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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更俗] 楚臣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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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9 19:58:02 |只看該作者
第五百章 回京

  金陵有事要報知敘州,路途遙遠,行程遲緩,但從敘州往金陵,順辰水入沅江,再經洞庭湖入長江,一路順流而下,巨帆兜風鼓蕩,晝夜不休,最快卻僅需要六七天的時間便成。

  安吉祥沿沅江進入洞庭湖,便與宣慰使黃化辭別,一路緊趕慢趕,於十一月的最後一天,回到金陵。

  金陵前兩天下過一場大雪,安吉祥從南浦橋碼頭登岸,正值雪過天晴的午時,雪粒散射陽光,四周都是白茫茫一片,頗為晃眼。

  此時,縉雲司右校署百餘身穿黑鴉服的帶刀侍衛,早早就等在碼頭前,也早將閒雜人等早早驅趕一空。

  安吉祥心裡思量著面聖時,要怎麼回稟他此次敘州之行的所見所聞才有可能叫陛下滿意,並沒有注意到屬下襬出來的迎接排場是何等的威風。

  他有些心不在焉的看了一眼西面猶露出猙獰缺口的城牆,便在部屬的攙扶下,登上馬車。

  直到馬車穿著崇義門,進入內城區域,安吉祥聽到車廂外車輪以及左右駿馬的蹄子在爛泥地裡踩踏的聲音傳入耳裡,揭開簾子問右校署八校尉之一的陳德順:「我這次離京去敘州之前,不是說這條街要重新鋪上麻石,但怎麼到今天還泥濘不堪?」

  陳德順乃是姜獲、袁國維主持縉雲樓期間提拔起來的人,但在安吉祥手下任差,卻甚是討好頂頭上司安吉祥,說道:「說是要對撤守巢州、壽州的安寧宮叛軍發動進攻,為保持北岸的軍需物資供應,大人前往敘州之後,政事堂諸公便上書陛下,全面將金陵城的修繕中止下來。」

  金陵城內,特別是內城區域,早先有相當多的街巷都鋪上條石。

  不過,金陵事變後,內城大多數部鋪路條石都被挖出來,鑿成便於旋風炮拋射的圓石彈;現在想著將內城那麼多的街巷,都重新鋪上磚石,卻不是一年半載能成的。

  折騰。

  安吉祥詢問得知,除了左武衛軍、左龍雀軍、左五牙軍,舒、黃、蘄、鄂、池等地的州兵也已經往舒州集結,而駐守金陵城內外的兵馬,除了侍衛親軍繼續負責守禦皇宮及內城、不予調動外,其他諸部禁軍,也都幾乎趕到長江南岸沿線駐防,做好隨時渡江增援的準備,看樣子隨時都有可能發動進攻。

  這樣的消息叫安吉祥的心思安定了下來,他心裡暗想,金陵這邊既然都已經在積極籌備隨時對安寧宮叛軍發動攻勢,那陛下心裡多半還是極期待西南不要出什麼亂子的——思州民亂以這樣的形勢結束,應該能叫陛下及朝堂諸公滿意。

  回到縉雲司後,安吉祥也沒有歇息,稍加洗漱,換了一身乾淨的官袍進宮,但陛下此時在政事堂裡議事,他也只能先在崇文殿的廂殿裡等候著。

  一直到天色暗下,安吉祥餓得飢腸轆轆,正想著差使人找點吃食先填一下肚子,便遠遠看到陛下在張平、姜獲、陳如意等一行人的簇擁下,往崇文殿這邊走過來。

  安吉祥連滾帶爬的迎上去問候:「吉祥給陛下您請安了。」

  「起來吧。」楊元溥意興闌珊的看了安吉祥一眼,說了一聲便徑直往大殿裡走去。

  安吉祥微微一怔,轉念想到湖南宣慰使黃化的奏書也是隨船一起送抵金陵,雖說照著規矩黃化的奏摺要先送到政事堂及樞密院,但陛下午後在政事堂議事,應該已經看到黃化的摺子。

  只是陛下這樣的神色,叫安吉祥的心緒又忐忑起來,難不成黃化的奏摺以及西南此時的形勢並不能叫陛下滿意?

  安吉祥跟著眾人後走進崇文殿,也不清楚要不要主動上前稟報此行敘州的所見所聞,也不清楚措辭是不是要稍加些改變……

  「說說吧,你這次去敘州,有什麼感受?」楊元溥坐到御案後,也沒有說給張平等人賜座,便著安吉祥站到御案前,稟報此行敘州的情況。

  安吉祥雖然沒有資格看黃化的奏摺原件,但也能揣測奏摺的內容,說實話這些也都是他計畫要上稟給陛下知曉的事情。

  眼下看來,有些措辭似乎需要稍加改變。

  「怎麼了,你去敘州遇到什麼事情,讓你難以啟口?要不要你先回去好好想上一想,想好了再過來稟報於我?」楊元溥臉色略有些陰鬱的問道。

  「……」安吉祥一驚,忙說道,「微臣到敘州,卻沒有遇到什麼特別的事情,只是看陛下神色有些鬱鬱寡歡,心裡剛才禁不住岔開想陛下或有什麼煩心事需要微臣分憂——而微臣這些天沒有在陛下跟前伺候,心裡也是一直都惦記著這個。」

  「算你嘴巴會說話。」楊元溥神色稍稍緩解過來,示意安吉祥接著說下去。

  見陛下沒有叫張平、姜獲、陳如意等人迴避,安吉祥也不敢冒著同時得罪黔陽侯韓謙與湖南宣慰使黃化的風險胡亂說什麼,當下硬著頭皮,將他計畫好的說辭,如倒豆子般訴說出來。

  「卻是跟黃大人的奏摺沒有什麼兩樣呢。」陳如意這時候插了一句話。

  安吉祥有些琢磨不透陳如意這話的意思,但看陛下的神色愈發陰鬱,他有些忐忑的朝張平、姜獲二人看過去,希望他們多少能給自己一些提示。

  張平、姜獲二人卻是眼觀鼻、鼻觀心,都不看安吉祥一眼,叫安吉祥後背脊的汗毛都立起來,站在御案前,彷彿被無數麥芒刺入肌膚,渾身有著說不出的不舒坦。

  「有人說蜀軍恰好那時進佔婺川,乃是黔陽侯與蜀國勾結,你覺得這事有幾分可能?」楊元溥盯著安吉祥問道。

  安吉祥似感到有泰山壓到身上來,心想黃化應該不會在奏摺裡節外生枝的去提這事,或者是陛下另有消息源,又或者是陛下從現有的情報裡分析出這種可能,但這個問題,他實在不好回答。

  大殿裡暖爐還沒有燒透,夜裡還是有些冷嗖嗖的寒氣往袍子裡鑽,但安吉祥感覺自己的額頭都快滲出汗來了。

  正驚惶時,驀然想到韓謙訓斥楊護的那一幕,他硬著頭皮說道:「蜀軍進佔婺川消息傳來時,微臣當時恰好與黔陽侯在一起,也有考慮過這個可能。不過,一來黔陽侯並沒有坐看思州形勢徹底糜爛而後取之,二來微臣又想蜀主王建也是一代梟雄,輕易不會叫黔陽侯牽著鼻子,便沒有往這方面深想。當然,黔陽侯智謀過人,微臣卻是愚笨,說不定被黔陽侯矇住眼睛。不過,湖南宣慰使將亂匪編為一都兵馬,接下來看其與蜀軍是否會真大打出手,或能驗證一二……」

  「或許還是要等一段時間,再決定要不要攻打巢州?」楊元溥這時候臉色稍霽,看向張平問道。

  見自己的這個回答過關,安吉祥暗暗虛抹了一把汗,這時候才真正清楚認識到陛下對黔陽侯韓謙的猜忌竟然深到何等程度了,沒想到就已經發生的事情,也還不足以叫陛下釋疑,甚至不惜繼續拖延對巢州的攻勢,也要先確認黔陽侯韓謙與蜀國有無勾結。

  安吉祥想到周啟年所說的話,禁不住想,陛下真至於如此嗎?

  倘若聽其言、觀其行還不夠,真要將心剖出來才成?但天下又有誰的心思是完全單純的?

  安吉祥瞥了陳如意一眼,看他神色如素,似乎完全不受陛下多疑猜忌的心思干憂,心裡想,自己接下來怎麼都不能輕易離京了,倘若他再揣摩不透陛下的心思,得不到陛下的信任,遲早有一天會被陳如意踢出縉雲司去。

  當然,安吉祥心裡想是這麼想,臉色卻不會露出絲毫的異常,卻要看張平如何回答陛下的問話。

  「軍國之事,陛下與諸相公議決,張平不敢置喙。」張平則是一臉平靜的回答道。

  張平的回答很顯然難叫陛下滿意,看到陛下揮了揮手,示意他們都退下去,安吉祥回了一禮,與張平、陳如意二人離開崇文殿;姜獲卻是要留在崇文殿值宿。

  …………

  …………

  張平住在崇文殿西面的班院裡,張平、陳如意則住在宮外的皇城內。

  張平、陳如意兩人並行走出宮門,穿過狹窄的夾道。

  兩人之前守在宮門口的部屬,這時候迎過來,但遠遠跟在後面,也不上前來打攪他們。

  「安師兄真相信黔陽侯與蜀軍沒有勾結?」陳如意問道。

  安吉祥困惑的看了陳如意,沒想到他也會糾結於這個問題。

  安吉祥知道他與陳如意的師兄弟情誼,從兩人分別出任縉雲司左右都指揮之後便應該徹底的拋棄掉,問道:「師兄或許真是愚鈍,不知陳師弟在金陵是不是有得到什麼額外的消息?」

  「我也就是一問。」陳如意打了個哈哈,笑道。

  見陳如意言辭閃爍,安吉祥也不想跟他糾纏這個話題,岔開問道:「長信宮那位主子,上個月應該生養了吧?」

  「是的,給陛下生了一個皇子,只是現在這狀況,也沒有辦法派人去蜀國報喜。」陳如意說道。

  「是啊,蜀國會突然撕毀盟約,派軍進佔婺川河谷,真是很多人都意料不到呢。」安吉祥感慨的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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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10 06:14:10 |只看該作者
第五百零一章 偏執的勝利

  蜀國突然撕毀盟約,出兵佔領理應劃為大楚國土的婺川河谷,在金陵城攪起的波瀾,到底還是遠不如禁軍兵馬近期大規模往長江沿岸及舒州聚集更引人矚目。

  甚至城裡大多數的士君子、世家子弟,都未必能搞得清婺川河谷位於何方。

  在絕大多數人的概念裡,蜀楚兩國只在巫山長峽以及漢水上游的河谷有接壤。

  而在巫山長峽的下游荊州,以漢水河谷的下游均州,大楚都有精銳禁軍駐防,都沒有傳出蜀軍異動的消息。

  婺川河谷在哪裡?

  而對那些知道婺川河谷所在的士君子、世家子弟,對蜀軍的作為也不甚在意。

  黔江、黔中原本就是蠻夷的代名詞,思州也只是名義上歸屬於大楚。

  實際上這些地方,大楚王朝連一個芝麻大的官員都派不過去,徵收不到半籮筐的錢糧,與黔中諸多羈縻州,都桀驁不馴的游離於大楚的統治之外。

  婺川河谷原本也是思州從婺僚人手裡剛奪過來的地盤。

  甚至在秦漢時期,婺川隸屬於川蜀故地的巴郡,前朝時也都隸屬於川蜀故地的劍南道。

  蜀軍從思州手裡奪走婺川河谷,不要說平民百姓了,即便朝堂相當一部分官員也多多少少都有些無關痛癢之感。

  也唯真正有政治抱負的大臣,才能看到婺川河谷的得失,對大楚控制西南形勢的影響會有多少深遠。

  當然,考慮到楚蜀兩國共同面對梁軍的威脅,以及大楚在長江以北的內患還沒有徹底解決,朝中大多數的大臣也不主張跟蜀國徹底撕破臉。

  於荊州、均州,也僅僅是傳令張蟓、鄭暉加強戒備,暫時沒有增兵對峙的計畫;對出使大楚的蜀使韋群,最後也只是派兵馬將其軟禁都亭驛內限制於進出,並沒有說直接關押進牢獄之中。

  更沒有說羞惱成怒,直接斬首以示與蜀國恩斷情絕。

  而仔細揣摩蜀國君臣的心態,或許恰恰正是料到大楚上下會有這樣的反應,他們才會覺得趁思州內亂,出兵佔領婺川河谷並無礙於蜀楚兩國聯合的大局,才會覺得只要他們能先成功的控制住黔江通道,楚國君臣最終會選擇妥協,默認這一事實。

  宣慰使黃化到湖南後,促成思州民亂以這樣的結局收場,沈漾、楊恩以及鄭榆、鄭暢、楊致遠等人都還是滿意的。

  沒有大規模動用湖南腹地的資源,便平息了民亂、保存了思州,遏制住蜀軍完全控制黔江通道的可能。

  即便再苛刻的人,都會覺得換作任何一人趕往湖南,都未必能比黃化做得更好。

  朝廷也沒有落入不得不向蜀軍妥協的尷尬局面之中。

  也恰是如此,朝廷這時候才能夠下決心從湖南行尚書省調六十萬石的糧穀,作為軍資兵餉運往舒州,為下一階段全面展開對巢州的攻勢,做最後的準備。

  即便敘州也在其中佔了不少便宜,甚至在收復婺川之後,湖南行尚書省在婺川縣設立的鹽鐵院監這個職司,也將暫時受敘州控制,用來歸還這一期間向敘州拆借的糧穀兵甲等物資。

  但這一切,都還在政事堂諸公的承受範圍之內。

  畢竟敘州沒有直接吞併思州,也沒有表現出太不合時宜的野心,朝廷甚至第一次直接將手伸入黔江沿岸的崇山峻嶺之中。

  要不然的話,真要往思州那個荒僻之地調兵遣將,與蜀軍對抗,真不知道要消耗多少錢糧才能打住。

  同時也會牽一髮動全身,直接影響到大楚在其他方面的佈局及用兵計畫。

  至於黔陽侯韓謙內心到底是不是溫順、馴服的,政事堂諸公也都覺得無需太過在意。

  只要黃化、吳尊等人能真正掌握住湖南的形勢,待有餘力先進攻據守永州的叛軍,到時候湖南行尚書省兵精糧足,又無外患之憂,還擔心敘州、思州這些偏隅之地能掀起什麼波瀾來嗎?

  就整個大楚而言,這次即將發動的攻勢倘若能順利收覆巢州、壽州,殲滅安寧宮叛軍,內憂外患、兩相煎熬的形勢也將徹底改觀過來。

  到時候有餘力調一部禁軍前往婺川河谷駐防,將天平都三千兵馬撤換到湖南腹地進行休整,黔陽侯還能撕破臉阻撓?

  目前黔江沿線,背腹有敘州兵作為後盾,天平都從側翼進行威脅,又有思州兵與辰州兵聯手在石阡進行正面攔截,蜀軍沿著險峻的黔江河谷想要繼續往南打,其實是相當困難,也是極為冒險的。

  就當前的形勢下,大楚朝堂短時間內並不用擔心婺川河谷的形勢會再出現什

  麼大的變化,即便會有僵持、形勢會有拉據,但他們也不用擔心那邊的形勢會進一步惡化。

  說到底,婺川河谷後續的局勢發展,已經無礙於大局了。

  這時候沈漾、楊恩、楊致遠、鄭榆、鄭暢等人,甚至包括信昌侯李普在內,都還是主張盡快著李知誥率部先進攻巢州,以免夜長夢多。

  然而延佑帝卻連下數道聖旨,勒令湖南行尚書省敦促天平都早日出兵收復婺川河谷,並堅持要等到蜀軍被驅逐出婺川河谷之後,再決定是否對巢州發動攻勢。

  沈漾等人即便都認為婺川河谷的戰事進展是否順利,不會影響到大局,也擔心對巢州的戰事拖延下去,會對軍心造成一些微妙的不良影響,但延佑帝如此堅持,他們也是沒轍。

  他們只能不斷的給湖南行尚書省施加壓力,勒令天平都爭取在年前,對佔據婺川河谷的蜀軍發動攻勢,不惜一切代價,盡快將蜀軍從婺川河谷驅逐出去。

  起義軍將卒與思州兵經達長達近五個月的殘酷攻防,最終挑選三千兵卒編入天平都,就將卒的個人素質而言,普遍都是能達到合格線的。

  不過,現在即便有敘州提供充足物資的供應,鎧甲兵械也都照敘州步營的標準供給,又有奚發兒、竇榮、韓豹等率百餘督教武官,協助譚育良對天平都將卒進行各方面的突擊急訓,但想要趕在一個月之內,完成對蜀軍的作戰準備,也是極其倉促的。

  不過,除了富耿文等人代表湖南行尚書省留在虎澗關督戰之外,宣慰使黃化更是直接將延佑帝的手詔、樞密院的公函轉抄到譚育良、富耿文,對他們施加壓力。

  黃化一時間也大有這邊再拖延不戰,他便從邵州調派兵馬進入婺川河谷作戰的勢態。

  柴建之前擔心兵權會旁落,不聽黃化的招呼,但現在延佑帝連下數道聖旨促戰,事情真就什麼都難說起來了。

  照原定的計畫,敘州不直接出兵,韓謙也只能以最快的效率,在後勤方面作最大限度的動員。

  在敘州的協助以及充足物資的支持下,富耿文等人,從起義軍將卒家小裡,將剩餘的成年男丁及健壯婦女差不多近一萬人都抽調出來,以最快的時間進入草荊嶺南坡及盤龍嶺北麓。

  這些人沿虎澗關連接婺川河谷的武陵山小道分散出去,沒日沒夜的修整拓寬這條長約一百四十餘里、沿途總共要翻越十六道大小山梁的羊腸小道。

  而在此同時,敘州也是動用上千精壯民夫,用獨輪車,或直接肩挑背扛,將一袋袋糧穀、一捆捆箭矢,通過羊腸小道,運入天平都在婺川河谷東翼青岩寺建立的前哨據點。

  差不多趕在政事堂及樞密院所規定的時間節點之前,天平都大批將卒便正式從夏戈山西北坡的青岩寺出發,進入婺川河谷內部進行作戰。

  所謂的戰爭,並非什麼時候都能看到奇謀妙計,絕大多數時候都是血腥、殘酷的對峙與廝殺。

  蜀軍已經在婺川河谷內佔住腳,建立堅固的據點,戰船也能在黔江之上來去自如。

  相比較之下,敘州卻不可能將阮江水系之內的戰船,憑空運入不同水系的黔江之中。

  而思州在石阡縣境內的造船場,規模實在太可憐,技術水準也差,只能造小型的烏篷船、槳船,難以在黔江之上,與蜀軍的戰船爭雄。

  這種情形下,天平都大隊人馬,只能強行推進到黔江岸邊,頂著蜀軍水陸夾擊的壓力,建立據點,然後用旋風炮佔據險峻的崖岸,封鎖百餘丈寬的黔江河道,將蜀軍戰船壓制在黔江的下游。

  這個過程看上去簡單,卻是極為血腥而殘酷的拉鋸過程。

  特別是早期,羊腸小道的運力極為有限,大批精良戰械根本沒有辦法運過來,天平都為了佔一處立足點,都要付出相當慘烈的代價。

  等到後期大批精良戰械運上去,天平都才沒有落入下風,但傷亡卻也少不了。

  畢竟蜀軍進佔婺川河谷的也是精銳戰力,戰械兵甲皆不弱,雙方甚至可以說直接進入最殘酷的消耗戰。

  短時間內誰都難以給對方致命一擊,然而實際上誰先扛不住這樣的消耗,誰先露出疲態,誰就將在這樣的拉鋸戰中失利而最終失敗。

  從虎澗關走險僻驛道,將人馬、物資運入婺川河谷,敘州所承擔的後勤壓力,甚至比從渝州走五百里水路將物資運入婺川河谷更大。

  不過,形勢最為有利的一點,便是蜀軍背腹面臨一個比天平都以及思州兵、辰州兵更嚴重的威脅。

  那就是蜀軍之前僅僅是打通了黔江通道,並沒能及時展開對黔江兩翼、躲入深山老林裡的婺僚人的清

  剿。

  當將主要軍事資源都集中到一端的婺川河谷,蜀軍對婺川河谷到渝州近五百里曲折水道的沿線控制,自然就削弱了。

  婺僚人從深山老林發動的反擊,規模看似不大,但隔三岔五發動短促而又突然的襲擊,令蜀軍頻頻遭受到傷亡,累積下來卻不是小數字。

  而後路有憂,更使得在婺川河谷堅守作戰的蜀軍,心思也是難定。

  戰事,持續延佑二年二月底,天平都最初編有三千將卒,當中兩次從家小裡抽調最後的青壯男丁補充兵員,但在拉鋸戰的消耗下,最後還是剩不下兩千人的能戰之兵。

  蜀軍傷亡要稍微好看一些,看似蜀軍兵多將廣,更經得起消耗,但實際隨著婺僚人在黔江兩岸的出擊越來越頻繁,而山僚人在川南也進行大規模的集結,大有挺進黔江、奪回巴南,重新控制鹽源的勢頭,蜀軍最終先支撐不住,選擇撤出婺川河谷。

  …………

  …………

  婺川戰事結束後,韓謙隨最新的一批運糧隊進入婺川河谷,在侍衛的簇擁下,站在像是一頭蒼鷹凌空的石崖之上,看著卻下洶湧的黔江水,正浩浩蕩蕩往北流淌而去。

  隨著冬去春來,水藻滋長,江水透露出盎然綠意,江灘邊還殘留著沉覆戰船的殘骸。

  婺僚人在不遠處婺川舊城的廢墟上,重建了城寨,之後又為蜀軍佔據,殘缺的城牆還沾染著血肉,沒有被這兩天的綿綿細雨完全沖刷去。

  說實話,要是能有更充足的時間,甚至哪怕再多一個月,對天平都的將卒進行更充分的訓練,又或者等武陵山羊腸小道稍稍拓寬,修成標準的五尺驛道,以便敘州更多的戰械運抵婺川河谷,完全可以以小得多的傷亡,將蜀軍逐出婺川河谷。

  而不是像現在,天平都近乎打殘、打廢掉,短短一兩年內,都不要想著能恢復戰鬥力。

  雖然近兩萬民眾後續會以最快的時間遷徒過來,但從盤龍嶺起事算起,再到收復婺川河谷,逾六千名青壯男丁或戰死沙場、或重傷致殘,也都意味著這些婦孺老弱想在婺川河谷紮根立足並滋息繁衍,要付出更為艱巨的辛苦。

  在當世,青壯男丁依舊是最為主要的勞動力來源。

  天平都想要在婺川河谷維持兩千人規模的常備兵力,基本上意味著將沒有青壯男丁勞力,參與後續的屯田耕種。

  這樣程度的犧牲,對起義軍而言,怎麼都可以說得上是極其慘烈了。

  一度雄心壯志、滿心想著重新爭一番功名的譚育良,此時頭髮更顯霜白,多少顯得有些垂頭喪氣。

  「陛下應該不會再懷疑大人與蜀軍有勾結了吧?」趙直賢佝僂著身子,袖著雙手,聲音有些沙啞的說道。

  韓謙回頭看了趙直賢一眼,聽他語氣裡透漏出怨氣,為慘烈戰死的將卒不值,卻也沒有辦法責怪他。

  趙直賢的幼子趙方城以及裴朴雖然作為醫師,並不會直接進入前線戰場,但都不幸犧牲於蜀軍發動的一次奇襲裡。

  趙直賢已經向行尚書省上書請辭,其長子趙方海也是堅持不願襲繼其婺川縣丞之位——當然,趙直賢早前曾希望能到辰中或黔陽安度晚年,這時候則決定致仕後與其長子趙方海留在婺川河谷開一家醫館。

  「澤國江山入戰圖,生民何計樂樵蘇。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傳聞一戰百神愁,兩岸強兵過末休。誰道滄江總無事,近來長共血爭流……」

  這是前朝詩人曹松寫安史之亂的兩首詩,韓謙輕輕吟罷,神色卻更顯堅毅。

  他一度以為沈漾等人,怎麼都會先推動收覆巢州的戰事,而只要李知誥順利收覆巢州,大楚的內憂外患得到一定的改善,他再推動天平都收復婺川河谷,阻力會小得多,傷亡也絕不會這麼慘重。

  他事前真是沒有想到楊元溥對敘州的猜忌,竟偏執到這等程度,甚至不惜先收覆巢州、殲滅安寧宮叛軍這等要事先拖延下去。

  又或者說呂輕俠、姚惜水這些人自始至終都沒有放棄對敘州的落井下石?

  看到馮繚、馮翊兄弟倆,從遠處走過來,趙直賢決定致仕歸隱,無意再參與什麼機密事,便意興闌珊的先告退離開。

  韓謙也沒有挽留趙直賢,袖手站在崖岸之上,憑江風吹拂袍衫,過了良久,才對走到身後的馮繚說道:「我要重啟在金陵的情報網!你挑選人手,報送我案前來!」

  天平都雖然傷亡慘烈,但結果還是令人樂觀的。

  聽到韓謙新的決定,馮繚面露喜色,說道:「好,我這便去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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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10 06:14:2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百零二章 新使

  蜀軍二月底從婺川河谷撤出,新的蜀使、渝州司馬曹干奉蜀主王建令旨,於三月十六日,再次抵達金陵。

  時值陽春三月,春光明媚,身量削瘦的曹干身穿一襲長衫,站在官船之上,眺望遠處金陵城殘缺的外城垣。

  整個金陵城外城垣的修繕,相比較他離開金陵時,基本上都沒有什麼進展,他心裡暗想,看來為籌備對巢州的攻勢,楚國已經全面停止對金陵城的修繕了。

  只是楚軍在舒州及長江南岸沿線,早就完成集結,卻拖延到現在遲遲沒有大舉進攻巢州,曹干心裡也是疑惑不解,不明白楚國內部到底有怎樣的矛盾跟糾結沒有解開。

  曹干當然猜不到這一切皆是楚帝對敘州的猜忌所致。

  由於此前乃是蜀軍主動挑起戰釁,蜀使官船這次嚴禁直接通過水關進入外城垣內的玉浦橋碼頭停泊,而是被勒令從長江水道經小湯河,停靠到西城外的沈家集。

  大楚禮部及鴻臚寺也只是各派一名主事,領著六七名雜吏趕到沈家集來,負責接待事宜。

  稍微好看一些的,就是終究解除對蜀使韋群的監禁。

  韋群他過去四個多月裡被幽禁於都亭驛,看似衣食無憂,日子卻實在不好熬。

  他作為蜀鴻臚寺卿,品秩自然是在渝州司馬曹干之上,但聽到曹干攜蜀主王建新旨趕來金陵,也是早早趕到沈家集來跟曹干會合。

  再說他及十數隨扈,也是今天被大楚禮部從都亭驛「請」出來,他不出城來跟曹干會合,在金陵城裡暫時也沒有落腳地。

  大楚禮部、鴻臚寺的官員,對此次蜀使的到來,自然也是沒有什麼好態度,接過曹干遞交上來的國書,除了指定一座客棧,叫他們住進去等候消息外,連官驛都不替他們安排,便早早回城去了。

  曹干卻也不以為意,畢竟兩國目前還屬於交戰狀態之中,是不是接受蜀國的議和,何時進入和談進程,楚國君臣也得先權衡一番。

  朝廷院司的官員,這次要體現大楚上國的威嚴,要擺出一副傲然冷臉,但縣裡的官吏卻不敢太馬虎。

  除了早早將沈家集的一座客棧清空出來,供韋群、曹干帶著隨扈住進去,縣裡同時還派了數十衙役縣卒分散沈家集內外。一方面要負責盯住蜀使隨員,防止他們隨意出入地方,同時也要防止有江匪流寇流竄過來。

  倘若蜀使在沈家集真要發生什麼人員損失,地方上是絕對承受不了這個責任的。

  「國主怎麼就貿然決定出兵進佔婺川河谷了?」

  安頓之事由隨扈他們去做,被幽禁四個多月、與外界聯繫被徹底切斷的韋群,這時候是迫不及待的將曹干拉進客棧的一間靜室裡,詢問這段時間蜀國所發生的諸多事。

  他也顧不上曹干乃是長鄉侯王邕的嫡系親信,跟他實在是沒有什麼交情可言。

  靜室位於客棧的二樓,推開窗,窗後便是小湯河開闊的水面。

  雖說金陵城的修繕全面中斷下來,但江南的繁榮並沒有受到重創,從沈家集停泊的舟船,可以看出金陵城內外經過一年時間的休養生息,也是陸陸續續恢復過來。

  面對韋群的問題,曹干當然不會推心置腹的回答。

  向大楚禮部及鴻臚寺官員遞交國書之前,曹幹也將國書出示給韋群看過。

  曹幹這次是來求和的,遞交給大楚的國書,自然對兵釁之事以及後續蜀國內部的處置都做了解釋跟說明。

  曹幹這時候也是大體照著國書,將蜀國這段時間發生一些情況,較為詳細的說給韋群知曉。

  蜀國之內,從最初就強烈主對出兵奪回婺川河谷、並伺機控制黔江通道的,乃是兵部侍郎黃宗承、慰侯王孝先二人,他們的理由也很冠冕堂皇。

  婺川歷來乃是隸屬於巴郡及劍南道的故縣,婺僚人作為山僚族人的一支,很早以來便是巴蜀地方政權的屬民,很早就有一些聲音,要將婺川收復過去。

  只是早初這個聲音並不強,不足以掩蓋掉蜀楚結盟的大局。

  思州爆發大規模民亂,同時又有消息說婺川河谷兩翼山嶺之內新發現多處鹽滷咸泉,當時思州在婺川河谷的防禦如同虛設,考慮一旦婺僚人重新集結奪回婺川河谷,將會直接影響到蜀軍對川南山僚族人的鎮壓,有黃宗承及慰侯王孝先等人牽頭,蜀國內部支持出兵佔領婺川河谷的聲音驟然響亮起來。

  當時也料想楚國內憂外患未解,而楚廷在黔江沿線的利益遠不及蜀國那麼大,只要蜀軍出兵果斷,最終能迫使楚國妥協。

  然而楚廷招撫亂匪新編一這,進攻婺川河谷,以及婺僚人在黔江兩岸頻繁發動的襲擊,卻是蜀軍所預料不及的。

  考慮到梁軍在關中有進行集結的跡象,國主王建最終決定壯士斷腕,下旨將傷亡慘重的蜀軍從婺川河谷撤出來,重新啟動與楚國的和談。

  「婺川是否真有新的鹽泉發現?」韋群知道曹幹不可能跟他推心置腹,但也忍不住想問得更詳細一些。

  「卻是在婺川河谷附近的山裡,發現兩處咸泉,不過出鹵量,還不及婺川現存兩口的鹽井。」曹干說道。

  「何苦折騰這麼一遭啊!」韋群禁不住搖頭苦澀的說道。

  目前蜀國共擁有近四百餘座能出鹽滷的鹽井,年產井鹽愈四十萬擔,要是婺川深山裡發現大規模的鹽滷,考慮到婺川又有可能重新落入婺僚人手裡,確實應該考慮出兵佔領。

  韋群相信大軍佔領婺川河谷期間,應該對左右的山嶺仔細勘測過,最終僅發現兩處咸泉,這一番折騰就實在是太得不償失了。

  婺川即便最後能有五六口產鹵鹽井,即便每年能煮五六千擔井鹽,論及規模也遠遠不及現存就有三十多口鹽井的巴南地區,甚至僅夠供應一縣地區的人畜消耗而已。

  「是啊,折騰這麼一回,楚國君臣怨氣難消,也不知道此行會不會有一個好的結果啊!」曹幹也跟著感慨道。

  曹干是絕不會承認經此一事,不僅世子清江侯王弘翼在朝中的勢力再受重創,同時不僅世子在左清江軍裡的勢力受到重創,他們還能在後續追責戰事失利責任時,將世子在左清江軍內的親信將領清除出去。

  而為了能向楚國交待,國主王建決定免除兵部侍郎黃宗承以及慰侯王孝先等人的官爵,將他們貶入梁州軍中聽候效用。

  而不管這次蜀楚兩國能否恢復關係,兩國在黔江的駐兵,心頭的火氣是很難消除的,再考慮到婺僚人捲土重來的威脅,長鄉侯王邕自然還需要繼續留在渝州坐鎮,不虞會貿然就被調往梁州。

  「楚軍這幾天大概便會正式對巢州發動攻勢,應該會借台階而下吧。」韋群說道。

  他待要再問及蜀國近期發生的其他事情,卻看到曹幹這一刻的注意力似被窗外的事物吸引住,好奇的問道:「什麼事情叫曹大人看得如此出神?」

  韋群扭頭朝曹乾眼神所視的方向看去,卻見是一艘載量估計有三千石左右的三桅帆船,正緩緩往沈家集碼頭這邊駛來,似乎也要停靠在沈家集。

  「這三桅帆船,應是敘州所造。」曹干說道。

  聽曹幹這麼說,韋群便明白曹干為什麼會岔神了。

  他認真看過去,注意這艘大船的桅杆要略矮一些,但橫向卻十分寬大,確實是敘州特有的軟式橫帆。

  敘州目前所造的大型船舶,主要供給岳陽、金陵兩地的水軍以及敘州內部,其他地方的宗閥也好,船幫、商幫勢力也好,甚至地方官府暫時都無法直接從敘州購得大型船舶。

  畢竟敘州造船場的生產能力,也是有限的,之前也是優先建造大型戰船,供給軍方。

  現在金陵城外的河面上,出這種大型三桅大帆船出現,則意味著這極可能是直接從敘州出發過來的民用商船。

  韋群感慨的說道:「我被幽禁於金陵,聽楚國的小吏議論,金陵似乎頗為懷疑韓謙與我大蜀有勾結,也懷疑思州民亂乃是韓謙暗中唆使。不過,雙方日前在婺川河谷打得這麼慘烈,韓謙大概也無需擔心會再遭到什麼猜忌,這才叫敘州的商船直接駛到金陵來牟利的吧?」

  目前,除了真正知道詳情,或者全面掌握楚蜀兩國信息的人之外,其他人無論從哪個方面,都不能再質疑韓謙與蜀軍存在勾結。

  怎麼看都是蜀國君臣看到思州爆發民亂,看到有完全控制黔江通道的機會,又誤以為楚國在內憂外患未解的局勢下,不會特別在意黔江通道的得失,而採取的一次軍事冒險。

  要是敘州與蜀軍不存在勾結,也就難以質疑思州民亂是敘州暗中所挑動,畢竟在蜀軍進佔婺川河谷之前,敘州對思州的形勢都保持極大的克制。

  「或許是如此。」曹干敷衍韋群說道,但真正知悉內情的他,卻清楚敘州貨船進入金陵,絕不像韋群說的這麼簡單。

  應該是黔陽侯韓謙在隱忍一段時間後,想要重新將手伸回到大楚的中樞來吧?

  曹幹也不清楚,敘州這次派入金陵的人選會是誰,會不會主動跟他,或者想辦法跟清陽郡主聯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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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三章 商船

  並不單單是曹干、韋群無意間留意到,敘州商船再次駛入金陵,也進入很多人的視野之內。

  只不過這些人裡,絕大多數的想法與韋群一樣,都認為婺川河谷戰事之後,敘州撇清了與義軍、與蜀軍勾結的嫌疑,開始尋求與大楚腹地更密切的聯繫。

  這艘敘州商船所載的人員及貨物種類、數量等信息,在經阮江進入朗州武陵縣境內之後,就提前一步傳遞到金陵來。

  所以能提前知道這些信息的人也就清楚,敘州商船在時隔兩年之後,再次進入金陵,主要還是為牟利而來——雖說西南諸州不禁商旅通過,但關隘要卡都加強的盤查。

  雖說敘州通過沅江、雪峰山驛道,與朗岳潭邵衡諸州相接,茶藥布鐵等大宗貨物,能就近輸出,但這些州縣主要還是以自給自主的世族莊園經濟、小耕農經濟為主,對外部的商品需求相對有限。

  一旦敘州向朗岳潭邵衡諸州輸出的茶藥布鐵,超過一定的規模,售價就會受到壓制,難以攫奪更多的利潤。

  更不要說黔中、南詔等地的藥材、騾馬、金銀器皿、珠玉寶石、香料,在湖南諸州都賣不出什麼高價。

  大楚境內真正成規模的商品消費市場,還是在集江南繁盛於一地的金陵。

  就像黔陽布、雁蕩春酒,在朗州、岳州的售價,就要比金陵低了將近三四成。

  而金銀器皿、珠玉寶石、象牙香料等珍稀之物,兩地的價差更為驚人。

  所以敘州商船出現在金陵,在一些人的眼裡,視為黔陽侯在現實利益面前選擇屈服。

  敘州作為羈縻州,也就是尋常意義上的蕃州,商船入境,需要與當地的鹽鐵院監或受鹽使司所轄的市舶場報備,在由鹽鐵院監或市舶場抽解以及抽買一部分貨物、作為過稅徵收之後,才允許與當地的商賈進行貿易。

  鹽鐵使司設於沈家集的市舶場,就緊挨著曹干率蜀國出使人員的客棧邊上——曹干所乘之船,被勒令停入沈家集,也是被視作一般的蕃船處理。

  曹幹也沒有辦法跑到碼頭細看到底是不是敘州過來的商船,坐在房間,繼續與韋群說著話,將蜀國境內一些最新的情況說給他聽。

  畢竟韋群始終還是正使身份。

  將晚時分,客棧前面的石板街上傳來嘈雜的爭吵聲,曹干與韋群走到臨街的窗前,看到好些人圍著兩名市舶場的官吏在爭論著什麼。

  他們聽了片刻,才知道圍著市舶場官吏的那些人,皆是乘敘州商船進入金陵的商賈,因為不滿鹽鐵使司所新施行的抽解、抽買之制,才發生爭吵。

  再細聽片晌,才知道鹽鐵使司對諸蕃州輸入大楚京兆府及諸經制州的商貨,除了照舊制,對各色貨物進行十取一的抽解之外,還新規定要以低價購入四成的貨物作為抽賣。

  這相當於直接抹除掉這些商賈等所能獲得的近一半利潤。

  曹干見韋群一臉的茫然,想必他這些天都被囚禁在都亭驛,沒有機會與外界接觸,也並不清楚金陵城內諸多細節方面的變化。

  不管鹽鐵使司所行的新制,是否針對敘州,蜀國在重新締結盟約之後,想要向楚國輸出貨物,同樣也將受到此制的約束。

  當然,曹干心裡清楚石板街這些商賈的爭吵是徒勞無功的,而他此行授命,也不得在這些細枝末節上跟楚國糾纏。

  曹干將曾隨他到過敘州的幾名隨扈喊上樓來,叫他們分辨那些商賈裡有沒有面熟的人員,倘若有,那可能是敘州借商船派入金陵的密諜。

  很可惜,他手下的扈隨,並沒有認出有面熟的人員來。

  …………

  …………

  蜀主國書經大楚禮部及鴻臚寺的官員攜帶進入金陵城,便如石沉大海,沒有音信傳來。

  而經敘州出發的商賈,最終還是無奈接受鹽鐵使司的新規,一批批抽解及抽買的貨物運入市舶場的大倉之後,之後他們又通過牙商,與金陵城內的商賈聯繫,將剩餘的貨物一捆捆銷售出去。

  到第四天,曹干還看不出有什麼端倪,他多少有些沉不住氣,次日便忍不住雇了一艘烏篷船,帶著幾名隨扈借垂釣的名義盪舟小湯河之上,藉機近距離觀察敘州商船,但依舊沒有什麼收穫。

  將晚時分,曹干坐船返回沈家集,登上岸將要再回客棧時,與一名布衣客錯身經過,便聽到布衣客跟他悄聲說道:「迎春樓的春紅姑娘,琴彈得極妙,我家先生想請曹大人夜裡過去一起聽琴。」

  沒等曹干看清楚那人的面孔,那人已經徑直走了過去,頭也不回的融入沈家集晚市頗為密集的人流之中。

  沈家集作中金陵城西最為重要的一處鎮埠,茶肆酒樓客棧妓寨也是應有盡有。

  金陵城在之前的戰事之中損毀較為嚴重,同時為了限制敵方間諜滲透城中,大宗貨物的交易都被指定限制在城外幾處相對完好、沒有怎麼受戰事影響、交通便利的鎮埠進行。

  這也促成沈家集,要比尋常的縣城熱鬧、繁榮得多。

  看天色漸晚,曹幹也不回客棧,直接往街南頭的迎春樓走去,詢問夥計後,直接登上二樓,坐進一間小閣。

  迎春樓是一棟回字形結構木樓,二樓分佈諸多小閣雅室,推窗看向內側,隔著天井,對面是一座四面敞開的小廳。

  有伶官藝伎在小廳裡撫琴唱曲,客人坐小閣雅室裡飲酒,便能一覽無餘,卻是十分的雅興。

  等到戌時(夜七點),曹幹才聽到隔壁的小閣有人在迎春樓夥計的引領下走進去。

  曹乾等了一會兒,確認迎春樓的夥計走出去,他才走到面對天井小前的窗前,探頭往隔壁看去,卻見馮繚已經站在那邊窗前,正笑著看過來:

  「曹大人,有一陣子沒見面了啊!」

  「敘州商船再入金陵,我便料到黔陽侯會派重要人物先走這一趟,卻也沒想到會是馮大人您這麼重要的一個人物過來呢,」曹乾笑問道,「我前些天聽敘州商賈與市舶場的官員爭吵,似不滿鹽鐵使司新的抽賣之制,馮大人有去找鹽鐵使司訴告?」

  「大楚內憂外患未解,養兵征戰官員俸給,無一不靡巨億萬,多征些商市之物以補國帑之不足,也是無奈之舉,敘州怎麼能不識大局,拿這種小事去勞煩有司?」馮繚笑道。

  鹽鐵使司新規既定,不僅金陵城、京兆府,大楚諸經制州都要實施,也就意味著敘州的商貨就近輸入朗岳潭邵衡諸州,也要在十取一的過稅外,再被低價抽買四成。

  要是這都是小事,曹干暗想馮繚此行代表敘州趕來金陵,還真是另有企圖。

  當然,曹幹也清楚馮繚這時候與他見面,並非敘舊或者純粹顯擺敘州商船再入金陵別有用心,他也不跟馮繚打什麼啞謎,直接問道:「馮大人約我來迎春樓相見,有什麼話相告?」

  「我家大人料得這趟會是長鄉侯的人出使金陵——既然是曹大人,那就再好不過——特地吩咐我將這張清單交到曹大人手裡。」馮繚伸手將一頁清單遞過來,之後身子便縮回隔壁的小閣雅室裡。

  曹干走回到座位上,將清單攤開,上面所書卻是黔陽侯希望蜀楚兩國和議時,涉及到兩國經黔江交界的一些事項。

  很顯然黔陽侯韓謙是擔心派人到渝州見過長鄉侯進行交涉,之後再由長鄉侯派人追到金陵來,很可能在時間上會趕不上這次兩國和議的趟,索性叫馮繚直接到金陵來截他。

  只是這張清單,曹干越看越疑惑,很難理解黔陽侯竟然要求渝州大幅提高經黔江往辰敘思州及黔中諸羈縻州輸出井鹽的價格,並同時對黔陽布、兵甲等精鐵製器、船用帆布等敘州物產輸入渝州,進行全面的低價征買。

  黔陽侯想籍此進一步撇清與渝州的牽涉,曹干是能理解的,但真要照清單執行,敘州將無利可圖啊?

  難道黔陽侯對楚帝的忌憚,真有這麼深?

  曹干輕扣廂房牆壁,再次走到窗前,問道:「馮大人確認這紙清單沒有寫錯什麼?」

  「沒有寫錯,曹大人幫這個忙便成,渝州應該也不會吃虧就是。」馮繚說道。

  照這個清單,渝州不僅不會吃虧,還能佔到大便宜,曹干確認無誤,當然不會拒絕幫這個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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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四章 密談

  曹干有重任在身,沒有心思留在迎春樓飲酒聽曲,很快便離開了。

  隔壁雅間裡還坐著一個削瘦的身影,聽到曹干離開的聲音,才開口跟馮繚問道:

  「真要在這次和議裡,照這個清單將兩國通過黔江的商貿之事定下來,敘州吃虧太多了啊?」

  「吃不了虧,便佔不了便宜,」馮繚說道,「大楚將作監的兵甲戰械鑄造,已經恢復到相當規模,岳陽、金陵、江州的造船場年後也都啟用,即便在溧陽侯楊恩的主持下,所造戰船兵甲戰械,比起敘州還要略差了一些,但也擺脫了對敘州的依賴——以後僅有渝州會從敘州大批量購賣這些鐵製品,目前也只能通過這種方式,先保住這一塊。」

  當世平民對鐵製品的品質要求較低,對價格則相當敏感。

  再加上冶鐵鑄造之術,自前朝以來就在民間普及開,所以敘州的民用鐵製品,在傳播手段相對落後的當世,想要打開銷路,需要長時間的經營與鋪墊。

  而對鐵製器要求高、也能給出高價的兵甲戰械,售賣的渠道卻又是有限而固定的。

  就算延佑帝及朝廷諸公,對敘州沒有猜忌,兵甲戰械乃國之利器,朝中眾臣從傳統的思維來看,也都會希望由官辦機構直接掌控其冶煉鑄造,而不會依重蕃州。

  目前馮繚趕來金陵,說服曹干在兩國和議時加入低價征買敘州的兵甲戰械等鐵製品,是要先保住一塊能持續出貨、維繫生產的市場。

  唯有生產不斷,才能說得上在實踐中不斷革新工藝,也才能維持住進行這方面生產的工匠規模。

  而渝州低價征買,比照當世的鑄造技術,看似是無利可圖的,但敘州的冶煉鑄造水平,卻又是當世其他地方能及的?

  黔陽布、船用帆布等等,所有敘州能大規模出產的物資,成本其實一直都在不斷的下降之中。

  照清單執行,看似敘州吃了大虧,其實不過更利於敘州低價傾銷而已,長鄉侯在渝州僅僅是充當了牙商或買辦的角色而已。

  也恰是如此,對鹽鐵使司的抽買新規,敘州那邊也不甚在意,只要市場足夠大,敘州其實更樂於低價傾銷。

  在韓謙的觀念裡,擴大生產、提高生產力水平,比單純的追求超高利潤,要重要得多。

  而至於要求曹干代表蜀國,大幅提高經黔江往南輸出的井鹽價格,理由則更簡單。

  當世開採井鹽的技術落後,通常只能開採融化鹽礦之後的淺層地下鹹水進行曝曬或蒸煮,但實際上只要發現地底存有鹽礦,進行大規模開採,一座鹽礦的產能,理論上是能滿足幾百萬乃至幾千萬人畜的食用。

  當世較為困難的,是地底鹽礦缺少有效的方法進行勘測。

  以當世的技術水準,開鑿小口深井的成本太高,不可能隨隨便便的找個地方,就開鑿一眼深井去探查地底存不存在鹽礦。

  然而一旦有咸泉能確認地底有鹽礦,經行一定的技術改造,提高產量,卻又是相對容易的事情。

  所以婺川即便沒有發現新的鹽泉咸泉,就憑著現存的兩座鹽井,將產量提高十倍、二十倍,在韓謙看來,在現階段也並不存在實質性的障礙難以跨越。

  最簡單的,就是往現存的鹽井注入大量的溪河水,加速融解地底鹽礦,也能大幅提高產能。

  韓謙從頭到尾,就沒有想過要從渝州運鹽獲利,他想的是通過目前受敘州直接控制的婺川縣鹽鐵院監這個差遣,派人到婺川河谷直接組織產鹽,混同到川鹽之中,再經鹽商運往黔中諸羈縻州販賣獲利……

  馮繚略加解釋敘州在這些事上的底氣所在,削瘦身影聽了卻猶是感慨:「真是叫長鄉侯佔足便宜了。」

  「蜀主王建雖然樂於削弱世子王弘翼的勢力,但還沒有換嫡的心思,長鄉侯的根基還是弱了一些,得讓他佔些便宜。」馮繚說道。

  說到這裡,馮繚又問到另外一件事:「刺殺案目前進行到哪一步了,廣德府現在應該已沒有多大波瀾在湧動吧?」

  削瘦身影說道:「陳景舟出知廣德府,很快就採取一些安撫措施,使得廣德府稍稍穩定下來,但原廣德軍之前退下來、隸用到府縣及府縣防兵的胥吏、衙役、武官,則早一步被驅逐出去。而這裡面前後被無辜捲入刺殺案裡的就有近二百人,逾二十人受刑死於獄中,四十餘人致殘……」

  聽到世家宗閥對廣德府這次凶狠反撲的詳細情形,馮繚也是唏噓不已。

  削瘦身影又繼續說道:「……韓東虎、蘇烈等人應該已經逃入浮玉山的深處,並沒有被官兵捉住;而原廣德軍有一部分退役武官不甘受世家的迫害,也攜家小逃入山裡,應該也與韓東虎、蘇烈他們聯合起來——敘州要在金陵多部署一些眼線蒐集、傳遞消息,派人去聯絡他們,用這些人,或許更合適一些。」

  「暫時還不宜太早打草驚蛇,」馮繚說道,「我這次過來,還是得先想辦法,將尚仲傑屠殺流民、尚文盛毀屍滅跡等事揭開來……」

  馮繚在來金陵之前,就跟韓謙討論過這些問題。

  重新啟動金陵這邊的情報網,遠不是派七八人潛伏過來這麼簡單。

  首先普通的市井之民,甚至商賈,身份低微,對發生於皇城禁宮之內、發生朝堂之上,發生禁軍、侍衛親軍內部的事情,是沒有信息來源的。

  甚至底層的胥吏、將卒,信息也是相當封閉的。

  而除了蒐集信息外,信息及時有效的傳遞,也是建設情報網的重要組織部分。

  以廣德府為起點,走黟山驛道,經饒州過洪袁諸州,進入湖南,再走雪峰山驛道進入敘州,兩千餘里陸路,理論上最快七八天時間能走完。

  不過,五百里加急的驛傳速度,是依賴驛道、驛站等一系列完整體系進行保障後才能達到記錄。

  也就是說,敘州要在沿途少說設置二三十處養有馬匹的中轉點,才能保持信息在敘州與廣德之間快速傳遞;這同時還需要瞞過縉雲司及地方州縣的耳目。

  走水路的速度看似不慢,但敘州商船一路過來,沿途要經多重關卡的盤查不說,更關鍵的是一艘大型商船,總不可能說走就走吧?

  想要保證消息的快速傳遞,這裡面要動用的人力、物力,就不是一個小數字了,人員的挑選也是大問題。

  在敘州時,韓謙吩咐挑選合適的人手,馮繚當然也有考慮到重新招攬韓東虎他們任事。

  之前敘州雖然與金陵這邊沒有直接聯絡,但從對地方官員及世閥士紳群體公開的驛傳邸抄裡,也能知道廣德府發生的一些情形。

  以韓謙的聲望,再將受迫害逃入山裡、有可能與韓東虎、蘇烈他們會合的這些廣德軍退役武官招攬過來,不僅能使他們對廣德府以及禁軍及侍衛親軍的滲透力,直接達到一個相當高的水平,同時也有一批經驗豐富的人手,去組建這個信息傳遞網路。

  然而,問題在於,當世沒有誰真甘心情願做別人的棋子。

  他們是可以派人去聯絡韓東虎以及蘇烈這些尚家逃奴,但聯絡後不能給予足夠的支持,卻還要這些人事事聽命於敘州,真當這些人是傻子啊?

  敘州能給他們什麼支持?

  他們又想得到怎樣的支持?

  這是馮繚最後幾天在敘州時,與韓謙討論最多的問題。

  但問題在於,這些人是朝廷及地方州縣除之而後快的逆黨,他們的家小隨時有可能會被官兵清剿屠殺,韓謙憑什麼叫他們安心為敘州效力?

  現在諸多關隘,都加強了對出入敘州的盤查,這麼多人的婦孺家小,很難悄無聲息的從深山老林裡走出來,再遷入敘州。

  韓謙早期在敘州招攬流民,說白了是潭州有心將自己的人馬混入流民之中,滲透進敘州,才予以放行。

  要不然四面的關卡一封,沒有經歷嚴格訓練的普通民眾,怎麼避開官府的耳目,去翻越重重山嶺進入敘州?更不要說身體孱弱的婦孺老弱了。

  韓東虎、蘇烈他們牽涉刺殺案,犯了眾怒,想要以招撫的名義撤消地方官兵對他們的清剿,就必須先要進行翻案,將尚仲傑屠殺流民、尚文盛毀屍滅跡等事真相揭開來。

  只是現階段想要找到合適的人,去翻這個案子,太難了。

  滿朝文武,有誰願意去冒著得罪世家門閥的風險,不顧被他人懷疑與敘州暗中勾結,站出來去翻這個案子?

  這可是有可能要將身家性命都搭進去的事。

  「沈相會翻這個案子嗎?」削瘦身影問道。

  「估計不可能,沈漾沒有那麼不識時務……」馮繚搖了搖頭,說道。

  沈漾身居宰執之位,所慮所謀乃是大楚社稷全局的安危,不會為一時的義憤,將自己牽涉到這等麻煩之中。

  「薛若谷呢?」削瘦身影想到一個合適的人選,問道。

  「大人有過考慮,但不能是敘州的人去接觸薛若谷。薛若谷正直歸正直,但也不會輕易就被敘州牽著鼻子走——此外,想要薛若谷敢冒這麼大的風險站出來,僅憑一些傳聞及說辭,還是遠遠不夠的。」馮繚說道。

  「請老太爺出面,促成薛若谷貶到溧水去任縣令——衛甄在這個案子裡搞了太多事情,只要薛若谷頂替衛甄去主政溧水,應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跡。」削瘦身影說道。

  「大人不想將老太爺牽涉進來。」馮繚說道。

  「你到金陵來,應該審時度勢、自行決定一些事情。」削瘦身影卻是建議馮繚在這事情上自己拿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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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五章 訪客

  曹干抵達金陵,一直沒有受到理會,他以為是大楚朝臣故意冷落他,其實就是他乘官船抵達金陵的這一天,大楚集結於舒州等地的兵馬,正式對巢州展開攻勢。

  金陵與滁州、巢州隔江相望,駐守長江南岸沿線的兵馬也是風聲鶴唳,六部院司更是像一座機器般滿負荷運轉起來,幾乎所有人的神經都關注著北岸的動向,誰在這時候能閒下去管蜀楚和議的事情?

  拖就拖著唄。

  近十萬兵馬集結於舒州,前後拖延近半年時間,才對巢州發動攻勢,在大的形勢上,對楚國是相當的不利。

  大量將卒、隨軍民夫長時間滯留舒州,這一期間額外消耗的糧草便高達上百萬石。

  而選擇這時候全面對巢州發動攻勢,又趕上春耕播種時節,大量精壯皆在軍中,致使各地的屯營軍府,缺少足夠的勞動力,春耕也必然受到嚴重的影響。

  當然,對控制江東、江西、湖南、荊襄等地、逾一千兩百萬人口的大楚而言,這點負面影響還是能夠承受的。

  相比較而言,安寧宮叛軍撤到江北後,看似精銳兵馬猶維持在十萬人規模,但糧秣補給只能依賴於原本就受梁楚兩國邊境戰爭長期影響、人口僅剩六十萬左右、大片田地無人耕種的壽、巢、滁、廬四州,就真正算得上是一種煎熬了。

  拖延到延佑二年春,安寧宮為維持軍隊必要的補給,只能在所控制的地域內百般搜刮、盤剝,各種手段,無所不用其極。

  在如此規模的精銳兵馬鎮壓之下,不要說普通民眾了,地方上的世家鄉閥也全無反抗的餘力。

  大批的民眾無力反抗,但糧食甚至連春耕的種子都被搜刮乾淨,不想餓死,就只能背井離鄉,紛紛逃離其地,到他鄉逃荒。

  即便往西受山嶽及兩軍防線的阻攔,往北受阻於淮河,往南受阻於長江,但成千上萬的人,拖兒帶女逃往淮東的通道卻是暢通的。

  這也使得安寧宮叛軍在長江北岸的境遇,變得越發的窘迫。

  進攻巢州,也沒有什麼奇謀可言,樞密院早在半年前就擬定詳細的用兵方略,延佑帝召集政事堂諸公也多次討論過,現在主要就是照方略執行。

  也由於與此時收復的目的地,與金陵僅隔一江之水,故而延佑帝也極方便通過樞密院,直接指揮戰事的進程。

  叛軍在南線的守禦,主要集中在巢州;巢州以東,位於巢州、揚州之間的滁州,防禦是空虛的。

  不過,考慮到信王楊元演並不值得信任,即便叛軍在滁州的防禦如同空置,楚軍的主攻方向,也是選擇從西面的舒州往東展開攻勢。

  高承源率五牙軍的水師戰船,主要是負責封鎖巢滁等地進入長江的水道,將樓船軍殘部封鎖在洪澤湖之內。

  等到李知誥集結於舒州的七萬多馬步軍,先拔除掉巢州外圍的城寨,再水陸並進,推到巢州城下,拔除掉叛軍在南線的這個核心據點。

  之後再順勢收復滁州,也不用擔心信王楊元演在背後搞什麼妖蛾子了。

  戰事鋪開有七天,各方面的推進一切都順利的照計畫在進行,但朝堂之上卻不敢有絲毫的放鬆。

  韓道銘今日天未亮就趕往政事堂參加議事,午後又因戶部田賦之事被召到崇文殿應對,直忙到星辰滿天,才飢腸轆轆的乘馬車回到宅邸。

  看到府門外停著兩輛馬車,韓道銘走進西苑,卻沒有人通稟有客人來訪,好奇的問府裡的管事:「今天還有哪裡的客人在府裡?」

  「是從敘州來的客人,攜帶些禮物過來看望老太爺——老爺要不要將敘州的客人召過來問候一聲?」管事回稟道。

  「我見這些人做甚?」韓道銘臉色陰沉下來,卻也沒有辦法將人趕走。

  婺川河谷,亂匪所編的天平都與蜀軍打得慘烈,令人再難質疑敘州跟亂匪、跟蜀軍存在勾結,但再難質疑,並不意味著就徹底消除掉宮裡那位內心深處的猜忌。

  敘州沒事派人跑過來走動,真是閒得慌!

  韓道銘心情煩躁的接過侍女遞過來銀耳羹,喝了一口,又覺得嫌燙,「啪」了一聲將瓷盅扔桌上,正要往書房裡走去,卻見韓鈞慌裡慌張的從裡廂走出來,張口喊住他,問道:「慌裡慌張作什麼,你今天不用去長春宮當值?」

  「爹爹,孩兒正要出城回長春宮去,」韓鈞有些慌亂的回稟道,「黃慮等人今日告假回城,找樞密院上書,想著請調到江北戰場,孩兒陪他們走了一遭。」

  就目前所草擬的安排裡,隨著後續戰事的推進,長江南岸還有一些禁軍會調到江北駐防,但侍衛親軍的職責就是負責金陵城及皇宮大內的守禦。

  一些侍衛親軍年輕的武官將領,熱血沸騰想立戰功,包括湖南宣慰使的兒子黃慮在內,都三番五次上書要求調入舒州軍中參戰。

  韓道銘不悅的說道:「你摻合這些事做什麼?」

  目前韓家,不提敘州那邊,他出任參知政事兼領戶部尚書,韓道昌出任工部侍郎,他女兒又入宮為妃,韓鈞目前出任侍衛親軍都虞候,可以說短時間內怎麼都不可能再在軍中獲得提拔了。

  要不然,他韓家就太遭人忌恨了。

  韓鈞遲疑了一會兒,但想到他真想請求調入舒州軍中,父親必然會堅決反對,便說道:「我也就陪著黃慮他們回城一趟,倒沒有摻合進去。」

  「你心裡明白就好。」韓道銘揮了揮手,示意韓鈞趕緊出城回長春宮當值去。

  然而看著兒子韓鈞走出院子,韓道銘又尋思出一些不對勁來,敘州來人見老父親,韓鈞怎麼就當沒這回事似的?

  …………

  …………

  韓府佔地逾四十餘畝,共有十餘處建築群,韓文煥年紀老邁,不怎麼出去活動,便住進緊挨後花園的青竹苑裡,平日裡有六七名僕傭、侍女貼身伺候著。

  這一刻,僕傭、侍女都守在院子裡,堂屋房門半掩,明燭高燒,從院子裡能看到敘州來的幾名客人,都背著門而坐,正跟老太爺說話,也看不見他們的臉。

  韓文煥枯瘦的老臉,彷彿年深日久的樹皮一般起皺,老態龍鍾,唯有眼瞳還頗為精神的看著臉色臘黃、面容稍加偽飭、僅有輪廓還能辯認的馮繚。

  過了好一會兒,韓文煥才聲音嘶啞的問道:「不是韓謙叫你來找老夫的吧?」

  「大人確實不想麻煩到老太爺,是馮繚不忍看廣德軍舊人慘受迫害,上千家小不得不流落山野,卻隨時會被官兵當成逆匪清剿屠戮,心想著借薛若谷之手,將這樁案子徹底翻過來,或許才能真正了結掉這件事。」馮繚說道。

  「你的心思沒那麼單純,我也懶得問了,這件事我盡力而為吧,你也不要抱太大的期待——不要說現在,早前我說什麼話都不頂用的。」韓文煥老態龍鍾的說道。

  薛若谷在御史台已經夠遭人嫌了,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將他踹到地方上去。

  再說沈漾主持政事堂之後,在推選官員,一直有意避免官吏在祖籍任職。

  為避免世家門閥在地方的勢力過度膨脹,有人進諫提出將衛甄從溧水縣令任上調走,也是極正常的一件事。

  關鍵還是要有人站出來將這兩件事促成到一起。

  要不然的話,薛若谷離朝外放,也不可能恰好是外放到溧水縣任職去。

  馮繚也不指望老太爺對自己有什麼好的感觀,見目的達成,當下便起身告退。

  馮繚是扮作敘州來客的隨扈,走出院子也是跟在他人的後面,穿過韓府深邃的夾道,往韓府大門走去。

  走到韓府大門前,恰逢韓鈞從裡面走出來,馮繚心裡一驚,他還擔心韓鈞會從自己的舉止形態察覺到什麼,卻不想韓鈞眼睛往這邊瞥了一眼,便帶著兩名隨扈牽馬跨出府門,策馬往東城方向馳去。

  看韓鈞一副心事滿腹、無暇顧及他事的樣子,馮繚疑惑的皺起眉頭,實在不知道是什麼事情,叫韓府嫡長公子,侍衛親軍的高級將領都虞候、太后跟前的紅人韓鈞牽掛成這樣子?

  韓府上下一切如故,他黃昏時登門,並沒有察覺到有什麼異常之處啊。

  坐上馬車,馮繚越想越不對勁,揭開車簾子,跟騎馬跟在馬車旁的一名侍衛說道:「安排一個人盯住韓大公子,最好是能獲得其信任,直接到他身邊服侍,看看我們的韓大公子,最近到底遇到了什麼煩心事,以致他對夜訪韓府的客人都吝嗇不多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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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六章 道側

  有些事看似難辦,但有些人那裡,就只是提一嘴的事情。

  薛若谷在御史台出任侍御史,職在監察彈劾朝臣百官貪鄙枉法。

  特別是延佑帝登基後又重用諫臣制約朝臣,侍御史看似品秩不高,僅從六品,在朝中卻完全可以說是一個位卑卻權重的要職。

  薛若谷生性介直,也便將延佑帝的意圖執行得最徹底,因而這一年時間裡也不知道得罪多少人。

  刺殺案發生後,沈漾不顧其他大臣反對,堅持舉薦薛若谷接替尚文盛出知廣德府,穩定那裡的形勢,以免滋生民亂,但他的奏摺呈入崇文殿,便如石沉大海沒有回應。

  這時候很多人都清楚薛若谷並非陛下所信任的人選,那些被薛若谷得罪的勢力,甚至對沈漾不滿的人,都難免會將怨氣撒到薛若谷的頭上。

  由於天祐帝在位期間,就有意壓制京畿輔縣的世家宗閥,尚文盛、衛甄這些人家財巨萬、田宅連垣,但在朝中的地位卻不高。

  尚文盛年少時就有極聲望,但混了半輩子也不過是個郎中官,到最後死在廣德府知府事的任上。

  而衛甄在金陵事變之前,則僅僅是溧水縣丞而已。

  在收復金陵的戰事裡,衛甄是立下功績的;也隨著金陵戰事前後,京畿世家宗閥勢力受到沉重的打擊,沒有再壓制的必要,衛甄當時是可以到更重要、顯赫的位子上去任職的。

  不過,當時因為金陵戰火初熄,溧水等京畿輔縣亟需衛甄這等熟悉地方的官員主持休養生息之事,所以才在選官時,才沒有第一時間將衛甄選入六部院司任職。

  衛甄出任溧水縣令一年時間,地方上雖然還遠談不上得到休養生息,但形勢大體還是穩定下來——就連熱衷權勢的衛甄,他也都覺得自己到了該動一動的時候了。

  三月中下旬楚軍水陸並進,到三月底十萬兵馬便已經逼進巢州城下。

  這時候,理應派官員先渡江接收滁州。

  而作為收覆巢滁兩州戰事的一環,滁州刺史的人選,朝堂卻一直沒有定下來。

  沒有能力的官員,政事堂諸公看不上眼,但有資歷、有能力的官員,卻沒有誰願意到滁州去任職,又或者已經外放到州縣任職,一時調不回來。

  收覆巢滁兩州,還談不上徹底殲滅安寧宮叛軍。

  滁州這個地方,人丁逃亡一空,土地大片荒蕪,還隨時說不定會遭受到叛軍的反撲,到任後,刺史作為地方官,還得與駐守的禁軍將領打好關係。

  誰願意到這麼一個窮破凶險之地,去做一個受氣小媳婦。

  這時候有人舉薦衛甄出任滁州刺史,繼而又有建議將惹人恨的薛若谷踢出朝堂,外放溧水任縣令,一下子便獲得很多人的支持。

  衛甄他願意,畢竟從京畿縣令的從六品,到從四品的中州刺史是連跳四級。

  也只有當前朝廷急需用人之際,才會有這樣任性的提拔任用官員;待局勢緩和下來,一切都會回到按部就班的節奏上來。

  衛甄已過天命之年,沒有時間給他按部就班的一級級往上挪,即便知道滁州凶險,也是甘之若飴的收拾行囊隨軍赴任去了。

  侍御史是從六品官職,京畿縣令也是從六品,但薛若谷從位卑權重的侍御史調任京畿縣令,自然是貶官了。

  薛若谷他本人無所謂,沈漾能接受這個結果,主要也是溧水乃京畿輔縣,近在咫尺,他真要用薛若谷,調回朝中也極是方便。

  整件事趕在四月中旬確定下來,薛若谷差不多也是第一時間,與沈漾、秦問、李唐等人辭別,帶著家人趕往一百三四十里外的溧水城赴任。

  至於隱藏在整件事背後的意圖,沒有人能夠察覺到蛛絲馬跡,又或者唯有身在漩渦中的當事人,才有可能察覺到一些異常吧?

  …………

  …………

  四月下旬已是初夏時節,明媚的太陽光照射下來,已經有幾分炎熱。

  官道兩側的溝渠裡,荒草蔓長,遠處的田野有農民在耕種,穿著短褂麻衫,露出黢黑、精瘦的胳膊。

  陳家塘村村口外,有一座佔地百餘畝的桃樹林。

  此時桃花早已凋謝,樹椏子掛滿青毛桃子。

  桃林外、官道旁,有一小片空地,支著一座茅草棚子,有人在這裡賣涼茶為業,幾個過路客正圍著涼茶攤子喝茶,看他們的相貌、打扮,像是歇腳的腳伕、走街串巷的商販,涼茶攤前擺著一些裝滿貨物的籮筐,扁擔斜靠在籮筐上。

  四輛馬車從北面驅來,還有七八名僕役、刀客騎馬跟隨著。

  即便相隔一江之水的長江北岸正打得熱火朝天,但也沒有誰會認為距離楚京城百餘城的官道上,會有什麼盜匪敢橫行劫道。

  僕役以及護送的刀客們騎著馬背上,也甚是輕鬆寫意,打量著四下的明媚風光。

  涼茶攤子前的腳力、商販,卻好奇的朝官道上打量過來,似乎都還不知道是什麼重要人物,打這裡經過;前面數里外的官亭裡也站滿當地等著迎接的官紳。

  「先停一下。」經過涼茶鋪時,居首的那輛馬車從裡面揭開簾子,薛若谷從車裡探出頭來,吩咐車伕將車馬停下來。

  「前面就是溧水縣,好些人都等著迎接爹爹,爹爹你怎麼在這裡停下來?」一名十七八歲的青年從後面策馬趕過來,問若有所思打量涼茶鋪子的薛若谷。

  「他們願意等,就等著去——你娘身子弱,跟你妹妹都坐了一天的車了,身子骨應該都乏了,下車走動走動有好處。大家也都跑了大半天,也要多喝點茶水。」薛若谷跟已經長成成人的長子薛莫說道。

  他跳下馬車,徑直往涼茶攤這邊走過來,指著涼茶問守攤的老漢:「這涼茶怎麼賣?」

  薛若谷穿著官袍,老漢有點受驚嚇,抖抖嗦嗦的才說明白兩碗茶只要一文錢。

  不等左右的扈兵驅趕,那幾個商販、腳伕便讓出那幾個樹墩子做成的座位,端著手裡的茶碗,蹲到空地旁繼續喝茶。

  薛若谷就著一隻樹墩子,坐在涼茶攤前,銳利的眼神掃了場地邊的那幾名商販、腳伕一眼,接過老漢遞過來的茶碗。

  一碗呈琥珀色的涼茶,還浮著一些碎茶葉渣子。

  那青年與一名少女,攙扶一名柔弱秀美的中年婦人走過來,也坐到涼茶攤前。

  青年與那些個僕奴、刀客到底是渴了,像飲牛般咣咣連灌下去好幾碗涼茶,直喊舒坦。

  婦人與少女則更有興致眺望四周的風光。

  唯有薛若谷,像是手裡端著一碗絕世名茶,小口飲著,足足坐了兩炷香都沒有將一碗涼茶喝完——坐在場地邊的腳伕、商販分作兩堆,小聲談著附近的鄉俚趣聞,也不敢湊過來打憂到官人。

  「爹爹,你是不是在等什麼人?」

  「我也不知道在等誰,或許這一切是我想多了吧。」薛若谷若有所思的說道,看天色漸晚,再不走入夜前怕是不能進城,他將碗裡的余茶一飲而盡,便起身往馬車走去。

  待薛若谷等人車馬行遠,那幾個腳伕、商販再走回到涼茶攤前坐下,似乎完全沒有要趕路的意思。

  「馮先生,薛大人真為慘死東廬山的那幾十口流民翻案?」一名臉膛黢黑的腳伕,看向坐在眼前的布衣客問道,「看他的樣子,似乎早就意識到他這次調任溧水縣有著蹊蹺啊,他剛才大概以為馮先生會站出來跟他相認呢……」

  「他既然意識到事有蹊蹺,卻還毫無耽擱的趕赴溧水就任,你們就一點都不期待?」布衣客笑問道。

  「涉及此案的仵作以及衛甄的兩名幕僚,雖然我們照馮先生的吩咐,想辦法將他們都留在溧水,但想要他們開口,卻不是簡單的事情,」

  黑臉腳伕蹙著濃眉,神色猶不樂觀,還有其他的一些擔憂,說道,

  「再者,薛大人即便查明真相,想翻案也不是易事,甚至有可能將他一家老小的性命都白白搭進去——我當初任性妄為,已經牽累太多人進來了,也死了太多的人,也害大人無端遭受猜忌。唉,要是有選擇,我當初寧可將怨恨埋在心裡!」

  木訥的賣茶老漢,顫巍巍的伸手給幾人添碗。

  腳伕原本也不擔心粗鄙的鄉野老漢,聽到他們的話產生怎樣的聯想,但剛要接過茶碗,這時候卻注意腳伕賣茶老漢那雙似被火燒傷的手,焦黑的傷疤之下,指節似乎並沒有像真正的老人那般枯瘦似竹,驟然間心裡一驚,退後兩步,走到籮筐旁,伸手搭在挑貨的扁擔上,盯住老漢道:「不知道這位兄台是何方人士,竟然叫尚某剛才都看走眼了?」

  「照你所說,要是我當初在茅山,沒有以授田的名義號召奴婢入伍,一連串的誅連慘案也不會發生,尚仲傑或許也不會心懷怨恨,屠殺流民,」賣茶老漢端著茶碗坐下來,盯著腳伕問道,「我問你,一開始就是我做錯了嘍?」

  「大人!」

  腳伕怎麼都沒有想到賣茶老漢竟然真是另有其人,聽著熟悉的聲音,心情激盪的撲通跪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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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七章 起事

  「官道邊,人來車往,你還是坐過來說話吧,」韓謙示意韓東虎坐到涼茶攤前,又笑著跟馮繚說道,「我便說這雙手會是破綻,確實,燒傷疤痕偽裝得再好,也不像是一雙老人的手。」

  「大人身份尊貴,此時又遭延佑帝猜忌,怎麼能輕涉險地啊?」韓東虎坐到涼茶攤前,猶控制不住激動心情的說道,比翻案,他更擔心韓謙此時的處境。

  即便不受猜忌,韓謙作為蕃州刺史,私自潛回帝京,也是大罪。

  「什麼尊不尊貴,我這些年真要是因為害怕而什麼事情都不做,那真是什麼事情都做不成了。」韓謙微微一笑,對自己身處險境這事,似乎是一點都沒有什麼覺悟。

  當初他孤身赴晚紅樓不險嗎?

  他勸諫楊元溥一起去守淅川城不險嗎?

  他帶著百餘人回金陵奪信昌侯李普的兵權不險嗎?

  朱裕在荊襄戰事後敢深入楚境,他豈能連朱裕都不如?

  韓謙最初是想著派馮繚暗中潛來金陵處置諸多事已經足夠了,但在敘州得悉世家宗閥在廣德府反撲誅連的具體情況之後,便決定要親自走這一趟。

  受刑死二十餘人、致殘四十餘人,那還是廣德府衙大搞冤獄的數字,算上安吉、廣德、郎溪三縣,這個數字還要增加兩倍。

  除了大批無辜者受誅連外,之前逃離安吉、廣德、郎溪的世家宗閥、大小地主,借刺殺案掀起的風波,紛紛返回三縣,推翻之前他設立廣德軍制置府時所制定的置換田宅方案,拿著舊地契、房契,在府縣官員的支持下奪回土地,致使大批原廣德軍的家小再次失去土地。

  即便陳景舟出知廣德府之後,形勢有所緩和,但之前幾個月的混亂,已經有成千上萬的無辜者受到誅連,處於朝不保夕的險境之中。

  照馮繚之前的計畫,薛若谷即便不惜自身及家小的身家性命站出來翻案,但也只能說讓事情的真相在小範圍內傳播,叫朝堂之上的大臣們知道有這麼回事,知道刺殺案的真相不是刑部及京兆府之前所陳述的那樣。

  但是,能真正翻案嗎?

  不可能的。

  世家宗閥在廣德府大搞反撲、誅連,一切實際都是在楊元溥默許之下的進行的。

  不僅世家宗閥在朝中的代表人物了,楊元溥會翻自己的案?

  馮繚之前的想法,主要還是想著儘可能維護敘州的利益,想著只要能將刺殺案的真相在小範圍內揭開,分化朝廷眾臣對敘州的態度,便算是達成目的。

  馮繚還是習慣想著將刺殺案用作籌碼,想著將韓東虎這些人用作棋子,然後用些小手段,將韓東虎這些人招攬過來,組建敘州在金陵的情報網。

  韓謙也不能責怪馮繚,但馮繚這麼做,還遠遠不夠,甚至還真極有可能害得薛若谷一家老小丟掉性命。

  待韓東虎情緒稍稍穩定下來,韓謙跟他說道:「這事我沒有錯,你也沒有錯,世家要盤剝奴婢,奴婢想要反抗,就是你死我活的爭鬥。難道你還想一點代價都不付出,就想世家宗閥自己會乖乖同意廢除賤口奴婢舊制?現在,事情涉及到梁國蜀晉及蒙兀人的戰爭,事情會加倍錯綜複雜。我們唯有能做的,就是一步步去做,不要輕易懷疑自己、否定自己……」

  「我……」韓東虎看著誅連甚廣的慘案頻頻發生,內心一直陷入矛盾與糾結之中,很多道理也不是他所能分辨,這一刻聽韓謙的話,雖然有些領悟,卻也難說透徹,只是心旌搖蕩得說不出話來。

  「你們先儘可能暗中助薛若谷查明刺殺案的真相,等到薛若谷有一些人證、物證之前,我再會與薛若谷見一面,勸他不要莽撞行事……」韓謙說道。

  「要不是陳景舟趕到,制止府縣收回新墾的坡地湖田,牽連者更廣,但除冤死者外,廣德府還有一萬四五千人田地被奪,這些人要如何安排,還請大人明示。」韓東虎這時候才算是冷靜下來,說道。

  聽韓東虎這話,馮繚才真正是暗暗吃驚,直覺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串上來。

  在陳景舟出知廣德府之前,世家宗閥三四個月的凶狠反撲,重新拿出舊地契從原廣德軍退役老卒及家小手裡奪回田宅,涉及一萬餘人,這事馮繚當然是知道的。

  然而聽韓東虎此時的口氣,他們早已經跟廣德軍舊卒暗中在搞串連,計畫著要搞大事情了。

  馮繚這時對韓謙所說沒有人甘願做棋子這句話更加深有所感。

  韓東虎對敘州是夠有感情了,但在韓謙露面之前,他之前兩次見韓東虎,韓東虎卻半點都沒有透漏相關的信息。

  馮繚想到一旦韓東虎、蘇烈與廣德軍的舊武官近期在廣德府聯手掀起大規模的民亂,也是不寒而慄。

  要是在那時候薛若谷時機巧合的站出來為刺殺案翻案,怎麼叫楊元溥不對這兩樁事產生聯想?

  楊元溥生性本就多疑,倘若再查到薛若谷調任溧水縣乃是老太爺暗中推波助瀾,那時候麻煩真就大到要捅破天了。

  韓謙這時候也是皺著眉頭思量。

  他此時身在金陵的消息,暫時不能再讓更多的人知曉,更不要說現身去安撫那些受誅連、田地被奪的一萬多廣德軍老卒及家小了,但如果說廣德軍的舊卒、舊武官已經暗中串連一段時間了,顯然也不是韓東虎一人站出來勸阻,就能將這起已經在暗中組織實施的起事消除在蔭芽狀態的。

  只是就這點人手,在金陵臥榻之旁起事,被鎮壓下去,即便不說是分分鐘的事情,也不會太困難;就更不要說什麼會傷大楚元氣這種話了。

  也難怪富耿文放棄郎溪縣令不干,跑到湖南受氣去,他是看出這團火壓不住,即便最終會被朝廷鎮壓,他就先被燒成灰燼了。

  馮繚也是暗暗焦急,絕大多數人都不是能夠理智的,特別是他們胸臆深處早就埋下反抗的火種,受到如此之廣的誅連及迫害,憑什麼叫他們犧牲小我、顧全大局?

  「一定要起事,但不能在湖州、廣德府停留,起事之前,先在太湖之內儘可能多籌備些船隻,多與太湖裡的水寨勢力聯絡,最好能去潤州北面做江匪吧!」韓謙說道,「我會想辦法跟王文謙見一面……」

  一萬多老弱婦孺,即便裡面有三四千精壯,但缺少必要的兵甲戰械,是根本沒有資格跟經歷過幾次血戰、戰力正強盛的精銳禁軍正面對抗的。

  起事後,以最快速度轉移到長江裡,借助朝廷與信王楊元演之間的對峙,或能獲得一點騰挪的生存空間。

  再不濟,投附淮東國,大部分的老弱婦孺至少能活下來。

  逃入山裡也不行,一旦被封鎖死,一萬多人大多數也會死於飢餓。

  「此時在金陵能調多少錢糧?」韓謙問馮繚。

  「能調四五萬緡錢。」馮繚說道。

  「東虎,你將這批錢物拿走謀事,但也不要跟其他人說及我——我現在助你們,也是希望你們都能活下來,你知道我的意思?」韓謙盯著韓東虎說道。

  說來也是可悲可嘆,敘州是能調一批錢糧,卻沒有辦法直接用來賑濟被奪走田宅的廣德軍舊卒及家小,只能暗中用來助他們起事——要不然的話,四五萬緡錢,都夠一萬多婦孺老小勉強支撐一年多時間了。

  「我明白。」韓東虎點點頭,真要跟幾個頭領挑明韓謙的存在及資助,也不用擔心會洩漏什麼消息,但其他頭領的期許就會發生根本性的變化,就有可能使局面變得更加複雜。

  「要是有什麼緊急事,你可以派人到小茅峰或靜山庵聯絡我——我在去揚州見王文謙之前,不在茅山,就在寶華山。」韓謙說道。

  見韓謙對自己不掩飾行蹤,韓東虎心情激動的叩了一個頭,才帶著兩名同樣扮作腳伕的親信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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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八章 茅山

  韓東虎離開後,從桃林裡駛出兩輛廂板被風吹雨打頗為破舊的馬車。

  待涼茶攤子都搬上馬車,韓謙、馮繚也跟著坐了進去,兩輛馬車一前一後離開官道,不起眼的拐入南面的一道岔道,往茅山方向駛去。

  偌大的茅草棚子空無一人,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倘若薛若谷在這邊能將刺殺案的內幕先揭開一角,繼而廣德府那邊再眾情激憤鬧出些不大不小的亂子,會不會更有助於翻案?」馮繚說道。

  直接資助廣德軍舊卒起事,要承擔的風險太大,後續的變數太多。

  就像譚育良在思州起事,最後也差點不受敘州的控制——思州還直接處於敘州兵馬的監視之下呢。

  馮繚之前不會當著韓東虎的面提出質疑,這時候坐進馬車,卻還想討論有沒有另一種更為緩和的可能選擇。

  韓謙對整件事的處置也有些猶豫,但馮繚提的這個可能卻不在他的考慮之內,反問道:「換作你是坐在崇文殿裡的那位,你會在這件事上選擇退讓嗎?」

  馮繚說道:「倘若禁軍在長江北岸的戰事進展順利,那位或許不會退讓吧。」

  「他非但不會退讓,甚至有可能直接下令進行更血腥的鎮壓,」韓謙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說道,「此外,李知誥、高承源兩人配合,水陸並進已經逼進巢州城下,拿下巢州城不會起什麼波瀾的,你也不要有其他什麼期待。」

  馮繚輕嘆一聲,他也就是想有沒有其他的可能選擇,卻也知道禁軍在長江北岸受挫的可能性甚微。

  楚軍對安寧宮叛軍的戰事,第一階段是收覆巢州、滁州兩地。

  這兩州緊挨著長江北岸,與金陵、池州隔江相望,這兩地不收復,東來西往的商船過長江水道都要小心翼翼,更不要說還時不時會有叛軍趁小舟滲透到金陵城來。

  不過,楚軍大舉從舒州出兵,從西往東打,駐守南岸的禁軍也隨時關注北岸的動向,朝中從一開始就沒有誰認為收覆巢州、滁州存在有什麼難度。

  即便叛軍真要頑強的固守巢州城或滁州城,楚軍也有能力將其死死圍困住,等其斷糧後不戰而潰。

  楚軍第一階段的用兵,是沒有什麼問題的。

  即便此時有大股梁軍駐守在北面的潁州,但潁州距離巢州有二百五十餘里,還要渡過遼闊的淮河。

  而大楚駐有重兵的池州、金陵,距離巢州城卻在二百二十里之間,還有水路相通,這時候楚軍也不怕梁軍敢冒進渡過淮水,攪和到對壽州的收復戰事中去。

  真正複雜的,是在收覆巢州、滁州之後,要怎麼對跟梁軍隔淮河相望的壽州、霍州用兵。

  壽州、霍州以及被差不多徹底打殘的濠州,沿淮河南岸鋪開,安寧宮叛軍收縮回去,樞密院就必須考慮叛軍與梁國勾結,梁軍隨時有可能渡過淮河南下的情形了。

  就據馮繚到金陵後瞭解到的情報,延佑帝及樞密院暫時並沒有急切收

  復壽州、霍州的計畫,第一階段就想著先收復滁州、巢州,相對還是務實的,也就不能指望禁軍兵馬會在長江北岸出什麼大的漏子。

  所以說,他們也很難利用眾情激憤,迫使楊元溥在刺殺案的定性上做出妥協、讓步。

  說實話,楊元溥除了對敘州有著近乎偏執的猜忌之外,其他方面還是做得不錯的,將韋群、曹乾等人扔在沈家集冷落了幾天,隨後也還是很快啟動和議進程。

  這說明在沈漾、楊恩、楊致遠等人的輔佐,楊元溥還是能認得清梁軍才是大楚此時最嚴重的威脅;楚蜀兩國締結盟約,也是大楚亟需先確定下來的事情。

  楚蜀兩國締結盟約,將極大涉及敘州在婺川河谷的利益,馮繚這段時間留在金陵,最為主要關注的還是這件事。

  好在一切都還算順利,並沒有脫離他們之前的預料。

  蜀國主動挑起兵釁,將兩國締結盟約足足往後拖延了一年,到底是理虧的一方,蜀國各方面的實力又相對處於劣勢,但不意味著蜀國就一定要趴在地上忍受大楚的蹂躪,而不能提一點的條件。

  絕大部分的條款是早就議定好的,要調整的主要就是鹽鐵使司不僅對蜀國進入楚境的商貨實行新的抽買制度,也指定幾座特定的城池蜀商船能夠停泊,與限定的商行進行商貨貿易。

  除此之外,鹽鐵使司還要求蜀國每年輸出一批大楚所緊缺的騾馬、茶藥等商貨。

  這裡面多多少少有些強制進貢的意味,但也跟延佑帝登基後,在沈漾、楊恩等人強烈主張下,全面加強鹽鐵茶酒榷賣制度以及過稅、市稅徵收、以補歲入缺口的新政有關。

  蜀國這邊,韋群名義上是正使,但韋群被囚禁在金陵長達四五個月,與外界消息不通,實際上還是曹干在主導和談的進程。

  曹干針鋒相對的提出幾點條件,主要集中在黔江通道的商貿往來上。

  在大楚朝堂諸臣的眼裡,除了蜀使需要做出一些討價還價的姿態,好對國內朝野進行交待,多半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渝州蜀軍在婺川河谷被敘州支持的天平都打得太慘、打出真火來了。

  蜀國這姿態,擺明了是即便不得不結盟,即便還需要從敘州採購兵甲、戰械,但絕不叫此時控制著婺川縣鹽鐵院監、掌控湘西南兵甲鑄造的敘州,有更多佔便宜的機會。

  蜀軍幫著壓制敘州,大楚君臣高興都來不及,哪裡會拒絕半點?

  至於曹干要求提高蜀鹽入楚的售價,看似荊州、鄧襄等地也會受到影響,但大楚在淮東鹽場生產的海鹽,通過長江及沿線的支流能極方便的輸往各地,量也足夠。

  也就湘西南及黔中等地,從蜀地輸入井鹽要更便利一些。

  不過,蜀鹽大幅提高入楚的售價之後,將井鹽在婺川縣交割的售價提高到每石三緡錢的程度,運輸上的成本差距也差不多都抹平掉了。

  這意味著敘州即便控制住婺川縣的鹽鐵院監,也沒有厚利可圖。

  「目前兩國已經締結盟約,韋群前日便乘船離開金陵,返回蜀都,但曹干暫

  時留在金陵,籌備建蜀國館的事情,」馮繚介紹起楚蜀兩國締結盟約的和談情況,問道,「曹干近期或許會想著要見我一面,大人要不要也見一見他?」

  渝州此時更多的利益都跟敘州捆綁在一起,特別是黔江通道的商貿約定,將使得長鄉侯王邕能從中獲得大量的資源,馮繚建議韓謙此時與曹干見面,不用擔心會被曹幹出賣。

  楚蜀結盟,兩國在對方國都之中籌建國館、互派常駐使臣,以便兩國能及時勾通、消彌爭議,並能更密切的加強聯繫,這事也是韓謙出使蜀國時所提議。

  曹干暫時留下來負責蜀國館的事宜,很顯然蜀國後續應該會將這方面的事務,都交給長鄉侯王邕負責,到時候也應該是長鄉侯王邕派嫡系親信長駐金陵蜀國館,負責兩國日常聯絡。

  在兩國盟約裡,設於金陵的蜀國館以及設於蜀都城的楚國館都會有一些特權及豁免權。

  馮繚想著敘州真要在金陵建立穩定的情報網,還是應該跟長鄉侯進行一些合作。

  特別是縉雲司權力極大的情況,敘州通過蜀國館這個特殊的存在,不僅及時獲得一些敏感信息,也可以利用來進行一些必要的隱蔽、掩護。

  而通過蜀國館,與長信宮清陽郡主建立聯繫,也才能避開縉雲司的耳目。

  「等曹幹什麼時候派人過來聯絡,再說。」韓謙也不說見或不見,只是等到時候看情況再說,事情比他之前預料的要複雜,他剛來金陵才兩天,很多頭緒都沒有理出來,也不確定這時候見曹干就是有利的。

  暮色四合,天很快就暗了下來,好在星天寥廓,月光彷彿蕩漾的水光一般,籠罩天地,並不影響趁夜趕路。

  蟲鳴啾啾,也有一些蛙聲從遠處的渠塘裡傳來,不去想長江北岸的戰爭,不去想埋藏在大楚深處的危機,當真是一派田園靜好的祥和氣氛。

  兩輛馬車入夜後很快駛到茅山西北麓的小茅峰前。

  十數騎客從深藏的林子裡馳出來,與韓謙會合後,繼續往茅山深處駛去,直到當初馮家秘藏財貨、韓謙在茅山當成指揮所用以召集、指揮赤山軍作戰的山莊裡,眾人車馬才停下來。

  金陵戰事期間,韓謙據茅山召集京畿的奴婢入伍,之後大批赤山軍將卒及家小,要嘛安置到廣德府,要嘛作為禁軍兵戶,分散安置到各地屯營軍府。

  這使得茅山附近的鄉鎮,人口大量流失,都不及戰前的兩三成,茅山之中更是人蹤罕至,道觀、莊院、村落,差不多都荒廢下來。

  韓謙趕到金陵後,人蹤罕至的茅山便成為他們最好的落腳點。

  要不然的話,韓謙這一趟有百餘扈從跟隨,在人口稠密、地形以平原淺丘為主的京畿輔縣,藏哪裡會不露出一絲馬腳來?

  這時候已經是深夜時分,除了進出的口子有哨兵外,還有暗哨分佈在外圍山嶺間,韓謙著其他人先去休息,他踏入荒草,往後院走去。

  奚荏還守在燈前,看到韓謙推門走進來,問道:「怎麼出去這麼久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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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10 06:15:46 |只看該作者
第五百零九章 瞻前顧後

  看奚荏在燈下,粉靨如花,韓謙解開長衫,解釋起拖到深夜才回落腳點的原因:

  「今天除了見著韓東虎,還見了一見薛若谷,便耽擱了些時間。」

  奚荏疑惑的問道:「你此時見薛若谷,他還有可能再去翻刺殺案?」

  「我們就守在官道邊看他經過,並沒有站出來相認;當然了,薛若谷他自己也有意識到自己調任溧水,遠沒有表面上這麼簡單。」韓謙說道。

  「沈漾一直想用薛若谷去緩和廣德府的局勢,薛若谷對尚文盛遇刺案自然有相當深入的瞭解——其他人可能不覺得有什麼,他要是一點都沒有起疑心,也是太遲鈍了,」奚荏說道,這時候聽到韓謙腹中鳴叫了兩聲,笑著隔衣衫捏了一下他的肚子,問道,「你們中途也沒有歇下來吃點乾糧充飢?」

  「就想著早點鑽進茅山,怕露了行藏,哪裡顧得上吃東西?」韓謙說道。

  「我出去看看有什麼吃的給你拿來。」奚荏提溜起來襦裙,走出去拿乾肉脯煮了一碗肉湯,烘熱兩張麥餅,拿進屋來給韓謙充飢。

  一方面是他們剛剛進入茅山落腳,另一方面還是可能也會有藥農、獵戶闖過來,這邊儘可能也是要掩藏好行跡,避免引起官府的注意。

  食宿條件就相當簡陋;甚至連山莊裡外的雜草還不能拔除,房間裡也是鋪行軍帳篷睡覺。

  韓謙撕著麥餅,就著肉湯充飢,又將韓東虎及蘇烈等逃奴早就與廣德軍舊卒暗中串連、圖謀起事等事,說給奚荏知曉,蹙著眉頭說道:「這邊的情勢,比想像中複雜,我還是要想辦法去見一見王文謙。」

  「會不會太冒險了?」奚荏擔心的問道,「雖說禁軍兵馬攻下巢、滁兩州之後,淮東首先面臨撤藩的壓力,但王文謙這人算計太深,而信王這個人,多少也有些剛愎自用。楚州之前圖謀金陵的野心,就是受挫在你的手裡,要是信王及淮東將吏,都還記恨這些,你去揚州見王文謙,未必就沒有風險。而淮東也未必能容忍跟敘州有牽涉的起事義軍背依揚州、立足於長江沙島之中啊。」

  道理上,淮東與敘州暗中聯手,更有利削弱淮東將要面臨的壓力,但韓謙親自過去,奚荏還是擔心風險太大。

  在奚荏看來,相比較而言,著馮繚或者其他人渡江去聯絡,反倒是最穩妥的。

  韓謙說道:「所以說我們要快去快回,打王文謙一個措手不及,不給他們足夠的反應時間。」

  韓謙自然有考慮其中的風險,但很多事情確是需要他親自露面才能得到更好的解決。

  就像這次韓東虎與廣德軍舊卒串連這事,韓東虎兩次見到馮繚都沒有吐露實情,要不是他這次親自趕過來,事情還真會搞得大家都措手不及呢。

  「我看你是想見某個人吧。」奚荏橫了韓謙一眼,說道。

  「我出生入死,落你嘴裡就成這個了?」韓謙沒好氣的說道。

  「我也沒有說啥啊。我就覺得某個人為你能逃回敘州,受那麼大的委屈,回到揚州不知道還要挨多少人在背後說三道四,你這次去揚州見上一面,也沒有什麼不可——我

  回去也不會胡說八道的。」奚荏抿著嘴笑道。

  「就你牙尖嘴厲,」韓謙抓住奚荏脂滑如玉的纖纖玉手,看著她燈下美靨如花,一雙彷彿夜空星辰般的美眸是那麼樣的深邃,摟過她纖細卻充滿極致彈性的腰肢,說道,「我曾心裡極為不屑我父親的那種婦人之仁,真正輪到自己頭上,做一個決定可能直接導致成百上千的人或生或死,才知道這種感覺並不好受。在世家反撲下,廣德軍舊卒及家小成百上千的人受到迫害,有一萬多人田宅被奪,彷彿一座火山內部正燒起熊熊大火,即將噴發,而一旦起事,還不知道多少人會被捲進去,韓東虎他一個人也無法阻攔什麼。且不說此事會造成多大的動盪,這麼多人的生死存亡,我也不能袖手不管……」

  「你去見王文謙,即便淮東能容忍他們進入長江,但他們能不能進入長江,還成問題呢——而進入長江之後,他們倘若擋住鹽道,也會促成五牙軍進剿,這些事都不會在你的控制之下。」奚荏叫韓謙岔開心神,專心去想這裡面的諸多細節問題,也就沒有抗拒依坐在韓謙的大腿上,跟他討論這事。

  奚荏追隨韓謙時,雖然在敘州便有豔名,但實際當時也僅十八歲而已。

  她追隨在韓謙身邊四五年間,雖然謀事辛苦,卻不用再在之前暗無天日的悲劇中沉淪,叫她豔美的臉蛋上多了些少女應有的純真,也越發的誘人心魂。

  更不要說她成熟豐腴的嬌軀,隔著薄薄的裙衫,所帶來的誘惑了。

  奚荏認真思考問題,半天不見韓謙回應,低頭看到韓謙的手從她的腰肢已經滑到她的腿上,伸手在他的手背上狠掐了一下,便要站起來,不再給韓謙有機會非禮。

  「你這一天也勞累了,坐著說話便好。」韓謙一本正經的按在她的腰肢上,不叫她走開。

  「那你就好好說話,手再亂動就剁掉。」奚荏美眸橫了韓謙一眼,說道。

  韓謙收回旖旎蕩漾的心神,臉貼在奚荏柔軟的香肩上,一邊思慮,一邊說道:「我也擔心牽涉的問題太多、太複雜,或許明天叫馮繚、孔熙榮他們一起想想,能有什麼辦法補救。」

  左廣德軍解散後,原將卒有一部分攜家小隨他們遷往敘州定居,有一部分作為禁軍兵戶分散編入各地的屯營軍府,也差不多融入各部禁軍之中,最多留在廣德府安置的,主要是前期立有戰功或受傷致殘的將卒及家小,或在戰場上犧牲的將卒家小。

  這部分人,作為基層將卒武官是合格的,但缺少進行全局籌劃的能力。

  他們要是直接在廣德府起事,前期或許能搞得有聲有色,搞得轟轟烈烈的,但要瞞過官府及縉雲司的耳目,先將一部分家小不動聲色的轉移、疏散出去,還要暗中先將一小部分人組織起來,組建精銳,在起事後還要一下子,將所有人都通過太湖水域,轉移進長江落足,難度就大多了。

  在這個過程中,一旦走漏風聲,或者有人按捺不住,先與地方官府起了衝突,又或者說被縉雲司及世家的耳目滲透進來,五牙軍水師只需要調少量的精銳戰船,就能將太湖與長江幾處進出水道封鎖得嚴嚴實實,繼而便能將這些人馬圍困在楚軍及

  世家宗閥力量最強盛的區域內進行清剿、鎮壓。

  僅僅就韓東虎一人能統籌全局,也是遠遠不夠的。

  這點在思州奴婢起事時,就得到充分的證明,譚育良攜子侄,還有刁瞎子攜敘州十數斥候武官在暗中相助,最終還是沒有辦法在一些極根本的問題及戰略選擇上,左右舉事義軍的整體意志。

  韓東虎甚至都未必能說服所有決定參與起事的頭領率部離開廣德軍,撤入長江之中。

  要是這樣的話,他就算到揚州成功說服王文謙同意暗中縱容起事義軍在揚州南面的江心沙島中立足,也沒有意義啊!

  「你時時想著將敘州摘出去,想著保全你與老大人的名聲,反倒處處束手束腳,難以施展,」奚荏轉過頭,認真看著韓謙說道,「你再一副無害忠良的樣子,左右也都躲不開楊元溥及朝廷諸公的猜忌,要照我說,你與其千方百計的想轍撇清嫌疑,還不如索性叫他們忌憚你、害怕你,不敢拿敘州怎麼樣為好!」

  「是啊,瞻前顧後,只是害得自己左右難受,而現在轉圜騰挪的空間也越來越小,」韓謙也深有感慨的說道,「這既想立牌坊,又想當婊子的事情,也確實難做——照你說,我還不如直接叫韓東虎藉著敘州的名頭,放手去行事。」

  說著這話,韓謙的手便圈住奚荏的細腰,臉貼到她高高鼓起的胸脯上。

  「你這混帳傢伙,我可沒有說讓你這樣放開手腳。」奚荏拿胳膊肘頂住韓謙的胸口,用力將他頂開,像頭母老虎嗔怒的盯著韓謙,說道。

  韓謙涎臉而笑,待要繼續輕薄奚荏,聽到院子裡傳來幾聲咳嗽,不得已將奚荏放開,問道:「是馮繚?」

  「是我,」馮繚在院子裡回了一聲,或許從窗戶的倒影看到韓謙與奚荏分開來,才與郭榮、孔熙榮、馮翊、竇榮等人推門走進來,說道,「我們剛才吃著東西,思來想去,實在是擔心韓東虎真未必能將事情辦圓溜了啊……我們之前暗中給譚育良那麼多的支持,思州一事,也差點不受我們的控制,最終還是不得不跟渝州媾和,才使得事情有一個算是圓滿的結果。」

  事情的難辦之處就擺在那裡,也怪不得馮繚能與韓謙不謀而合。

  韓謙輕嘆一口氣,說道:「思州之事,最終也談不上圓滿,畢竟起事義軍的傷亡太慘重了。」

  見韓謙能反思說這句話,馮繚卻是期待的眼瞳一亮:「大人這次打算如何處置?」

  「你與竇榮代表敘州,送錢糧過去,可與主要的起事頭領見上一面,先瞭解一下具體的情況……」韓謙說道。

  「好!」雖說具體要怎麼進行干預,還要等瞭解到更詳細的情況之後再做決定,但與之前千方百計想著避免猜忌相比,韓謙這時的決定,意味著敘州往後要從姿態上根本轉變過來了,馮繚也是異常興奮,說道,「我天一亮就動身,但預防行蹤暴露,天亮後,你們可以先去寶華山。我見過韓東虎後,便去與你們會合。」

  「不急,我在茅山再多留幾天,倘若有人堅持想見我,也可以將他們請到茅山見上一面。」韓謙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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