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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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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蓬萊客] 菩珠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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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2 00:22:23 |只看該作者
第 140 章

  東都之破,破於南門。
  
  李玄度離開後,韓榮昌繼續耐心等待。果然,數日後,一個深夜,東都城內東、西、北門三處的衛兵群起生亂,湧向南門,誅殺了把守在那裡的劉國舅親信,隨後打開大門,蜂擁出城,有的去投朝廷軍,有的趁亂逃走。陳祖德逃匿,劉國舅帶著楚王孫也逃跑,被衝進皇宮的亂兵所殺,宮殿遭到洗劫,隨後付之一炬。
  
  大火燒了幾天,直到天降大雨,方徹底熄滅。昔日的琉璃宮殿,剩一片斷瓦殘垣。這場持續了一年多的東都之亂,至此,方徹底終結,韓榮昌帶兵入城,控制東都。
  
  姚侯和這幾年圍聚在他身邊的一群親信,第一時間便經由派在外的探子獲悉了這個消息,連夜悄悄聚集到姚府,以黑布蒙緊門窗,在屋內秘密議事。
  
  叛軍大勢已去,遲早必滅,這一點,在一兩個月前,東都這邊便就形成了共識,沒有人再懷疑。連坊間,街頭巷尾談論的話題,也從一開始的擔憂叛軍打來,變成等待叛亂何日終結。今日收到這個消息,不過是預判成真,姚侯非但沒有任何興奮,心中反而感到極是不安。
  
  叛亂結束了,李承煜死去,那邊的楚王孫也被殺,據說人頭都被亂軍拿去邀功了。
  
  國不可無君,一旦消息正式傳回到京都,朝廷接下來的一件大事,毫無疑問,是立新君撫定天下。
  
  何人可為新君?
  
  自然是當今姚皇后腹中所懷的龍子了。
  
  皇后已大腹便便,再過幾個月便生產,到時生出龍子,繼承皇位,理所當然。
  
  但姚侯還是憂心忡忡。
  
  他倒不是擔憂皇后萬一到時生不出龍子。他擔憂的,是來自秦王李玄度的威脅。
  
  以李玄度的身份和他如今的威望,朝廷之中,希望能迎他回朝繼位的呼聲日益高漲。加上之前還有消息,河西變亂時,連姜毅也出山,投向了他。
  
  姜毅何許人?姜氏家族當年鼎盛之時的領袖人物。姜家退隱之後,這些年,勢力雖淡出了朝廷,但他一旦出山,依然是一呼百應,舊軍莫敢不從。當日他不戰而拿下靖關,消息傳到京都,令姚侯驚懼不已。
  
  更可怕的是,現在朝廷之中,這撥人還有了一個首腦。
  
  那人便是端王。
  
  自東都叛亂開始,朝廷生變,動盪不休。郭朗以年邁體病為由,漸漸退出中樞,不大管事,相應的,端王因其身份顯赫,被一部分與姚侯不投的大臣推出來參與議政,端王自己也一反常態,積極參事,到了如今,無論是在宗族或是百官當中,聲望日顯。
  
  姚侯擔憂,端王將會成為皇后腹中龍子繼位的最大障礙。而如今,隨著東都的覆滅,事情更是迫在眉睫。
  
  他早就暗中有所佈置了。
  
  李玄度人不在京都,這是上天賜下的絕佳機會。今夜將心腹召來,便是打算搶在對方有所反應之前,立刻行動。
  
  姚家的這個秘密會議從三更開始,一直持續到將近五更。經過半夜的緊張議事,定下了具體的行動計劃。歸納起來三條。第一,繼續拉攏郭朗,讓他和自己站在一起。第二,迅速發動兵變,將端王極其同黨扣下,阻止議政。第三,控制京都後,召集百官定下皇儲,再以平叛之功,厚封李玄度和姜毅等人。
  
  只要將端王一黨給牢牢控制住,搶在他擁戴李玄度之前,以朝廷之名先行一步立下正統的皇位繼承人,那麼,李玄度還想回來爭皇位的話,於道義和輿論,他先就輸了。
  
  除非他不懼叛逆之名,公然和朝廷對抗,發兵攻打京都。
  
  但即便是沈暘,想要篡位,也要先扶持一個傀儡皇帝。
  
  如今朝廷定下了正統,還對他和姜毅加以厚封,他若繼續作亂,人心思平,將成忘恩負義的典型,為天下之共賊。
  
  姜毅身負姜氏整個家族之名,應不會公然和朝廷作對。
  
  而李玄度,少年時就身有污點,若不收斂,光是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他了。
  
  只要自己這邊能先渡過目下這個危機,待權力鞏固之後,其餘之事,可暗中徐徐圖之。
  
  姚侯和眾心腹在做出今夜三更行動的決定後,又過了一遍計劃,不留任何紕漏,務必一擊而中。
  
  天光微亮,他命人取下了矇住門窗的黑布。
  
  雖緊張議事了半宿,此刻,眼底泛出層血絲,但當他望著窗外透入的晨曦,精神卻極是亢奮,絲毫不覺疲憊。
  
  眾人趁著天早,從姚府後門悄然陸續離開。人散去後,姚侯稍稍小憩了片刻,見時辰差不多了,換上朝服,如往常那樣,乘車去往皇宮,主持今日朝議。
  
  這種朝議,自皇帝出京後,每隔一日,舉行一次。地點就在長慶宮,不敢占用正殿,設於偏殿。
  
  他入了偏殿,和往常一樣,眾官員已就位,眾人見他到了,紛紛上來,和他寒暄招呼。
  
  殿前三張主位,郭朗那裡依然空著,端王已來,正坐在其中。
  
  姚侯如常上前,向端王作揖行禮。
  
  端王起身回禮,姚侯入座,眾官員也按照各自的份位歸位,肅靜後,便是常規的議事內容。
  
  姚侯入座,便想著今夜之事。擬等天黑行動之前,親自再去一趟郭家,務必將郭朗老兒牢牢和自己綁在一起。他也無心議事,草草應對,完畢,起身正要離開,忽聽端王道:“姚相留步!本王這裡還有一事,要與姚相以及朝廷諸公商議。”
  
  眾官員面露凝重之色,立刻止步,紛紛望了過來。
  
  姚侯遲疑了下,慢慢地坐了回去。
  
  端王環視眾人:“諸公不必擔心,是件好事。本王昨日得到的消息,東都已破,逆首自上而下,皆覆滅,韓侯正接管東都,恢復秩序。”
  
  實在是最近這一兩年,朝廷頻生變亂,大臣們杯弓蛇影,方才突然聽到端王宣布有事,未免擔心,待聽到是這件盼望許久的好事,頓時鬆了口氣,無不喜氣洋洋,和身邊的同僚低聲議論了起來。
  
  端王抬手壓了壓,示意眾人安靜,神色隨即轉為肅穆,轉身向著太廟方向跪地,鄭重下拜,行禮過後,起身道:“朝廷之現狀,諸公想必清楚,皇位空懸已久,而天下兆庶,不可以無主,正候待新君。本王身為宗室,又被推出協議朝政,於新君一事,長久掛懷。擇日不如撞日,何人可做天下之主,今日想聽諸位臣僚之見。”
  
  他話音落下,殿中起先鴉雀無聲,眾人相互望著,一時沒人開口,但很快,又開始相互交頭接耳,嗡嗡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姚侯心跳驀然加快。
  
  他萬萬沒有想到,端王竟比自己的動作還要快。
  
  沒等到今夜自己行動,他竟就趁著今早的機會把事情給捅了出來。
  
  他壓下心中那因事情陡然失控而生出的緊張和不詳之感,立刻看向一個立在殿口附近的自己的官員,暗使眼色,示意立刻去將郭朗請來壓場。
  
  那人會意,朝他微微點頭,趁著近旁之人不注意,悄悄退出殿門。
  
  端王將這一幕收入眼中,裝作沒有看見,繼續等待,等了片刻,見依然無人開口,那姚侯索性閉目,仿佛正在養神,便自己再次站起身。
  
  他一起身,殿內便恢復了安靜。
  
  端王道:“諸位既不言,那就由本王來薦舉一合適之人。他便是明宗四子,大行皇帝之皇叔秦王。秦王文武兼備,開西域,平邊戰,如今東都叛亂之所以得以平定,他更是勞苦功高。論正統,論功勞,放眼當朝,本王以為,再無第二人能出其右者。秦王登基,乃順天應命。他若繼先祖功業,則不但是宗室之福,更是天下臣民之福!”
  
  他話音落下,殿中便有過半官員贊同,紛紛表態。
  
  姚侯依然閉目而坐,一動不動,宛如入定。
  
  這時,一道聲音突然響了起來:“此話差矣!選人得才,是濟世之道,何況立一國之君?為君者,當以德為先,無德者,何以服天下?秦王如今固然勞苦功高,但諸位莫忘記宣寧三十九之事。當年他隨梁太子逼宮造反,罪名乃明宗欽定!後雖被赦為無罪,但所犯之事,焉能就此無視?某斗膽直言,秦王殿下,不合君主之位!”
  
  端王看去。發話的是個光祿大夫,便道:“依你之見,何人可為君?”
  
  那人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便就是當今皇后腹中所懷之龍子!大行皇帝御駕親征,為國捐軀,皇后遺腹之子,真龍血脈,為何不能繼承大統?”
  
  他說完,一撮人立刻高聲附和,邊說邊垂淚,神色激動,又效仿端王跪地朝著太廟方向叩首,以額觸地,砰砰作響。一時之間,殿內好不熱鬧。
  
  端王靜靜看了片刻,轉向依然閉目養神的姚侯,問道:“姚相可有見解?”
  
  姚侯終於睜開眼睛,起身朝著太廟方向,也是先恭恭敬敬地下跪叩首,行完禮起了身,方慢吞吞地道:“倘若皇后腹中所懷之大行皇帝骨血乃是龍子,十月懷胎滿後,待龍子誕下,敢問端王殿下,到時,龍子當被置於何地?”
  
  殿內再次安靜了下來。
  
  端王道:“姚相你確定,皇后腹中所懷乃是龍子?”
  
  姚侯道:“不敢。但再等數月,便可見分曉了,如今又何必急於一時?何況,郭太傅德高望重,輔四代帝王,關於此事,我以為,應當還是聽聽太傅的意思。”
  
  端王道:“本王恰也是此意,太傅此刻應當已經來了。”
  
  他抬頭朝外望去,笑道:“太傅到了!”
  
  姚侯一愣,轉頭,見多日未曾露面的郭朗,竟真的現身在了殿外。
  
  他頓覺不妙。
  
  自己的人雖去請郭朗了,但再快,也不可能如此快就將人請來。
  
  如此快就見郭朗現身於此,那就只有一種可能。
  
  他人其實早就已經來了,只不過,方才一直沒有現身而已。
  
  他入內,眾人紛紛上去向他見禮,他一一回應,唯獨根本就沒朝自己這個方向看過來一眼。姚侯再也沉不住氣,手心一下迸出冷汗。片刻之後,見他和眾人點頭寒暄完畢,終於入座,方望向了自己,卻是神態凝重,竟發問道:“姚相,皇后腹中孕育皇家血脈一事,可是真當?”
  
  姚侯心猛地一沉,毛骨悚然,定了定神,勉強笑道:“太傅此言何意?姚某不懂。”
  
  郭朗道:“郭某聽說了一件事,實在不解,今日只能來此求個解答。”說完朝外道:“把人帶進來!”
  
  眾人看向殿口,見兩名宮侍帶入一個女子。有人認了出來,那女子便是大行皇帝後宮中的孫嬪。
  
  這孫嬪很早便就跟了大行皇帝,其父孫吉,從前是大行皇帝身邊的太子謁者,在東宮時,份位良娣,後來晉為嬪。
  
  半年之前,大行皇帝御駕親征被俘隨後不幸身亡的消息傳來之後,孫嬪等幾名後宮嬪妃便都被送入了安樂宮養老,不久,安樂宮裡不慎走水,據說燒死了數人,其中便有這個孫嬪。沒想到今日,她竟死而復活現身於此,眾人不禁驚訝。
  
  姚侯大吃一驚。
  
  孫嬪低頭走到殿前,跪了下去,垂淚道:“皇后身孕有疑。當日她應是怕消息外泄,將我姐妹幾人全部關到安樂宮,假意設宴,將我幾人聚在一起縱火害命。我那幾個姐妹皆死於火海,幸而家父早有防備,買通了宮中之人,當時將我救出,藏匿在外,我方僥倖得以活到今日……”
  
  她話未說完,姚侯便勃然大怒,再也端不住方才的風度,指著孫嬪厲聲叱道:“一派胡言,竟敢如此污衊當朝皇后!豈能容你!來呀,將她拿下!”
  
  一個武官奔了過來,拔出殿中衛士腰間的劍,朝著孫嬪便刺了過來。
  
  端王豈能容這姚侯手下之人得逞,早有親信也拔劍上前,將人擋住了。
  
  端王問道:“你莫怕,只管將實情道來。你憑什麼說皇后身孕有疑?”
  
  孫嬪哭道:“大行皇帝自前年秋獮過後,便從未召過我等後宮之人,皇后何來身孕?要麼假孕,要麼便是懷了旁人孽種!”
  
  她說完,淚流滿面,跪地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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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2 00:22:35 |只看該作者
第 141 章

  殿內一片嘩然。
  
  那年秋獮回來之後, 有一段時間,宮中隱隱確有消息流傳出來,說太子當日墮馬傷身,恐有子嗣之憂,這種說法,一度流傳甚廣。但後來,隨著李承煜的登基,說法又變了,變成是留王一黨當日為了攻訐太子,別有用心地捏造流言而已。
  
  這個說法也有道理。且皇帝雖還沒有子嗣,但他年輕,來日方長,加上朝廷外憂內患,這事慢慢便就被忘記,再沒有誰有心思去盯著皇帝後宮裡的那點子事了。
  
  眾人誰也沒有想到,這個時候,孫嬪竟突然現身,舊事重提。
  
  今日她是被郭朗帶來的。也就是說,關於皇帝後宮裡的這事,郭朗應早就知曉。
  
  果然,郭朗望向遽然變色的姚侯,道:“姚相,孫嬪到底有無污衊皇后,等等便就知道了。端王妃方才已入宮,探視皇后。”
  
  姚侯盯著座上神色平靜如水的郭朗,心知,自己被這個共事了多年本以為是一條船上的老東西給出賣了!
  
  他也終於明白了,為何從李承煜執意御駕親征之後,他便託病不出。
  
  恐怕從那時候開始,這個老奸巨猾的「天子師」,立場便就變了,暗暗做好了摒棄他的皇帝學生、再與自己分割的準備。
  
  豆大的汗,不住地從他的額頭沿著眼皮子往下流淌,他幾乎不能睜眼。
  
  完了,一切都完了。
  
  坤寧宮中,端王妃帶著羽林衛闖入內殿,將聞訊正要逃走的姚含貞攔在了後殿。
  
  姚含貞手裡拿著一把劍,衝著端王妃胡亂地刺,雙目圓睜,高聲威脅。
  
  兩個宮人悄悄繞到她的身後,冷不防從後撲了上來,一下將她壓撲在了地上。
  
  姚含貞手裡的劍被奪了,卻還在拼命掙扎,又狠狠地咬在了一個宮人的手上,被甩開後,口裡還是赫赫作聲,狀若瘋狂:“我是皇后!放開我!你們這些賤人——”
  
  端王妃大怒,厲聲喝道:“壓住她,堵上她嘴,休要讓她再撒瘋!”
  
  立刻又有幾個宮人蜂擁而上,七手八腳,很快將人死死地壓在了地上,又拿東西塞住了她的嘴。
  
  一個老傅姆上前,伸手探了探姚含貞隆起的小腹,立刻便知有異,撩開她衣擺,掀開兩層中衣,見她小腹之上,赫然綁著一只圓枕。
  
  很快,服侍她的宮中老姆便戰戰兢兢地認了罪,說她一開始便是假孕,只是按照月數,漸漸增大綁著的枕頭,掩人耳目,同時暗中養了十幾名和她月份差不多的民間孕婦,打算到了分娩之時,抱一男嬰冒充龍子。
  
  端王妃望著那還在地上奮力扭動的姚含貞,心中不禁暗嘆,皇權誘惑之大,竟叫人盲目瘋狂至此地步,搖了搖頭,叱了聲白日做夢,便命人帶著這老姆去往長慶宮偏殿作證。
  
  老姆到了地方,見裡頭烏鴉鴉全是人,頭也不敢抬,趴在地上,戰戰兢兢將方才說的話又重複一遍。
  
  群臣激怒,將身邊那些平日和姚侯往來親近的人全都推了出去,總共數十人。那些人面如土色,有為自己辯解說毫不知情的,也有朝著端王下跪求饒的。正亂紛紛你一言我一句之時,一名軍官疾奔入殿,向端王稟告,說方才已抓獲了一支為姚侯所用的禁軍,計三千餘人,連同軍械甲衣,皆一併繳獲。據招供,原本擬定今夜三更突襲端王府,繼而控制京都。
  
  殿中這下更是群情激憤了。眾人圍著姚侯,紛紛唾罵。
  
  姚侯本已軟坐在地,面無人色,任憑眾人切齒唾罵,一語不發,待聽到端王命人上來,摘去他的官帽和腰帶,打了個哆嗦,慢慢抬頭,用充滿恨意的目光盯著對面,突然從地上爬了起來,衝著郭朗咬牙切齒地罵:“郭老賊,我栽你手裡,事敗,無話可說!但你,枉先帝與大行皇帝對你敬重有加,你背叛二主,投向秦王,你不死也就罷了,還有何顏面,坐於上首之位?”
  
  郭朗為古齊地之人,年輕起,便慕春秋晏子,認同其所言,“識時務者為俊傑,通機變者為英豪”。
  
  為官為臣,只有將人間大道和天下大事洞察於心,方能隨機應變,做出利國、亦利己之正確抉擇。
  
  朝廷局面已敗壞到如此的地步,擁秦王登基,乃利國利民亦利己之事,他問心無愧。
  
  至於陰了姚一把,他更是沒有絲毫的愧疚。但對當日未能成功阻止李承煜執意御駕親征,以至於有了後來的種種變亂,他心中始終還是有些自責,此刻聽到姚侯如此指責,暗暗含了幾分愧意,一時沉默了下去。
  
  他的一名門生大臣立刻喝道:“姚賊!大行皇帝當日御駕親征,太傅是否苦苦勸阻過?分明是你攛掇所致!何況,以今日朝廷之局面,除了秦王,還有誰人能集大賢,施長策,濟天下,周萬民?還有誰能頂起這江山宇宙?”
  
  他話音落下,眾人立刻高聲贊同。
  
  姚侯哈哈狂笑:“誰人能做,輪不到我這將死之人開口!我只知一件事,不管秦王今日立下何等功勛,他當年就是做過隨梁太子謀逆逼宮之事!為此,被囚無憂宮三年!天下人盡皆知!他乃一罪人罷了,戴罪之身,如今有何資格登基為帝?他若可為帝,姚某是否可以說,在場袞袞諸公,認定謀逆乃一小事,過去便罷?既如此,我今日之罪,又算的了什麼?”
  
  “天下人服不服,我不知,我姚某是第一個不服!死了也不服!”
  
  他的狂笑聲傳遍殿內四角,清晰入耳。眾人靜默片刻,相互對望一眼,立刻紛紛反駁,道明宗當日既又赦了他罪,自是知曉秦王乃是蒙冤。
  
  姚侯哼了聲,道了句“文過飾非”,便就閉著眼睛坐在地上,任眾人圍著自己駁斥,臉上掛著冷笑。
  
  端王心中憤懣,又有幾分無奈。
  
  以他對侄兒李玄度性情的了解和當年那對皇家父子的情分,他不信侄兒真會隨梁太子作亂。但當時偏偏明宗憤怒之下,坐實了他的罪名。後駕崩之前,雖也赦了他的罪,甚至還有傳言,道明宗有意將皇位傳給秦王。但畢竟,那只是傳言罷了。
  
  事情已過去了這麼多年,時過境遷,朝廷上下,本已淡忘這段舊事。偏這姚家老狗見事敗,死到臨頭,也要拉人,再咬上一口。
  
  他這滿口的狡辯和胡言,雖完全不會影響大局,但終究是有幾分刺人。
  
  他眉頭緊皺,正要命人將姚黨一眾先全部帶下去,忽見殿外進來一名宮衛,說宋長生求見。
  
  宋長生是從前孝昌皇帝宮中的侍人,位置僅在沈皋之下,也也一直被沈皋所壓。孝昌皇帝駕崩之夜,沈皋一同死去,他當時人不在皇帳,僥倖活了下來,但在李承煜登基之後,便被打發去了冷宮,管著些不痛不癢的小雜事,從此再無他的消息了。
  
  宮中見多了如此隨主發達、又隨主失位的內侍。運氣不好的,早早死去,運氣好的,也就是在深宮裡度日,最後老死罷了。
  
  一個普通侍人而已,眾人早已將他忘記,端王也是如此。此刻這種時候,卻聽到他來求見,頓時覺得蹊蹺,便叫人帶入。
  
  在眾人的注目之下,宋長生很快入殿,朝著座上的端王和郭朗見禮道:“宋長生拜見端王殿下,拜見太傅。今日來此,乃是有事相告。”
  
  這宋長生從前常被派著在外走動,也去過幾次端王府,端王對他有些印象。方兩三年而已,見他便就鬢角生白,相貌蒼老了不少,想必退居冷宮之後,日子並不順遂。但語氣聽起來,卻不急不緩,態度亦不卑不亢,心中愈發不解,也不知他到底何事。便道:“你講。”
  
  宋長生並未立刻開口,而是先轉向昔日蓬萊宮的方向,下跪,鄭重叩首過後,方起身道:“聖仁太皇太后駕崩之前,咱家曾蒙秘召。太皇太后言,她去後,有朝一日,倘朝廷生亂,乾坤無主,便令咱家面見端王殿下,傳口諭,她留有懿旨,封於蓬萊宮寢宮左右驚鳥鈴正中的大匾之後,命端王取懿旨,公示群臣,昭告天下。”
  
  殿內起先一片寂靜,隨即發出一陣壓低聲的激動的議論之聲。
  
  端王反應了過來,興奮無比。知這個宋長生應是蓬萊宮之人。
  
  如此重要之事,他絕不敢信口開河。
  
  端王定了定神,和身邊的郭朗對望了一眼,霍然起身,帶著眾人便要往蓬萊宮去。走過那還坐地上的姚侯身旁,想了下,冷臉命殿中侍衛將他和一干同黨亦一同架去,叫他亦聽聽,那道懿旨,到底說了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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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2 章

  蓬萊宮自姜氏駕崩後,便就深鎖大門,平日除了幾名老宮人守著,再無旁人出入。
  
  昔日層台雕欄草木芳菲,而今階生暗苔,瓦落蛛絲。
  
  那扇關閉許久的大門開啟,眾人隨了端王與郭朗急急入內,穿過已是蔓爬野草的宮道,很快來到了姜氏生前的寢宮之前,停在宋長生所說的那面大匾之後。
  
  兩名宮衛架起長梯爬上去,果然,自匾後的一方空間裡找到一隻烏檀木匣,下面人接過,拭去浮塵,捧到了臨時設的一張香案之上。
  
  端王帶著眾人焚香跪拜,淨手後,親自上前,開啟匣蓋。
  
  眾人屏息觀看,見外匣中套了一支內匣,再開啟,便露出了一卷帛書。
  
  此應當便是姜氏生前所留的懿旨了。
  
  端王取出,展開後,飛快瀏覽了一遍,心中大石頓時落地,亦是感慨萬分,抬起眼,對上了對面那一道道朝著自己投來的目光,定了定神,將懿旨轉給宋長生,自己回了位置,領著眾臣朝香案跪拜聆旨。
  
  宋長生將姜氏生前所留的這最後一道懿旨,一字一字地唸了出來。
  
  “宣寧四十一年六月,己亥日,甲子時,帝深夜前來覲見,言,三十九年太子逼宮謀逆一案,他早知悉,當日秦王實與此事無任何干係,系梁太子之謀,陷他於不忠不孝之地。”
  
  “帝又自責,言其當日急怒,心智昏蒙,以至鑄錯,令秦王負屈銜冤。如今自知大限將至,考量再三,秦王實寬仁厚愛,英才大略,必能守宗廟,固社稷,故立下遺詔,欲傳位於四子秦王。”
  
  然而明宗也有擔憂,怕自己的這個決定對於朝廷而言過於突然,引發動盪,所以那夜,他深夜持詔來蓬萊宮面見姜氏,希望姜氏在他去後,能親宣這道遺旨,助力秦王登基,繼承大寶。
  
  姜氏在懿旨中說,她當時慎重考慮過後,以皇次子晉王成年,素日無過失,皇帝越長立幼於禮法不合為由,阻止明宗傳位秦王。而這些年,目睹國家朝廷之種種變局,臨終之前,思當年之慮,是非固然難以論斷,但自己當日之舉,卻未嘗不是武斷。
  
  跪了上百人的殿前,悄無聲息,眾人皆是側耳傾聽,耳畔,除了宋長生念姜氏遺言的聲音,再不聞半點異響。
  
  宋長生念完,眼眶已是泛紅,頓了一頓,清嗓,最後望著對面的端王郭朗等人說道:“太皇太后言,明宗當日所留之傳位聖旨,封於她的大棺之中。她去後,若國家安寧,便永不開啟,待大葬之日,隨她長封地下。而若國生大變,開棺取詔,天下臣民,當遵明宗遺詔,迎立秦王,嗣位承祧,繼紹前烈。”
  
  他話音落下,殿前靜默了片刻,隨後便有大臣感而拭淚,念太皇太后臨終,竟還如此為朝廷苦心安排。起先是幾個人,繼而越來越多,到了最後,泣聲一片。
  
  風過,殿角的驚鳥鈴微微晃動,和著低泣,碰觸出了幾聲寂音。
  
  端王鄭重收起太皇太后懿旨,看了眼癱軟在地,面若死灰再也說不出半句話的姚侯一干人,和郭朗等人商議了幾句,命收監,隨後便領著群臣上路,馬不停蹄,一齊趕往皇陵。
  
  姜氏之棺,內外四層,最外一層,是為大棺。
  
  到了奉安殿,一番祭拜禮儀過後,在擇定的吉時,請出棺槨,開啟了最外層的棺蓋。
  
  隨著沉重的棺蓋被徐徐開啟,果然,裡面露出一支秘匣,端端正正地放在二層槨的槨蓋之上。
  
  眾人屏聲斂氣,看著端王捧出秘匣。他打開,小心翼翼地從中取出一幅卷軸,攤開在了祭案之上。
  
  郭朗帶著百官上來,親閱明宗當年所留之傳位遺詔。
  
  詔書本體黃帛,兩端以玉卷軸,帛面為祥雲瑞鶴隱紋,兩側各有一九爪盤雲金龍。
  
  正是傳位詔書的制式。
  
  而內容,也如姜氏遺言所講,明宗意欲傳位四皇子秦王。
  
  詔書之末,蓋有兩枚大印。一為國璽,一為明宗大印。
  
  照制,國璽由歷代皇帝傳承而下,而皇帝大印,則在皇帝死後陪葬。
  
  明宗在位四十多年,在場的許多大臣,對他的大印,再熟悉不過。
  
  這遺詔上的印,紋理鮮明,細節絲毫不差,正是當年明宗所用的皇帝大印。
  
  秦王繼承大位,再無半點可質疑之處。
  
  端王手捧遺詔,帶著眾人出奉安殿,到明宗陵前祭拜,當時呼拜之聲,震響原陵,驚得山鳥簌簌而飛。
  
  端王領群臣回到京都之後,又立刻將此事昭告天下,京都民眾聞訊,無不沸騰。朝廷隨後一番商議,擇定了宗室和大臣代表,以六駕之車趕往河西,迎秦王歸京登基。
  
  隊伍出發離京之後,端王等人便就翹首等待。
  
  他們還不知道,這個時候,北方和西域的局面,又發生了改變。
  
  迎人的隊伍,是在月初出發的。
  
  月末,端王收到了來自河西的一個消息。
  
  秦王並未踏上歸京之路。
  
  他再次出關西行了。
  
  在那裡,還有最後一場大戰,正在等著他。
  
  ……
  
  北方的一個深夜,在東狄汗的大帳之中,肅霜汗收到了沈暘的死訊,又獲悉東都也被破,再也無法成眠。
  
  一年多前,李朝姜氏去世,新帝平庸,朝中更無能臣。
  
  他以為李朝運衰,一切都已準備好了,於是發動了這一場規模巨大的南下之戰。
  
  在他的設想裡,鐵蹄之下,李朝將遭遇河西陷落、北方淪陷的雙重失敗。而在他們的心腹之地,沈暘也會為他們插上一把鋒利的透心之刀。
  
  內外同戰,李朝不可能安然無恙。即便讓他們最後僥倖逃過覆沒的之運,河西和北方那大片他渴望已久的土地,也必將屬於他們。
  
  他沒有想到,李朝國運,依然未絕。
  
  因為李玄度一人,他不得不吞下這戰敗的苦果。
  
  他不甘心,然而,即便他現在還可以再組織兵馬卷土重來一次,他也沒有信心再繼續打下去了。
  
  游牧政權天性慕強,這令他們擁有了最為悍勇的戰士,但同時,也帶來了一個致命的缺陷,那便是權力的鬆散。不像中原皇朝,有著相對穩固的組織和官員體系,在這裡,除非出現一個強有力的極具威信的領袖人物,否則,一旦遭遇大的戰敗,在聯盟基礎上被推舉而出的汗王,便會遭到來自下面各部的質疑,甚至是反叛和取代。
  
  幾百年來,從無例外。
  
  他自己便是如此上位的。
  
  他更有自知之明。
  
  河西和北疆相繼的大敗,令他喪失了威信,他已無法再自如調動各部人馬了,若再勉強打下去,萬一不能扭轉敗局,必將招致自己的覆滅。
  
  他現在最重要的事,是先穩固地位。所以先前,考慮再三過後,拒絕了東都送來的希望他再次發兵以緩解壓力的要求。
  
  從實質而言,他和沈暘這個曾義結金蘭的兄弟,也只是協作和各取其利的關係罷了。在他早先的計劃裡,倘若南下順利,他遲早將會和對方翻臉,再次一戰。
  
  他相信沈暘亦抱如此的打算。一旦滅了李朝皇族取而代之,他必也不會對自己退讓半步。
  
  然而此刻,當聽到他已身死的消息,肅霜汗走出大帳,立在外,眺望著眼前夜幕之下那望不到邊的一頂頂帳篷和遠處隨風隱隱傳來的戰馬嘶鳴之聲,心中還是生出了一種兔死狐悲般的悲涼之感。
  
  “他為何不願來我這裡,以圖東山再起?”
  
  交往多年,知他出身卑下,野心勃勃,但漢人到底是如何想的,他卻始終還是看不明白。
  
  他嘆息了一聲,沉吟片刻,終於下定決心,喚來身邊的已經親信,命明早發令,完全撤兵,退回王庭。
  
  他的人仿佛遲疑了下,問:“大汗當真發如此命令?”
  
  肅霜汗道:“國運不來,為之奈何?前次機會既錯過,再打下去,恐也討不了好,不如先行回兵,以圖將來。”
  
  他話音方落,身後傳來一道冷笑之聲:“何謂國運?分明是你無能,打不過一個李玄度,不配做這汗王罷了!”
  
  肅霜汗一驚,倏然回頭,見四面火把熊熊,王帳周圍迅速湧來了許多人,火光映照出一張張的臉,皆為各部貴族和將領。
  
  那發話之人,卻是靡力,從前便號稱狄國第一勇士,狄人分裂為東西兩部之時,他隨族西遷,幾年前,在西狄奪位失敗,又逃回到了這邊,借妻家勢力和他的戰力,這兩年,地位扶搖而上。
  
  此次南下出兵,肅霜汗對戰局判斷樂觀,私心也是懷了幾分戒備,故出戰之前,便就不曾打算重用他,恰好也是他自己送上來,臨戰之前,和一名貴族起衝突,傷了對方,他便將靡力扣下。這回不敢再貿然出兵,便是怕靡力在背後生事。
  
  他本計劃回王庭後,伺機先行鏟除靡力的勢力。不料他此刻竟會現身在了這裡。
  
  “是你?!”
  
  肅霜汗吃驚,待反應了過來,心知不妙,厲聲呼親信救助。
  
  遠處傳來一陣廝殺之聲,應是他的親兵正遭屠戮,而四周的諸人,皆冷眼觀望,竟無一人反應。
  
  靡力獰笑著上前,拔刀,一刀將肅霜王殺了,割下人頭後,高高挑於刀頭,朝著四面之人展示。
  
  王帳的周圍,隨了他的這個動作,發出陣陣喊殺之聲。
  
  前任汗王斷頸中的血,滴落在他的頭臉之上。他的雙目在火把的映照之下,閃爍著近乎野獸般的亢奮光芒。
  
  攻下西狄,奪回西域,殺入河西,最後踏平中原。
  
  這就是他的目標。
  
  當然,在這些目標之前,還有最重要的一件事,那邊是殺死當日曾將他趕出西狄的李玄度,一雪前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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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3 章

  靡力上位之後,立刻便召齊東狄三十二部之王,舉行祭天典禮。
  
  典禮之上,被狄人視為神物圖騰的白狼狼王出現在了西方。巫占卜,西方大吉。各部為之沸騰,鬥志再起,認定此為上天之兆:吞併西狄,國運便可再次昌隆。
  
  一切都在按照靡力的設想走。
  
  他嗜戰,卻並非全然魯莽之輩。雖然在殺肅霜汗的那一夜,當眾譏嘲對方無能,其實心裡清楚,即便自己再打一場那樣的戰事,結果,也不一定會比肅霜汗好多少。
  
  但他初登汗位,急需一場勝利來鞏固地位。而獲取戰利,彌補上次戰敗的損失,這也是三十二部支持他上位的條件和期待。
  
  他必須要打一場。
  
  他將目標對準了西狄。
  
  從幾年前他倉皇逃離銀月城的那一夜開始,打回來,便就成了他日夜不忘的最大夢想。
  
  攻打銀月城,吞併已被金熹大長公主徹底掌控的西狄,不但能一雪前恥,此戰,也是他如今最有把握的一場戰事。
  
  西狄一方,主力剛結束對河西之戰的馳援,遠道而歸,是支疲軍。
  
  而他這一方,除了擁有三十二部再次整合出來的十萬大軍,還有烏離和康居的助戰。這兩國和西狄近鄰,且有宿怨,對於此戰,兩國不但答應發動全部能夠出動的兵馬,烏離王還將親自領兵,以助聲威。
  
  他也分析李朝可能會有的應對。
  
  西狄遭到如此的圍攻,李玄度自然不會坐視不理,但李朝才打完那場曠日持久的內外大戰,將士疲乏,國庫空虛,這個時候,再支持大軍出動,不遠萬里跋山涉水穿過西域來到西狄援戰,並不現實。
  
  短期之內,李玄度最大的可能,就是以有限的西域兵馬為主力,對西狄進行援戰。
  
  所以這一戰,只要能夠速戰速決,己方優勢便就很大。
  
  何況,他還有殺手鐧在手。
  
  為了這場復仇亦是立威的戰事,他暗中準備許久,如今已是迫不及待了。
  
  祭天一結束,靡力立刻便指揮人馬掉頭往西,直奔西狄。
  
  李玄度獲悉消息,第一時間和姜毅匯合,果斷發兵援戰。
  
  但這一戰,考慮諸多因素,確如靡力之前預判的那樣,參與的人馬,除了一部分河西將士,剩下的主力,是西域諸國聯軍。
  
  軍隊一路往西急行,這一日,當接近西狄之時,收到的戰報,局面已是十分不利。
  
  康居在西,烏離在東,東狄兵馬在北,合計共十餘萬兵馬,自三個方向,同時對西狄發動了大規模的進攻。
  
  善央所領的西狄軍隊方歸國,尚未整休完,便就遭到如此規模空前的攻擊,局勢立刻緊張起來,金熹急召左賢王桑乾等部勤王,此前遷回故地的闕人武士也加入戰團共同迎戰,但雙方實力依然懸殊,三面被圍,戰場在不斷地收縮,銀月城岌岌可危。
  
  援軍在抵達的時候,被阻在了距離銀月城還有幾百里的地方。
  
  北面是東狄大軍的營地,也是一條最遠的道,不可取。前方則是烏離國境。
  
  要想以最快的速度援城,如今只有兩條途徑。
  
  一是攻入烏離,從烏離直接穿境而過,二是南繞,抵達銀月城的西面。
  
  李玄度和姜毅很快便定下了作戰方案。兵分兩路,一路由姜毅帶領,繞襲康居兵。一路由李玄度率領,取道烏離。議定之後,雙方當即各自行動。
  
  李玄度帶著軍隊,進入烏離。剛開始的兩天,每日以六七十里的速度快速推進,朝著銀月城行軍而去。兩天之後,烏離國的軍隊傾巢而動,沿途狙擊,得知消息的靡力立刻也從北路調集大量的人馬,以最快的速度和烏離軍隊匯合。
  
  十天之後,雙方經過幾次是試探性的局部作戰之後,會師在了烏離和西狄的邊境附近,涿陰山下的一片原野之上。
  
  李玄度將帥帳設在山麓的一塊坡地之上,立起一桿醒目大纛,自己坐鎮,指揮原野上的全局作戰。
  
  戰事陸陸續續,持續了三天。對面指揮作戰的,是靡力的妻兄夫渠王和烏離王。靡力本人一直沒有現身。
  
  到了第四天,雙方再次正面交戰之時,葉霄率一支騎兵,張石山和一名寶勒國將軍率另一支騎兵,兩支騎兵從左右兩翼插入陣地,一陣衝擊,將東狄和烏離的聯軍分割開來,隨後包圍,各自殲滅。
  
  已膠著了數日的戰事,終於出現變局。
  
  正當戰局漸漸向好,東狄和烏離軍隊陷入包圍圈,漸露敗相之時,忽然,對面山麓的方向,發出了一陣異聲。
  
  那聲如一道悶雷,滾過地面,又仿佛正走來一個誇父般的巨人,腳步之聲,令大地亦為之微微震顫。
  
  原野裡,本在廝殺的作戰雙方不自覺地慢慢停住,循聲望去。
  
  一支人數至少三千的重甲騎兵,排著整齊的隊列,宛如一道湧動的黑色海潮,從地平線上出現,朝著這邊移動而來。
  
  重甲騎兵不算罕見,但是這一支,卻是在場的所有士兵都前所未見的。不但馬背上的騎兵,從頭往下,全身穿著鐵甲,就連馬匹,亦從頭臉開始,披掛整齊,覆蓋一層鐵鎖甲。
  
  頭頂陽光刺目,這一支浩浩蕩蕩的重騎兵,宛如一面巨大的移動鐵盾,又猶如一頭張著布滿獠牙巨口的鐵獸,向著對面陣地上的敵人行去。
  
  縱然將士們身經百戰,但這一刻,在這支重騎兵出現之後,幾乎瞬間,眾人的瞳孔便就不自覺地縮小,臉上也露出了遲疑的表情。
  
  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原本正陷入苦戰的東狄和烏離士兵。
  
  他們發出了一陣震耳欲聾的近乎瘋狂似的吼叫之聲,高聲呼喊大汗之名。
  
  前些天一直沒有露面的靡力,就在這支重騎兵的中間,宛如眾星拱月,騎在馬背之上,直驅而來。
  
  距離最近的張石山和寶勒國將軍部,總計兩千混雜騎兵,三千餘步卒,仿佛溪流遭遇巨水,很快,前面的先鋒將近千人,就被這支鐵甲軍隊吞噬,繼而無情絞殺。
  
  這就是靡力的殺手鐧。
  
  一支他耗費數年心血,傾盡財力,打造出來的重甲騎兵。
  
  無堅不摧!恐怖無比!
  
  這種仿佛能夠吞噬一切的氣勢,才是戰場之上,最可怕的威力。
  
  張石山是這支分隊的統領。
  
  他看到了士兵臉上的驚恐,知軍心已被撼動,再強行頂著,恐怕也只是白送性命。
  
  他立刻扭頭,轉向遠處那面大纛的方向,果然,看見旗令,立刻命人鳴金。
  
  騎兵和步卒迅速撤退。
  
  在他之後,陣中的葉霄緊接著派出了弓箭兵和弩兵,希冀能夠以箭陣阻擋。
  
  一聲令下,萬箭齊發,但箭陣過後,對面幾乎無損,依然朝著前方滾滾而來,那揚起的黃塵,幾遮天蔽日。
  
  便是葉霄,見此情景,也禁不住有些膽寒。
  
  如此重騎之陣,當如何攻破,一時之間,他也想不出方法。
  
  對面騎兵陣中,靡力得意萬分,用他臨戰前學來的漢話狂聲大笑:“李玄度,還有你們這些漢人,看清楚了,我要把你們全部殺死在這裡!有去無回!身首異處!像爛泥一樣在地上遭受踐踏!”說著,
  
  喝令分道,驅馬來到前方,命左右挑起地上兩名方才重傷還沒徹底死去的敵兵,自己接過,一手抓住一個,怒吼一聲,相互碰擊頭部。
  
  兩個士兵腦漿迸裂,又被他飛甩出去,掉落在地。
  
  鐵甲騎兵不斷前行,地上的屍首,便遭到身披鎖子甲的馬匹的不斷踐踏,其狀慘不忍睹。
  
  張石山和葉霄雙目赤紅,雙雙輓弓,朝著靡力發箭。雙箭一前一後,相繼射到。
  
  一支射靡力胸前,一支射他面部,奈何箭簇無法穿透鐵甲,最後掉落在了地上。
  
  靡力愈發得意,驅策左右,追殺前方陣地上那些受傷還沒來得及後撤的李朝將士。
  
  張石山和手下只能先行營救,冒著對面開始反攻射來的箭,衝上去,趁著對方距離還有些遠,涉險終於將那還活著的幾十人搶了回來。
  
  待最後一名受傷士兵也被拖回到安全地帶後,他回過頭,卻看見他身邊的副官秦小虎膝部中箭,倒在了地上。
  
  他迅速爬了起來,朝著這邊繼續一瘸一拐地跑,但很快,又被身後的靡力瞄準,射來了一支箭。
  
  仿佛為了羞辱,靡力並不射他致命的後心部位,射他的另一條腿。中箭。
  
  秦小虎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平衡,撲倒在地。
  
  靡力距他只有一箭之地了。
  
  如此距離,縱馬趕到,不過是稍息的功夫。
  
  但即便這樣,他還是咬著牙,艱難地繼續朝前爬行著。
  
  十幾年前,在張石山以前哨的身份被派到烏壘籌建都護府時,秦小虎就已跟著他了。
  
  那時候,秦小虎才是個少年。
  
  一晃十幾年過去,昔日的那個瘦弱少年,隨他僥倖逃過了當年的烏壘屠戮,躲藏在山間,活了下來,磨礪成了一個英勇的戰士。
  
  他知道,秦小虎在京都近郊鄉野的家中,還有年邁的祖父母,在等著他回去。
  
  前次河西大戰過後,秦王和王妃特許秦小虎,提早結束服役,解甲歸鄉。當時他亦興高采烈地和羨慕他的昔日戰友告別,打算就要走了,不料這邊又起戰事。
  
  就是在出發的前一夜,他自己歸隊,說捨不得和昔日的同袍如此分別。
  
  他要和他們一道,打完這最後一仗,等獲勝了,他再回家鄉。
  
  眼看著靡力距他越來越近,近得仿佛能看到他那雙露在鐵面具外的雙目放射出的凶殘而得意的目光,張石山大吼了一聲,想也沒想,掉頭,立刻朝著秦小虎狂奔而去。
  
  一陣來自對面的暴雨般密集的箭,倏然朝他射來。
  
  他沒有盾,無法護身穿過箭雨,半途這種,被逼得再也無法前行,只能趴在地上,眼睜睜地看著靡力就要縱馬到了秦小虎的身後。
  
  他雙目圓睜,肝膽欲裂之時,突然,“嗖”的一聲,一支利箭從側旁射來,射向靡力一隻露在面具外的眼睛。
  
  靡力俯身躲開。
  
  緊接著,第二支箭又射到。
  
  這一支,直取他身前坐騎的馬目。
  
  靡力為躲第一支箭,身體還沒坐直,尚未反應過來,一箭射入馬目,洞穿馬頭,從脖頸透出。
  
  他的坐騎猛地抬蹄翻倒,將他也掀在了地上,眼看就要將他壓住,他一手猛地撐地,帶著一身沉重的鐵甲,動作雖顯狼狽,但竟也叫他滾到一邊,躲開了那匹倒下來的馬。
  
  兩邊人馬,都被著突然發生的一幕給驚住了,箭也停發,尚未徹底反應過來,只見一匹快馬猶如閃電一般,疾馳到了秦小虎的身邊,馬上之人一個俯身便將秦小虎拽了起來,拖上馬背,隨即帶著衝了回來。
  
  整個過程,從發那兩箭到涉險救人,不過就在幾個眨眼的功夫之間,一氣呵成。
  
  這救了秦小虎的人,便是崔鉉。
  
  張石山在西域多年,和這位年輕將領不熟,只知道他是這幾年間在朝廷裡成名的人物。此次,他在最後時刻,和韓榮昌一道帶著兩千將士,千里迢迢趕來協戰,說這些將士,皆為當日參與過北疆之戰僥倖存活下來將士,此次皆是自己請命而來,願聽秦王調度。
  
  這些天,張石山也只感到這個崔鉉有些冷漠,人看著不大合群的樣子,他萬萬沒有想到,今日,他竟會在如此關頭,不顧危險,出手救了自己的人,心中感激萬分。
  
  對方雖十分年輕,但身份地位,遠高過自己,又在陣前救下了秦小虎,張石山立刻便朝他單膝下跪,要行謝禮,被崔鉉一把托住,叫他不必客氣。
  
  他轉頭,看向靡力。
  
  那靡力已在追上來的親隨的扶持下站穩身體,重新換了一匹馬,跨上馬背。
  
  雖看不見他面具下的表情,但從身體動作看,顯然暴怒萬分。
  
  他率著身後的人馬,繼續朝著這邊陣地衝擊而來。
  
  廣野之中,方才那暫停的悶雷之聲再度響起,黃塵亦再次隨風彌漫,迷人眼目。
  
  就在這漫天的黃塵裡,靡力率著那令人望之變色的重甲騎兵,繼續朝著前方衝擊而來,沒有半點猶豫,掠過了陣地中的崔鉉部、張石山部、葉霄部,直接衝向對面那豎立著大纛的所在。
  
  他毫不遮掩他的目標,絞殺李玄度!
  
  李玄度頭戴兜鍪,身著明光鎧,從這場大戰開始之時,便就立於大纛之下,周圍不過幾十親兵而已。
  
  他居高臨下,一直觀望著腳下原野的戰場,看著方才那發生在他眼皮子底下的一幕一幕,神色平靜。
  
  對面的靡力和他那身後那支仿佛撼動山巒的騎兵,已是越過了一道道設防的陣地,向著這邊而來,越來越近。
  
  只剩不到百尺了!
  
  這一支軍隊,還在繼續卷行而來!
  
  五十尺!
  
  四十尺!
  
  馬上就要到了!
  
  猶如滔天巨浪,已是卷到眼前,下一刻,就要將人卷噬!
  
  李玄度身邊的人,無不漸漸緊張起來。此次被王妃派來隨侍秦王的駱保,此刻也立在那面大纛之下。他的雙手緊緊地扶著旗桿,手指發僵,腿悄悄在發抖,有心勸秦王先避一避,但看見他立著,神色巋然不動,雙目凝視前方,連眼睛都曾眨一下,咬了咬牙,最後也挺起胸膛,硬著頭皮,決意和秦王一道迎接這來自對面的巨大衝擊。
  
  他還有一種預感,秦王定會有所反應。
  
  果然,就在下一刻,當對面的靡力帶著人馬衝到了坡下,距離只剩不過二三十尺時,他感到眼前一晃,秦王突然疾奔下坡,翻身上了一匹停在坡下的戰馬,朝著對面疾衝而去。
  
  這個距離太短,弓箭已徹底失去了威力。
  
  他縱馬輕騎,馳向了對面的重甲鐵騎,向著靡力筆直而去。
  
  靡力顯然一愣,但很快,做好了和李玄度單挑的準備。
  
  他的眼中露出興奮無比的光芒,高高地舉起了手中的一雙狼牙棒。
  
  他要在千軍萬馬之前,在無數雙眼睛的注目之下,殺死這個曾將無數東狄戰士擋在玉門關和北方界河之外的人,捍衛自己狄國第一勇士的名,也證明,他配坐今日的大汗之位!
  
  就在雙方馬頭越來越近,就快要交錯之時,李玄度突然俯身,往馬腹的一側伸手一取,手中便就多了一把長刀。
  
  雙馬就要交身而過。
  
  靡力舉起狼牙棒,怒吼一聲,用盡全力,朝著對面的李玄度砸下。
  
  眼前寒光一閃,身下的馬匹突然矮了一截,嘶鳴了一聲,坐騎再次翻倒,他亦被這巨大的慣力給帶著,從馬背上滾了下去。
  
  李玄度手中的長刀,砍斷了馬腿。這是鐵甲陣中戰馬全身上下唯一沒有保護的地方。
  
  幾乎就在同一時刻,那大纛所在的坡後,突然發出一陣廝殺之聲。
  
  駱保回頭,看見韓榮昌和張捉率著一支約千人的輕騎,從身後兩側的坡底衝了出來,隨秦王一道,馳到鐵甲陣前。
  
  每個人的手中,皆握長刀,對著馬腿砍。
  
  如利劍劃破了黑浪,從中劈開一道道的通途。
  
  片刻之前,那還壁壘森嚴令人望而生畏的鐵甲陣,轉眼便被切割得支離破碎。
  
  “砍得好!砍得好!”
  
  駱保在坡上,興奮地握拳,用力地躍,大聲地吼叫。
  
  鐵甲陣後,崔鉉等人也醒悟了過來,手中有刀之人,紛紛奔來,效仿砍斫馬腿。
  
  鐵甲騎兵和他們的新大汗靡力一樣,對這個變故,毫無準備。
  
  隨著身下坐騎的倒地,人也跟著,紛紛墜地。
  
  他們身上的全副武裝,在馬背上時,是令他們如虎添翼刀槍不入的利器,但一旦失去了坐騎的分擔和支撐,這件利器便就成了束縛他們的累贅,令他們難以行動。
  
  許多東狄騎兵甚至還不來及起身,便就被砍斷了腳,抱著斷腿,在地上哀聲嚎叫。
  
  到處都是血。在這殘酷的近身搏殺中,每一個人的眼,都變得通紅。唯一的念頭,殺,殺,殺!
  
  靡力落馬之後,便就被一隊親兵捨命護住,他想卸甲,但一時之間,哪裡能脫得掉這沉重的鐵甲,眼看李玄度揮刀,連著砍斷了自己幾個親兵的腳,隨即折馬,調頭朝著自己縱馬而來,大驚失色,將近旁的一個親兵從馬上一把拽下,在另幾個人的扶持下翻身上馬,帶著親兵,不顧一切,朝著來的方向逃去。
  
  李玄度手中提著血刀,冷眼看著他縱馬狂奔,任他逃去,並未追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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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4 章

  靡力殺開一條血路,且戰且退。
  
  他勇猛過人,尋常士兵根本無法近身,最後終於叫他甩開了身後追兵,帶著追隨上來的兵,逃到了山麓西口。
  
  為了減輕重量,令馬匹加快速度,他卸掉鐵甲,正要加快速度衝出去,以圖後謀,收拾局面,陡然停住。
  
  就在前方的山口前,有人橫槍,凝然坐於馬上,領著身後的一支軍隊,赫然阻擋住了他的去路。
  
  那是一個漢人將軍。
  
  靡力認得此人。
  
  許多年前,他還沒有成年之時,就是這個人,率領著李朝的軍隊擊潰了狄國,令他們一分為二,分裂東西。
  
  這麼多年過去了,對面的這個人,臉容雖不復昔日的年輕,但這雙深藏威嚴的眼,他只消看過一眼,便就不會忘記。
  
  李朝的大將軍姜毅!
  
  他在心裡,咬牙切齒地叫出了對方的名字。
  
  在姜毅的身邊,還有一個少年,也坐於馬上,頭戴紅纓盔,身披鎖子甲,盔頂一根紅纓隨風飄蕩,雙手各拎一隻混元錘,左顧右盼,好不神氣。
  
  這少年更不用說了。雖然比起前兩年,身量大了不少,但他怎麼可能認不出來。
  
  便是如今的西狄王,那個身上流著漢人血的小雜種懷衛!
  
  懷衛一看見靡力,兩隻眼睛就發紅,揮舞雙錘哇哇大叫:“靡力,你害我兄長,辱我母后!我和你勢不兩立!今日此處,便是你的葬身之地!我看你還往哪裡逃!”說完驅馬,迫不及待就要帶著身後的兵馬衝過來。
  
  姜毅舉槍,擋在了他的馬頭之前。
  
  他知姜毅這是不讓自己上去,心中有些不甘,卻也不敢違背他的意思,最後只能悻悻收了大錘,插回到身後的鎖扣之中,衝著對面的靡力怒目而視。
  
  靡力自然不會把這乳臭未乾的小子放在眼裡。
  
  但這小子身邊的那人,卻不一樣。
  
  自己一時大意,在李玄度那裡吃了個大虧,才脫身出來,便又遇到了曾經的李朝戰神。
  
  看對方的樣子,顯是有備而來,在這裡等著自己。
  
  他早先獲悉,姜毅帶著人馬到了西面,在狙擊康居軍隊。
  
  他沒有想到,對方此刻會現身於此。
  
  顯然,西路的戰事應該已是結束。
  
  靡力心知,今日,自己怕是沒那麼容易脫身了。
  
  他陰沉著臉,抓起懸在身側的狼牙棒,大喝一聲,驅馬朝著姜毅衝了過去。
  
  姜毅手執一桿鐵頭槍,縱馬迎面而上。
  
  靡力慣用的這對狼牙棒,一支便重三十斤,棒身之上,鐵鉤如獠,鋒利無比。對手莫說被砸中,便是擦上,也是皮開肉綻,痛苦不已。
  
  這是一場硬碰硬的,以取對方性命為目的的近身搏殺,雙方對上之後,沒有試探,更沒有任何的虛招,直接便取要害。
  
  輸了的人,只有一條路,死路。
  
  靡力知這是生死關頭。他雙目赤紅,咬緊牙槽,將手中那對狼牙棒舞得呼呼生風。來回十幾個匯合過後,幾次眼看就要砸到姜毅,最後卻都未能如願。
  
  他愈發狠戾,終於覷準機會,舞動雙棒,猛地合攏,將朝著自己刺來的槍頭夾住。
  
  槍頭被嵌在狼牙之間,牢牢卡住。靡力不容姜毅有任何回抽的機會,用盡全力,緊跟著,又猛地一扭。
  
  他的目的,是逼迫姜毅撒手,奪走他的長槍。
  
  姜毅確實撒手。但接下來發生的,卻是靡力想象不到的一幕。
  
  就在他反手逼迫姜毅撒手之時,那鐵槍的稠木槍身在姜毅的手中因力陡然彎曲。
  
  就在彎得如同一張弓臂之時,姜毅倏然放手。
  
  棒頭的一端,瞬間彈向靡力,迅如閃電,靡力只覺面前一陣棍風掃過,根本來不及反應,棍頭便重重地彈到了他的天靈蓋上。
  
  他只覺耳邊“嗡”的一聲,眼前剎那金星滿天,腦殼劇痛,如同迸裂。
  
  他大叫了一聲,狀若鐵塔的身體搖搖欲墜,尚在馬上咬牙想要恢復意識,姜毅手掌已接住了彈回來的槍身,一握,便將槍頭從狼牙中抽回,再一個反手,噗的一聲,尖銳的槍頭便扎入了靡力的胸膛,瞬間透胸而出。
  
  姜毅怒吼一聲,雙臂振力,猛地向上一挑。
  
  身高八尺足有兩百斤重的靡力插在槍頭上,竟被他生生地從馬背上挑了起來,整個人如一只斷了線的風箏飛甩出去,重重地摔落在了地上。
  
  靡力趴著,口中嘔血,面露痛楚之色,四肢扭曲,在地上痙攣了片刻,最後停了下來。
  
  姜毅緩緩地收回了手中那桿槍頭還在不住滴血的長槍,橫於馬背之上,冷冷地看著地上的靡力。
  
  這一場搏殺,死亡的氣息從兩人錯馬交手之初,便就籠罩在了每一個人的頭上。
  
  無論是姜毅的人還是靡力的人馬,兩邊方才皆是屏住呼吸觀戰,氣氛緊張無比。
  
  這一刻,搏殺終於落幕。
  
  在短暫的死寂之後,片刻前還看得幾乎連氣也透不出來的懷衛突然興奮地從馬背上跳下來,命對面之人投降,可饒不死,否則,格殺勿論。
  
  他身後的士兵,朝著神色驚惶的靡力部下追去。
  
  他奔到了姜毅的馬前,仰著頭,望著還坐在馬背上的姜毅,眼睛裡閃爍著崇拜無比的光芒。
  
  “大將軍,我要怎樣,將來才能像你一樣厲害?”
  
  姜毅望著他,目光之中露出了一縷微不可察的溫柔之色。
  
  他正待開口,那趴在地上本已停止動彈的靡力突然間抬頭,雙目地死死盯著背對著他的懷衛,幾乎是在同一時間,人竟從地上彈了起來。
  
  “小雜種,一起死吧!”
  
  他自身上摸出一把匕首,朝著懷衛便惡狠狠地縱身撲來。
  
  懷衛人擋在靡力身前,若是投槍過去,萬一傷到他。
  
  “閃開!”
  
  姜毅雙瞳驀縮,吼了一聲,飛身從馬背上躍下,將還渾然不覺的懷衛迅速卷到一旁,避開了靡力那傾盡最後全部力氣刺來的一刀。
  
  然而,他自己卻沒能躲過。
  
  匕首削鐵如泥,他雖身著戰甲,但甲片依然還是被劃破了。
  
  他眉頭微微一皺,隨即迅速飛起一腳,便將靡力手中的匕首踢飛,靡力也跟著再次一頭栽倒在了地上。
  
  懷衛這才反應過來,怒氣沖天,一把操起自己的大錘,衝到還沒死透的靡力身旁,掄起來朝他腦袋便狠狠地砸了下去。
  
  靡力登時頭骨碎裂,腦漿迸濺,這才終於氣絕,徹底死去。
  
  懷衛早幾年年紀雖小,卻也覺察到靡力平日看著自己母親的眼神和別人有些不一樣,直覺令他心中極是反感,只是從前不懂事,也不知道那是何意。這兩年漸漸有些知曉人事了,方恍然大悟,恨不能殺他而後快。此刻見人死了,猶不解恨,又掄錘狠狠地砸了幾下,將那腦袋砸得幾乎扁了,完全沒了人樣,才將他屍首一腳踹開。
  
  他丟下錘子,拍了拍手,走向立在一旁的姜毅,問道:“大將軍,你沒事吧?方才幸好你救了我!”
  
  姜毅臉色微微蒼白,面上卻露出微笑,搖頭道:“我沒事。我派人送你先回銀月城,我去你四兄那邊瞧瞧,戰況如何了。”
  
  他說完便轉身,高聲喊來一個副將,命他帶人護送西狄王回銀月城,自己邁步,繼續朝前走去。
  
  懷衛一聽急了。
  
  這回西路的康居兵馬人雖來得多,氣勢洶洶,但在姜毅帶著兵馬趕到,和善央以及闕人的軍隊匯合之後,幾乎沒什麼意外,幾場大小戰事過後,康居王子陣前被捉,戰事也就差不多告終了。西路之圍頓解。
  
  前些日他跟在後頭,根本就沒打夠仗。
  
  他忙撿起錘子拖著,追上去,一邊追一邊游說,想讓他允自己同去。
  
  前次到了西域,打完仗,善央領兵回來,懷衛卻一直沒回,起先留在郡城,和菩珠她們一起,後來跟著姜毅出玉門防範北方,已經相處了幾個月。姜毅平日不但教他兵書打仗,傳授武功,日常對他也是極有耐心。
  
  今日此刻,他卻一反常態,說完便不理會他了,加快腳步,很快將他撇在身後。
  
  和對著秦王四兄時那種雖也敬愛,但卻可以玩笑的感覺完全不同。
  
  懷衛心中對這位姜大將軍,除了敬愛,還帶了幾分畏。見他不允,也不敢再鬧,只好停下了腳步,怏怏地地望著他的背影,突然,發現他腳下的地上,濺落下了一滴血。
  
  隨著他步伐的前行,他腳邊滴落在地的血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起先還只是一滴一滴,很快,變成血流如注,沿著他戰甲下的一片衣角,不停地流。
  
  “大將軍,你流血了!”
  
  懷衛大吃一驚,立刻追了上去,擋在他的身前,視線落到他方才被匕首劃破的戰甲胸前,這才發現,甲下,他那被割破了的內衫之上,已是染滿血跡。
  
  原來方才他為了救自己,竟被匕首劃傷了,還不讓自己知道!
  
  看這血,傷口必是不淺。
  
  軍醫不在近旁。懷衛立刻將姜毅擋住,推他坐到了路邊的一塊石頭上,自己幫他解開戰甲和內衫,終於看清,他的一側胸膛之上,有一道又長又深的傷口,皮肉外翻,血此刻還在汩汩地從傷口裡往外流,濡濕了他青色中衣的衣襟和整片的下擺,整個人幾乎像是從血池裡剛撈出來似的。
  
  懷衛慌忙喚來一個隨從,要了隨身攜的金創藥,撒在傷口上,又從自己內衫衣角的下擺撕了布條,迅速地幫他纏扎止血。
  
  “全怪我!是我害大將軍你受了傷……”
  
  懷衛看著那血又湧了出來,很快將裹傷的布也潤濕了。忍不住,眼睛發紅,聲音也跟著哽咽了起來。
  
  姜毅失血有些多,脣色一時微微泛白,人坐在石上,看著他替自己裹傷時流露出的自責之情,臉上再次露出了微笑,溫聲道:“你不必自責。我無妨,一點皮肉傷,小事而已。”
  
  懷衛焦急等待片刻,見金創藥終於起了效用,傷處的血看著慢慢地止住了,長長地鬆了口氣,抬頭道:“大將軍,你受傷了,你先和我一道回銀月城吧!”
  
  姜毅頓了一頓,隨即搖了搖頭:“你先回吧。我方才說了,我還需去見下你的四兄。”
  
  “那我也去!”
  
  姜毅再次搖頭。
  
  “你還是回吧。先前是圍城,如今已通路了。這趟你出來這麼久,又連著打仗,你母親應當對你很是牽掛。”
  
  “你也該回去了。”
  
  他語氣依然溫和,但卻帶了一種不容人反駁似的的力量。
  
  懷衛遲疑了下,終於應道:“好吧。我聽大將軍你的。”
  
  姜毅臉上再次露出微笑,點了點頭。
  
  “我在河西時,四嫂說她想去銀月城走一趟。等這回徹底打完了仗,她應當就能來了。你記得要和我四兄四嫂一道來銀月城看我,還有我母后。她人可好了,和大將軍你一定談得來!”
  
  姜毅坐在石上望著他,只是微笑,卻沒說話。
  
  懷衛卻道他已是答應,放下了心。
  
  姜毅掩回衣襟,再次命令那副將送懷衛回去。懷衛依依不捨地上馬,和他道別,方隨眾人往銀月城去。
  
  姜毅立在路邊望著他的背影,忽又叫了他一聲。
  
  懷衛急忙回頭,卻聽他道:“回去後,莫告訴你母親我受傷的事。”
  
  “為何?你是因救我受的傷!我怎能不告訴她?”懷衛不解。
  
  姜毅遲疑了下,說道:“你若告訴她,便須一併告知她原因。她若知你險些被刺,必定擔心得很。”
  
  “何況,我這確實只是皮肉小傷,休息兩日便就好了。”
  
  懷衛聽他語氣鄭重,遲疑了下,終於猶豫著點頭了。
  
  姜毅微笑,朝他拂了拂手:“行了,你去吧,路上小心!”
  
  懷衛答應,坐在馬上,一步三回頭地去了。
  
  姜毅目送他身影漸漸消失在視線裡,轉身,眺望了眼涿陰山的方向,翻身上馬,帶了人疾馳而去。
  
  ……
  
  靡力逃走後,在敵人凶狠的圍攻之下,其餘東狄各王的兵馬崩潰,開始往北逃散。
  
  又廝殺了半日,午後,烈日當頭之時,這片山麓下的戰事,終於漸漸止歇。
  
  李玄度立在戰場中央,眺望北面之時,忽見姜毅從遠處縱馬而來,便迎了上去。當獲悉靡力已被懷衛親手錘死,緩緩地舒了一口氣。
  
  士兵開始清理戰場,將領則押送著那些被俘的東狄各部之王和貴族,從四面八方,陸陸續續地朝著他的方向聚來。
  
  張捉和幾個士兵,也押著一個中年男子走來。
  
  那人卷鬚高鼻,身上戰甲早已丟棄,長袍碎裂成條,模樣狼狽不堪。
  
  此人便是烏離王。
  
  他在靡力逃後,見狀不妙,很快也想撤軍溜走,但卻哪裡逃得掉,此刻被綁著,單獨送來。
  
  他看著對面這位神色冷酷,兩道目光更是如利箭般射向自己的年輕男子,知他便就是李朝的秦王,立刻說道:“小王願投向秦王!效忠李朝!發誓從今日起,徹底與東狄脫離干係!往後只向李朝俯首稱臣,年年納貢!”
  
  在他的認知裡,似他們這種塞外之國,不管從前是否投靠東狄,只要向李朝表了忠心,投向他們,他們便不會為難。
  
  方才那十幾個和他一道被俘的東狄各部王,據說只要投降,便能保住性命。
  
  他們都能,何況是自己?不但保命,說不定,也能繼續做他的王。
  
  不料對面這位年輕的秦王,竟恍若未聞。
  
  他依然那樣冷冷地盯著他,唯一的回應,便是伸手,扶住了他腰間佩劍的劍柄,五指緩緩收緊,最後握了,倏然拔劍而出。
  
  太陽照耀,雪白的劍鋒之上,若有一道寒光倏然流過,刺痛人眼。
  
  烏離王看著秦王握劍在手,臉色不禁一變。
  
  “跪下去!”突然,李玄度厲聲喝道。
  
  烏離王打了個寒顫,心中掠過一陣不詳的感覺,恐懼無比。
  
  但當著如此多人的面,還有那些和自己一同被俘的臣將和士兵,他身為烏離王,怎能露怯?
  
  他勉強辯道:“殿下何意?是要殺小王?不是說,你們不殺投誠之王……”
  
  一個士兵在他身後重重地踢了下他的後膝,他站立不住,撲跪在了李玄度的面前。
  
  他狼狽地趴著,頭轉向不遠外那些被俘的東狄各部之王。
  
  “他們都可活!小王為何不能?”
  
  倘若說方才一開始,他還只是猜測的話,那麼此刻,他已從對面秦王的眼睛裡,看到了一股森森的殺氣。
  
  他被死亡的恐懼緊緊攫住,控制不住自己,又高聲大喊嘶聲力竭。
  
  “小王不服!為何要殺小王?此番攻打西狄,小王並非主謀!小王是受了脅迫……”
  
  “你可還記得,十二年前,我李朝使官,菩左中郎將?”
  
  李玄度突然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話。
  
  烏離王一愣,很快便想了起來。
  
  當年那個被他派人偷襲殺死,後又被他下令傳屍揚威的李朝使官,他怎可能忘記?
  
  他臉色頓時煞白,張了張嘴,卻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了。
  
  “別人,無論是誰,皆可降!但你,再無機會了!”
  
  李玄度用平靜的語調,一字一字地說出了這話後,在烏離王那驚恐的目光之中,猛地揮劍,一劍便斬斷了他的腰。
  
  烏離王那半截連著頭顱的上身和下半身陡然一分為二。污血狂噴而出,人卻還沒有立刻死。
  
  他的臉上充滿了不敢置信似的神色,兩隻泛出了死氣的眼,死死地盯著自己就在近旁的下半身,手指徒勞地揪著地上的野草,扭動著半截身體,仿佛試圖爬過去。
  
  李玄度抹了把噴到他臉上的污血,睜開眼睛,冷冷地發了最後一道令:“碎屍萬段!”
  
  士兵蜂擁而上,舉起手中刀斧。
  
  血腥的味道,在烈日之下,充盈人的呼吸。腳下的戰場,放眼望去,更是血屍堆疊,望不到頭。
  
  萬里野地,猶如陷入一片死寂。
  
  忽然這時,山麓的一道高坡之上,躍出了一頭體型巨大的白狼王。
  
  畜生雙目閃著凶光,仿佛聞到了這滿坑滿谷血腥的味道,利齒流涎,在山麓間縱橫奔走,衝著這邊發出陣陣駭人的嗥叫之聲,聲宛若示威。
  
  那十幾名已被俘的東狄部王和一同投降而來的數千東狄人頓時起了一陣騷動。
  
  無數雙眼睛緊緊地盯著那狼王,眾人神色各異。似迷茫,又似懷了某種暗暗的期待。還有人甚至激動不已,撲地跪拜。
  
  李玄度面無表情。
  
  他彎腰,撿起了地上一張染滿血的不知主人身在何處的無主神臂弓,再從一具東狄人的屍首上隨手拔下一枚箭簇上沾著模糊血肉的箭,搭弓,滿弦,繃得緊緊,瞄準遠處那隻不停躥躍的白狼王,片刻之後,倏然放箭。
  
  那箭離弦追著狼王而去,如暴風,如流星,如閃電,轉眼射到,一箭插入了狼頭的正中。
  
  狼王發出最後一道長長的嗥叫之聲,若凄厲哀鳴,隨即從岩上一頭掉落,栽在地上。
  
  李玄度隨即拋弓,躍坐上了馬背,振臂,揚劍,指向北方王庭的方向,厲聲喝道:“追擊!”
  
  他的命令,被一道道地傳擴開來。
  
  東狄部王眾人眼中那點殘餘的神采,瞬間熄滅,個個面如死灰。
  
  而李玄度麾下的萬千將士,在狼王墜落,李玄度發出追擊命令的瞬間,爆發出了一陣齊呼之聲。
  
  “天子神武!”
  
  “萬世之功!”
  
  這呼聲,如龍威虎震,撼動原野,久久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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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2 00:23:27 |只看該作者
第 145 章

  涿山之戰,李玄度大破虜軍,靡力亡,東狄諸部或降,或遁,他率軍追擊千餘里,深入北境,直破王庭。
  
  此戰,共斬部王以及貴族之下敵虜首級過萬,繳戰馬牲畜數以百萬計,王帳之下的三十二部,除少數負隅頑抗者,其餘皆由部王率眾投降。
  
  此前協同東狄攻打西狄銀月城的康居國,王亦自縛乞降,姜毅代李玄度受降。
  
  但和康居國一樣為東狄所驅的烏離,卻沒這般好運。
  
  十二年前,烏離王曾為虎作倀,襲殺了一位自銀月城東歸的李朝使官。
  
  倘若僅僅如此,亦可勉強類比為敵對戰場之上不可避免的流血之殺。
  
  但當日,那烏離王不但偷襲殺人,為討好東狄,達到耀武揚威的目的,竟還行辱屍之事,暴行可謂喪心病狂,令人發指。
  
  十二年後,這一戰,烏離王被俘,乞降而不得,先遭腰斬,繼而碎屍,死無葬身之地。烏離國則直接滅國並土,歸入西狄。地圖之上,西域之西,烏離二字,徹底抹去,不留半點痕跡。
  
  奏凱傳遍西域南北。諸國聞訊,那些原本便誠心投附李朝秦王的寶勒于闐等國,自是歡欣鼓舞。而因勢相從的邦國,聞訊之後,亦死心塌地,斷絕異心。
  
  東狄鐵蹄曾踏遍西域。這個在北方已存續了數百年的強大政權,今日亦瓦解於李朝那輛滾滾前行的戰車車輪之下。李朝之國運,勢若升日,在其芒熾之下,任何的對抗,都將被證明是為不自量力螳臂當車。
  
  今日始,將是一個百蠻賓服、四方來朝的太平盛世。
  
  而對於菩珠言,這勝利的意義,遠不止如此。
  
  李玄度遠赴西狄作戰時,她帶著鸞兒,從河西到了霜氏城,這半年來,便在這裡等他。
  
  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陽光和煦的午後,霜氏城外,遠遠地行來了一隊軍士。
  
  他們受遣來此,迎她出發上路。
  
  李玄度還在從東狄王庭回軍的路上,待他歸來,他將陪她一道,迎她父親遺骨。
  
  此前隨他西征的駱保,這回也跟著這支軍隊,先回來迎接王妃。
  
  他的歸來,給都護府裡的眾人帶來了許多歡笑。他向圍著自己的若月、李慧兒和阿姆王姆等人,描述他此次隨秦王西征所親歷的每一場戰事,尤其最後一場大戰,雙方會軍山麓之下,起初,那靡力是何等猖狂,驅使著那支令人膽寒的重騎兵,妄圖制霸戰場。
  
  那一戰本就波瀾起伏,驚心動魄,他口才又超群,再加幾分誇大,簡直令眾人聽得手心冒汗,緊張萬分。當聽到秦小虎被靡力故意射傷,無法營救,眼看就要慘死在重騎軍陣的馬蹄之下時,幸有一人,滿身是膽,驅馬入陣,先射靡力,再射馬目,終從陣前馬蹄之下將人奪回,全都長長地松了口氣。
  
  “那救人者是何人?”李慧兒忍不住好奇發問。
  
  “不是別人,正是崔鉉崔將軍!”
  
  駱保稍稍賣了個關子,說出名字。
  
  眾人恍然,紛紛贊他獨膽英雄。
  
  李慧兒遙想當時一幕,不禁神往,微微地出神。
  
  那邊駱保又繼續口述,講靡力統著身後的鐵騎方陣逼向坡上秦王,秦王如何在最後一刻,帶著埋伏的騎兵殺入陣中,摧毀鐵陣,說到興奮之處,忍不住手舞足蹈,眾人也是跟著熱血沸騰,激動不已。
  
  待他話鋒一轉,又說秦王如何親手腰斬烏離王,為王妃之父左中郎將復得血仇,痛快之餘,又是一陣唏噓。
  
  緊接著,駱保咳了一聲,開始講秦王如何一箭射落白狼的經過。
  
  在眾人眼中,這一幕如神喻一般,昭示了胡運衰絕,而終結胡運之人,便是李朝秦王李玄度。
  
  當時場面,震撼人心。
  
  其實,這曾在靡力祭天禮上便出現過的「圖騰神狼」,不過是靡力豢養的東西罷了。
  
  他知中原皇帝以天子自居,喜好種種所謂之「天降祥瑞」,遂暗中效仿,將白狼在祭天典禮上放出來,好令東狄各部相信他是天之所選。當日大戰,他亦帶白狼上陣,本打算取勝後,安排再度現身戰場,以力證他的大汗身份乃是神授。他卻沒有想到,自己最後戰敗而逃,白狼失主,誤入陣前,撞到了李玄度的面前。他知白狼乃東狄人圖騰,遂一箭射落。
  
  但這,何嘗又不是另一種冥冥之中的天意?
  
  “你們說,這是否上天之兆?我秦王乃麟瑞降世,管它什麼蠻神,還不是手到擒來……”
  
  駱保眉飛色舞,眾人紛紛點頭。王姆神色鄭重,還立刻雙手合十,朝天恭恭敬敬地拜了兩下。
  
  阿姆抱著女君之子,聽到懷中的小世子隨了人聲咿咿呀呀個不停,便低頭逗他笑,逗著逗著,想起女君幼年遭遇的種種不幸,再想到今日一切,心中欣慰之餘,眼眶忍不住微微泛紅,趁眾人不注意,飛快地拭了下眼角,隨即又笑著抬頭,繼續逗著小世子,聽駱保說話。
  
  這一夜,鸞兒白天玩累了,早早地睡去。
  
  菩珠伴在兒子身邊,望著他熟睡的一張小臉,思緒萬千。
  
  明早便就出發了。
  
  兩世的心願,終於就要實現了。
  
  遺憾,欣慰,也是深深的感激。
  
  一種想要落淚的感覺。
  
  她恨不得天快些亮,好讓她早些上路。這一夜,幾乎無眠,第二日早早地起了身,收拾妥當,準備去尋霜夫人和她一道出發上路,不料卻被告知,霜夫人今早已經走了,回往莊園,但留下了那個可以為她帶路去往她父親墳塋的管事。
  
  過去這一年多,因不太平,霜夫人大部分時間都在塢堡這邊幫菩珠理事。這半年來,李玄度不在,霜夫人更是和她朝夕相伴。這回接到消息,去迎父親遺骨,考慮到當年便是霜夫人為父親收拾了身後之事,說恩重如山也不為過,菩珠當時便將消息告訴了她,誠摯地邀她同行。
  
  沒想到此刻臨出發了,她人卻悄悄走了。
  
  菩珠沉吟了下,追了出去。
  
  朝陽初升,晨露未晞,她縱馬,追到了霜氏城外,出去幾里地後,遠遠看見前方路上行著一隊人馬,知是霜夫人,加快速度,疾馳而上,終於將她攔住。
  
  霜夫人從馬車中走了下來,菩珠亦下馬,二人停在路邊。
  
  晨風撩亂了她的髮。霜夫人抬手,幫她捋了捋亂髮,柔聲道:“我留給你的人,知你父親墳塋所在,你跟著他去便是了,怎來追我?耽誤了行程,便是我的罪了。”
  
  菩珠問道:“夫人為何又改主意,不願同行?”
  
  霜夫人面上的笑意漸漸消去了。
  
  她望著前方的曠野,沉默了片刻,轉回視線,目光落到菩珠的臉上,凝視著她,微笑道:“你父親能歸鄉,這便是最好的事。我從此心安了。我便不去了。”
  
  一個女子,在她最美好的年華裡,遇到了一眼誤終生的人。
  
  是幸,還是不幸?
  
  而今老去,她回憶當年,是悔,還是不悔?
  
  菩珠和霜氏對望了片刻,未多問,只請她稍候,走到自己那紅馬之旁,從鞍袋中取出一物,回到了她的面前,在她疑惑的目光注視中,將手中那用布仔細包起來的東西遞了過去,輕聲道:“此物留給夫人吧,權作紀念。”說完向她深深行了一個謝禮,隨即轉身,上馬而去。
  
  她留給霜夫人的,是父親的那幾冊西行手記。
  
  料父親或是母親地下有知,應也不會責備她的自作主張。
  
  當日她便出發西行,路上暢通無阻,再無半點阻攔。沿途各大小邦國,知悉她身份,皆國王王子親自出城相迎,予各種方便。她披星戴月,一路緊趕,方七八日,便走了一半多的路。
  
  這日正在趕路途中,忽見對面道上黃塵滾滾,似來了一隊人馬,也不見打任何旗號,一時不知對方是何來歷,便命隨眾停下觀望。
  
  對面的那隊人馬漸漸近了,菩珠心跳加快,一把掀開遮擋了自己視線的冪籬,睜大眼睛望著前方,幾乎就要落淚了。
  
  對面那個一馬當先正朝她疾馳而來的人,竟是西征去了許久的李玄度!
  
  “秦王殿下!是殿下來接王妃了!”
  
  隨她同行的駱保也認出了人,驚喜地大聲叫了起來。
  
  菩珠足尖輕踢馬腹,催馬向前,朝他迎去,很快和他相逢於道,一起停馬。
  
  她坐在馬背之上,眼中含著微淚,看著風塵僕僕的他丟下馬鞭,敏捷地翻身下馬,大步朝著自己走來,走到她的紅馬之前,他停了步,仰頭,和她對望著,雙目一眨不眨。
  
  片刻之後,他咧嘴一笑,朝她伸來手,輕聲道:“王妃別來無恙?可有思念汝夫秦王?他思汝甚,夜夜入夢,便命我來,迎汝於道。”
  
  菩珠再也忍不住了,嗤地輕笑出聲,淚卻自面龐滑落。她伸手,讓他握。他輕輕一拽,她便從馬背上滑落,落到了他的懷中。
  
  雙馬交錯,將二人圈在中間,擋住了兩頭眾人的視線。或許也擋不住,他卻肆無忌憚,將她攬入了懷中,低頭含住她的脣,吻她於道,深深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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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2 00:23:38 |只看該作者
第 146 章

  菩父埋骨的所在,位於荒野裡的一片高坡之上,向著京都方向。
  
  十幾年過去了,那片坡地早被荒草盡數覆沒,除去荒草,方顯露而出。
  
  一抔坍塌的土丘,一塊無名的青碑,碑前插了一支節杖。這便是全部。
  
  杖風吹雨淋,地上節桿早已腐朽不堪,但下半截,卻依然插入在地,至今尚未倒下。
  
  這一日,荒野之上,旌旗蔽日,萬名鷹揚校尉,身著玄甲,光輝耀日。他們整齊陣列,肅立坡下,祭吊英魂。
  
  在校尉將士的注目之下,菩珠迎著那來自曠野深處的獵獵大風,一步步地登上高坡,來到了父親的埋骨之地。
  
  祭官念誦著祭文,她跪在那抔荒丘之前,憶父親當年的音容笑貌,也再次想起了自己小時候最後一次送他出門時的情景。
  
  他笑著答應她,說很快歸來,然而從那之後,再未歸來,這麼多年,獨自一人長眠於此。陪伴他的,只有瘴雨蠻煙,野風陣陣。
  
  她忽抑制不住情緒,默默垂淚,正陷入傷感,一時難以自持,忽感到手上一暖,抬起朦朧淚眼,望了過去。
  
  李玄度素冠玄裳,和她並肩而跪。
  
  他的神色肅穆,雙目依然平視望著前方,一手卻伸來,在袖下和她的手緩緩五指相扣,最後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她感受著他掌心的溫暖和有力,聽著野風吹過坡地的呼呼之聲和祭官那哀而不傷的鏗鏘獻祭之聲,心慢慢地定了下來。
  
  她望向父親的墳塋,淚亦漸止住。
  
  大火熊熊,在僧人莊嚴的渡亡經聲裡,遺骨燔化,歸入淨壇。
  
  她雙手捧著,下了山坡。原野之上,隨著一聲令下,那一萬將士齊行跪禮,奉迎忠骨。
  
  浩劫已過。瘴雨蠻煙,亦皆消散。今日之後,魂靈歸鄉。
  
  倘若再有一次,年輕的父親,他一定還會如曾經那樣,選擇佩著長劍,手執節杖,出塞外,徵荒裔,剿凶虐,封神丘。
  
  無怨,更是無悔。這一點,菩珠深信不疑。
  
  動身啟程之前,還有一個地方,有一人,她神嚮往已久,此番既來,自然要作停留前去拜見。
  
  接回父親的遺骨之後,他們便去往銀月城。西征的聯軍也將於此分營,一部分繼續上路,另一部分暫時駐在城外,到時隨李玄度一道東歸。
  
  紮營之後,李玄度帶著菩珠先去探望姜毅,在帳外,遇到了方替他換藥出來的軍醫,問他傷情。
  
  軍醫說,大將軍受的雖是外傷,但傷口長而深,幾至胸骨,且刀刃沾毒,令傷口的癒合變得愈發困難。好在大將軍體格過人,算是渡過了最危險的階段。正方才,傷口已除合線。但接下來,還要好生調養,方能慢慢痊癒。
  
  姜毅獨自一人在帳內,坐於一張簡案前,正閱著西域的輿圖,案角放了一碗親兵先前送進來的藥,放了些時候,藥漸涼,他想起來,伸手去端,動作略大了些,大約牽到傷處,手在半空滯了一下。
  
  菩珠正隨李玄度掀簾而入,看見了,忙快步上去,將藥碗捧了起來,送到他的面前。
  
  姜毅看了她一眼,含笑點了點頭,接過。
  
  菩珠在一旁等著,見他喝完藥,又搶著接回藥碗,說道:“義父你的傷不輕,還沒痊癒,自己要多加小心。怎不叫親兵隨身服侍?這裡若無合適的人,我來侍奉義父!”
  
  姜毅道:“軍醫方已替我除了線,我這邊也有人,你勿牽掛。”說著起身,便要向李玄度見禮,被李玄度一把攔住,請他坐回去,自己也入了座,和他敘了片刻關於明日一早分營兩頭行動的事,隨後看向菩珠。
  
  菩珠方才一直在旁靜靜聽著,此刻見李玄度望向自己,會意,便開口道:“義父,玉郎收到了金熹太后那邊送來的消息,派丞相和善央來迎我們,想必人很快便就到了。方才我遇到軍醫,軍醫說,義父需休養,傷方能盡快痊癒,正好一起入城,在城裡休息些時日。義父意下如何?”
  
  姜毅微笑道:“你們去吧,我不和你們同行了。去年河西戰亂之時,我出來得急,馬場那邊,還有好些事未交待好。出來時日也不算短,須得盡快回去處理。明日我便隨他們上路了。”
  
  “義父,你身體吃得消嗎?”
  
  菩珠有些擔心,忍不住又道。
  
  “我無妨。”
  
  姜毅看著她和李玄度,面上帶著笑容。
  
  “你們放心吧,我的傷,我自己清楚。且真的無大礙了。”
  
  菩珠只好望向李玄度。
  
  他看著姜毅,沉默了片刻,緩緩點頭。
  
  “也好,叔父你早些休息。我回去後,再去見叔父。”
  
  姜毅頷首:“我在關內等你。”
  
  他起身送客。
  
  菩珠知他是不會入銀月城了。
  
  她望著姜毅那平靜如常的神色,想起前世他和金熹大長公主各自最後的結局,心中不知為何,泛出了一縷難言的失落和傷感之情。
  
  她不知姜毅此刻心中到底如何做想,是否真的如他表面看起來那般,往事已是尋常。
  
  或許這輩子,自己終於得償所願,和愛之人相知相守,所以也就暗暗希望,這世上的有情之人,皆能如她和李玄度一樣結為眷屬。
  
  然而,她也知道,這或許只是她的一廂情願罷了。
  
  她隨李玄度一道被姜毅送出來,回到了自己住的帳中,至晚間,心中還是有些悶悶不樂。
  
  兩人已分離許久,此番重逢,李玄度眼中看她,比從前愈發嬌美動人,怎麼愛都不夠,天一黑,便只想和她膩在一起。
  
  今夜無事,他早早地閉了帳門,命人無事不許打擾,抱著嬌妻上了榻,見她臥在枕上,釵橫鬢亂,幽情暗起,便摟她入懷。玉肌花顏柳腰肢,一番雲雨,意猶未盡,過後仍抱在懷中愛憐,卻發現她似心不在焉,便停了下來,問她在想什麼。
  
  起初她不語。
  
  因鸞兒小,方不過週歲,她這趟出來沒帶在身邊,留在了都護府裡。李玄度想起她昨夜也是和自己親熱過後,怎麼的就想到了鸞兒,還在自己懷裡哭鼻子,以為她又想兒子了,慌忙哄她,說很快就能回去了。
  
  菩珠搖了搖頭,趴到了他的胸前,纖指玩拂過他的眉尖,隨即嘆了口氣:“分明近在咫尺了,你說,義父他為何連入城也不願意?他不想再見你姑母一面了嗎?你姑母若是知道了,會不會傷心?他們這輩子真的就這樣了嗎?我想起來,心裡總覺著有幾分意難平。”
  
  李玄度恍然。
  
  他望著她帶了幾分疑惑的美眸,沉吟了片刻,說道:“我大約能夠理解姜叔父的心情。他應當不是如你所想那般,不願入城,而是即便入了城,也不知該如何面對我姑母……”
  
  他頓了一下。
  
  “姑母當年出關之後,便就不僅僅只是從前的金熹公主了。我猜,姜叔父對她,愛愈是深,便愈是擔心成為她的負擔和累贅,故寧可不見。”
  
  菩珠出神了片刻:“我懂了,是我想岔了。姑母她一定能理解的。”
  
  李玄度翻了個身,讓她靠在自己的懷裡,吻了吻她的素額,低聲道:“好了,你莫胡思亂想,早些睡吧,養好精神,明日便帶你去見我姑母。”
  
  菩珠嗯了一聲,在他懷中乖乖閉目,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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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2 00:23:51 |只看該作者
第 147 章

  清晨,初升的朝陽之光灑在寧靜的銀月河上,微風拂過,河面波光粼粼。
  
  對於城中的人們而言,這是一個歡慶的日子。
  
  籠罩在頭頂的戰爭陰雲徹底消散。受金熹派遣的西狄丞相和善央作為使者,已出城百餘里,去迎接尊貴的客人。
  
  中午之前,他們便應能將貴賓迎至城中了。
  
  王宮的一處寢間裡,陽光亦灑入東窗,照在一個身著繡著精美雲鳳紋的絳色麗衣的女子身上。
  
  她靜靜地坐在臨窗的鏡前,正梳頭更衣。
  
  善央夫人柔良已很久沒有為金熹梳頭了,今早卻放下一切事務,特意入宮來為自己昔日的女主人梳妝。梳好頭後,從妝匣裡取了一支鳳銜如意流蘇的金步搖,插在了她的鬢邊,端詳過後,低聲笑問可否。
  
  金熹抬眼,望著對面的鏡中映出的女子。
  
  她早已不復青春,但朝陽的光裡,鏡中的人,望去依舊是鴉鬢烏裊,眉若翠羽。
  
  她微微凝神,恍惚之間,仿佛看見了許多年前那個在京都皇宮的深苑玉樓裡坐於窗前晨起梳妝的少女,忽這時,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之聲。
  
  “娘親你好了沒?我們何時出發?”
  
  金熹回過神,轉頭,見懷衛風風火火地從外面衝了進來,心急火燎地催。
  
  才大清早,他的額頭上就冒出了汗珠子。
  
  也不知已轉悠多久了。
  
  兒子漸大,在王宮之中,外人面前,已開始學會如何樹立一個王應當該有的老成和威嚴,但到了人後,在自己的面前,卻還是小時候的樣子,半點兒也沒變。
  
  柔良夫人笑著給他倒水。他笑嘻嘻地接過,咕咚咕咚幾口喝完,隨即奔到金熹身邊,牽住她的一段衣袖,撒嬌似地晃了兩下。
  
  “娘親,再不出去,我怕就要遲了!說不定等我們出了城,四兄四嫂還有大將軍他們都已來了!”
  
  金熹知兒子對今天盼望已久,也笑著抬手,替他擦去額頭的汗,起身道:“走了。”
  
  懷衛歡呼一聲,蹦了起來,待要走,忽又停步,睜大眼睛看著她:“娘親,你今日真好看呀!”
  
  金熹啞然失笑。
  
  懷衛贊完母親,牽著她便往外走去。
  
  出城迎賓的隊列已等候在王宮的大門之外。
  
  金熹登上一輛寶蓋輦車,懷衛也不騎馬了,跟著她上車,挨著坐她身邊,興高采烈地又一次和她說著他這趟出去之後的種種經歷。
  
  金熹含笑聽著。
  
  懷衛說著說著,又說到了那日姜毅帶著他候在山麓口攔截靡力的一幕。
  
  那實是他生平所見過的最令他驚心動魄的一場搏殺,印象深刻。
  
  “娘親,大將軍真的好厲害啊!那個靡力號稱什麼第一勇士,遇到了大將軍,還不是成了大將軍的手下敗將!他一槍刺進了靡力的胸,把靡力從馬背上挑了起來,擲到地上!當時我看得氣都要透不出來了!我以為靡力已經死了,一時大意,跑了過去,誰知靡力還沒死透,趁著我不注意,在我背後竟拔出一把匕首,從地上撲了過來想偷襲我!是大將軍救了我!他從馬上飛了下來,護住我……”
  
  懷衛今日實是太過興奮,說得忘了形,只顧口快,把之前瞞著母親的那一段經歷也說了出來,直到說到這裡,突然想起那日姜毅對自己的叮囑,“呃”了一聲,急忙閉了口,飛快地看了眼母親。
  
  金熹面上的笑容已消失了。見他突然停了下來,便問:“然後呢?”
  
  “沒……沒怎麼……”
  
  懷衛起先支支吾吾想混過去,見母親望著自己問:“他是受傷了嗎?”嚇了一跳,再不敢隱瞞,點頭:“是,他受了傷……”
  
  他比劃著自己胸前的位置。
  
  “傷口這麼長,還很深!他流了好多血,我幫他解甲,裡面衣裳都被血染透了!他起先卻還不讓我知道,瞞著我,是我自己發現的!”
  
  金熹沉默了片刻,望向身旁一直在偷偷地看著自己的懷衛。
  
  “他是為了救你受的傷,你回來,為何隻字不提?”她的語氣凝重。
  
  懷衛小聲辯解:“不是我想騙娘親,是大將軍叮囑我的。他不讓我告訴你他受傷的事,說免得你為我擔心……”
  
  金熹一怔,再次沉默了下去,再抬眼,見兒子大氣也不敢透,坐在一旁,眼巴巴地看著自己,壓下心中湧出的一種難言的心緒,將兒子輕輕摟入懷中,低聲道:“你受了人的救命之恩,回來就應當立刻告訴娘親,記住了嗎?還有,這回的事,你要牢記教訓,下次再不可如此輕率……”
  
  懷衛鬆了口氣,急忙點頭應道:“我知道了!娘親你別擔心我了,我真的一點事也沒有!我也記住了教訓,往後一定不會再犯錯了!”
  
  金熹溫柔地摸了摸他的腦袋。
  
  懷衛靠在母親柔軟的懷中,起先心滿意足,待發覺她還像自己小時那樣摸他腦袋安慰他,她抬手時,鼻息裡又聞到一縷似來自她袖裡的幽幽蘭香,忽覺幾分忸怩,忙從她懷裡掙脫出來,坐直了身體,咳了一聲,正色道:“娘親,今日不止四兄四嫂來,大將軍也會和他們一道來!等見到了大將軍,我再好好向他道謝!”
  
  金熹含笑點頭。
  
  一行人馬,沿著道路從王宮去往城外。
  
  太后和年輕的王,極受西狄民眾的愛戴。路上民眾見太后車駕出城,紛紛停下,避讓到路邊行禮。車駕出城後,朝前繼續行了十餘里地,最後停在路邊等待。
  
  李玄度和菩珠帶著一隊入城人馬在西狄丞相和善央的引導下,與出城的金熹一行人,順利相遇。
  
  道上旌旗招展,寶馬歡鳴,笑語不絕。
  
  懷衛衝過來,叫了聲李玄度四兄,便就迫不及待地要帶菩珠去見自己的母親。
  
  李玄度領著菩珠上前,笑道:“姑母,她便是姝姝。”
  
  菩珠早就看見了對面的那位女子。
  
  金熹已是中年,但此刻,出現在自己面前的她,看起來也就三十許的樣子。
  
  和想象的一樣,她容顏美麗,笑容親切。一見面,菩珠心中便就生出了一種久違之感,似自己已認識她許久了似的。
  
  她隨李玄度,恭敬地喚她姑母。
  
  金熹望著她,贊了一聲好容貌,又對李玄度道:“我在這裡,如此遠,從前也聽聞過西域都護夫人之名。你能得如此內助,是你的福氣。”
  
  菩珠臉一熱,悄悄看了眼身邊的李玄度,見他點頭稱是,又笑望向自己,忙收回目光,輕聲道:“姑母謬讚了,我也沒做什麼。”
  
  金熹笑著握住了她的手:“我很早便聽玉麟兒在我面前說起過你,懷衛更是提了你不知道多少遍。從前多蒙你照顧懷衛,我很是感激,今日終於見到了你,我很高興。姝姝,你和玉麟兒,當真是天造地設的一雙佳偶。”
  
  菩珠心裡歡喜,也有幾分羞澀,正要回應,卻聽身邊李玄度已是放聲笑道:“姑母實在有眼光!這話說得更好!”
  
  他話音落下,一旁的柔良夫人等人全都笑了起來。
  
  菩珠臉更熱了,忍不住看向李玄度,投去一個眼刀子,示意他少說話。
  
  李玄度立刻閉了口。
  
  這一幕落入金熹眼中,她更是忍俊不禁。
  
  兩邊人還在敘著話,懷衛已朝後頭張望,口中嚷道:“大將軍呢?他在哪裡?”
  
  菩珠和李玄度對望了一眼。
  
  李玄度頓了一下,說道:“姑母,姜叔父有事,不便多做停留,今日隨軍,先上路回去了。”
  
  金熹微微一怔。
  
  懷衛卻大失所望:“我去追他!”說著拉過一匹馬,翻身便要上去。
  
  金熹很快回過神,出聲將他攔住,命不許造次。
  
  懷衛不敢違抗母親之意,卻心有不甘,嚷道:“大將軍他答應過我的,說會來,怎的今日又不來了?”
  
  他突然仿佛想到了什麼,“阿兄,是不是他受傷很重,這才來不了了?”
  
  李玄度忙解釋:“他傷已痊癒,你莫擔心。確實是有事,這才來不了的。”說完從身後一隨從的手中接過一柄彎刀,遞了過來。
  
  “這是今早走之前,他托我轉你的,說這是他從前在馬場無事時自己打的,送你了。日後若有機會,他來看你。叮囑你勤修文武,長大後,做一個造福萬民之王。”
  
  懷衛接過彎刀緊緊抱住,眼圈慢慢紅了,忍住就快要掉出的眼淚,抹了抹眼睛,點頭。
  
  菩珠有些不忍,走上去微笑道:“你以前不是說要帶我去看你的小羊嗎?”
  
  懷衛被提醒,終於破涕為笑:“好,四嫂你快跟我來!”
  
  氣氛終於轉為輕鬆。
  
  柔良夫人請金熹登回輦車。
  
  她的目光掠過人群,眺望了一眼遠處。
  
  那裡,銀月河蜿蜒向前,一路東去。正是行軍方向。
  
  她收回目光,臉上露出笑容,邀菩珠和她同坐輦車,李玄度帶著懷衛騎馬,一行人踏上了回城之路。
  
  入城,王宮舉行隆重的迎賓之禮,隨後宴樂。城中到處載歌載舞,李玄度和左賢王桑乾等人再度歡聚一堂。桑乾還叫來了他的孫兒陀陀,讓他拜見李玄度,謝他當年的救命之恩。
  
  這一日,李玄度忙著和西狄的眾貴族應酬,射箭打獵。菩珠也是片刻不得閒,見了許多數日前便就從各部聚攏來到銀月城的貴族女子,出席宴會,還應眾人之邀,約定看馬球賽。午後,方得了個空,跟著懷衛先去看他的小羊。
  
  這頭小羊就養在王宮後的馬廄裡,被養得體型碩大,圓滾滾的,早就變成了大綿羊。
  
  她笑問:“如今還抱著它睡嗎?”
  
  懷衛頓時想起小時候自己曾有過的傻念頭,臉一熱,急忙拉著她,掉頭就走,說馬球比賽就要開始了。
  
  菩珠見他這樣子,知他害羞,想是漸大知人事了,忍住笑也不再取笑他,去往馬球場,半道遇見金熹帶著一眾貴婦正朝這邊走來,於是迎了上去。
  
  馬球場上,她坐金熹身邊,和她一起觀看健婢們在場中縱馬打球,賽後賞賜獲勝毬隊,至此,今日的安排,除了晚宴,其餘把都差不多了。
  
  金熹親自送她回到住的地方,好讓她先略作休息。
  
  菩珠挽著金熹的臂,和她並肩,慢慢行在王宮的走道上。
  
  柔良夫人帶著幾名侍女,跟在後面。
  
  這一日從見面後,身邊便全都是人,只此刻,才終於能夠得以單獨敘話。
  
  金熹向菩珠打聽鸞兒的情況,聽到菩珠說他已蹣跚學步了,笑著嘆氣:“可惜了,這回你不方便帶他來,我沒能見到鸞兒的面。他必極是可愛。”
  
  菩珠道:“這回確實遺憾,但日後機會多的是。等鸞兒再大些,我們便帶著他再來看姑母。或者,鸞兒他也盼著他的姑祖母日後能來京都看他。”
  
  李玄度曾對她說,他小的時候送姑母出塞,當時便立下心願,日後一定要接她回來。
  
  如今他終於有這樣的能力了。可是姑母她卻也在這裡落下了根。這裡有她的責任,她的牽掛,還有她的兒子。
  
  希望接她東歸,這樣的話,菩珠此刻也不敢貿然說出口,只藉著這機會,委婉地表達了這一層意思。
  
  金熹微笑道:“我也盼著日後能有機會,親手抱抱我的鸞兒。”
  
  菩珠立刻道:“鸞兒等著姑祖母!”
  
  金熹含笑點頭,慢慢走到菩珠住的寢間前,停下了腳步。
  
  菩珠邀她入內。
  
  金熹道:“你今日應也乏了,先休息吧。”說完,笑著讓菩珠進去。
  
  菩珠點頭,讓她也回去休息,隨後轉身往裡去。
  
  快要入內之時,忽聽身後一道聲音叫住了自己:“等一下。”
  
  她立刻停步,轉頭,見金熹還沒走,朝自己快步走了過來,問道:“姜大將軍的傷,真的痊癒了嗎?”
  
  她頓了一頓,解釋道:“我聽懷衛和我提了句,說大將軍當日為了救他,受傷不輕。且靡力所用的武器,我略有所知,一向淬毒。今日玉麟兒卻說他傷已痊癒。就這麼些天而已,他當真痊癒了?”
  
  李玄度之所以對她這麼說,是因為今早和姜毅道別時,姜毅特意又叮囑他夫婦,說萬一懷衛或者他母親向他們問及他的傷情,務必如此說,免得惹出無謂擔憂。
  
  李玄度是完全照他的意思說話。
  
  菩珠猶豫之時,聽到金熹又道:“姝姝,你和我說實話。莫騙我。”
  
  菩珠抬眸,對上她凝視著自己的那雙眼睛,心忽然一熱,不想騙她,不由自主地道:“姑母你猜得沒錯,我義父的傷處沾了毒——”
  
  見她神色一變,忙又道:“不過,姑母你不必過於擔心,義父確實應該無大礙了。昨日我問過軍醫,軍醫說,他體格過人,已過了最危險的時刻,接下來好生休息養傷便可。故昨日,我想讓義父一道入城養傷,他卻說他還有事,不便停留,今日隨軍先行走了。他應是不想讓你們為他掛心,今早又叮囑我們,若被問及傷情,便說他痊癒了。玉郎他不是故意騙姑母你的。”
  
  金熹沉默了片刻,抬起眼眸,臉上再次露出微笑:“多謝告知。你進去吧。”
  
  菩珠應好,讓她也去休息。
  
  金熹望著她的身影消失,在原地繼續靜靜地立了片刻,轉過身,慢慢回到了今早出來的寢間。
  
  日頭已開始西斜了,從與今早相對的那面西窗窗牖裡射入。
  
  她坐在一早梳妝過的那面鏡前,凝視著鏡中的人。
  
  依然是柔良夫人為她卸妝、更衣。
  
  耳畔靜悄悄的,只有釵環相碰之時發出的輕微叮噹之聲。
  
  柔良為她卸去頭飾後,低聲請她起身,好為她更衣。
  
  金熹從座上緩緩起身,卻沒有讓女官為自己更衣,而是走到西窗之前,向著窗外而立,望著夕陽,背影凝然。
  
  柔良知她在想事,想著自己方才聽到的她和秦王妃的對話,不敢打擾,立在她的身後,屏息望著窗前那道身影。片刻後,見她忽地轉身,邁步朝外疾步行去,吩咐道:“備馬!我要出城一趟!”
  
  她出塞多年,早已馭馬自如,騎術絕佳。
  
  柔良夫人一怔,隨即便就明白了過來,立刻點頭,轉身隨她匆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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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2 00:24:06 |只看該作者
第 148 章

  李玄度在外射獵,尚未歸來。
  
  菩珠倚窗觀著庭景,等著他時,微微出神。
  
  身後起了一陣踢踏踢踏的腳步聲,她轉頭,見懷衛跑了進來,奔到面前。
  
  “阿嫂!我方才想去看看四兄回了沒,遠遠見我娘親騎著馬往東去了,身邊就只跟了柔良夫人和幾個親衛!我叫她她都沒聽到,我眨個眼,等追上去,她早就不見人影了!”
  
  “她要去哪裡,有和你說嗎?”
  
  菩珠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懷衛立刻焦急了起來:“娘親怎麼了?她出了何事,急著要出城?”
  
  他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跺了下腳。
  
  “不行,我得去看看!萬一出事!”
  
  或許是同為女子的直覺,當聽到懷衛說看到金熹姑母只帶了幾個親信之人出城往東而去,不知怎的,菩珠立刻便聯想到了她向自己問姜毅的那一幕。
  
  她怔了片刻,抬眼,懷衛已奔了出去。來像一陣風,去也像一陣風。
  
  善央和李玄度等人都還沒回來,菩珠怎放心讓他就這麼出城?
  
  且她也有點顧慮。
  
  若是真如自己所想,萬一被懷衛追上看見了……
  
  也不知會發生什麼。
  
  她追出去,到了王宮外,懷衛早不見了人影。問宮衛,說他已走了,往東去, 就幾名隨從跟著。
  
  菩珠立刻叫人牽來馬,再派人去通知李玄度,帶了幾人急忙也出城,沿著銀月河追出去,行了一段路,視野漸漸開闊,遠遠便見前面有幾道騎影,知應是懷衛,縱馬繼續追趕。
  
  大軍清早出發,列隊沿水向東而去。隊列迤邐,連綿不絕,長達數里。
  
  今日的行軍日程,沿河行五十里,在一淺灘處渡河,再繼續上路,天黑前,抵達對岸一片平整的野地,駐紮過夜。
  
  因今早分營,耽擱了些時辰,路上也遇延緩,到了此刻,隊列之末載運軍資的輜重隊伍,才抵達了淺灘。
  
  姜毅渡河後,和幾名來尋他議今夜駐營事的副將說完了事,便停在渡口,等著輜重隊伍上岸。
  
  一輛輛載著糧草和軍甲武器的重車,從對岸涉水而來,上岸後,奮力地追趕著前頭的隊伍,以便在天黑前,抵達預定的目的地。
  
  大隊順利渡河,直到最後,兩個小兵驅著一輛載滿糧草的重車,急急忙忙上岸,車輪卻不小心陷入河灘邊的一處石坑裡。
  
  二人用力推車,但車身沉重,前頭拉車的那匹灰騾亦頻頻滑蹄,難以出坑。
  
  小兵一邊奮力推車,一邊抱怨,忽見姜毅竟在岸邊,坐於馬上,似留意到了這邊的動靜,轉頭看來,隨即翻身下馬,走下了河灘,不禁緊張了起來,急忙閉口,愈發用力地推。
  
  陷入坑中的車輪,終於一寸寸地往前移,眼看就能出坑了,卻始終還是差了那麼一點力道。
  
  二人齜牙咧嘴,臉憋得通紅,正艱難地頂著,身旁忽多出了一雙推車的手。
  
  姜毅一個發力,便和這兩名小兵一道,將車從坑中推了出去。
  
  他收手。
  
  二人本以為他是下來斥責自己無用的,沒想到他竟來幫著推車。又是感動又是惶恐,齊齊撒手,躬身向他道謝。
  
  這段河灘向上,車就停在陡坡上,驟然失了推力,前頭的那匹灰騾獨立無法撐住這沉重的後墜之力,整輛重車,立刻倒退。
  
  兩個小兵還站在車後,只顧向姜毅行禮,渾然未覺,眼見就要被後退的沉重糧車壓住,姜毅喝了一聲當心,上前一步,再次伸臂,一把撐住了後退的車身。
  
  車輪頓止。
  
  二人這才反應過來,驚出一身冷汗,慌忙轉身推車。這回不敢再分心,一個在後,一個驅騾,終於將糧車押上了岸,停穩後,顧不得擦汗,急忙又掉頭跑了回來,下跪向姜毅請罪。
  
  姜毅拂了拂手:“下回當心些!不早了,上路吧,追上大隊,今夜早些休息。”
  
  這兩名小兵出自河西,投軍不過數年。從前只在軍中閒談時從白髮老兵的口中聽聞過戰神姜毅之名,河西一戰,方遠遠認得他面。今日偶遇在此,不但得他兩次出手相助,此刻見他說話,面上也不見半點怫色,又是感動又是興奮,朝他使勁磕了個頭,爬起來照他吩咐,忙急急忙忙繼續上路。
  
  姜毅目送著最後一輛重車漸行漸遠,依然立在河邊,轉臉,眺望了一眼身後來的方向。
  
  那座城,已被遠遠地拋在了身後。遠方的地平線上,再看不到它的輪廓了。
  
  靜靜的銀月河,朝前蜿蜒,河流的盡頭,閃爍著一片夕光,風吹過,夕光化作點點,宛如碎金,又似燈火,恍惚之間,令他想起了許多年的一個上元之夜。
  
  那時他還年少,她亦未出塞。上元之夜,相約黃昏。
  
  猶記那一夜的京都街巷,寶馬香車,行人如織,月上柳梢,人間燈火。人潮涌動間,不知何時,他牽住了她的手。她看燈,他便看她。
  
  那一夜是如此好,至今想起,宛如是一場夢。
  
  這前半生裡,最好的一個夢。
  
  胸前傳來的一陣隱痛,令姜毅回過了神。
  
  他的傷還沒有痊癒,方才助那兩個小兵上岸,第一次發力無妨,因有所準備。但第二次擋車,用力過猛,想是牽到了傷處。
  
  他的身形頓了片刻,待胸前傳來的悶痛之感消了幾分,最後望了一眼那座城池的方向,牽馬轉身,沿河岸朝前繼續行去,漸漸快要趕上前方大隊,忽這時,聽到身後的岸上,傳來了一陣馬蹄的疾馳之聲。
  
  那馬蹄聲由遠及近,急促無比,驚起了水邊草叢裡一群方暮歸的野鷺,四散飛離。
  
  姜毅略一遲疑,停步轉過頭。
  
  他看見對岸,一個女子騎馬從後追了上來。
  
  尚隔著些距離,暮光朦朧,她的臉容起初看不大清楚。但當她身影映入眼簾的一瞬,他的心跳便驟然停了一下。全身血液,亦隨之凝固。
  
  風在耳畔勁吹。
  
  野鷺振翅,掠過他的頭頂。
  
  腳下河川,水流潺潺。
  
  一切的聲音仿佛都消失了,他的耳邊只剩下了她追逐靠近的馬蹄之聲。
  
  他不敢相信,她竟就這樣來了。
  
  然而眼前這一切,卻又都是真的。
  
  他情不自禁快步奔下了河灘,朝她而去。
  
  她也看了他,停馬於道,遙望了他片刻,翻身下馬,提起裙裾,亦步下河灘,朝他奔來。
  
  暮色黯淡。二人雙雙止步在了水邊,隔水相望,凝視著對岸的那道人影。
  
  他們已是多少年沒有見了?
  
  光陰催老,而今再見,他兩鬢已白,她卻依然那樣美麗,仿佛還是那一夜的那個女子。
  
  不過一條淺淺河川而已。
  
  他只需邁步,繼續朝前,便能涉水而過,無所阻擋,走到她的身邊,如那個許多年前的上元之夜,再次牽起她的手。
  
  然而這一刻,便是這一道淺川,將他那曾踏平天山的腳步給阻住了。
  
  他再無法前行半步。
  
  金熹亦立在了岸邊,凝眸望著對面那個和自己隔水相望的人,視線漸漸地模糊了。
  
  還是他啊,熟悉的他。縱然兩鬢侵霜,臉容不復年輕,隔著河,才遠遠地看到他身影的那一刻,她便知道是他了。
  
  他為何過而不入,她心知肚明。
  
  但她卻不知,為何,自己還要這般不顧一切地追他而來。
  
  是想看一眼他,那已多年不曾見面的舊日心上之人,今日到底變成何等模樣?
  
  是想向他鄭重言謝,為他救了自己的兒子?
  
  還是想對他親口致歉?為蹉跎了他的半生,縱然到了今日,還是不能履當年曾和他私許的那個諾言?
  
  無數的話,湧上了她的心頭。
  
  然而,她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良久,她俯首,屈膝,向他深深地斂衽一禮,禮畢,轉身匆匆上岸,一把抓住馬韁,翻身上鞍,馭馬,掉頭而去。
  
  姜毅衝下了河灘。
  
  他知她在想什麼,也知她想說什麼。
  
  他沒有怪她,絲毫沒有。
  
  一切皆為他甘願。無論是從前,現在,或是將來。
  
  餘生,他若能再有機會去牽她手,同觀花燈,那是一種幸。
  
  若是不能,只要她安好,想起她的時候,知她就在某個地方,過得很好,他守護,護著她的安好。
  
  這,也是一種幸。
  
  另一種幸。
  
  他追了幾步,又停住了,立在淺水之畔,靜靜地望著對岸那道縱馬而去的背影漸漸變小,直到徹底消失,再也看不見了。
  
  天黑了。
  
  一輪淡黃色的月牙兒爬上了藍色的夜空,掛在青黛色的遠山頭上。
  
  夜色籠罩了河流,還有立在水邊的那道男子身影。四下靜悄,惟水聲潺潺。
  
  一雙水鳥交頸而來,用喙親昵地相互梳理對方羽毛,雙雙游進灘邊的水草裡,消失不見。
  
  遠處,有一隊人馬往這邊行來。姜毅隱隱聽到了呼喚自己的聲音。
  
  應是部下到了駐紮的營地,沒見自己歸營,不放心,折返回來尋他。
  
  他終於轉身,涉水上岸,朝著前方營地的方向縱馬而去。
  
  懷衛站在不遠之外路邊的一簇蘆木之後,迷惑地看著對岸那道高大的身影遠去,終於轉過臉,問道:“阿嫂,我娘親和大將軍,原來他們從前就認識了?”
  
  “為何我娘親來尋他,見到了他,卻又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
  
  緊跟著,他又問道。
  
  菩珠望著他一臉困惑的樣子,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
  
  她追懷衛到了這裡時,遠遠正看見前方,金熹和姜毅隔水相望。
  
  她以為他們將要涉水相見,緊緊相擁。卻沒有想到,二人最後竟就那樣分別了。
  
  那不是不愛。
  
  是半生的沉澱,長久的等待。
  
  愛太過深切,反而深水靜流,變成了隱忍和成全。
  
  一個,千言萬語,化入了最後的那深深斂衽一禮。
  
  一個,停下了追逐的腳步,因他知道,她如今依然無法拋下一切,回到他的身邊。
  
  然而,她卻不知該如何和懷衛講。
  
  這個少年的王,他能理解他的母親和另一個男人之間的那種牽絆嗎?
  
  “是!在你還沒出生之前,在你的母親,我的姑母,她還被人叫做金熹公主的時候,他們就已認識了。”
  
  “不止認識,他們還曾許下過一生屬於彼此的諾言!”
  
  就在菩珠沉默之時,身後忽然傳來了一道不疾不徐的說話之聲。
  
  這熟悉的聲音……
  
  她倏然回頭。
  
  李玄度不知何時到了,正立在他和懷衛的身後,見兩人回了頭,他微笑著走了上來,握了握菩珠的手,低聲道:“我聽說你和懷衛出來了,便就追了上來。”
  
  他解釋完,轉向一臉驚詫的懷衛:“想知道昔日,強大的北狄如何分裂東西,你母親為何遠嫁塞外西出玉門嗎?”
  
  懷衛呆呆地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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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2 00:24:20 |只看該作者
第 149 章

  李玄度領著懷衛,坐在河灘邊。
  
  菩珠望著前方那一大一小兩道背影,側耳聽著他們隨風傳來的低低說話之聲,自己也猶如被李玄度的敘述帶著,回到了從前那一段歲月,心潮起伏,感慨不已。
  
  李玄度終於講述完了當年舊事,河邊安靜了下來。
  
  懷衛起先沉默著,片刻後道:“四兄,我娘親從前是為了天下的百姓,這才離開了大將軍,嫁了我的父王, ,做了我的娘親,對嗎?”
  
  李玄度點頭:“是,她是李朝的公主,為朝廷擔負起了原本不該由她承擔的責任。”
  
  懷衛再次沉默了,良久,又道:“在我娘親的心裡,她會不會覺得西狄,還有……”
  
  他頓了一頓。
  
  “還有我……是她的累贅?”
  
  他的聲音很輕,說完,不安地看著李玄度,神色帶了幾分忐忑。
  
  李玄度搖頭。
  
  “不,你想錯了。雖然當年你的娘親確實是出於責任才嫁到了銀月城,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了,她早已真正地愛上了這片土地和生活在這裡的人們,更不用說你了。”
  
  他微笑著,指了指頭頂。
  
  “你便是這些年間,上天為了回饋她而賜她的最好禮物。你知道嗎,你母親當年出塞遠嫁之時,四兄才七歲。當時四兄送她出京,曾暗自發誓,等長大後,一定要將她接回來。可是現在,四兄打消了這樣的念頭。”
  
  “為何?”懷衛睜大眼睛看著他。
  
  “因為四兄的姑母,她在這裡已有了她至愛的血親。你便是她的至親。你方才不是問你阿嫂,你的娘親見到了大將軍,為何又那樣分開嗎?”
  
  他停了下來,沉吟著,斟酌該如何表述。
  
  菩珠走了上去道:“那是因為今日的她,已不是從前的公主了。”
  
  “今日的她,是西狄的太后,是懷衛的母親。所以她在見了大將軍的面後,又那樣和他分開了。”
  
  菩珠說完,也坐到了懷衛的身邊,對上他轉向自己的目光。
  
  “所幸,戰亂和爭鬥,都已過去了。他們都非常愛你,希望你無憂無慮,長大後,做一個英勇而仁慈的王。我想,這就是他們最大的心願。”
  
  懷衛慢慢地轉回頭,望著前方的河流,怔怔地坐著,似出神地在想著什麼。
  
  菩珠和李玄度陪著他繼續坐著。
  
  良久,見他始終一聲不吭,菩珠柔聲道:“不早了。要不,我們先回去了?”
  
  她話音未落,就見地上的懷衛猛地一躍而起道:“四兄四嫂,你們先回吧!我去尋大將軍!”
  
  他說完,回頭朝岸邊的坐騎打了聲口哨。
  
  那匹驊騮神駿,聽到主人召喚,噦噦了兩聲,立刻奔了過來。
  
  懷衛一個翻身上了馬背,駕著便下了河灘,趟過河水到了對岸,立刻朝前,縱馬而去。
  
  他的幾名隨衛,一直遠遠等在後頭,隱約看見了,慌忙追上來。
  
  李玄度和菩珠對望了一眼,也不知他去尋姜毅想做什麼,立刻也喚來各自的馬,渡過河,一道追了上去。
  
  懷衛騎術自是百里挑一,一路狂奔。
  
  幾騎前後疾馳,一口氣奔出了將近十里地。夜幕之下,前方隱隱有點點火光映入眼簾,快要到大軍的駐地,兩人才追上。
  
  李玄度將他的馬,攔在了轅門之外。
  
  “四兄四嫂,多謝你們告訴了我過去的事!你們放心,我心裡有數!我只是有幾句話想和大將軍說!說完我就出來!”
  
  他不待李玄度開口,翻身下馬,邁步便朝轅門奔去。
  
  李玄度看向菩珠,低聲道:“怎麼辦?他想說什麼?”
  
  菩珠見他微微緊張,似還有些不放心的樣子,遲疑了下,握住他的臂,阻止了他想追上去的腳步。
  
  “讓他去吧,我們等著便是。”
  
  “他已經大了,不會胡來的。”
  
  她望著懷衛大步奔向軍營轅門的身影,輕聲說道。
  
  ……
  
  營帳裡,姜毅也未傳喚軍醫,只自己解了衣裳,往因為發力而微微迸出了些血絲的傷處重新上了藥,裹了下傷,便就獨自坐在案前,再次閱著隨身攜的那張西域輿圖。
  
  這是李玄度給他的。
  
  這張輿圖,不但標有整個西域所有大小邦國的方位、城池,也標識出了其間的山巒、河流和戈壁沙漠。比他多年前戰狄人用的老圖,不但更為詳盡,位置也精準了許多。
  
  他對這張輿圖很感興趣,連日來,晚間無事,便取出來察看。
  
  然而今夜,他的目光落在圖上,卻有些神思恍惚。
  
  他想起黃昏她追上來,和自己隔水相望的那一幕。
  
  他出神了片刻,合上圖,待要放回去,視線又落到了和輿圖一併存放的那支鶴笛上。
  
  他解開包巾,取出鶴笛,望著笛身的刻字,微微走神。
  
  他少年行獵時,曾偶從鷹爪下救了一隻白鶴,鶴不走,他送給了和他青梅竹馬的金熹,讓她養。幾年後白鶴死去,她很是傷感,他便抽鶴骨,做了這支笛送她,以寄思念。
  
  這便是鶴笛的來歷。
  
  他的拇指撫了下笛身,正要將它再放回去,忽這時,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親兵接著隔簾通報:“大將軍,西狄王來了,要見大將軍!”
  
  姜毅一怔,很快反應過來,迅速地用布將鶴笛包了回去,隨即起身,待要出去,抬頭,見簾門已被人掀開了。
  
  少年如一陣風,從外衝了進來,和他打了個照面,便就停住,立在了帳簾前。
  
  他仿佛疾奔了一段路,停下後,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姜毅沒想到他此刻竟會來,很是欣喜,笑著朝他走去。
  
  “你怎來我這裡了?”
  
  他和少年招呼,卻見他卻恍若未聞,依然那樣看過來,雙目緊緊地盯著自己,神色奇怪,和平常的樣子,判若兩人。
  
  他一怔,忽地想起了今日他母親和自己在水邊相見之事。
  
  莫非他知道了?對他的母親生出了誤會?這才連夜追到自己這裡?
  
  他的心一沉,腳步頓時猶如注鉛,停住了,凝視著對面這突然闖進來卻又一言不發的少年,笑容也漸漸消失。
  
  他遲疑了下,問道:“傍晚的事,你知道了?”
  
  少年喘息漸平,看著他點頭:“是,我知道!我還知道了,大將軍你和我母親從前的事!”
  
  姜毅閉了閉目,隨即睜眼,立刻道:“你不能誤會你的母親,她無半分不是,更不曾做過任何對不起她身份的事!今日之事和她無關,一切都我的過錯!”
  
  他說完轉臉,看向案上那支用布包了回去的鶴笛,無半分猶豫,徑直取了過來,展到少年的眼前。
  
  “看到了嗎?這是你母親小時候我送她的。十幾年前,她便就托你四嫂的父親將它帶回來還給我了!”
  
  他握住了鶴笛,便要發力折斷:“你放心,我可向你保證……”
  
  “大將軍!”
  
  懷衛一步上前,將鶴笛從他手中奪了過來。
  
  “大將軍,我追來,是想要告訴你,我會很快長大,做真正的雄鷹,娶妻,為王!到時候,我便讓她做回公主!把公主還給大將軍你!”
  
  姜毅定住了,怔怔地望著面前的少年。
  
  懷衛眼眶泛紅,神色激動。他凝視著面前的這個男子,說完了話,低頭,看了眼方從他手中奪來的那支鶴笛,小心地,輕輕放回到案上。
  
  “請大將軍繼續保管。等到了那一天,你再親手將它還給她。”
  
  懷衛朝他鄭重地行了一禮,隨即轉身,如來時那般,掀簾飛奔而出。
  
  姜毅終於回過神,吃驚不已,追了出去,見夜幕下,那少年的身影朝著轅門的方向而去。
  
  他往軍營外奔去,奔出轅門,遠遠看見外面的野地裡,有幾道騎影。
  
  “大將軍,多加保重!早日養好傷!後會有期!”
  
  懷衛衝著身後高聲道了一句,翻身上馬,抽了一馬鞭,掉頭而去。
  
  李玄度帶著菩珠也上了馬,遙遙朝奔出來的姜毅拱手道別,隨即也跟著懷衛,縱馬離去。
  
  姜毅追出轅門幾里地,方停下腳步,目送著前方的幾道騎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他在軍營外的野地裡獨自立了許久,緩緩仰天,閉目,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終於壓下心中那澎湃的感情,方轉過身。
  
  “何人?出來!”
  
  他突然望向一側道。
  
  近旁野地的一片昏暗角落裡,慢慢地走出來一個人。
  
  是一個年輕的將領。月光之下,身影勁瘦,劍眉長目。
  
  “驃下崔鉉,見過大將軍。”
  
  那青年朝著他行了個禮,低聲說道。
  
  姜毅聽到他的自報家門,微微一怔,仔細地看了他一眼。
  
  “你便是崔鉉?”
  
  他打量著這青年,語氣緩和了不少。
  
  姜毅聽聞過這個名字,也知道些他的事,只是此前沒見過人。沒想到此刻會在這裡遇到。
  
  如今東狄雖連王庭也被破,眾部投降,四境皆服。但說不準,過個十年二十年,死灰復燃,戰事再起,也不無可能。
  
  何況除了北方,東北、西南,亦皆有異族。冠服文華,與中原皆不相同。
  
  如西狄者,畢竟是異數。何況為了維持這種關係,李朝的一位公主,她曾付出了她半生的代價。
  
  土地和權力,永遠都是吸引狼群追逐的鮮血一般的存在。
  
  李朝需厲兵秣馬,不可懈怠。而良將難求,尤其是能指揮大規模作戰的將領,除了經驗外,對天分,更是有著極高的要求。
  
  朝廷軍中,有能力指揮一二萬人作戰的將官,據他所知,如今應有十來人。
  
  有能力指揮好五萬人的將官,則只有韓榮昌、楊洪等寥寥數人了。
  
  而能指揮好十萬以上大軍的,除了自己和李玄度外,在短期內的將來,恐怕就只有這個崔鉉了。
  
  只是或還需要調教。
  
  “不早了,為何還不歸營,遊盪在外?”姜毅問他。
  
  崔鉉方才心中發悶,出來透氣,想回時,無意看見李玄度和她等在轅門之外,自然不會貿然現身。
  
  “帳中悶熱,出來透氣,不想驚擾了大將軍。”他應道。
  
  姜毅直覺這青年人似有心事,卻也未再多問,只道:“回去後,你有何打算?可是要入朝為官?”
  
  據他所知,這個崔鉉雖此前在朝廷裡位高權重,曾做到南司將軍,北疆大戰,亦立下了大功,但從前得罪了不少人,聲名亦是狼藉。
  
  據如今朝廷裡的傳言,孝昌皇帝之死,似也與他脫不了干係。
  
  秦王即將登基,這是板上釘釘之事。在秦王登基後,這青年若真想再入朝為官,秦王應也會滿足他的心願。
  
  就是不知他自己是如何想的。
  
  崔鉉低聲道:“戴罪之身,何來臉面入朝?”
  
  姜毅注目了他片刻:“既不入朝,好男兒便當守土安邊。我麾下尚缺一上將,日後你可願來?”
  
  崔鉉倏然抬頭,和他對望片刻,朝他單膝下跪,低頭道:“求之不得!能效力大將軍麾下,乃驃下之幸!”
  
  姜毅臉上露出笑容,立刻上去,親手將他托起,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後生可畏!將來建功立業,王侯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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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8 1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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