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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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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蓬萊客] 菩珠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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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2 00:17:39 |只看該作者
第 120 章

  烏雲蔽月。一陣夜風無聲無息吹過宮苑,盪動了殿檐翹角下懸的一枚銅鏽斑斑的驚鳥鈴。
  
  鈴聲叮噹,斷斷續續,隨風飄入,在這深宮的夜半時分,入耳分外戚切。
  
  守在內殿榻前的陳女官也聽到了,又望見面前燃著的幾道殘燭火苗搖曳,忽有些心驚肉跳之感。
  
  她望了眼床榻。
  
  姜氏昏睡已有三日,這些天,那邊的女眷, 包括太后、皇后等人,輪番來此看護。
  
  寧福已守多日,不肯離開半步,方前半夜倦極,才被自己勸著,和衣在設在旁的另張便榻上躺了下去。
  
  她面帶倦容,此刻也正沉沉而眠。
  
  陳女官站了起來,輕手輕腳地走到殿門前,低聲吩咐宮人,叫幾人架梯爬上去,去將那鈴給取了。
  
  正吩咐著,內殿裡傳出一道模模糊糊的低語之聲:“它好端端的,你要動它作甚?”
  
  自從秦王夫婦出京走後,這一年來,姜氏便就精神不濟,身體更是每況日下,到了最近,她昏睡不醒,中間只偶爾睜下眼皮,隨即又陷回到沉眠之中。
  
  如同蠟燭燃到了盡頭,行將熄滅。姜氏時日無多了。朝廷內外,人人心知肚明,都在等著那最後一刻的到來。
  
  這是這三天來,她開口說的第一句話。
  
  陳女官忙返到榻前,見姜氏依然那樣閉目而臥,但和方才不同,眼皮微微翕動著,顯是方才被那風鈴的戚切之聲給驚醒的,便小聲問她感覺如何,見她不語,正要再去喚太醫來,又見她微微抬了抬手。
  
  陳女官知她是叫自己不必了。
  
  她壓下心中涌出的一陣悲戚,默默地站在榻前。
  
  夜風繼續,那銅鈴又叮噹叮噹地盪了幾下,聲音飄忽,渺渺茫茫。姜氏依然閉目,仿佛在聽,又仿佛陷入了某種思緒,片刻後,待那鈴聲止歇,她低低地問:“我這是睡了幾日?”
  
  “啟稟太皇太后,差不多三日了。”
  
  姜氏慢慢地睜開了眼,命扶自己起來,說想出去,去看一眼庭院中那株她當年手植移栽的海棠。
  
  或是去歲冬凍,或是物感人氣。又是一年春深了,那株老樹卻是枯死,再無花信。
  
  陳女官只將她扶起來靠坐著,勸明日再出去看。
  
  姜氏道:“我此刻精神好。你們拿個椅,抬我出去便是。”
  
  陳女官道:“外頭風大。太皇太后還是臥養為好。”
  
  姜氏沉默下去,片刻後,低低地嘆了一聲:“是那老樹也枯了,你才不叫我看,是吧?”
  
  李慧兒被兩人的說話聲驚醒,睜眼,見昏睡了多日的姜氏醒了,不但如此,精神看著還很是不錯,起初驚喜,忽想起回光返照之說,又聽到她如此說話,頓時悲從中來,忍住就要奪眶而出的眼淚,從榻上飛快地爬了下去,奔到別院,折了一枝花滿枝頭的海棠,本回來送到姜氏手邊,強作笑顏道:“曾祖母您長命百歲!你瞧,我給您折了花來。等曾祖母身體好了,到時候我再陪曾祖母去看花!”
  
  姜氏接過,聞了聞,含笑:“開得真好啊……”
  
  她話音未落,手一顫,那花枝便跌落在了榻前的地上,繼而整個人往後仰,無力地靠在了枕上。
  
  “太皇太后!”
  
  “曾祖母!”
  
  陳女官和李慧兒驚叫一聲,撲上去扶她。
  
  姜氏慢慢地再次睜眼,凝視著李慧兒,低聲道:“慧兒,曾祖母要走了,往後保護不了你了。你四叔四嬸回來之前,端王妃會照顧你的。日後若有合適的人家,你便……”
  
  “不要!我哪裡也不去!我要一直陪著曾祖母!曾祖母您在哪裡,慧兒就去哪裡!”
  
  李慧兒悲傷萬分,趴在姜氏榻前,低聲嗚咽,淚流滿面。
  
  姜氏慈愛地摸了摸她的頭髮,嘆息了一聲,讓她先出去,讓陳女官留下。
  
  李慧兒知她必是有話要和陳女官交待,也不敢耽擱,一邊擦拭著簌簌落下的眼淚,一邊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出去。
  
  ……
  
  長慶宮的東閣裡,剛從蓬萊宮探病回來的李承煜獨坐案後,斟酌著前幾日陳祖德向自己薦的幾個新的可任西域都護的人選。
  
  據太醫言,他的嫡祖母姜氏,應就是這幾日的事了。
  
  只要她薨了,聖旨便將立刻發往西域,召皇叔李玄度回京奔喪。
  
  他若不回,那正給了自己一個撻伐他的理由。
  
  他若是回了,那就休想再活著出京。
  
  這計劃已在李承煜的心中謀劃了許久,眼見很快就能付諸行動了,他的心情有些激動,又感到如釋重負,全身上下,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之感。
  
  他也終於有些理解明宗當年的感受了。
  
  縱然蓬萊宮外早已密布了他的暗探,便是一隻螞蟻爬出來了,都休想脫離監視,但李承煜還是感到縛手縛腳。一直以來,如有一根無形的繩索在困著他,令他不敢輕易有所舉動。
  
  等了這麼久,姜氏終於就要走了。
  
  李承煜幾乎已經迫不及待了。
  
  他是皇帝。他想要隨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
  
  譬如,如何解決他的皇叔。
  
  他壓下心中泛出的一陣激動之感,視線再次掃過陳祖德的奏摺,看見上頭列出的第一個名字,又想起一件事,召入宮人,命立刻去將南司將軍崔鉉喚入宮中。
  
  崔鉉應召而入,李承煜將陳祖德的奏摺推了出來,笑道:“他薦你為下任西域都護,你可有意前去赴任?”
  
  崔鉉看了一眼奏摺,恭聲道:“陳大將軍謬讚。下臣提刀殺人尚可,關外之事,半點不通,也不知陳大將軍為何如此看重下臣,將下臣列為首選?”
  
  李承煜哈哈大笑:“朕來告訴你吧,他是怕你奪他權位,這才薦你出關。自然了,怕被朕瞧出來,還要再另列幾個人選,以示公心。”
  
  皇帝繼位一年,終日臉色陰沉,服侍的近身宮人對他十分懼怕,還是頭回見他如此開懷大笑,心中無不駭異。
  
  李承煜笑完,盯著崔鉉:“聽你意思,你是不想去?”
  
  崔鉉道:“多謝陛下解惑。微臣去或不去,皆在陛下一念。”
  
  李承煜對他的回答顯然很是滿意,笑道:“崔鉉,你是朕的心腹之人,滿朝文武,朕只信你一人。朕怎麼可能會聽旁人讒言?真若派你,那也是無人可用,唯你能助朕。如今局面大好,何必派你?你替朕守好京都,辦好朕交待你的事,便就夠了!”
  
  崔鉉謝恩。
  
  李承煜擺了擺手:“這麼晚傳你入宮,是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朕命你查楚王孫的下落,進展如何?”
  
  崔鉉的腦海裡浮現出了一道身影。
  
  他沒有直接的證據,但直覺加上多方暗查,他幾乎已經能夠肯定,那個殺戮之夜,楚王孫離奇失蹤,必和那人脫不了干係。
  
  其實也毋須證據,他只要把自己的懷疑轉到這個年輕皇帝的心中,那人就休想安寧。除非他可能放棄野心,坐以待斃,否則,隨之而來,必是天下大亂。
  
  他不在意亂不亂。
  
  只是現在,他還沒覺得是捅開這個馬蜂窩的最好時候。
  
  他下跪請罪:“下臣無能,雖多方查訪,但始終未有進展。懇請陛下,再容下臣一些時日,若再無所得,甘領罪責!”
  
  李承煜有些失望,但也未過多表露,點了點頭,又問另件事:“前些日收到秘報,朕轉給你了,道西苑令或是那邊的人,進展如何了?”
  
  「那邊」便是蓬萊宮,崔鉉自然明白,稟道:“陛下放心,下臣派人日夜監視,包括他身邊的人手。只要有異動,便絕逃不過下臣的眼目。”
  
  李承煜神色陰沉:“當年姜氏家族鼎盛之時,「可召天下之半兵」,此話你或也有所耳聞。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朕擔心的不是區區一個西苑令,而是朕的京都,京都之外,會不會還藏著別的西苑令。朕不是要你揪出這一個,而是替朕把這一條藤全都扯出來!此事你務必上心,不能有半分懈怠!”
  
  崔鉉應是。
  
  李承煜停了片刻,似凝神在想什麼,臉色漸漸轉霽,忽又道:“崔鉉,你猜,朕的皇叔,倘若收到朕發去命他回京奔喪的旨意,他是會回,還是不回?”
  
  崔鉉垂目,語調平平地道:“下臣對秦王所知不多,不敢妄猜。”
  
  李承煜冷笑了一聲:“朕也很是好奇……”
  
  他話未落,一個宮人在外通傳,匆匆入內,下跪稟告,道蓬萊宮那邊方傳來消息,姜氏太皇太后危。
  
  李承煜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他的曾祖母,真的就要去了!
  
  這一刻,說全然沒有半點傷感,也不盡然。但心底生出的那一縷傷感,還未來得及體味,很快就被另一種緊張和激動之情給取代了。
  
  他倏然起身,閉目,定了定神,立刻擺駕趕往蓬萊宮。當他趕到的時候,看見不止是自己,包括端王、宗正、郭朗等十幾名宗室和朝廷大臣也都已收到訊報趕到了。
  
  眾人正等在姜氏寢宮之外,見他現身,齊聲拜見。
  
  李承煜帶著眾人匆匆入內,方知姜氏已然去了。
  
  皇帝帶著眾人泣淚,於榻前行叩拜大禮過後,陳女官開口,太皇太后有遺言。
  
  她取出了一道懿旨。
  
  “自余被立為太宗皇后,迄今近一甲子,歸天在即,猶記太宗皇帝當年臨終之企盼,再三叮嚀,攘外卻敵,四境安寧。”
  
  “余半生之夙願,乃不負先夫之所托。然時至今日,邊境依舊不寧,東狄虎兕不死。餘思量再三,無顏面見太宗。故身死之後,不舉葬,不入土,以棺槨收身,停於太宗陵寢之旁。特此告余之子孫後裔,何日平定邊境,滅除宿敵,方為余之落葬之日。”
  
  偌大殿中,寂靜無聲。
  
  眾人震驚不已,一開始面面相覷,誰也不會想到,姜氏臨終,竟會如此安排她的身後之事。待待反應了過來,哀哭聲更是此起彼伏,響徹殿宇。
  
  李承煜定住了,整個人發僵,甚至連該做的哀哭之舉也停了下來,待回到長慶宮,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狂怒之下,抬腳,猛地一腳,踹翻了那張沉重的御案。
  
  案上筆墨紙硯、奏摺、連同大小印璽,稀裡嘩啦,盡數甩落在地,一片狼藉。
  
  宮人們面如土色,驚恐不已,全都跪在地上,屏聲斂氣,不敢透一口大氣。
  
  一只屜匣掉落,從裡面滾出來一只水色碧綠的玉鐲。
  
  李承煜雙目死死地盯著地上的玉鐲,面色鐵青,眼皮子不停地跳。
  
  他踩著滿地奏章,走過去撿起玉鐲,拇指輕撫那溫潤如同女子柔荑的質地,把玩了片刻,神色終於慢慢地平靜了下來。
  
  他閉了閉目,長長地透出一口氣。
  
  姜氏沒了,從今日起,他再也不必有任何的顧忌了,這就是最大的好事。
  
  就算現在暫時動不了他的那個皇叔,但是她,是該奪回來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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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2 00:17:50 |只看該作者
第 121 章

  自太宗始,輔歷四代君主,主外戰、贊內政,集莫大功勞於一身的一代聖仁太皇太后姜氏,就此駕崩。
  
  送靈的當日,京都滿城縞素,百姓哭送隊伍,長達數十里地。
  
  雖遵她生前遺願,身後不舉大喪。但她畢竟地位超然,茲事體大,當有的治喪,也是必不可少。朝廷經過一番商議,決定於太宗的陵寢之旁,另起數間仿蓬萊宮寢殿的獨殿,名奉安殿,暫供停靈之用。而從小被姜氏帶在身邊養大的寧福郡主李慧兒,亦婉拒了端王夫婦的好意,到上官太后面前泣求,允她隨去守孝一年。
  
  上官太后對她的這個舉動十分讚賞,一口答應。
  
  這個陰雨綿綿的暮春日,清早,天尚未大亮,一輛素車便載著李慧兒出京,沿著泥濘的道路,往皇陵的方向緩緩而去。
  
  深夜,崔鉉下了南司的地牢。
  
  地牢裡終年不見天日,陰暗潮濕,空中浮著一股排泄物和膿血混合起來的令人作嘔的腐爛臭味。沿著狹窄的走道往裡去,只見兩旁的鐵柵裡關滿囚徒。
  
  這些人當中,從前也不乏懷銀紆紫高官厚祿之人,然宦海沉浮,旦夕福禍,只要做了這裡的階下囚,哪管從前如何風光,極少再會有人能夠活著出去了。
  
  那些蓬頭垢面的囚徒,聽到腳步聲起,有的目光呆滯,毫無反應,有的擠到柵欄之前,拼命地從柵隙間極力夠出髒污的手,口裡呼著冤枉,燈影爍動,那聲音凄厲,聽起來猶如發自煉獄。
  
  這是崔鉉成為南司將軍後,第一次下到地牢。
  
  但他對這裡,卻並不陌生。
  
  很久以前——其實也並非很久,就在他剛被帶入京都的那段時日,他便是在這裡渡過的。
  
  只不過,那時他是階下之囚,身受酷刑,任人宰割,而現在,他搖身一變,手握絕對權力,成為了這裡的主宰。
  
  他目光冷漠地從兩旁那朝他伸來的一隻隻手旁走了過去,最後來到一個最靠裡的囚室,停在門外。
  
  此處便是刑室,鐵門緊閉。獄官見他似是無意入內,殷勤地為他掀開了門上的一個視孔。
  
  他靠過去,朝裡看了一眼。
  
  一個人被鐵鎖綁在刑柱上,頭無力下垂,亂髮覆面,一動不動,身上布滿了酷刑留下的血污,情狀慘不忍睹。
  
  “嘴緊得很,剛暈死過去。無論如何刑訊,就是一個字都不說。”
  
  那獄官覷了眼他的臉色,小心翼翼地道。
  
  裡頭那個被綁在刑柱上的人,便是西苑令。
  
  就在姜氏太皇太后駕崩沒幾日,皇帝又收到了一個叛變者的秘報。
  
  還是那個西苑令。
  
  在他那裡,可能保有一份秘密的聯絡名單,上面記有至少上百之人。
  
  那些人,皆為當年姜氏家族提拔任用的信靠之人。從開國老侯爺開始,到姜虎,再到姜毅,歷多次大小戰事,他們憑著軍功,皆成為了軍中的中高級武官,掌管職位,遍布各軍。在宣寧三十九年的變故之後,當中的一些人遭到清洗,但還有相當一部分人,如今依然在京都或是各地的軍中效力。
  
  他們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效忠姜氏太皇太后。
  
  姜氏出,可召天下之半兵。當年的這一句話,絕非無稽之談。
  
  如今姜氏雖已身死,但這份名單上的人,若是不除,皇帝如何能夠安枕?
  
  李承煜當時便就做了決定,不再等待,命崔鉉立刻逮捕西苑令,拿到那份名單。
  
  人是順利抓到了,能搜的地方也都搜遍,但數日過去一無所獲。這裡也一樣。任憑如何拷打,酷刑加身,西苑令始終牙關緊閉,一言不發。
  
  獄官見上司透過視孔盯著裡頭,神色若有所思,怕他對自己的辦事能力不滿,忙又道:“將軍放心,再給卑職兩天,不信問不出東西!卑職這就繼續用刑去!”說完招呼手下就要進去。
  
  “暫且不必拷問了。這種人不畏死。真就如此死了,沒法向陛下交待。”
  
  崔鉉忽道。
  
  獄官忙應是。
  
  崔鉉目光微爍,最後看了一眼裡頭的西苑令,不再停留,轉身大步出了地牢。
  
  ……
  
  李慧兒出京後,一行人馬在陰雨連綿的惡劣天氣裡連著走了數日,這裡,終於來到了皇陵口的水畔。
  
  過了前面的這條大河,便就是皇陵的地界了。
  
  往後接下來的一年,自己就要在這裡渡過了。
  
  她沒有半分的不願。
  
  相反,這本就是她的願望。
  
  何況現在,在她的身上,還藏有一個重要的秘密。
  
  那是一份聯絡名單。
  
  西苑令在這些年間,暗中陸陸續續地將上面的可用之人一一加以確證。
  
  太皇太后也終於許可了。
  
  西苑令如今想要將它轉給姜毅。
  
  但願永遠不會有用上它的那一天。但萬一,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也只有姜毅,才能讓這塵封多年的東西復活,發揮它原本該有的作用。
  
  但就在這個時候,西苑令卻受到了嚴密的監視,無法將如此重要的東西冒險遞送出京了。
  
  現在她要做的,便是代替西苑令,將這個秘密給送出去。
  
  只有她是最合適的人選。
  
  不會有人能想到,那份聯絡名單,如今就在她的手中。
  
  一直以來,她是多麼地羨慕皇嬸。希望自己有她那樣的膽量,她那樣的風采。
  
  但她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竟也能承擔起了如此重要的責任。
  
  皇陵就在前方了。
  
  等到了這裡,就不會再有京都那樣密布的眾多耳目。她會想方設法,伺機將名單送出去的。
  
  她感到緊張,激動,但絲毫也不懼怕。
  
  她知道,這就是上天給自己的一個機會。
  
  陰雨連綿多日,河水大漲,馬車上了橋面,在耳畔不絕的水聲裡,不疾不徐地朝著對岸而去。
  
  就在馬車快要下橋的時候,突然,李慧兒聽到身後傳來了一陣疾馳的馬蹄之聲。
  
  很快,那一群人便就追到了前頭,擋住路。
  
  李慧兒的心猛地懸了起來。
  
  來人仿佛來頭很大。上官太后派給她的隨從,沒有任何反抗,便就停下了馬車。接著,車門被人打開了。她看到一個年輕男子立在馬車之前,兩道陰沉的目光,朝著自己射了過來。
  
  她一僵。
  
  竟是崔鉉!
  
  據說,在他執掌南司之後,排除異己,手段狠辣,甚至超過了他的前任沈暘。
  
  這一點,連她也有所耳聞。
  
  她下意識地慢慢捏緊了拳。見他將自己從頭到腳地打量了一眼,什麼也沒說,做了個手勢,兩個老媼便就爬上馬車,朝她貌似恭敬地行了個禮,道聲郡主得罪,隨即開始搜檢。
  
  老媼先是翻找李慧兒的隨身之物,將她衣箱打開,全部衣物都一一抖開,裡裡外外,檢查過後,見無所獲,又開始搜身。
  
  李慧兒這一刻也不知自己何來的勇氣,用帶著憤怒的顫抖聲音質問:“崔將軍,你何意?我奉太后之命,去為太皇太后守靈。你竟敢對我如此無禮?”
  
  崔鉉臉側向一旁,面無表情,恍若未聞。
  
  車門關上。兩個老媼一身蠻力,一個按住李慧兒阻止她的反抗,另個開始搜身。解了頭髮,脫去衣物,全身上下,甚至連肚兜竟也沒有放過。
  
  搜查過後,一無所獲。
  
  老媼下了馬車,朝崔鉉低聲稟告。
  
  崔鉉盯了眼馬車,走上來,拔劍,劍尖挑開車門,徑直架在了李慧兒的脖頸上。
  
  她長髮散亂,衣物還只胡亂遮身,尚未來得及整理,一僵,抬臉,便對上了對面那年輕男子的一雙陰沉長目。
  
  “東西呢?藏哪裡了?”他俯視著劍下這衣衫不整的年輕女孩,冷冷地問。
  
  李慧兒終於從方才的巨大羞辱中回過神來,忍著就要奪眶而出的憤怒眼淚,鼓足勇氣,一字一字地道:“崔鉉,我不知道什麼東西!你既和我皇嬸從前認識,想必便也不是惡人。我只勸告你一句,懸崖勒馬,為時不晚!”
  
  崔鉉握劍的手微微發力,劍鋒便就割破少女那嬌嫩的脖頸肌膚。一道殷紅的血絲,從雪白的皮膚傷口下慢慢地滲了出來。
  
  “說!”
  
  他雙目之中,沒有絲毫的感情,手再次微微發力。
  
  血滲得更快了。
  
  很快,她胸前的衣襟便被淌下的血給打濕了。刺痛之下,縱然她不想在這個惡人面前示弱,但眼淚還是開始控制不住地沿著面龐流了下來,兩隻瘦弱的肩膀,也開始微微打顫。
  
  “崔鉉,你等著!我皇嬸要是知道你這麼對我,她一定不會放過你的!”
  
  她哽咽了一聲,閉上雙目,一動不動。
  
  崔鉉眼皮跳了一跳,盯了她片刻,慢慢收劍,沉吟了片刻,將車門一關,命調轉車頭,改道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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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2 章

  菩珠壓下心中那如潮水般湧之不絕的悲傷,猶豫再三,最後還是決定暫時先壓下消息,等李玄度回來之後再轉告他。
  
  她知道自己這個決定的後果。
  
  極有可能當李玄度回時,姜氏已然去了。他將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他祖母的最後一面了。
  
  她知他對姜氏的感情,但她還是這樣決定了。
  
  莫說她即便立刻派人去通知他,他也未必能夠脫身而回。即便他真的能回來,甚至趕的上去見姜氏最後一面,這也不會是姜氏願意看到的結果,更不是西苑令傳來這個消息的目的。
  
  當初姜氏既想方設法送他出關了,如今就不會希望他會因她而再次身處險地。即便是現在,她的生命就要走到盡頭了。
  
  菩珠相信,太皇太后的想法,一定是和自己一樣的。
  
  她默默垂淚了許久,終於拭去眼淚,走了出來,佇立於庭院之中。
  
  願那萬里之外的老人家放心。她牽掛的孫兒李玄度,如今雖還在披荊斬棘,艱難前行,但這一輩子,他一定會和前世一樣,擎天架海,九轉功成,終不負他的玉麟之名,亦不會負她對他的殷殷之情。
  
  菩珠向著明月合掌,在心中默默地虔誠祈拜。
  
  這悲傷而沉重的一夜過去了。
  
  李玄度還沒回,她怕這個壞消息萬一傳開人心浮動,除了轉給葉霄叫他暗中亦做好應對準備,別人那裡,誰也沒再提及。
  
  接下來的每一天,她除了苦苦守候來自北面的李玄度的消息,盼他能早日平安歸來之外,更是時刻關注著東向的動靜。她派人出去,通知沿途烽障加強巡視,若有收到來自關內朝廷的消息,務必第一時間以最快的速度遞送過來。
  
  從西苑令那封信的語氣來看,老人家應當快了。現在距那封信出來,又已經過去了差不多兩個月,老人家說不定已是去了。而一旦她走,菩珠可以肯定,李承煜那邊,絕對會第一時間有所反應。
  
  十來天過去了,東向玉門關的方向暫時還很平靜,並沒什麼異樣。北邊,也終於傳來了菩珠苦苦等著的一個消息。
  
  李玄度帶著人馬終於越過雪山,正在趕往舅父被困所在的路上。
  
  這本是個好消息,給這些天的灰暗心情終於帶來一抹亮色。但還沒來得及稍喘一口氣,隨之而來的,便又是一個壞消息。
  
  這壞消息並不是來自東面。朝廷那邊依然沒有什麼動靜。
  
  有動靜的是北向。
  
  派出去的斥候探得消息,北道的數國和東狄留守諸國的人馬組成了一支聯軍,從車師出發,正往這邊而來。推測其目標,應當是攻打霜氏城。
  
  這應是昆陵王留的一個後手。
  
  一旦困不住前方的李玄度,便使這些北道國為前鋒來打霜氏城。霜氏城危,不但足以令李玄度軍心動搖,且若拿下霜氏城,端了都護府,更是昆陵王的所願。既斷了李玄度的後路,他也將奪回從胡狐手中失去的西域之地,從而提高他在東狄各部王中的威信。
  
  菩珠立刻便就將留守的葉霄、張捉等人召來,商議對策。
  
  雖然事發突然,氣氛隨之驟然變得緊張,但眾人並無驚慌。
  
  大都尉胡狐死了,但在近鄰東狄、地域廣袤的北道一帶,投靠東狄的諸國依然沒有肅清。韓榮昌之所以至今遲遲未歸,就是被羈絆在了北道的緣故。現在李玄度不在,且帶走了部分人馬,在他未回之前,眾人本就有應對各種意外來襲的準備。
  
  當日簡短商議過後,一邊派更多的探子出去繼續刺探敵情,一邊厲兵秣馬,暫停城中商貿,將附近民眾轉移入內,派人通知寶勒國王,準備應戰。
  
  更多的消息很快陸續送到。
  
  據探子的回報,這支聯軍人數約有兩三萬,距寶勒國還有十來天的路。
  
  人數如此之多,遠超都護府現在手頭能調度的人馬。到時若是硬戰,只怕傷亡不輕。
  
  敵眾我寡,先守穩寶勒國的國都晏城和霜氏城,隨後等待機會反攻。
  
  這個對策,沒有任何異議,很快得到了眾人的一致贊同。
  
  而就守城之策,接下來卻發生了爭議。
  
  都護府這邊,人馬本就不及敵方,還必須兵分兩路,一路保晏城,一路守霜氏城。境況雪上加霜。
  
  眾人各抒己見之時,聞訊趕來的霜氏提出一個建議:利用地勢,引水淹路。
  
  北道諸國聯軍想要抵達晏城和霜氏城,繞不開位於兩城北面的一個叫做鷹娑的地方。此處距離兩城百餘里地,是片窪凹谷地。近旁有條河流,河床高過此地。只要將河壩挖開口子,以渠引水,如今正是春汛,泛濫河水必將一瀉而下,淹沒窪谷,到時不費吹灰之力,便就能拒敵於道。他們不可能得到足夠舟船,想要繼續來,要麼一個一個跳下去游水,要麼改道繞大圈。到時以逸待勞,半路攔截,定能將聯軍打敗。
  
  霜氏的這個建議如果可行,自是上上之策。
  
  當天,葉霄和張捉立刻帶人去往霜氏所說的地方察看地勢。
  
  附近皆荒野,即便引水,於民眾也無多大影響。但在試著掘壩之後,遇到了問題。
  
  鷹娑一帶地勢低窪,陽光本就照射不足,此地冬季又漫長而嚴寒,河岸沙土層層冰凍,堅硬如鐵,想要在敵軍到來之前掘出一段足夠的引水渠道,困難重重。眾人便以柴火燒化凍土。試過之後,果然略見成效,但速度依然不盡如人意。
  
  張捉這時提出,若能以火油澆灌,必事半功倍。
  
  但寶勒一帶不產火油。南道的皮山國附近,倒是有片火油地。但路途太遠,一去一回,至少也要半個月。到時候即便取來足夠的火油,也是來不及了。
  
  這個引水漫道之法頓時如同雞肋。放棄,有些不甘。若是繼續,又怕聯軍到來,溝渠尚未挖成。
  
  正當菩珠和葉霄等人商議之時,尉遲勝德帶著李檀芳急匆匆地尋到議事堂,說她知道有個地方也產火油。
  
  李檀芳大病尚未痊癒,菩珠叫人給她搬座。她婉拒,解釋說,她當日和那隨從逃往這裡的時候,曾誤入一片荒野,泉中冒著黑色火油。當時就是為了避開那個地方,才又走錯了路,越繞越遠,最後去了鬼國。她的隨從如今跟著李玄度離開了,不在這邊,但她還記得那地方的大概位置。現在只要不走錯道,日以繼夜加緊趕路,應當能在聯軍到來之前,將火油帶回。
  
  她願意領路。
  
  “王妃,葉副都護,我不敢擔保,我一定能帶著人在敵軍到來之前將火油取來,故我走後,為防萬一,你們這邊該當如何安排別的應對之法,還是如何安排。但我可對天起誓,我會盡力帶路。倘若僥倖能夠完成此事,也算是我盡了我的一份心意。請王妃准許!”
  
  她的聲音不大,但語氣十分堅定。
  
  議事堂裡安靜了下來,眾人都看著她,她看著菩珠。
  
  “王妃,我知你擔心我的身體,但我真的無妨。請准許讓我做一點我力所能及的事,如此我方能安心。”
  
  她凝視著菩珠,一字一字地說道。
  
  菩珠和她對望了片刻,知自己無法阻止她了。
  
  自己也不應該阻止她。
  
  她真的想要盡一份心力。
  
  這一點,菩珠能從她的眼眸中看得清清楚楚。
  
  “好,此事交給你。你路上當心。”
  
  菩珠不再阻攔,吩咐葉霄立刻幫她點選人馬隨她上路。
  
  李檀芳未做片刻耽擱,待人馬準備妥當之後,由尉遲勝德領隊,帶著上路匆匆離去。
  
  這一行人走後,菩珠和葉霄等人繼續商議應對之策,最後終於議定,做兩手準備。
  
  倘若李檀芳能如她所言,及時帶著人,將所需的火油取回,那再好不過,照原計劃行動。
  
  倘若她延誤了,到時溝渠未成,那便主動放棄霜氏城,將全部的城民遷至晏城,集中兵力守護晏城,這邊的塢堡,留部分人馬,利用地勢死守。
  
  議定之後,當即開始行動。遷城民,調兵馬,鷹娑那邊的事,也在繼續艱難的推進之中,菩珠每日裡,白天忙得昏天暗地,夜裡無法入眠,短短才七八天而已,人竟就瘦了一圈。
  
  阿菊和駱保看得心疼萬分,卻又無可奈何,每天都只盼望李檀芳能帶著人快些找到所需的火油,再及早回來,如此,王妃肩上的重擔,也就能減輕些了。
  
  這不僅僅是阿菊和駱保的心願,也是菩珠和葉霄等人的共同心願。
  
  在經過難熬的多日等待之後,到了第八天的清早,菩珠收到了一個消息。
  
  李檀芳她做到了!
  
  她帶著人日以繼夜地趕路,憑著驚人的記憶力,竟真的尋到火油,並且順利帶了回來。現在那些取來的火油已直接運到了鷹娑。
  
  凍土在火油的助燃之下順利融解。工事進展順利。一切都按照計劃,在緊張而有條不紊地進行當中,就只等著北道諸國聯軍的到來。
  
  眾人無不鬆了口氣。
  
  但也有個不好的消息。
  
  李檀芳身體本就沒有痊癒,這些日晝夜趕路,加上辨路,殫精竭慮,太過疲勞,在回來的途中,她終於撐不住,再次病倒。
  
  這一回,她的病情不比上次來得要輕。高燒復發,一路回來,人都昏昏沉沉。
  
  菩珠親自出城,將她接了進來。
  
  進城的時候,當城民得知是她不顧病體帶著人及時尋到了急需的火油,他們才不必搬遷去往晏城避難,無不感激萬分,高聲歡呼,追著馬車同行,久久不願離開。
  
  李檀芳躺在馬車裡,面無血色,原本閉著眼睛,漸漸地,終於被外頭那些城民發生的歡呼聲給驚動了。
  
  她緩緩地睜開眼睛,待聽清了那些是發給自己的歡呼聲,看向陪坐在一旁的菩珠,面露不安之色。
  
  她掙扎著坐起來,似乎想解釋:“王妃……”
  
  “你病得很重,躺著吧,別動。城民感激你是應該的,你保護了他們的家。其實不止他們,我對你也是十分感激。”
  
  “這一仗若勝,你厥功甚偉。”
  
  菩珠將她輕輕地壓了回去,微笑著,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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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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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3 章

  三日後,聯軍氣勢洶洶地趕到了鷹娑一帶,本擬在此兵分兩路,一路攻晏城,一路取霜氏城,但卻萬萬沒有想到,一夜之間,本是通途的前路竟消失了,變成一片澤國。
  
  數萬人馬浩浩蕩蕩已是開拔到了這裡,若就這樣掉頭,怎能甘心,又如何向昆陵王交待?
  
  聯軍大將是東狄的一名宿將,審時度勢之後,改變計劃,決定放棄晏城,只打更有戰略意義的霜氏城,於是下令繞道,又行軍了數日,這日,眼看霜氏城遙遙在望,忽遇到了都護府的軍隊,被攔截在一個名叫鐵門關的地方。
  
  兩軍突然遭遇,東狄將軍在起初的短暫慌亂過後,很快也穩了下來,命手下整隊,憑人數優勢,務必要在最短的時間裡攻破鐵門關,直取霜氏城。
  
  都護府的軍隊由葉霄統帥,雖兵馬不及對方一半,但堅守關道,半步也未退讓,雙方戰況激烈,斷斷續續攻守易替,在鏖戰了差不多半個月後,這一日,傳來了一個好消息。
  
  在北方的韓榮昌終於帶著他的人馬趕了回來,配合葉霄,兩邊夾擊。
  
  東狄聯軍到達之後,一開始先就受挫,後被擋在這裡寸步難行。雖有兵力上的優勢,但對方憑藉關隘牢牢死守,只見每日傷亡不斷。到了後來,被逼著攻在前的,都是北道國的士兵。那些邦國之間又相互猜忌,誰也不願衝在最前。本就軍心渙散,號令無力,再遭這般前後夾擊,更是鬥志全無。
  
  一場大戰,聯軍潰敗,徹底四分五裂。諸北道國的士兵紛紛各自逃竄,東狄將軍眼見大勢已去,領著殘兵敗將也狼狽敗退,都護府兵馬乘勝追擊,痛殲敵寇,一口氣追出了百餘里地,方高歌而歸。
  
  這一場保衛戰,前後歷時一個多月,雖過程艱難,險象環生,但最後,不但獲勝,還繳獲了大量的戰馬和糧草物資。整個霜氏城為之歡騰,都護府也為眾將士舉行慶功宴。寶勒王帶著酒水,從晏城親自趕了過來,參與犒慰。
  
  李玄度走後,已是兩個月了。
  
  這兩個月間,發生了太多的事。對太皇太后的牽掛和悲傷還深深地壓在心底,便又獲悉聯軍來襲的消息。她忙碌不堪,到了後來,忙得甚至幾乎沒有時間去想別的了。葉霄他們堅守關隘,在前方作戰,她組織後勤,每天一睜開眼睛,想的就是前線的物資和口糧、受傷軍士的救護,幾乎沒有哪一天能睡個囫圇覺。堅持到了現在,她已是疲累至極,但這一夜的慶功宴,當她出現在眾人面前之時,依然是面帶笑容,神采奕奕。
  
  寶勒王緊張了多日,唯恐霜氏城失守,那樣接下來,他的晏城也就岌岌可危了。如今險情終於解除,心情愉快,酒宴過半,人也微醺,忽想起一件事,藉著幾分酒意起了身,對座上的菩珠笑道:“小王在王宮之時,聽聞了些關於秦王殿下表妹闕國宗主的事。言宗主不但品貌過人,此次更為保衛戰之勝立下大功。小王又聽聞,宗主尚未婚配,小王國中恰有一族弟,與宗主年貌相當,故趁這機會,斗膽想替族弟求親。”
  
  宴堂裡的喧笑之聲漸漸安靜了下來。寶勒王見眾人有的看著自己,有的看著王妃,神色各異,卻是渾然未覺,繼續極力游說:“小王族弟文武全才。我晏城的防衛之事,他出力甚多。若是得配宗主,不但是他的幸事,亦是我寶勒國之幸!”
  
  菩珠開口,微笑回覆:“李宗主家有尊翁長輩,似這等終身大事,當由長輩做主。尊王你尋錯了人。”
  
  她說完,舉起手中酒杯,請眾人飲酒。
  
  宴堂裡的人忙紛紛跟著舉杯,方才那求親的場面,也就過去了。
  
  寶勒王有些敗興,只好坐了回去。
  
  片刻後,一個在他近旁的此前一直以常備軍身份留駐在都護府的寶勒國副將悄悄附到他的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
  
  不知道也就罷了,等到聽完那話,寶勒王腹內的酒意頓時沒了,腦子也清醒了過來。
  
  那副將告訴他說,先前在這裡時,自己便聽到傳言,說秦王和這個闕國宗主少年時有過婚約,這回宗主落難,被鬼國之人劫持,也是秦王不顧危險親自去救回來的。她是秦王的人。王妃對宗主亦是十分關照。宗主那日帶人取火油歸來,是王妃親自出城去迎她的,二人同坐一車回來,關係極是親密。可見王妃對此事也是樂見的。讓寶勒王趕緊打消提親之念,免得得罪了人,還不知道。
  
  寶勒王這下懊悔萬分,怪自己喝多了酒,一時衝動,說錯了話。
  
  他方才是想著若能結下這門親,往後自己和秦王這邊的關係便就更加親近,這才藉著酒意起身替自己的族弟求親。卻沒有想到,那闕國宗主竟和秦王還有那樣一層關係在裡頭。
  
  寶勒國心中極是不安,哪裡還有心思繼續飲酒,終於等到宴散,待王妃起身離開,忙跟了上去。待她身邊人少之時,覷準機會,出聲喚道:“王妃留步!”
  
  宴會結束後,菩珠感到乏累無比,正要去休息,聞聲停步,轉頭見是寶勒王,朝他點了點頭,面上再次露出微笑,問他何事。
  
  寶勒王將她請到一旁無人的僻靜之處,立刻作揖賠罪:“方才小王喝多了,這才說了兩句糊塗話,得罪秦王,待秦王回來,還望王妃替小王在他面前美言幾句。小王方才絕非有意冒犯,實是一無所知。倘若知道秦王與宗主的關係,莫說一個膽了,便是再借小王十個膽,小王也絕不敢生出如此妄念,實是得罪秦王,唐突宗主。”
  
  菩珠怎會不懂寶勒王的話下之意。
  
  她想起了那次無意撞見的張捉向駱保問話時的情景。
  
  想是不知什麼人告訴了寶勒王李玄度和李檀芳的「關係」,這才引他如此惶恐,迫不及待地來找自己賠罪遞話。
  
  她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應答才好,茫然怔立,忽見那寶勒王還在小心翼翼地看著自己,想是在等著自己回答,回過味來,壓下心中那如五味翻陳的難言滋味,笑了笑,安慰他道:“不知者不罪,你非故意,不必放在心上。秦王更不是如此計較之人。”
  
  寶勒王向她道謝,又再三地央求,請她記得等秦王回來之時,務必替自己解釋一番。
  
  或許是真的太累了,菩珠忽徹底地失了耐性,再也忍不住,面上笑容消失,道:“尊王若還是不放心,那便等秦王回了,親自向他賠罪。”
  
  她說完,轉身離去,回到後頭自己的住的地方,只覺滿身上下,從頭髮絲到腳底心,沒一處不是筋疲力盡。
  
  她吩咐人不要打擾,進屋後,連妝容都未卸,便就和衣上床,胡亂躺了下去。
  
  她閉上了眼睛。
  
  她想睡一覺,什麼都不管,先好好地睡上一覺。
  
  她很快就睡了過去,卻睡得並不安穩。做夢。夢起先混混沌沌,什麼也抓不到,漸漸地,眼前的遮雲迷霧消失了,她終於看清楚了。
  
  她看見自己坐在一塊巨石之旁,在哭。
  
  那地方有些眼熟,一片高原,四面荒蕪。
  
  她很快認了出來。那裡就是皇陵萬壽觀旁的那處高原。
  
  她不想這樣。
  
  不要哭,哭沒用。等的人是不會來的。夢中她好像在心裡不停地這樣告訴自己。但是眼淚卻還是不停地流。
  
  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不知道哪裡,伸過來了一隻溫暖而粗糙的手,仿佛在替自己拭著眼淚。
  
  她慢慢地睜開眼睛,對上了阿姆那一雙充滿了關切和擔憂的眼睛。
  
  她躺在枕上,定定地和坐在床邊的阿姆對望了片刻,忽然萬般委屈湧上心頭,爬起來一頭撲進了阿姆的懷裡,閉上眼睛,眼淚再次洶湧而下。
  
  阿姆緊緊地抱著她,輕輕地拍著她的背,用這種她熟悉的方式無聲地哄著她,仿佛她還是小時候的那個小女孩。
  
  “阿姆,晚上你陪我睡好不好?”她抽噎著,低聲懇求。
  
  阿姆點頭。
  
  這一夜,菩珠在阿姆的陪伴之下,沉沉入眠,睡到了天亮。
  
  第二天醒來,她慢慢地睜開還帶了點殘餘紅腫的眼,朝著阿姆笑道:“我沒事了。昨夜只是太累了。阿姆你莫擔心。”
  
  阿姆溫柔地摸了摸她的臉,幫她穿衣梳頭。
  
  婢女送來早食,她毫無胃口,聞到氣味,甚至有些犯嘔的感覺。但也知道自己昨夜失態了,不想讓阿姆今日再為自己擔心難過,忍著不適之感,勉強吃了幾口,放下了,隨即去看望王姊若月。
  
  若月現在已經顯懷了,五六個月大,說早上醒來,感覺到肚子裡的孩兒在輕輕地頂她。那種感覺,極是奇妙。
  
  若月描述之時,臉上充滿了溫柔而欣喜的笑容。
  
  菩珠不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光憑若月的描述,她無法想象。但她喜歡來這裡看望若月。看她這麼幸福,自己仿佛也能感同身受,心情跟著明朗了起來。
  
  正說笑著,門外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之聲,王姆疾步入內,歡喜地通報,說就在方才,前頭又收到一個捷報。
  
  秦王也打敗了昆陵王,昆陵王逃走,闕人解圍,秦王擬繼續護送他們西去,等和西狄人馬匯合,他便回來。
  
  並且,除了那個捷報,還帶回了一封秦王給王妃的書信。
  
  阿姆眼睛一亮,立刻走了過去,將信接了過來,遞給菩珠。
  
  他那邊也打了勝仗!
  
  菩珠鬆了一口氣,接過信,抬頭見阿姆和王姆都笑吟吟地看著自己,心跳有些加快,忙背過身去,取出裡面的信瓤,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展開。
  
  李玄度那熟悉的字體一下躍入了眼簾。
  
  他寫信的時候,似乎很是匆忙,字體潦草,信也不長,只寥寥幾句,除了問她近況,另外只說了一件事。
  
  是個噩耗。
  
  他告訴菩珠,他的舅父傷重垂危,怕是不治,問表妹傷病是否痊癒,若是可以,讓菩珠立刻安排人護送她上路去他那邊。
  
  菩珠臉色大變,拿著信轉身立刻奔了出去,來到了李檀芳住的地方。
  
  李檀芳病體尚未痊癒,還在養著,看了李玄度的信,當場淚流滿面,不顧一切,便就要動身上路。
  
  菩珠和葉霄緊急商議過後,安排了一隊人馬,由張捉和尉遲勝德帶隊,當日便就送李檀芳出發。
  
  她站在塢堡的大門之外,目送李檀芳的身影漸漸消失,心裡空洞洞的。
  
  那一行人馬走了,走得無影無蹤,她卻還在原地立著,任風吹著,卷動裙裾,人一動不動,直到駱保在旁輕聲提醒,方轉過身,邁步朝裡走去,走了幾步,忽然感到一陣胸悶,想吐,眼前發黑,身子跟著晃了一晃。
  
  “王妃你怎麼了!”
  
  駱保眼疾手快,將她一把扶住,見她臉色蒼白,慌忙叫人去傳醫。
  
  菩珠很快就緩了回來,站穩身子,阻止了他,說無事,大約是近期有些乏累,歇息幾天便就能好。
  
  駱保無可奈何,只好作罷。
  
  她回了那間議事堂,坐了下去。
  
  張捉和尉遲勝德護送李檀芳走了。
  
  葉霄外出辦事去了。
  
  韓榮昌好像去了寶勒國。畢竟,他的正職,是朝廷派去寶勒國的輔國侯。
  
  所有的人,這個白天都各自忙碌,有著他們自己的事情。
  
  菩珠忽然空了下來,發現自己好像無所事事。
  
  一道陽光從窗牖中照射而入,光影裡的浮塵輕輕抖動,愈顯四周寂靜無聲。
  
  她發愣了片刻,忽然想起一件事,抽出了一張信箋,輓起衣袖,慢慢磨墨。
  
  她想寫一封信。
  
  是寫給李玄度的。寫好了,再派個人追上張捉他們,便能捎過去了。
  
  她有許多許多的話想和他說。
  
  關於太后太后。
  
  還有一些別的……
  
  但是落筆之時,這封信卻又如此的難寫,無從落筆。
  
  她只起了個頭,便就懸腕半空,停了下來。
  
  墨汁在筆尖慢慢地凝聚,凝成一滴墨點,沾附在毫尖之上,將墜不墜,微微顫抖。
  
  這時,門外突然又傳來一道叩門聲。
  
  菩珠手微微一抖,那滴墨點便“啪”地濺落,滴在了信箋之上。
  
  菩珠一時心浮氣躁,擱下筆,將信箋隨手揉了丟掉,隨即命人入內。
  
  傳信的守衛說,外面來了個人,帶了道口訊,說霜夫人有急事找她,讓她立刻過去。
  
  菩珠起身出去,那傳訊人卻不見了。外頭的另個守衛說,那人方才傳完口信,似有急事,匆匆先就走了。
  
  菩珠略覺反常,沉吟了下,命人去將自己的紅馬牽出,正要再點選幾個隨從和自己一道上路,這時,恰見韓榮昌從城門口的方向縱馬歸來了,很快到了近前。
  
  菩珠問他怎的這麼快就回來了。
  
  韓榮昌下馬,笑著解釋道:“我不耐煩待在晏城那邊,把事情交待掉,便就回了!王妃這是要去哪裡?”
  
  菩珠道:“霜夫人那邊似有急事,叫我過去。”
  
  韓榮昌望了眼莊園的方向,道:“我送王妃去吧!”
  
  他身份不低,菩珠怎肯讓他充當自己的隨扈,出言謝絕。
  
  韓榮昌爽快地笑道:“王妃不必客氣。我今日無事,恰好又遇到了。我聽說霜夫人那邊藏有美酒,順道去了,說不定還能喝上幾口。”
  
  他既如此說了,菩珠也就不再客氣,笑著道謝。待馬匹送到,翻身上馬,帶了兩個隨從,和韓榮昌同行,朝著莊園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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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2 00:18:37 |只看該作者
第 124 章

  菩珠起先並未多想,但上路之後,漸漸覺得有些不對勁。
  
  霜氏那邊倘真有十萬火急之事,按理說,應當會讓傳訊人直接告訴自己的。即便事情不便以口訊傳達,也可以寫個便信。
  
  何況,霜氏從前也常派人送物遞信,但從未像今日這樣,傳訊人留下口訊便就立刻先行走了。
  
  即便再大的急事,也不至於連這片刻都等不住。
  
  這不像是霜氏手下之人的做派。
  
  她起先縱馬疾馳,只想立刻快些趕過去,待行至半路,疑慮漸起。快要到達那段從前月夜曾遇李玄度來接自己的陡坡之前時,漸漸放緩了馬速。
  
  韓榮昌問她何事。
  
  菩珠告訴了他自己的疑慮,最後停下馬。
  
  “韓將軍,不知為何,我覺著有些不對。”
  
  韓榮昌望了眼前方那道陡坡。
  
  “這樣吧,王妃你在這裡等著,我替你去前頭看個究竟。”
  
  他說完,也不待菩珠回答,縱馬便就朝前疾馳而去,轉眼上坡,騎影消失在了坡樑之下。
  
  他說完就走,叫也叫不回了,菩珠只好照他說的那樣等著。等了片刻,心中愈發覺得不安,又怕韓榮昌一個人萬一出事,沉吟了下,帶了同行的兩名侍衛,正要催馬上坡跟上去看看,抬頭,卻見前方的坡樑之上,突然出現了一排七八騎人,皆為精壯漢子,一看就是武人。
  
  都護府遷來之前,在霜氏的統治下,這一帶的治安本就好過別地。盜賊懼怕她的名聲,即便路過此地,也不敢做過多停留。而在都護府遷來之後,李玄度徹底肅清流寇,周圍更是罕見盜賊。何況現在還是白天。
  
  光天化日,半道竟出現了如此一隊詭異的人馬。
  
  侍衛高呼一聲“王妃快走”,縱馬衝上來,護著她要離開。
  
  菩珠迅速掉轉馬頭,但已是遲了。
  
  那一隊人馬從坡樑上衝了下來,個個都是精於騎術的老手,旋風一般轉眼便追了上來,將菩珠和侍衛圍在了中間。
  
  方才距離有些遠,此刻近了,面對著面,菩珠便認了出來。當中一個看著有點臉熟的漢子,仿佛就是韓榮昌的手下,似也姓韓,應該是韓家家臣,當初跟著韓榮昌一道來的西域。
  
  她終於徹底地明白了過來。
  
  不是霜夫人找自己。
  
  而是有個她極其信任的人,騙了自己。
  
  一輛青氈蒙蓋的小馬車被趕了過來。
  
  “王妃請上車。”那韓家家將的語氣十分恭敬。
  
  “韓榮昌呢?”
  
  對方不語。
  
  菩珠抬起眼,望向前方的坡樑,看見一道人影正默默地立在上頭。
  
  “你是李承煜的派來的?”
  
  她盯著去而復返此刻正默默站在上頭的韓榮昌,一字一字地問道。
  
  韓榮昌目光有些躲閃,似是不敢和她對望,拂了拂手,命人將她送上車。
  
  菩珠沒有反抗。
  
  韓榮昌是有備而來的。
  
  而她這邊,只有兩名侍衛。
  
  她不想有無謂的死傷。無論是自己,還是她的侍衛。
  
  載著她的小車掉頭,帶著她踏上了去往玉門關的路。
  
  韓榮昌顯然急著想將她帶回關內,路上除了必要的休息,幾乎不作任何的停留。這一路上,菩珠除了終日被困在車廂裡,看守極嚴之外,倒未受到什麼虐待,手腳也未被捆束。韓榮昌甚至還替她準備了一名服侍的老媼以及路上要用到的換洗衣物。但他自己卻未再靠近馬車了,始終遠遠地跟在後面,極力避開菩珠,甚至似乎不願讓她看見自己。無論菩珠怎樣要求和他對話,他一直沒有回應。就這樣一路往東疾行,這一日,一行人漸漸靠近了白龍堆。
  
  菩珠對這裡印象深刻。
  
  她記得當初來的時候,曾在此地遭遇了狂暴風沙的天氣,張捉甚至因為風沙迷了路,還被野人所捉。
  
  這段路上,到處藏著凶險。
  
  韓榮昌顯然也有些顧忌,在進入白龍堆後,放緩了趕路的速度,不再強走夜路。天一黑便紮營過夜。
  
  他小心謹慎,帶著人馬平安穿了過去,一出白龍堆,便又日以繼夜開始趕路,離玉門關越來越近了。
  
  菩珠心急如焚。
  
  再這樣走個兩天,便就要抵達玉門關了。
  
  一旦入關,想再脫身,機會更加渺茫。
  
  這日中午,天氣炎熱,一行人在路上停了下來,暫時歇息進食。
  
  菩珠坐在車廂裡,看著那老媼遞進來的吃食,半點胃口也無。
  
  她掀開車簾簾角,看見韓榮昌遠遠地站在另頭和導人說著話,推開車門便走了下去。
  
  老媼和另個負責看守她的士兵立刻上前阻攔。菩珠也未強行衝撞,停在了馬車旁,但衝著韓榮昌的方向大聲喊道:“韓將軍,你為何不敢和我說話?你躲我一時,你能躲過一世?”
  
  她放高了聲,聲音傳入韓榮昌的耳中,周圍那些他的手下,也紛紛看了過來。
  
  韓榮昌迅速回頭,望了她一眼,邁步便走。
  
  菩珠繼續喊道:“你知我那日為何輕率隨你上路?因我信任你,全然的信任。此生我能與秦王結為夫婦,你是我二人的月老,我對你很是感激,將你視為自家之人!那日我想,萬一便是有事,有韓將軍你在邊上,你必能保護我,所以我才放心出來了。我萬萬沒有想到,你做出如此的舉動!這一路你避開我,不與我說半句話,你是心虛嗎?”
  
  韓榮昌的腳步緩了下來。
  
  “韓將軍你聽著,我沒有怪罪你,半分也無!此為我的真心之言。若有半句謊,天可降懲!我知你定有不得已的苦衷。有事你可以和我說,我與你一起想法子!”
  
  風將她的聲音傳開,字字句句,抑揚頓挫。
  
  韓榮昌的雙足陷入沙地,背對著她,一動不動。
  
  “韓將軍,你是個熱血熱腸之人,是非道理,我也不多說了。玉門就要到了,韓將軍你自己想清楚。”
  
  她說完轉身,回到了馬車之中。
  
  這一天,接下來的一段路十分平靜,和之前沒什麼兩樣。
  
  次日也是如此。
  
  第三天,這是抵達玉門關前的最後一日了。
  
  過了這一夜,明日就將入關了。都護府裡的人,或許正在後頭追趕。
  
  還有李玄度。現在他應當依然和闕人在一起,還遠在萬里之外,護送著他們西去。
  
  他是否已經得知了她的消息?
  
  這個深夜,菩珠在她休息的簡帳之中,輾轉難眠。
  
  那種胸口發悶仿佛想要嘔吐的感覺,又襲了過來。
  
  她坐起來,想出去透一口氣,爬起來掀開帳簾,卻看見韓榮昌立在自己的帳外,看似過來有些時候了。
  
  見她現身,他朝前邁了一步,隨即又停下腳步。
  
  帳內燭火燃了起來。
  
  菩珠端端正正地跪坐中間,請韓榮昌隨意。
  
  “韓將軍終於肯來見我了,我很感激。多謝了。”
  
  韓榮昌不敢進來,停在帳口,沉默了半晌,苦笑了下,低聲道:“王妃你真的不恨我嗎?從前你對我有救妻之大恩,如今我卻恩將仇報這樣對你……”
  
  他的語氣帶了點有氣沒力似的疲倦之感。燭火映出他的臉,一臉亂鬚,神情憔悴,人看著也是一下子便老了許多。
  
  菩珠道:“是李承煜拿你韓家之人的安危威脅你了?”
  
  韓榮昌倏然抬眼:“王妃你怎知道的?”
  
  菩珠道:“除了這個,我想不出還有別的什麼理由能叫你做出這樣的事。我只是有一點不大確定。是李承煜一開始就拿你家人為脅派你來,還是後來的事?”
  
  “是兩個多月前的事。當時我人還在北邊,收到陛下派人傳給我的密詔。他命我務必將你帶回京都,還給了我三個月的期限。”
  
  “我有一兄長,為官向來不黨,如今卻恰好在這個節骨眼上,被人誣陷成留王餘黨,人已在囚牢之中了。眼見時限所剩無多,我無計可施,那日一時糊塗,這才設計騙出了王妃。”
  
  “我當初一心只想脫離京都來西域,追隨秦王殿下建功立業。如今終於明白了,為何當初陛下會應我之求,派我護送寶勒王回國。想必那時他便就已有打算。早知如此,我不該來的!我辜負了你夫婦二人對我的信任……”
  
  韓榮昌的神色沮喪無比,握拳狠狠地捶了幾下自己的腦袋,忽然仿佛想起什麼,又看向了菩珠。
  
  “還有一事,是關於太皇太后……”
  
  菩珠心猛地一跳:“太皇太后她怎麼樣?”
  
  韓榮昌遲疑了片刻,終於道:“被陛下差來送密詔的,是我韓家之人。故我還聽說了一件事,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已經……”
  
  他停了下來,看了眼菩珠,仿佛一時不敢說出口。
  
  菩珠本就面無血色的一張小臉變得愈發蒼白,睜大眼睛,看著他。
  
  “你說!”
  
  她聲音很輕,但卻帶了命令之意。
  
  韓榮昌頓了一頓,咬牙道:“已經去了!不止如此,太皇太后在臨終前,還留了一道遺命……”
  
  他將姜氏下令在她死後不舉大喪,待將來滅了東狄,才行落葬之事說了一遍。
  
  韓榮昌話未說完,菩珠便再也忍不住了,潸然淚下。
  
  一聽到姜氏留下的這道遺命,她便明白了。
  
  這是姜氏猜到了李承煜定會利用她的喪事大做文章。她是為了保護李玄度,令他不必陷入以孝為名的圈套,這才留下了如此一道驚世駭俗的遺命。
  
  這一番良苦用心,殷殷之情,怎不叫人為之涕零!
  
  她哭著,膝行轉身,朝京都的方向叩首。
  
  韓榮昌亦是虎目蘊淚。
  
  “我當時聽到這消息,便就知道了,太皇太后一走,陛下從此便就沒了顧忌。他拿我兄弟為質,我不敢不從。帶王妃上路後,我以為你恨我至極,這一路上,實在沒臉見你,一直避而不見。我沒有想到,王妃你竟絲毫沒有怪我!”
  
  “我韓榮昌從前在京都被人瞧不起,那時我還可以在心裡對自己說,燕雀怎知鴻鵠之志,是那些人狗眼看人低。終有一日,我韓榮昌定要做出一番事業,叫他們好好看上一看,我到底是何等之人!今日我才知道,活該我被人看不起!我便就是那樣的無能之輩!不但如此,我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慢慢地握緊拳頭,閉目,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忽然睜開眼睛。
  
  “我已經想好了,明早就放王妃你回去,我自己入關,回京復命。王妃也請放心,我韓家如今雖落敗了,但無論如何,也算是開國世家,陛下斷不可能以此等陰私事為由而公然發難我韓家。至於兄弟之罪名,我也會想法子,我韓家和京都裡的一些舊族也還有些人情關係,尚有轉圜餘地。”
  
  他頓了一頓。
  
  “這些日子,實在委屈王妃了。王妃你休息吧,我不打擾了。往後若還有機會再見,我再向秦王和王妃負荊請罪!”
  
  他朝菩珠行了一禮,轉身要走,被菩珠叫住了。
  
  “等一下!”
  
  韓榮昌停步。
  
  菩珠道:“留王餘黨罪名若是坐實,形同謀逆,到時候就不只是你兄弟一人之事了。韓將軍你違旨放我,我怎能就此撒手不管,令你韓家上下百餘口人陷入險境?此事原本可以和秦王商議,但他如今人還在北邊,實在趕不上了……”
  
  她沉吟了片刻,不再猶豫,很快做了決定。
  
  “我和南司將軍崔鉉有舊。我今夜就寫一封信,明日入關後,你派個信靠的人提早上路,盡快送去給他,盼他念在舊交的份上,肯出手相助。另外,我先不回了,明日也隨你悄悄入關,在河西落腳,等你消息……”
  
  見他似要開口,菩珠立刻解釋:“你放心,河西我有熟人,不會有危險的,藏個個把月沒問題。崔將軍收信後,他若是幫忙,最好不過,若另生別枝,到時咱們再想別的辦法。”
  
  韓榮昌起先一呆,待明白了她的意思,激動不已,再次看到了一絲希望。
  
  他方才說的那一番應對之法,其實不過是想令王妃放心的說辭罷了。
  
  韓家雖是開國世家,但到了如今,早就沒落,而京都裡的高門世家,慣常便是逢高踩低,人情如水。韓家如今出了事,還是這種罪名,李麗華如今也自身難保,想找那些平日和韓家有往來的人幫忙,更是不大可能。
  
  他已做好了此番回去,承受最壞結果的打算。
  
  現在王妃提出這樣的解決法子。那個崔鉉,他也是知道,如今是南司將軍,皇帝身邊最受倚重的親信。倘若他能暗中幫忙,希望便就大了許多。
  
  他朝菩珠連聲道謝,立刻去取來筆墨。
  
  菩珠很快寫好了給崔鉉的信,封好之後,又取紙張,開始寫另外一封信。
  
  這是她要寫給李玄度的信。
  
  都護府裡的人以為她出了事,必會傳信給他。
  
  她需要給李玄度去一封信。
  
  她寫寫停停,過了好久,終於寫好了這一封信。
  
  她先是向他交待了自己的去向,解釋了韓榮昌帶走自己的原委,告訴他,自己寫信向崔鉉求助了,暫時不回,在河西等京都那邊的消息,讓他不必為自己擔心。
  
  然後,她告訴他她剛獲悉的關於他的祖母姜氏太皇太后駕崩的消息,還有她對身後之事的安排。
  
  她說,在此之前,她便已獲悉太皇太后危,但當時自作主張,未第一時間轉告他,望他諒解。
  
  她擦去再次奪眶而出的眼淚,最後說,檀芳在獲悉他被阻在雪山的消息之時,便就提出想去幫他,甚至願意答應昆陵王的求親,以助力於他。而就在不久前剛結束的城池保衛戰中,也是她,不顧病體未癒,帶人取來了急需的火油,立下大功。
  
  終於,所有該交待的事情,仿佛全都交待了。
  
  寫好之後,她放下筆,等待墨跡乾凝的時候,望著面前那一盞昏燈的燭火,漸漸地出起了神。
  
  面上的淚痕漸乾,紙上的墨跡,也一絲絲地乾透,她卻沒有立刻封信。
  
  她慢慢地閉目,腦海裡浮現出當日李檀芳匆匆上路的情景,一陣情緒翻涌,忽覺這信還沒有寫完。
  
  遠遠沒有!
  
  她還有許多在心底已是壓了許久的話,並沒有寫出來。
  
  她不想再瞞下去了。
  
  她必須告訴他,全部讓他知道。
  
  不管最後他是否能夠接受她的那些心裡話,結果是好,或是不好,她都願意接受!
  
  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睜開眼眸,拿起了那方被她擱下的筆,另取一箋,走筆如飛,繼續寫了下去。
  
  ……
  
  玉郎我夫,見字,再如面。
  
  此為私信。信中之言,很久之前便想講與你,一直不得機會,亦覺無從開口。
  
  今夜落筆,一併寄送。
  
  開口之前,想起很多舊事。
  
  那夜,你我同坐塢堡之後崖頭石上,你抱我,我靠你懷中,對你言及前世之事。
  
  當時你笑,不信。
  
  不過這無關緊要。你盡可以當是我的夢境,一個我從前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之夢。
  
  在那夢中,我曾做過皇后,李承煜的皇后。只是結局,不盡如人意罷了。
  
  你從前不解,我為何定要為後。
  
  除卻幼年所受之苦,那夢,亦是我這願望之由來。
  
  你第一次知道我這心願,應是在河西初遇,楊家府邸,我約你夜面,求你為我保守秘密,我對你說,我欲做皇后。
  
  當時在你面前,我看似毫不遮掩我的欲望。其實你還是被我騙了。
  
  我並沒有對你完全坦白。
  
  我的心願,不止是皇后,而是太后。
  
  因那時在我看來,只有登上太后之位,我這一世人生,方稱得上稱心如意,再無遺憾。
  
  後來陰差陽錯,我做你王妃。我曾暗自計劃,待日後生子,待你做了皇帝,我便為你廣開後宮,有朝一日,你比我先去,我便成為太后。
  
  做一個如太皇太后那樣的太后,是我當日之夢想。
  
  那時的我,是何等之蠢。
  
  我只知太皇太后尊貴,卻不知要做太皇太后那樣的人,此一生要付出何等的代價,做出何等的犧牲。
  
  我也以為,我不在意你有別的女子。只要我能穩坐后位,日後達成心願,我便再無所求。
  
  如今我才知,我根本沒有如此的大度胸襟。
  
  我不但無法接受你有別的女子,甚至,哪怕我知你心悅於我,但是,倘若在你心中還為別的女子保留位置,哪怕是再小的一個位置,我亦是無法容忍。
  
  話既講出了口,我便也就不再遮掩。
  
  我所言之女子,便是你的表妹檀芳。
  
  如今她或將失去親人,你亦內憂外患,痛失親長,此等關節,我本更要識大體,不該和你提這種事,徒增煩擾。
  
  但玉郎,再容我狹性一回。我本也非識大體之人。
  
  檀芳如此之好。與你青梅竹馬。甚至,我不妨告訴你,在我那關於前世的夢中,你最後做了皇帝,而她,是你的皇后。
  
  我常想,此生或是我佔了她的位置。
  
  倘若不是我,玉郎你與她,該當是天造地設,璧人一雙。
  
  你曾對我直言,我替她提鞋亦是不配。
  
  過後你為此向我賠罪,此後亦從未再提。但至今,我仍常想,在你心中,如今到底是否全部只愛我一人?
  
  在我心中,惟愛一人。
  
  但不知君心如何?
  
  深夜走筆凌亂,或詞不達意,但字字句句,皆為我之肺腑之言。
  
  你若不怪,待再見之時,我想聽你親口之言。
  
  君心若是有二,我願成全有情之人。
  
  ……
  
  菩珠寫下最後一字,淚已是濕透衣襟。
  
  她不敢再讀自己這信。只怕再多看一眼,便就失了發出去的勇氣。墨跡未乾,便就與方才那信紙一併封好,等到天亮,出來,將信交給了韓榮昌,讓他派人送回都護府去,接著繼續上路,朝著玉門趕去。
  
  傍晚時分,一行人抵達了關口。
  
  夕陽沐浴著前方那座雄偉而高大的關樓。關樓上方,今日不知何故,遠遠看去,仿佛站滿士兵,他們身上的盔甲在夕陽之中,反射著閃爍的連片光芒。
  
  一行人繼續前行。待到了近前,這才漸漸看清,關樓之上,眾星拱月,立著一個青年男子。
  
  那人只穿了身常服,但在他的兩旁和身後卻布滿崗哨,戒備森嚴,關口兩旁更是騎兵步卒,劍戈如林。
  
  那人便就高高立於上方。夕陽照在他的身上,顯得他愈發氣勢逼人。
  
  他正眺望著關外這邊的方向,很快,似是看到了什麼,轉身快步下了城樓,在前後隨扈的伴駕之下,從關口走了出來。
  
  是李承煜,當朝皇帝李承煜。
  
  他登基後,首次出巡的目的地,選了河西。
  
  他是三日前來到這裡的,巡視邊關,慰問將士。
  
  如此之巧,就在這個傍晚,御駕和這支剛從西域而來的隊伍,迎頭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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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2 00:18:50 |只看該作者
第 125 章

  雪山山脈的腳下,從東往西,走來了一支長長的遷徙隊伍。隊伍雜而不亂,在領隊的帶領之下,朝著前方,緩緩蜿蜒前行。
  
  對於這支遷徙隊伍中的人們而言,最艱難的時日已是過去了。他們再繼續這樣往前走個數日,與西狄太后金熹大長公主派來迎接的人馬匯合之後,便將結束這趟漫長而曲折的旅途,抵達此行的目的之地。
  
  傍晚,遷徙的人們在山腳下的一塊避風平坦之處宿營過夜。帳篷一個一個地搭了起來,篝火一堆一堆地點燃,食物的香氣在空氣中飄散開來。一切看起來, 都正在慢慢地向好。
  
  但是李玄度的心情,卻是沒有半分的輕鬆之感。
  
  舅父起初受了流箭之傷,被困之時,帶著武士竭盡全力保護民眾,無暇顧及自己,傷勢逐漸惡化。待他趕到脫困之後,傷勢已是轉重,邪入肺腑。
  
  一個多月前,他就派人回去傳信給表妹了。這支隊伍行近速度不快。按理說,如果她的病情已經痊癒,路上也不出意外的話,近期應該就能趕上來了。
  
  他知道,舅父臨終之前,心裡最放不下的,應當就是表妹。
  
  若再過些天,依然不見她人,那麼就只有兩種可能。
  
  要麼表妹的身體還是沒有好轉,要麼就是她在路上被耽擱了。
  
  無論哪種可能,都是他所不願見到的。
  
  張霆走了過來,請他去用晚飯。
  
  李玄度毫無胃口,轉頭看了眼舅父所在的那頂帳篷,問道:“還沒消息嗎?”
  
  張霆知他問的是什麼,搖了搖頭,說數日前便已照他吩咐派人往回走了,只要遇到,很快就能帶來。
  
  李玄度沉吟了片刻,正要叫他再多派些人返回去,忽見遠處奔來了一個士兵,口中高聲喊道:“殿下!宗主他們到了!”
  
  李檀芳一路顛沛,終於追趕而至。當她出現在李玄度的面前之時,人憔悴無比,喚了一聲“阿兄”,眼眶便就紅了。
  
  李玄度迎她,關切地問她的身體和路上的情況。
  
  李檀芳穩住情緒,說她身體已是無礙,叫他放心。又說這一路上,得了張捉和尉遲王子的保護,終於趕來這裡,她十分感激,說完便問父親的情況。當得知傷勢嚴重,或將不治,眼淚奪眶而出。
  
  李玄度安慰了幾句,立刻帶她過去,留父女獨處之後,自己心事重重地走了出來,見張捉和尉遲勝德還站在外頭,上去問道:“王妃她最近怎樣?”
  
  二人異口同聲,說王妃一切都好。
  
  李玄度點了點頭,又問之前那場保衛戰的詳情。
  
  張捉將經過一五一十地講了一遍,北道聯軍人馬眾多,當時極有可能計劃分兵攻打晏城和霜氏城,而都護府兵力有限,兩邊告急,霜氏提出以水漫道阻擋聯軍的計策,卻又遇到凍地難鑿的困難。是李宗主自告奮勇,帶著人及時取來了火油,這才順利開渠引水,將聯軍攔在雙城之外,繼而遭到痛殲,都護府最後大獲全勝。
  
  尉遲勝德又道:“殿下,李宗主這回真是叫人佩服!若不是她,此仗還不知結果如何。我聽說她當時病體本就沒有痊癒,回來的時候,舊病復發,人都不能走路了,是躺著進了城的。這回若是論功,她當居首功!”
  
  一向對誰都不服氣的張捉,這回竟也一聲不吭。
  
  李玄度望了眼李檀芳所在的那頂帳篷,道:“你二人路上也辛苦了。早些去休息吧。”
  
  他二人走後,李玄度沒有離開,獨自立在舅父的帳外等著。
  
  天漸漸地黑了下來。許久,李檀芳一邊拭淚,一邊從裡面出來,見李玄度還在外面,腳步一頓,停了下來。
  
  李玄度走到了她的面前,低聲問道:“舅父怎樣了?”
  
  李檀芳道:“一直昏睡著,未曾醒來…”
  
  她說著,聲音復哽咽,眼淚再次奪眶而出。
  
  李玄度再次安慰她,又道:“這回你替都護府立了大功,我都知道了。我十分感激。”
  
  李檀芳淚光閃爍,搖頭道:“阿兄你別這麼說。其實應該是我感謝阿兄你。若不是你,我闕人這回恐怕已經遭了大難。比起阿兄你對我闕人的幫助,我做的這點事,算得了什麼?”
  
  李玄度道:“舅父是我親長,有事我怎會不管?你莫多想這些了,你剛到,路上辛苦,也先去休息吧,舅父這裡,我會看著的。”
  
  他的語氣十分溫柔,充滿關心之意。李檀芳含淚望著他,忽然這時,身後帳中奔出來一個婢婦,說人剛剛醒了過來。
  
  李玄度急忙走了進去。
  
  李檀芳也跟著奔入,見父親果然甦醒了,已是睜開眼睛,不禁悲喜交加,撲到了床榻前,握住他手,眼淚忍不住再次落個不停。
  
  李嗣業臉上露出微笑,口中撫慰了幾句女兒,看了眼立在一旁的李玄度,打起精神,叫女兒先出去,說自己有話要和他說。
  
  李檀芳一邊拭淚,一邊低頭走了出去。
  
  李嗣業叫旁人也都出去,待身邊只剩李玄度一人,凝視了他片刻,道:“殿下,舅父這回怕是真的要走了。殿下你可知道,舅父最放心不下什麼?”
  
  “不是闕人。舅父知道,即便舅父沒了,往後殿下你也會為闕人謀得一個出路。”不待李玄度回答,他自顧解釋。
  
  “舅父最放心不下的,是檀芳……”
  
  李玄度立刻道:“舅父請放心,只要玄度在一日,便會看顧檀芳一日。若是檀芳點頭,我和姝姝也會替她留意合適之人,將來為她覓一良緣,好叫她終身有靠。”
  
  李嗣業的目光漸漸地黯淡了下去,定定地望了李玄度片刻,低低地道:“殿下,你就真的不能代舅父照顧她的一生?”
  
  李玄度一愣,終於明白了他的意思,遲疑了下,說道:“舅父怕是有所誤會。當時在闕國時,表妹還了當年先父贈與我的玉佩,也與我講明,往後她視我為兄長。我亦視她如妹。”
  
  李嗣業苦笑。
  
  “殿下,那是你不知她的性情。我這做父親的,再清楚不過了。她從小便就認定殿下,不計名分,這麼多年一心等待,不想當日殿下在她外祖面前那般表態,她一個女孩兒家,心中便是再如何不捨,也斷不會再勉強殿下,這才將玉佩歸還,說了那樣一番話,好讓殿下不必為她擔憂……”
  
  他長長地嘆息了一口氣。
  
  “倘若那時她真的放開了,舅父此刻也絕不會再開口的。只是舅父知道,她心中依舊放不下你……她又是個實心眼的,舅父實是不忍她後半輩子還是這般一日日地蹉跎下去,這才厚著臉面重提舊事,望殿下能照顧她……”
  
  李玄度沉默了。
  
  帳中靜悄悄的,耳邊只有舅父那越來越急促的呼吸之聲。
  
  他無意檀芳,對她有的,只是親人的愛護和感情,與他深夜無眠想起另一個女子時的相思欲狂之感,完全不同。
  
  “殿下,莫非你是顧慮王妃?”
  
  片刻後,李嗣業又吃力地發問。
  
  這一刻,他確實是想到了她,他的王妃。
  
  然而,他那個立志要做皇后的王妃,又是否真的會在意他納不納別的女子?
  
  李玄度望著榻上面若金紙的舅父,心情沉重之餘,忽然也泛出了一縷難言的惆悵之情。
  
  見他依然沒有開口,榻上的李嗣業撐著,想坐起來。
  
  李玄度忽然回過神,手搭在了舅父的肩上,將他輕輕壓回榻上,隨即後退了幾步,朝他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舅父,倘我未曾娶妻,蒙舅父如此看重,將表妹終身託付,我豈會不應?表妹蕙質蘭心,能娶她為妻,實為世上男子之幸,我亦不例外。但如今,我已有妻室,我和她情篤和好,即便納了表妹,往後也不能分心於她。表妹不該受如此委屈,我亦不能令表妹受如此委屈。故舅父之言,我不能從。”
  
  良久,李嗣業喃喃地道:“舅父知道了……是舅父先前一直錯想了……這樣也好……也好……”
  
  李玄度再陪伴片刻,悄悄地退了出來。
  
  他一出來,便就覺察到身後帳外的一個角落裡,立著一道身影。
  
  月光之下,那身影顯得孤單而瘦弱。
  
  他知道是誰,也知她應已聽到了方才自己和舅父的那一番話。
  
  這樣也好。
  
  他沒有停步,繼續朝前走去,快要走到自己住的帳前之時,忽聽到身後傳來一陣追趕的腳步之聲。
  
  他轉頭,見李檀芳竟追了上來。
  
  “阿兄,你等等!”
  
  李玄度停步。
  
  李檀芳起先沉默著。
  
  許多年前,當他被發往無憂宮囚禁的時候,她替他保管了那面玉佩。
  
  那是她的小小的私心。她想留他最重要的東西在自己的身邊。
  
  後來他娶了那個女子,在闕國拒絕聯姻之後,她終於歸還了玉佩。
  
  但是那麼多年了,那纏繞在心底的愛意,卻怎麼可能說斷就斷?
  
  她叫他阿兄,卻固執地始終喚她為王妃。
  
  那是她心底的最後一絲倔強和不甘。
  
  然而就在今夜,她終於徹底地明白了。
  
  她的阿兄,那個曾踏馬京都的秦王殿下,他永遠不可能將他的心分給她了,哪怕只是一個小小的角落。
  
  她慢慢地抬起一張蒼白如雪的臉,雙目望他,顫抖著聲音,低低地道:“我知我不該再來,但倘若不問清楚,我這一輩子,都將無法釋懷。”
  
  “阿兄,你喜歡她什麼?”
  
  “美貌?性情?能助力於你?”
  
  玄度沉默了片刻,說道:“檀芳,你當記得我的舊疾,從前你那裡還送來過藥。而那些年間,無論我如何用藥,熱症始終無解。別人不知,我自己如何不知?我並非體疾,而是心疾。”
  
  “遇到她後,我便不藥而癒。”
  
  他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
  
  “她是我此處的良藥。我怎能不喜歡她?”
  
  李檀芳怔住了,定定地望著他,半晌,一顆晶瑩淚珠,從她眼中慢慢地滾落而下。
  
  李玄度朝她微微頷首,隨即轉身,入了自己的寢帳。
  
  這一夜,他遲遲無法入眠。
  
  他想著此刻遠在都護府的她,想她是否也會思念自己,輾轉反側,不知道過了多久,朦朦朧朧間,他發現自己竟回到了他曾守過三年的皇陵。
  
  他登上那片高原,聽到了一陣女子的傷心嗚咽之聲。
  
  那聲音是如此的熟悉。
  
  是他的姝姝。
  
  他的心懸了起來,隨那嗚咽之聲尋了過去,最後竟看見她獨自靠坐在他曾露宿睡了一夜的那塊巨石之旁,正傷心抽泣。
  
  他只覺自己心痛無比,立刻朝她奔去,終於奔到了她的身後。他彎腰伸手,想將她摟入懷中再好好地安慰她,她卻忽然憑空消失,無影無蹤。
  
  “姝姝!”
  
  李玄度大叫一聲,猛地睜開眼睛,方驚覺南柯一夢。
  
  而帳外,門簾縫隙裡透入一縷黯淡白光。
  
  天亮了。
  
  他仰在枕上,只覺自己後背冷汗,心跳飛快,勉強定下神,慢慢吐出一口氣,正要起身,忽然,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之聲。
  
  “殿下!都護府那邊剛來了信使!”
  
  或許是那不詳之夢的陰影尚未從他的腦海中完全消散,李玄度只覺自己那方有些平緩下去的心跳又驀然加快。
  
  他翻身而起,大步而出,迎面便見張捉急匆匆地奔來,手中揮著一信,焦聲喊道:“殿下,不好了,王妃不見了!說是韓榮昌把王妃給帶走的,或是入關去了!”
  
  李玄度宛如驀然挨了一記悶棍,一口氣險些透不過來,定了一定,從張捉手上一把奪過信,扯開。
  
  信是葉霄寫來的,說韓榮昌送王妃去霜氏莊園,當日,王妃沒有回,只韓榮昌的一個手下回來,說王妃被霜氏留在莊園裡,想住些日子,讓他們不必記掛。
  
  葉霄想著王妃前段時日太過疲累,如今好不容易空閒下來,去那邊休息小住,順理成章,當時絲毫沒有起疑。直到七八天后,王妃還是不見回來,阿菊和駱保也放心不下,葉霄便讓人送駱保去莊園服侍王妃。等駱保去了,這才得知,霜氏根本就沒請過王妃,這些天,王妃人也不在她那邊。
  
  葉霄當時宛如五雷轟頂,這才知道韓榮昌出了問題,當時他心急如焚,和霜氏一道,派人四處尋找,無果,推測韓榮昌極有可能已經帶著王妃入關了,正要追上去,這時,當日跟著王妃同行的兩個侍衛也回了。韓榮昌料他們追趕不上,於是將人放了回來,但也確證了葉霄的推測。葉霄當即帶人去追,臨行前,派人給他送來這個消息。
  
  信的落款日期,是差不多一個多月前。
  
  李玄度雙目死死地盯著信,眼皮子突突地跳,五指將那信慢慢地揉成一團,抬起頭,咬牙切齒地道:“準備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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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2 00:19:09 |只看該作者
第 126 章

  玉門關口。
  
  當韓榮昌終於看清對面那個從關門下現身,正朝著自己大步走來的人時,他回過神,急忙翻身下馬,帶著身後的人奔迎而上,跪在地上,叩首呼叫萬歲。
  
  李承煜停步,兩道目光迅速地掠過他身後的人,卻未見到自己等待中的人,面上的笑意便就消失了,道平身時,語調已是變得有些不悅了。
  
  韓榮昌不敢起來,讓自己的額頭深叩於地。
  
  李承煜再次看了眼他身後的人,微微眯了眯眼,拂了下手,屏退他身後以及兩旁的護衛,慢慢踱步到他身側,低頭俯視著跪在地上的韓榮昌,冷冷地道:“朕命你帶回來的人呢?”
  
  韓榮昌還是一動不動,依然叩首於地,口中只說:“臣有罪!臣死罪!”
  
  李承煜再也忍不住了。
  
  他隱忍等待如此之久,終於等到了這一日。
  
  他幾乎已是迫不及待了。為此甚至不顧郭朗等人的勸阻,將京都的護衛之事交給崔鉉後,以出巡為名,帶了從前曾在河西平過叛的陳祖德,一路微服,行至河西。
  
  現在,這個韓榮昌自己回來了,但她呢?
  
  “朕要的人呢?朕命你做的事,你敢不做?”
  
  他聲音冰冷,目光陰沉,透出幾分殺意。
  
  韓榮昌終於抬起頭:“陛下,臣便是熊心豹膽亦不敢不從陛下之命。臣若沒有將人帶出,又怎敢自己獨自歸京?”
  
  “那她人呢!”
  
  李承煜幾乎是暴怒了,厲聲喝道。
  
  “王妃她……她在路上人沒了!”
  
  韓榮昌戰戰兢兢。
  
  李承煜驚呆了,待反應過來,俯身,手狠狠地攥住了韓榮昌的衣襟,差點將他整個人從地上給拖起來:“你說什麼?你敢騙朕?”
  
  韓榮昌滿面悲苦:“臣不敢!臣收到陛下之命後,尋了個機會,將王妃帶了出來,日以繼夜上路,一心只想快些將人帶入京都,好向陛下復命。算是有驚無險,數日之前,終於到了白龍堆。就在臣以為就能將人送入關中,誰知那日經過鬼堆,遇了一場大沙暴,當時飛沙走石,不能視物,駱馬受驚奔竄,臣亦被沙堆埋住,待脫困而出,王妃已是不見。風暴過後,臣四處尋找,王妃卻再無下落,最後只在附近大約兩裡外的沙堆旁,尋到了這一只鞋履……”
  
  他抖抖索索地從隨身的一只腰袋中取出一只女子的繡鞋,雙手捧了上去,叩首哀嚎:“臣死罪!辜負了陛下對臣的厚望!”
  
  李承煜雙目圓睜,盯著韓榮昌手中的繡鞋,慢慢伸手拿來,捏了幾下,突然目露凶光,抬腳,一腳將韓榮昌踹翻在地,拔劍:“韓榮昌,你當朕是三歲小兒?竟敢拿這話來誆朕!朕看你是活膩了!”說完便狠狠刺下去,一旁韓家家將撲了上來,硬生生以肩受了一劍,不顧傷口汩汩滲出的血,隨即趴在地上叩首:“陛下!韓氏幾代忠臣,將軍對陛下更是忠心耿耿。收到陛下之命,立刻便就拋下一切將人帶了回來!此為全然之意外!陛下若是就此殺了將軍,怕將寒了天下忠義臣子之心!請陛下再賜將軍一個彌補之機!”
  
  李承煜提著劍尖染紅的寶劍,盯著從地上爬起來又朝自己下跪的韓榮昌,片刻之後,緩緩收劍,雙目眺望了眼對面遠處那片茫茫戈壁,從齒縫裡擠著道:“給你一支人馬,立刻帶著給朕回去再找!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他說完,再次盯著韓榮昌,陰惻惻地道:“你若敢有二心,休怪朕不講情面!”
  
  韓榮昌知他暗指自己兄弟和韓家之人,連聲應是,從地上爬了起來。
  
  李承煜轉頭,正要命人給他派隊人馬同行,忽見關門之內,從遠處縱馬來了一名信使,那信使口中呼著急報,旋風一般衝到關樓之前,朝著這幾日陪同皇帝在此的楊洪下跪,奉上一道密信,道是發自京都的八百里加急信報。
  
  皇帝突然現身河西,楊洪此前根本半點準備也無。
  
  他現如今是河西都尉,皇帝既到,前幾日,自是放下一切事情伴駕巡邊。巡視畢,這兩日又引皇帝到了此處。本以為看過也就走了,不料御駕竟就停駐了下來。皇帝亦不說留在此處到底要做什麼,他更沒那個膽子去問。方才忽見關口外來了一隊人馬,那帶頭之人,他認了出來,便是之前奉朝廷之命送寶勒王歸國的廣平侯韓榮昌。不但如此,皇帝竟出關親自問話,忽然大怒,又拔劍傷人。
  
  他完全不知出了何事。正暗自費解,忽見京都送來了如此緊急的信報,不敢有片刻耽誤,急忙接了,快步走過去稟了一聲,雙手奉上。
  
  李承煜皺了皺眉,接過,破開火漆取出奏報,尚未看完,臉色便就驟然大變,冷汗瞬間濕透後背衣裳。
  
  這奏報傳來了一個可怕的消息。
  
  京都出了大事。
  
  就在他離開京都之後不久,前南司將軍沈暘,竟出現在了東都。那東都令是他的人,領兵開城門迎接。他不費吹灰之力,拿下東都。
  
  這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和沈暘一道入東都的,還有一個人。
  
  那個人便是自己此前一直在暗查的楚王孫。
  
  沈暘立那小兒為帝,發布檄文,聲討自己弒父殺君,隨即領兵發往京都。
  
  他的姑母長公主李麗華呼應,幾乎是在同時,勾結了一群平日隱藏極深的大臣發動變亂。亂軍於深夜同時攻打南司和皇宮兩處。目的便是殺死崔鉉,佔領皇宮。
  
  皇宮一度被佔領,亂軍當場殺了上官太后和寧壽公主。
  
  唯一之大幸,是變亂最後事敗了。
  
  崔鉉領兵平定叛亂。李麗華帶著殘餘勢力,倉皇逃竄出京。
  
  京都中的大臣,以郭朗為首,泣叩皇帝,速速歸京,以安定人心,平定叛亂。
  
  李承煜雙目圓睜,手微微顫抖,向天大吼一聲,轉身丟下楊洪和韓榮昌等人,厲聲呼陳祖德,命連夜立刻歸京。
  
  楊洪和韓榮昌皆是吃驚。
  
  尤其韓榮昌,那心更是忽上忽下,人也有點稀裡糊塗。
  
  事情還要從今早說起。
  
  今早他派人將王妃寫給秦王的信送上路,接著,帶著改成男裝扮作自己隨從的王妃,繼續踏上入關之路。不想上路還沒片刻功夫,路上便遇一少年,十七八歲的樣子,人黑瘦如猴,但目光機警,看著十分幹練。
  
  那少年自稱費萬,和王妃認識,說已在此處等了好幾日了。
  
  更叫韓榮昌驚訝的是,他是南司將軍崔鉉派來的。
  
  少年當時打量了一眼自己,又看了眼改裝的王妃,方見禮,開口說,皇帝出京,此刻人就在玉門關口。出京之前,命崔鉉留守京都,但崔鉉似是知曉皇帝指使自己綁王妃一事,竟私下瞞著皇帝,派這少年悄悄來此等候遞送消息。
  
  在韓榮昌的眼裡,姓崔的是皇帝的心腹鷹爪。
  
  昨夜王妃說她和他有舊,寫信請他幫自己的忙,韓榮昌覺著有些意外。對他是否真的會應王妃之請出手幫忙,老實說,信心也不是很大。
  
  而此刻,他徹底地相信了。
  
  只要自己遞上王妃的信,那姓崔的定會幫忙。
  
  倘若不是親眼所見,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竟膽大包天,欺君至此地步。
  
  震驚過後,韓榮昌立刻阻止王妃入關,說自己到時能夠應付,讓王妃放心,絕不至於有性命之憂。
  
  那少年建議王妃掉頭立刻回去。而這時,韓榮昌才知道了另一件事。
  
  王妃說她可能有了身孕,是路上察覺的,此刻回去,路途太過遙遠,有些不便。她原本的計劃是入關後悄悄至上郡她義父姜毅那裡先躲一段時日,既等崔鉉那邊的消息,亦是略作休息。如今情況既有變,無法入關,那便改道去柔遠先避一避,等皇帝走了,再另作打算。
  
  韓榮昌聽了,又是詫異,又是羞愧,更有幾分後怕。
  
  劫掠她上路後,他怕後面有人追上來,更怕耽誤了皇帝給的期限,一路都在緊趕,路上辛苦至極。王妃有孕,倘因路上顛沛,萬一有個閃失,他萬死難辭其咎。
  
  那柔遠是玉門關外的一個小國,距此地二百里路,歸屬李朝,不但為河西都尉府擔負瞭望的職責,也是從前商旅和李朝出關士卒補充給養的地方。因與河西距離不遠,經年累月,如今那地方也居住了不少李朝之人。
  
  為今之計,也只能這樣。費萬帶人護送王妃去往柔遠暫時落腳,而韓榮昌自己,繼續朝著玉門而去。
  
  他方才解釋給皇帝的那一番話,雖是謊言,但那一帶風暴凶險,流沙噬人,眾所周知,皇帝就算不信,也是無法查證。
  
  望著皇帝失態,隨即掉頭大步而去的背影,韓榮昌知自己應是過關了。方暗暗鬆了口氣,忽見他又停住腳步,扭頭看了看自己,又眺望了一眼遠處的戈壁,似陷入躊躇。
  
  李承煜對韓榮昌的那一番話半信半疑。
  
  他這趟出京,名為巡邊,實際上,是想親自來這裡接她。卻沒想到等著他的是如此一個結果。暴怒之下,方才恨不得一劍刺死韓榮昌。
  
  若他真是疏於防範,令她不幸香消玉殞,他便是死一百遍也不足以抵消自己的心頭之痛。
  
  而他若是存了二心,企圖欺騙自己,那更是罪不可赦。
  
  但冷靜下來,想如今朝廷將才凋零,而局面危急,盡快平叛為第一要務。正當用人之際,這韓榮昌畢竟也是能用的武將。
  
  他猶豫了片刻,很快,壓下那痛心之感,收回眺望遠處的目光,命他一道回京,說罷帶著人馬,匆匆離去。
  
  ……
  
  既知李承煜在前頭等著,她自然不可能再自投羅網。
  
  何況現在,她還有了身孕。
  
  現在回想,應該就是那一夜他去霜氏莊園接自己回去後的事。上半夜他和她肌膚相親,魚水之歡,下半夜她醒來,在塢堡後的崖頭找到了他。他抱她坐他懷中,和她同裹一袍,用他的體溫替她禦寒,第一次向她吐露他十六歲那年發生的事,而她,也第一次向他講述她的「前世」,她那等來了他的「圓滿前世」……
  
  那一夜極是美好,美好到此刻想來,就好像才發生在昨夜。閉上眼眸,她似還記得他溫暖的脣輕輕拂過她肌膚時帶給她的顫慄之感……
  
  但算日子,其實已是四五個月了。只是自他走後,事一件接一件地來。她也不似若月王姊那般,有身孕的頭兩三個月孕吐得厲害。那段時日,因為戰事,她忙得廢寢忘食,連月事多久沒再來了都毫無印象。也就是在被韓榮昌劫走上路後的這一個多月,她無事躺臥車中,方漸漸察覺自己胸脯和小腹的細小變化。分明胳膊和腰身,摸著似比從前還要瘦些,但胸脯卻不知何故隆漲,小腹更不似往日那般平坦,亦微微隆起,再聯想到自己已是許久未再來月事了,這才意識到應是有孕。
  
  那一刻她心中充滿了幸福和喜悅,甚至還有一種如在夢中的不真實的暈眩之感。
  
  她終於有了自己的孩兒,她和李玄度的孩兒。
  
  不知為何,在意識到自己有孕的那一刻,她便有了一種預感,這個在西域大漠中悄然孕育在她身體裡的孩兒,一定會是個兒子。
  
  他是如此的堅韌,卻又如此乖巧。從他到來之後,每天悄悄陪伴著她,沒給她添任何的麻煩。
  
  她也一定要盡力地保護好他,即便境況如此之艱。
  
  玉門關外出去,便是連片的荒漠和戈壁,無法停留。而柔遠有一集市,各族雜居,去了之後,在那裡悄悄落腳下來,先暫時躲藏幾日,問題應當不大。
  
  費萬原本帶了一小隊人馬,考慮到同行的話,目標明顯,反而惹人注目,便遣散隨從,只留了一人同行,路上走了一天,當夜,菩珠在車上過了一夜,第二天早上繼續上路。
  
  費萬自己替她駕車,仿佛唯恐顛到了她,小心翼翼,穩穩行路。路上告訴她,他隨身攜了一支可暗藏連發的毒鏢,原本打算等到人後先發制人殺了韓榮昌的,幸好昨日沒有立刻動手。
  
  菩珠印象深刻。兩年前在福祿鎮時,費萬還是一個自詡輕俠的無賴兒,整日騷擾集市,鎮民厭懼。而如今,他說話行事,精明又不失穩重,和從前相比,整個人猶如脫胎換骨。這兩年,他跟著崔鉉在京都這個名利場中摸爬,想必見慣生死殺戮,再不是從前賭錢攤邊的那個無賴少年了。
  
  菩珠正要應話,忽見晨曦之中,對面路上奔來了一匹戰馬,馬上一個漢子,身著漢人軍服,看著受了重傷,渾身染血,人幾乎是趴在馬背上的,見到他們,竭盡全力嘶聲呼了句“關內人否?”隨即似是再也支撐不住,從馬背上跌落,一頭栽倒在地。
  
  費萬立刻停車奔了過去,扶起那人盤問片刻後,匆匆奔回,向菩珠報告了一個驚人的消息。
  
  這人是朝廷長年駐在柔遠的戍卒,他共有五十名同伴。就在昨夜,他們偶然獲悉一個驚人的消息,柔遠王投向東狄,肅霜汗王擬派十萬兵馬從柔遠取道,攻占河西。兵馬已在路上,不日便到。他們想要回去通報楊洪早做準備,但昨夜尚未出發,便就遭到圍攻。包括他上司在內的另外四十九人全部身死,他當時受傷假死,混在夥伴屍身當中,趁亂爬出來逃走,撐著一口氣,只想回去通報消息。
  
  若這消息屬實,河西將遭大劫。
  
  據菩珠所知,河西如今的常備軍最多也就兩萬。而東狄這些年的襲擾,多是小股行動,似這種動員十萬級人馬的大戰,上一回還是宣寧三十年,姜毅年輕時的事了。
  
  費萬神色凝重,菩珠更是心跳加快。
  
  一種不詳的預感,朝她襲來。
  
  她想起前世的往事。東狄趁著李朝內亂攻打河西,十來城池相繼淪陷。
  
  那絕對是李朝開國以來,最黑暗,亦最屈辱的一段往事。
  
  據說,郡城陷落之日,東狄人屠城,滿城血流成河,死者枕籍,多達數萬之眾。
  
  只不過前世那事發生的時點不是現在,要晚幾年而已。
  
  而難道這輩子,河西之難要提前發生?
  
  她心驚肉跳:“寧信其有!你馬上回去,盡快把消息傳給楊洪!叫他務必做好準備!”
  
  費萬看著她,遲疑。
  
  “我自己能回!”
  
  費萬咬了咬牙,吩咐同行的手下護好王妃,待要走,想了下,又從袖中取出藏著的鏢筒交給她,教了下她如何發射,最後朝她行了一禮,隨即上馬,朝著玉門關的方向疾馳而去。
  
  菩珠去看那士兵,發現他已斷了氣息,懷著敬重之心,和隨從一道將他移到路邊,掘了沙坑將他埋了,心中默默祝禱片刻,隨即掉頭回往玉門關。
  
  東狄對河西一直虎視眈眈,想要控制這條李朝連接西域的通道。
  
  肅霜汗既對河西發動了如此數量規模的大戰,必是有備而來。
  
  沈暘那邊,倘若她想得沒錯,現在應該也有所行動了。李承煜離開京都,這於他而言,是個極好的機會。
  
  現在,她除了入關避禍,也別無選擇。
  
  好在照她的估算,李承煜此刻應該已經走了。
  
  ……
  
  費萬縱馬狂奔回到玉門關前,表明身份入關之後,獲悉楊洪昨日一早便就隨了皇帝陛下離開,繼續馬不停蹄地追,沿途驛舍換馬,終於在第二天,找到了楊洪,把自己得來的消息告訴了他。
  
  楊洪大吃一驚。
  
  他剛送皇帝離開,才剛回,便收到了這樣的消息。
  
  倘若這是真的,河西局面將極其嚴峻。
  
  如此大事,他不敢立刻決斷,安排人加強關門和長城的防守後,同時又派出探子去探聽更多的消息。
  
  當天深夜,他收到回報,消息是真。
  
  他自己不敢擅離職守,派人連夜以最快的速度去追御駕,在靖關之前,楊洪手下的那名副將終於追上了皇帝,稟告消息,並提出了楊洪的請求,希望朝廷盡快增調人馬來河西。
  
  否則,以兩萬守備軍應對十萬人馬,河西將危如累卵。
  
  楊洪怎麼能想得到,就在他派的人見到皇帝送去他的邊關報急之前,李承煜也剛又收到一則新的戰報,整個人正處在狂怒之中。
  
  他剛獲悉,他現在除了要盡快對付沈暘叛軍和他手上那個用來與自己打擂的楚王孫外,北方邊界也告急了。
  
  肅霜汗王發動大軍,正朝兩國邊界而來。若是讓他越過,帝國北端的數郡幾十縣便就岌岌可危。
  
  而雪上加霜的是,他現在還要應對已被傳得天下幾乎人人皆知的關於他是如何弒父殺君的可怕流言。
  
  他正在今夜過夜的靖關駐蹕地裡和同行的陳祖德商議著如何應對,突然又得知河西也告急,整個人一僵,當時胸間便氣血狂湧,喉頭一甜,急怒攻心之下,竟吐出一口鮮血。
  
  陳祖德大驚失色,慌忙上前扶他,連聲勸他息怒。
  
  李承煜穩了穩神,一把推開陳祖德,厲聲吼道:“崔鉉還能幫朕守住京都!你呢?朕的表舅!三朝元老,朕對你如此器重,你位極人臣,如今這等局面,你除了息怒,再無別話?”
  
  陳祖德被皇帝的一番話給斥得面紅耳赤,急忙下跪請罪。
  
  李承煜雙目血紅,仿佛一頭被激怒的困獸,在屋中來回不停地走動,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陳祖德定了定神:“陛下,臣有一想法,但不敢說,怕陛下怪罪。”
  
  “說!”李承煜吼道。
  
  陳祖德咬牙道:“陛下,以朝廷如今的軍力和錢糧,應對北疆和沈暘逆賊,便已捉襟見肘,若再分出去照顧河西,三頭並進,臣怕三頭皆失!”
  
  李承煜道:“你何意?”
  
  “陛下赦臣無罪,臣方敢言。”
  
  “無罪!”
  
  “為今之計,只有自斷一臂,以保大局。捨河西,全力應對北疆與沈逆。陛下,失河西,後果不過是失西域罷了。從前先帝幾代,西域又何曾真正由我朝掌控過?何況……”他頓了一頓,壓低聲,“如今秦王幾掌控西域,河西若真不幸落入東狄之手,恰將他困住。到時,陛下坐山觀虎鬥便就是了。”
  
  李承煜停在窗前,盯著前方河西的方向,身影僵硬地立了良久,慢慢地轉頭,咬著牙道:“若是如此,當如何行事?”
  
  “陛下可命楊洪死守河西,再關閉此處靖關大門。沒了後路,他便不得不全力以赴。門一關,亦可防內郡受波及,再生不必要的變亂。”
  
  靖關是河西和內郡相互往來的必經關道,此關關閉,便就截斷了內外交通。
  
  李承煜沉默,起先一言不發。
  
  一旦下令關了這道門,便就意味著兩萬將士和河西那將近十萬的民眾將極有可能陷入東狄鐵騎的包圍,沒有任何的退路。
  
  他的手微微發抖。
  
  “陛下,此關乎大局!朝廷軍力實在做不到三邊同戰。權衡利弊,取捨而已。待剿了沈逆,平定北疆,到時,若河西已入敵手,日後再行收復之事,則陛下之功績千秋萬代,除三皇五帝,誰勘相比?”
  
  是啊,他是皇帝,天下至尊。一將功成,尚且萬骨白枯,何況皇帝?
  
  天下之人,皆螻蟻罷了。
  
  李承煜閉了閉目,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終於下定決心,咬牙道:“便照你之策,准了!”
  
  楊洪接連幾夜無眠,焦慮萬分,終於等來了皇帝的回覆,命他全力以赴應對,說朝廷會盡快增派援兵。
  
  他起先信以為真,再過一夜,非但沒有收到任何關於增援的後續,反而獲悉了一道於他而言猶如晴空霹靂的消息。
  
  靖關的那道鐵門,在皇帝出關之後,便就封鎖關閉。任憑已經知道戰亂消息想要逃難的民眾如何聚在關門下叩門哀求,對面充耳不聞,毫無反應。
  
  楊洪大怒,自己不敢走開,再派親信前去質問,被那守關之人以一句冷冰冰的上命難違給頂了回來。
  
  他全部都明白,亦徹底地絕望了。
  
  必是朝廷出了大事,棄卒保車,放棄河西,任由他的兩萬將士和十萬民眾自生自滅了。
  
  在起初短暫的絕望過後,畢竟是守了多年邊關的老將了,很快便鎮定了下來,迅速召來幕僚和官員商議對策。
  
  玉門關只是一個憑空矗在沙洲裡的關口,沒有天塹可依,並不好守,且長城戰線又太長,對方若是憑藉兵力優勢,發動多點的齊頭進攻,他這邊沒有足夠人馬調用,根本不可能組織起有效的全線防守。而一旦被撕開口子,全線崩潰將不可避免。
  
  楊洪最後做出了一個不得已之下的抉擇:放棄玉門關和河西半壁,在東狄大軍到來之前,盡快將西部的民眾遷入郡城,到時候,集中全部兵力,圍繞郡城設點作戰,守到最後一刻。
  
  至於結果,只有一話:盡人事,聽天命。
  
  他懷著必死的悲壯,下了這道命令。
  
  而這時,東狄大軍雖還沒到達,但大戰將臨,後路又被朝廷截斷的消息已是遍地傳播,都尉府關於人員全部盡快撤往郡城的公告,也貼滿了各城各鎮驛舍大門旁的墻面。
  
  玉門關關門緊閉,無論如何叫門,沒有半點反應。好在守衛長城的戍卒也撤得差不多了,越墻不會再有危險。
  
  菩珠只能棄車,這一日,在隨從的幫助下,小心地翻過城墻進入河西,跟隨路上逃難的人流走了一天,終於臨時搭上一輛驢車,一番輾轉,最後來到她從前住過的福祿鎮。
  
  這個地方,如今的入目所見,和她印象已是完全不同了。
  
  熟悉的巷路,甚至連驛舍大門上方那褪了皮色的紅燈籠也還在,依然在風中緩緩搖蕩,但此處,已沒了往日人來人往集市熱鬧的祥和。鎮上大部分人已逃走,驛舍也空了,但還有一部分人,或是捨不得帶不走的家業,忙著來回一趟趟地搬運,或是年老體衰無法上路,懷著僥倖之心,遲遲不願離開。路上到處都是背著大小包袱拖家帶口一臉愁容之人。眾人行色匆匆,自顧逃命。
  
  菩珠雙腳已經走得發腫,腳底起了水泡,早已磨破,血水滲襪,每走一步路,便就火辣辣地疼痛。
  
  費萬那日和她分開之前,說等他通知到了楊洪,他便立刻回來接王妃。
  
  約好的地點,便是福祿鎮。
  
  菩珠在鎮上等了大半日,沒費萬的消息,怕後面的東狄兵馬隨時就會殺來,決定不再等下去了,自己去往郡城。
  
  隨從擔心她,讓她再稍等,說自己再去尋個車,好搭她上路。
  
  兵荒馬亂,想找到一輛能有空位子的可以多載個人的車,也是極不容易。
  
  菩珠知自己怕是不能再走下去了,答應了下來。
  
  她暫時休息的地方,便是從前她跟著楊洪一家人住過的那個小院落。
  
  這地方如今的主人早已逃走,屋內能帶走的東西,全都帶了,吃的東西,更是不剩半分,就只剩些笨重的桌椅床具還不曾帶走。
  
  菩珠坐在自己從前曾住過的那間小屋中,雖毫無胃口,但想到自己腹中的孩兒,還是從隨身的包袱裡摸出一只她前日用金鐲從逃難人那裡換來的乾糧麵餅,撕了一塊,慢慢地嚼著,一口一口地吞咽著,漸漸出神。
  
  這熟悉的環境,令她生出了一種如在夢中的恍惚之感。
  
  正吃著東西,外面傳來了一陣腳步之聲。
  
  她以為是隨從回來了,發聲問道:“怎樣,找到了嗎?”
  
  外面的腳步聲停了下來。
  
  菩珠忽然覺得不對勁,正要起身,虛掩的門被人一腳踢開。
  
  門口出現了一個獐頭鼠目的男子,身上套著好幾層的衣裳,男衣女衫,胡亂雜穿,一看就不是他自己的。
  
  那男人見到菩珠,眼睛陡然發亮,死死地盯著她,咕咚一下,咽了口口水。
  
  菩珠雖著男裝,一身風塵,模樣狼狽,但容貌絕美,胸脯日漸鼓漲,很難遮掩女相。
  
  一見到這男子目露淫邪的樣子,菩珠便就明白了。
  
  這必是個趁亂到處入戶盜竊順手撿便宜的無賴徒,見自己是個落單女子,心生歹意。
  
  那男子又咽了口口水,笑嘻嘻地朝她走來,口中道:“小娘子這是怎的了?一個人被丟在此處,怪可憐的。不如跟了我,我送你去郡城避難可好?再不走,等那些如狼似虎的東狄人打進來,小娘子便是想走也走不成了。”
  
  菩珠皺了皺眉,褪下腕上剩下的另只金鐲,丟到了對方的腳下,冷冷道:“我就這麼點值錢之物了。你拿去,立刻退走。否則,休怪我下手狠辣。”
  
  那人急忙撿了起來,放嘴裡咬了咬,果是真金,狂喜。拿了錢財,卻還是舍不得眼前這生平從未曾見過的美色,目中邪色更濃,猥瑣著張開雙手便朝她撲去:“小娘子,你便從了我吧!讓我摸一摸,我便是死了,也是心甘……”
  
  他話音未落,慘叫一聲,抬手捂住胸口,噗通一聲倒在了地上,方才那只被納入懷中的金鐲也滾了出來,滴溜溜地滾到了墻角邊上。
  
  菩珠纖細的指,緊緊地握著那隻剛發射出毒箭的箭筒,指節都變得青白了。
  
  她看著這人嘴角慢慢冒出血泡、兩眼翻白的死狀,一陣噁心,又一陣驚懼,不想再多看一眼。
  
  她壓下飛快的心跳,挪開目光,抬袖正要擦額頭方沁出的一層細汗,突然,外頭傳來一道充滿了驚恐和絕望的吼叫之聲。
  
  “東狄人就要打來了——快跑啊——”
  
  接著是陣陣驚叫聲,夾雜著孩童的哭泣之聲。
  
  菩珠連鐲也來不及撿,一把抄起裝了乾糧的袋子,腳痛也顧不得,奔出去。
  
  外面又涌來一群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驚恐萬分的民眾,紛紛朝前奪路狂奔。還有人一邊跑,一邊連路丟著原本捨不得的東西。
  
  那末路的絕望之感,仿佛烏雲壓頂而下,逼得人無法透氣。
  
  菩珠看了眼四周,還不見隨從回來。她跟著人流胡亂跑了幾步,又停了下來,沿驛舍的圍墻穿過鎮子,很快來到後頭,爬上她從前時常站上去眺望遠處的那座高坡。
  
  遠處,那道她再熟悉不過的依稀可見的長城似坍塌了一片,地表黃塵彌漫,漫山遍野,布滿黑點。
  
  那是東狄人的騎兵在衝馳,猶如一柄又一柄鋒利的刀,肆意地撕裂著這片蒼茫而寧靜的廣袤曠野。
  
  她掉頭,忍著腳上那鑽心的疼痛之感,下了土坡,飛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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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
發表於 2021-1-12 00:19:18 |只看該作者
第 127 章

  李玄度留張捉和尉遲,讓二人繼續引闕人西去直到和他的姑母金熹匯合。將事情交待了,沒再多片刻的停留,輕裝簡行,立刻動身往回趕。
  
  櫛風沐雨,奔波於路,從一個地方去往下一個地方,在出發和歸來之間,馬不停蹄。
  
  這兩年,他已漸漸習慣了如此的步調。但無論他身在何方,境況如何艱難,每當疲倦或是夜深人靜無法成眠之時,只要想到她就在他出發的地方,縱然千山萬水,風霜雨雪,只要他歸,無論何時,她必在那裡等他,所有的疲倦和孤獨,便會一掃而空。
  
  這一次,他亦是如此,如尋常那樣地離開。
  
  起初他竟有些回憶不起來,他是如何和她告別的。終於,他想起了出發的情景:當時他救回了他的表妹,想立刻上路再去救他的舅父和身處危險中的母國族人們。她阻攔了他,讓他先去睡一覺。
  
  她說他太累,他也需要休息。他聽了她的,闔了一眼,次日五更,帶著她替他收拾好的行裝上路。
  
  甚至連個好好的告別也沒有。
  
  只在他轉身過後,他方想起她,回來抱了她一下,將這裡所有接下來他將無法顧及的事交待給她,便就匆匆走掉了。
  
  他將她在他身後等待他歸,視為理所當然。
  
  可是這一次,他見不到她等在他出發的地方待他歸了。
  
  路如此曲折,回程是如此漫長,焦慮和自責更是令每一分擔憂都被無限放大吞噬了他。他在煎熬裡紅著眼,幾乎不眠不休日夜兼程地往回趕。一個多月後,當他終於快要抵達時,出發時同攜上路用以調換的數匹馬也全都跑得脫力了。
  
  路過晏城附近,他暫作停留,更換馬匹後,城亦未入,立刻繼續前行。
  
  出去一段路後,身後傳來一陣呼喚之聲。
  
  李玄度勒馬於道。
  
  王妃失蹤,此事都護府並未外傳,寶勒王更是絲毫不知霜氏城那邊出事,只聽人稟,道李玄度回了,方路過晏城換馬,想到這幾個月來心裡掛著的來疙瘩,忙追出城,追上了,觀他風塵滿面,模樣看著十分疲倦,有心先討個好,開口便說他路上辛勞,既路過晏城,何不入內小憩,宮中已設宴備酒,請他休息一夜,明朝再回都護府也是不遲,說著,見自己的話被秦王打斷,道了聲心領,提韁催馬便就要走,忙又追上去:“秦王留步!小王另有一事!”
  
  李玄度勉強回頭。
  
  寶勒王這回不敢再繞圈子,到他面前,把那夜自己在都護府的慶功宴上酒醉失言,竟當眾為族弟求親李宗主的事說了一遍。
  
  “怪小王太過魯莽,當時也未打聽清楚,多喝了兩杯酒,一時上頭,便就貿然為舍弟向宗主求親。小王若知宗主是殿下的人,再借十個膽亦不敢生出妄念。當日實是太過唐突,冒犯了殿下,辱沒宗主,望殿下千萬莫怪!”說著不停抱拳謝罪。
  
  攔路竟為如此一件荒唐之事。
  
  李玄度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焦躁和不耐,更是沒了平日的雅量高致,直斥:“宗主是我表妹,怎就成了我的人?她婚嫁由她,與我何干?荒唐至極!你當做你該做之事,回吧!”說完,推開還擋著自己道的寶勒王,繼續上路。
  
  寶勒王望著前方那道迅速消失的騎影,在原地愣了半晌。
  
  聽秦王方才的意思,李宗主不是他的人?
  
  他鬆了口氣。但回憶秦王方才的樣子,卻是一反常態,面帶慍怒,難道又是自己方才那話哪裡得罪了他?
  
  李玄度丟下忐忑不安的寶勒王,縱馬狂奔,當日回到了霜氏城。
  
  都護府裡,葉霄去追韓榮昌了,阿菊焦急病倒,霜氏這段時日搬了過來,照看即將臨盆的若月,也兼管雜事。聽聞李玄度回了,帶人去迎。
  
  駱保一見到李玄度,眼便紅了,哽咽著喚了聲“殿下你可回了”,奔過來“噗通”一聲跪了下去,傷心地抱住了他的一只靴,人跟著趴在地上,不敢大聲,就抽抽搭搭,抹起了眼淚。
  
  他這一哭,整個屋裡的人眼睛也都跟著紅了起來,一片愁雲慘霧。
  
  李玄度沒抽開腳,就任駱保抱著自己腿哭,向霜氏問詳情。得知當日那兩名同行的侍衛已被放回,立刻喚來問話,盤問了上路後的情形,再被告知,葉霄追出去也有些時日了,但尚無消息,應是還沒追上。
  
  霜氏安慰李玄度:“殿下也莫過於焦心。韓榮昌不敢苛待王妃,王妃不會有性命之憂。”
  
  她雖未明說,但誰都清楚,這必是京都中的那個年輕皇帝的指使。
  
  李玄度立著,沉默得可怕,堂中氣氛凝重異常,連帶著駱保也不敢再出聲抽泣,悄悄鬆開了抱著他腿的手,自己趴在地上默默垂淚。
  
  李玄度終於開口了,語氣平靜,向霜氏誠摯地道謝,請她接下來的一段時日再費些心,隨即命人準備馬匹,挑選人手。
  
  他手纏馬鞭,立在都護府外,等著人馬集合的功夫,遙望著那看不見的千里之外的玉門關。
  
  所有的焦慮自責和憤怒,到了此刻,全只化作了一個念頭,那就是盡快地追上去。
  
  不管她此刻被帶到了哪裡,或者將會被帶往哪裡,他都一定要將追去。
  
  哪怕萬一,到了那邊,她變了心……
  
  不不,沒有這樣的可能!他在心裡告訴自己。
  
  當日在祖母面前,她表態,甘願跟著自己來這裡,便就已是表明了她的心志。更不用說到了此地之後她做的一切。
  
  倘若沒有她,絕不會這麼快就有今日的都護府。
  
  她怎麼可能變心?
  
  “殿下,準備好了,隨時可上路!”
  
  張石山來到他的身後稟事。
  
  他知道,她必在日夜等待,等他趕去救她。
  
  李玄度在心裡再次這樣告訴自己一遍,按捺下紛亂的心情,轉頭望了眼身後那一列整裝待發的隨從,向他們微微頷首,正要上馬出發,看見城門方向的路上來了一騎,朝都護府所在的這片高坡疾馳而來。
  
  來人很快到了近前,是幾十里外一座烽障中的值守士卒,說從東面來了一個信使,是韓榮昌手下的武士,受遣為王妃傳回來了書信。
  
  李玄度驚住了,幾乎有點不敢相信,接了信,迫不及待地當場便就破封,取出了裡面的信。
  
  他一目十行,飛快地看完了前面的內容。
  
  她第一句便告訴他,她寫這信時,人在玉門關外,但已安全無虞。
  
  韓榮昌決定放她回來,但考慮到他的家人被李承煜捏在手上,她擬求助崔鉉,先去義父姜毅那裡避一段時日等消息,叫他不必為她擔憂。
  
  沒有想到,事情竟有如此轉機。
  
  李玄度連著看了兩遍這段內容,確認是她字體無誤,吁了口氣,隨即又是一陣心疼和後怕。
  
  若那韓榮昌此刻就在邊上,他定要拿劍刺他一個窟窿眼。
  
  傷他無妨,他竟動她!
  
  他略略平復了下心情,繼續看下去,看到了他的祖母姜氏太皇太后駕崩的消息。
  
  他的視線一下定在了信上,立了良久,抬眼望著京都的方向,緊緊地捏著手中的信箋,眼眶慢慢濕潤了。
  
  當日出京,臨別之時,他便有種預感,或許那是他和祖母的最後一面了。
  
  而今成讖,祖母去了。
  
  但他沒有想到的是,臨走之前,祖母竟如此安排身後之事。
  
  她在信中還向他致歉,為她沒有及早傳達祖母危的消息。
  
  他怎會怪她?
  
  那分明也是祖母自己的心願。
  
  山迢水遠,那萬里之外的殷殷之情和當日臨別之時祖母含著笑意拂手讓他去的一幕,永銘心間。
  
  他咬著牙,向天發誓,總有一日,他定要令祖母入土,安饗香火,敬奉綿延。
  
  信的最後,她又告訴了他關於表妹檀芳的那些事。
  
  那些他都已知曉。
  
  他掠了一眼,再次看了遍她這信的前半部分,慢慢地收信,平復著信中兩個消息帶給他的悲喜,忽然發現封中竟還有一信,只是未與方才那信箋折在一起,一開始他沒留意。
  
  他一愣,將後信取出,展開,當「玉郎我夫,見字,再如面」那幾字躍入眼簾,如直擊心房。
  
  他記得清清楚楚,除了去年在闕國的那一夜,她醉了酒,纏著他喚過他玉麟兒後,這麼久了,後來無論二人如何情濃意蜜,她總是喚他殿下。
  
  他沒想到,這信的起頭,她會再次以如此的愛稱來呼他。
  
  他竟感到一陣心跳耳熱。
  
  直覺告訴他,這是一封只能他自己才能看的私信。
  
  他下意識地抬頭,見張石山等人都還立在一旁看著自己,立刻合信,說了句“王妃來信,暫無大礙”,讓他們先行散去等待後命,隨即拿著信,匆匆入了距離最近的議事堂,關上門,坐下後,呼了口氣,再次展信。
  
  他讀完了她這信,呆住了,人定定地坐在位上,許久,聽見門外傳來急促的叩門聲,霜氏的聲音入耳,方回過神,急忙將信藏了,穩住心神,起身過去開門。
  
  霜氏此刻也不顧禮數,幾乎是衝了進來,腳才邁入門檻,便說她聽聞方才有王妃的來信,問情況到底如何。
  
  李玄度知她關愛菩珠,立刻將情形告訴了他。
  
  霜氏聽完,終於稍稍鬆了口氣,立刻到門外,讓婢女去後頭把這好消息告訴阿菊和若月王姊她們,吩咐完,回來說:“王妃無大事就好,殿下也不用過於焦心了,一路辛苦,先去後頭休息下,別的,慢慢商議不遲。”
  
  李玄度再次向她道謝。
  
  霜氏道無妨,說自己不打擾他休息,轉身要走。
  
  李玄度送她,送了幾步,忽見她又停下,仿佛想起了什麼,望著自己卻欲言又止,便道:“夫人若有事,儘管開口。”
  
  霜氏看了他一眼,過去將門關了,回來道:“殿下既如此說了,我便倚老賣老,問一句本不該我問的話。殿下和李宗主,到底是何關係?”
  
  李玄度沒想到她會問這個,一怔:“她是我表妹,此外別無關係。”
  
  霜氏道:“殿下此言當真?”
  
  李玄度立刻道:“是。只是表妹。”
  
  霜氏道:“殿下你光明磊落,但別人卻未必如此做想。我並非意指宗主不好,但我直說了吧,宗主對殿下,恐怕未必是以表妹自居。自宗主來了後,這邊幾乎人人都知宗主是殿下的人。殿下你有無想過,姝姝她知道了,會如何做想?殿下你可曾讓她安心?殿下可否也能讓外人知曉,殿下你與宗主只是表兄妹,此外並無別的糾纏?”
  
  李玄度忽想起今日路過晏城那寶勒王追出來的一幕,終於完全地明白了過來。
  
  他感到有些羞慚,一時竟不知該如何開口接話。
  
  霜氏望著他,語氣緩了下來:“殿下,這事原本真的輪不到我管,但我實在心疼姝姝。宗主來此也有好幾月了,姝姝在我這裡,一句話也無,但我知道她是什麼感受。”
  
  她頓了一頓。
  
  “你想必多少也知道些我當年仰慕姝姝父親之事。起因是他救過我,我對他一見鍾情,後來幫了他一些忙,一來二去,便熟了起來。不瞞你說,那時我年輕輕狂,他始終對我以禮相待,我卻一心想要嫁他,糾纏不放,為了留下他,甚至還在塢堡裡修了江南庭院,弄得人人以為他和我關係非同一般。不但如此,我還厚顏寫信給姝姝的母親,說我往後能助力他西域之事。姝姝母親我回了一封信,說願意接納我,等他回了,便勸他點頭。他當時正出使西域,我欣喜若狂,拿信去尋他。他對我說,姝姝母親願意,但他知,她寫這信時,必也傷心,之所以如此大度,是她以為他想要納我,他不會讓她受那樣的委屈。他再次拒了我,不但如此,不久後的一場酒宴上,當著眾人之面,他認我做了義妹。”
  
  “便是那次之後,我受了教訓,亦是被他和姝姝母親的感情震動,自慚形穢,從此再不敢糾纏他了。”
  
  “第二年我嫁了人,可惜是個短命的,沒幾個月就死了。再不久,我收到了他不幸罹難的消息……”
  
  霜氏眼中隱隱泛出淚光,轉臉,拭了拭。
  
  “我將姝姝視同女兒。李宗主被鬼國之人劫走,姝姝來尋我借嚮導,正是因我從前親身經歷,我便覺著宗主對你有情,於姝姝不是好事。當時我是不願借人的。但姝姝對我說,她不想你萬一因為表妹出事難過自責,所以想幫你,盡快把人救回來。”
  
  “殿下!姝姝她是覺著你心裡有這個表妹,她才想要成全你啊!你既對表妹無情,這回等她回來,你難道不該對她有所表示?”
  
  李玄度怔立了良久,抬頭,見霜氏已經走了,駱保在門口探頭探腦,壓下心中紛亂,命他進來。
  
  駱保“噯”了一聲,飛快地跑了進來,擦了擦先前哭過還帶了點殘餘痕跡的眼睛,問道:“殿下,王妃可有說何時回?”說完忍不住又開始罵韓榮昌:“臉上笑嘻嘻,看著是個忠厚人,竟幹出這樣的事!總算他還有點眼力見,等王妃回來了,要是少了一根頭髮,我非拿刀砍他不可!”
  
  李玄度未應,沉默了片刻,忽問:“這邊很多人都在傳我與宗主從前有過婚約一事嗎?”
  
  駱保一愣,沒想到秦王忽然問這個,本就憋了一肚子的氣,立刻道:“可不是!宗主當日被殿下救回來,殿下走了,王妃整日照顧她的病,忙裡忙外,張捉竟還來問我這個事,說到處都在傳,宗主是殿下的人。王妃表面看著沒什麼,心裡不知道多傷心!那日宗主接到了殿下的信,王妃安排人立刻送她上路,送走人時,王妃人都要站不住了,當時險些暈倒,可把奴婢給嚇壞了……”
  
  駱保越說越是難過,索性跪了下去:“殿下,奴婢掌嘴也要說一句,等王妃這趟回來,殿下你能不能給王妃吃個定心丸?奴婢看王妃實在太可憐了……”說著又抹起眼淚。
  
  李玄度閉了閉目,讓他出去,自己一個人回到案前,再次拿出她寫給自己的那封私信,一字一字,從頭到尾,反反覆覆,又看了不知多少遍,最後凝視著信末那幾句走筆凌亂的“在我心中,惟愛一人。但不知君心如何?君心若是有二,我願成全有情之人”,眼角紅了。
  
  他總是覺著,他的姝姝一心追求皇后之位,愛它,多過愛自己這個人。
  
  他也一向覺著,她不會真的在意李檀芳和自己到底是何關係。當日,在闕國自己母親衣冠塚前的石亭裡,她若無其事答應檀芳提出的聯姻。當時的那一幕,他印象深刻,至今不忘。
  
  他更是無法忘記,那一回他憑著滿腔的熱情,辭別了姑母,從銀月城一口氣追她到了上郡馬場。她坐在鞦韆架上,衣袂隨風飄飄,她是那麼的美。他向她告白,等著他的,卻是她說她看好他,相信他將來能做皇帝。
  
  再後來,她跟著他一道來了西域,吃了很多苦,從不抱怨,和他一道解決了一個又一個的困難,他們終於有了今天,感情也變得越來越好。那個他將她從霜氏莊園接回來的月夜,他們坐在後院崖頭之上,他甚至向她吐露他曾深埋心底如同禁區的陳年舊事。但是即便那樣了,在他的心底,也總是有個聲音在悄悄地提醒他。
  
  姝姝喜歡的,不是他這個人,純粹的李玄度,而是秦王李玄度,能助她實現為後心願的李玄度。
  
  他沒有想到,原來她竟是如此地在意他,想要獨佔他。
  
  他忍不住又看了一遍她的信,想起了和她在河西的初遇。
  
  後來結成夫婦,新婚沒兩日,她以為他也懷著野心,迫不及待傻乎乎地跳出來逼他造反。
  
  再後來,秋獮之時,和她同居一帳,她為了生子大計,算計自己,百般折騰……
  
  對著這信,再回想那些從前覺著並不愉快的舊日往事,他嘴角竟不知不覺上翹,笑了起來。然而笑著,笑著,眼眶又再次地發熱。
  
  她說再見之時,她想親口聽他告訴她他的回答。
  
  他等不住了。
  
  當日那從銀月城懷著滿腔愛意迫不及待地奔去上郡想要見她的心情,他以為自己這輩子再不會有了。
  
  但這一刻,它竟復活了。
  
  他想要立刻就去找她,告訴她她想聽的回答。
  
  他李玄度的心很小,小到只能容下她一個人,多一根旁人的頭髮絲也是不行。
  
  他還想再告訴她,她真的太傻,受了那麼多的委屈,為何竟一直忍著不講。
  
  他以為檀芳真的對自己沒想法了,他也以為她根本就不會在乎。
  
  現在他甚至還將她弄丟了。
  
  他必需親自去,現在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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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2 00:19:31 |只看該作者
第 128 章

  李玄度帶著一隊十來騎的人馬,再一次地上了路,往玉門關而去。
  
  依然是星夜兼路,馬不停蹄。但這一趟出發,他的心情卻和前些日完全不同,苦旅亦是充滿期待。他絲毫不覺疲累,十來日後,便走了將近一半的路,這日,抵達一名叫蒲桃的小邦附近。
  
  從這裡往東繼續走個七八日,過白龍堆,玉門便遙望在即了。
  
  蒲桃是個只有不到千人的小邦,以黃泥築成簡陋圍城,方圓不過數里地,但卻是這條東西路上往來商旅補充給養和短暫歇腳的必經之地。
  
  李玄度到時,正值晌午,未驚動城民,派人入內以錢換了些糧出來,見頭頂驕陽似火,馬匹脖子汗淋淋的,不宜強行上路,命就地歇息片刻。
  
  諸人在城門外的幾處樹蔭下各自休息進食。李玄度坐於樹下一塊石上,天熱,無甚胃口,飲了幾口清水,靠在樹幹上,扯下斗笠半覆面閉目假寐。熱風炙燥,他無法入睡,又想起了她寫給自己的信。
  
  那信他早倒背如流,但幾乎每想一次,便生新的感悟。
  
  信前半段,她對他再次言及的所謂「前世」事,他依然不信。
  
  初讀之時,便如那夜他第一次在塢堡後崖聽她提及那樣,覺她幼時發邊,生活過於艱辛,夢想富貴而已。以菩家從前家世,她知太子李承煜,理所當然,故夢想他是能救她脫離苦海的希望。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多了,恐連她自己也是弄不清真幻,最後以夢為真,執著不放。聯想當日楊洪透露的她幼時的境況,想必實際比那更要艱難。
  
  也不知她到底吃了多少的苦,方如此將李承煜視為猶如溺水之人可抓的唯一浮木。
  
  他愈發憐惜起她。
  
  而此刻,再細品她信中自訴,不但夢她嫁了李承煜,還替他把下半輩子也安排得妥妥當當的。
  
  李玄度胸中忽生出壘塊,有淡淡不平之感。
  
  想當年,菩家獲罪之前,他,四皇子,秦王李玄度,方是京都少年第一人。
  
  雖然那時她才八歲,什麼都不懂的小女娃,但他不信,她沒聽說過自己的名。
  
  她夢中既夢他最後做了皇帝,那麼河西初遇之時,她為何不一開始就來勾引自己?非要死心眼地和他的侄兒李承煜相好?
  
  倘若不是韓榮昌後來陰差陽錯插了一腳,說不定她已順順當當嫁了他的侄兒。倘若她如今真的做了皇后,以她信夢的程度,既夢見自己後來又做了皇帝,必會對付自己。
  
  他回憶第一次和她在河西那個名為福祿的驛舍相遇時的情景。
  
  雖然他也承認,當時情狀不算如何愉快,但他好似也沒對不住她。當時甚至慷慨解囊,若不是實在氣不過她自甘墮落,差點就把自己的狐裘都脫下給了她。
  
  她怎就看不上自己?
  
  還有,剛嫁他時,竟還想他早死,好讓她圓太后之夢。
  
  簡直是不可忍。
  
  等這回將她接了,看她日後表現,若是哪裡叫他不得滿足,他定要和她就此好好說道說道……
  
  李玄度面容依然被斗笠半覆,露在外的一側脣角微微勾了一勾,乏意也慢慢地襲來。正朦朧假寐,耳畔驟然響起一道聲音:“殿下!是葉副都尉!葉副都尉回了!”
  
  李玄度打了個激靈,頓時甦醒,猛地睜眸掀開斗笠從石上一躍而起,朝著隨從所指的方向望去。
  
  幾騎頂著日頭,沿著乾燥的黃泥彎道,從對面正往這邊相向疾馳而來。
  
  那當先之人雖蓬頭垢面,但五官身形,再熟悉不過,他一眼便認了出來。
  
  正是葉霄。
  
  葉霄出發追韓榮昌,算起來已有一個多月了。他比韓榮昌遲十來日才動身,落在後頭。她的信已送回到都護府,葉霄卻一直沒有消息。李玄度此前推測他在路上應與韓榮昌派回來的信使岔道錯開了——這條通往玉門關的道,路途遙遠,中間除了有些必經之路外,還有許多岔道,錯開是常有的事。
  
  隨從從樹蔭下奔了出去,朝著葉霄幾人高聲呼喚。
  
  葉霄一路疾行到了這裡,乾糧和水所剩不多,欲入城補充,正縱馬朝城門疾馳而去,聽到動靜,舉目望去,見李玄度竟立於道旁,睜大一雙已是布滿血絲的眼,高呼殿下,抽了一鞭坐騎,不顧一切地狂奔到了近前。
  
  馬尚未停,他人便從馬背上滾了下去,喊道:“殿下,不好了!河西淪陷!”
  
  李玄度吃了一驚,一個箭步到了他的面前,將他從地上一把拉了起來:“怎麼回事?”
  
  葉霄喘了口氣,立刻稟報他獲悉的消息。
  
  他於大半個月前,追王妃終於追到玉門一帶。然而到了那裡,方知形勢大變。
  
  “……玉門關看不見我河西守衛了,已被東狄人盡數占領!月前,東狄十萬騎兵取道柔遠襲擊河西,恰沈暘於東都作亂,北疆亦同時生變,三地告急。當時今上正在河西巡邊,竟下令關閉靖關,棄河西不顧。屬下只能回來先向殿下報告消息。動身回來那日,恰遇到了楊洪派出的信使,道楊洪在郡城一帶設防苦守,河西半壁不戰而失,已淪陷一個多月,那信使也是他派出向殿下求助的第三批了!”
  
  一個多月……
  
  也就是說,極有可能,就是在她到了玉門關外給自己寫信之後,便就遭遇東狄大軍攻打河西。
  
  李玄度神色大變,喝問:“王妃呢?有無她的消息下落?”
  
  葉霄搖頭:“屬下向信使打聽王妃消息,但一無所獲。眼見軍情緊急,那信使又不如我識路,河西十萬軍民岌岌可危,無奈,只能先行回來向殿下報告軍情!”
  
  李玄度雙目盯著河西方向,面容鐵青,拳慢慢捏緊,手背青筋凸起。
  
  很快,他命葉霄稍候,轉身來到坐騎旁,從懸於馬鞍一側的皮袋中取出文房,迅速寫了一道手信,折了交他:“你即刻回去,組織都護府兵馬馳援!再派人以最快的速度將這信傳至銀月城我姑母!”
  
  葉霄接過應是。
  
  李玄度命人將乾糧和水交給葉霄。葉霄收了。
  
  “告訴我姑母,如今北道已通。她若能發兵,走北道便可直達玉門,路更便捷!”
  
  葉霄記下,不再停留,朝李玄度施了一禮,即刻翻身上馬。
  
  就在他要離開之時,李玄度忽又叫住了他。
  
  葉霄回頭。
  
  “王姊一切安好,應當快要分娩了,霜夫人在照看著她。等你回了,說不定已做父親。”他道。
  
  葉霄起先一愣,很快,眼中露出感激之色,朝李玄度恭敬地道了聲謝,縱馬而去。
  
  李玄度也未再停留,命人再次入城補充給養之後,立刻繼續上路。
  
  十來日後,當他終於趕到玉門之時,所見果如葉霄之言。
  
  關樓之上,他熟悉的青龍白虎朱雀玄武旗皆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耀武揚威的狼頭之旗。他繞關口,越過一段坍塌的長城入內,取道野徑,經過連片的軍鎮廢墟和被東狄人占領的沿途城鎮,數日之後,終於潛伏到了郡城一帶。
  
  這一日,距離河西半壁失陷,已是整整兩個月了。河西都尉楊洪,也已苦苦守戰兩個月。
  
  起初,他手下兵馬兩萬,加上從河西各地臨時緊急徵編的雜兵,大約有四萬之數。但真正有作戰能力的,只是那兩萬常備軍。雜兵雖大部分是輕俠和河西本地的彪悍子弟,但平日未受正式訓練,真正面臨真槍實刀的廝殺血戰,無論是應變還是聽從指揮,皆不能與正規軍相比,充其量,只能用來補充應急。
  
  唯一慶幸,便是東狄騎兵擅長平原衝擊野戰,攻城巷戰並非所長,這才叫他支撐到了今日。
  
  他在郡城前布了三道防線。兩個月下來,第一道上月被破,第二道,半個月前淪陷。
  
  如今,第三道設於距離郡城兩百里外的琵琶峽口的防線,眼看也要支撐不住了。
  
  就在方才,他剛收到了前方送來的急報,琵琶峽口的萬餘守軍已死傷近半。再不派去增援,恐怕堅持不了三日。
  
  他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繼續派增援,萬一最後還是守不住,到了最後,當以郡城去對東狄兵馬之時,他手中怕已是真正無兵可用。
  
  但若不派,那剩下的琵琶峽口怕是要起變亂,到時局面將雪上加霜,一鍋亂粥。
  
  身後,靖關緊閉不開,他得不到任何支援,如今唯一的希望,就是派去西域向秦王求助的消息能順利及早送達,等到秦王救兵。
  
  但這個希望太過渺茫了,幾乎誰也不敢真正指望。
  
  大批從前方退來的難民無法從靖關疏散進入內郡,除了已入郡城的,如今還有大量平民滯塞在了路上,從四面八方,正源源不絕地繼續涌向郡城。
  
  而城中的糧草儲備,最多只夠一個月了。
  
  再這樣下去,即便郡城最後能夠守住,一個月後,他們也將面臨無糧的絕境。
  
  雖然楊洪嚴令守秘,但這消息還是傳開了。這幾日,軍心已是開始動搖。
  
  在都尉府的議事堂裡,一場爭論正在激烈的進行當中。
  
  放棄琵琶峽口,將剩下的人馬調回來,再關閉郡城城門,禁止更多的流民湧入城中。
  
  只有這樣,才能繼續堅持下去,等到那或有可能,但誰也不敢真正指望的西域都護府援軍。
  
  其實,每一個人心裡都明白,這只不過是他們用來給自己留個希望的念想而已。
  
  沒有這個念想的話,恐怕就連多一天也支撐不下去了。
  
  這個提議,最後獲得了都尉府大部分將官的支持,就等楊洪最後拍板。
  
  楊洪已經連著三天三夜沒有閤眼了。此刻臉容焦黑,雙目通紅。
  
  他痛恨皇帝關閉靖關,斷了十萬河西軍民的生路。今日倘若他也下令放棄琵琶峽口,關閉郡城大門,那麼他和皇帝的做法有何區別?
  
  琵琶峽口一旦破,郡城也關閉大門,那數萬還滯在路上的河西平民,必將遭遇敵寇的無情屠戮。
  
  但,他若是以一己之力壓製他大部分麾下將官的意願,堅持不閉,一個月後,無糧可分,救兵無望,到時局面,如何收拾?
  
  一個姓孫的千長朝邊上幾人使了個眼色。
  
  “楊都尉!”
  
  那幾名將官立刻上前,紛紛下跪催促。
  
  慈不掌兵,楊洪知這道理。
  
  若是點頭,能多堅持一段時日。
  
  但幾萬條人命,很快就要如此斷送在了自己的一句話下……
  
  他的手微微戰慄,抬眼,望向面前那一張張緊繃得近乎變形的熟悉臉孔,猶豫之時,忽聽外面傳來一陣喧嘩之聲。
  
  一個士兵匆匆奔入,說軍士起了嘩變,大量聚眾,集到了都尉府的大門之外。
  
  楊洪一驚,急忙奔了出去,果然,見大批士兵圍在了都尉府外,幾個頭領在人群中高聲喊話,郡城糧庫告急,質問消息是否為真。
  
  楊洪立刻道:“諸位將士放心,糧庫糧草,必優先供作軍糧!足夠數月之數!另外,我已向西域都護秦王殿下發去求救消息!軍糧之數,足夠爾等軍士食到援軍到來之日!”
  
  他平日事必躬親,在河西軍士之中頗有威望,此刻如此發話,許多軍士閉口,沉默了下來。
  
  楊洪稍稍鬆了口氣,正要命眾士卒立刻散去,各歸其位,忽然身後又傳來話聲,有人反駁:“眾弟兄,楊都尉之言,不可信,爾等千萬不要受其矇蔽!先不說此地至西域都護府的所在路途遙遠,誰知信報能不能及時送到,即便送到,東狄十萬騎兵,秦王他敢以卵擊石?他如今坐鎮西域,自立為大,李朝丟了河西,於他有何損失?他費力保下河西,於他又有何好處?他是不可能派兵來的!以我之見,那個皇帝都不要河西了,丟下咱們不管,咱們還守什麼?不如全都散了,各自逃命!”
  
  楊洪轉頭,見發話的竟是自己那個姓孫的手下,大怒,厲聲呵斥,命人即刻拿下,以動搖軍心之罪斬首。不料另有幾名將官上前阻攔,高聲附和,又有楊洪的親信也拔劍上來,雙方頓時對峙,軍士則議論紛紛,群情涌動,方平息了下去的喧嘩之聲再次如浪,一波波地傳入楊洪耳中。
  
  大部分的軍士竟都起了搖擺之念,不願再繼續守下去了。
  
  楊洪知這孫姓的從前因耽誤軍機被自己懲罰過,懷有怨念,如今危難關頭,他生出此念,並不驚訝。但這些河西將士卻大多熱血,即便遇到強敵,本也絕不至於動搖,做出如此之事。
  
  這一回,根源就在於那道被緊鎖住的靖關大門。
  
  連天下之主的皇帝陛下,他都棄河西不顧了,他們這些卒子還賣命守護,圖的是什麼?
  
  “走啊,趁東狄人打來前,咱們先去城中富戶家中搶些東西,免得便宜東狄人……”
  
  那孫姓千長揮臂高呼。
  
  楊洪胸中一陣氣血翻涌,幾要嘔血。
  
  倘若不是念及那些手無寸鐵的平民,就是連他,也覺心冷,無力繼續。
  
  他勉強定下心神,正要再發聲,試圖努力穩住軍心,忽這時,伴著一道尖銳的鳴鏑之聲,一支利箭破空而來,從眾士卒的頭頂掠過,流星閃電,朝那正立在都尉府大門口台階上振臂高呼的孫姓千長筆直激射而來。
  
  就在眾目睽睽之下,一個眨眼,那桿鳴鏑已是逼到,無聲無息筆直自他眉心中央插入,一箭穿腦,從後透骨而出。
  
  他張著尚未說完話的嘴,雙目驀然圓睜,眼仁向上翻白,七尺身軀,被那桿箭的強大餘力帶著,朝後蹣跚地連著退了幾步,方直直倒了下去,最後“砰”的一聲,仰面在地,痙攣片刻,氣絕身亡。
  
  眾人被這一幕驚呆,還沒反應過來,又聽到身後傳來一陣馬蹄的疾馳之聲,紛紛扭頭,見一隊人馬風馳電掣,轉眼到了近前,停馬肅立。
  
  當先一騎,那人雖一身常服,但卻氣派雍容,佼佼不凡,此刻一手握弓,另手纏鞭,肩背挺直,坐於馬背之上,眉目冷湛,神色威嚴,目光若電,掃過面前一眾士卒,眾人竟覺神湛骨寒,漸漸噤聲。
  
  “秦王殿下到——”
  
  他身後的隨扈喝了一聲。
  
  眾士卒吃驚不已,頓時鴉雀無聲。
  
  楊洪認了出來,來人正是秦王李玄度。
  
  他一時如在夢中,不知他怎會如此快便就到來,反應了過來,一陣激動,奔去迎接。
  
  李玄度翻身下馬,朝著都尉府的大門大步走來,兩旁士卒紛紛讓道。
  
  楊洪奔到了他面前,激動不已,單膝下跪,向他見禮。
  
  李玄度點了點頭,命他起身,隨即邁步上了台階,轉身立於階上,對著面前一眾軍士高聲道:“我李玄度在此,以我皇族之血,對諸位將士立誓,李氏未棄河西,我李玄度更不會坐視十萬軍民陷水火而不顧!”
  
  “倘有違誓言,天地同誅!”
  
  他言畢,拔匕首,朝他舉起的一手手心劃了一刀。
  
  殷紅之血,汩汩滴落。
  
  眾士卒看著,面上原本的驚疑之色消失,神色漸漸轉為激動。
  
  “我於來此半道獲悉河西有難,馳援已召,正在來路之上。我向諸位保證,只要諸位聽從楊都尉之命,再堅守些時日,援軍必能在糧草斷絕之前趕到!到時,我亦必與諸位一道,以北寇之血,祭我戰死之同袍!”
  
  “我李玄度於此,先向諸位將士致謝!”
  
  他字字句句,振聾發聵,擲地有聲,說完,朝對面的軍士抱拳,鄭重行一謝禮。
  
  “秦王千歲——”
  
  片刻之後,都尉府外,爆發出了一片高呼之聲。士卒紛紛下拜,朝他回叩拜之禮。
  
  李玄度朝眾軍士再次行一謝禮之後,在不絕於耳的呼聲之中,轉身入了都尉府。
  
  楊洪壓下激動的心情,帶著自己的人匆匆跟入,進議事堂,奉秦王上座,立刻商議接下來的對策。
  
  幾乎沒有任何的異議,這一次,很快便就下發命令,立刻增派援軍前往琵琶峽口,不惜代價,於援軍到達之前,守住這一關口。
  
  眾將各自領命,匆匆離去,李玄度留楊洪,開口問他是否見過王妃。
  
  楊洪吃驚:“王妃?她怎會在這裡?下官不知!”
  
  李玄度霍然變色。
  
  他自潛入玉門關後,這幾日趕來這裡,心中無時不刻最大的盼望,便是她已安全入了郡城。
  
  然而此刻,楊洪卻是如此反應。唯一的可能,便是她根本就未進入琵琶峽口。
  
  否則,倘若她已來到楊洪控制的地界,以她和楊洪的關係,她不可能不知照他。
  
  靖關也早就關閉,她更不可能入了內郡。
  
  極有可能,她還被困在琵琶峽口之外。
  
  已是兩個月了,那麼久,琵琶峽口外的河西大部,早已淪陷。
  
  她是死是活?此刻到底人在哪裡?
  
  楊洪見他臉色發白,雙目直勾,心驚不已,忙道:“殿下不必過於憂心!我這就立刻叫人查找!說不定王妃已入峽口,只是還沒尋我!”
  
  李玄度起先恍若未聞,定定凝立了片刻,忽然,朝他點了點頭,說了句有勞,隨即掉頭,轉身大步奔出了都尉府。
  
  道路之上,無數失了家園的流民,正朝郡城方向而去。
  
  在不絕的如蟻人流裡,獨有一騎逆行。
  
  烈日生煙,黃塵滾滾,李玄度不顧一切,往玉門的方向疾馳而去。
  
  他想到了一個地方。
  
  倘上天可憐,她還活著,她定會在那裡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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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2 00:19:52 |只看該作者
第 129 章

  菩珠夾在拉拉雜雜的人流之中,沿著荒原中的野徑,朝郡城的方向而去。
  
  前後這些同路之人,皆為當日從福祿鎮和她一道逃出來的路人。
  
  那日她上坡看見東狄騎兵,便知官道不可走了。以騎兵的速度,用不了半柱香的功夫就能追來。眼見無數人依然一窩蜂地奪路狂奔,大聲喊叫危險,讓眾人改走野徑。
  
  她知鎮外有條野徑亦通郡城。雖路途繞遠,穿過荒野,中間翻山,但相對官道,要安全許多。
  
  福祿本鎮居民幾乎已是逃光,那些人只是逃難路上從四面八方湊巧聚到此處的,聽到她的喊聲,有的不管不顧,依然只顧朝前狂奔,有的棄了官道,隨她改走野徑。第二天,後面便陸續追上來一些人,哭訴昨日走官道,東狄人很快追上,他們就親眼看著許多人被殺死在道上,逃得快,這才僥倖得以活命。
  
  野徑之上,哀哭聲此起彼伏。
  
  亂世人不如太平狗,但再悲哀,為了活命,也只能繼續前行。
  
  菩珠如今身子一日沉過一日,腳又疼痛,雖撕下衣裳裹腳,走路還是十分艱難。且這般折騰過後,同路難民隨身能丟的東西也全丟光,路上沒有一輛可以搭載的車。她咬著牙,走走停停,隨隊伍走了十來日,這日傍晚,終於靠近一名為宣威的軍鎮。
  
  繞過這個如今也已淪陷的地方,繼續走野徑,再堅持幾日,便能進入楊洪控制的相對安全的地帶了。
  
  就在菩珠心中一遍遍地為自己打氣之時,很快,她發現情況不對。
  
  就在距離她不遠的前方岔道口,四五人停在路邊,看著似在找人,還不時地攔停經過的路人,拿著一幅像是畫像的東西問話。
  
  菩珠吃驚不已。
  
  她一眼就認了出來,那領隊竟是沈暘的人,便是從前她在澄園撞見沈暘掐死寧壽公主乳母的那夜,當時也在場的那個,似也從主姓沈。
  
  她印象深刻,此刻一見,便就認了出來。
  
  沈暘的人,怎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他要找誰?
  
  菩珠心中涌出強烈的不詳之感,忽見那人的手下朝著這邊走了過來,拿著畫像繼續盤問路人,頓時整個人的心都懸了起來,停步,在人流中盡量不動聲色地慢慢後退,最後退到路邊的野地裡,趁無人注意,一頭鑽進石頭邊茂盛的一簇野草叢裡,矮身屏住呼吸,一動不動。
  
  那人到了她的附近,又攔了一個經過的婦人,指著畫像,問是否見過畫中女子。
  
  透過草叢縫隙,菩珠晃了一眼畫像,依稀有種感覺,畫中那人,仿佛就是自己。
  
  萬幸,她一直以男裝示人,蓬頭垢面,且上路後,怕萬一再遇意外,不但又弄來一件肥大的衣裳遮身,還把臉用泥塵抹黑,與畫像中的樣子,大相徑庭。
  
  果然,婦人看了一眼,搖頭說沒見過。
  
  “你們後頭可還有人?”那人收了畫像,又問了一句。
  
  婦人說,能跑的全都跑光了,她是他們鎮上最後跑出來的一撥,相依為命的婆婆年邁,腿腳不好,落在了後面,那日她眼睜睜地看著被追上來的東狄騎兵一刀給砍死了。
  
  “軍爺,你們何日才能把那些人給趕走,替我婆婆報仇——”
  
  婦人以為這些人是官軍,嚎啕大哭。
  
  那人含含糊糊搪塞了一句,便就丟下婦人,目光從道上那一張張充滿愁苦的臉孔上掠過,收了畫像,回到岔道口,向姓沈的稟告。片刻後,那人留了幾個手下繼續守著這個路口,自己領著其餘人,朝前匆匆而去。
  
  菩珠心砰砰地跳,不敢出來,一直藏著,直到天黑了下來,道上的難民陸陸續續全都走了過去,路口搜自己的那幾人也離開了,方無力地軟了下去,人靠坐在石上,連站都站不起來了。
  
  周圍一片死寂,耳畔,風吹過遠處荒野,發出深沉而嚇人的嗚嗚之聲。
  
  她望著前方那黑漆漆的野地,想起了自己小時剛來河西時的情景。
  
  至少那時,還有阿姆在她的身邊。
  
  此刻她卻孤身一人,甚至不知何去何從。
  
  她不知沈暘怎也會知她來了河西。但顯然,他不會心懷善意。
  
  雖還不知具體情形如何,但她確定,一場關於至高權力的殘酷爭奪,已經開始。
  
  落到他的手上,被他用來威脅李玄度,是她最不願意見到的情況。
  
  正當她又乏又懼,茫然無助之時,忽然,她感到自己的小腹裡輕輕一動,有什麼自裡向外,頂了她一下。
  
  她一怔,隨即明白了。
  
  這是胎動,她腹中的孩兒在動。
  
  她眼眶一熱,險些流出了眼淚,抬手輕輕搭在仿佛還留著那奇異感覺的小腹之上,慢慢的,渾身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精神又恢復了。
  
  她閉目,再靠坐片刻,摸了摸隨身那只乾糧袋裡剩下的一點吃食,在心裡做了一個決定。
  
  ……
  
  北疆。
  
  幾天前結束的那場惡戰,血染紅了半條分界河,今日尚未散盡。夕陽如一隻紅色血眼,孤獨地垂在遠方的地平線上,搖搖欲墜。原野戰場之上,到處都是橫七豎八尚不來及清理的累累屍體。
  
  南岸大營,崔鉉身上那件染血的沉重戰甲未卸。他獨自一人坐於大帳中的案後,久久,一動不動,身影宛如凝固。
  
  一個多月前,他被派到這裡,領兵狙擊南下的東狄大軍,而同時,陳祖德和韓榮昌則被派去平叛,兵分兩路,共同應對沈暘叛軍。
  
  就在最近幾日,在北疆,憑了這場惡戰,他終於粉碎肅霜汗跨河的企圖,將他們又逼退回了北岸。
  
  但是,他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和將士慶賀這來之不易的戰局,昨日,他接到了來自京都的一道聖旨。
  
  短短不到兩個月的時間,陳祖德和韓榮昌相繼戰敗,不敵沈暘。
  
  叛軍氣勢如虹,如今正向京都一路打去。
  
  朝堂之上,無人敢提半句「殺父弒君」之言,但這傳言已是天下人盡皆知。李承煜焦頭爛額之餘,更沒料到沈暘叛軍竟如此難以對付。
  
  面對朝廷軍的節節敗退,昨日,皇帝新委任的北疆統帥李岩年到達此地,將接替他的位置。皇帝命他立刻回去,參與平叛之戰。
  
  不但如此,皇帝還命他抽調部分兵馬同歸。
  
  皇帝沒有明言,但崔鉉知道,兩相權衡之下,皇帝做出了先全力保京都剿叛軍的決定。
  
  但是他,卻無法奉旨而行。
  
  他做不到。
  
  他知這場勝利,遠未能改變雙方的攻守之勢。
  
  這只是東狄兵馬暫時的撤退而已。
  
  既發動了如此一場規模巨大的戰爭,僅僅是在北疆這一線,便就出動兵馬超過十萬,對手是不可能就此輕易作罷的。
  
  極有可能,很快,甚至就在明日,一場新的更加凶猛的戰事便將爆發。
  
  不談兵力被抽走後的巨大劣勢,這個要代替自己的李岩年,雖是朝廷二品龍虎將軍,但早些年一直於內郡任職,對東狄軍隊的戰術並不了解,更談不上有應對。
  
  若是奉旨而行,這邊將會是如何結果,他幾乎可以預料。
  
  丟掉大片的北疆土地,最後靠幾座堅城死守,龜縮在內,保住最後的臉面,不讓東狄兵馬繼續南下威脅京都。
  
  這樣的結果,皇帝在權衡之下,或願無奈接受。
  
  但他崔鉉,卻不願意。
  
  昨夜他一夜無眠,今日,就在片刻之前,他終於做出了一個決定。
  
  他對李岩年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李岩年替他帶著皇帝要的兵馬回去,但他不回。
  
  李岩年對此並無過大的反應。
  
  甚至,在他說出這個決定之時,崔鉉能感覺到他如釋重負,鬆了口氣。
  
  崔鉉知他為何如此反應。
  
  少年時,自己便是賭徒。一路賭來,仿佛也深受上天眷顧,他竟從未失手,直到今日,他終於將自己放置在了賭盤之上,孤注一擲。
  
  這一回,上天恐怕未必還會繼續眷顧他了。
  
  但即便如此,這是一個勝率極其渺茫的賭局,他也不會改變主意。
  
  他已下定決心。
  
  李岩年帶著皇帝要的兵馬,匆匆走了。
  
  而他的心緒,此刻依然湧動如潮。
  
  他在想著另外一件事。
  
  數日之前,費萬的一個手下從河西趕來了這裡,向他傳來一個消息。
  
  李承煜放棄河西,下令關閉靖關。這件事他早就知道了。
  
  他不知道的是,費萬竟沒有將她安全地送走。
  
  士兵說,王妃在玉門關時,遇到了東狄兵馬來襲。費萬去向楊洪報告消息,和她約好福祿鎮見面。但不知何故,他後來一直沒有回來,自己也和王妃失散了,無奈只能先行回來向他稟告消息。
  
  她應當沒能離開,此刻還被困在河西。
  
  從前,他總是猶豫不決,在該與不該之間,搖擺來回。
  
  而現在,他的心忽然定了下來。
  
  該結束了。
  
  在他的豪賭開始之前,他還有最後一件事,需要去做。
  
  他不再猶豫,喚入親隨,命立刻釋放一個人,將她盡快送去她想去的地方。
  
  ……
  
  菩珠一路小心謹慎,躲躲藏藏,邁著她那雙如今已麻木不覺疼痛的雙腳,終於在十來天後,再次回到了福祿鎮。
  
  這裡已變成死地。鎮上半數民房都被火燒過,到處是殘垣斷墻,路上倒著當日來不及逃走被殺死的幾具殘缺屍首,整個鎮子死寂一片,唯一能看見的活物,便是幾隻在街頭來回流竄的野狗。
  
  驛舍也沒能逃過肆虐,圍墻坍塌,前面被燒得焦黑一片。好在後頭躲過一劫,基本還算完好。
  
  菩珠一個月前換來的乾糧,數日前便吃完了。這些天,她在沿途經過的民房裡搜索,有時運氣好,也能翻出主人家因為匆忙離開沒能藏好的糧,撐了過去。入鎮後,奔入驛舍,徑直來到後廚。
  
  她知道廚房院中有一地窖,儲存各種糧食。這回東狄兵馬來得太快,驛丞應當沒有時間將窖中的東西全部搬走。
  
  果然如她所料,地窖裡貯糧不少,除了米粟等生糧外,還有一些饢餅,以及肉條。
  
  饢餅和肉條都是能夠長久保存的乾糧,作為邊郡驛舍,需常備供給那些需要出關之人。
  
  菩珠如獲至寶。
  
  這一個月來,她的口糧幾乎就是乾糧,看見肉,口中生津,立刻先吃了兩條。
  
  這些肉條為能長久保存,烤得無比乾硬,只以鹽漬,若是平日,入口難以下咽。但是此刻,菩珠卻覺味美,勝過龍肝鳳髓,一口氣吃了兩條,這才終於感到肚子有些飽了。休息片刻之後,待體力恢復了些,將饢餅和肉條全部包起來,搬到了後面馬廄所在的院中。
  
  此處靠近馬廄的墻邊,也挖有一個地窖,平日用來儲藏馬匹的精飼,因位置靠裡,除了驛舍中人,平日外人不會知道。
  
  菩珠從前常來這裡為馬添飼,再熟悉不過。
  
  她搬開上頭的一些雜物,掀蓋,把包著食物的袋子扔了下去。又到廚屋找來一只大水囊,去附近鎮口的井裡打水灌滿,抱著,慢慢走了回來,也放了下去。再到驛舍屋裡找來一床被子和蠟炬、火石,最後自己也鑽進去,將蓋口旁的雜物掩回,蓋上蓋,沿著梯子,小心地一步一步爬了下去。
  
  河西長年少雨,地窖裡很是乾燥。她點上燭火照明,鋪好鋪蓋,當最後終於能夠扶著腰慢慢地躺下去,閉上眼睛,耳畔寧靜無聲,這一個月來,身體裡仿佛時刻都在繃著的那一根弦,終於鬆了下來。
  
  她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那日,前面不能再走下去了,因她不能保證,她不會被沈暘的人遇到,當時便就決定回她熟悉的福祿鎮,找個安全的地方藏起來,等待轉機。
  
  這一輩子,她和他第一次,就是在這裡相遇的。
  
  若他獲悉河西變故,入關來尋,他一定能想到這裡,來此尋自己的。
  
  可是,萬一他沒來呢?就如同前世那樣,她始終等不到他……
  
  她的心微微縮了一下。
  
  但很快,自己又轉開了。
  
  即便他真的來不了,那也無妨。畢竟,她之前也和費萬約好過在福祿鎮見面。他遲早一定會回到這裡來找她的。
  
  菩珠在心裡安慰著自己,如此說道。
  
  這一夜,她終於睡了一個算是安穩的長覺。
  
  第二天早上,她是在又一次的胎動中醒來的。
  
  她的孩兒跟著她,吃了不少的苦,但他依然還是那麼的健壯,也還是那麼的乖巧,仿佛知道她一個人等待煎熬,接下來的每一天,總時不時地這樣提醒著她關於他的存在,讓她知道他在陪伴著她,讓她不至於那麼孤單。
  
  就這樣過了十來天,因為水沒了,入夜,天擦黑後,菩珠爬出地窖,去往水井取水。
  
  她像之前幾次那樣,正往囊中灌水,忽然,聽到遠處竟傳來一陣說話聲,似有一群人,正往這邊過來。
  
  在此已是藏了十來日,這是第一次,她在附近聽到人聲。
  
  起初她以為是費萬或是誰,但還沒來得及激動,那種感覺,瞬間便就變成了緊張。
  
  那些人在用狄人的言語交談著。
  
  她一手抱著還沒灌滿的水囊,一手扶著自己顯懷五六個月的隆腹,飛快地從後門奔回到了窖旁,將水囊扔了下去,掩住蓋口後,自己爬了下去,呼地吹熄了蠟炬。
  
  她躲在黑漆漆伸手不見五指的地窖裡,片刻後,聽到那說話聲越來越近,有人來到後院,將馬牽入馬廄。
  
  “這種地方,廚屋旁應有儲糧地窖,你們過去看看裡頭有無吃食……”
  
  “記住,叫你的人幫我好好地找,不能放過任何一個地方!”
  
  說話之聲陸陸續續地從蓋口裡傳入,清清楚楚,飄進了菩珠的耳中。
  
  竟然是沈暘的那個手下!
  
  他怎的陰魂不散,竟也來了這裡?難道是他知道自己躲在這裡了?
  
  正當菩珠駭異,又聽見一道操著狄人言語的聲音說:“這一路不是已幫你找了好多地方嗎,都沒有!那女子到底何人,如此重要?”
  
  沈姓的道:“你管此事作甚?只要你們能幫我找到那女子,必有重金!”
  
  那東狄人答應了下來,二人一邊繼續說話,一邊仿佛離開了,聲音和腳步聲漸近遠去,最後徹底消失在了耳畔。
  
  菩珠後背已是沁出冷汗,又暗自慶幸自己起先多個心眼,沒住在前頭的那個地窖裡,而是躲在這裡,這才逃過這個劫難。
  
  這一夜,在這漆黑的地窖之中,菩珠聽著外面隱隱飄下來的陣陣喧囂聲,一夜無眠。
  
  那姓沈的帶著這隊人馬在鎮上停留了三四日,白天應是去周圍找人,驛舍裡不聞聲響,夜裡回來,發出動靜,就這樣,終於到了第四日的早上,姓沈的帶著人走了。但在走前,於菩珠而言,卻發生了一樁意外。
  
  或是東狄人的天性所致,那些人牽走馬後,竟順手點火,把馬廄給引燃了。
  
  菩珠起初無知無覺,人在地窖,漸漸感到有些悶熱,覺得不對,於是架梯慢慢爬了上來,稍稍推開上面的窖蓋,看了一眼,這才驚覺,近旁馬廄已是起火。
  
  她正要出來暫時躲避一下,萬萬沒有想到,就在這時,整間馬廄坍塌,將近旁的一片泥墻壓塌,那墻朝著窖蓋傾了下來。
  
  菩珠下意識立刻將窖蓋擋了回去,只聽頭頂“轟”的一聲,重物砸在了頂上,一陣簌簌響動,頭頂泥塵不停墜落,她更是被震得一陣頭暈目眩,險些扶不住梯子,差點從上面栽下來。
  
  她死命地抓住梯,閉目靠著,待那陣動靜過去,自己人也漸漸恢復過來,試著再抬手去推窖蓋,卻發現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上面應是壓了一片斷墻,太過沉重,她竟推不動了。
  
  地窖中本就有些熱了起來,再加上焦急,頃刻之間,她渾身冒汗,命令自己鎮定下來後,再試著去推,依然無果。
  
  外面,馬廄的可燃物有限,大約很快就燒完了,地窖裡的空氣也漸漸地涼了下來。
  
  菩珠在休息過後,繼續試。她徒勞地試了許多次,最後一次,使出渾身的力氣,一絲一絲地,用她舉得痠痛得就要斷掉的胳膊,終於將那蓋頂往側旁稍稍挪開了幾寸,藉著蠟炬的光,這才看清,外頭還橫了一根塌下來的柱子。那柱子似頂在那片倒塌的墻根之下,死死卡住了。
  
  接下來的幾天,在徒勞地繼續試了無數次後,菩珠終於不得不去面對一個現實。
  
  以她之力,她是不可能從裡面頂開蓋,將那根壓在窖頂的柱和那面斷墻給挪開的。
  
  她出不去了!
  
  接著,她又意識到了另一個更加可怕的問題。
  
  食物還能夠她再吃上些天,即便堅持一個月,也沒問題。
  
  但是水,那只水囊裡的水,已經剩下不多了!
  
  她不敢再徒勞地耗費體力。多耗費一分體力,便就需要更多的水來緩解那口舌乾燥之感。
  
  她只能等待,等待誰能如她一開始設想的那般,想到她可能會藏身在這裡,過來將她解救出去。
  
  接下來的日子,就這般,開始一日一日,在等待和煎熬中渡過。
  
  儘管她已經極力節省,每天都躺著,不去多做任何一個消耗體力可能讓自己感到更加口渴的動作,但是水囊裡的水,還是一日日地少了下去。
  
  在大約十天之後,這一日,她喝完了水囊中的最後一滴水。
  
  再也沒有了。
  
  而這時,蠟炬也早燃盡。
  
  她已在黑暗中渡過了多日。
  
  她總是感到口乾舌燥,想睡覺。每一次,當絕望的睏意來襲,她便和腹中的孩兒在心裡說話,不停地說話,好讓自己不陷入昏睡。
  
  她害怕,怕萬一就這麼睡過去,若是再也醒不過來,她腹中的孩兒該怎麼辦?
  
  ……
  
  李玄度一路逆行,縱馬狂奔,朝著福祿鎮而去。
  
  他有一種預感,倘若她還活著,此刻還在某個地方等著他去找她的話,那個地方,一定會是福祿鎮。
  
  因為那是他們初次相遇的所在。
  
  三天后,他便趕到了鎮上。在他進入鎮口的時候,他遇到了一個人。
  
  那是一個精瘦、皮膚黝黑的十七八歲少年。
  
  他認得此人,崔鉉的手下,似名叫費萬。
  
  但是此刻,他身上帶傷,並且,看起來傷得十分嚴重,原本似乎躲了起來,在看到他後,才從一堵倒塌的墻後步履蹣跚地出來,叫住了他。
  
  李玄度詫異,問他何事,怎會在此現身。
  
  費萬將自己在兩個多月前受崔鉉所派,到玉門關向王妃傳達消息,告訴她皇帝李承煜來了河西,等她在玉門關要將她直接接走,以及接著後來發生的諸事,全都說了一遍。
  
  “殿下,我向楊都尉傳了消息後,因和王妃約好在此地碰頭,立刻趕了回來。誰知半道之上,遇到了沈暘的人,我寡不敵眾被抓,那姓沈的逼問王妃下落,我自然不說,他便將我折磨成這樣。前些日,終於叫我尋了個機會逃了出來。我與王妃分開時,她說她有了身孕,三四個月了,如今過去了兩個多月,王妃身子應當更是不便,我擔心不已,便想先來這裡找她,也是方到,沒想到遇見了殿下……”
  
  李玄度一直聽他說話,神色凝重無比,待聽到他說王妃懷著身孕,起先茫然了片刻,突然回過神來,神色怪異至極,伸手抓住了費萬的肩:“你說什麼?王妃她有孕了?”
  
  費萬肩上也受了傷,忍著痛,點頭:“是,王妃自己親口和我說的……”
  
  李玄度一把放開了他,猛地掉頭,往鎮中奔去,衝入那間如今面目全非的驛舍,從前到後,全部屋子,連同廚屋前那個開著口的地窖也都找了一遍。
  
  不見她人!
  
  他停在驛舍院中,徒勞四顧,冷汗不停地從額頭往外冒,手心也變得冰冷,汗濕了一片。
  
  當初她既也和費萬約好在這裡碰頭,若是沒回,人又未到楊洪所控的那一帶,似她又有了身孕,拖著沉重身子,如此長的幾個月的時日,她到底去了哪裡?
  
  那少年說她兩個多月前,便就三四個月的身孕。
  
  也就是說,上次在他離開她去救他舅父時,應當便是她懷孕的時候了。
  
  他眼睛泛紅,這一瞬間,在極度的自責和絕望之下,胸中血氣翻滾,眼前發黑。
  
  他閉了閉目,勉強穩住心神,忽然想起驛舍對面仿似便是從前她寄居楊洪家中時的住所。
  
  明知希望不大,他還是立刻便狂奔而出,奔向對面那座院落,衝了進去。
  
  他找遍了每一間屋,依然沒有她。
  
  最後他推開一扇門,看見地上有具已不可辨認的男屍。
  
  他心神紊亂,掉頭便走,想再去別的地方尋她。忽然,視線定住了。
  
  他慢慢地俯身,撿起他腳邊門檻角落裡的一樣東西,舉到眼前,盯著看了片刻,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了起來。
  
  他認了出來。
  
  這是她的手鐲!
  
  他絕不會認錯的!
  
  他的視線,從鐲再次轉到地上的屍首,死死地盯著。
  
  難道……
  
  一個可怕的念頭,如毒蛇般鑽入了他的心底,令他悚然戰慄,渾身發冷,整個人幾乎就要站立不住了。
  
  不不,這不可能!
  
  他立刻又將那念頭從心底給驅逐了出去。
  
  她怎麼可能出那種可怕的事!
  
  她心心念念,這輩子就想要做皇后,甚至,她還要做太后!
  
  如今連他都還沒做皇帝,她怎麼可能就那麼沒了?
  
  即便境況再難,他的姝姝,只要還沒做成皇后,她便絕不會放棄。
  
  他緊緊地攥著手中的鐲子,慢慢轉頭,又望向了對面的那間驛舍。
  
  她就在附近,她不會走遠。
  
  就在他們第一次相見的這個驛舍裡,她等他,等著他去接她。
  
  他的心這樣告訴他。
  
  他再次奔了進去,一邊到處地找,一邊大聲喊著她的名。那撕心裂肺般,又帶著祈求的陣陣喚聲,依稀傳入了地窖之下,終於將黑暗中半睡半醒,意識已是有些模糊的菩珠給喚醒了。
  
  她慢慢睜開眼睛,側耳細聽,突然間,整個人打了個激靈,徹底地清醒了過來。
  
  他來了。
  
  她苦苦堅持,等待了這麼久的他,這一刻,終於到來了!
  
  她流下了眼淚。濕鹹的淚水沿著她的面龐滾落,滾到乾裂得已是滲血的脣上,滲入齒間,竟有淡淡的甘甜回味。
  
  “我在這裡——”
  
  她努力想要發出聲音,但卻發現自己的喉嚨仿佛已是黏在了一起,張了張嘴,卻根本就發不出半點的聲音。
  
  她掙扎著站了起來,在黑暗中,摸索到了那張梯子的近旁,手指抓著梯子,抬腳踩了上去,一步一步,吃力地往上爬,爬到窖口,抬起手,掌心拍在了那塊頂在她頭的窖板之上。
  
  一下,又一下。
  
  一下,又一下。
  
  她不停地拍,咬著牙,用盡全力,也不知拍了多久,好似無比漫長,手心排得麻木,又好似只是片刻,其實並未多久,在她最後,再次用力重重擊拍之時,突然,手拍空了。
  
  李玄度終於聽到了自那被火燒塌的馬廄下發出的拍擊之聲。
  
  聲音沉悶,時而微弱,時而響些。
  
  他身體裡原本已是漸漸凝固的血液突然又開始流動了。
  
  他不顧一切地衝了過來,雙手抬起壓在最上的一堵斷墻,將那堵墻一把掀開,接著挪開一根成人大腿粗細的柱木,最後移開了那塊窖板。
  
  就在掀開蓋頂的那一剎那,明亮的白日天光,倏然從頭頂湧入。
  
  已是多日未曾見光的菩珠猛地閉上眼眸,垂頸,無力地將額靠在了梯上,人也跟著再也支撐不住,手一軟,便要從梯上跌落。
  
  一雙有力的臂膀伸向了她,將她身子圈住,輕輕一提,她整個人便被拖出了地窖,下一刻,又落入了一個堅實的懷抱。
  
  李玄度緊緊地抱著她的身子,什麼話也沒說,只將她的臉壓在自己的胸前,用身體替她的眼睛遮擋光線。片刻過後,當聽到她用沙啞的嗓音低低地說:“你終於來了……咱們的孩兒,方才又踢了我一下……”他再也忍不住,紅著雙眼,低頭便親吻起她,片刻後,更是淚流滿面,也不知是自己,還是她的眼淚。
  
  …………………………………………………………………………

  漆黑的窖底,她被埋住。
  
  李玄度無法想象,她一個人是如何渡過那些天的。
  
  更不敢想象,倘若她在這裡,孤身一人,一直等不到他來,她將該當如何。
  
  後怕,心痛,自責,這一刻,如潮水般將他淹沒。
  
  宣洩的淚味之中,李玄度終於又嚐到了來自她乾裂脣瓣的鹹腥,頓悟,知她此刻必是極度乾渴。
  
  他壓下心中那湧動著的萬千情緒,放開了她,取水來,一臂輕輕托起她的身子。
  
  她無力地靠在他的懷裡,就著他的喂,一小口一小口飲了些水,精神終於慢慢地恢復了些,抬眸望向了他。
  
  他風塵沾面,鬍鬚拉碴,雙眼布滿了血絲。
  
  他發覺她看自己,停了餵水,亦低下頭,望她。
  
  四目相顧之時,彼此眼中,只剩對方瞳仁兩點裡映出的那個自己的影,再無半點別的多餘。
  
  “姝姝,我來遲,叫你久等……”
  
  片刻後,迴旋在心頭的千言萬語,只化作了這低低的一聲,入她耳中。
  
  菩珠禁不住再一次地紅了眼,搖頭,復又搖頭。
  
  她不想再落淚了,免惹他憂,但眼淚卻還是禁不住,自眼眶中紛紛墜落。
  
  他不遲。
  
  只要他來,那便不遲。
  
  她會等他,一直等下去的。
  
  曾經,在她生命將到盡頭之時,明知不該怪他——一個和她一生也只不過有著數面之緣的近乎陌路的人罷了,她怎能指望他來?
  
  但最後一刻,當心底的期待被證明徹底落空,她還是忍不住暗暗地生出了怨艾。怨己之暗念,怨無所回應。
  
  便是帶著這近乎任性的怨艾,這一輩子,她和他再次相遇。幾多歧路,輾轉反覆,終於,在這一刻,她心底那似從遙遠前世帶來的曾被鑿空的地,填滿了。
  
  聽著他在耳畔不停地哄自己,為他的遲來向她解釋,懇求她的諒解,她的淚反而更加洶湧,不可禁絕。
  
  李玄度又怎知她百轉千回的寸寸柔腸,只道她仍未從生死歷劫中恢復過來,忽記起一事。
  
  “姝姝,我收到了你的信。你不是要我親口回答你嗎?我這就回答。我心中亦惟你一人!除你之外,再無別愛!”他急切地向她告白。
  
  菩珠嗚咽了一聲,不顧自己的一張髒面,再次撲入了他的懷裡,一邊流淚,一邊胡亂點頭,手緊緊抱住他的腰背不放。
  
  衣襟很快就被她的眼淚打濕。李玄度的心亦變得潮濕而柔軟。
  
  他靜靜地擁著她,任她在自己懷中落淚,終於,等她慢慢停了抽噎,方鬆開她,抬手為她擦拭面頰上的淚痕,柔聲問道:“你好些了嗎?”
  
  菩珠的情緒終於徹底地安定了下來,點頭,這時終於想到自己此刻的模樣,必污穢狼狽,全都叫他看了去。不禁低頭,不敢再看他。
  
  李玄度笑了。知她愛美,輕輕吻了吻她的額,又看了眼她隆起的小腹,低聲道:“此地不可久留,我先帶你回。”說著將她抱了起來,朝外快步走去。
  
  他尋到一輛被逃難人棄在路上的空車,套上馬匹,載著她,帶了受傷的費萬,取小道往郡城趕,遇到了後來追隨他出來方趕到這裡的一隊隨從。
  
  他們還帶著一個俘虜。
  
  那俘虜便是沈暘的親信。
  
  隊正向他報告,昨日遇此人與十幾名東狄武士同行,雙方交戰,殺了東狄人後,綁來交他處置。
  
  那人沒想到他竟也來了此地,愣怔過後,自知再無活路,索性也不求饒,閉目,做出一副悍然赴死之狀。
  
  李玄度盯了那人片刻,喚費萬上前,吩咐了一聲。
  
  費萬咬牙拔出匕首,上去手起刀落,伴著那人發出的一聲慘叫,將一隻耳朵割了下來,擲在地上。
  
  李玄度命人釋開縛索,冷冷地道:“你家主當日救過我手下人一命,今日我便還他一命,饒你不死。但你驚我愛妻,令她險些蒙難,割你一耳,權當教訓。回去告訴你的主人,玩火者自焚,弄權者,必將自噬!叫他好自為之!”
  
  菩珠坐在車中,從窗裡望著那人捂住流血的耳倉皇逃去的背影,閉目,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三天後,她被李玄度帶入了郡城。入城時,見街頭巷尾,到處都是從河西各地逃難湧入的難民。
  
  李玄度將她安置在一處守衛森嚴的清淨住所,第一件事,便是叫郎中來替她檢查身體。當得知她除了血氣不足,有些皮外傷外,別無大礙,胎兒也很是穩妥。他鬆了口氣,待她沐浴過後,親手替她雙足上藥。
  
  她的雙足傷痕累累,足底還有腳後跟的部位,新傷覆著舊傷。
  
  過去這麼多天了,兩隻原本泛著嫩粉紅色的腳趾蓋上都還殘留著淤青的痕跡,可見當日,她雙腳的磨損程度。
  
  菩珠靠在床頭,見他抱著自己的腳放在他膝上,低頭仔細上藥,動作輕柔,眉頭緊皺,目光充滿了疼惜之色,心裡不禁悄悄涌出甜蜜之感,縮了縮腳趾,輕聲說:“已經不痛了!”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沒說話,只捧起她的一隻玉足,吻了吻光著的腳背。
  
  菩珠臉頓時熱了,見他親完一隻,似還想要再親自己的另隻腳,慌忙將那腳從他膝上縮了回來,用裙裾蓋住,不讓他再親。
  
  他要掀,她不讓,手死死地攥住裙邊。
  
  他仿佛有些不滿,停了下來,抬眸看她,忽然衝她微微挑了挑眉。
  
  她一愣,還沒反應過來,就見他握住了她還放在外的那隻方已被他親過一次的腳。
  
  這一回,她只能紅著臉,眼睜睜地看著他俯首在她那隻足背上再次印下了一吻,這才放開,神色轉肅,扶她躺在枕上,讓她休息養傷,說他有事先去,不能再留這裡陪她了。
  
  菩珠知他何事。
  
  湧入郡城的流民越來越多,琵琶峽口軍情緊張,前方吃緊,而援軍還未到達,局面異常嚴峻。
  
  她立刻說:“你去吧,我有人陪。”她指了指自己那已隆得老高的小腹。
  
  李玄度笑了,點頭,轉身待要走,又停下,靠了回來,手掌貼到她的小腹上,小心翼翼地摸了一摸,俯首對著她的肚皮低低地說:“乖乖再替阿爹陪她,等你出來了,阿爹獎賞你。”說完這才邁步,匆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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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8 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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