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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更俗] 楚臣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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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10 06:16:0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百一十章 議事

  猜忌既然無法避免,置身事外終究不是辦法,那還不如叫彼此忌憚,或能相安無事。

  韓謙態度轉變過來,馮繚便與曾在赤山軍及左廣德軍擔任營指揮、副都將的竇榮,與韓東虎聯絡上後,先攜帶一批錢糧,趕往廣德南面的浮玉山北麓山寨,與蘇烈等暗中籌備起事的首領見面。

  韓謙有願意接見起事首領的意願,蘇烈等起事首領,自然是想先見到韓謙再商議其他。

  韓謙及百餘扈隨,不宜在茅山滯留的時間太久,最終選擇見面的地點,是湖州與廣德府相交、位於金鐘嶺、金雞嶺、懸腳嶺三條界嶺山東南麓支脈之間的四田墩。

  四田墩最早乃是信昌侯李普率衛氏、柳氏等溧水世家宗兵及族人棲身之地。

  等到廣德軍制置府正式設立之後,以信昌侯李普及宣州、京南世閥子弟為主所編的右廣德軍,主要駐紮在郎溪以西區域與安寧宮叛軍對峙,溧水衛氏、柳氏等近兩萬婦孺,則都遷到更容易就糧的宣城等地逃避戰難。

  在等收復金陵之後,這些人也基本都遷回溧水縣。

  在廣德軍制置府正式設立好之後,由於四田墩的舊有勢力被清除最乾淨,韓謙曾在四田墩及周邊的山嶺間新設十數鄉寨,安置左廣德軍退下來的將卒及家小,但也  恰是如此,四田墩受世家宗閥的反撲最為厲害。

  不僅四田墩的舊田有人拿出舊地契、田契回來侵奪,甚至新開墾坡地梯田以及溪谷裡的新田,也有一部分被安吉縣強制收回充當公田,僅允許原先的田戶租佃耕種,勒令交納四五倍田稅的租賦;同時在四田墩內部所開採的三座煤礦場、一座鐵礦場,更是被安吉縣強行徵收為官產。

  在世家反撲最瘋狂的時候,整個廣德府有近三千戶人家田宅被侵奪,其中又有差不多超過四分之一集中在四田墩。

  這還是直接被侵奪田宅、受迫害的戶數。

  心存不滿、埋藏下反抗火種的人,更是不知凡幾。

  朝廷以為派陳景舟過來已經緩和了矛盾,卻不知道熾烈的岩漿已經在地底沉默的燃燒起來,隨時在等候一個更恰當的時機噴發出來,摧毀四周的一切。

  位於界嶺山脈東麓的懸腳嶺古驛道,連接潤州陽羨及湖州長興兩地的陸路通首,驛道以東山勢依舊綿延不絕,直到延伸到太湖之濱。

  地形算是懸腳嶺東麓的這片山嶺,峰嶺談不上多高,但嶺險谷深,地形崎嶇,只是當時為了方便收穫太湖水域內的魚蝦,補充食物,還是硬生生開闢出幾條小道以及五座以漁獵為生的村寨,安置進千餘人丁。

  韓謙很早就有計畫安排一些老卒退出營伍,並非保存實力或者其他什麼野心、意圖,純粹是當時十數二十萬婦孺要安置下去,需要大量的精壯勞力參與各種重體力活的勞力。

  會面的地點,位於其中一座叫丁家溝的村寨裡。

  韓謙登上村寨後的山峰,翠樹濃蔭下,露出土壤的山岩是褐紅色的,又稱赤岩峰,高逾四十餘丈的東峰崖直臨太湖水。

  韓謙站在崖頭,眺望浩浩蕩蕩的太湖水,湖中點點青峰林立,其間又分佈一些漁村水寨,有些以捕漁為生,有些為船運為業,但也有一些亦商亦盜,只有大楚立國以來,一直都有加強對近在臥榻之下的太湖盜進行嚴厲打擊,水寨勢力不比鄱陽湖裡那麼瘋狂而已。

  「韓東虎、蘇烈他們過來了。」馮翊帶著兩名扈衛走過來,跟韓謙說道。

  「行,我們過去。」韓謙說道。

  這邊地方狹窄,站不下太多人,前面林裡有一座獵棚,稍加整理,可以用作議事的場地。

  韓謙與奚荏、郭榮往前面的林子走過去。

  孔熙榮、何柳鋒帶著人手,負責外圍的警戒,馮繚、竇榮二人已經帶著韓東虎、蘇烈以及其他七名起事首領在獵棚前等候。

  「大人……」

  除韓東、蘇烈外,其他七名起事首領,皆是從左廣德軍退下來的武官,看到韓謙,都激動得哽咽起來。

  韓謙借婚約之事返回敘州,當時留在廣德府的諸多軍民,都差不多安排了出路,大規模的梯坡圍湖開墾也進行得如火如涂,敘州匠工甚至留到次年的四月才最後一批撤出。

  除開隨韓謙遷往敘州的數千軍民外,留下來的人照道理說已經跟敘州脫離了關係。

  然而只要是人,總有依賴性。

  特別世家反撲最凶狠的時候,那麼多人無辜受株連入獄,慘遭酷刑、或死或殘,那麼多人安身立命的田宅被奪,迫於當時世家宗兵駐紮左右的禁軍精銳,非敢起兵反抗,對朝廷、對世家心存滔天怨恨之時,又何嘗沒有被敘州拋棄的失落感?

  「郭逍、郭全、周柱、林江、林勝……」

  在那些從左廣德軍退下來、選擇留在廣德府安身落戶的武官裡,郭逍、周柱等七人,也都是骨幹,因此才有可能以他們七人為首,與韓東虎、蘇烈他們串連,準備起事——韓謙對他們都有印象,招呼他們進獵棚坐下來說話,不需要拘於禮數。

  這七人滿心激動,甚至都有些難以自抑,緊跟著韓謙直進矮小的獵棚,躬著身子,甘願以這麼彆扭的姿勢站在那裡聽韓謙訓示。

  蘇烈有些猶豫、遲疑,跟著韓東虎走進獵棚,神色間也頗為不自然。

  韓謙也不以為意,招呼蘇烈與韓東虎坐到他身邊來,問韓東虎道:「這位便是雙刀蘇爺?」

  「在黔陽侯面前,蘇烈乃無名小輩,不敢當此稱謂。」蘇烈心態再踞傲,也早聽說過韓謙那近乎傳奇的過往。

  而不說要韓謙了,韓謙身邊哪一個人說出去,聲名不比他顯赫十倍、百倍,韓謙下首的位子,哪裡輪得到他去坐?

  「蘇首領莫要客氣,坐下說話吧,要不然大家都這麼彎著身子,腰可受不了。」竇榮笑道,推著他與韓東虎坐到韓謙身邊去。

  馮繚就雜著諸首領間,搬了只樹墩子坐下。

  馮繚、竇榮這幾天,都跟韓東虎、蘇烈他們在一起,對蘇烈的心態更能準確把握一些。

  蘇烈刀術過人,在尚文盛身邊多年,粗通文墨,也見識不凡,而跟他一起逃出尚家的逃奴,都是尚家的精銳家兵。

  他們人多力強,與韓東虎互相扶助逃脫官府追捕,乃至被迫逃到浮玉山深處,以及前期糾集一部分受迫害的左廣德軍舊卒及家小落草為寇,他都佔據相當主導的地位。

  甚至與更多被奪田宅的左廣德軍舊卒進行串連,也是蘇烈在積極推動,相比較之下,韓東虎則更擔心誘發更大規模、更難收拾的變亂,態度相對要消極許多。

  也就是說,在敘州正式介入之前,蘇烈是事實上的起事首領。

  現在敘州正式介入進來,以韓謙的影響力及聲望,以及這麼多舊人對韓謙、對原赤山軍的感情跟牽扯,蘇烈就相當於直接被邊緣化掉了。

  換作任何一人,內心都不可能沒有一絲的想法。

  馮繚看韓謙在議事時,著意將蘇烈安排到他身邊坐下,心知也自然是考慮到他的感受。

  韓謙與眾人見面,主要也是討論這麼多老弱婦孺的出路,但一開始也沒有先入為主,或居高臨下的直接指定他們接受什麼方案、照什麼方案去執行,主要坐下來將問題將擺出來,一起討論。

  他們必然要做好武裝鬥爭的準備,但也要認清在世家宗閥力量最強盛的江東地區,又毗鄰帝京金陵,他們的力量是弱小的,甚至可以說是微不足道的。

  韓東虎、蘇烈他們最初的方案,主要還是想著起事後依靠近四百里縱橫的浮玉山活動、生存。

  這麼大規模的山嶺,又林深谷險,兼之之前就在大量的廣德軍將卒及家小在浮玉山北麓紮根,群眾基礎極好,一支一兩千規模精銳戰力藏身其中,是沒有問題的。

  但是,在起事後真正會席捲更多的人進來,相比較能編為精銳兵力的青壯男丁,數量龐大數倍的老弱婦孺,會使得起事義軍這得格外的臃腫笨拙。

  這也是千百年來,農民起義便必然要面對的問題,也是韓謙組建赤山軍之後千方百計想要避免的問題。

  起事義軍在深山老林裡,再難進退自如,更不要說每個月少說需要上萬石的食秣補給也根本無力去解決,到時候在禁軍及地方兵馬的聯合圍剿之下,只會越打越弱,最終難逃滅亡的慘烈結局。

  而倘若真要敘州更直接的參與到這件事情中來,那也不能直接以最暴烈的方式搞起義、搞暴動。

  韓謙雖然決定不再做什麼事情都束手束腳,決定要爭取主動,要楊元溥及朝廷諸公忌憚於他,而不是千方百計的撇清嫌疑,但也不會去禍亂大楚。

  甚至說,他現在還遠沒有資格禍亂大楚,更不要說取而代之了。

  較為可行的替代策略,就是仿照當初的敘州船幫、從秦漢以來就存在的教門組織以及後世盛於明清時的秘密結社,組建半武裝性質的幫會組織,追求擁有一定自保能力,卻也不跟朝廷直接撕破臉。

  考慮到禁軍北伐攻陷巢州之後,暫時還無力直接進攻壽州,滁州與揚州之間,以及往北到鄰近洪澤湖主湖、差不多相當於石樑縣境的區域,丘山起伏,湖蕩水泊縱橫,又與洪澤浦、樊梁湖等巨泊相接,將是三方勢力都投鼠忌器、難以全力掌控的緩衝區。

  只要他與信王談妥,所組建的幫會便可以在那裡尋找更大的生存空間。

  而只要做到這一步,就有資格跟朝廷談判,甚至韓謙可以直接出面施加壓力,迫使朝廷承認其作為依附於大楚的半武裝勢力而合法的存在下去。

  這也是韓謙站出來會見諸人,願意敘州直接干涉此事的條件,他總不可能在江南水鄉直接掀起大規模的暴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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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10 06:16:15 |只看該作者
第五百一十一章 赤山會

  不提韓謙個人在廣德軍舊卒裡如日中天的威望,不提敘州能提供的錢糧等物資支持,韓東虎、蘇烈與諸起事首領前期都只是在暗中搞串連,隱藏在官府的耳目之外暗中籌備一切,也是考慮到在廣德府直接起事太過困難,凶險太大。

  韓謙提出新的方案,即便蘇烈個人心裡還有一些想法,但看其他人激動難抑的神色,也清楚接受韓謙的建議是明智的選擇。

  而從他個人以及隨著逃出尚家、被官府視為逆黨大凶緝拿十數精銳家兵、上百口家小而言,難道又有與投附敘州相比更好的出路?

  再說,蘇烈對後世才逐漸興起、當世僅有一些雛形的幫會組織形式是不熟悉,但如同漢末太平道、南朝五斗米教,張角、孫恩等歷史人物借沙門、道門組織進行前期的籌備、動員,等時機相對成熟後,再掀起大規模的暴動,他還是熟悉的。

  即便最終要走起事暴動這條路,利用幫會進行前期的籌備、動員,也是擺在他們面前最好、最穩妥的選擇。

  即便最終還是要起事,選擇楚軍勢力最強盛的江南腹地,還是到楚廷控制力弱的邊緣區域,也是不言自明的。

  像周憚、陳景舟這些人物,早期還不是生存梁楚蜀三國交界處的山寨首領?

  這個確定下來,韓謙也覺得完全可以拿赤山會為名組織、召集人手,也無需避諱與赤山軍的傳承關係。

  甚至對外界暗示與敘州有牽涉不清的聯繫,也無不可。

  反正這種事敘州不認,沒有真憑實據的情況下,朝廷也沒有辦法硬「栽贓」到敘州頭上來。

  確定赤山會的內部架構時,韓謙建議由蘇烈擔任會首,蘇烈還是清楚自己的斤兩,堅決辭謝不干;韓東虎則自認為事情搞得這麼大,他罪孽深重,難當重任。

  最終眾人討論,決定他們數人尊韓謙為會首,但對內對外則稱會首虛置或不置會首。

  而為方便隱蔽及保守秘密,在會首之下,以茅山九峰的名字,設立三庵六房負責具體的事務,由韓東虎、蘇烈、林江、林勝、郭逍、郭全、周柱等人分別負責。

  三庵,大茅庵執掌會眾招募、操訓,統領赤山軍的武裝力量。

  無論是韓東虎介紹,還是馮繚之前的接觸,蘇烈作為中小規模的軍事組織首領,還是合格的。

  蘇烈在尚文盛身邊多年,學識及見識都極為不凡,要不是尚文盛心懷怨恨對他們起了殺心,他一直以來都是尚文盛最依重的助手,能力甚至比尚文盛的長子還要強出許多。

  為避免蘇烈心生間隙,儘可能將所有人的力量聚集到一起,韓謙決定由蘇烈負責統領赤山會的武裝力量。

  當然了,赤山會的武裝力量,真正的中堅骨幹,都是赤山軍的舊部武官。

  即便韓謙這個會首龍頭是名義上的,大的軍事行動,還是要三庵六房共同決定。

  小茅庵執掌會眾經濟營生,以更擅長打理繁雜事務,曾在廣德府戶曹任吏、年前受迫害入獄、最後僥倖活得一命的郭全執掌。

  雷陲庵執掌幫規會規及情報刺探、蒐集,以韓東虎為首。

  三庵之下設六房,兩房受大茅庵直轄,乃是暗中編訓、執掌赤山會武裝力量的直接部門,分別由林江、林勝兄弟倆負責。

  林江、林勝以及其兄長林雄,皆是赤山軍舊部精銳武官。

  攻奪郎溪後,兄弟三人受傷退出一線,編到縣兵任武官。

  特別林雄,在退出左廣德軍時就已經營指揮一級的中高層武官。

  只因林家叔伯眾多,當時對去留問題爭議很大,林家三兄弟的老母又堅決不願留開故土,他們才沒有跟隨去敘州——在韓謙返回敘州時,林雄便已提拔為廣德縣尉。

  只可惜在世家宗閥的反撲下,林家三兄弟都受到清洗。

  林雄死於獄中,林江、林勝還在陳景舟出知廣德府才被釋放出獄,但出獄後看到的卻是老母受驚而死、嫂子懸樑自殺,小輩子侄裡有兩個孩童也在這段時間內因病無力醫治而夭折。

  要不是韓謙親自出面,僅僅馮繚過來,很難說服他們選擇隱忍而不直接起事暴動。

  一房受雷陲庵直轄,由郭逍負責,專門情報刺探、蒐集;這麼一來,敘州在金陵就沒有必要再建立專門的情報網,可以合併到這一房負責。

  規模最大,將來也是人數最大的三房,將受小茅庵直轄,主要專事會眾的經濟營生,畢竟赤山軍作為半軍事武裝性質的幫會組織,大規模會眾的生計,實是最為核心、也是最為迫切要解決的問題。

  目前眾人就留在丁家溝,暫時將丁家溝設為總堂。

  丁家溝緊挨著太湖之濱,但位於深山老林之中,進出的道路狹窄又隱蔽。

  而這裡雖然鄰近湖州的長興縣,卻是赤山軍及左廣德軍舊部基礎最好的區域,官府及縉雲司的耳目很難滲透進來。

  即便韓東虎、蘇烈他們在湖山間公開活動,都不用怎麼擔心會洩漏行蹤。

  此外,丁家溝等五座村寨,當初韓謙安置上千人丁過來,就明確這五寨以捕撈太湖魚蝦以及船運為業。

  五寨彼此抱團,在太湖水域也已經算是頗有不弱的水寨勢力。

  這就為赤山會從陸地短期內就要大規模往水路發展,提供了必要的基礎。

  他們暫時將赤山會的總堂設在丁家溝,除了能聚集周邊的漁寨勢力,能直接將已經在浮玉山北麓深處進行聚集的那部分人馬及家小轉移過來,還能丁家溝等漁寨的名義,添置大小船舶,擴大營生。

  赤山會作為準軍事武裝幫會,要避免與朝廷及地方官府起衝突,不要談以後的發展、壯大了,短期就要將廣德府被奪田宅、在生存邊緣掙扎的一萬四五千老弱婦孺都接納為會眾,營生壓力還是極大。

  短時間內就最大限度的擴大太湖捕撈船隊的規模,承接周邊州縣糟糧商貨的運輸、販賣,直接將一部分人從陸地安排到船上營生,。

  這裡面,最關鍵的,還要以最快的速度,有目的往太湖接銜接長江的水路沿途鎮埠滲透。

  這是後續赤山會主力從廣德府、從太湖水域,悄無聲息往長江,繼而往滁州東部轉移的關鍵。

  沒有沿途的接應、掩護,成千上萬的人,要經過水路從太湖水域往長江裡轉移,想不被官府耳目發現,概率太小、太需要撞運氣了。

  當然了,雖然目前敘州商船及人貨,通過沅水、進入洞庭湖及長江,會受到嚴格的監視、檢查,但在關卡收緊之前,敘州在湖南諸州境內,還是潛伏下一些人手,還暗中留了一部分船隻。

  更不要說敘州船幫早年與荊襄的水寨勢力關係密切。

  在敘州的支持下,以赤山軍舊部武官為骨幹,赤山會想要在短時間內就能在暗中發展出一定的實力,並非什麼難事。

  這時候還要立即組織一批人手,以逃荒的名義,先渡江到滁州東部的湖蕩區立足。

  目前李知誥、高承源正率馬步軍及水師,進逼巢州城下,還沒有展開真正的奪城攻勢,朝廷也剛剛派衛甄等官員去接手巢州以西的滁河沿岸地區,滁州東境一片混亂,本身就有大量從巢州、滁州西境交戰區逃出的難民滯留。

  廣德府失地農民渡江往北逃荒,完全可以說是渾水摸魚。

  甚至朝廷希望江南各地有更多的逃荒流民這時候能遷往北岸,以便後續能更好的經營滁州,作為後續收復壽州、濠州、霍州等地乃至對淮東進行削藩的橋頭堡。

  韓謙在丁家溝停留了半個月,這半個月裡,各項事快速開展起來,也陸續有三百多人直接聚集到丁家溝來,擴充總堂的人馬。

  韓謙也暗中接見一部分確能信任的骨幹分子。

  考慮到韓東虎、蘇烈等人經驗有所不足,韓謙在離開丁家溝之前,著令竇榮留下來,除了負責居中聯絡外,還協助他們處理前期籌備以及逃荒疏散失地人口的一些事情。

  竇榮作為曾經的赤山軍及左廣德軍高級將領,在林江、林勝、郭逍、郭全等起事首領裡也擁有足夠的威望,協調他們做些有可能產生爭議的決策。

  在這裡籌備差不多,甚至第一批從鄂州、黃州駛來的船舶,也都已經在丁家溝外側的湖灘停靠下來,韓謙則帶著郭榮、奚荏、馮繚等人,借一葉扁舟橫穿太湖,往北面的揚州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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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10 06:23:32 |只看該作者
第五百一十二章 石樑縣

  在進揚州之前,韓謙隨第一批以逃荒名義渡江北遷的人手一起,先趕去位於滁州、揚州之間的石樑縣實地走了一圈。

  石樑縣位於滁、揚之間,烏杏山以東的平原地區,大部分區域地勢低陷。

  石樑縣又位於洪澤浦以南,位於樊梁湖主湖域以西,諸多發源於巢州東部丘山的溪河,有多條經石樑縣境內流入洪澤浦、樊梁湖。

  這種地理上的先決條件,導致不論巢州東部以及涂州西部下暴雨,還是北面的洪澤浦或東面的樊良湖水位高漲,石樑都會洪水滔天。

  另一方面,石樑縣雖然說位於淮南腹地,但大楚開國以來,梁軍曾兩次大舉攻入這個腹地,以致朝廷也完全沒有心思在這些淮南(淮西、淮東)投入大筆的錢糧屯田墾荒、興修水利。

  淮東、淮西兩地十數州,平均人口密度都不及江南東道一半。

  而具體到石樑縣,更是人丁稀寥。

  韓謙踏進石樑縣時,安寧宮叛軍都已經撤到洪澤浦內(水師)或洪澤浦以西(馬步軍),而禁軍馬步軍及五牙軍水師也已經在石樑縣的南部建立營寨,監視北面洪澤浦內的叛軍樓船軍水營殘部以及以西叛軍馬步兵的動靜。

  當然,石樑縣以西的樊梁等湖則在信王淮東軍的控制之下。

  恰如韓謙所預料的那樣,地形低陷的石樑縣區域,此時就已經成為楚軍、叛軍以及淮東軍的緩衝區。

  這時候已經是五月下旬,天氣炎熱起來,連日的暴雨,年久失修的河堤,已經叫石樑縣境內變成一片澤國,但還有大量逃避戰亂的難民滯留在其地。

  流民在逃難過程中,也天然以鄰近的鄉里凝聚起來,抱團成一串串流民勢力,在這水澤滔天的緩衝區域內艱難的掙扎生存著。

  這時候也有一批江南的宗閥或者朝中的官員,先期派人手渡江來圈佔土地。

  他們就等著朝廷在穩定對這一帶的統治之後,重啟經濟民生之事,他們就能順勢免費獲得大量的田地——朝廷需要有人去開發、耕種這些土地,對此也是鼓勵跟縱容的。

  這使是此時地廣人稀的滁州境內,形勢要比想像中魚目混雜。

  當然了,宗閥以及朝中官員先遣派出去渡江的人手,主要還是集中在駐軍或已經有衛甄等朝廷官員接管的滁州城附近圈佔土地。

  赤山會組織第一批人手不多,就三四百人以逃荒的名義渡江後,沿滁州、揚州交界處的小塔河,攜老扶幼、拖家帶口,直接插入石樑縣,駐守石樑縣南境的禁軍非常不會阻擋,甚至還是歡迎的。

  首先赤山會組織的第一批人手,是從江南逃荒過來,心理上會被禁軍將卒視為自己人。

  其次石樑縣大大小小的流民勢力,魚龍混雜,又都是來自叛軍控制地域,不知道有多少安寧宮的耳目混跡其中,致使禁軍不敢直接挺進到洪澤浦南岸。

  現在有一股能信任的逃荒流民勢力,想插入緩衝地帶立足,駐軍為何要阻止?不要說不阻止,甚至會默許其攜帶一部分刀盾自保。

  流民勢力說得好聽是難民,但食物來源緊缺到一定程度時,流民就會很自然的轉變成劫掠鄉野的「亂匪」,相互之間更是少不了爭鬥、殘殺。

  當然,這一批三百餘人北遷時,特別是經過禁軍所設的關卡時,也是儘可能的打點各方,後續還要確保這條通道的順暢,將能源源不斷的將更多的失地之人遷轉過來。

  第一批人手最終選擇在樊梁湖西岸的一座主峰才三四十米高、南北綿延兩里許、名為白蹄岡、形如馬蹄、山岩發白的矮山立足。

  白蹄岡距離長津河入樊梁湖的河口約有七八里,不會給人有威脅、窺探津河口這個戰略要點的感覺,但從小塔河、津河進入長江水道,以及走橫溪進入石樑河,再進洪澤浦,或者橫跨樊梁湖,進入洪澤浦,或進入湖東岸的淮東腹地,都極為順利。

  而在未來一段時間內,淮東軍不會容忍五牙軍水師戰船進入樊梁湖,但同時不想被朝廷捉住把柄,淮東的水師戰船也不會輕易到樊梁湖西側沿岸來。

  同時當世的樊梁湖,還不是一座連接在一起的超級大湖,而是由三十餘座大大小小水口相接的湖蕩群,組成的水澤世界。

  這些特殊性,都決定會為赤山會在此紮根立足留出相應的生存空間來。

  當然要在此立足,還是需要就近從淮東購入大量的物資才行,——真要像其他流民那般,可採摘野菜以及生食魚蟹為生,面黃肌瘦不說,也難以控制疫病的橫行。

  特別是赤山會的存在,引起朝廷足夠警惕之後,大量物資的獲取,只能從淮東採購或經淮東控制的區域轉運。

  因為滁州的特殊性,注定其地方前期也是宗閥世家勢力為主,而且組織性會更強。

  …………

  …………

  船舶想要從樊梁湖南下,不走津河或小塔河回長江,可以從東南側的口子進入揚州腹地另一座大湖邵伯湖。

  茱萸灣位於邵伯湖的南端。

  修建於春秋時期,作為溝通江淮核心水道的邗溝(京杭大運河),北接邵伯湖的河口,就位於茱萸灣

  的西側;而風景秀美的蜀岡,又在茱萸灣南部連綿起伏。

  將來真要強攻揚州,茱萸灣則是用兵的要點之一。

  作為揚州北門戶的茱萸灣,既是兵家必爭之地,同時也是揚州北部最繁榮的水陸碼頭。

  鎮埠之中店舖宅院也是綿延不斷,還有合計逾兩千人規模的步營、水師駐紮地鎮埠的南側水寨兵營之中。

  船舶從邵伯湖進入邗溝,也有水關會嚴格盤查。

  韓謙與郭榮、奚荏等人分散乘漁船或小舢船、烏篷船,在茱萸灣靠岸。

  時值正午太陽熾烈之時,韓謙抬頭看蜀岡的北峰,就見蒼鬱山林裡,隨著山勢分佈諸多樓舍亭台,範圍頗廣,山上古樹蔽日,曲折逶迤,這便是赫赫有名的鑑園,也是揚州刺史王文謙在城外的別苑。

  要與王文謙見面,同時還不能給王文謙反應的機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何柳鋒率一部分人手先潛伏過來,對鑑園附近的地形、守衛以及茱萸鎮、揚州北城駐軍等情形,先進行充分的偵察、刺探,制定見面及撤退的方案。

  韓謙進入茱萸鎮後,何柳鋒便帶著前期偵察、刺探的情報趕過來相見。

  「王文謙在揚州城也用密間監視內外,對面的王二茶肆,常年有揚州府堂派出的兩名探子,盯著茱萸灣的動靜——茱萸灣的衙役及駐軍都不知道他們的存在!」何柳鋒輕輕揭開雅舍木窗的一角,指著長街對面的茶肆,說給韓謙他們知道。

  「王文謙是謹小慎微之人,他派密間盯著自己的地盤,也不叫人奇怪啊,你們制定出方案來沒有?」韓謙微微一笑。

  「鑑園外圍有三層明暗哨,從雜木林裡滲入還有一線可能,但距離茱萸灣的駐軍太近,一旦發生變故想要從鑑園撤出,卻不是容易之事,更不要說安全抵達我們蜀岡西坡仙岩埠所設的據點快速渡過邗溝往西隱蔽了。」何柳鋒將蜀岡北峰及鑑園附近的地形圖鋪陳開來。

  他顯然反對韓謙從守衛空隙裡找機會潛入鑑園與王文謙,一旦出現意外,他們附近只有百餘扈衛,很難護衛韓謙從容離開。

  「王家小姐這一個月來,行止有什麼章法可循?」奚荏問道。

  直接進入鑑園太過冒險,而王文謙身為揚州軍政主官,即使會不時住到鑑園來,出城時也是前擁後護,扈兵規模就要超過敘州潛入揚州附近的人手。

  奚荏想著從王珺這邊入手,尋找與王文謙安全見面的機會。

  當然了,奚荏問這話的時候,手在桌子下掐了韓謙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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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三章 相見

  禁軍及諸州州兵十數萬馬步兵及水軍,在李知誥、高承源等人的統領下,兵圍巢州城;樞密副使、信昌侯李普率衛甄等官員親抵滁州城,督促糧秣、軍械等物資運輸,王文謙遠在二三百里之外的揚州城裡,心頭感覺卻也不輕鬆。

  探馬已經偵察到梁軍以往淮河北岸聚集的跡象,但暫時還看不出有要越過淮河南下的意圖。

  這樣的形勢下,只要梁軍不渡過淮河干涉,意味著禁軍可以放手進攻巢州。

  而安寧宮叛軍雖然無意放棄巢州,但從霍州、壽州調更多精銳兵馬增援巢州,與禁軍主力在巢湖附近決一死戰的意圖,似乎也不明顯。

  禁軍要是在巢州城下遭受重創,又或者僅僅是慘勝收覆巢州,淮東所面臨的形勢都不會急迫,但倘若禁軍成功以大勝收覆巢州,甚至巢州守軍直接獻城投降,淮東所面臨的形勢就完全不一樣了。

  由於牽涉到兵力更強大、更精銳的梁軍隨時有可能渡過淮河南下,朝廷在收覆巢州後,多半不會在短期間急迫出兵進攻霍州、壽州,但接下來則必然會千方百計的壓制淮東的生存空間。

  即便朝廷不會急於第一時間撤藩,也會控制淮東兵馬的規模,迫使淮東兵馬的防禦方向集中在西北部及北部,集中跟安寧宮叛軍與梁軍的對峙上。

  即便金陵戰事期間,從常潤等地強制遷徙一大批奴婢及世閥子弟渡江,但淮東五州總人口規模還是不到一百萬。

  事實上,都不需要朝廷施加壓力,王文謙都已經深深感受到,淮東目前要養十二萬兵馬,已經是相當不堪重負了。

  淮東最終將總兵馬規模削弱下雲,最終保持五萬人左右規模的精銳戰力,才算是合理,更多的青壯勞力,還是要用在農耕生產上。

  只是這裡面,諸多事牽一髮而動全身,牽涉及多。

  倘若淮東主動裁撤兵馬,或許在朝中引起淮東虛弱不堪的錯覺,以及朝中出現不適宜的撤藩聲音?

  又或許楊致遠、李知誥這些人足夠陰險,他們在收覆巢州後,將大軍駐於滁州的東部,迫使淮東不得不維持龐大的現役兵備,迫使淮東不得不在內部進行加倍的盤剝、壓榨,從而致使淮東內部先混亂起來。

  不管怎麼說,王文謙都能料定,在禁軍收覆巢州之後,淮東便是楊元溥與朝堂諸公重點謀略的目的。

  王文謙上午心煩意亂的在州衙處理公務,中午過後城裡變得悶熱不堪,看著天色稍陰,便在扈隨的簇擁下出城來,想著這個酷夏都躲到涼爽的鑑園處置公務拉倒。

  王珺的娘親很早便已病逝,王文謙早年在楚州任職,身邊有兩個信王所賜的美姬為妾。這些年,這兩名美姬也都徐娘半老,平時也都住在鑑園,平時也不留在王文謙貼身伺候。

  王文謙回到鑑園沒多久,州司馬殷鵬便從城裡追過來,聊的也是禁軍在巢州的用兵,等到黃昏時都沒有看到王珺的蹤影,王文謙才好奇的喊來鑑園裡的管事,問王珺今天跑哪裡去了?

  「有幾個賣解的藝人,聽說是從廣德府逃荒過來的,這幾天在下面的茱萸灣賣藝,小姐這兩天沒事就到朱萸灣去閒逛,這時候也應該是在山下。」管事說道。

  「廣德府終究是沒有攪出什麼亂子來。」王文謙頗為可惜的嘆了一口氣。

  形勢最緊張的事情,他可是滿心期待廣德府會掀起大規模的民亂,也指使殷鵬派了一些人手過去煽風點火。

  那樣的話,他們不會能出被逼回江北的那一口惡氣,更為關鍵的,即便當時的禁軍實力不弱,能夠鎮壓廣德府掀起的民亂,但京畿附近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再次爆發戰亂,也將極大削弱南岸的元氣以及楊元溥的根基。

  當然,廣德府掀起大規模的民亂,其實也意味著楊元溥與敘州之間的猜忌,也將深到徹底再無轉圜的可能了。

  誰能想到廣德府到底是沒有爆發民亂,卻是敘州臥榻之側的思州先爆發奴婢起事,既而蜀軍在黔江擅動兵釁,致使楊元溥及朝堂諸公對廣德府的態度迅速從高壓壓制轉變為安撫為主。

  由於廣德軍的特殊性,眼線極難滲透,王文謙、殷鵬雖然多次派人潛往廣德府,但對很多具體的情況還是不熟悉。

  雖說王文謙這段時間著意收留從滁州逃荒過來的難民,但淮東國畢竟還是大楚的一分子,有廣德府的失地農民,渡江跑到揚州來逃荒,也實屬尋常。

  王文謙原本想著派人,去將那幾個從廣德府逃荒過來的賣解藝人喊到鑑園來詢問廣德府的情況,但看天色將晚,天空反而晴朗起來,晚霞鋪照,十分的瑰麗,但邀殷鵬一起下山到茱萸灣。

  蜀岡北麓主峰也就四五十米高,走出鑑園,站在半山腰甚至都能看到茱萸灣的長街上,有一根繩索懸在街上,一個女子正輕盈的在繩索做各種令人驚叫不已的動作。

  王文謙與殷鵬在十數扈隨的簇擁下,下山走進茱萸灣的長街,也就一炷香的工夫。

  他們這才注意到賣解的繩索正好系在王二茶肆與對面客棧的二樓間,聽守候在街前的家僕稟告,說王珺就在茶肆的二樓,王文謙也便與殷鵬拾步登上二樓,看廣德府過來的藝人在樓前做各種雜耍。

  王珺坐在窗前,看到父親與殷鵬過來,就將二樓的客人都驅趕出去,不滿的說道:「你們過來真是掃興呢。」

  「有什麼掃興的,等一會兒你多給些打賞便是。」王文謙笑道。

  他主要還是想多瞭解一些廣德府的情況,才沒有什麼與民同樂的興致。

  王文謙邀殷鵬一起在窗前的桌前坐下,看到繩索的一頭就綁在窗外的簷角上,繩索上的少女看樣子就十四五歲,輕盈如燕,正單腳站在細索上,一陣風吹過來,身子隨著細索微微晃動卻也不掉下去,這手本事也確實不錯。

  「你無事在茱萸灣閒逛有兩天,應該都認識這些賣解的藝人了吧?你喊他們過來兩個人,我有話要問他們。」王文謙說道。

  「爹爹你要喊,你自己去喊,我才不幫你喊。」王珺知道去年廣德府洶湧起伏的暗流裡有揚州在背後推波助瀾的因素,也知道父親這時候趕下山來,找這些逃荒的賣解藝人,多半是想瞭解廣德府此時的情勢,她阻止不了,卻也不想幫什麼忙。

  王文謙拿王珺沒轍,他身邊的管事走到窗前,朝站在繩索上的少女吆喝,要她通知雜耍班子的班主到茶肆二樓來聽候問話。

  這時候便見一名年輕婦人,身如靈猿,藉著一根竹竿,下一刻便輕盈的踏上細索,赤著腳當空走過來。

  年輕婦人看著面容普通,但褲腳管下裸露出一對玉足卻是雪嫩秀美,腳上還繫著一對銀鈴,然而踏繩而走,卻絲毫無聲。

  殷鵬站在王文謙的身邊正欣賞這對絕美無比的玉足呢,下一刻猛然意識到不對勁,撥刀橫在窗前,要阻止那婦人直闖進來。

  「殷大人真是凶惡呢,前一刻要奴家進來,這時候卻要撥刀相向,殷大人到底是要奴家進來,還是要奴家出去。」婦人一腳踏在窗檯上,居高臨下的笑問道。

  「奚荏,你怎麼會在茱萸灣!」王珺興奮的叫道。

  「不僅我在茱萸灣,韓謙也在茱萸灣,不知道珺小姐要不要見他呢?」奚荏笑問道。

  「我見他作什麼?」王珺不好意思的說道,但轉念便明白過來,「韓謙是過來見我爹爹的?」

  「就不知道王大人、殷大人有沒有這個膽子,見一見我家大人了?」奚荏赤腳踏在窗前,盯著臉色陰晴不定的王文謙問道。

  「原本你就是赫赫有名的奚夫人啊,」王文謙臉色陰沉打量了奚荏兩眼,又跟殷鵬沉聲說道「揚州窮仄,但請雜耍班幾個人上樓喝茶的氣度還是要有的。」

  他再慎小謹微,也知道韓謙、奚荏親自在揚州出現,不會是專為刺殺他而來,便索性大大方方的讓韓謙帶著人馬上茶肆來。

  奚荏也不讓殷鵬或王文謙身邊的另兩名侍衛下樓通知,站在窗前,轉頭跟街對面喊道:「當家的,刺史大人要請你過來領賞呢!」

  片晌後,穿著補丁衣衫的韓謙便在孔熙榮、何柳鋒的陪同登樓來,走到窗前桌旁而坐,先朝王珺拱拱手問道:「繁昌一別,一切還好?」

  「咳咳!」王文謙忍不住咳嗽起來,示意韓謙有事還是趕緊說事,實在沒必要搞什麼寒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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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10 06:24:00 |只看該作者
第五百一十四章 相見(二)

  當世信息傳播低效而遲緩,人群也缺乏足夠的流動性。

  不要看金陵戰事期間,楚州的諸多意圖可以說是直接受挫於韓謙的手裡,上上下下都恨不得要抓住韓謙挫骨揚灰,但整個淮東真正跟韓謙打過照面、認得出韓謙這張面孔的卻是極少。

  即便有,也差不多都集中在王珺的身邊。

  韓謙除了穿一件補丁舊衣掩飾身份外,僅僅是好些天沒有刮鬍子,鬍茬子有些凌亂,臉部都沒有改頭換面做什麼偽裝,拾步登樓,坦坦然然的坐到窗前。

  茶肆二樓,還有三人,乃是王家在鑑園的管事,以及王文謙的兩名貼身侍衛。

  王文謙的兩名貼身侍衛,早年曾隨殷鵬在楚州館任事,而鑑園的管事曾隨老大人王積雄趕往敘州憑悼韓道勳,他們自然都認得韓謙。

  除了這三人外,這時候樓下還有幾人跟著走上來。

  他們一臉錯愕的神色,想必剛才也是認出韓謙的臉來,只是怎麼都沒有想到會真的是韓謙本人,都沒有稟告一聲,驚訝之餘忍不住登樓過來看究竟,看是不是他們眼花了。

  這幾人恰恰是王珺身邊的丫鬟以及剛才守在街前以及茶肆的四名家兵,當初與王珺一起在茅山「被俘」。

  看到茶肆二樓古怪的氛圍,這幾人沒有等挨訓,連忙又縮頭退了回去,只是臉上的神色豐富之極,豐富到王文謙看到眼裡想罵娘:這孫子是殺星,突然出現在揚州,對他王文謙來說,絕對是禍非福,你們這些孫子,當真以為是他王文謙的姑爺登門認親來了?

  王文謙陰沉著臉,看了一眼身側的王珺,看王珺低頭在偷偷打量韓謙,確認她事前確不知情,心想她沒有糊塗到聯合外人算計自己的爹還算好,這才坐正身子,盯著韓謙問道:「黔陽侯如今也是蕃州之主,無詔擅離鎮州,想必黔陽侯不需要王某人提醒,自己心裡也很清楚是什麼罪名吧?」

  「敘州窮山惡水,乃荒澤瘴地,住一段時間便叫人膩煩,我偷偷跑出來透一口氣,心裡還想著與王大人乃是故交,過來討兩杯水酒定是無礙,卻不想剛見面王大人便拿這事來嚇唬我,真是看錯王大人你了啊。」韓謙淡然說道。

  韓謙說得輕鬆,王文謙卻沒有辦法有半點輕鬆。

  殷鵬站在窗前,並沒有坐回到桌前,但從殷鵬觀察窗外片刻後神色越發凝重,王文謙心裡也很清楚茶肆附近這一刻應該都在敘州潛伏人手的控制之下了。

  他們在樓下就十數扈衛、家僕,短時間也沒有辦法傳出消息,從附近的軍營調兵馬過來,也就沒有辦法掌握主動權。

  這也說明韓謙為這次見面,處心積慮謀劃了不少時間,才故意以廣德府雜耍藝人的名義,將他誘到茱萸灣來見面。

  韓謙他是目的明確,王文謙卻要在極短時間內去揣測韓謙的動機跟意圖,他的神色、心情怎麼可能輕鬆下來?

  見王文謙神色嚴肅,不苟言笑,韓謙問道:「是否請無關人等離開,許我與王大人敘敘舊。」

  「沒有什麼無關人等,黔陽侯有什麼話,但請說來,」王文謙恨得將樓下茶肆裡的人都請上樓來圍觀,哪裡肯與韓謙密議什麼,有些事情不是清者自清的,說道,「而黔陽侯既然敢在淮東現身,大概說什麼話,也不會怕淮東到陛下跟前告狀。」

  「這倒也是,淮東說什麼話,也要陛下願意相信才是啊,」韓謙笑著說道,「雖然過去一年多時間,敘州的日子不怎麼好過,但等李知誥順利攻下巢州,怎麼也該輪到淮東過一段苦日子了。對了,我還準備上書陛下,給陛下出出主意,怎樣才能叫淮東作繭自縛呢——王大人,有沒有興趣聽一聽?」

  王文謙臉色陰晴的沒有吭聲。

  韓謙問道:「信王殿下揮師北撤,脅裹世家宗閥上萬子弟、十數萬奴婢渡江——安寧宮謀害先帝、篡奪皇位,這些人與安寧宮眉來眼去,實在可惡,信王殿下懲之罰之,也是他們罪有應得,但陛下寬厚仁慈,許他們在淮東戴罪立功,或自編一軍以擊叛軍或梁虜,相信信王殿下與王大人都不能阻止吧?」

  也不管王文謙臉色難不難看,韓謙自顧自的又說道:「大楚千萬子民,食鹽皆繫於淮東,然而四萬灶戶偷奸耍滑,陛下當以屯營軍府之制以編灶戶,這不僅能杜絕灶戶偷奸耍滑,十丁取一,還有編三四千精銳鹽兵巡視鹽道,以絕私鹽氾濫、盜匪縱橫。對了,為了促成這事,我在敘州琢磨出一套曬鹽新法,能革除掉當世煮鹽之法的一些弊端,卻非要更有序的大規模組織灶戶才能夠實施。而一旦新法有成,大約每年能增收四五十萬擔海鹽。當然,杜絕掉流入淮東的那部分私鹽,少說還能再增加十數萬擔海鹽……」

  「……滁州當洪澤浦之南,叛軍水師猶利,從小塔河、石樑河、長津河等水皆能進出長江,威脅金陵臥榻之下,此時非北取壽州之機,禁軍當集重兵屯於滁州,之後再徐徐謀奪壽州可也……」

  「你如此做,敘州能得什麼好處?」王文謙忍不住反唇相譏道。

  「尚文盛死於東廬山,王大人在幕後大肆推波助瀾,又得了什麼好處?」韓謙反問道。

  「黔陽侯特地跑揚州來,不會是專程興師問罪來的吧?」王文謙眯起眼睛,盯住韓謙問道。

  「我退回敘州,說是與廣德府再無瓜葛,但掀風作浪者有之,像王大人這般推波助瀾者更是有之。而倘若廣德府真要掀起大亂,不知道又要死傷多少人,不知道又有多少人流離失所,想必有些人又會將這些事歸罪到我頭上來。臨到頭來,我不管撇得多清,也都是歷史的罪人啊——王大人,我實話跟你說,我也很煩惱啊,」韓謙這口氣,好像跑過來只是找王文謙訴苦一般,「所以啊,我只能辛苦一趟,跑過來懇請王大人們以後高抬一下貴手,不要看到左廣德軍舊部,就興奮不已的推波助瀾,去搞什麼事情了。當然了,王大人或許做不了這個主,但請王大人轉告信王殿下,我既然不辭辛苦的走這一趟,還是希望信王殿下能給我幾分薄面!」

  王文謙陰晴不定的盯住韓謙,問道:「黔陽侯的意思是說,以前左廣德軍舊部跟黔陽侯沒有關係,但從今往後,左廣德軍舊部卻與黔陽侯又有關係了?」

  「既然千方百計都撇不清關係,我也很沒轍啊,王大人,你說是不是啊?」韓謙笑著反問道,「再說,這事對淮東怎麼都不能算是壞事情,對不?」

  王文謙眉頭微蹙的說道:「我知道黔陽侯所說的意思了——除了這事外,黔陽侯還有什麼要指教的嗎?」

  「沒了,」韓謙拍拍手站起來,說道,「看樣子我也不是受王大人歡迎的人,那就不再打擾王大人了——我會留一個人在茱萸灣,信王殿下有什麼回話,通過他轉告便行。」

  這邊的異狀隨時有可能會驚動茱萸灣南面的駐軍,而不管信王楊元演最後做什麼決定,王文謙都會想辦法將他暫時扣留下來,所以韓謙不能在這裡滯留太長的時間。

  說過這些話後,韓謙便與奚荏、孔熙榮等人下樓離開來。

  王文謙、殷鵬站在窗前,看到韓謙與奚荏、孔熙榮走進對面的客棧,接著就看到對面客棧後院馳出三乘馬車,分別往三個方向而去,令他們看不出韓謙到底藏身哪輛馬車裡離開茱萸灣。

  而長街之上明顯是敘州潛伏進來的人馬,也追隨三輛馬車,分別往三個方向遠遁。

  「他們必然是要以最快的時間,渡過邗溝,逃到滁州去。」殷鵬咬牙說道,很顯然他建議此時派人去傳訊,以最快的速度調兵馬封鎖邗溝沿線,搜捕任何一艘看上去可疑的船隻。

  「你看對面。」王文謙示意殷鵬看對面客棧二樓的窗戶,窗角都有箭簇的鋒芒在夕陽光輝下閃爍,很顯然韓謙還是留下人馬殿後,只要他們有異動,這些人馬很可能會強攻過來,以便給韓謙製造更多的時間遠遁。

  「他打了半天啞謎便走,到底想幹什麼?」殷鵬恨恨的問道,他們就只有十數人手在身邊,還真不敢輕舉妄動。

  「殷叔叔,韓謙似乎是暗示左廣德軍舊部會依靠揚州立足,而朝廷注意到左廣德舊部還有在聽韓謙的指令行事,對淮東的猜忌就又會下降到敘州之後……」王珺聲音輕柔的說道,眼眸往窗外看去,她也不知道此時的韓謙到底藏身哪輛馬車之後遠遁而去,心想她這三天都到茱萸灣來,竟然都沒能說上一句話,也不知道他會在滁州停留多久,也不知道有沒有再見面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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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五章 來意

  不知道韓謙在對面客棧留下多少人馬殿後,王文謙與殷鵬留在茶肆之中,不敢輕舉妄動,甚至都不敢輕易派人出去,就怕引起不必要的誤會。

  等到天黑之後,還是他們留在鑑園的扈隨擔心出什麼狀況找過來,等到人手足夠護衛茶肆周全之後,殷鵬才親自帶著人包圍對面的客棧,然而衝進去進行搜捕。

  一番雞飛狗跳之後,殷鵬氣急敗壞的帶著人,揪住一個被五花大綁的削瘦漢子跑回茶肆,說道:「對面客棧就這廝一人,我們中了韓謙這奸賊的空城計!」

  殷鵬都沒有臉說他們搜捕客棧二樓的房間,除了幾支露出窗角的鐵簇箭外,連把弩|弓都沒有搜到,而他們卻被嚇得留在街對面的茶肆一個多時辰,愣是沒敢動彈。

  王文謙臉色也很難看,他們身邊十多名扈衛,卻被一人虛張聲勢的嚇住,何況這還是他所主政的揚州郊外,三四里外就有近兩千駐軍,傳出來不得笑掉所有人的大牙?

  「赤山會郭逍,見過刺史大人。」郭逍雖然被五花大綁,卻是夷然不懼的站在那裡,努力拱起手,跟王文謙致意。

  聽到「赤山會」這個新詞,王文謙心神一怔,但也沒有在茶肆審問郭逍的意思,帶著王珺,與殷鵬便先往鑑園而去;左右也是押著五花大綁的郭逍先上山再說其他。

  王文謙早就預料到信王楊元演更為現實的選擇,是先割據淮東,他也早在金陵事變之前,就暗中處置王氏留在潤州的家業,折成錢貨到揚州來兼併田宅。

  除了鑑園之外,茱萸灣以西上萬畝田地也皆是王文謙這幾年購置,目前乃是王氏一族渡江北遷到揚州後的安身立命之所。

  暫時沒有驚動駐軍,但除了鑑園的數十名護衛,王文謙還又臨時從山下田莊調了百餘家兵過來,將鑑園守得水洩不通。

  「珺兒,明天,你就隨我住進城裡去。」

  王文謙想到今天在茱萸灣,身家性命都在韓謙的控制之下,就不寒而慄,要求王珺明天一早隨他搬進城裡的刺史府邸去。

  王珺有些不情願,但殷鵬在場,也不好意思直接反駁她父親。

  王珺不吭聲,王文謙便當她同意了,岔開心神想別的事情。

  殷鵬問道:「是否知會趙臻一聲?」

  王文謙是揚州刺史,殷鵬乃州司馬,執掌的是地方軍政事務。

  不過,王文謙與殷鵬所能直接調動的州營兵馬僅四千餘人,而在州營兵馬之外,揚州真正的精銳駐兵,乃是編為淮王蕃王府所直屬的揚州行營軍。

  揚州行營軍,水師及馬步兵總規模則高達兩萬五千餘眾,趙臻出領行營督護,也只是名義上接受王文謙的節制。

  現在黑燈瞎火的,韓謙很可能已經坐船渡過邗河了,這時候派人請趙臻調兵馬攔截韓謙,根本是來不及了,但為避免信王猜忌,這麼關鍵的事情,殷鵬覺得怎麼也應該派人先跟趙臻言語一聲。

  王文謙點點頭,走到書案後,快速寫了一封短信,簡要的寫明韓謙潛入揚州之事,著鑑園管事立即派人攜信進城去見趙臻。

  此時派人進城,等趙臻回信,少說也要一個時辰,殷鵬坐在案前,遲疑片晌說道:「那郭逍所說的這個赤山會,恐怕真是韓謙所召集的左廣德軍舊部……」

  不需要殷鵬提醒,王文謙自然也是能想到這點,他此時所擔憂的是這件事所牽涉到的變化以及韓謙真正的意圖。

  而他作為深受信王信任的謀臣,不能簡簡單單派人快馬馳往楚州通稟此事就行了,他還是給出一些具體而明確的建議,以供信王參詳。

  以往韓謙返回敘州,與廣德府的牽涉是甚少,但此刻他不僅潛入江淮,召集左廣德軍舊部,還要與淮東暗通曲款,就此他能給信王殿下什麼建議?

  為避禁軍收覆巢州之後,朝廷緊接下來收拾淮東,他們選擇與敘州合作?

  整件事出現這樣的變化,韓謙根本的意圖是什麼?

  是小小的西南一隅,再也滿意不了韓謙的野心?

  倘若是如此,淮東與韓謙合作,縱容赤山會背靠揚州立足,確實不是養虎為患?

  見王文謙沉默好一會兒,殷鵬問道:「大人是擔心與敘州合作,會養虎為患?」

  王文謙點點頭,心想殷鵬還是知道他的心思。

  「似乎也沒有辦法拒絕呢,」王珺站在一旁說道,「敘州真要有什麼曬鹽新法獻於朝廷,淮東真就會變得很被動呢。」

  鹽鐵使司於淮東沿海灘塗,置鹽場編四萬餘戶,煮海為鹽,每年得海鹽一百萬擔行銷江淮荊湘各地。

  而在扣除鹽鐵使司及各地鹽吏、灶戶、鹽兵等龐大開支之後,每年猶能得鹽利六十餘萬緡,乃是大楚帝國得以維繫的一個重要根基。

  楊元溥許信王割據淮東,在很多地方都做出一些讓步,唯在淮東鹽場的問題上,寸步不讓。

  可見淮東鹽場對大楚的重要性。

  而為了籌措修繕金陵城及禁軍給養之資,鹽鐵使司過去一年,兩度大幅上提鹽價,確保每年鹽利提高到一百萬緡。

  倘若韓謙真有什麼新法,能使淮東鹽場每年多產三五十萬海鹽,還能額外節省五六千青壯編為精銳鹽兵,王文謙用腳趾頭想,也能知道楊元溥及朝堂諸公必定會第一時間確保新法能實施下去。

  除了淮東與朝廷的財賦規模會此消彼漲之外,一旦淮東鹽場經新法改制之後,體系變得更嚴密,搜檢私鹽的鹽兵隊伍變得更龐大、更精銳,這都將令淮東的處境變得更窘迫。

  到時候,淮東除了要在東線增加相應的軍事部署外,還將因為難以獲得充分的私鹽,將為保障境內的食鹽供給而不得不支付大筆的錢糧。

  這從而使得淮東的財政變得更加的捉襟見肘,使得淮東民眾變得更加的窮困潦倒……

  「自前朝以來,卻非沒有人嘗試過曬滷製鹽,但弊端極多,還不及煮海煎鹵……」殷鵬對剛才在茱萸灣中了韓謙的空城計之事還耿耿於懷,他懷疑韓謙虛張聲勢的提及曬鹽新法,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空城計,引誘他們入彀而已。

  「韓謙不怕將赤山會這麼大的秘密暴露給我們知曉,曬鹽之法,還真難說是他在虛張聲勢。」王文謙蹙著眉頭說道。

  既然韓謙都已經著手召集左廣德軍舊部了,他們倘若這時候向楊元溥告密,縉雲司那裡怎麼都能查到一些蛛絲馬跡,但韓謙不怕這點,說明他還是有所自恃的。

  這件事真要搞得一拍兩散,韓謙重新召集左廣德軍舊部的意圖,自然是會受到重創,但韓謙依舊可以縮回敘州自成一統,慢慢經營湘西南地區,而淮東的日子卻會變得更加難熬。

  「那真要跟韓謙合作,容忍所謂的赤山會,在揚州臥榻之側立足?」殷鵬問道。

  王文謙將江淮形勢鋪陳開來,問王珺:「珺兒,你說韓謙來意,是左廣德軍舊部要依靠揚州立足,你覺得會是在哪裡?」

  「這麼簡單的問題,爹爹何需來考較我?」王珺說道。

  「思州爆發民亂,朝廷遣陳景舟出知廣德府,穩定那裡的形勢,但在陳景舟之前,左廣德軍舊部就有四五百人蒙冤入獄,在獄中受刑死殘逾百,此外還有近三千餘戶被侵奪田宅——想必這些人便是韓謙此次出敘州所召集的舊部,」王文謙說道,「這麼多人,還拖兒帶女,想要找個地方立足可不是一件容易事,而揚州附近能給他們立足的地方,選擇也極為有限。而即便那個郭逍不開口,我此時只要派人潛入滁州東部,應該也會很容易便能找到蛛絲馬跡。」

  「衛甄乃滁州新任刺史,對左廣德軍舊部猶為憎恨,韓謙不會將左廣德軍舊部安置在他眼鼻子底下,唯有石樑縣名義上隸屬於滁州,但形勢錯綜複雜,淮東、安寧宮及禁軍彼此投鼠忌器,短時間誰都沒有辦法去控制這塊區域。左廣德軍舊部要是能從淮東獲得必要的物資補給,卻是能在那裡立足,」王珺說道,「即便將來事情敗露,朝廷也不應該會趕盡殺絕吧。」

  王文謙視線移到地形圖上石樑縣方位,看了一會兒點點頭,說道:「韓謙哪怕為了保住他父親那一點虛名,卻也是不會輕易謀反,選擇石樑縣,是有更多拿捏的心思在裡面,」繼而又跟殷鵬說道,「你親自去一趟楚州,跟殿下稟明此事,一切全憑殿下拿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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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六章 未雨

  渡過邗溝,騎上藏匿於樹林裡的馬匹,眾人趁著夜色,繞過溪河的阻攔,往西北方向馳去。

  越往西北,人丁越是稀寥,到處都是坍塌廢棄的屋舍,或被洪水淹浸沖垮的道路,也是虧得韓謙他們所騎都是百里挑一的健馬,才能在這樣的爛泥地裡快速前行。

  趕了一夜路,拂曉過後,韓謙他們繞過荒廢的馳道,鑽進一座茂密的樹林裡休整;他們此時已經繞過禁軍的關卡,再次進入石樑縣境內。

  換作任何一個人,為盡快脫離險境、藏匿行蹤,連夜趕路,都會異常的辛苦,韓謙也是完全不顧形象的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著一棵圓松,撕起著麥餅,一手拿著錫製水壺,一口餅一口涼白開囫圇入肚充飢。

  歇了一個時辰,何柳鋒帶著一隊殿後人馬,才趕過來會合,說道:「揚州那邊沒有動靜,不知道是真被唬住了,還是王文謙認為大人的建議實在不錯,並沒有派出追兵來。」

  「那應該是被唬住了,」韓謙笑道,「王文謙在這件事上做不了主,要不是被唬住,他哪怕是做做樣子,也會調派追兵來攔截我們。」

  這時候天淅淅瀝瀝的下了一陣急雨,等雲收雨住,何柳鋒帶著殿後人馬繼續在樹林裡休整,也是盯著後路會不會有淮東的斥候摸過來,韓謙他們乘馬出樹林繼續上路。

  摸到小塔河的西岸,找到水淺處直接泅渡過河,韓謙他們午後才趕到白蹄岡,跟與前期遷來的左廣德軍舊部家小及留在這裡的馮繚、郭榮他們會合。

  韓謙他們離開才幾天,第二批北遷人馬已經趕過來會合,左廣德軍舊部及家小,已經有近六百人聚集到這座低矮的山崗之中——除了郭逍作為信使留在揚州外,赤山會九大首領裡,還有林勝提前趕了過來。

  「怎麼樣,有把握說服淮東,楊元演什麼時候會給準確的回復?」馮繚多少有些迫不及待的問道。

  這邊的事情沒有妥當,韓謙不會輕易離開,但韓謙留在外面,一旦走漏風聲,處境就會十分的凶險。

  馮繚還是希望能盡快解決這邊的事情,然後他們返回敘州去。

  「哪有那麼容易的事情,」韓謙搖頭笑道,「楊元演這人剛愎自用,輕易不會低頭,他謀金陵,挫於我手,即便有心合作,他也難嚥下這口氣——我們還是要做兩手準備。我離開這幾天,你們對周邊的流民勢力偵察情況如何,能不能確定淮東對這些流民勢力也有滲透?」

  「流民勢力分佈以及一些基本情報不難偵察,但流民勢力都較為封閉,想要滲透進去,摸清楚是不是受哪家控制,暫時還辦不到。」馮繚說道。

  石樑縣早初人丁不足兩萬,但戰事爆發以來,大量民眾從巢州、滁州西部逃難而來,使得滯留在這裡逃難戰亂的人口激增。

  大大小小的數十股流民勢力,要說沒有安寧宮叛軍及淮東的滲透,韓謙打死都不會相信,甚至都極有可能有梁國的密諜滲透進來活動。

  禁軍也是擔心這點,才不敢輕易調動滁州東部的兵馬往洪澤浦南岸推進。

  當然,關鍵是諸方勢力滲透的程度,由於混亂之地流民的警惕性與封閉性,他們短時間內難以進行詳細的摸查,就像他們聚集在白蹄岡落腳,別人也不要想輕易能滲透進來摸清他們的根腳。

  「要做兩手準備?難不成淮東會派兵馬渡過樊梁湖來打我們?」馮翊疑惑的問道。

  「楊元演此時更怕受到金陵的猜忌,也怕叫金陵抓到藉機撤藩的把柄,淮東兵馬不會大規模殺過來,但用他們暗中控制的流民勢力,試試我們的深淺,楊元演還是很樂意做的,」韓謙說道,「我們也只有挫了楊元演的這股銳氣之後,才有可能真正叫他想想跟我們合作的好處。」

  「真要再受挫,指不定淮東有些人擔心跟我們合作,會養虎為患呢,」郭榮微蹙著眉頭說道,「信王之前佔據那麼大的優勢,都受創於你,准東從內心深處忌憚你的人,絕不在少數啊!」

  「不給淮東更多的選擇,他們為了止渴,即便一杯鴆酒擺在他們面前,他們也得喝下去。」韓謙倒不擔心淮東對他的忌憚會影響到什麼,不屑的說道,但他們眼下還是要先應付隨時有可能來自同為流民勢力的襲擊與騷擾。

  韓謙這次潛出敘州,原本還是想著借薛若谷之手揭開尚文盛刺殺案的真相,分化朝廷諸公對敘州的態度,進一步緩解廣德府緊繃的形勢。

  他這才將更瞭解江東宗閥情況的郭榮帶在身邊,但哪裡想到形勢趕不上變化,他現在卻要先考慮左廣德軍舊部遷出廣德府渡江安身的問題,郭榮、馮翊他們跟著東奔西走,也是吃盡了苦頭,卻還幫不上大忙。

  韓謙現在需要能協助左廣德軍舊部在樊梁湖西岸立足的軍事指揮人員,這皆不是郭榮、馮翊,甚至都非馮繚的擅長。

  擅長這方面的人,竇榮留在懸腳嶺丁家溝,也就孔熙榮、何柳鋒、奚荏跟在韓謙身邊。

  等何柳鋒率殿後人馬趕到白蹄岡會合,韓謙又將眾人召集到一起,進一步瞭解前期進入白蹄岡的人員構成以及白蹄岡及周邊湖蕩的地形,研究要怎麼應付隨時有可能爆發生的襲擊與侵擾。

  左廣德軍舊部前後分兩股進入白蹄岡,很難瞞過淮東的眼線,這也意味著他們在明,而敵人在暗。

  同時也因為他們是從南面渡江逃荒過來的,那些受安寧宮叛軍暗中控制的流民勢力,說不定也會誤以為他們是禁軍派出的先驅兵馬而加以襲擊。

  他們此時在白蹄岡所面臨的形勢,猶不得輕鬆半點。

  …………

  …………

  考慮到前期會有很多變數,即便需要攜帶一部分婦孺作為掩護,前期遷入白蹄岡的六百人裡,也是以青壯男丁或者十二三歲以上的少年為主,其中受編赤山軍或左廣德軍、參加過梅渚溪或進攻郎溪城戰鬥的老卒,就有三百人,其他兩百多健婦、少年,也可以充當內衛人員使用。

  編女營及少年營,乃是赤山軍成立之初就有的傳統。

  孔熙榮統領貼身護衛韓謙安全的精銳侍衛,以及在奚荏、何柳鋒負責,沿途刺探敵情的精英探子,總計有一百二十人。

  只不過孔熙榮、何柳鋒之前主要護衛韓謙潛入揚州,與王文謙見面,敘州的精銳人馬,前期沒有參與白蹄岡這邊的營地建設。

  韓謙這時候趕回來,看到馮繚、郭榮、馮繚等人的協助下,白蹄岡這邊的營地,主要是在東面臨湖的一側山坳裡,利用廢棄的祠堂、村舍,修建出能夠供眾人遮風擋雨的營房,防禦方面的設施等同於無。

  這倒不是說馮繚、郭榮他們不擅長營造。

  事實上,馮繚、郭榮、馮翊三人,即便在營造之事不及季希堯、陳濟堂等人甚多,但在敘州這些年耳濡目染,接受新學的熏陶,純理論性的推演也並不比季、陳等人差太多,而在營造實踐上,更非當世的所謂大匠、工師能及。

  他們主要還是想著等韓謙返回後,就立刻先撤回敘州去,藏身白蹄岡為避免打草驚蛇,才刻意沒有修建防禦措施,就想著表現逃荒流民的樣子來,以免引起各方勢力的注意。

  考慮這邊隨時有可能會遭受到襲擊,韓謙也打定主意,等赤山會能白蹄岡站穩腳後再說其他,白蹄岡這邊的營地建設思路就立刻做新的調整。

  好在駐守石樑縣南翼的禁軍,現在對沿途關卡的盤查不甚嚴格,林勝他們也得以攜帶一批相對充足的物資及鐵製工具、兵甲器械過來。

  白蹄岡雖說僅有四五十米高,山勢談不上險要,一面臨湖,三面皆是平川,談不上易守難攻,但也要看什麼烈度、什麼級別的戰鬥了。

  考慮到無論淮東也好,安寧宮也好,在洪澤浦以南、樊梁湖以西的這塊區域內,所能直接控制的精銳武力都極為有限,最多糾集一批沒有經過訓練、兵甲不全的烏合之眾襲擊過來,那白蹄岡的地形卻很有研究、利用的價值。

  白蹄岡山勢,西勢較低,難以攀登,山體南北綿延兩面,形成面向東面湖蕩的弧形,赤山會眾此時的營地,就位於白蹄山東坡、面朝湖蕩的山坳裡,之前就有一座被廢棄的漁寨,還有五六艘殘破的漁船擱淺在蘆葦灘上。

  山裡林木茂盛,湖灘上的蘆葦更是茂盛。

  除了南北口子能進襲營地外,從西邊有道山溝,地勢平易,方便攀爬,即便不偷襲,敵人也能較為容易的從西邊強攻登上山脊。

  研究下來,也就這處地形最容易設置陷阱,韓謙便著人以竹木為筋,編織蘆席,然後用松杉木做框架支撐,數張蘆席疊到一起,做成一張張蘆席柵床。

  在山溝子的頂頭或兩側地形絕險的崖坡上,將這些蘆席柵床,一側支地,一側用繩索繫住樹樁子,懸空起來,上面堆滿碎石,用雜草遮掩起來,等敵人入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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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七章 未雨(二)

  回到白蹄岡的第十天清晨,韓謙醒來很早,天光還未大亮,屋裡光線更暗,他在廢棄祠堂改造的書房裡點燃油燈,看昨日才從敘州傳過來的秘信。

  為避免他離開敘州的消息及行蹤洩漏,所有秘信都用密文書寫,層層傳遞過來,需要轉譯過來才能閱讀。

  這封秘信是奚荏昨天夜裡才連夜轉譯好的。

  敘州一切皆好,有關楚蜀兩國結盟之事的聖旨、諭令也已經傳抄到敘州。

  兩蜀於黔江通道的商貿條款,大楚這邊的具體安排是由名義上受湖南轉運使轄管,但暫時實際受敘州控制的婺川鹽鐵院監執行。

  渝州方面也已經派遣官員過來進一步洽談雙方銜接的事宜。

  敘州也進一步加強草荊嶺驛道的整修力度,年底之前應該能拓寬到五尺道的標準,供車馬勉強通行。

  這些都意味著敘州的錢糧耗用極大,短時間內額外只能擠出有限的錢糧,支援赤山會的建設。

  更關鍵的一條消息,便是在婺川成功將一眼小口井鑽打到三十丈深。

  川蜀現存的鹽井,都是大口淺井。

  這主要也是受當世鑽井的技術限制。

  最深的一口鹽井深三十丈,但井口直徑卻長逾六七十丈,可見這所謂的大口淺井是何等的巨大。

  不談其他,僅僅挖這麼深、圈口如此之大的一口鹽井,需要耗費多少人力、物力?

  更不說後期的維護了。

  婺川現在兩口鹽井以及新發現的兩眼咸泉,都位於黔江東側的一座山嶺之內,這說明這座地質結構完整的山嶺地下,必然存在著豐富的鹽礦或鹽滷資源。

  不過,問題在於婺川縣這個地方,通過岩層裂縫流到基岩之上的淺地表層,以及甚至直接流出地表形成咸泉的鹽滷,卻又是極為有限。

  這以致看上去,婺川的井鹽資源十分有限的樣子,但實際上只是以當前的鑽井技術,無法開採到更多的鹽滷而已。

  想要更大規模的開採鹽滷,就是改進鑽井技術。

  直接打通岩層,利用小口深井直接開採位於基岩之下、岩層深處的鹽滷資源。

  當然了,韓謙只是提供利用後世頓鑽衝擊破碎岩石的鑽井思路。

  這個思路沒有什麼劃時代的技術含量在裡面,但在這個思路下,去研製趁手的工具,以及琢磨形成一整套的鑽井及開採配套技術,則是陳濟堂領導工師學堂要做的事情了。

  前期的研究就耗費了三四個月的時間,四月上旬才正式到婺川山裡進行實地鑽井試驗。

  目前利用一個半月時間便成功在黔江東岸的山裡,打出一眼百米深的小口井,突破當世大口井的深度極限,即便暫時還沒有勘測到新的地底鹽滷,也是相當了不得的成就。

  這個技術要是傳到蜀國,韓謙相信蜀國的井鹽產量,在現有的人力基礎上,三五年間少說能提高一兩倍之多,甚至更高。

  「什麼事,這麼興奮?」

  奚荏起床稍晚一些,推門看到韓謙站在窗前面帶笑意,問道。

  「你昨夜翻譯的秘信,你不知道陳濟堂在婺川成功鑽出百米深井?」韓謙問道。

  「這有什麼了不起的,不是還沒有挖到新的鹽泉嗎?耗費這麼大的人力、物力,很可能是白費工啊。」奚荏問道。

  奚荏知道工師學堂召集人手在婺川費老鼻子勁打了一眼三十丈深的小口井,卻沒有在成功開採到鹽滷,她心裡還感到遺憾呢,卻沒有深想在這實踐背後,所不斷完善的鑽井技術代表著什麼。

  這種眼界與見識的差距,即便是奚荏,也不是個人的聰明才智所能彌補。

  「怎麼可能是白費工?」

  夢境中人可是記得宋明時期,川蜀民眾利用小眼深井,不僅從地底開採出鹽滷、天然氣,還曾在巴中、川南地區開採出石油啊!

  韓謙待要跟奚荏好好聊一聊這種新的鑽井技術的意義,何柳鋒與林勝這時人叩門走進來。

  林勝稟報導:

  「昨天入夜後,有一股人馬潛入白蹄岡西邊的林子,但他們在林子裡潛伏了一夜都沒有動靜。我們沒有敢打蛇驚草,也還不知道具體有多少人潛伏過來。不過,昨夜沒有下雨,我現在派人繞到西北面去搜索,應該能從他們留下來的足跡裡判斷一個大概出來……」

  他們即便利用望鏡,能觀察對面西邊的林子裡有異常,也能看到一些隱約的人影,但想要確認伏兵的具體人數,最簡單直接的辦法直接派兵馬殺入樹林裡,對這伙伏兵做試探性進攻。

  不過,要是不想打草驚蛇的話,那只要能找到他們潛伏過來的路線,從他們留下來的蛛絲馬跡裡,也能判斷出一個大概。

  馮繚這時候也是剛剛得到消息,與郭榮、馮翊、孔熙榮走進來,說道:「他們昨天夜裡沒有發動偷襲,還繼續潛伏在林子裡,顯然還是想趁夜色繼續轉移更多的人手過來,然後一下子打我們一個措手不及。」

  「不要派人出去搜尋,就當什麼都不知道。這些人既然抱定主意只敢偷襲我們,其實就沒有什麼好怕的。我現在就怕他們堂堂正正從南北兩側的口強攻過來!」韓謙說道。

  馮繚他們想想也是。

  韓謙又吩咐具體負責營地建設及防衛的林勝、何柳鋒:「營地內緊外鬆,不要有其他額外的動作,等熬到今天夜裡再說。除了主要人員外,普通會眾及家小都不要提前發佈警訊,以免人心惶惶,夜裡都不敢入眠,等到真正要迎敵,都沒精打采的,可就落入敵人圈套之中了。」

  韓謙心想埋伏白蹄岡西面林子裡的這股敵軍,要是今夜還有更多的人手潛伏過來會合,那等他們發動襲擊,至少也是後半夜或明日凌晨之後的事情了。

  「大人是不是先轉移出去,敵軍真要突襲進來,到時候一片混亂,就怕有個閃失。」林勝說道。

  「我要這點膽量都沒有,真是叫敵人小看了,」韓謙揮手叫林勝、何柳鋒該幹嘛幹嘛去,不要徒費口舌勸他離開,說道,「要是敵人僅僅是打定主意從西邊偷襲過來,營地這邊亂不了。」

  不到萬不得已,韓謙不會讓孔熙榮帶著侍衛兵馬上陣殺敵,這是避免他的行蹤洩漏,也避免這時候就引起更大規模的關注,但侍衛兵馬必須要留在白蹄岡以防萬一,怎麼能在這節骨眼上,護送他離開呢?

  …………

  …………

  白天,營地都在有條不紊的加強南北兩側的防禦措施。

  由於白蹄岡山體狹小,山裡無法形成穩定的溪河,但山裡還是有暴雨時節留下雨水順著峪谷地形沖刷而成的天然旱溝。

  之前居住於白蹄岡的村民,也是在旱溝與東面的湖蕩之間開挖溝渠,一方面能引湖水灌溉兩側的農田,一方面到了暴雨時節,則能將山洪及時從旱溝、山下溝渠引入湖中排泄掉。

  即便從遺留下來的屋舍,能看得出在戰前,還有少量的村民居住在白蹄岡東面的漁村裡,但主要以捕魚為生,東面山下的溝渠等水利設施早就年久失修。

  這也是十數年前江淮人口大幅縮減的一個縮影。

  像主要位於湖澤平原之上的石樑縣,前朝盛世時人丁繁盛將近十萬,然而在金陵事變之前,人丁下降到不足兩萬,比思州錦和縣這樣的荒僻山野之縣都不如。

  營地這些天在南北兩側,集中人手各清理出一條廢棄的溝渠,引灌湖水。

  這麼一來就將南北兩側與外界的陸路聯繫,封鎖起來,只能通過兩座簡易的吊橋進出。

  而東面除了蘆葦蕩極為茂密外,湖灘又寬又淺,即便是平口淺底船也很難靠過來。

  這兩天,林勝、何柳鋒他們又組織人手,在東面半山腰的旱溝裡,打下一排木樁子,然後在木樁子一側填以土石,想著修成一道五六尺高的簡易土壩。

  等到雨天,蓄積雨水,不僅可以灌溉兩側的坡地,而對任何想從土壩下殺入營地的大規模敵軍,也是一種威脅。

  後續除了哨樓,他們還將沿著旱溝、溝渠修護牆,進一步完善防禦體系;修一道穿過淺淤湖灘的棧道,延伸至深水處,以便船舶進出。

  這樣的話,赤山會在這裡的立足基地便能逐步的完善起來。

  一天很快就過去了,天色暗下來,多雲天氣,圓月在烏雲的遮蓋下,僅僅露出一角,天地勉強有些光亮能夠視物。

  韓謙也是天黑便上了山,蹲在樹林裡,拿望鏡觀察西面的樹林。

  那座樹林從山腳延伸出去,大約有兩三里縱深,再往西也是荒廢的田地,有幾個小規模的流民聚集營地,夜裡點燃的篝火清晰可見。

  要不是望鏡能隱隱看到西北方向,有影影綽綽的人馬往西邊的樹林轉移,僅憑肉眼很難在這樣的夜色裡覺察到絲毫的異常。

  「新過來的一批人馬,簇擁有三十多匹戰馬,卻絲毫聽不到馬匹嘶鳴的聲音傳來,說不定是安寧宮或淮東的嫡系精銳呢。」何柳鋒蹙著眉頭,湊過來說道。

  安寧宮及淮東在暗中控制的流民勢力,都有可能對他們發動突襲,但在真正接觸之前,他們甚至都無法搞清楚,眼前這股有意偷襲他們的敵人,到底是來自安寧宮,還是來自淮東。

  當然,看潛伏於樹林裡的這股敵兵,比他們預料的要更謹慎一些,韓謙他們還是更傾向認為是淮東派出來的人手,特別是這時候正往西面樹林潛行的這小股人馬,更有可能是淮東從楚州直接派來的嫡系精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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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10 06:24:50 |只看該作者
第五百一十八章 偷襲

  何阿八蹲在林子的邊緣,盯著白蹄崗方向。

  今日夜空之上陰霾多雲,卻也不是伸手不見五指、暗無天日。

  遠處山脊邊緣有一層明顯的亮光,何陳八這時候也能隱隱約約看清楚白蹄岡的這伙流民,在南北兩側的山脊上,以及他們正當面的山溝半山腰處,都設了一座哨崗,此時各有三四個人抱著竹槍木茅在那裡望哨。

  由於哨崗都燃起篝火,他們或許可以突然發動襲擊,乾淨利落的拔除一處哨崗不驚動什麼,卻不可能同時靠近三處分別距離有里許的哨崗。

  更不要說,他們還不清楚位於山脊東面的這股流民主營地的具體情形。

  說起來他們接到消息後,派人過來刺探,都沒能滲透到其內部去。

  「怎麼樣,有什麼動靜沒有?」

  這時候有名削瘦漢子,穿著革甲,手按住腰間的佩刀,從後面摸過來問道。

  「這夥人馬,這幾天一直都在東面的臨湖南北口子挖溝渠,引水為濠,又修建諸多拒馬、鹿角等障礙物,西面這邊就設立了三處哨崗,在容易通過的地方撒了一些竹釘,暫時還沒有騰出手來做什麼——看得出他們的資源也是有限。我們潛伏過來,對方應該是沒有察覺,」

  何阿八往旁邊挪了一個位子,方便叫削瘦漢子蹲過來說話,介紹他這兩天親自盯在這邊所看到的情況外,又好奇的問道,

  「這夥人馬到底什麼來頭,就算他們是朝廷派遣,滲透過來的釘子,殿下也沒有必要直接派銀戟衛卒過來吧?從後面過來的五十多人,應該是殿下身邊的銀戟衛卒吧?」

  「不該你知道,你胡亂打聽什麼?」削瘦漢子沉聲說道。

  目前楚州傳達過來的意思,並無意叫直接參與襲擊的流民武裝,知道太多的內幕,以免事態不受控制,他索性也制止何阿八胡亂打聽。

  「我這大半年在石樑好不容易才聚集三百多精壯好手,容易嗎?」何阿八不滿的嘀咕道。

  他是在淮東確保禁軍要對滁州、巢州的叛軍動手之前,就奉命帶著七八名弟兄,潛入樊梁湖以西地區,但一直都默默潛伏在暗處。

  一直等到禁軍渡江、叛軍從滁州撤出,地方上亂作一團,何阿八才有機會暗中拉攏、收編流落難民,他這組人手,也是好不容易聚集起一千五六百人的勢力,但精壯僅有三四百人。

  雖然說他無法違背楚州的意志,但現在要他將好不容易聚攏起來、能稱得上自己嫡系的戰鬥力,投入一場他都不清楚意圖的襲擊戰,不代表他沒有一點意見。

  這時候後面傳來甲片簇動的聲響,不用削瘦漢子提醒,何阿八立刻閉嘴,轉身看到五十多道身影從後面摸過來。

  雖然入夜後要涼爽一些,但天氣還是炎熱,何阿八恨不得打赤膊才叫爽快。

  何阿八看到這些人額外穿了袍衫,又聽到袍衫裡有甲片簇動的沉悶聲音傳出來,也知道他們在炎熱的夏夜還額外都穿一身袍衫,主要還是想掩蓋裡面所穿的扎甲、鱗甲。

  這年頭,可不是隨隨便便一支兵馬,就能湊得出五十多副扎甲、鱗甲的。

  淮東對朝廷還是心存忌憚的,不管怎麼說,都要避免銀戟衛卒進入樊梁湖西岸活動的消息傳出去。

  這叫何阿八對聚集到白蹄岡的這股勢力更加好奇,實在不知道是什麼來歷,竟然驚動殿下身邊的銀戟衛卒出來收拾他們。

  「有沒有什麼異常?」

  這隊銀戟衛卒的領隊,是名四十多歲的刀疤臉漢子,一道貫穿傷疤從左臉穿過鼻骨,面容頗為猙獰,而其左眉也缺出一道口子,應是箭傷或刀傷,狹窄的三角眼,既凶悍又陰戾,給以精英斥候自許的何阿八極大的壓力。

  來人掃了何阿八一眼,卻開口問那個剛過來跟何阿八會合的削瘦漢子,這人也是淮東在滁州負責潛伏、斥候事務的聯絡人。

  削瘦漢子將何阿八這兩天蹲守白蹄岡刺探到的情形轉述了一遍,又說道:「目前看來是無法同時拔掉這三處哨崗,也就不可能悄無聲息翻越山脊,對東面的敵營發動突襲!」

  「倘若真有近距離偷襲的機會,反倒更有可能會是對方設下的陷阱,」刀疤漢子冷著臉,頗為不屑削瘦漢子想徹底靠偷襲取巧的念頭,聲音沙啞的說道,「我們只需比對方主力更早控制住那道山脊口便行……」

  白蹄岡的山脊在夜空彷彿一道泛著毫芒的圓滑弧形,但在山溝的上方形成一個缺口。

  他們倘若能先控制那處缺口,就能對東面的兵馬形成壓制,反過來道理也是一樣。

  銀戟衛卒這些年不斷渡過淮河北上,襲擊集結於徐州方向的梁軍,他們在這個過程中成長起來,從來就不指望能完全悄無聲息的接近敵方再突然發動襲擊。

  在局部戰場搶佔到先機,常常是襲擊能否成功的關鍵;即便錯失先機,看到形勢不對勁,也能方便極果斷而迅速的後撤。

  因為先遣派過來暗中組織流民的潛伏人手,這兩天並沒能近距離觀察到敵營的動靜,疤臉漢子也無法排除敵營在山脊後暗藏伏兵的可能,將第一步目標定在山脊缺口的爭奪上,才是穩妥而可靠的。

  當然,即便不直接拔除山脊處的哨崗,疤臉漢子還是派出三名擅長飛簷走壁的精英好手,借夏季茂密樹木的掩護,從兩側的懸崖爬上山脊,對山脊東面的營地做進一步的偵察也是有必要的。

  僅憑這一手悄無聲息攀登懸崖潛近刺探的本事,就不是普通探馬斥候能做到的。

  等到後半夜,三名精英好手才又返回過來,他們注意到山脊東面的營地,雖然保持著相當程度的日常警戒,但能確定大多數人都已入眠。

  山脊缺口及下面的山溝兩翼,暗中是還部署一些游哨,他們無法接近,但能確定最多二三十人作為暗哨潛伏在暗處。

  這也就意味著他們發動突襲時,只要擊潰二三十人的攔截,應該有把握趕在敵營組織援兵之前,佔領山脊缺口……

  「好,動手。」疤臉漢子已商議好銀戟衛卒與這邊組織的流民精銳如何配合,得到更準確的信息,當機立斷,決定無視對方二三十人的明暗哨,趁夜爭佔山脊口。

  這時候烏雲褪去許多,月朗星稀,不需點燃火把,三四百人分為三股,沿著差不多有四十多步寬的山溝往山上攀登。

  山溝裡積滿碎石,還有竹釘,這麼多人踩踏而行,沙滑石滾,不會沒有一絲聲音。

  尖銳的警哨驟然間響徹天空,打破靜寂的夜空。

  半山腰的哨崗,是簡單用四根粗長竹竿插入地裡,上面再架一座簡易竹棚製成,供人守在上方望哨,平時都是三名兵卒守在竹棚裡,通過繩梯上下。

  警哨吹響後,這三名哨勇便用火把點燃竹棚哨崗,然後翻身滑下山溝裡,一邊吹響警哨一邊往山脊口逃去。

  「快走,快走!」

  這時候兩側山崖有零散的落石與滾木順著陡坡滑落下來,疤臉漢子率銀戟衛卒走在中間居後的位置,預料到這種情況,卻拚命督促兩側的流民精壯快速攀登。

  對方半個月前就進入白蹄岡,當然有時間在山頭儲備一些落石滾木以防偷襲,但只要此時對方進入山脊口的人馬不多,僅憑這些稀稀落落的落石滾木,對進攻的人馬來說,還形不成致命的威脅。

  不過,山脊東面的地形更平緩一些,意味著營地裡的守軍聽到警訊後,在極短的時間內會有越來越多的聚集到山脊口攔截他們。

  零散的落石、滾木砸落下來,雖然被砸中也會有一些傷亡,但比起付出一些傷亡,不被這些落石、滾木拖延住時間,更為關鍵。

  這時候前方也斷斷續續有一些落石、滾木滾砸過來,疤臉漢子猶不在意,繼續催促何阿八帶著流民精銳往前衝。

  雖說落石、滾木不算密集,但不要說流民精壯了,即便是百戰精銳看到也心生膽怯,小心翼翼的盯著,希望近身時能拿鐵盾硬擋一下,或者避開,不知不覺間前面的人馬就放緩速度,後面的人馬又拚命往前擠,又擔心兩翼有落石,在三四十步寬的石溝裡,三四百人很快就變得極為擁擠。

  「散開,散開!」

  疤臉漢子氣得大叫,即便沒有埋伏,這麼密集的陣形叫一根滾木直接砸過來,閃避不及,也有可能會被連傷好幾個人。

  這時候越往中間擠,死傷可能越多,反而往兩側的崖壁貼過去,死傷會很有限。

  就在這時,疤臉漢子聽到頭頂「嘩啦啦」聲音大作,抬頭看過去,就見兩側的陡崖上大堆的落石,彷彿黑色潮水一般,往他們立身處籠罩過來,碎石密集在撞在陡崖上滾落,聲音彷彿怒潮拍打崖岸。

  「陷阱!是陷阱!」疤臉漢子驚惶大叫,但他只來得及舉起大盾,擋住小碎石子朝臉部繃落過來,往山下逃跑已經來不及了,能不能逃得一命,純粹看天意,要不然叫三五十斤甚至更重的落石或滾木直接砸中,他持盾的臂膀都要被直接震斷掉。

  而此時擁擠在石溝裡的密集人群,想避無處避,成百上千的落石滾木一起滾砸下來,石木撞擊人體、骨頭折斷的沉悶響聲,驚惶失措的尖叫,痛苦的悲嚎,一時間大作。

  人是有思維貫性的。

  正常說來,即便是赤山會在後山設下埋伏或做好防禦措施,也會將落石滾木堆積到埋伏陣地之後,等敵軍衝過來,用人手將落石滾木,一塊塊、一根根推出埋伏陣地,去轟砸敵軍,或借此拖延敵軍前進的速度。

  這種情況下,落石滾木的轟砸密集程度,與提前進入埋人陣地的人手多少,直接有關。

  之前稀稀落落的落石滾木,符合敵軍對後山夜間明暗哨人數的判斷,這就促使他們冒著落石滾木,更快速的往山脊口推進。

  事實上等著這些人踏進來的真正死亡陷阱,就是石溝哨樓兩側陡崖之上,用十多張蘆葦席柵提前半懸空支撐住的大堆碎石,用刀劍砍斷吊索,上萬斤重的大小石塊一起砸落下去,威勢及破壞力,要比三四百塊落石或滾木陸陸續續拋砸滾落下去,遠不止大出一點半點。

  兩三百人丟盔棄甲、連滾帶爬,狼狽逃竄下山,恨不得爹娘生他時能多生兩條腿,但還有小兩百人或被石塊直接砸死,或肢殘骨斷,躺在亂石堆裡呻吟哀嚎。

  戰爭永遠是殘酷的,此時形勢未明,韓謙當然不會急著派人去俘虜這些受傷的襲擊者,他同時也叫何柳鋒、林勝帶著一隊人馬守住山脊口及兩翼的陡崖,阻止襲擊者衝過來將這些傷者救走。

  一切等到天亮之後再說。

  確認南北兩翼沒有什麼動靜,韓謙便直接與馮繚、郭榮、馮翊他們先回營地休息,補了一覺等太陽升上樹梢頭,才洗漱起來,重新走回到山脊口的陣地。

  「清晨,對方多次冒死上來搶奪傷員、屍體,我們又射死他娘十九人!」林勝早年在赤山軍及左廣德軍曾擔任隊率,參與的血腥戰事也不少,也要比眼前殘酷更多,但他直接率隊給敵人這麼慘烈的傷亡,還是第一次,滿心興奮的跟韓謙匯報凌晨時具體的戰果。

  除了襲擊者搶奪傷員、死屍時又被射死的十九人外,亂石陷阱後半夜時一次就殺死或重傷襲擊者一百七十七人。

  之前逃竄下山的,有相當多的輕傷,只是手腳沒斷,還能自己連滾帶爬的逃走罷了。

  「襲擊者還沒有從林子裡撤出去?」韓謙看著西面的樹林上方,還有鳥雀盤旋不去,顯然還有不少人躲在林子裡。

  「還沒有撤走,甚至天亮後又有百餘人從北面進入林子,跟昨夜的襲擊者會合,估計還有近三百名沒怎麼受傷的襲擊者藏在林子裡,」何柳鋒說道,「看他們的樣子,打應該是不敢再打了,只是怕白天撤走,會被我們追擊,想拖到夜裡再撤走吧?」

  「哪裡能容他們輕鬆撤走——你們率隊先下到山溝口,在那裡調整陣形,進林子將這些人殺逐出去,」韓謙看著半山腰亂石堆裡殘留的殘肢斷臂,蹙緊眉頭跟林勝、何柳鋒說道,「倘若僅僅是用計殺死對方二百人,不可能叫淮東心服口服的坐下來談合作!」

  「對方有楊元演身邊的精銳衛卒混在其中,還剩不少人,我帶五十人下去協助他們。」孔熙榮說道。

  「不需要這麼多。」韓謙搖搖頭,叫孔熙榮陪他留在山脊口觀戰便是。

  赤山軍及左廣德軍早初缺少兵甲,伐取長竹為兵刃,便是脫胎於後世明朝鴛鴦陣所用的狼筅。

  在大規模的兵馬對陣時,鴛鴦陣並不能發揮出什麼明顯的優勢來,長桿、密枝的狼筅主要功用,也只是有助新卒降低對敵時的恐懼心而已。

  不過,在像樹林、崎嶇山嶺這種地形複雜零碎的戰場之上,以十二人為伍、長短兵及弓弩錯開配置的鴛鴦陣,優勢就太突出了。

  只是之前這些暫時還沒有經過山地戰及叢林戰的檢驗而已。

  思州民亂,譚育良對起事義軍的主導權有限,也沒能在與思州兵的山寨攻防戰中及時推廣鴛鴦陣。

  赤山會第一批聚集到白蹄岡的護會兵馬,皆是赤山軍及左廣德軍的舊部老卒,早就熟悉鴛鴦陣的操練及作戰,這時候進入叢林作戰,正是叫襲擊者更深刻嘗嘗鴛鴦陣苦頭的時候了。

  頂多是叫何柳鋒挑選幾名好手,下山進入林子去狙殺銀戟衛卒的精銳,儘可能減少這邊沒有必要的傷亡罷了,但韓謙也是叮囑他們進入叢林之後,配合結成鴛鴦陣的小隊人兵作戰,注意保持鋒線的穩步推進與銜接。

  同時也要求他們,殺逐戰僅限於樹林之中,不得追擊從西面逃出樹林的襲敵。

  韓謙與奚荏、馮繚、郭榮、馮翊他們就站在山脊口觀戰,夏季樹蔭濃郁,林勝、何柳鋒率三百人馬殺入林子,他們看不清林子裡具體的廝殺情形,但從樹梢頭的擾動,能看得出襲擊者從就一開始再次接觸,就被殺得節節敗退。

  不到兩炷香的工夫,就看到有襲擊者從樹林的另一側落荒而逃。

  …………

  …………

  「太痛快了!」林勝、何柳鋒收兵回到山峭口,興奮得大叫。

  這時候樹林裡的戰場搜尋、清點,都已經基本完成。

  與預料相差無幾,天亮之後藏於樹林裡猶保有戰鬥力的襲敵,確實在三百人左右,與林勝、何柳鋒率領殺入樹林的人馬相當,但結束戰鬥之後雙方的死傷卻是天壤之別。

  除了一百多人倉惶往樹林西面逃竄外,襲敵在樹林裡有一百六十餘人或斃或俘。

  再加上之前被襲敵搶奪下去的輕重傷員,林勝、何柳鋒在樹林裡,斃殺襲敵一百一十餘人,俘輕重傷卒九十餘人,但赤山會的死傷,僅僅十數人,都還是跟淮東最精銳的銀戟衛卒直接對戰時所致。

  而淮東所謂最精銳的銀戟衛卒,連同昨夜的陷阱坑殺,外加剛才叢林殺逐,共丟下三十八具屍體。

  這可以從屍體身上所穿的精良扎甲、鱗甲以及隨身攜帶的精良兵刃、弓械可以看出來。

  午時,通過對傷俘的審訊,得知更多、更準確的情報,林勝、何柳鋒押著九十多名傷俘,回到營地裡後,便帶著血跡斑斑、右臂昨日後半夜被落石砸斷的何阿八,趕過來見韓謙,振奮的說道:

  「淮東這次只派出五十名銀戟衛卒到樊梁湖西岸來,此外,淮軍密諜所暗中糾集的這股流民勢力,總人口約一千四百餘人,四分之三的精壯昨夜都參與對白蹄岡的襲擊,此時逃回去的人馬,即便士氣沒有徹底崩潰,會同逃出去的銀戟衛卒,會合營地裡的精壯也就二百人而已——我們完全有把握,將這股流民都吃下來!」

  雖說左廣德軍舊部少說有一萬四五千老弱婦孺需要遷過來安置,但這時候能吞併其他的流民勢力,進一步壯大自己,林勝、何柳鋒他們都是極其興奮,跑過來請戰。

  在亂世,更多的人口就意味著更大的可能、更大的軍事潛力。

  「熙榮,你帶一隊人馬,陪他們走一趟。」韓謙跟孔熙榮說道。

  他還是不希望赤山會有限的人手出現難以承受的慘重傷亡,這時候叫孔熙榮帶一隊侍衛協助他們作戰。

  孔熙榮帶隊的侍衛,可以當精銳騎兵使用。

  倘若不能叫這股流民勢力的殘部直接投降,用他們配合林勝、何柳鋒率部的步兵,撕開敵營的防禦最為犀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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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10 06:25:09 |只看該作者
第五百一十九章 營地

  何阿八所在的流民營地,在白蹄岡西北面約二十里外,是一座位於河灣處規模頗大的村莊。

  村莊外圍有一道夯土牆垣圍護著,有一條十數丈寬的河流,在村子的西北面蜿蜒北去,似流往洪澤浦方向。

  審訊傷俘,孔熙榮、何柳鋒、林勝得知這村子名叫清津渡,有一條前朝修築、但幾十年前就因為戰亂而失修廢棄的驛道通過這裡,拐往西面三四十里的石樑縣城。

  由於洪澤浦、樊梁湖以及與之緊挨的金湖、石樑等縣,湖蕩眾多、溪河縱橫,即便不像敘州有綿延數百里不絕的山嶺,地形也算得上複雜了。

  韓謙也是到丁家溝後與左廣德軍舊部會合後,才決定借太湖、長江水道,將上萬婦孺老弱轉移到洪澤浦、樊梁湖一帶安身立命。

  前期也僅僅是派人對白蹄岡附近的情況摸索過一遍,即便如此,但由於大量的資料隨著戰亂丟失,他們對附近的諸多地名、溪河的流向以及古驛道的情況,猶是很陌生。

  有些工作,只能依賴於後期去彌補,這麼短的時間內很難做到十全十美。

  有時候,他們只要比敵人更好,更少犯錯誤就夠了。

  好在附近村莊,出入主要還依賴這條古驛道。

  即便在官方的資料裡,這條驛道是廢棄了,渡江過來,現存也沒有什麼官道、驛道銜接過來,但孔熙榮、何柳鋒、林勝率部從白蹄岡往西走出數里,還是能輕易辨認出這條古驛道來,翻漿嚴重的路基還是黃土底子,兩側的林樹猶為高大、茂密。

  村子裡年輕力壯的男丁,早在安寧宮叛軍從滁州北撤時被擄走,就連不多的幾艘漁舟、渡船,也一併被搶走。

  村子裡還剩下兩百多被遺棄的老弱婦孺。

  何阿八糾集一股上千人規模的流民,從滁州西部逃避戰亂,三個月前跑到這裡,將這裡據為營地,算是左右二三十里方圓內,最大的一股流民勢力了。

  當然了,不想引起禁軍及安寧宮叛軍的注意,何阿八他們在這裡落腳,暫時也沒有想到說要吞併附近的小股流民,擴大勢力。

  疤臉漢子帶著十數銀戟衛卒,與流民精壯倉惶逃回來,但他預料到赤山會在摸清楚虛實後,一定會趁勝進襲清津渡,不會給他們穩住陣腳的機會,便主張清津渡剩餘的兩百三四十名精壯,先轉移出去。

  何阿八被俘,淮東負責聯絡潛伏滁州眼線及暗樁的主事,以及隨何阿八暗中控制這股流民勢力的七名部屬,要嘛戰死,要嘛與何阿八一起被俘,流民精壯都還不知道他們跟淮東是什麼關係,都還不知道疤臉漢子是什麼身份呢,遭受這麼慘重的傷亡,心裡又驚又怕又懼又怨,還有誰願意聽他的招呼?

  再說了,流民勢力最為困難的,就是將精壯男丁與家小婦孺剝離開來。

  孔熙榮、何柳鋒、林勝率領三百多馬步兵趕到清津渡時,這邊還在為去留問題爭論不休,疤臉漢子看到事情難為,只能被迫率十數銀戟衛卒,乘馬從東北面的護牆缺口逃走,揚長而去。

  清津渡的上千流民,除了少數人趁亂逃走,絕大多數人放棄抵抗,選擇投降。

  這也最合孔熙榮他們的心意。

  倒不是說孔熙榮、何柳鋒他們怕打硬仗,實際是擔心這邊的戰事過於激烈、血腥,引起南面禁軍或安寧宮叛軍的注意。

  那樣的話,後續的情勢發展,就未必能一切都在他們的掌控之中了。

  不要說其他了,就算是南邊的禁軍提高警惕,在滁州南部加強北進水陸通道的封鎖,以及朝廷下令太湖與長江之間的州縣加強監管,赤山會上萬婦孺怎麼轉移過來?

  當然了,石樑縣聚集的流民勢力多達數十股,大大小小,矛盾錯綜複雜,為爭奪地盤以及食物來源,彼此大打出手,甚至成百上千的人進行械鬥,卻又是極正常的事情。

  孔熙榮所帶的侍衛,在這麼炎熱的天氣裡,不得以還是要在扎甲、鱗甲外再穿一身袍衫以作掩飾,但真要參與廝殺,那肯定沒有辦法顧及太多。

  現在的結果,算是皆大歡喜——不要說孔熙榮、何柳鋒了,林勝也不稀罕依靠殺傷流民精壯彰顯赫赫戰功。

  以左廣德軍舊部老卒組成的精銳戰力,圍剿人數還處於劣勢的流民精壯,實在是有些欺負人啊。

  為了防止出現其他變故,以及方便控制這股流民、進一步清理淮東潛伏其中的暗樁,孔熙榮、何柳鋒、林勝簡單商議了一下,還是決定連夜將這些人都羈押到白蹄岡營地。

  清津渡這邊的屋舍、營地雖然較為完整,村子外圍還有一道完整的牆垣,正常耕種的田地也有三四千畝,但與樊梁湖沒有直接水路的相通,距離白蹄岡也略遠了一些。

  後續等赤山會有更多的會眾及婦孺北遷過來,卻是可以安置一部分人住過來,現在卻不能分散有限的精銳兵力,佔領這裡。

  雖說清津渡距離白蹄岡就二十餘里,但孔熙榮他們還是折騰到後半夜,才回到白蹄岡營地。

  火把高燒,蒼穹之上的圓月也是異常皎潔,這給夜間行軍帶來極大的便利。

  韓謙站在吊橋旁的哨樓裡,袖手看著從吊橋依次通過的俘虜,絕大多數老弱婦孺都面黃肌瘦、臉帶驚惶。

  對何阿八及及另三名淮東暗樁審訊過,他也確認淮東對這伙流民勢力的控制,還遠遠不及譚育良、趙直賢當年控制魚鷹寨那麼深入,也確認沒有受到安寧宮叛軍暗樁滲透,絕大多數人是可以直接吸收進赤山會,或者分散到白蹄岡周邊安置,將其視為外圍的附屬勢力加以控制。

  問題在於營地裡驟然多出一千兩百多人,前期攜帶過來的物資,也隨之緊張起來。

  特別是救治九十多名傷俘,以及連夜俘虜回來的兩百多精壯裡又有五六十人多多少少帶有輕傷需要救治,這意味他們之前所攜帶的包紮醫材以及治療外傷、止血用的藥物,持續大量消耗下去,頂多支撐半個月。

  或許等不到第二批傷藥、包紮材料補充過來,就差不多先要消耗一空。

  傷藥及包紮材料,還相對容易偷運過來,畢竟所佔的體積小,一兩匹馬駝運過來的藥材便能用上一兩個月。

  目標不明顯,也容易從滁州南部找到空隙偷運過來。

  不過,即便後續人員不增加,僅營地近兩千人,後續每個月少說需要補充上千石的糧食,想要偷運過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

  要是轉移上萬老弱婦孺過來,在白蹄岡附近的農耕恢復之前,即便可以通過捕撈魚蝦為食,但在一年時間內,每個月少說需要補充兩三千石的糧食才能渡過饑荒。

  而何阿八組織的所謂流民精壯,之所以不堪一擊,實際主要原因是大多數人都餓得面黃肌瘦,根本就談不上精壯,更不要說嚴苛刻苦的訓練了。

  又因為飢餓,大多數流民生食魚蟹蝦螺,飲食飲水都沒有講究,已經有不少染上血吸蟲病(水蠱疫);而其他小病小災,更談不上尋醫問藥了。

  一支精銳戰力,與優良的後勤供應及管理,從來都是密不可分的。

  江南地區陸陸續續有失地農民,渡江想要進入滁州東北部開墾荒地,沿路的官府、駐軍都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不過,要是想成組織、成規模的運送糧草、組織成千上萬的人渡江,到滁州北部立足,就需要上上下下各個環節都打通,就需要朝堂之上有人默許。

  就像此時京畿及附近州縣的宗閥以及朝廷一部分窺得先機的王公大臣權宦新貴們,已經派人到滁州城附近或巢湖南部、滁州南部沿江地區大規模圈佔田地,那是得到以豫章郡王楊致遠、信昌侯李普以及衛甄等大批權宦及宗閥出身的朝野官員所認可的。

  要不然的話,沿路的官府及駐軍怎麼可能對有組織、成規模卻來歷不明的渡江北進勢力,裝聾作啞、不聞不問?

  不要說縉雲司了,即便是樞密院職方司派出探馬調查,也很容易找到蛛絲馬跡,追查到廣德府。

  要是在大部分左廣德軍舊部及家小,都還沒有轉移過來,這事就驚動朝堂諸公及楊元溥,後續會有怎樣的變化,韓謙也難以預料。

  想到這裡,韓謙轉身跟馮繚說道:「何阿八等淮東暗樁以及另四名俘獲的銀戟衛卒,明天一早便派人送往揚州!」

  …………

  …………

  到七月底,禁軍對巢州城的圍攻,已經持續兩個半月。

  李知誥在巢州城打得極穩,一點都不冒進。

  即便佔據絕對的優勢,李知誥依舊不對巢州城進行徹底的合圍,而是在北面留出一個數里寬的缺口,方便守軍棄城北逃,同時也是以此瓦解守軍的鬥志。

  然而在巢州城的正面,李知誥修築一座座營壘,並想盡辦法進行加固。

  對巢州城的正面進攻,主要也是以旋風炮轟擊城牆為主,大有即便對峙到明年,也無所謂的態度。

  這種情況下,任誰都看得出叛軍在巢州絕無反敗為勝的機會,巢州城陷落是遲早的事情。而梁軍即便有招攬安寧宮叛軍,也絕不可能在這種情形下,貿然派兵渡過淮河南下。

  殷鵬也是在朝廷收覆巢州形勢徹底明確之後,奉命帶著數名隨扈,隨同韓謙留在茱萸灣的聯絡人郭逍,走進白蹄岡營地。

  這時距離韓謙派人將何阿八等暗樁傷俘送回到揚州,已經又過大半個月的時間。

  襲擊白蹄岡營地,揚州那邊並沒有派人參與,甚至事前都不知情,還是韓謙這邊派人將何阿八等傷俘送過去,王文謙、殷鵬才知道信王親自調派人手襲擊白蹄岡營地失利的事情。

  雖然這諸多令王文謙、尹鵬他們在揚州急得直跳腳,但也只能先將何阿八等人好生照顧,再派人去楚州稟明其事,一切繼續等到信王的決斷。

  一直拖到前日,信王楊元演才派使者趕到揚州,著王文謙全面負責與赤山會接洽事宜。

  此時的白蹄岡營地,沿南北溝渠內側以及山脊口方位都已經豎起柵牆,將白蹄岡的東坡,將這一片南北長兩里、東西寬四百餘步的狹長地帶,都圈為赤山會的營地。

  只是柵牆都不是特別高,僅有一人多高,裡外側的雜散樹木都沒有清除掉,還刻意保留下來,要不是走到近處,站在遠處很難發現柵牆的存在。

  除了白蹄岡這邊,殷鵬沿途過來,也看到南面以及西南邊都各有一兩座小規模的流民營地戒備都很嚴密,很顯然赤山會這是利用外圍的小規模流民營地作為哨崗及封鎖線,防止禁軍及安寧宮的眼線、暗樁直接滲透到白蹄岡看到究竟。

  赤山會儘可能拖延白蹄岡核心營地被發現的時間,顯然是要趁著朝廷及禁軍沒有加強監管、封鎖之前,儘可能運送更多的人手及物資過來。

  通過吊橋走進營地,也能看到沿湖的湖灘地裡,近湖岸的蘆葦被清理出來,外圍打下一排半人高的木樁子,這是防止湖水上漲時,有船隻直接從外湖逼近營地。

  當然,除了棧道碼頭之外,這麼短的時間內,在臨近南柵牆的地方,已經造出一座簡易的小型造船場,四艘小型烏篷槳船即將造成下水。

  雖說不經過長時間的窖藏陰乾,直接拿新材造船,下水後船板極容易變形滲水,但短時間內要造一批漁船在附近捕撈魚蝦,也就沒有那麼多的講究;作為中遠程運輸的商船或者戰船,這麼搞那是肯定不行的。

  當然,這邊真需要三五艘堅固的運貨商船或戰船,殷鵬相信背後有敘州支持的赤山會自有辦法搞到。

  相反的是赤山會在這邊立足,需要能在樊梁湖及附近溪河裡捕撈魚蝦的小型漁舟數量極大,可能一兩百艘都遠遠不夠用,那就沒有辦法從其他地方直接大規模調來了,只能在營地組織建造。

  看到營地內外的田地也已經開墾起來,但不管怎麼說,兩三千畝規模的新田,即便都種上糧食,即便是等到有收成,也是遠不足以維持此時營地裡就已經有的的兩千人的日常消耗。

  再暗暗估算外圍的營地聚集的人口,赤山會在短時間內已經在附近聚集三千人左右,殷鵬也是暗暗吃驚,就是不知道有多少是從附近收編的流民勢力,有多少是從廣德府轉移過來左廣德軍舊部。

  「殷司馬,勞煩你走這一趟了……」馮翊走出院子迎接殷鵬及隨行人員。

  「黔陽侯一直留在白蹄岡?」殷鵬事前並不知道他過來後,會與誰見面洽談,但他以為韓謙從那次在茱萸灣的見面應該已經回敘州,不會一直冒險留在江淮。

  看到馮翊,他才明白從頭到尾都想錯了,暗感之前楚州那邊親自指使人手襲擊白蹄岡營地,受那麼大的挫折,也是不冤。

  走進祠堂改建的議事廳,韓謙站在新繪製的地圖前,正與奚荏計算後續疏濬清津渡橫渠的工程量。

  通過清津渡往北而去的那條河流,進經後續的確認,是直通洪澤浦南部湖蕩的上林河。

  前朝中前期時,石樑縣組織民夫,就直接緊挨著清津渡北面開挖出一條七八里長的橫渠,連接上林河與白蹄岡東面的樊梁湖,使得樊梁湖與洪澤浦在石樑縣境內多了一條銜接水道。

  不過,前朝末年,江淮諸雄爭霸,水利長年失修,而大楚開國後,淮南諸州縣被視梁楚兩國的緩衝區,幾次洪水氾濫、橫渠早就淤堵起來,樊梁湖與洪澤浦在石樑縣的銜接水道也就因此切斷開。

  不論是貫通樊梁湖與洪澤浦,還是利於溉灌農田,或者更大限度的疏導、排泄上林河上游而來的洪水,這條橫渠的作用都非常重要。

  即便有些事此時不能立即著手去做,但韓謙還是希望能將後期的工作規劃,幫韓東虎、蘇烈他們先確定下來。

  橫渠有之前的底子在,淤堵的地方主要也是位於兩頭,因此想要重新開挖、疏通,相對要容易許多。

  橫渠一旦挖通,清津渡的戰略地位就更為突顯,甚至不在白蹄岡之下。

  畢竟白蹄岡東側臨湖的區域太過狹窄,也不可能控制進入一百四五十里縱深的樊梁湖航行的船舶。

  相比較之下,在橫渠挖通之後,清津渡則是一處更顯重要的戰略節點。

  韓謙放下炭筆,擱在地圖,轉回身看向殷鵬:「信王殿下他這次可是有准信了,不會再搞什麼夜襲白蹄岡的花樣了?」

  殷鵬尷尬的一笑,淮東不能下定決心撕破臉,跟敘州一拍兩散,玩這種小動作卻被打得鼻青臉腫,他也甚是無語。

  甚至這種事,由揚州來主持,也不至於搞得這麼難堪。

  「赤山會暗中在石樑縣立足,於淮東有養虎為患之憂,卻沒有能看得見的好處,」殷鵬收拾尷尬的神色,照他與王文謙議定的說辭,正色說道,「淮東能做到視如無睹,也已經夠對得住黔陽侯了,但赤山會想借邗溝,通過揚州境內運送物資、人員,也未必太強人所難了吧?」

  很顯然,李知誥收覆巢州之後,形勢會對淮東不利,但淮東也不可能因為這點,或者因為韓謙的恐嚇,不僅要容忍赤山會在樊梁湖西岸立足,還要縱容赤山會的船只從揚州境內借道通過。

  真要是如此,信王就不要一點顏面了?

  「淮東在海州控制的地域接海,難道真不好奇我所說的曬鹽新法是真是假?」韓謙盯住殷鵬問道。

  鹽鐵使司直轄的淮東鹽場,位於江淮入海口之間的廣闊沿海灘塗上,但目前淮河入海口以北的海州,猶有大半的州境位於淮東國的控制之下。

  海州東部地區也是接海的。

  淮東內部所屬的食鹽,有一部分是暗中組織人手在海州東部的灘塗煎海熬煮所得。

  不過,煮海製鹽並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鹽鐵使司在淮東鹽場編有四萬餘戶、近三十萬口灶戶鹽農,編有三千人規模的鹽兵、大大小小的鹽吏上千人,才保持淮東鹽場每年有一百餘萬擔海鹽產出。

  海州歷來是貧瘠之地,編有三縣,前朝盛時人口就僅有十四五萬。

  而到前朝中晚期以及到梁楚爭雄淮河兩岸,海州雖然位於東部主戰場的邊緣區,卻大大小小的戰鬥不斷,大量的人口或死亡或逃離,大片田地荒廢。

  目前,海州受淮東直接控制的區域,除了駐兵外,人口僅兩千餘戶。

  即便不考慮梁軍隨時有可能滲透、襲擊進來,即便不考慮鹽鐵使司的監管,淮東在淮河口以往的沿海灘塗又能組織到多少人手,取海水煎煮製鹽?

  倘若真要照淮東鹽場的煮鹽效率,淮東至少需要組織四千餘戶、近三萬口灶戶鹽民,在海州東部的灘塗地採伐薪柴、煮海製鹽,才能滿足淮東上百萬軍民及牲口的用鹽。

  事實上,淮東在海州東部的灘塗,暗中製鹽的規模,每年僅七八千擔而已,都不足淮東所需的十分之一,真正所需,主要還是鑽鹽鐵使司的監管空子,利用地域鄰近的便利,直接派人與灶戶或鹽場胥吏勾結,直接販運私鹽入境。

  這也確保淮東蕃國內部每年能獲得愈三十萬緡的鹽利。

  淮東目前能維持十二萬兵馬,主要還是依賴金陵事變期間,對常潤等州的掠劫,但一次性的掠劫並不能維持長久。

  兵馬的消耗極巨,不僅是將卒的糧餉,駐地營房的建設、兵甲戰械車輛的籌造、牲口馬匹的伺養,每年寒暑每人四套兵服、全軍總計四十八萬套兵服的籌備,逢年過節的賞給,說出來都是天大的數。

  淮東維持十二萬人馬的兵備,僅僅一年時間,就將之前從常潤等州掠奪過來的財貨,消耗掉大半。

  接下來,都不用朝廷施加壓力,淮東自身就有計畫將常備兵馬削減到六萬,騰退六萬人馬編為屯兵,組織囤田開墾,以彌補軍需不足。

  即便如此,淮東的財政開支也離不開每年高達三十萬緡的鹽利收入。

  所以不管怎麼說,淮東都要想盡辦法,削弱鹽鐵使司對淮東鹽場的控制,阻擾朝廷在鹽事上進行根本性的改制變法。

  至於韓謙所說的曬鹽新法是真是假,殷鵬到楚州稟明其事時,阮延等人也都不敢輕易斷言是假。

  「……」韓謙從案頭翻出一本小冊子,遞給殷鵬,說道,「河東鹽池用曬法製鹽已有數百年歷史,但沿海不用,並非之前沒有過嘗試,實是以往在海邊曬鹽,與煮鹽相比,並不見得有利而已。我著人收集數百年來的鹽書,又細辨諸法利弊,總結在沿海灘塗,曬場滲漏、潮汐侵襲、鹽滷濁雜、風颶雨狂皆是其弊。有些弊端難以克服,但有些弊端還是容易克服的,遂制定修築鹽田壩池、檢測鹽度、引灌、淋濾滷水諸法,都在這本小冊子裡。只是新法還沒有經過大規模的檢驗,或許有很大的提升空間。卻不知淮東是否拿此法先到海州驗證一二?我相信總是要比拿到淮東鹽場驗證要好,殷大人,你說是不是?」

  殷鵬盯著韓謙遞過來的小冊子,他不相信韓謙真會叫淮東輕易拿得這曬鹽新法。

  韓謙將小冊子塞到殷鵬的手裡,說道:「我的條件很簡單,再有數日,敘州會有兩艘商船駐泊揚州,到時候請王大人、殷大人高抬貴手……」

  敘州作為蕃州,商賈進入大楚腹地,在進行抽解、抽買之後也需要到指定的區域進行交易。

  敘州商船,理論上是可以進入滁州,但在鹽鐵使司的監管之下,顯然不可能跟滁州東北部的流民勢力進行交易,而隸屬於淮東的揚州境內,才是鹽鐵使司的管轄不到的盲區。

  赤山會想要在樊梁湖西岸立足,並與外界保持聯繫,以及想獲得不同的物資,最穩定的通道也是揚州……

  韓謙這時候也不提更高的要求,殷鵬可以將曬鹽新法拿走先去驗證,但這時候就要允許敘州的兩船物資,經揚州駛入白蹄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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