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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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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蓬萊客] 菩珠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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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2 00:20:09 |只看該作者
第 130 章

  楊洪數日前在琵琶峽口指揮守關之時,身中流箭受傷,此刻身纏傷帶,臉色蒼白, 正等著李玄度,見他現身,說糧官方才再次來報,城中糧儲告急,而流民越來越多。今還能設幾處粥點施粥,勉強發放,再過些日,待留給流民的糧儲耗盡,到時琵琶峽口便是能夠繼續堅守,後方恐怕也要大亂。
  
  他說話之時,雖極力克制情緒,但憂心卻是掩飾不住。
  
  李玄度起先沒說話,只踱步到了東窗之前,望著靖關方向,沉吟了片刻,忽回頭道:“楊都尉可想過奪下靖關?”
  
  楊洪一愣。
  
  若奪了靖關,便可讓那些流民暫入鄰郡,不但可緩解郡城人滿為患的態勢,更重要的是,可借近郡糧草暫用,解決後顧之憂,自然最好不過。
  
  但是靖關卻是皇帝親口下令關閉的。若是強攻,和造反有何區別?
  
  他此前從未想過還有如此的可能,此刻聽到這話從秦王口中說出,驚駭過後,沉默了下去,猶豫不決。
  
  “殿下……茲事體大,下官不敢擅自做主……”
  
  李玄度道:“金城湯池,非粟不守。援軍路途遙遠,非朝夕能至。流民缺食,尚可一日一粥勉強果腹,若守軍糧盡,都尉難道叫他們空腹守城?非常之事,便以非常手段處之!此事我來,我親自去攻靖關。日後朝廷問責,亦由我來擔罪!”
  
  秦王說這話時,目光炯炯,語氣中的果決之意,如劍出鞘。
  
  楊洪心一橫,咬牙道:“殿下乃千金之軀,怎能冒如此之險!下官領兵去攻!河西守戰,請殿下代下官把著!”
  
  李玄度微笑道:“楊都尉不必與我爭了,你受傷不輕,如何攻城?且你在河西多年,比我擅守。那邊琵琶峽口,還是勞楊都尉你親自把著,有你坐鎮,將士心安。這邊靖關,我來!”
  
  將士早就對皇帝當日的閉關之舉十分不滿,便是心懷憤恨者也是不計其數,當日險些嘩變,根源亦是在此,此刻聽到秦王竟要親自領兵去攻靖關,雖明知攻關艱難,九死一生,但秦王既不懼,眾人自是血熱,紛紛要求隨戰。
  
  靖關易守難攻,城樓高聳,地勢如同天塹,一向被視為西向通往內郡最後、亦是最為牢固的一道關卡。
  
  強攻,便意味犧牲。
  
  李玄度不敢輕視,組織選拔敢死之眾,詳細制定攻打計劃,以將傷亡減到最輕,一夜忙碌,直到天光破曉,方回到了她住的地方。
  
  他望著門窗,腳步漸緩,最後停步在了廊階之下,踟躕不前。
  
  才將她接回,撫定她心,這邊轉身,自己便就要去強攻靖關。
  
  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和她開口,正躊躇間,忽聽那門輕輕“吱呀”一聲,抬眼,見她竟出現了門檻之後。
  
  他一夜未歸,雖派人回來傳了消息,讓她不必等他,自管安歇,但想到河西之局,又如何睡得著?睡睡醒醒,胡亂閤眼了半夜,大清早便就醒了,想出來到院中透口氣,不料李玄度竟就立在階下,見晨曦黯淡,他身影凝停,一怔,臉上隨即露出笑,正要邁步出來迎他,李玄度已是幾步邁上台階,到了她的面前,握住她臂。
  
  “怎如此早便醒了?腳還沒好,還下了地?”
  
  他將她抱起,送了進去,放回到床上。
  
  菩珠笑道:“昨日白天睡了好久,又睡了一晚,不睏。腳也差不多了,走這麼幾步,還是能行的。”
  
  她說著話,藉著窗外透入的朦朧晨曦,看著他,見他不語,只伸手過來,默默地替自己輕輕揉著因懷孕而變得微腫的小腿,微微歪著腦袋,看了他片刻。
  
  “你有事?”
  
  李玄度下意識地搖頭,才搖了一下,又停住,和她對望了片刻,終於把強攻靖關的決定說了出來。
  
  “姝姝,姑母與都護府的援軍,照我估計,最快也還需半月方能到,這邊若無新的糧草入庫,恐怕支撐不了這麼久。此事本也不用我去,但楊洪受傷,實不能勝任,而攻靖關,形同作亂,我若不親自去,將士恐懷有顧慮,不能決勇。如此攻城之戰,若是士氣不足,想要拿下,恐怕無望,徒犧牲將士性命而已,何況靖關險峻,乃帝國第一西關……”
  
  菩珠慢慢地坐直身子,臉上笑容也漸漸消失。
  
  他停了下來,凝視著她,慢慢的握住了她的手,和她手指交握,緊緊相纏。
  
  “姝姝,你莫為我擔心……”
  
  他一頓,忽然笑了,語氣也變得輕鬆了起來。
  
  “你不是說,我在你那夢中後來做了皇帝嗎?原本我還不信,如今是越看越像了。你想,攻靖關,便是反了朝廷,往後,便是我不想,楊洪和河西那些跟著我去攻城的將士,怕也不會答應……”
  
  菩珠忽然爬了起來,膝跪到他腿上,伸手緊緊地摟住了他的肩背,臉靠在他的肩上。
  
  他停了下來,任她如此抱著自己,慢慢地,也伸出手,回抱住她變得日益臃腫的腰身。
  
  兩人默默相互抱了片刻,菩珠終於鬆開他,笑道:“你何時動身?”
  
  他說:“士已點選完畢,事不宜遲,明日便就動身。”
  
  菩珠凝視著他,一字一字地道:“好。你早日勝歸,我和孩兒等你回來!”
  
  ……
  
  守衛靖關的守將名馬翼,出身世家,原本頭銜是四品明威將軍,當日李承煜下令閉關之後,轉頭便將他擢為了三品的昭勇將軍。須知若無實打實的功勞,或有過硬家世為靠,武將想從四品跨入三品大員之列,就算稱不上難如登天,亦絕非容易之事。而今憑空便就跳過從三品,直接變成三品大將,他感恩戴德,自己分析河西局面,料楊洪應當堅持不了多久,能守到今日仍保有琵琶峽口,沒叫東狄人攻到靖關之下,也是暗暗佩服。
  
  但佩服歸佩服,對楊洪,他向來看不起其出身,更不可能違抗皇帝之命。自河西之戰爆發後,令部下嚴防死守,每日警戒,並準備足夠的火油、滾木等守城戰資,為的,就是防備東狄人打到靖關發動攻擊。
  
  今日早五更,他尚在睡夢裡,忽聞戰報,斥候探得有支兵馬正往靖關發來,且似攜有雲梯等攻城戰具,起先以為是河西徹底被破,東狄人打來了,待聽聞是河西軍,不禁震驚於楊洪的膽大,又得報,竟是秦王李玄度領兵,他親自來攻,頓時驚慌不已,慌忙召人商議對策。
  
  京都裡的皇帝與占了東都的沈暘正在作戰,北疆亦起戰事,這些消息,他不是不知道。如今秦王李玄度親自來攻靖關,他心裡沒有半點猶疑,也不可能,但最後,還是被一個心腹的一句話給說得下了決心。
  
  那心腹道:“沈暘若勝,佔了京都,將軍你投誠,保今日地位不難,日後說不定,還能更進一層。但今日,將軍若降秦王,莫說皇帝陛下未必敗,即便日後當真敗了,天下為秦王所得,將軍你三兩個月緊閉關門,坐視河西苦戰,致令軍民傷亡慘重,秦王或將饒將軍性命,但往後將軍想保榮華富貴,絕無可能!”
  
  一番話將馬翼說得心驚肉跳,徹底打消投降之念,只下了死令,命手下五千兵馬全力以赴,死守關門,更是將計劃用來對付東狄人的火油滾木亦盡數搬運上了城墻,阻止河西軍攻城。
  
  李玄度領兵奔至靖關鐵門之外,令兩千勇士列陣,待命於箭程之外,派一大嗓士兵先行出陣喊話,令馬翼出來對話。對方半晌不肯露臉。他遙望城頭,見戒備森嚴,刀槍劍戟,燦若霜雪,城墻墻垛之間,更是隱隱露出道道滾木,知今日必是要血戰攻城,乃命鼙鼓出列,準備怒鼓發令,自己一馬當先,取了大弓,正待瞄準那桿高高插於城樓正中間的馬字旗,將它射斷,忽這時,見城關的對面,從那墻內,竟率先出現了一桿鐵箭,凌空而出,亦朝那旗桿激射而來,不偏不倚,正中旗桿。
  
  那箭的力道,猛悍無比,不但徹底洞穿了旗桿,暴擊之下,餘力驚人,擊得木屑紛飛,風過,旗桿的上半截在空中仿佛醉了酒似地晃了幾下,最後在城頭士兵發出的驚呼聲中,攔腰而斷,帶著將旗,從城頭跌落,掉在城門之下。
  
  將帥之旗,如將帥之首,不但是威嚴的象徵,往往更被視為戰況的吉凶預兆。戰事之中,定會有專門一隊士兵保護旗幟不倒。
  
  而今日,秦王尚未開始攻城,這邊城頭上的旗便就被利箭射斷了。
  
  馬翼方才只是心虛,不敢登上城頭和李玄度對話而已,人就在旗桿近旁,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旗幟竟被來自城內不知何人所發的利箭給射斷,垮喇喇地掉下城頭,駭異過後,更是大怒,轉頭察看,見對面城關通出去馬道之上竟來了一隊人馬,當先那人身材魁偉,氣勢過人,帶著身後約千餘的騎兵步卒,正朝這邊馳來。
  
  他大驚,一時不知對方是和來頭,飛身撲到了城墻頭上,探身朝外望去,見對方頭戴兜鍪,身披戰甲,龍威燕頷,氣勢過人,只覺面熟,一時卻又想不起是誰。正盯著,聽他突高聲喝道:“馬翼!此關門乃當年太祖為防禦敵寇而修,今日你卻用來殘害河西同袍,國賊亦不過如此!再不啟門,人人得而誅之!”
  
  那人聲若綻雷,中氣十足,更是正氣浩蕩,隨風傳送,聲入關門上下每一個人的耳中。
  
  眾人為之一震,不禁紛紛轉頭,目不轉睛地看著。
  
  “姜毅!”
  
  馬翼終於認出來人,大驚失色,失聲喊道。
  
  姜毅縱馬如流星掣電,轉眼到了城關之前,勒馬停在距離關門數十丈外的正前方。
  
  “河西以區區數萬之兵,正苦戰十萬東狄賊寇。你身為戰將,脣亡齒寒難道不知?河西若失,下一個便輪到靖關!你還不速速開門!將功折過,今後或尚有活路可走!”
  
  戰神大將軍姜毅之名,這些邊郡將士,何人不曾聽聞?這些年雖如星辰般隕落,再不曾光耀李朝的天空,但舊日威名卻是不減。
  
  眾人見這漢子原來竟就是傳聞中那一夜白頭的姜毅,城上城下頓時一陣騷動,一時也顧不得關門之外如何了,紛紛睜大眼睛眺望,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馬翼萬沒想到,多年未再有消息的姜毅今日竟如神兵天降,壓下心中慌亂,勉強提氣,厲聲喝道:“姜毅!我若未記錯,你如今不過一區區馬場牧監令!憑何來此發號施令?本將提醒你一句,倘若你再不走,休怪我翻臉!”
  
  姜毅大笑數聲:“馬翼,瞧見你腳下鐵門左側三尺之處的一處凹痕嗎,那是當年我戰東狄人於河西時,在此城關門下,以蛇矛插入東狄王胸將他釘在城門所留之印痕!”
  
  他陡然收笑,目光轉為凌厲,掃射過立於馬翼上下左右的諸多將士。
  
  “爾等腳下立足之寸土,皆染有我姜毅與當年戰死同袍所流之血!今日東狄騎兵再次來犯,爾等不戰也就罷了——”
  
  他望了眼架設在關樓之上的戰具。
  
  “竟要將手上滾木火油傾向對面正奮力抵禦的同袍!我問一聲,爾等是我李朝之人?我姜毅,有無資格來此與爾等講話?”
  
  每一個被他目光掃射過的士兵,皆覺自己似被他那雙眼睛掃過,見他神威逼人,浩氣英風,不自覺皆是羞慚。
  
  幾名原本奉命已是抬起滾木架在城頭的士兵,慢慢放下,垂手而立。
  
  馬翼嘶聲力竭:“我有陛下之令!姜毅,你膽敢違抗陛下之命,公然造反不成?”
  
  姜毅道:“君為輕,社稷次之,民為重。君王以私慾治天下,臣民可不聽!”
  
  馬翼轉頭下令弓箭手立刻朝關樓下的姜毅射箭,將他射死。
  
  關樓上的一排弓手相互對望,猶猶豫豫,任憑馬翼如何叫囂,無一人先行架弓。
  
  馬翼拔刀奔去,朝著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弓手一刀砍下,那人慘呼一聲,倒在血泊之中。
  
  “給我射!膽敢違令,此便是下場!”
  
  在馬翼的咆哮威逼之下,眾人終於陸陸續續架弓發箭,但所射之箭皆軟弱無力,大半未到姜毅馬前,便就插落在地。
  
  馬翼見狀更是跳腳,咬牙切齒,待揮刀正要繼續砍向弓箭手,姜毅暴喝:“馬翼,兵若子,汝肆意殘害,有何資格為將?”帶著身後將士馭馬到了關樓之前,翻身下馬,大步登上城階。
  
  城門之下,馬翼的士兵多隻默默看著,無人阻攔,便是有馬翼親信要拔刀者,也迅速被緊隨姜毅的士兵所殺,姜毅一路無阻,登上城樓,手起刀落,一刀便就將試圖逃走的馬翼斫於城樓之上,手提染血之刀,目光掠過眾人,喝道:“馬翼已死,膽敢負隅頑抗者,殺無赦!”
  
  他威風凜凜,宛如天神,眾人被他氣勢所震,紛紛放下手中兵器,只有十來個馬翼的親信吼著命手下衝上去。
  
  “弟兄們,從姜大將軍之命!開啟關門,一道去殺東狄人!”
  
  隊伍之中,幾名老將熱血沸騰,帶著人衝了上來,將那十來人亂刀殺死。
  
  這些守關將士當中,亦不乏熱血之輩,先前早就對馬翼不滿,此刻見馬翼已被姜毅殺死,紛紛跟著反戈。
  
  城關之西,李玄度覺察關樓另側有異,先命將士暫停攻城,正觀望著,上面拋下一顆頭顱,滾到地上。
  
  眾人望去,認出是靖關守將馬翼之首,無不詫異。
  
  李玄度方才聽著關樓上隨風傳來的呼喝吶喊聲,隱隱猜到了來人是誰,正眺望著,忽聽到對面發出一陣歡呼之聲,那扇已緊閉數月的鐵門從裡緩緩開啟,只見一人面帶笑容,帶領身後眾多將士大步從關門裡走了出來,朝自己見禮。
  
  “姜叔父!”
  
  李玄度從馬背上迅速翻身而下,朝他快步而去,在他向著自己下拜之前,一把托住他臂膀,阻止他行禮。
  
  “叔父不必多禮!”
  
  姜毅卻不肯,朝後退了幾步,繼續行完這一禮,恭敬地道:“姜毅拜見秦王殿下!河西今日有難,姜毅思當年與河西之舊,義不容卻,特意前來,願助殿下守土禦寇!”
  
  他話音落下,身後的眾將士紛紛跟隨,朝李玄度行叩拜之禮,齊呼效力共戰。
  
  李玄度將姜毅扶起,二人四目相望,他重重地握了握姜毅的手,朝他鄭重頷首。
  
  琵琶峽口,東狄兵馬在休戰數日之後,今晨組織兵馬,發動了一場空前規模的強悍攻擊。楊洪正率著將士苦苦堅守,忽獲悉秦王得出山奔來的姜毅助力,控制靖關,並帶領了五六千人馬支援作戰,本已瀕臨力盡的諸多將士群情振奮,匯合之後,謀劃反擊,在李玄度和姜毅的統領之下,雖兵力依舊遠不及敵寇,但士氣大振,數戰皆捷,逐漸逼退東狄大軍,將防線推回到了玉門關。
  
  半個月後,關外西向開來大隊兵馬,但見星旗電戟,萬馬奔騰,是都護府與西狄援軍跋山涉水,終於到來,兩邊匯合,內外夾擊,大破東狄,虜眾崩潰,諸部更是隨了各王逃遁,聯軍追擊。僅這一戰,便斬虜首萬餘,大獲全勝。
  
  消息傳到郡城,城池內外民眾歡慶,菩珠得知大捷傳報,欣喜不已。
  
  這一日,她在幾個婢女的陪伴下於庭院中散步,見楊洪妻章氏笑容滿面地飛快入內,口中道:“王妃,你瞧是誰來了?”她話音落下,菩珠便聽到一陣疾奔而入發出的腳步之聲,回過頭,見懷衛來了。
  
  她已聽說懷衛此次也隨軍隊同來河西的消息,但直到今日才見他露面。
  
  差不多兩年未見,當日的小王子如今個頭猛躥,早就高過菩珠了,更不復她印象中那圓滾滾的模樣,變成一個身材魁梧的小少年,腰佩金刀,英氣勃勃。
  
  菩珠起先幾乎不敢認,直到懷衛最後一下跳了過來,歡天喜喊了聲“阿嫂”,眉目之間,那流露而出的神態再熟悉不過,這才回神,叫了他一聲,急忙朝他迎去。
  
  “阿嫂你別動,我來!”
  
  他“咚”地一下,最後一步邁到她面前,人還沒站定,眼睛便盯著她的肚子:“阿嫂,你肚子裡裝了個小娃娃?”
  
  菩珠忍俊不禁,點頭。
  
  他發出了一聲驚嘆:“阿嫂你真了不起!等小娃娃出來,若和我一樣,以後我教他騎馬打仗,若是小侄女,我就當馬,讓她騎我!”
  
  他說話的時候,雙眼閃耀著憧憬的光芒。
  
  菩珠笑著讓他坐下,命人端上吃食。他抓起一塊細點,咬了一大口,感嘆了一聲:“還是阿嫂你這裡的東西好吃!我在銀月城經常想著以前在阿嫂你這裡吃過的東西,有時夢裡都會夢見,醒來又沒了!”
  
  菩珠將盤子都推到他的面前,隨即問金熹大長公主和他的近況。
  
  懷衛說一切都好。
  
  “這回收到四兄派人送來的消息,我想來,母后不放心,不讓我來,只讓善央領軍。我對她說,只有小羊才不出羊圈,蒼鷹要在青空飛翔!我已長大,銀月城好些和我差不多年紀的各部王子都已娶妻!母后最後同意了,我就來了。我早想來看阿嫂你了,只是仗還沒打完,前幾日終於趕跑仇家,我就趕緊來了這裡。還是阿嫂你這裡好,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在他們面前,我連笑都不能隨便笑……”
  
  他說著,連東西都吃不下了,長嘆一聲,人攤在座上,皺眉抱怨。
  
  小小年紀,便就擔起王的責任,即便有大長公主輔佐,但於天性跳脫的懷衛來說,辛苦和壓力,可想而知。
  
  菩珠安慰他,說天降降大任於他。正說著話,章氏又急匆匆地進來了,這回她帶來了另外一個消息,說是寧福郡主方也到了這邊。
  
  “今日這是什麼好日子,貴人竟一個接一個地到!”她笑吟吟地說。
  
  菩珠心中一喜。懷衛更是歡喜萬分,從位置上又跳了起來,口中嚷了聲我去接,旋風般地奔了出去。
  
  菩珠也走出去,親自去迎。
  
  這一回姜毅之所以能及時趕到,令靖關不戰而開,李慧兒功勞不小。
  
  她方走到庭院的一道雨廊下,抬眸,便見李慧兒肩披長衣,跟著懷衛走了進來。
  
  許久不見,她原本潤麗的一張秀面看起來清減許多,一路入內,聽懷衛歡喜敘舊,雖臉上亦帶著久別再逢的笑容,但那笑意裡卻似隱隱夾了幾分心事,忽然看見出來接自己的菩珠,停了腳步,頓了一頓。
  
  “慧兒!”菩珠笑著叫她。
  
  “阿嬸!”李慧兒雙眼發亮,欣喜地喚了一聲,提裙朝她奔了過來,到了她的面前,又叫了一聲阿嬸,面上依然帶笑,但眼圈卻突然紅了。
  
  菩珠前些日聽趁著戰事間隙回來過一趟的李玄度告訴過自己,祖母駕崩後,慧兒境況大變,被崔鉉扣了一段時日。此刻見她如此,自己也是心酸,牽她手將她帶入屋中,抱住她柔聲安慰。
  
  李慧兒再也忍不住,伏面在她懷中默默流淚,聽她安慰自己,搖頭道:“阿嬸,我不是為自己難過,我沒事。我是想起太皇太后還有陳傅姆,心裡便就難過。當日太皇太后去了,她跟著也殉了,我知道,全是上官太后他們逼的。上官太后在長公主亂京都時被衝進宮裡的亂兵殺了,她活該!可是陳傅姆她卻回不來了……”
  
  懷衛跟進來。
  
  姜氏駕崩的消息,此前菩珠曾傳信給大長公主,懷衛也知道了,此刻聽李慧兒說起這事,又得知竟連一向他極好的陳女官也是沒了,忍不住跟著傷心起來。
  
  菩珠想到姜氏也是十分難過,但見面前李慧兒和懷衛兩人都眼淚汪汪,壓下心中的情緒,取手帕替他二人擦去眼淚,說道:“你們放心,秦王還有姜大將軍,他們一定會實現太皇太后的心願,到時候,咱們就一起讓她老人家還有傅姆安心落葬!”
  
  李慧兒紅著眼點頭,終於破涕,臉上露出笑容。章氏早帶人替客收拾出了屋子,留下住宿。晚上,用飯過後,這夜,菩珠和長久沒見面的李慧兒同睡,躺在枕上閒話之時,問她被崔鉉囚禁的事。
  
  李慧兒道:“他抓了我後,除了逼問名單下落,倒也未對我如何。後來幾個月前,他被皇帝派去北疆打仗,把我也帶了過去關起來。有一日不知為何,突然把我放了,也沒說什麼,就派人送我去尋姜叔祖了。我見到姜叔祖,把我背下來的那一百多人的名單寫了下來。姜叔祖安頓好我就走了。前些時日,我聽說這邊勝仗,敵虜被趕走,我實在想見阿嬸你,就找了過來。”
  
  昔日那朵在姜氏庇佑之下長大的溫室小花,如今經歷風雨,一天天地堅強了起來。
  
  菩珠心中感嘆了一番,又想起前些日得知的那則消息。
  
  這邊河西已解困局,但北疆的局面卻依舊極是緊張,不但如此,據說李承煜不久前曾再次下了一道急詔,命崔鉉歸京。他以戰局吃緊為由,依舊不從。李承煜大怒,以他居心叵測為由,下令斷他糧草。
  
  她的心思忽然轉重。
  
  原本閉著眼睛仿佛已經入睡的李慧兒忽然睜開眼睛,小聲問道:“阿嬸,那個姓崔的,你和他認識了那麼久。他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
  
  菩珠和她對望了片刻,說:“好人還是壞人,就在一念之間。我總覺得,無論他怎麼變,他還會是我從前認識的那個崔鉉。”
  
  李慧兒似懂非懂沉默了下去,漸漸地,睡了過去。
  
  菩珠醒著,到了深夜,忍不住起身披衣坐下去寫了一信,第二天便派人,命盡快送發給李玄度。
  
  ……
  
  北疆,崔鉉率領麾下將士和東狄人繞著那條界河反覆爭奪,你來我往,這數月間,已是不下四五次了。
  
  河水紅了,變清。清澈了,復又染紅。
  
  他已經三天未飽腹。
  
  這日殘陽如血。渾身紅透,連目底也被鮮血浸染的崔鉉在地獄般的廝殺戰場上,又被斫了一刀。
  
  他倒提著手中那柄殺人殺得卷刃的長刀,刀尖支地,撐住自己那搖搖欲墜的軀體,努力不倒下去。
  
  這一次,應是最後一仗了。
  
  在他的腦海裡,冒出了如此一個念頭。
  
  悲哀的是,勝利終究不屬於他們。
  
  他和那些已死去的,以及戰場上這些剩下的不曾逃亡、但也很快就將戰死的同袍,是這場界河爭奪戰的失敗者。
  
  他們的皇帝,下令斷了他們的糧道。
  
  他感到生命,隨了他身體裡正汩汩不斷往外流的血,在一分分地消失。
  
  當血流盡,他知道自己便就會死了。
  
  在生命即將結束的這一刻,他的心裡,並沒有恐懼。
  
  他只感到茫然。
  
  他這一輩子,或者他活著的目的,到底是為什麼?
  
  他近乎空白的腦海裡,隨著這個念頭,短暫地掠過了他的過往。
  
  難道不是出人頭地,只要自己上去,站穩高位,將一切曾打壓過他的皆踩在腳下,哪管身後洪水滔天?
  
  京都告急,皇帝數次催他歸京,他本應當遵意,先回去守衛京都。
  
  京都若是沒了,他的大廈,也將隨之崩塌。
  
  但他卻沒回,直到將自己陷入絕境,走到了今日這最後的一刻。
  
  他果然如他所預料的那般,賭輸了。
  
  但是他也沒覺後悔。
  
  這是他自己的選擇。
  
  雖然他亦不知,他究竟為何如此選擇。
  
  或許,是他不願辜負了那個生在邊郡長在邊郡,十四歲便就提刀上了戰場砍下胡虜頭顱的少年。
  
  又或許,是他不願讓他的小女君在將來的某日聽到人提及他的時候,神色漠然,甚至帶了幾分鄙夷,淡淡地說:哦,就是那個棄了大片邊郡之地,不戰而退的人?
  
  界河徹底地染紅,河面之上,堆滿了大片大片的浮屍,水流緩滯。
  
  剛殺死一批,又一批更多的敵虜再次衝來,越來越近。
  
  他們已過了河,正朝他的方向衝來。
  
  他掙扎著,終於再一次地站直身體,用他最後的全部力量,握緊手中的刀,拖著,朝對面一個正朝他衝來的敵虜,一步一步地走去。
  
  那敵虜快要衝到他的面前了。就在對方獰笑著,朝他舉刀,而他亦要朝對方撲去,同歸於盡之時,一道利箭從他的身後射來,猛地插入那人的喉嚨。
  
  他頓住了。
  
  依稀間,他仿佛聽到自己的身後傳來了一陣吶喊和廝殺之聲。
  
  他身邊那些還活著的渾身是血的將士紛紛轉頭。而他,卻仿佛連轉頭的氣力也消失了。
  
  他僵立著,一動不動,直到他一名副將的狂喜話聲衝入了他的耳鼓:“將軍!秦王來了!秦王帶著闕人來增援了!”
  
  崔鉉緩緩轉頭。
  
  漫山遍野旌旗蔽日。
  
  在他眼前那一片朦朧的紅色光影裡,他看見了一道熟悉的身影,那人朝著自己這個方向正縱馬而來。
  
  他仰面,筆直地倒了下去。
  
  他以為自己就此死去了,但最後他卻發現,他還是沒有死。
  
  他睡了一覺,長長的一覺,甚至,恍恍惚惚還做起了夢。他夢見了少年和他的小女君。初遇她時,那從小生長在河西如戈壁和沙石一樣粗糲的少年,他從未曾見過,連在夢中也不曾夢見過,世上能有那樣好看的女孩兒。根本無需她做什麼,或者她開口要求什麼,只要她那雙明眸看看他,立在路旁,微風拂過她的髮鬢,她朝他招招手,無論她想要什麼,他都給她,挖心掏肝,百死無悔。
  
  他更沒有忘記,當日,少年有一枚髮釵想要送她,在被她婉拒之後,說,總有一天,她會心甘情願戴上去的。
  
  後來他知道了,那少年是何等的狂妄和自大。
  
  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這輩子,再不會有。
  
  但,若她往後偶爾想起他時,心中仍能留存幾分關於那少年的影,那便也就值了。
  
  他,始終還是不願讓她看輕。
  
  “小女君……”
  
  崔鉉喉間發出了夢深之處的一聲含糊呢喃。聲音驚動那個正坐在中軍大帳案前低頭就著燭火讀著手中書卷的清雋男子。
  
  深夜,耳邊萬籟俱寂。
  
  他微微抬眉,望了眼床上那個尚未從重傷中甦醒的年輕人,垂下眼眸,翻過一頁,繼續靜靜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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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
發表於 2021-1-12 00:20:20 |只看該作者
第 131 章

  當崔鉉終於從深夢中醒來,他緩緩睜眼,發現自己身處中軍大帳之中,躺在床上。
  
  周圍的一切都很熟悉,但耳邊卻靜悄悄的,寧靜異常。沒有了慘烈廝殺的聲音,也聽不到帳外遞送緊急軍情或是軍士調撥而發出的各種雜聲……
  
  他甚至有些不大習慣耳畔如此安寧。短暫茫然了片刻,意識被周身慢慢傳來的骨頭寸寸碎裂似的隱痛之感給拉了回來,吃力地轉過頭。
  
  案角亮著燭火,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簾。
  
  那人靜靜坐於案前,斂眉垂目,正讀著一冊握他手中的書卷。
  
  崔鉉自然認得他……李玄度……
  
  但他怎會在自己這裡?
  
  他盯著,怔怔地望了片刻,忽然,失去意識前的最後那一幕記憶湧了回來。
  
  他記了起來,全部都記了起來。
  
  李承煜斷了糧道,北境必陷。但他不願退,也是為了給那些替他們當過民夫送過輜重的郡民留夠逃離的時間,當東狄人獲悉這個消息趁機再一次地發動猛攻之時,他和麾下願隨他死守的將士在界河之畔,與北虜血戰了三日。
  
  在他赴死之時,這人帶著增援兵馬趕到。
  
  自己最後終究還是沒有死,被他救了……
  
  一時之間,他心頭五味雜陳。
  
  倘若說這世上有哪個人是他最不願欠下人情的,毫無疑問,那人必是眼前之人。
  
  那年秋獮,便是為了還他當日不究刺殺的人情,在獲悉李承煜的陰謀之後,他去通知了她。
  
  他以為這一輩子,自己可以與此人兩清了,往後再無瓜葛,若他成為自己前路之上的敵人,那便刀槍相見。
  
  他沒有想到,今日自己又欠下他的人情,不但如此,還是一個如此之巨的人情。
  
  如此活,他寧願就那般死去。
  
  他盯著對面那道還在讀著書的人影,神色漸漸僵硬。
  
  李玄度忽似有所覺察,眸光微動,抬眼,視線從書卷上離開,看了一眼,放下書,起身倒水。
  
  “醒了?你已昏迷多日,你的幾個生死兄弟很是擔心,都半夜了,方才還來外頭問。”
  
  他將水遞了過來,語氣閒適,便如一對老友閒聊。
  
  崔鉉恍若未聞,沒有任何的回應。
  
  李玄度收回端著水的手,望了他片刻,忽道:“你不必多想。我來,不是為了特意救你,是為守住界河,為叫所有的忠義不被辜負。你受傷不輕,既醒了,我去叫軍醫來。”
  
  他將水放下,轉身朝外去,走到帳門之前,待要邁出,身後傳來了一道聽著帶了幾分艱難的嘶啞之聲:“……戰事如何了?我已昏睡幾日?”
  
  李玄度停步轉頭,見崔鉉掙扎著要坐起來。
  
  當日戰況變成白刃拼殺之時,他身先士卒衝在最前,身上負了多處砍斫和箭傷,此刻牽動傷口,必十分痛楚,臉色陡然蒼白。
  
  李玄度也未上前相扶,只看著他自己緩緩坐起了身,方道:“你失血過多,已昏睡半個月了。戰事暫時算是結束,東狄人退兵。他們傷亡不輕,加上河西那邊也失利,打擊之下,短期內應當不會再主動進攻。界河前方,如今由我舅父與你的人馬共同把守,你不必顧慮。”
  
  崔鉉終於坐直身體,異常得挺直,起先人一動不動,似還未從這消息中回過神來,片刻之後,忽道:“多謝你了。這樣就好。”
  
  李玄度見他雙目視線似落在自己的臉上,卻又好似根本沒有在看自己,而是穿過了他,投向那不知何處的遠方深處。
  
  他起先也沒在意,點了點頭,道了句“你稍候,我叫人來”,隨即走了出去,吩咐守在外的親兵去將軍醫喚來。
  
  親兵走後,他沒有立刻返身入內,而是繼續站在外面。等待軍醫到來的間隙,他望著遠處那片黑漆漆的界河的方向,不知為何,心裡覺得有些不對,但一時卻又捉不到端倪。
  
  凝思了片刻,他忽想起崔鉉方才向自己道謝時的神態和口吻。
  
  幾乎就在同一時刻,帳中發出了一道劍被拔出鞘的摩擦之聲。
  
  雖聲極輕,但還是沒逃過他的耳。
  
  他悚然一驚,沒有片刻停頓,驀地轉身。才衝入帳,便見崔鉉立於案前,橫劍自刎。
  
  電光火石之間,李玄度猛地飛身撲了上去,劈手將劍奪了下來,厲聲喝道:“崔鉉!我固然聽聞,生而辱,不如死而榮。只你難道以為,你今日這般自盡,便就歸榮?”
  
  他臉色鐵青,抓起橫在案上的劍鞘,“嗆”的一聲,將那已是染血的三尺青鋒插回到了鞘中。
  
  崔鉉僵硬地轉過已是流血的脖頸,慢慢抬頭。
  
  他臉色慘淡,咬牙,一字一字地道:“路是我自己所選,今日既行至窮途,我願賭服輸。殿下何必插手?”
  
  李玄度盯了他片刻,神色漸漸緩了下來,道:“崔鉉,你做過的事,我大約也能猜出幾分。弒君在前,今又自斷後路,稱窮途末路,倒也不過。但我還有一語相告,聽或不聽,全在於你。”
  
  “今胡虜未滅,正國家用人之際,你若真有一副錚錚鐵骨,便當亡羊補牢,將功補過。大丈夫立於世,不求燕然勒銘,但效節邊陲,馬革裹屍,也遠勝你今日橫劍自刎!”
  
  崔鉉依舊僵立著,神色木冷,任頸間的血流淌而下,滴滴濺落在地。
  
  一團夜風從帳門裡涌入,燭火曳動,一明一滅,他影被燭火投到了身後的一幕墻上,一陣搖晃。
  
  李玄度繼續道:“另外,姝姝也有一話,叫我轉告於你。”
  
  崔鉉慢慢抬眸,望了過來。
  
  李玄度見他終於有所反應,頓時想起方才他在昏迷中呼她的一幕。
  
  也不知他夢見了什麼。
  
  他壓下心中湧出的一絲異樣之感,用平靜的聲音說:“她說,你名為鉉,鉉者,鼎也,國之重器。她望你能如你大名,日後真正成國之重器。”
  
  “還有……”
  
  他頓了一頓,終於道:“她還叫我轉告你,她為她從前在河西結交的那個遊俠少年而感到驕傲。”
  
  李玄度說完,將劍放回到案上,再次出帳。
  
  軍醫和幾個聞訊的崔鉉手下之人恰匆匆趕了過來。李玄度朝裡示意了下,待眾人入內,自己便轉身去了。
  
  崔鉉醒了,性命無礙,這邊暫時應當不會再有大戰,也有闕人和崔鉉部下守著,可以放心。
  
  至於皇帝李承煜,經此一役,北疆將士無不離心,即便再有聖旨送達,料也一紙空文,寸步難行。何況,如今他應正忙著對付東都叛軍,一時間,應也無暇再顧及這邊。
  
  這一趟出來,轉眼竟又過去了快兩個月。
  
  她還在河西,懷胎十月,應當快要生了。
  
  他想盡快趕回去。
  
  次日,李玄度去前線軍中拜別舅父李嗣道,回來,料崔鉉不欲再見自己之面——且說實話,他也不是很想再見崔鉉。
  
  一想到昨夜若不是自己運氣好,及時將劍奪下,回去了,她指不定會如何怪自己,他便感到後背一陣冷汗。
  
  不如喚個人,替自己去說一聲便是。
  
  他出帳,一怔,腳步停了一停。
  
  崔鉉竟就立在外,見他出來,緩緩單膝下跪,似要行禮。
  
  李玄度忙上去,阻攔,不欲受。
  
  崔鉉卻異常固執,且雖身上帶傷,力道卻是不減。
  
  李玄度見他執意要向自己行禮,便也鬆了手,略微不解。卻見他叩拜過後,道:“此一拜,是為殿下救命之恩。”
  
  再拜:“此二拜,是為殿下救我之同袍,兄弟。”
  
  三拜:“此三拜,是為我對殿下的不敬。”
  
  他拜完,從地上起了身,眼睛通紅,道:“從前我自視過高,執迷不悟。當日李承煜於積善宮太后發喪路上弒君奪位,派人謀害殿下,我以為我可趁亂將她帶走,她卻要去尋韓駙馬救你。我以強制手段不放,她為脫身,竟不惜奪我佩劍割腕,以死相對。那時我便知,殿下你在她心中是何等地位了,但我依然不服。”
  
  “如今我方知,我之胸襟,遠不及殿下。一個莽人罷了,窮凶極惡之徒,不但多次冒犯殿下,對王妃亦是有所褻瀆。如今殿下既往不咎,赦我大罪,王妃之言,我更是愧不敢當。往後,只要殿下與王妃有所用,但請吩咐,崔鉉雖剩一殘軀,亦可以死贖罪!”
  
  ……
  
  李玄度被眾人送出大營,行在回往河西的路上。思一回崔鉉在他臨走前的話,心便就感到痛一回。
  
  他記得清清楚楚,當日,他將她帶去蓬萊宮避難,在馬車中,無意間看到了她藏起來的受傷的手腕。
  
  玉腕之上,一道深深割痕。血淋淋,觸目驚心。
  
  他認出是被利刃所傷,問她原因,她說是她自衛之時無意割傷所致。
  
  她解釋的時候,語氣平淡,他便信了她的話。
  
  如今他方知道,她騙了自己。
  
  也是如今,他方知道,原來那個時候,她便就對他如此關愛了。為了救他,甚至不惜性命。
  
  對此,他應當感到欣喜。
  
  但他卻無,半點也無。
  
  他只感到心痛和懊悔。懊悔自己的粗心,更懊悔那時對她的姿態。即便心裡喜歡得要命了,被她所迷,無法自拔,卻還總是以施捨的姿態去面對她。
  
  倘若不是他那該死的放不下的高高在上,她怎會在他面前如此卑微,甚至連她關心他,不惜為他送命都不敢讓他知道?
  
  一個本可以向他邀功的絕佳機會,她卻寧可隱瞞,不告訴他真相。
  
  那個時候,當她對他說,她是自己無意割傷的那句話時,她到底是懷了怎樣的委屈和不安?
  
  李玄度心中一陣劇烈的翻騰。起先還任馬自行,漸漸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最後縱馬狂奔,朝著河西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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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2 章

  風吹過玉門關,吹過大門上方換了一盞嶄新紅色燈籠的福祿驛舍,吹過沿途一個一個的驛鎮和從戰亂的瘡痍中慢慢恢復了生機的土地,最後吹到郡城,越過高墻,吹入了一座庭院之中,掠過花架,枝葉輕輕搖曳。
  
  李玄度便是在這個陽光耀烈微風吹拂的午後踏入郡城,回到了他這趟出發的起始之地。
  
  長途跋涉帶給他的疲倦之感在他踏入大門的那一刻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上個月終於從西域趕到這裡的王姆正站在外院門口,正於前幾日提早搬來住下的兩個接生穩婆說著話,忽見李玄度現身,驚喜不已,帶著人迎上來見禮,隨即要進去通報,被李玄度攔下了,自己繼續朝裡而去。
  
  他快步走到內院的門口,聽見一陣話聲隨風隱隱飄了出來。
  
  是她和駱保在說話。
  
  她的聲音令他不自覺地豎起了耳朵。他放慢腳步,循著話聲悄悄地走了過去,最後停在內院門口,向裡望去。
  
  院中的花樹開得正繁,花香滿院。阿菊帶了兩個小婢女坐在檐廊下,忙著縫製小衣裳。她閉目躺在花架下的一張臥椅上,駱保正在幫她洗著長髮。
  
  “……真不是奴婢奉承,是王妃您的頭髮真的好!奴婢從小在宮裡長大,見多了美人,可這麼多年,就沒有見過像王妃這樣的好頭髮,又濃又黑,就跟綢緞似的。能伺候王妃洗頭,可真是奴婢前世修來的福!先前還在那邊等著來的時候,奴婢特意向阿姆學了梳頭,連阿姆都誇我梳頭梳得好,朝我翹拇指。王妃您若不信,等殿下回了,奴婢就給王妃梳個試試,叫殿下看看如何……”
  
  菩珠脣角翹了翹:“你梳頭本事怎樣,我還不知,但哄人高興的本事,是越發精進了。”
  
  檐廊下的小婢女捂嘴,低聲吃吃偷笑。
  
  駱保無半點不好意思,笑嘻嘻地說:“多謝王妃誇獎,但奴婢實在不敢當。奴婢字字句句,全發自肺腑,無半句虛言,哪裡是在哄王妃……”
  
  雖篤定他會平安歸來,但自他去後,菩珠心中還是日日牽掛,又想著就快要生產了,期待之餘,也是暗暗緊張。好在上個月,阿姆和駱保他們也都趕來這裡了,有熟悉的人在身邊陪著,令她終於感到安心了不少。
  
  她知駱保也是為哄自己寬心,和他調侃幾句,便笑而不語,閉目,聽他在耳邊繼續說個不停。
  
  洗好長髮,駱保取來一幅薄被,蓋在她的小腹上,讓她繼續躺著,接著幫她擦頭髮。
  
  日頭艷烈,花香愈發濃郁,燻得她漸漸發睏,朦朦朧朧間,耳邊突然安靜了下來,不知何故,駱保的動作也停了一停,片刻後,她感到身後那雙手才又繼續,輕柔地慢慢揉擦她的長髮。
  
  她閉著眼說:“你怎不說話了?”問完也聽不到回應,有些奇怪,便睜開眼睛轉頭看去,只看了一眼,便就呆住了。
  
  哪裡是駱保。
  
  分明是……
  
  李玄度!
  
  他竟坐在駱保方才的位置上,正低著頭,仔細地幫她擦著髮,見她睜眼望過來,抬頭,朝她微微一笑。
  
  陽光透過花葉間的縫隙撒落,光影落在了他的眉眼上,眸底似有點點星芒。
  
  算日子,兩個穩婆都說她臨盆在即,可能就是這幾日了。她身子本十分沉重,最近走路都有幾分吃力了,但此刻,人竟變得輕巧無比,歡喜地驚叫了一聲,隨即飛快地爬了起來,朝他撲去。
  
  他張臂,將她穩穩接住,抱入了懷中。
  
  阿菊駱保和婢女們不知何時都已悄悄退了出去。
  
  微風輕拂,花葉簌簌。良久,他還是緊緊地抱著她,沒有放手。
  
  菩珠的情緒終於從乍見面的驚喜中慢慢平復了些,抬起頭:“你怎不說一聲就回了?我還在等著你的信呢!”
  
  他凝視著她:“信沒我來得快。”
  
  菩珠笑了,打量著他,見他走這一趟,人變得黑瘦了不少,想起他從前那如在雲端的高逸風度,忽然心疼,正要叫阿姆來,一手忽被他握住了,捏著不放。
  
  她笑,推他:“好了,你放開我!我是想去問阿姆,有無好吃的東西。你餓了吧?”說完,卻聽他低低地道“不餓”,接著將她那手翻了過來,令腕朝上。
  
  過去那麼久了,她腕上當日劍傷的位置,還留有一道淺疤,至今尚未完全褪去。
  
  他的指撫過,低聲問:“還痛嗎?”
  
  自然早就不痛了。
  
  但他有點怪。那麼早前的舊傷痕了,若不是偶然看見了會想舊事,平常她自己也早就忘記了。怎的他剛回來,居然想到問這個。
  
  她本要搖頭,臨時卻又起了逗弄他的念頭,就點頭:“痛!有時還是有點痛,譬如陰雨天!”
  
  他的目中露出憐愛之色,抬起她腕,輕輕親著。
  
  被他脣碰觸過的皮膚微微發癢,她忍不住笑,忙抽回手,背在了身後,免得他還來抓,躲開後,笑道:“騙你的!早就不痛了!你怎突然問起這個?”
  
  他沒再去試著去捉回她那隻手,只道:“姝姝,你腕上這傷,到底如何來的?當日明明你想要救我,你卻不和我說!若不是我自己知道,你是不是便要一直瞞著我?”
  
  菩珠這下真的愣了,但很快就反應了過來:“是崔鉉告訴你的?”
  
  他點頭:“是。”
  
  菩珠和他四目相望,片刻後,嘟了嘟紅脣:“那夜後來不是沒事了嗎?用不著我找人救你,你自己就來找我了。何況那會兒,你眼中根本沒有我,我便是對你說了,你也不會信我。指不定還以為我用苦肉計,想博取你的好感呢!”
  
  她的語氣輕鬆,但細聽,卻又好似帶了幾分撒嬌般的委屈和抱怨。
  
  當時一幕一幕,從眼前掠過。
  
  她蒼白的臉,滲著血的手,還有在馬車中被自己發現受傷時若無其事的模樣。
  
  李玄度心中越發自責,凝視著她,緩緩地搖頭:“不是那樣的。我心中其實早就已經有你了。”
  
  她眼睛一亮:“真的?”
  
  李玄度點頭:“是。或許剛認識你沒多久,我便已被你吸引,再也忘不了你。”
  
  那時候他高傲又冷漠,竟也喜歡她了?
  
  菩珠壓下心中陡然冒出來的雀躍之感,眸光流轉:“為何?”
  
  李玄度卻沉默了下去。
  
  菩珠等不到他的回答,忽然自己又心虛了,懊悔一時恃寵追根究底,惹彼此尷尬。
  
  正想著如何找個話圓場過去,忽聽他道:“姝姝,我被你吸引,是因你與我完全不同。在我十六歲前,這世上沒有我得不到的東西,但那一切,皆因我的身份地位而來,並非是我自己所得。在我被囚之後,一夕之間,我果然便遭受不住打擊,就此沉寂,心灰意冷,放棄一切。我修道避世,以為無懼生死,看開一切。其實那些都是自欺欺人。我若當真灑脫,當年又何至於心病不解,痛苦不堪?”
  
  “我生於皇家,焉不知權力意味?便是父子兄弟,在這太阿劍前,亦是反目為仇。我也不過凡人罷了,有未竟的心願,有滿腹的不甘,但我始終沒有勇氣去直面。你曾說我沒用,我當時極是不滿,耿耿於懷。其實你說得沒錯,我確實如此。極有可能,我這一生便都將如此渡過了。直到我遇到了你,你和我所知的任何人都不一樣。你在我面前,毫不掩飾你的渴望和所求,愈挫愈勇,不達目的便不罷休。你渾身上下,充滿了……”
  
  他頓了一下,仿佛在思索著該如何形容。
  
  “元氣!便是道家經籍所言之元氣!萬事萬物之根,生生不息。你於我而言,便如我那早失了的元氣。你又如此之美,我怎能不為你動心?但那時我卻還是高高在上。分明已是被你吸引,偏自視甚高,不肯自認,總想你能變成我習慣的女子該有的模樣,你也知,所謂淑女靜容。我卻不知,那樣的女子固然美好,但世上已有千千萬萬,若你真如她們一樣,或許我也根本不會多看你一眼。”
  
  他自嘲地笑了笑:“姝姝你說,我是不是又驕傲,又愚蠢?”
  
  菩珠沒有想到,隨口追問之下,他竟會對自己說出如此的一番話。
  
  原來在他看來,她是這麼的好。連她過去那些如今自己想起來都覺臉紅的行徑,他竟也會以如此的方式加以讚美。
  
  這是她聽過的最動人的情話。
  
  她的心中感動無比,使勁地搖頭。
  
  他再次笑了。
  
  “姝姝,”他凝視著她,用溫柔的語調,喚她的名。
  
  “這趟回來的路上,我不止一次地想,我李玄度能走到今日這一步,我要謝你。倘若不是從前我遇到了你,我的後半生將會如何,我自己也不知道。”
  
  “玉郎……”
  
  菩珠眼角泛紅,再也忍不住了,哽咽地喚了他一聲,投入了他的懷中。
  
  前世那種種的錯過和遺憾,就都那樣過去吧。
  
  這一輩子,他終於屬於她了,從裡到外,完完全全。
  
  她心滿意足了。
  
  是真的。
  
  她閉目,將自己的臉緊緊地貼在他的懷中,一邊流淚,一邊想著的時候,忽覺腿間一熱,頓時膝窩發軟,站立不穩。
  
  見他似是有所覺察,望過來,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李玄度一愣,臉色頓時微變,將她打橫,一把抱了起來,轉身便朝屋中奔去,高聲喚人。
  
  他的聲音驚動了方才避出去的阿姆等人,忙都奔來,問了幾句,斷定王妃是要生了,上上下下,頓時全都忙碌了起來。
  
  李玄度被請出產房。
  
  他等在外頭,隔著門,聽著裡面發出的各種響動,還有她那極力壓抑著的細細呻吟之聲,心驚肉跳。
  
  駱保見他臉色發白,滿頭是汗,終於忍不住,安慰道:“殿下,奴婢給您打個扇?”
  
  李玄度一動不動。
  
  時辰為何過得如此之慢。
  
  從沒有一刻,會像此刻這般,令他覺得如此漫長。
  
  多一分的等待,便是多一分的煎熬。
  
  他聽見裡面又傳出一道似她發力的痛呼之聲,恨不得這痛能轉移到自己的身上,讓他代替她去承受。
  
  她那麼嬌弱,怎麼能忍這般的痛?
  
  “姝姝!”
  
  他再也忍不住了,叫了她一聲,轉身便要推門進去,卻被駱保從後死死拽住:“殿下!阿姆她不讓你進去——”
  
  忽然這時,門裡發出一道嬰孩啼哭的響亮之聲。
  
  “恭喜殿下,母子平安!”
  
  很快,屋裡跟著傳來歡喜的報喜之聲。
  
  李玄度的手在門上扶了一扶。
  
  他停住,擦了擦汗,如釋重負,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當他終於被阿姆允許進去的時候,他的姝姝已換了乾淨的衣裳,躺在床上。人看起來還是有點虛弱,但臉上卻帶著笑。
  
  “姝姝,你還好吧?”他抓住了她的手,緊緊地攥著不放。
  
  菩珠點頭。
  
  “辛苦你了!”
  
  他想起她生產時的痛,心還是發疼。
  
  菩珠搖頭,指著躺在她身邊的兒子輕聲說:“你瞧,咱們的孩兒多好看,額頭,鼻樑,像不像你?”
  
  那孩子有著一頭濃密的黑髮,此刻正乖乖地依她而眠,但緊緊閉著眼睛,皮膚還皺巴巴的。
  
  他心裡覺著不大好看,不如自己。但她都這麼說了,望著兒子的目光又充滿了溫柔的感情,他怎敢說個不字。
  
  於是附和點頭:“是,是,好看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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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3 章

  小世子出生之前,乳母已是早早尋好了,是郡城裡的兩名適齡婦人,身潔體健,生完孩子剛三兩個月,正當乳汁豐沛之時,之前便接了來,讓帶著乳兒,一道居於府中等待。
  
  如今兒子出生了,菩珠卻沒有立刻用,實是看他閉目依在懷中使勁拱她的模樣太過可愛了,母愛湧溢,私心也不願他出生便就和別人親近,故決定先由自己親自哺乳。偏進展不順,雖有乳母等人在旁各種指點,但並卻磕磕絆絆,哺乳多次, 都不能餵飽乳兒。王姆說,應是王妃初為人母,乳道不通,讓小世子多吸吮幾次便好。菩珠努力照做,但那孩子許是餓得慌,一邊努力地吸,一邊哭個不停,小腦門上全都是汗。菩珠看得眼睛都紅了,氣餒之下,待要放棄,由乳母來,被站在一旁默默觀望著的李玄度給阻止了。
  
  他將屋裡人全都清了出去,關門,漱口,幫了兒子一個小忙,果然,麻煩很快便解決了。
  
  兒子大口大口咕咚咕咚地吞咽著乳汁,很快吃飽,甜甜睡去,他卻不鬆口了。
  
  被他吸吮和被兒子吸吮,完全是兩種感覺,菩珠只覺渾身酥軟,臉都紅了,不准他再繼續下去。
  
  他湊到她耳畔,和她耳語:“方才她們說母乳不可留,若滯脹久了,便會沒掉,我全都聽到了。你兒子還小,他吃不完,我是在幫他。”
  
  菩珠面龐愈發羞紅,輕輕打了他一下。
  
  他低低地笑,強行又「幫」了片刻,方意猶未盡地放開,躺在她的身邊,和她相對而臥,兒子就在兩人中間。
  
  她看兒子,他看她。
  
  “你瞧,他才剛出生,鼻樑梁就那麼高了,等長大後,不知會有多好看啊!”
  
  半晌了,她的眼睛就一直黏在她兒子的身上,自己臥她對面,相隔不過咫尺,她就是沒看過來一眼。
  
  連此刻和他說話,眼睛都不抬,依然落她兒子的臉上。
  
  李玄度心裡有點酸。瞄了一眼。
  
  這小兒……
  
  皮膚舒展了,變得白白嫩嫩,天庭飽滿,睫毛卷翹,小嘴巴紅嘟嘟的。
  
  好像是比剛出生時要好看一點,但也就那麼一點點而已。
  
  他忍不住說:“沒你好看!”
  
  菩珠終於覺察他語氣有點不對,抬眸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悟,朝他招了招手,等他靠過來,親了親他的臉,柔聲道:“你也好看。”
  
  李玄度心裡終於舒坦了,趁機想要吻她,菩珠卻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推開他,問兒子如何起名,他可有考慮了。
  
  李玄度仰面躺了回去,沉吟片刻,說:“桓桓虎貔,策功茂實。既是兒子,起名桓,小字策茂,如何?”
  
  他說完,菩珠便明白了。
  
  “桓”,寄威武剛勇之意,給兒子起名,她沒有意見。
  
  但這小名……
  
  不是不好,也不是她不懂李玄度的意思,只是心疼兒子。
  
  從前她一心盼望生子,兒子有所作為,好成為她實現夢想的有力倚靠。
  
  如今終於真的有了嬌兒,看他吃飽了躺在身邊,酣眠中還不忘吸吮著小手的模樣,心中愛意滿滿溢出,只想他能平安健康,而不是剛出生,就要背負上當父親的施加給他的壓力,將來定要建功立業。
  
  她忍不住抱怨:“你自己小時候可是浪盪得很!怎就這麼狠心,我兒子才出來,你就要他策功茂實?”
  
  李玄度啞然失笑:“好,好,是我錯了。那你說,給他起個什麼小名好?”
  
  菩珠說:“叫鸞兒如何?”
  
  李玄度念了聲,想了一下,道:“女床之山有鳥,其狀如翟而五采文,名曰鸞鳥,見則天下安寧。”
  
  他點頭:“好,就聽你的,叫鸞兒吧。望天下安寧,我的兒子,他真正能享受太平,日後再無戰事。”
  
  菩珠嗯了一聲:“我便是這個意思。”
  
  李玄度望著她,心中只覺愛極,又親了親她,低聲道:“我去和你阿姆說一聲,晚上我就睡這裡,陪你和鸞兒。”
  
  阿姆給他另外收拾出了一間屋,想自己陪菩珠睡,方便夜間照顧,沒想到他不搬,只好在這屋裡給他另外鋪設了一張床榻。
  
  這一夜,阿姆原本很不放心,怕他應付不來。結果鸞兒極是乖巧,醒了吃,吃飽又睡,不鬧大人,一夜順利。李玄度自此夜夜得以能和嬌妻愛子同眠,盼著滿月的日子早日到來。
  
  東狄這場蓄謀已久的戰爭計劃遭受大挫,西域那邊有葉霄坐鎮,無需他立刻回去。他沒出郡城,陪陪月子裡的嬌妻,逗弄一下漸漸學會和大人咿咿呀呀的兒子,或和還留在這裡尚未回去的懷衛騎馬射箭。這一個月來,算是他這一年來過得最為閒適的一段日子了。
  
  而與這邊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京都局勢。看每日不斷傳來的各種消息,局面日益嚴峻,甚至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李承煜為保京都竭盡全力,用了各種手段,奈何時運不濟,似連上天也利沈暘。
  
  先前,在他調回北疆的部分軍隊後,朝廷人馬一度佔了極大優勢,他信心也隨之大增,派陳祖德與韓榮昌兵分兩路,共同攻擊叛軍主力,務必圍殲。然而誰也沒有想到,一場夏日暴雨引發了道路阻塞,陳祖德的人馬被攔在路上,誤了和韓榮昌合圍作戰的計劃。
  
  不但如此,數日之後,當陳祖德終於繞道趕去目的地,沈暘又料到了他的行軍路徑,設下埋伏襲擊,陳祖德敗,被俘之後,為求活命,竟帶著手下七八萬的兵馬直接投降了過去。
  
  不僅如此,他還以自己的口吻再向天下各郡發了一道檄文,痛斥李承煜弒父殺君的罪行,稱他為天大最大之公敵,說自己如今擁楚王孫繼承大統,乃自拔以歸,並勸朝廷官員效仿自己,早日棄暗投明。
  
  消息傳到京都後,李承煜在端王的提醒下,終於想到了被朝廷棄用多年的姜毅。待派人想要將他急傳入京重新起用,卻得知他已去了河西,拿下靖關。
  
  叛軍節節逼近,已是攻打到了雍州一帶,只要奪下雍州,便就逼入京畿。
  
  而此時,作為皇帝,他聲名狼藉,幾四面楚歌,更是無路可退。
  
  不但如此,朝廷的政令也無法下達地方了。除了已投降叛軍的位於東都打往京都路上的鄭州、洛州等地,其餘各州郡,雖未明目張膽投靠,但無不觀望,對朝廷要求派兵運糧的指令皆是置之不理。
  
  李承煜暴怒,不顧郭朗等人的勸,決意御駕親征。
  
  上個月,他親自統領手中的最後一支軍隊與韓榮昌匯合,以圖力挽狂瀾,作最後一搏。奈何威信盡失,在雍州與叛軍遭遇後,作戰沒多久,手下一名一直受他信用的禁軍將領竟趁夜帶親信闖入營帳將他羈押,隨即連夜叛逃,將他送往沈暘大營邀功。
  
  待韓榮昌獲悉消息,已是追趕不及。權衡局面之後,為免京都大亂,朝廷徹底崩潰,下令嚴格保守消息,不准外泄,自己死守不退,力保京都,同時派了親信,向京中的端王火速秘密送去一封手書。
  
  京都之中,此刻表面看著還是一派祥和,街面上的店鋪也照常開門,但街上走動的人,卻比往日少了許多,民眾躲在家中,無事皆不出門,街頭巷尾,傳叛軍就要打來。
  
  民間如此,朝廷裡的文武官員更是風聲鶴唳,人心惶惶。
  
  皇帝離開前,將朝政交給了郭朗和姚侯二人,命共同掌事。郭朗沒兩日便染病,將事轉給姚侯,自己在家養病,閉門不出,誰也不見,包括他那些整日想要上門求問應對的諸多門生弟子和京中官員。
  
  這日,當他收到了安插在前線的密探發來的密報,獲悉禁軍叛變皇帝被俘,大驚失色,愣了半晌,回過神後,第一件事就是派人立刻去探查姚侯動靜。
  
  出了這麼大的事,自己既知道了,姚侯那邊,不可能毫無察覺。
  
  他很快被告知,就在今日,宮中傳出了一個好消息,皇后有孕,昭告群臣。
  
  郭朗斷定姚侯會來找自己,果然,很快便等到了前來探望自己病情的姚侯,於是撐著病體,見於書房。
  
  姚侯關心了幾句他的病情,隨即告訴他皇后有孕的好消息,接著向他拱手求告,說他是百官之首,威望無二,希望他能和自己一道出面,趁著皇后懷了龍種的這個大好機會,安撫朝臣之心,穩定後方,以渡過難關。最後還說,等皇子出生,日後必拜他為師。
  
  郭朗面上無不答應,心中卻是一清二楚。
  
  皇后這個時候突然有孕,必是姚侯放出的假消息。
  
  他和自己一樣,知道皇帝此番凶多吉少,怕是不可能回來了。
  
  經過這半年戰事,到了這個時候,朝廷和東都的局面比較,已是一目了然。
  
  在東都,早先作亂未遂逃走的長公主李麗華以姑祖母的身份支持楚王孫上位,沈暘為攝政王。不但如此,叛軍已控制多個州郡。而朝廷這邊,因為陳祖德帶的惡頭,不斷有官員舉家投向叛軍,沈暘那邊的聲勢,日益壯大。
  
  京都日後若當真被破,別人誰都能投沈暘,唯獨姚家,想投也不可能,只有死路一條。
  
  如今皇帝又出了這樣的事,他已是無路可走,只能寄希望於韓榮昌。若守不住,只能認命。但韓榮昌若是守住了,甚至有希望平叛,到時候,等他女兒十月懷胎滿了,「生」個太子出來,他姚家便可繼續執政。
  
  他又擔心靠他一方撐不住這個局面,這才過來,想把自己也拉攏過去。
  
  郭朗表面不動聲色,一口答應,送走了姚侯,獨自沉吟了許久,最後終於下定決心,趁著深夜從郭府側門出去,乘了一頂小轎,來到端王府邸,求見端王。
  
  端王昨夜收到了韓榮昌的手書,心驚肉跳,一夜無眠,此刻還在書房中想著心事,忽聞郭朗來尋,有些意外。
  
  他和郭朗素日並無多少往來,泛泛之交而已,這個時候,前些日一直抱病不出的他突然深夜來訪,意欲何為?
  
  他沉吟了下,命下人將郭朗帶入,自己迎在書房外,見面寒暄過後,也不拐彎抹角,徑直問他何事。
  
  郭朗臉色灰敗,從座上起身,顫巍巍地朝他拱手,泣道:“前線有報,陛下落入沈暘之手,怕是凶多吉少了!韓將軍獨力,恐也支撐不了長久,京都岌岌可危。那沈暘乃國賊,狼子野心,將一不知何處尋來的傀儡之子說成是皇孫,便就妄圖混淆是非,號令群臣。朝廷如今諸多官員,受陳祖德之惑,即便未曾叛逃,亦心存叛念,郭某痛心疾首!思深受數代皇恩,值此國難之際,不敢獨善己身,故今夜來見端王殿下,有一言相告,乃肺腑之言。”
  
  他頓了一頓:“如今之朝廷,惟一人能救!”
  
  端王心跳微微加快,卻依然面沉如水:“何人?”
  
  “便是秦王殿下!他乃明宗幼子,先帝親弟,陛下之皇叔。如今之局面,只有請他前來主持,方可盪清亂逆,安定乾坤!”
  
  端王看著郭朗,心中也是雪亮。
  
  日後沈暘入京,郭朗不至於會被清算,但想繼續保有從前的地位,怕是不可能了。
  
  但若是秦王李玄度上位,不說別的,以他和王妃從前的關係,想來李玄度也不會不給他幾分面子。
  
  果然是頭老狐狸,只怕早就已經有了此念,這才在李承煜一走便就託病不出。
  
  不過這樣也好,和自己的想法不謀而合。有他一道,也更方便行事。
  
  端王點了點頭,站了起來:“太傅之言,亦是本王所想!韓將軍前線告急,恐怕京都不保,極盼秦王解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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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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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4 章

  次日,京都三品以上的朝廷官員以及宗室勛貴共數十人,包括姚侯在內,齊齊收到來自端王的消息,道他那裡有關乎朝廷安危的重要之事極待與眾商議,請眾人過府一敘。
  
  端王份位極高,但平日很少參與朝事,如今這種危機時刻,他突然出面公開聚議,且還如此放話。眾人雖心存疑慮,但也紛紛趕去,聚在王府議事堂中,等待端王之時,相互談論時局和前方戰事,無不憂心忡忡。
  
  姚侯最後一個到的,被王府管事請入上座。他坐下後,便閉目靜坐。眾人見他如此,想起昨日傳出的皇后有喜的消息,又見郭太傅沒來,慢慢安靜了下來。
  
  端王很快露面。開門見山,說他收到了來自韓榮昌的急報,今上不幸,落入沈暘之手。叛軍如今兵馬之數不下二十萬,聲勢逼人,前方戰事極是吃緊,韓榮昌獨力恐怕無法長久抵擋,京都局勢危如累卵。
  
  群臣無不震驚,有人流淚泣拜,有人呆若木雞,也有人痛罵沈暘不得好死。
  
  姚侯神色陰沉,依舊一語不發。
  
  一陣亂哄哄過後,端王又道:“韓將軍給本王來信之目的,乃是盼望宗室在此國難之際出面,速將秦王迎入靖關,救難平叛!”說完,將韓榮昌的手書傳遞示眾。
  
  眾人爭相傳閱,看完了,雖心中恐懼不安,恨不能立刻就將秦王請來,但卻你望著我,我望著你,起先誰也不肯開口表態。
  
  需知,皇帝在御駕親征之前,是將朝廷之事交待給郭朗和姚侯二人的。今日郭朗雖沒來,但姚侯在。
  
  這麼大的事,沒有姚侯點頭,他們怎敢先開口?紛紛望向姚侯。
  
  端王也開口問姚侯,該當如何,秦王請還是不請。
  
  姚侯心中矛盾不已。
  
  他沒有想到,李承煜凶多吉少的消息,竟這麼快就傳到了京都。
  
  一旦將秦王李玄度請入關中,待平叛之後,對姚家來說,便是後患無窮。
  
  但若不將他請來,韓榮昌萬一真的守不住,等待他的會是什麼,他心裡再清楚不過。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為今之計,只能先行讓步。
  
  幸好,昨夜與郭朗的見面,令他感到稍稍安心了些。
  
  雖說如今李承煜弒父殺君的流言傳得已是天下人盡皆知,但那都是東都叛軍一面之詞,又無真憑實據,做不得數。只要皇后將來能「生」出龍子,道義宗法,便就在自己這邊。日後極力籠絡郭朗,只要他能和自己站一起,也不是沒有一搏的可能。
  
  他終於抬眼,咬著後牙槽說端王位高,是宗室之首,此事由他定奪便是。
  
  端王點頭道:“關於此事,本王亦特意問詢過郭太傅。太傅雖抱病今日缺席,但意思與姚侯無二。既如此,本王便就做主,即刻修書,請秦王速速入關平叛救難!”
  
  眾人齊聲贊同,事情便就定下。
  
  端王當場以宗室之名手書一信,請姚侯與其餘人,於信上逐一簽名,捺上手印,最後裝封,打上火漆,派人經驛站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出去。
  
  這信在路上日以繼夜,不過走了四五日,便就送至河西,投到李玄度的手上。
  
  這一日,恰是他長子滿月的日子。
  
  河西戰事方歇,瘡痍未平,關內更是戰亂不斷。愛子的滿月之禮,他也未大辦,只設了一席家宴,將姜毅楊洪等人請來小聚罷了。
  
  菩珠這日親自抱著愛子出來見客。她明眸皓齒,生子非但不損她的美貌,反而令她看起來比從前愈發風致嫣然。至於襁褓中的乳兒,更是玉雪可愛,誰見了,都忍不住想要抱上一抱。
  
  堂中正歡聲笑語之時,那信送到了。
  
  李玄度看完,當時並無異色,與人笑談如常,待家宴過後,方將姜毅請到密室,叫菩珠也同來,將信展給他二人看。
  
  菩珠看完信和信末那一長溜的聯名,心中便有一種感覺。
  
  只要李玄度這一回平下叛亂,那個位子,或許便就屬於他了。
  
  這一刻,她原本應當很是激動。畢竟,這一輩子,從她睜開眼的第一刻起,她心心念念的目標,便就是重登皇后之位。
  
  如今這位子看著越來越近了,她竟沒什麼感覺,近乎心止如水。
  
  甚至這一刻,她腦海中冒出的第一個念頭便是他又要走了,下回等再見面,也不知是何時了。
  
  她心緒有些低落,但面上並無表露,只凝神聽著他和姜毅說話。
  
  姜毅前些時日帶著一支軍隊一直駐在玉門關外的漠北,方前幾日才回河西。見信後,也無多話,只起身,對著李玄度肅然行禮,隨即道:“魑魅魍魎興風作亂。兵連禍結,苦的全是百姓!殿下你出身皇族,且為太祖之嫡曾孫,值此國禍家亂之際,便是沒有今日這信,平叛彌亂、還民以天下太平,亦是殿下義不容辭之責!姜毅必守住漠北,叫胡虜不能再窺伺河西半步,殿下不必有任何的後顧之憂,請速入關!”
  
  李玄度轉頭,望向了菩珠。
  
  菩珠壓下心中湧出的不捨之情,對他微笑道:“義父所言極是。你放心去,我會照顧好自己和孩兒的。”
  
  李玄度方回頭,朝姜毅還了一禮,鄭重道謝。
  
  沈暘為這場大事,暗地已籌謀多年,東都自立朝廷後,聲勢浩大,滾雪球般不斷吸納叛軍,加上陳祖德降去的人馬,如今已是號稱擁兵二十萬。
  
  與之形成對比的,是朝廷軍越打越少。其餘的地方郡兵,如今大多也在觀望。
  
  朝廷軍從一開始占據優勢,到如今,韓榮昌手下能聽用的人馬,據端王信中所言,不過五六萬而已,如今再加上李玄度的兩萬河西兵馬,總計七八萬而已,不到叛軍一半的數目。
  
  李玄度領兵入靖關之後,菩珠依然留在河西。關於他平叛的消息,漸漸地,一個一個地傳了過來。
  
  他是這一年的十月出發的。十一月,他領河西軍抵達雍州,與韓榮昌匯合。當時,已苦守多時的朝廷軍無不歡欣鼓舞,韓榮昌向他下跪請罪。
  
  李麗華不久前派兒子韓赤蛟來此游說他投降,他將韓赤蛟給綁了,未再放他回去。此刻把人一併交了出來,請秦王裁罪。
  
  李玄度命他看好韓赤蛟,勿再令受其母擺布,又告訴他,自己出發入關之時,王妃不但平安誕子,兒子也已滿月,剛辦過滿月酒,還叮囑自己轉告,待平定叛亂之後,她必補他一杯滿月之酒。
  
  韓榮昌聞言感動不已,痛哭流涕,當場發誓,往後再不行差踏錯,做對不起王妃之事。
  
  一個月後,這一年的年末,李玄度領兵,與沈暘叛軍戰於雍州永樂。
  
  次年春二月,雙方戰於虢州。
  
  四月,戰於桃林。
  
  桃林一戰,是李玄度所領的朝廷軍與沈暘東都叛軍之間的一次正面大戰,或可稱之為決戰。
  
  在這將近半年的時間裡,雙方經過前幾次的相互試探,到此戰,皆用盡全力。戰事延續長達半個月之久。
  
  縱然沈暘心思縝密,其本人亦是大將之才,奈何叛軍本就是烏合之眾。不說別的,就陳祖德投向他的那六七萬人馬,便不是真心效力,如今見秦王來了,勢頭日盛,雙方作戰,又豈會真正以命效力?
  
  而反觀此戰的另一方秦王,自他入關後,各郡的地方兵,其中不少是姜氏從前的舊部,知姜毅如今也投了他,紛紛效仿。至桃林一戰,他兵馬日盛,幾可與叛軍持平了。天時地利人和可謂佔盡。戰事還沒結束,陳祖德原本投向沈暘的那些人馬便中途倒戈自己跑了回來。東都叛軍慘敗,沈暘最後只能領著剩餘的殘兵敗將退出雍州,退往東都。
  
  至此,經過將近半年的戰事,雙方攻守徹底易勢。叛軍的力盡之勢顯露無疑,起初俾睨天下的雄壯之氣,更是盪然無存。
  
  這一夜,退兵路上,駐於一個名叫鹿橋驛的地方。
  
  此間大河橫流。為防萬一,他曾提早布局,如今竟真的派上用場,叫他控制住了大河渡口的天塹,這才得以將李玄度的追兵暫時擋在身後。
  
  他已連著數夜未能閤眼,還沒來得及喘一口氣,又收到來自身後東都的消息。
  
  李麗華與楚王一派的人,為了爭奪東都的實際權力,在他領兵攻打京都的這半年間,雙方不止暗鬥,竟還相互陳兵,血濺大殿。
  
  他憤怒不已,命人代自己立刻先行趕回東都,控制局面。
  
  這一夜,深夜,在確定追兵已被擋在渡口那端,暫時無法過河之後,他悶悶飲了半夜的酒,倦極,亦無心女色,屏退婢女,獨自在大帳中朦朦朧朧閤眼睡去。
  
  許是醉了酒,他竟做夢,夢見了那個女子。
  
  對那個女子,連他自己亦是不大明白,他到底所圖為何。
  
  初時,自是驚艷於那玉容花貌的美色,至於她的身份和地位,更令她魅力倍增,他生出了佔有之心。
  
  那個時候,他正當身份顯赫,權傾一時。而那個擁有她的男人,秦王李玄度,除了他那聽似高貴的頭銜和身份,論權力根本無法和他相比,甚至,在他的頭頂之上,還懸有一把隨時便會落下的刀。
  
  她卻不假辭色地拒絕了他的示好。
  
  他在她那裡受的不止是挫敗,還有羞辱。
  
  一向自負精明、算無遺策的自己,那回,竟也會被她美色所迷,擊暈後任其擺佈。
  
  倘若那個時候她趁機殺了他,這個世上,如今恐怕早已沒了他這個人。
  
  那一次的經歷於他而言,猶如奇恥大辱,他生平首次,亦是唯一的遭遇。但那之後,他想要得到她的心思,非但沒有熄滅,反而變得愈發強烈。
  
  得到那個女子,叫她臣服於自己,變成了一個盤踞在他心底的巨大執念,從未曾消失。
  
  在他原本的計劃裡,拿下京都之後,他以攝政身份號令天下,強權之下,萬物可摧。
  
  只要除去了李玄度,失了依靠,想得到她心,是遲早的事。待他準備周全,日後取代李氏,開立新朝,他必封她為后,給她無上榮耀。
  
  但他沒有想到,東狄人如此無能,令他的計劃功虧一簣,如今陷入了如此的困境。
  
  他在夢中,仿佛再次聞到了女子那一頭烏髮裡的幽幽香氣,歷久不散。醒來,睜著一雙泛著血絲的眼,微微出神之際,帳外傳來求見之聲。
  
  他定了定神,緩緩起身,命人入內。
  
  來人是他的那個親信,當日奉命去河西尋她,卻被李玄度割去一耳,放了回來。
  
  兩個月前,沈暘派他潛往東狄,催促肅霜汗盡快再次發兵。
  
  他長途跋涉,此刻方趕了回來。
  
  沈暘見他臉色沉重,心中的不詳預感,變得愈發強烈,問肅霜汗如何回覆。
  
  他遞上回書。
  
  沈暘看完,臉色僵硬無比。他想起自己方才趕回來進入大營之時的入目所見,到處一片頹亂之態,知大勢已去,恐難逆轉,咬牙下跪叩首,勸道:“主上,東狄戰敗,內訌不斷,肅霜汗短期內不敢再出兵南下了。東都裡的那些人,更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為今之計,主上不如攜了所得之金銀珠寶,去往東狄。趁各部紛爭,憑主上與肅霜汗的關係,到了那邊,必能封王,大有所為,將來等待時機,卷土重來!”
  
  沈暘一語不發,半晌,神情漸漸猙獰,雙目赤紅,眼底猶如滲血。
  
  叫他放棄這大好河山,逃往漠北的不毛之地,茹毛飲血,苟延殘喘,在冰天雪地中似狗一般地和人爭食,或將還被追擊而上的李玄度打得到處逃竄?
  
  這不可能。
  
  他寧願全力一搏,哪怕天不助他,死,也不願如此苟且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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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5 章

  東都平原三面環山,只要控制住這條大河,山關不破,憑了數郡的百萬人口和這片富饒之地所能貢獻的賦糧,應當能夠與京都長久地對峙下去。
  
  天授三年——自然了,此為京都這一方的年號,對於去年叛亂、另立朝廷的東都來說,是正元二年。
  
  這一年五月,桃林大戰方結束不過數日,李玄度看破沈暘計劃,沒留給他任何的喘息機會,在他渡河敗退到鹿橋驛後,面對渡船皆被叛軍收毀的現狀,徹底放棄輜重,精選了一萬人馬,令每人只帶夠三日的口糧,在附近百姓的支援下,借臨時拼湊出來的數百條民舟連夜渡河,急襲推進,連續兩日奔襲百里,最後追上沈暘軍隊,兵分兩路,突襲大營兩端,南北夾攻。
  
  當時正是深夜,莫說叛眾,便是沈暘,亦未想到李玄度竟如此快便追了上來,夜間也根本無法探明到底來了多少人馬, 只兩頭遭打,一時間根本無法組織對戰,幾半數的士兵不戰而降,最後靠著一支他自己的親兵方殺了出來,邊打邊退,帶著只剩萬餘的殘兵,連夜退入了東都。
  
  長夜難明。
  
  他雙目血紅,身上的明光鎧碎裂,臉容染著未拭淨的殘餘的污血,一手緊緊抓著腰間那殺過不知多少人的青鋒劍柄,獨自立於皇宮攝政殿旁高達百尺的章台之上。
  
  頭頂,是看不到半點星光的漆黑夜空,腳下,如臨萬古深淵。
  
  狂風大作,掠過章台,他身軀被吹得搖搖欲墜,仰頭,幾欲狂嘯。
  
  只要往前踏出一步,一小步便夠,一切恥辱,都將徹底離他而去。
  
  宮人奔了上來傳話,道群臣獲悉他深夜返回,悉數皆趕來拜見,此刻已是聚在下面的攝政殿中等他。
  
  沈暘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緩緩轉身,邁步下了章台,走向那間宏宇的大殿。
  
  殿內燈火如晝。
  
  他尚未走到,便聽見裡頭傳出一陣激烈的爭執之聲。無外乎依舊是為那空出來的大司農之職該由何人擔任而爭吵不休。兩方一方以來這邊之後被封為了大長公主的李麗華為首,另一方,則是小皇帝的舅父劉國舅等人。兩邊爭執激烈,甚至連沈暘的到來亦毫無覺察。
  
  他停在殿口,冷眼看著這一群仿佛鬣狗露出了犬齒在不停相互撕咬的人,看了片刻,走了進去。
  
  眾人發現他現身,爭吵停止,齊刷刷全都望了過來。見他這般狼狽模樣,聯想到才聽到的關於他打了敗仗的消息,起先有些不安,但轉念一想,這邊東都不但有天塹可守,漠北還有聯動,便是失利,想必也是暫時,於是又都放了心,紛紛拜見。
  
  國舅向沈暘見完了禮,不敢貿然問戰事的情況,只為方才的爭執自辯,訴李麗華飛揚跋扈,前些時日為推她的人擔任大司農一職,竟以保護小皇帝安全為由,當著東都文武百官的面在大殿上帶著衛士闖入,公然威脅,他無可奈何,只能退讓。
  
  “攝政王,大司農掌賦稅錢財,田租口賦,鹽鐵漕運,銅錢鑄造。定都後,她貪財好利,推舉那人,分明是要從中謀取私利!攝政王您如今更需信靠之人擔當此職——”
  
  李麗華怎肯示弱,立刻上前怒斥:“血口噴人!若論懷有私心,你才是這東都裡的頭號之人!別以為我不不知道你的盤算!你再如此一手遮天,借小皇帝做擋箭牌,往後,恐怕就連攝政王亦要受你拿捏!”
  
  兩邊脣槍舌劍地又吵了片刻。劉國舅畢竟忌憚李麗華和沈暘的關係,最後先停了下來。
  
  李麗華神色微微得意,愈發鄙視劉國舅,轉向沈暘:“攝政王!大司農的位置,我是全然出於公心,舉賢不避親罷了,卻被人如此污衊,請攝政王為我正名,萬不可令小人當道,寒了忠心!”
  
  沈暘還是一言不發,只從位置上站了起來,手按著劍,慢慢地朝著眾人走去。
  
  他臉色陰沉,渾身似帶了一股陰森的殺氣,極是駭人。
  
  大殿裡的氣氛,隨著他的起身,突然也變得壓抑了起來。
  
  眾人皆屏聲斂氣。
  
  他漸漸靠近劉國舅,劉國舅忽覺膽怯,想往後退,又不敢亂動,硬著頭皮正準備他朝自己發難,忽發現他未停,竟越過了自己,似朝對面的李麗華走去,這才暗暗鬆了口氣。
  
  就這片刻的功夫,他額頭也是出了一層冷汗。
  
  他暗暗地飛快擦了擦汗,隨即盯著沈暘的背影,只見他慢慢走到了李麗華的面前,停下。
  
  氣氛愈發凝重了,眾人皆不解,又覺不安,盯著他看。
  
  李麗華的臉色也變得難看了起來,皺眉不滿:“攝政王這是何意?莫非寧可相信那邊,也不放心我了?”
  
  沈暘依舊望著她,神色冷漠,恍若未聞。
  
  李麗華的心中忽然湧出一絲不詳之感,強作鎮定,冷笑道:“沈暘!你若沒有我的相助,你焉能有今日,你不感恩,反而對我如此態度……”
  
  她說著,見他那隻握著劍柄的手緩緩握緊,似要有所動作,臉色驀然大變。
  
  “沈暘,你敢——”
  
  她突然掉頭,往外奔去,口中厲聲喊道:“來人!快給我殺了這個姓沈的惡賊——”
  
  沈暘靠不住,和自己不過是相互利用,她早心知肚明。逃到東都之後,這半年間,趁他攻打京都,她在這邊早暗暗地布好了局。
  
  照她原本的設想,沈暘拿下京都是遲早的事,待事成之後,伺機趁他不備,將他殺死。
  
  一旦他死了,小皇帝便就真正受自己的控制,往後她的地位,足比當日姜氏太皇太后。
  
  她沒有想到,後來竟殺出李玄度,致令時局大變。一切只能暫時隱忍。
  
  此刻見沈暘這般模樣,她心中覺著不妙,這才轉身奔逃,呼聲未落,就聽“噗”的一聲,眾人又見眼前劍光一動,伴著李麗華的慘叫,定睛望去,她已撲倒在地。
  
  一道血,跟著從她的身上飛濺而起。
  
  沈暘收了劍。
  
  劍刃之上,血慢慢地流動匯聚,最後沿著劍尖,滴滴答答地濺落在地。
  
  “沈暘……你……無情無義……你不得好死……”
  
  李麗華趴在地上,痙攣了幾下,氣絕身亡,雙目依舊圓睜,充滿了不甘和憤恨。
  
  那道血噴濺得老高,濺到了對面劉國舅的臉上,他大驚失色。
  
  不止是他,殿內所有人全都被這一幕給驚呆了,待反應過來,見沈暘神色如同嗜血,目光似從自己的臉上掠過,無不暗自心驚。
  
  連李麗華的人,此刻被沈暘的煞氣所震,也不敢作聲。
  
  沈暘這才轉向劉國舅,冷冷道:“如此,你可滿意了?”
  
  劉國舅恨極了李麗華,原本日夜想著如何在她弄死自己之前殺死她的。但此刻,見她竟如此猝不及防地死在了沈暘劍下,竟有些兔死狐悲之感,定了定神,勉強奉承:“攝政王明察秋毫,為劉某做主,劉某十分感激……”
  
  沈暘打斷他:“既感激,那就和陳祖德一道,給我死守城池!我要親自去漠北走一趟!”
  
  劉國舅以為他是要去搬東狄人的救兵,深信不疑。大殿裡的其餘人亦鬆了口氣。
  
  劉國舅遲疑了下,又道:“萬一……守不住,攝政王又未歸,該當如何是好?”
  
  “守不住……”
  
  沈暘兩道冰冷目光掃過地上李麗華的屍體。
  
  “這便就是你們的下場。你們背叛京都也就罷了,還與東狄人勾結。一個一個,李玄度焉能輕饒?”
  
  眾人被他一句話說得沉默不言,臉色灰敗。
  
  “是,是……明白了!”
  
  劉國舅思索了下,咬牙道:“李玄度若敢強攻,我便殺一撥城中民眾!他不是約束軍隊,對天下號稱行軍不損半株青苗嗎?對著滿城百姓,我看他怎麼攻!攝政王放心去,但請速去速回!”
  
  沈暘面無表情地從地上那屍首旁走過,邁步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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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2 00:21:30 |只看該作者
第 136 章

  當李承煜終於從昏迷中甦醒之後,發現自己癱軟在地。等恢復了些力氣,他緩緩睜開眼睛,看見頭頂有片已許久未見的飄著白雲的天空。
  
  他的神思,依然有些游離於外。
  
  他是皇帝,這個帝國的皇帝,一切都是屬於他的。然而,佞臣造了反,要奪他的皇位和天下。心腹背叛他,無視他的尊嚴和命令。他的周圍皆為亂臣賊子,他四面楚歌,孤立無援。縱如此,他亦憑著他與生俱來的驕傲和血氣,毅然御駕親征。
  
  他要親手扭轉乾坤,治亂持危,然而結局,卻是再次遭到背叛,身陷囹吾,被關在了暗無天日的囚牢之中。
  
  那段非人的時日,他不堪回首。深刻而無邊的絕望吞噬著他,日日夜夜,他痛苦無比,如墮地獄……
  
  他以為自己已是死了。
  
  然而此刻,這又是哪裡?
  
  他終於坐起身,四顧,發現自己竟然置身於一片荒原野地,四周山脈古原,大木參天。
  
  他的心智依然混沌,一時間,茫然不知身在何方,直到看見遠處那一座座宛如小山排列的封土和建著莊嚴肅穆的明樓的寶城寶頂,有些眼熟,方回了神。
  
  這裡好似皇陵,距京都數百里的位於西北方位太川深處的皇陵。
  
  然而,他怎會被帶到了這裡……
  
  他以為自己身處夢境,忽然看見另外有人。那人帶著一隊手下之人,無聲無息,就立於他的身後。
  
  李承煜從沒見過這個人。
  
  那人呼他陛下,自稱是皇帝從前麾下的無名之人,對皇帝忠心耿耿,雖迫於形勢投身敵營,但時刻不忘報效皇帝,此番終於叫他等到機會。
  
  他告訴皇帝,沈暘打了敗仗,東都一片混亂,他和他的人趁著亂局將皇帝救出帶了回來,本是要送皇帝直接回到京都,然而到了那裡,才發現,京都已是變天。
  
  京都內外,朝廷上下,所有的人都當皇帝死去了,即便他還活著,也無人在意他了。那些人正準備擁戴李玄度登基,雖然李玄度此刻人還在攻打東都,並未回來。但這是遲早的事。所以他們不敢泄露身份,恐為皇帝召來殺身之禍。無地可去之下,他們只能將皇帝帶到了這裡,控制了守陵的那支軍隊。
  
  如今後步該當如何,只等皇帝定奪。
  
  李承煜不記得自己的手下何時有如此一位忠誠的願以命相護的護衛,也記不起來對方到底是如何將自己從叛軍手中救出的。
  
  他根本沒有力氣再去想這些了。
  
  而且,這些其實根本也無關緊要。
  
  此刻,還能抓住他注意力的最後一件事,便是他已被京都徹底地拋棄了。
  
  他是皇帝,坐擁一切,然而此刻,那屬於他的一切,就要被他的皇叔李玄度給奪走了!
  
  李玄度不但奪了他念念不忘的女子,如今,真的也要奪走這屬於他的皇位了!
  
  擔憂和懷疑,全部都變成了現實。長久以來,那從他父親一代便開始的延續到了他骨血裡的恐懼和仇恨徹底地發酵,將他吞噬。
  
  回到皇宮,拿回屬於他的東西,成為了他此刻唯一的念頭。
  
  他怒血上湧,躁亂不安,人從地上爬了起來,叫人將守陵官帶來,命去京都傳送消息,叫郭朗和姚侯來此,立刻來見自己。
  
  皇陵一直以來駐有守衛,但人數不多,兩百人而已。
  
  這名守陵官,是在姜氏太皇太后駕崩之後被派來這裡的。
  
  從前京都安好之時,他並未有幸能夠得見天子真顏,此刻見這蓬頭散髮滿面污垢猶如乞丐一般的瘋子竟自稱皇帝,怎會相信,然而被制,無可奈何答應。
  
  李承煜憤怒地喘息著,盯著守陵官離去,忽又叫了回來。
  
  他扭過頭,盯了片刻遠處的奉安殿,面容漸漸抽搐。轉回臉後,他一字一字地道:“命秦王妃亦來此見朕!”
  
  “她膽敢抗命,朕便將這奉安殿一把火給燒了!”
  
  說這話的時候,他臉容扭曲,咬牙切齒。
  
  奉安殿內如今依然供著姜氏太皇太后的三重棺槨,等待落葬。
  
  守陵官大驚失色,怕這不知何處突然冒出來的瘋子當真做出如此喪心病狂之事,不敢再有片刻耽擱,慌忙下山,騎馬狂奔去往京都傳送消息。
  
  菩珠收到這個消息之時,人還在河西的郡城之中。
  
  李玄度入關轉眼過去半年了。
  
  便在數日之前,她剛收到來自李玄度的一封信,說他已打到東都。
  
  照這形式看,只要拿下東都,這場延續一年多的叛亂,應當很快就能平定了。
  
  端王最近曾派來使者,透露了朝廷官員希望能將她先行接入京都的意思。
  
  菩珠婉拒了這個提議。
  
  隨著平叛戰局一日日地明朗,叛軍敗局已定,京都那邊,看似平靜的表面之下,其實正暗流湧動。
  
  端王等人希望她早日入京。
  
  但姚家顯然另有期望。
  
  就在端王使者到來之前,便已有人以姚后之名攜厚禮來探望過她了,說皇帝以身捐國,姚后忍悲,如今正在宮中安胎,朝廷上下更是翹首等待她的生產。還說什麼到時她若當真有幸能為天下誕育龍子,日後還望秦王與王妃以長輩身份多加扶持,不勝感激云云。
  
  姚家此為何意,菩珠心知肚明。
  
  現在李玄度還在平叛,這種時候,不是她該主動摻和京都事的時機。她也不想摻和。
  
  李玄度走的時候,鸞兒方滿月。如今他已半歲,小胳膊小腿上全是肉,胖嘟嘟的,不但能爬會坐,也能認身邊親近的人了,一逗弄他,便就咯咯地笑,可愛極了。
  
  兒子在一天天地長大。她盼著李玄度也能早日歸來,免得鸞兒連父親都不認識。
  
  她沒有想到,在這個時候,京都那邊竟會出這樣的大事。
  
  關於李承煜,她早聽聞他御駕親征卻被手下背叛做了俘虜的事。
  
  她以為李承煜已被沈暘殺了,當時心情有些複雜。想起前世之事,淡淡傷感之餘,亦是憐其不幸,怒其不爭,當時還叫人去寺院給他做了一場法事。卻沒有想到,他竟還活著,不但活著,竟這般冒了出來,以奉安殿為脅要她去過去。
  
  遭了巨大的壓力和打擊,絕望之下,他這個人,恐怕什麼事都能幹得出來。
  
  安有皇祖母棺槨的奉安殿若真的被他付之一炬,這一輩子,她都將無法原諒自己。
  
  她不敢有片刻的耽誤,把鸞兒交給阿姆和一直陪著自己的李慧兒後,帶著駱保和護衛上路,棄車騎馬,不辭辛勞,戴月披星地趕路,不到十日便回了京都,趕至皇陵。
  
  她到的這一日,距離李承煜現身皇陵已有半個多月了,陵門和各條通道口外布滿禁軍,戒備森嚴。
  
  端王領著相關官員,日夜守在這裡,不敢有半分的鬆懈。
  
  他出來迎菩珠,帶她入內。不待菩珠發問,路上告訴她說,情況很是不妙。李承煜看著日漸瘋魔。剛開始要回皇宮,但等他答應了,卻又不肯出來,懷疑是想將他騙出去給殺了。現在無論如何勸,都不肯出來半步。他將殿內和附近明堂之中原本用來燃點長明燈的數口巨缸裡的清油全部傾潑在了奉安殿內,手拿火折,守在殿口,不許人靠近一步。
  
  一旦點火,奉安殿怕是頃刻就要變成火海,救也來不及救。
  
  “他和誰一起的?難道一個人來了此地?”
  
  菩珠掀開覆面冪籬,一邊疾步入內,一邊發問。
  
  “據守陵官回報,當日他和一隊人馬不知是從何處突然現身的,他們未曾防備,以致皇陵被奪。隨後禁軍入山,那隊人馬或是自知不敵,不見了人,只剩陛下一人。”
  
  菩珠知一種說法,皇陵當年選址修築於此,除了風水的考慮,亦相中了地形。用作陵寢之外,另一個目的,其實是為防備日後京都萬一遭到敵人攻打,可作拱衛之用。故此地道路複雜,可進可退。李承煜的人,或許便是借了地形逃遁。
  
  說話間,她已到了地方。
  
  郭朗也在,方知菩珠到了,正出來迎。
  
  他神色沉痛,和菩珠寒暄了兩句,便搖頭嘆息,說這些日,他與端王竭盡全力,想把裡頭那人先給勸出來,奈何對方自說自話,完全不聽,實是無可奈何,怕奉安殿萬一有失,這才驚動了她。
  
  他說話的口吻,和端王有些不同。
  
  端王稱呼裡面的人為「陛下」。
  
  而郭朗卻以「裡頭那人」來指代。
  
  顯然,他並不認可對方的身份,語氣也是模稜兩可。
  
  至於京都朝廷裡的另一大員,姚皇后的父親姚侯,菩珠此刻並未見到他的身影。
  
  情況緊急,她也來不及多問,在端王和郭朗的帶領下,匆匆先往奉安殿去,還沒靠近,遠遠隔著數十丈的距離,便聽見殿門之內隱隱傳出一道厲聲呵斥:“站住!再過來一步,朕便燒了這地方!”話音落下,殿門被人從裡一把拉開,她看見一道人影出現在了殿檻之後。披頭散髮,滿面髒污,手中舉著一支燭火亂舞,嘶聲力竭,目光狂亂,身上衣衫更是破爛碎裂,幾乎已無法辨認原本的顏色了。
  
  這根本就不是菩珠印象中的李承煜,眼前的人,哪裡還有半點他昔日金冠華服天潢貴胄的模樣?
  
  端王和郭朗急忙止步。
  
  端王高聲喊:“陛下,秦王妃來了!你看清楚,是不是她!”
  
  菩珠見他目光終於聚在了自己的身上,立刻道:“陛下!你要我來,我來了,你何事?”
  
  李承煜死死地盯了她許久,神色終於漸漸緩和了下來。
  
  端王稍稍鬆了口氣。
  
  “陛下,王妃既到,你先出來,有事和她慢慢商議……”
  
  他帶了幾個親隨,一邊說話,一邊試著朝裡走去,腳才邁了一步,李承煜便就覺察,突然再次厲聲吼道:“滾!你們全部都滾!她一個人留下!”吼完,見對面的人不動,目中凶光大盛,舉起手中燭火,作勢便就要點燃已被他浸了清油的一道帳幔。
  
  “等一下!”
  
  菩珠喊住了他,叫端王和郭朗先帶人後退,這裡留她一人。
  
  “萬萬不可!”二人立刻齊聲勸阻。
  
  “陛下瞧著有些神魂潦亂,萬一傷到王妃,如何是好?”
  
  菩珠望向對面,見李承煜的神情漸漸又變得激動了起來,怕他萬一失手點著火,不再猶豫,立刻道:“我會小心!你們退後!”
  
  “我將他勸出來,等熄了他手裡的火,你們便控住他。”她又低聲吩咐了一句。
  
  端王和郭朗對望了一眼,無奈,只能叮囑她小心,隨即後退。
  
  端王喚來幾名武士,為防萬一,又叫來了預先準備的兩名百發百中的神箭手,命一齊埋伏在暗處。
  
  他看了眼殿檻後那道舉著火的身影,一咬牙,吩咐若察覺有異,先保王妃的安全,務必要將那檻內之人射倒。安排好後,自己也在一旁焦急地觀望等待。
  
  菩珠獨自站在殿外階下,對著李承煜微笑道:“你叫我來,何事?”
  
  周圍山風陣陣,吹著她的鬢髮。許是趕路辛苦,她面帶倦色,但卻掩不住她的仙姿玉色,一雙剪水秋瞳,更是將李承煜的記憶一下帶回了從前。
  
  他凝視了她許久,想起和她初見的杏花樹下,喃喃地道:“朕終於又見到你了!朕從未曾忘記過你。你知不知,去年朕曾親自去往河西,目的就是為了接你。該死的韓榮昌!朕後來才知道,他竟騙朕,說你死在了關外!等朕這次回去了,朕非要治他的罪不可!還有逆賊沈暘!正好作亂,朕不得不先趕回京都。後來朕知道了,原來你沒死。實在太好了!朕早就想見你了……”
  
  “陛下見我,可是有事要吩咐?”
  
  菩珠耐心地聽完他那一通雜亂無序的言語,方接話,又重複問了一句,面上依然帶著微笑。
  
  李承煜仿佛被她打斷思緒,一愣,茫然地看著她,似自己一時也不知到底何事,定定立了片刻過後,臉色突然變得凶惡了起來。
  
  “他們都騙朕!背叛朕!沒有一個是好東西!你也是!你也騙朕!你背叛了朕!”
  
  菩珠道:“我是騙過你,是我的錯。陛下你可還記得,我向你賠過罪。”
  
  李承煜道:“你想做皇后,你才接近朕……父皇卻將你嫁了朕的皇叔……朕的皇叔!”
  
  他的語調驀然又尖銳了起來,眼裡充滿了怨意。
  
  菩珠立刻打斷他:“陛下你說得是。你記不記得,你是皇帝?此處怎是你待的地方?”
  
  李承煜一愣,立刻道:“是!朕是皇帝!朕要回皇宮去!”
  
  “殿下你出來,我這就送你回皇宮去!”
  
  李承煜看了眼她身後遠處陵門的方向,神色再次緊繃:“他們要朕死!朕若出去了,他們必會殺朕!”
  
  菩珠道:“你出來,我保證他們不殺你。陛下你命我來此,目的為何?難道是為了叫我和你一道在這裡守陵,慢慢等死?陛下你想回去繼續做皇帝的。你可以拿我當人質。沒關係,我不會怪你的。方才他們對我的態度,你也瞧見了,他們不敢傷我。你帶著我回皇宮,就能繼續做你的皇帝……”
  
  李承煜目光閃爍,顯是有些心動,卻又猶豫不決。
  
  “你不是說我騙了你嗎?這是我該做的,彌補我從前的過錯。否則你叫我來做什麼?你出來,我保證,他們不敢殺你……”
  
  她的聲音無比溫柔。
  
  李承煜終於試探著,慢慢地從門檻裡邁了一步出來。但才走了一步,又停下,不安地看了眼左右,神色戒備。
  
  菩珠壓下心中的緊張之感,主動朝他走了幾步過去,微笑著伸手,繼續鼓勵:“陛下你來,我這就送你回去……”
  
  李承煜望著她,眼睛慢慢泛紅,忽哽咽道:“只有你對我最好了……你放心,只要你不逃,往後留在朕的身邊,朕絕不會傷害你一根汗毛。朕會滿足你從前的心願,讓你做皇后,做這世上最尊貴的女子……”
  
  菩珠屏住呼吸,終於等到他緩緩走到了自己的面前,試探著,從他手中拿火種,見他遲疑了下,並未立刻鬆手,但也沒有如何強硬反對,略略發力,便將那燭火取了,隨即吹滅。
  
  她徹底地鬆了口氣,正要轉頭察看身後端王他們的動靜,突然,電光火石之間,在她毫無防備之時,一道利箭,從她頸側射過。
  
  她甚至清晰地感覺到了那箭掠過自己頸側之時帶出的箭風。
  
  箭不偏不倚,最後插入了李承煜的咽喉裡。
  
  “朕這就帶你回皇宮去……”
  
  他還說著話,朝她伸來手。話未說完,戛然而止。那手也停在了半空。一雙眼睛驀然圓睜,筆直地朝後倒了下去。
  
  菩珠大吃一驚,待反應了過來,猛地回頭。
  
  身後空盪盪的,不知這暗箭來自何方。
  
  地上,李承煜手抓著插在他咽喉上的箭桿,表情痛苦,仿佛想說什麼,話又說不出來。血水泡沫不住地從他的口中湧出,其狀凄慘無比。
  
  “陛下!”
  
  菩珠驚呼了一聲,蹲到他的身邊。
  
  前世對他留的那點親情,這輩子隨了後來的諸多變亂,雖早已是消磨殆盡,但此刻,見他這般慘死在自己的面前,菩珠依然感到驚駭,還有幾分難過。
  
  “來人!”
  
  她高聲呼叫。
  
  今日她到來之後,便見李承煜目光混亂,一副失了心瘋的模樣。惟此刻,氣絕之前,他雙目竟又變得漸漸清明了起來。
  
  他停了掙扎,定定地望著她,忽然,仿佛用盡了最後全部的力氣,含含糊糊地說:“我從前特意曾為你譜了一支新曲,一直想彈給你聽,可惜……”
  
  話未說完,喉嚨裡發出“咯”的一聲,頭歪了過去,氣絕身亡。
  
  端王的心跳得飛快。
  
  就在片刻之前,他見王妃取走了李承煜手中的火種,正要吩咐武士衝出去將人制服,萬萬沒有想到,身後竟射出一支暗箭,如此將人一箭射死。
  
  他回過神,轉頭,見姚侯帶著人來了。
  
  他早就知道,皇權噬人,故前半生只做閒散王,不管別事。只是如今時局變幻,朝廷動盪,妻子又結緣於秦王夫婦,他終還是不得不插手干預。
  
  此刻,待他明白過來箭是姚侯叫人所發,不禁勃然大怒,厲聲質問他居心何在。
  
  令他如此憤怒的,不止是他下令射殺李承煜,更覺後怕。
  
  方才他就眼睜睜地看著那箭擦著王妃而過。
  
  倘若弓箭手略有閃失,此刻會是如何結果,他簡直不敢想象。
  
  姚侯神色激動,也大聲解釋:“我已查明,陛下確是為國捐軀!他英烈之名,天下人盡皆知!且陛下一向孝善,他怎會做出這等大逆不道之事?此人乃不知何來冒充的大膽逆賊,竟敢自稱陛下,侮辱英名!方我趕到,怕他傷到了王妃,一時情急,貿然叫人出手。也是我考慮不周,若是驚到王妃,還望見諒!我亦是為王妃安危著想!”
  
  李承煜已是徹底氣絕。
  
  菩珠伸手,將他那雙還睜著的眼輕輕閤上,慢慢地站起身,盯了一眼姚侯。
  
  他是何目的,她一清二楚。
  
  本朝以孝治天下。
  
  李承煜親征被俘也就罷了,如今做出如此之事,即便接回去,也沒有絲毫做皇帝的可能了。
  
  不但如此,他苟且活著,還將拖累姚後和姚家。不如以這種藉口將人一箭射死。如此說起來,至少還能維持一個御駕親征為國捐軀的名聲。
  
  端王是李承煜的族親長輩,郭朗是李承煜的太傅。
  
  李承煜此刻人既已死,無論是出於何種考慮,他二人也將不得不默認姚侯的這個「誤會」,好為朝廷,為皇室,也為李承煜自己,維持住最後的一點體面。
  
  這個姚侯,打得一手的好算盤。
  
  郭朗神色有些悲戚。
  
  雖然為國運,也是為家族將來的考慮,他已決意,放棄自己的學生,接下來,無論如何要將秦王李玄度送上皇位。是故先前雖也不肯承認裡頭那個威脅要燒奉安殿的人就是李承煜。但此刻,當看著地上這個剛被姚侯射死的人,想到他畢竟是寄託了自己半生希冀的弟子,師生之情,總還是有幾分存續。
  
  他長嘆了一聲,邁著沉重的腳步,走了過去,脫下外衣,將弟子的臉覆住。
  
  端王指著姚侯,點了點頭,冷笑一聲,壓下心頭的怒火,來到菩珠身邊,請她先行回京都休息。
  
  菩珠站著沒動,凝視著面前的奉安殿道:“皇祖母仙遊,如此久了,我方來。今夜我不走,便就留在這裡,為皇祖母守靈。”
  
  其實她尚未開口,端王便就猜到她會做出如此決定,便沒再勸阻,頷首:“也好,我叫人為你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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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2 00:21:44 |只看該作者
第 137 章

  李玄度攻東都,城池將要陷落之際,守軍喪心病狂,竟以民眾為質,負隅頑抗。
  
  面對被逼上城頭凄慘求饒的城中男女老幼,李玄度命撤兵,暫時圍而不攻。
  
  局面便如此僵持了半個月,就在韓榮昌等將領氣得罵娘之時,數日前,李玄度忽然下了一道新的命令,命將士從東都南城門一帶撤兵,撤得乾乾淨淨,不留一人一馬,只剩東、西、北三面的圍軍。
  
  這道命令, 起初令眾人很是不解。
  
  李玄度解釋說,城內守軍到了以民眾為質的地步,可見已是黔驢技窮,信心全無,離崩潰只差最後一步。圍城開一面,士兵起初必疑,認為是陷阱,輕易不敢動,但假以時日,便會生出僥倖之念,認為或有機會出逃。只要有一人帶頭,身邊人必跟風,到時不必攻城,也無需傷及民眾,叛軍內部便會分崩離析,城不攻而破。
  
  他的這個判斷,很快便得到了證實。
  
  不過三日之後,東都南城門的附近便出了一個亂子。
  
  七八名士兵不想再被困下去,和守南城門的人暗中勾連,相約半夜出逃,開城門時被上司覺察,最後逃出來一人,其餘被拿,當場斬首,以儆效尤。
  
  這個逃出來的士兵投奔李玄度,跪在轅門外乞收留,李玄度赦他無罪,韓榮昌選派一隊嗓門大的,帶著,每日早晚繞東都城門遊走喊話。城內士兵本就無心再戰,見逃過去的被秦王赦免無罪,那南城門外又毫無阻擋,軍心自然愈發動搖,便是殺頭也壓不下出逃之風。
  
  短短數日之內,竟又連著發生了數起私逃之事,雖規模不大,最多的一次,也不過上百人,都被迅速撲滅,人也殺了,但勢頭卻絲毫不減。劉國舅膽戰心驚,命親信帶著兵馬日夜把守南城門,以禁絕禍患。
  
  城內暗波湧動,城外朝廷軍的大營裡,官兵氣氛輕鬆。韓榮昌等將領對李玄度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照這個趨勢,用不了多久,東都必不攻自破。
  
  形勢在照著自己的設想走,入關作戰也有半年了,按說此刻,李玄度應當與部下一樣,可以放鬆些了。
  
  但他卻不敢鬆懈,尤其最近這些日,南城門一帶,風波越是不斷,他便越是感到心神不寧,總覺得哪裡不對,但一時卻又想不出來。直到這一夜,他收到了端王自京都給他發來的一封八百里加急信報。
  
  信報說,李承煜當日做了俘虜後,並未被殺,並且,一隊忠誠於他的手下趁著沈暘敗退混亂之機,將他救出,護送到了皇陵。他以火燒奉安殿為挾,要王妃前去見他。端王不得已派人傳信到河西去告知王妃,同時也將消息送到了他這裡。
  
  李玄度眉頭緊皺,目光陰沉,佇立了片刻,此前那片始終在他腦海中縈繞但卻撥不開的雲霧忽然消失了。
  
  他明白了,到底哪裡不對!
  
  東都城內,局面惡劣至此地步,守軍隨時可能自亂,作為東都朝廷的實際掌權者,沈暘這些日竟毫無動靜。
  
  每日,除了城頭那堆疊著的人質和佈滿了的守衛,他無任何別的消息。
  
  如此平靜,平靜得近乎認命,這不像是他會做的事。
  
  還有李承煜,他雖無能,但以他的身份,既作了囚徒,哪怕沈暘是在敗退途中,以他的心思,又怎可能讓人救走?
  
  何況,李承煜現身要她過去見面的地方,又是皇陵。
  
  太祖當年修築皇陵的那片深山古原,若遇特殊之事,亦可化為軍事要塞,進退有路。
  
  換個說法,那裡可以利用地勢堅守,亦可利用地勢逃遁。
  
  李玄度雙目死死地盯著手中之信,幾乎電光火石之間,便將這兩件事聯在一起。
  
  他明白了。
  
  是沈暘的操縱。
  
  是他將她騙去那裡的。李承煜不過是沈暘手中操縱的人偶而已。
  
  極有可能……
  
  不,不,李玄度已經可以確定,此刻,沈暘其人,根本就不在東都城內了。
  
  他必身在皇陵,此刻就躲在某個人所不知道的角落裡,如同設下陷阱的獵人,等著他想要的獵物自投羅網。
  
  李玄度牙關緊咬,目睚眥欲裂,壓下心中湧出的焦躁和緊張之感,命人將韓榮昌喚來,將這邊的事迅速交待給他,自己當即動身,輕騎直往京都而去。
  
  ……
  
  夜幕再一次地降臨,奉安殿恢復了往日的肅穆和寧靜。
  
  殿內燃著的長明燈伴著菩珠,在此已過了兩夜。
  
  這是她守靈的第三夜,亦是最後一夜。
  
  她懷著無比的敬思之心,跪在蓮位之前,靜靜地陪伴著燈影後的逝者,一直到了半夜,駱保入內,低聲勸她去休息。
  
  她向著姜氏蓮位再次鄭重叩首,終於扶了駱保的手,從地上站了起來,慢慢朝外而去。
  
  來此的這幾日,她住在萬壽觀裡,便是從前秦王李玄度在此守陵之時居了三年的那間舊所。入觀後,並沒有立刻去後頭休息,又停在了前殿,再次跪在三清聖像面前,低頭祝禱。
  
  夜越來越深,萬壽觀外,古原幽闃,萬籟無聲,忽然卻起了一陣騷動。
  
  時值深夜,這聲音聽起來便格外清晰。
  
  或是長明燈被風吹倒了,燃著物件,附近的衛士看見太宗陵前的明堂裡竟隱隱冒出一片紅色的光,竟是起了火。
  
  古原間,山風穿林,呼嘯有聲。很快,火勢借了風力變大,正當眾人紛紛奔去救火,附近混亂之時,一道黑色身影猶如鬼魅一般地從黑暗裡走了出來,無聲無息地避過萬壽觀外那些被火勢吸引了注意力的守衛,踏入前殿。
  
  前殿窗牖半開,夜風陣陣湧入,沈暘停在了一道隨風卷拂的青幔之後,借了夜色掩映,望向前方。
  
  大殿虛空。三清聖像前的龕中供了兩盞清燈,那燈吐著青金色的昏焰,在夜風中冥昧不定,朦朦朧朧,勾勒出了跪在蒲團上的那抹身影。
  
  她尚未卸下之前的裝扮,依舊是一身素服,披了孝帽,垂首,雙手合十,朝著聖像低頭,背影一動不動,似還在虔誠祝禱。
  
  沈暘默默立了片刻,邁步,從青幔後走出。
  
  他盯著那道背影,一步一步,向她走去,越走越近,而她仿佛沉醉在了自己的世界裡,渾然沒有半點覺察,身後正有危險在悄然靠近,依舊垂首祝禱,一動不動。
  
  沈暘終於走到了她的身後,和她相距不過三尺之距。只要伸手,便就可以夠到她了。
  
  他低著頭,視線落在面前的這道背影之上,心中忽掠過了一種陌生的感覺。
  
  說不出是何緣由,但他從不懷疑自己那如野獸一般從未曾嗅錯過獵物氣息的直覺。
  
  這道披著孝帽的身影,不是她!
  
  他的眸光陡然變得幽暗。
  
  就在這時,方才一直靜靜垂首跪在神龕前的人回過了頭。
  
  哪裡是她那張美人臉。
  
  竟是她身邊的那名侍人。他轉過臉來,呲牙一笑。
  
  沈暘猛地後退一步,五指一把握住劍柄,待要拔劍,駱保已從地上一躍而起,身影敏捷無比,邁步奔到了神龕之後,口中喝道:“來了!”
  
  大殿之中,燈火陡然明亮。前殿正門和後方的神龕門後,迅速地湧出了幾十名手執火杖的精壯武士。
  
  不過眨眼的功夫,刀光斧影,弓箭手列陣,眾武士便將這夜半闖入的不速之客牢牢圍在中間。
  
  駱保鬆了口氣,一把扯掉戴在頭上的孝帽,轉向龕後。
  
  “王妃,果然是他!”
  
  沈暘抬起眼眸,看見她從神龕後的一扇門裡走了出來,烏髮素服,容顏似雪。又或是前些日連著趕路,這幾日又服孝守夜,人一直沒有緩過來的緣故,面帶幾分憔悴,脣間血色,亦是半點也無,但一雙眼眸,卻異常明亮,如兩點墨夜寒星,筆直地射向了他。
  
  沈暘立著,身影起初僵硬無比,和她對望了片刻,終於,咬著牙,喑啞著聲道:“原來你早有防備。你怎知是我?”
  
  “李承煜不該出現在此的,而他此前落入你手。對你多留個心眼,總是不會錯的。”
  
  “故你順水推舟,誘我上當……”
  
  他環顧了一圈將自己裡三層外三層包圍起來的武士,脣角微扭,露出一抹自嘲似的表情,也緩緩地鬆開了握著劍柄的手。
  
  “原來我在王妃眼中,值當如此多的猛士。”他點了點頭,說道。
  
  菩珠神色凝重:“對你,我不得不防。前次河西變亂,我為了避開你派來追索我的人,落入險地,倘若不是郎君來得及時,救了我,我那時便已喪命。”
  
  她望著他,語氣更加冰冷。
  
  “沈暘,人貴自重。先自重,而後人重之,你卻完全不知這個道理。三番兩次與我為難,到了這等地步,還要算計於我。我不能總躲著你,次次寄希望於郎君及時救我。這一回,你莫忘記,又是你先犯我!”
  
  沈暘沉默了,片刻後,道:“我向來無意真正傷害你,你應當知道。前次河西之事,我亦聽我的人說了。險些害了你,固然是我之罪,但非我本意……”
  
  “是。”她打斷了他。
  
  “你無意真正害我,你只是想要拿我對付我的郎君,是不是?你的東都朝廷,很快就要傾覆。你的權力之夢,也要化為黃樑之夢!你就要走投無路了,便又設計將我逼來這裡,挾持我,好威脅我的郎君,是不是?你很聰明,知我絕不會坐視奉安殿有危險。但你也太過自信,以為一切皆在你的掌握之中。”
  
  她不欲再和他多說。
  
  “束手就擒吧。”
  
  她說完,轉身要入後觀,卻聽身後一道聲音傳來。
  
  “我若是不呢?你便殺了我?”
  
  沈暘一字一字地說道。
  
  菩珠停步,轉頭,見他面容僵青,目光閃爍。
  
  她道:“你以為我不會?”
  
  他盯著她,臉頰一側面肌忽抽搐了下,肩膀動了一動,邁步,朝她走來。
  
  “沈暘!你敢!王妃已是手下留情!你再上前一步,格殺勿論!”
  
  駱保有點緊張,看了眼他身上的那把劍,立刻衝到菩珠身前,將她擋在了自己的身後。
  
  菩珠看著對面的男子,眼前忽然浮現出了前世。
  
  那時,她還是李承煜的皇后,宮宴之上,眼前這個男人,他隔著筵席,朝自己投來注目。
  
  那麼遠,她仿佛都感覺到了那兩道目光中似要將人吞噬的灼灼之意。
  
  甚至,到了最後,這個將李氏皇朝一度玩弄於股掌上的權臣敗走京都之時,竟還是沒有放過自己。
  
  她死了,便是死在這個人的手中。
  
  “不要過來。”
  
  她亦盯著他,一字一字地說道。
  
  他卻恍若未聞,繼續,又朝她走了一步過來。
  
  護在她身旁的一名武士毫不猶豫,立刻朝著面前這個危險的人,射出了早已搭在弓上的一支箭。
  
  那箭激射而去,插入了他的肩。
  
  他身形一頓,很快,看都沒看一眼,抬手便握住箭桿,一把拔了出來,將那支箭頭勾著團模糊血肉的箭擲在了腳下,雙目盯著她,繼續邁步。
  
  雙箭齊發。
  
  一箭插胸,一箭入腹。
  
  他再次將插入身體的箭強行拔出。
  
  劇痛仿佛刺激了他,他歪著臉,神情扭曲,眼睛裡閃爍著挑釁的光,繼續朝她走來。
  
  血從他身上的傷口裡涌出,很快浸染衣裳,淌在地上。在他走過的身後,留下了一道歪歪扭扭的血痕。
  
  當又兩支利箭再次射入他的身體,他被帶得歪了過去,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身體亦佝僂了下去。但慢慢地,竟又掙扎著站直身體,不但如此,還哈哈大笑:“也好!沒想到我沈暘,最後這般死在你的手裡。花下死,風流事。值了!”
  
  他發力,再次拔出箭,竟還繼續邁步。
  
  奪命的最後一箭,終於朝他射了過來,在他就要走到她面前之時,射入了他的身體裡。
  
  他一僵,停了腳步,低頭,看著那支深深插入了他心口的箭,看了片刻,慢慢抬頭,看著她,嘴微微張了張,仿佛想說什麼,最後還是沒說出來,人往後仰去,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一股血,從他那插著箭的心口位置迅速地滲了出來,很快便流滿一地,甚至,沿著道觀大殿那鋪地青磚的縫隙,慢慢地流到了她的腳下。
  
  他一動不動,氣絕而亡。
  
  大殿之中站滿了人,此刻,卻聽不到半點聲息。
  
  菩珠低頭,望著那個倒在地上滿身是血斷了氣的人,這一刻,原本應當長鬆一口氣。
  
  但不知為何,或許今夜,他的死不在她的計劃裡,亦是過於血腥和慘烈,竟也叫她感到有幾分不適。甚至,如同目睹三天前李承煜死時那般,心中生出了一縷莫名的淡淡傷感。
  
  她閉了閉目,也不想再多看了,轉身,正待要走,突然這時,地上那方才以為已經死去的沈暘竟突然復活,撲了過來,伸手,死死地攥住了她的一隻腳踝。
  
  他提著一口那不願就此散去的氣,咬牙:“我對你多次留情,你為何,如此恨我?”
  
  駱保和近旁的護衛皆是來不及反應,待回過神,正要衝上去將她救回,菩珠已是定住心神,想了想,擺手,命眾人全都出去。
  
  駱保起先不肯,待對上她投來的目光,無可奈何,只好下令。
  
  武士皆退出大殿。駱保自己不走,就停在殿口,戒備地望著。
  
  菩珠低頭,和他那雙赤紅的血目對望,說道:“你不知道,但我知道。便是在這裡,我曾死過一次。你不顧我的意願,令我死在你的手中。我不欠你,如今兩清。”
  
  “李玄度曾對我說,權力是柄太阿劍,握在手,能殺人,也會被反噬。”
  
  “人須有敬畏之心。你有能力,甚至不遜李玄度,但你永遠也贏不了他。”
  
  “因一人之欲,引天下戰亂。德不配位。打敗你的,是你自己那無邊的野心和失去克制的權欲。”
  
  流失的血,將生氣從他的身體裡迅速帶走。
  
  冰冷的箭簇,令他那顆原本強壯如同獅心的心,亦慢慢地放緩了跳動。
  
  沈暘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她的話飄入了他的耳中,他的意識漸漸迷離,但攥著她腳踝的手,卻依然死死不願鬆開。
  
  一副似曾親歷的畫面,突然撲進了他的腦海裡。
  
  他仿佛看見她華服麗妝,正置身宮宴,應對著暗中投向東狄的不懷好意的西域國的使者。
  
  年輕的皇后,不但貌美無雙,更是機敏巧思,化解了使者欲令李朝君臣出醜的詭計。
  
  他覺得自己被那女子給吸引住了,從此,再無法將她的倩影從腦海裡抹去。
  
  那畫面忽又一轉。
  
  他殺了她的皇帝丈夫,權傾天下,而她成了廢后,不從自己,自請去往皇陵,居於萬壽觀中。他數次尋去,想要讓她回心轉意,她卻始終不為所動,惹出了他的怒氣,待要強迫,她以死相逼,全然不懼。
  
  他終於還是不捨她死。後來,他被派去服侍她的人告知,她常去秦王李玄度少年時居住過的那間屋中枯坐,從早到晚,有時一坐便是一天,一句話也無。
  
  那個時候,他對她的此種舉動無法理解,亦未多想。
  
  再後來,尚未等到他培植起足夠的可用之人,李玄度便領兵,從河西打了過來。那個朝廷,四分五裂,他再鐵血手腕,終也無法挽救敗局。他撤離京都,想要憑藉皇陵後的地勢,死守一段時日,帶著她同行之時,她奮力掙扎,他一時失手,她竟從馬背上跌落,香消玉殞,死在了他的面前……
  
  心口忽然傳來一陣劇痛,這痛楚將他從夢幻中拉了回來。
  
  是一場夢,然而,他卻又清清楚楚地感覺,這是真實的經歷,是他的過去,一起都曾真正地發生過。只不過,從前他不知道而已。
  
  他的心中,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原來,那麼早,在那個時候,她就已是喜歡李玄度了。
  
  原來,他最後也還是輸給了他,和如今一模一樣。
  
  那憤怒和不甘,從他的身體裡消失了。
  
  他目底的赤紅,亦漸漸褪去。
  
  他定定地望著她。
  
  這一回,他其實並非如她所想的那般,是想要以她來威脅李玄度,在戰事中反敗為勝。
  
  他的戰,已敗給他了,再無機會反勝。他心中十分清楚。
  
  困獸之鬥,在他看來,亦是毫無意義。
  
  與其苟活,不如烈死。
  
  但他的心底,尚有一絲不甘。
  
  他想要和李玄度決鬥一場。
  
  他手中的劍,生平不知染過多少人血。
  
  就讓它最後再染一次。
  
  或者,是李玄度的血。
  
  或者,是他自己的血。
  
  然而,她不給他這個機會了。
  
  如此也好。
  
  死在了她的手下,他確實無怨。
  
  如她所言,那是他欠她的……
  
  他眼中的神光,漸漸散去,那隻抓著她腳踝的手,五指卻依然如鉤,固執地不肯鬆開。
  
  “你也並非真正愛我。無論前世,還是今生。你之所以放不下,是你未曾得到過我。”
  
  “如此而已。”
  
  她凝視著他的眼睛,用平靜的語氣,說完了最後一句話,伸出手,一個手指,一個手指,掰開了他那隻緊緊攥著自己腳踝的手。
  
  分開自己和他之後,她坐了片刻,想從地上起身,手腳卻是發軟,竟連起來的力氣都沒了。
  
  駱保奔了過來,將她從地上扶起。
  
  她終於入眠,長長的一覺。醒來之時,發現日已黃昏,她竟足足睡了一個白天。
  
  她走出去,站在萬壽觀前的階上,望著前方那片沐浴在夕陽裡的古原。
  
  也是這個黃昏時分,李玄度到了皇陵。
  
  他這一路遭遇了幾次攔截,顯然有人想要阻擋他的行程。
  
  他心急如焚,當此刻終於趕到皇陵的大門之外,看見一隊守衛,上前便就問她的情況。
  
  那衛隊長認得他,急忙帶著手下人向他行禮,告訴他說,王妃安然無恙。隨後照著自己所知,將這幾日皇陵中發生的事大概說了一遍。
  
  李玄度得知她一切安好,那高高懸著的心終於稍稍放下了些。
  
  他頓了一頓,轉身便朝裡快步走去,到了萬壽觀,卻被告知王妃出去了,看她方才去的方向,好似是去那片原坡。
  
  李玄度奔到原坡下,遇到了守在那裡的駱保。駱保見他突然現身,又驚又喜,奔來拜見,喚了聲殿下,說王妃此刻就在上頭。
  
  他想起這些天王妃的經歷,眼圈忍不住泛紅,不待李玄度問,又把這些日發生的事,原原本本詳細地覆述了一遍。
  
  李玄度閉了閉目,長長吁了口氣,睜開眼,眺望一眼前方的原坡,大步登行而上。
  
  這一刻,他的心情,驕傲,欣慰,又後怕。為她自己竟如此化解了一場危局而感到驕傲和欣慰,也為她又陷入這般的險地而感到後怕。
  
  他步伐邁得越來越大,山原道上,如履平地。很快,他便登上了靠近原頂的地方。
  
  當他抬頭望去之時,看見夕陽從晚霞裡漫射而出,道道金光,滿天昏鴉,而她,面向夕陽,靜靜地靠坐在原頂的那塊巨石之畔。
  
  風過原頂,她衣袂翻湧,長髮狂卷,似便就要隨風飄然而去。
  
  記得那一年,也是如此的黃昏,烏金西沉,宿鳥噪鴉,還是少年的他,懷著一顆憂鬱而懣亂的心,獨登高原,仰臥在這石頂,沉沉入睡,直至天明。
  
  此刻,眼前的這一幕,於他而言,是如此熟悉,但又全然不同。
  
  天地之間,原頂之上,不止有那夕光和昏鴉,還有她安靜,又似懷著無限情思的一抹背影。
  
  就在這一刻,他的心靈如被一種看不見的東西重重敲擊,幾魂飛天外,魄散九霄。
  
  他無法前行,停下腳步,定定地望著她的背影,神思恍惚,想著少年時的往事。但又不止這些,遠遠不止。
  
  在耳畔那一片不絕的昏鴉聲中,仿佛有什麼水流一般的記憶碎片,一鱗半爪,經過了他的腦海。
  
  他想要抓住,轉眼卻又變成虛空。
  
  他心跳加快,倍感折磨之時,原頂上的她似是覺察到了身後,遲疑了下,慢慢轉頭,回眸而望。
  
  當她的眸光落在他的臉上之時,這一刻,天地仿佛凝固,時光不再流逝。
  
  李玄度便就如此,和她四目相望。
  
  片刻之後,她忽微笑,抬手,慢慢伸向了他,輕聲說:“你來了?”
  
  就在這一刻,突然,一扇門好似被推開了。
  
  光怪陸離的記憶,如潮水一般,全部都向他湧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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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8 章

  原來,在他和她河西初遇之前,在那另一段似夢卻又如真的人生裡,他們便已曾相遇過了。
  
  在那段人生裡,他第一次和她的緣,始於祖母大壽。
  
  那一年,他從西海被召回京都。
  
  十六歲囚無憂宮,守陵三年,牧邊兩年,當他再次踏入京都,物是人非,他早不是昔日章台走馬的秦王四皇子。他變得沉靜而寡默,且雖早已成年,但因他的過往經歷,婚姻之事,自然也被蹉跎耽擱了下來。
  
  他的皇兄,當時的孝昌皇帝關愛幼弟,便趁太皇太后大壽與太子擇妃的喜慶之機,張羅起替他立妃之事。
  
  那日宗正尋他,帶來了七八位適齡的京都貴女小像。
  
  他心知肚明,貴女和她們身後的家族,沒有誰願意與自己沾惹上關係。
  
  皇帝的這一番做派,也只是為了做給蓬萊宮裡的皇祖母看的。
  
  人人都戴面具,形同戲子,包括面前這位看似恭敬的宗正,他又怎會去戳破兄友弟恭、敦睦祥和的謊言。
  
  他脣邊噙了一縷微笑,漫不經心地看著宗正將繪有小像的卷軸一一打開,向自己介紹畫中之人,並未真正留意,直到宗正展到最後一幅小像。
  
  當那卷軸緩緩打開之時,他的目光亦是隨意掃了一下,視線卻隨之微微一頓,停了一停。
  
  小像中的少女,蛾眉螓首,杏眸瓊鼻,如姣花照影,呼之欲出,不止美麗,眉眼之間那種嬌憨的神韻,一下便抓住了他的目光。
  
  其餘女子,宗正方才說得很是簡單,待輪到這少女時,卻顯得格外殷勤,道這位菩氏,乃菩猷之的孫女,從前雖因祖父蒙冤發邊多年,但如今菩家得到平反,皇帝對小淑女極是恩寵,往後菩家榮華指日可待。
  
  他感到有些意外,想起當年自己去菩家為菩猷之賀壽之時偶遇的那個小女娃,記得好似只有七八歲大,沒想到一眨眼,如今竟也到了出嫁之年。
  
  想到菩猷之與菩左中郎將的舊事,他便又看了一眼少女的小像。
  
  宗正覺察到了他對菩家孫女的特殊反應,立刻游說,說她容貌極好,小像遠不及她真人容貌,和秦王殿下乃天造地設,珠聯璧合。
  
  他聽出了宗正話中的慫恿之意,笑了笑,心中十分清楚。必是其餘幾家擔心自己萬一選中他們的女兒,暗中在宗正面前早有過提點。獨這菩家孫女,方從河西入京,孤身無依,懵懵懂懂,便被推了出來,成了宗正極力想要自己選中的人。
  
  他看破,不道破。
  
  他被猜忌,無心成家,免日後殃及無辜,怎會胡亂圈點,害人一生?
  
  當時合上卷軸,尋了一個藉口,推脫掉了此事。
  
  那次之後,他很快便將她忘記,心中並未為她留下任何的漣漪之影。
  
  陌路之人罷了,怎會有何關聯?
  
  卻沒有想到,過了些天,他遇到了她。
  
  那一世,他和她的第二次結緣,是在蓬萊宮中。
  
  回京那段日子,他常去蓬萊宮陪伴皇祖母,以彌補從前缺失了多年的孝道。
  
  那日在蓬萊宮,他得了閑,想起自己小時養下去的那池金魚,一時興起,便漫步去往魚池。快到之時,隔著曲橋,看見李慧兒和一名杏衫少女帶著幾名婢女圍在池邊觀魚。芙蕖半開,水波瀲灩,那少女烏髮雪膚,容顏如玉,他不認識,但卻又覺著有幾分面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這才記起,似是那日宗正拿給他看的小像中的那位菩家孫女。
  
  應是她來蓬萊宮拜見皇祖母,李慧兒領她玩耍。風隱隱傳來少女說話的嬌聲。他聽見李慧兒對她講,池中這些肥頭金魚,皆四皇叔從前所養。
  
  他不欲驚動她們,也不合留在此地,便轉身悄然離開。
  
  那日午後,他在自己幼時所居的長生殿內睡了長長一覺,醒來,日已西斜。他去見皇祖母,行至半路,又遇見李慧兒和菩家孫女同行,二人往宮外走去。似她出宮,李慧兒送行。
  
  他便避讓在了宮道的角落裡,打算等她二人走了再出來,等待之時,卻見她袖中滑出一方羅帕,掉在宮道之上,她未曾察覺,繼續朝外而去。
  
  他遲疑了下,便命駱保出去。
  
  駱保拾得羅帕,追上去還她。說話之時,許是提及自己,他看見她回首,朝著自己所在的方向投來一望,眸光流轉,神情似帶好奇。
  
  他始終未曾現身,一直隱身角落,直到她收了羅帕離去,身影消失在宮道盡頭。
  
  那日之後,他再未見過她了,直到他離開的那一日。
  
  那一日,他辭別皇祖母,出京,回往西海。
  
  他牽馬,行在長安道中,遇見了一輛朝著皇宮方向而來的華麗宮車。風吹來,卷起繡簾一角,露出了車中少女那姣好的半面容顏。
  
  雖只驚鴻一瞥,他還是一眼便認了出來。
  
  如此巧,她竟就是菩家孫女。
  
  他已聽聞消息,數日前,她被定為了太子妃,此刻應當是要入宮去的。
  
  車中的她沒有留意他,也不可能看見他——即便看見了,亦不知他是誰。
  
  一個行在風塵道上即將離開京都的路人罷了。
  
  他停在了路邊,目送載著少女的宮車朝著皇宮疾馳而去,不知為何,心中生出了一縷淡淡的惆悵之感。
  
  但這惆悵之感很快消失。
  
  身為菩猷之的孫女、菩左中郎將的女兒,她完全有資格獲得如此的地位和尊榮。
  
  命運固然大多時候不公,但對著她,這個如同花一般美好的柔弱少女,終還是展示出了它憫人的一面,將從前虧欠了她的一切還給了她。不但如此,加倍饋贈。
  
  為此他感到欣慰。
  
  他遙祝這個和他偶然曾暗遇過的忠臣之女,願她一生順遂,平安無憂。
  
  他便如此,轉頭,踏出了京城,等待著自己這一生的命運的最終走向。
  
  在他十六歲後,他便知道了,他的餘生,再無坦途。
  
  然而後來,他更是知道了,他其實還是低估了命運對他的冷酷和無情。
  
  他又一次地匆匆趕回了京都,和她再一次地遇見。
  
  第四次遇。
  
  然而,卻是在皇祖母的葬禮之上。
  
  在他奔入靈宮的那一刻,滿天的白幡和舉孝的人群裡,也不知為何,他一眼便就看見了她。
  
  她一身孝服,立在他的侄兒太子李承煜的身側,睜著一雙因哭泣而紅腫的眼眸,仿佛也正在凝望著自己。
  
  短暫的,隔著無數人的四目相對。
  
  她垂下了眼眸,他亦收回目光。
  
  他不知她此刻作何想法。
  
  於他而言,皇家最後一絲的溫情,隨著皇祖母的離開,徹底地離他而去了。
  
  這種悲哀和痛苦,這個世上,無人能夠理解。
  
  人這一生,若就如此孤獨至死,和行屍走肉有何區別?
  
  他幾欲泣血,長跪靈前,徹夜不起。
  
  這些年間,每當深夜,無法入眠,他常自嘲,必是他十六歲前太過恣狂,將他一生福祉都揮霍掉了,所以十六歲後,他的人生,只剩下了還債。
  
  這個念頭仿佛又再一次地得到證實。
  
  他尚未從失去祖母的悲慟中緩過來,便被安排著,刺殺了他的皇兄孝昌皇帝。
  
  他被大索,幸而事先有所提防,這才在布下的天羅地網中死裡逃生,暫時隱匿到了相對安全的西苑,但受傷失血過多,支撐不住,最後還是倒在了草叢的深處。就在意識將要陷入昏迷之際,他咬破舌尖,以劇痛來逼迫自己保持著清醒,等待救援之人尋到他,盡快離開這裡。
  
  他不能就此昏迷,若就那樣昏迷過去,他或將永遠都醒不來了。
  
  他還不能死,他無法拋下他對母族的責任。
  
  就在他強行保持著意識清明之時,在他的身上,發生了一件他後來總是無法想明白的事情。
  
  她出現在了他的面前,發現了他。
  
  起初她顯得驚疑不定,似是不敢確定自己的所見。
  
  隨後,她應該是認出了他,那個瞬間,她雙眸中流露出的震驚和恐懼之情,令他的心砰砰直跳。
  
  他裝作昏迷,暗暗觀察她。見她慢慢地靠了過來,最後,停在了距他數步之外的草叢裡。
  
  那一刻,他心中生出的第一個念頭,便是趁她發聲喊人之前,立刻殺死她。
  
  縱然他已受傷,半死不活,但要殺如她這般一個女子,並非難事。
  
  剎那之間,惡念爆起。就在他暗暗蓄力,待要動手之時,又停住了。
  
  她的樣子令他費解。
  
  她沒有當場掉頭喊人,也沒有立刻逃離,而是站在原地,蒼白著一張緊張的小臉,似天人交戰,猶豫不決。
  
  最後,她望著他,慢慢地後退,退了幾步,竟突然轉身,快步而去。
  
  “太子妃,這邊有些冷清,還是回去吧……”
  
  “回吧!”
  
  風將她和隨從說的話,飄送到了他的耳中。
  
  很快,伴著一陣漸漸遠去的馬蹄聲,周圍變得安靜了下來。
  
  他臥在地上,緩緩鬆開了捏著的手掌,這一刻,心中涌出了一種無法描述的感覺。
  
  她分明認出了他。以她的立場,最後她竟放過了他。
  
  為什麼?
  
  他和她,除了因他侄兒李承煜而生出的所謂輩分關係,向來毫無交情可言。
  
  即便連上她的小像,總共,也只遇過寥寥五面罷了。
  
  甚至,他和她,連一句話都沒有說過。
  
  今日如此的機會,她卻放了他。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而當日,他更是不知,那一面,是他和她那一生裡,最後的一次見面。
  
  他就此離了京都,後來西遷,到了西域。沙山雪海,滄海桑田。在漫長的將近十年的光陰裡,他漸漸地忘記了她,忘記了那個當初他若對著小像點頭,或許後來也能成為他妻的少女。
  
  她再一次地闖入他的生活,喚醒他關於舊日的記憶,是在天授二年。
  
  這一年,距離他當日以謀逆者的罪名出關而去,已有八年。
  
  她也已做了兩年的皇后。
  
  而所有的平靜,皆被佞臣的一場作亂打破了。
  
  那一日,他率領軍隊,發往京都。
  
  兵馬煙塵,彌漫於道,他無意瞥見路邊逃難的民眾裡,當中有位少女,不知怎的,忽就想起了很多年前,那個仿佛和自己結緣,卻又無緣的女子。
  
  他的侄兒已被佞臣所害,也不知她如今境況如何。
  
  是死了,還是被囚?
  
  倘若她還活著,待攻下城池,須得盡快派人找到她,保證她的安全……
  
  許是想得入神了,縱馬朝前之際,隱約聽到身後路旁有人發出呼喚之聲,卻並未留意,直到片刻之後,那聲鍥而不捨,他終於辨出,似喚秦王殿下。
  
  他轉過頭。
  
  身後,道上兵馬奔騰,煙塵滾滾。路邊擠滿難民,人頭如潮,看不見誰人喚他。
  
  他遲疑了下,問近旁騎馬背旗的駱保,方才是否有聽到有人呼喚自己。
  
  駱保神采飛揚,斷然搖頭:“啟稟殿下,奴婢未曾聽到!即便有,必也是民眾在向殿下歡呼!”
  
  他啞然失笑,不再多想,繼續前行。
  
  攻下京都的第一天,城中兵荒馬亂,長安宮一片火海。
  
  他入城之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命駱保立刻尋她。
  
  然而,她已是香消玉殞,芳魂難歸。
  
  駱保後來向他詳細回稟。李承煜死後,她遷居到了萬壽觀,幽居其間。據說城破之時,沈暘將她強行擄走,她不從,從馬背上跌落,折頸而死,後被幾個隨她到了最後的隨從草草收殮,葬在了皇陵的野地之中。
  
  他沉默了許久,下令將她以皇后之禮,重新落葬。
  
  原來,許多年前的那一日,西苑裡的偶遇,和她的第五面,便是這一生,他和她的最後一面了。
  
  那一夜,他雖未親去皇陵,但心中卻惆悵無比,徹夜無眠。
  
  再後來,京都局勢,漸漸安定了。
  
  十年的隱忍,到了這一天,他扭轉乾坤,撥亂反正。登基為帝,於他而言,似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所有的人都是如此期待,包括他的母族闕人。
  
  但他拒了,毫不猶豫。
  
  他無意登基為帝,沒有半分這樣的念頭。
  
  他將皇位傳給宗族中的一個少年,端王監國,自己除去金冠,脫下王服,改道髻,穿他年輕時穿過的一襲舊道袍,腳束芒鞋,出京而去。
  
  他的責任結束了。
  
  這一生,再不欠誰人什麼。該還的,還了。該做的,也都做了。
  
  無憂無愁,尋仙問道,朝遊北海,暮宿蒼梧。
  
  他的餘生,將得解脫。
  
  他如此告訴自己。
  
  在離開京都的前一夜,他悄然去了皇陵。
  
  他不知自己為何要去那裡。
  
  或是為了和少年時那個曾在此幽居過三年的自己最後道別。或者,也是為了看一眼她最後死去的地方,為她插上三柱清香。
  
  畢竟,從前她曾放過自己。
  
  他到她的陵前,拜祭過後,出來,待要飄然遠去,遇到了一個為她守陵的老宮人。
  
  宮人認出了他,看著如今一身道裝的他,泣不成聲。
  
  那個時候,他方知道,原來當日城破前夕,她曾派人去向自己求助。然而他打馬而過,縱然曾經回首,依然還是未曾為她停下那前行的馬蹄。
  
  也是那個時候,他方知道,最後一夜,她獨自登上古原,坐在那塊巨石之旁,泣了一夜。第二日,她便被沈暘所擄,死於馬下。
  
  他驚呆了,待回過神,竟然心痛如絞,潸然淚下。
  
  他在她的陵前枯坐三夜,最後向她下跪,鄭重叩首過後,他起身,出陵而去,從此,青燈黃卷,白石風雨,他雲遊天下,修道練心。
  
  芥子須彌,彈指萬年。
  
  這只是一瞬之間。然而,李玄度卻清清楚楚地感覺,他仿佛已經過了一生,過了那個似是自己,卻又不是自己的人的漫長一生。
  
  在他留給自己的記憶裡,最後一幕,是多年之後,有一日,他孤身一人,道衣芒鞋,如他當年離開之時那般,回到了出發的地方。
  
  他已不再年輕了,皓首蒼顏,但卻如許多年前他還是少年時那般,登上古原,最後坐於石上,面向著她陵墓的方向,靜靜地坐了一夜。
  
  第二日,守陵官發現,被封道君大帝的他,駕鶴東去,溘然辭世。
  
  夕陽漸漸下沉,耳邊,宿鳥昏鴉,飛舞不絕,聲愈發聒噪。
  
  李玄度徹底地明白了。
  
  原來那一夜,在霜氏莊園後的崖上,她告訴自己的夢是真的。
  
  她一直都記的那一生裡曾發生過的一切。
  
  他也明白了,為何剛開始的時候,她寧可做回太子妃,也不願接近他。
  
  在她的心裡,他是一個在她最無助最需要他的時刻,棄她於不顧的無心之人。
  
  他又想起她說,在夢裡,她最後等到了自己去救她。一切都很完美。
  
  然而,實情卻是她一直瞞著他,不讓他知道,他曾因為她,得以活下去,而她在絕望中等待他向他伸出求助之手的時候,他卻沒有接。
  
  他望著她此刻坐在原頭石旁的身影,仿佛看到了前世,那個等著自己到來,然而等到死,也未曾等到他的女子。
  
  他一時心如刀絞,呼吸凝滯。見她還那樣面帶微笑地朝著自己伸出手,再也忍不住,奔到她的面前,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指相扣,隨即將她一把擁入懷中,緊緊抱住。
  
  菩珠哪裡知他方才那一刻的回憶,還道他收到這邊的消息後趕來,此刻還在擔心著自己。
  
  她微微仰頭,美眸望著他,安慰道:“你莫擔心,事情都解決了,我一點兒事都沒有,憑空又叫你掛心了……”
  
  李玄度搖頭,打斷了她的話。
  
  “姝姝,你真的太傻……”
  
  他稍稍鬆開她,紅著眼角,低頭凝視著她,哽聲道:“我知道了,那夜在霜氏塢堡的後頭,你和我說的所謂的夢,是真的。你還撒了謊,騙我說我去救你了……”
  
  “我李玄度這輩子,實是不配你如此待我……”
  
  菩珠起先愣怔,突然,若有所悟。
  
  聽他這口吻,難道是他想起來了嗎?
  
  他終於想起來了?
  
  她心跳倏然加快,望著他,一時百感交集,竟不知該如何應對。
  
  “你不止騙我,你還錯想了我。”
  
  他繼續道。
  
  “你錯想了我。真的,你錯得厲害。後來我沒有登基為帝,我更未曾娶李檀芳。我做了道士,雲遊天下,我想把你忘記。然而,在老死之前,我卻又回了你我此刻所在的這地。”
  
  他深深地凝視著她。
  
  “修行了半生,那個叫李玄度的道士,他終究還是忘不了一生和他只有過五面之緣的女子。大限將至,他不願成仙,唯一所願,是她芳魂永繼,來世不絕,若再相遇,許他相報。”
  
  菩珠雙眸睜得滾圓,定定地望著他,突然嗚咽了一聲,撲進他的懷裡,眼淚流了出來。
  
  她哭得淚洶涌不絕,不可遏制。
  
  他低下頭,愛憐地吻她面頰上的淚珠,最後吻她的脣,深深地吻,久久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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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2 00:22:11 |只看該作者
第 139 章

  夕陽落下古原,宿鳥漸漸歸巢。一輪玉盤似的皎潔山月,爬上了晴朗的夜空,悄悄聽著那依然相互依偎在原頂石畔的一雙有情人的私語。
  
  李玄度低聲問她:“姝姝,當日在西苑,你為何放過了我?對此我曾經百思不解。在那之前,你我甚至都沒有說過一句話。”
  
  菩珠靠在他的胸膛裡,閉目,聆聽著他穩健而有力的心跳之聲,輕聲說:“在那之前,我確實連句話也未曾和你說過。我對你的所有印象,都來自別人對你的議論。從我回京都的第一天起,我便不斷聽有人在背後提及關於你的各種事情。他們說你野心勃勃,薄涼無情,為了權勢,不惜背叛了一向最寵愛你的父皇,令他傷心過世。我覺著你是個心機深沉的可怕之人。”
  
  “我第一次看到你,是在皇祖母的千秋壽日上。當時你安靜地站在太皇太后的身後,太皇太后忽然叫你,好似命你代她應酬,你俯身,靠到她的耳畔應她的話,然後揚眉,笑了起來。當時我……”
  
  她睜開眼睛,從李玄度的懷裡抬起臉,凝視著他,感到自己的耳朵悄悄地熱了起來。
  
  “當時你怎麼了?”
  
  他正傾聽著,見她忽地停住了,微笑著催促了一句。
  
  當時她的心跳便有些加快了,也有些疑惑。
  
  一個樣貌猶如謫仙,笑容如此溫柔,令人望之好似清風拂面之人,他竟做出了眾人口中所言的那種大逆不道之事?
  
  “當時我有些困惑。”
  
  她咬了咬脣,繼續說道。
  
  “雖然在見到你真人的樣子後,我實在沒法將你和眾人口中那個為了權力不惜背叛你父皇的秦王聯繫起來,但我對自己說,知人知面不知心,既然人人都那麼說了,自是不會錯的。再後來,沒多久,我得知我被擇為太子妃,你也回你的封地去了,漸漸我就忘了你,一心想要做好我的太子妃。”
  
  “我再一次見到你,是在皇祖母的喪禮上。那時我已是太子妃,你奔喪而歸,跪在太皇太后靈前,久久不起。”
  
  “靈宮之中,那麼多的人,我心裡很是清楚,每一個人,看起來都是那麼的悲痛,但人人都在假裝,裝給別人看的。只有你,當時我望著你的背影,竟仿佛感同身受,我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你的孤獨和悲傷。”
  
  她嘆了口氣,將頭再次輕輕靠在了李玄度的懷裡,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
  
  “和這輩子剛開始我處心積慮想做太子妃不同,那時我做了太子妃,完全沒有準備。於我而言,是個意外罷了。那一生,我有太多的遺憾。在河西時,和我相依為命的阿姆累死在了水井邊,就在她死後沒幾日,我得知祖父罪名平反,我被召入京了。你說,這於我而言,是不是一個諷刺?做了太子妃後,我也感覺不到半點安心。我百般爭寵,靠男人的寵愛而活,就那樣一路跌跌撞撞地過來,固然得了寵,卻也失去了很多,甚至還失去了做母親的機會。我也不知,那樣的寵愛能維持多久,我對將來沒有半點信心。我感到孤獨、迷茫,也有些惶恐,但我只能繼續朝前走,走到哪裡,便算哪裡。所以後來,當我在西苑遇到你,看著你受了重傷的樣子,想起你當日在喪禮上給我的感覺,我便心軟了,不想插手,我便裝作沒看見,悄悄離開了。”
  
  李玄度聽完,將她擁入懷中,深深地嗅了一口她髮間的芬芳,隨即附耳告訴她,那時,他其實人是清醒的,知她放過了他。
  
  菩珠一愣,出神了片刻,突然從他懷中掙脫,坐直了身子。
  
  “你讓我猜一下!”
  
  她神色歡喜,一雙美眸閃閃發亮。
  
  “後來你之所以沒有來救我,並不是你不管我的死活,而是那時,你未曾收到我的求救,是不是?”
  
  那曾是她這輩子深深埋在心底的不能為人所知的怨念,後來雖自己消解了,但想起來,終究是有幾分意難平。
  
  而此刻,她終於可以如此問出來了。
  
  他望著她睜大眼眸一眨不眨望著自己的模樣,點頭。
  
  “是。當日我行軍在城外道上,隱隱聽到有人喚我,但秩序混亂,道旁擠滿了逃難的人,我回頭,見不到人,便問當時在我近旁的……”
  
  他一頓。
  
  “近旁的人。那人亦說未曾聽到。”
  
  “姝姝,倘我當日收到了你的求救,莫說我知我欠你一命,便是沒有西苑之事,憑了你的祖父和父親,我也不會棄你不顧。在我入京之後,我獲悉你已沒了,雲遊之前,我來了一趟這裡,偶遇一個你從前的宮人,我方知,原來當日你曾向我求救,而我竟那樣錯過了原本可以救你的機會。後來我那一生,無論我如何苦修,想修成心中無物,然而我心不寧,如何致道?所以到了最後,我又回到了最初出發的這個地方。”
  
  “姝姝,莫說那一生了,便是此刻,我想到你曾在絕境中等我,卻一直等不到,我還是無法原諒我自己——”
  
  菩珠立刻搖頭,打斷了他的話。
  
  “你再也不要如此想了!我承認我從前我確實氣過你,在心中暗暗怨你,但如今再想,倘若那時,你真的救了我,我那一生,也再無任何歡樂可言。我的親人全都沒了,阿姆也早早地走了,我最多不過頂著一個尊貴的封號,無兒無女,一個人在深宮之中,孤獨終老罷了,如何比得過現世?上天待我其實不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這輩子能和你走到今日,我極是感恩。”
  
  李玄度沒再開口了,和她在這原頂靜靜地相擁。
  
  月漸高,星辰隱。他忽仰頭,望著頭頂這片似曾相識的夜空,說:“姝姝,我早年為先父在此守陵,曾有一夜,心中鬱結難解,就在你我此刻所在的這地方,露宿到了天明。那時我以為,我這一生,除了責任,再無任何活著的生趣。”
  
  他牽著她的手,將她從地上帶了起來。
  
  “走吧,陪我去看望皇祖母。雖然她在天之靈定知道我如今一切都是極好,但我還是想親口和她說一聲。”
  
  菩珠點頭。兩人手牽著手下來,到了奉安殿。
  
  這一夜,李玄度在奉安殿陪伴祖母。第二天,他見過了聞訊趕來的端王等人,便放下別事,先親自送菩珠回河西。到了後,見到已是六七個月大的兒子,欣喜之情,莫可言狀。
  
  他原本有些擔心,兒子不讓自己親近,沒想到抱著逗弄他,說自己是他阿爹之時,他睜大一雙圓溜溜的黑葡萄似的眼睛,好奇地望了他片刻,很快,發出一陣歡喜的咯咯笑聲。
  
  李玄度頓時興奮不已,轉頭對菩珠說:“他聽懂了!他知道我是他阿爹!”
  
  秦王自己都這麼說了,一旁的王姆等人自然附和,便說小世子和他父子天性,一見面,果然和別人大不一樣。
  
  李玄度更是心花怒放。
  
  他在兒子剛滿月的時候就走了,半年後才見面,鸞兒怎麼可能知道他是誰?
  
  不過是膽子大,不怕陌生人罷了。
  
  菩珠見李玄度這麼高興,也就不戳破,含笑不語,讓他自己偷著樂去。
  
  晚上,李玄度繼續陪兒子玩耍,哄兒子在他身上爬來爬去。小傢伙雖然勁頭很足,但被當爹的這麼哄著來回地爬個不停,加上這個白天也沒好好睡覺,很快就累了。菩珠端了碗調好的乳羹進來,讓李玄度不要和兒子玩了,他便抱著兒子讓她喂,沒喂幾口,睡了過去。
  
  李玄度小心翼翼地懷裡那睡著的小人兒輕輕地放在床上,替他蓋好被,自己一下就癱在了床邊,嘆氣:“好累……比打仗還要累……”
  
  菩珠忍著笑,沒理他,端著碗起身,沒想到他突然從床上一躍而下,從後摟住了她的腰身。
  
  菩珠被他嚇了一跳,手裡的碗沒拿住,脫手而出,被他敏捷地一把接住,輕輕放到了桌上。
  
  菩珠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回頭看了眼床上的兒子,忍不住低聲埋怨。
  
  “你做什麼?不是說累嗎?放開——”她輕輕掙扎了下。
  
  “方才累,鸞兒睡著,我就不累了。”
  
  他從後附耳過來,笑吟吟地低聲說了一句,隨即將她一把抱了起來,放到另張榻上。
  
  夜漸深,軒窗半開,一陣涼風湧入,窗後帳幔輕輕拂動。
  
  李玄度抱著慵懶臥在自己懷中的人,愛憐地親了親她出了層細汗的臉,閉目了片刻,忽道:“姝姝,你是不是很早以前就喜歡我了?”
  
  菩珠立刻想起前世,她第一次在太皇太后的千秋壽日上見到他時的那一幕,那一個如清風拂面的微笑。
  
  她不知那一瞬間的感覺,是不是喜歡。但或許,便是那一刻,在她的心裡,留下了他朦朦朧朧的影。雖然後來,她做了太子妃,他遠赴西域,從此再無干係,各自走完了自己的人生,如兩艘駛在夜海中的船,因為偶然,無聲地短暫交匯過後,便又繼續航行,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越行越遠,直到沉沒之日,亦無再遇,但在她的深心裡,她或許從未真正忘記當日那一個仿佛落進了她心田裡的笑容。
  
  她卻不肯承認,搖頭。
  
  李玄度也未強迫她認,只道:“你知道嗎,其實那時,我本也能娶你為妻的。”
  
  菩珠這下驚訝了,從他懷裡爬起來,好奇地看著他。
  
  他卻又不說了,閉目睡覺。
  
  她不依,撒嬌,他很快便頂不住,把當日孝昌皇帝派人帶著小像來讓他選妃的事告訴了她。
  
  “我留意到了你,但那時我無意娶妻。”
  
  菩珠記得自己入京後有宮廷畫師來為她畫像的事,但還是第一次得知,自己的小像竟曾被送到他的面前。一陣愣怔過後,只能在心裡感嘆命運的玄妙。
  
  那一世,他們或許還在各自歷劫,緣分未到。
  
  “後來沒幾日,”他繼續說道,“我在蓬萊宮裡遇到了你和慧兒。慧兒送你出宮,我為避開你們,隱在路旁,看到你落了方手帕,便叫駱保送還給你。你還記得此事嗎?”
  
  菩珠使勁回憶,終於,隱隱約約記了起來,好似確實有這麼一回事。
  
  “當時你是不是知道我就在你身後,故意落了帕子?”他咬著她的耳垂,問。
  
  菩珠使勁搖頭。
  
  “是嗎,我不信……”他低低地笑。
  
  菩珠這才頓悟了過來,他是在調侃自己。
  
  她使勁擰他,壓低聲:“你少自作多情了,怎麼可能!”
  
  他笑得愈發厲害,又怕響動太大,吵醒了床上正睡覺的兒子,強忍著笑意,抱著她在榻上滾了一圈,正嬉鬧著,忽然,門外傳來一道輕微的叩門聲。
  
  婢女來傳話,道東都那邊送來了一個消息,城已破,叛軍朝廷覆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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