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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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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蓬萊客] 菩珠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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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
發表於 2021-1-12 00:24:35 |只看該作者
第 150 章

  金熹歸城,方知懷衛和李玄度夫婦皆不在,都出城沿河往東去了,具體哪裡不得而知,但從問來的詳情看,緣由似是自己出城被懷衛看見,他追了出去,隨後菩珠和李玄度也陸續追他而去。
  
  雖有他夫婦同行了,但眼見夜越來越深,幾人一直不見回來,金熹牽掛不已。又思忖自己去見姜毅之事是否已被兒子看見,擔心他誤會,心中愈發忐忑。
  
  她派人出城去尋他們,自己在宮中等,一直等到將近半夜,得知人都回來了,皆平安,鬆了口氣,立刻出去,走到寢間外的庭院,遇到了正匆匆奔入的兒子,母子一齊停了腳步。
  
  燈光映出了懷衛的模樣。
  
  或是被野外的夜風勁吹了一路的緣故,他的頭髮亂蓬蓬的,眼睛也點紅。
  
  金熹見兒子睜大他那泛紅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心跳忽地加快。
  
  但只遲疑了片刻,她便就立刻步下台階走了過去,向他伸出手,正要解釋自己傍晚出城的舉動,忽見他奔來,一頭撲進了她的懷裡,將她緊緊地抱住。
  
  兒子才十三歲,卻人高馬大,比她都已要高了。
  
  但在她的眼裡,他一直還是小時候的樣子。
  
  兒子自己,卻顯然並不這麼認為。
  
  就是這一兩年間,也不知何時起,金熹覺得他不大願意像小時候那樣和自己親昵了。更不用說做出像此刻這般的動作,撲進她的懷裡抱住她。
  
  她一愣。
  
  這是他小時候受了委屈或是不捨得和自己分開才會有的反應。緊緊地抱著她,不肯撒手。
  
  她也愈發肯定,兒子必是知道了自己和姜毅見面的事了。或許以為她會就此和他離心,拋下他,不要他了。
  
  她的心中湧出了一種難以言明的感情。
  
  是舐犢之情。還有幾分暗暗酸澀。
  
  一邊,是像小時那樣緊緊抱住自己不願撒手的嬌兒。
  
  一邊,是那個已默默等待了她半生,縱今日再見,也只遠遠隔水凝望的男子。
  
  對兒子,對那男子,她皆是愧疚。
  
  她緩緩閉目,片刻後,睜開眼眸,抱住兒子寬闊的背,輕輕拍了拍他,柔聲安慰:“懷衛你是看到了嗎?你莫誤會。娘親永遠都是你的娘親。娘親答應你,不會不要你……”
  
  懷中的少年突然在她胸前蹭了蹭臉,像小時候那樣,悄悄地蹭去眼淚,隨即抬起頭,鬆開了她,大聲道:“娘親你才是誤會了!等我娶了親,娘親你就可以做回公主了!晚上我去找大將軍了,他那裡有一樣東西,日後要還給你的!”
  
  金熹睫毛微微顫抖了一下。
  
  她凝視著兒子,片刻後,低低地叫了聲他的名。
  
  “懷衛……”方喚出聲,又頓住了,見兒子抬手,飛快地擦了擦眼睛。
  
  “娘親,我小時候去京都,在驛舍裡第一次見到大將軍,我就感到他非常地喜歡我。如今我懂了。他也喜歡娘親你,喜歡得不得了。喜歡一個人,就想和她在一起。要是不能在一起,那該有多傷心?我不想讓你們傷心。我會好好做我的王,長大了,像四兄一樣,娶一個四嫂那樣的女人陪我!”
  
  “這樣,娘親你就可以放心了!”
  
  他說完,看著自己母親,挺起胸膛,神色顯得異常嚴肅。
  
  金熹望著面前這半大不大的少年,眼眶慢慢紅了。
  
  不管將來,她是否真的能如兒子說的那樣,可以放心地撒開兒子的手,離開這片她曾生活、亦羈絆了她多年的土地,但今日,此刻,當聽到兒子竟對自己許如此鄭重的諾言,她的感動,無法言喻。
  
  “懷衛!”
  
  她潸然淚下,伸手再次將兒子攬入了懷中。
  
  懷衛方才是想到日後,這麼美麗溫柔的娘親就會離開自己,一時心酸,忍不住一頭扎進了她的懷裡。此刻情緒平定了下來,忽被她這般摟了回去,頓時又彆扭了起來,但見母親在落淚,又哪敢掙脫?只好一動不動老老實實地縮在她懷裡。
  
  突然,他想了起來,方才是四兄和四嫂一道送自己來的……
  
  他扭頭,竟真的瞥見庭院門外的一簇花影後,隱隱果然似還立著兩道身影,登時渾身不自在起來,一邊低聲哄她:“好了好了,娘親你莫哭了……”一邊扭著身子試圖從母親的懷裡逃出來。
  
  李玄度和菩珠相視一笑。他伸手握住了她的一隻柔荑,帶著她悄然退了出去。
  
  半個月後,秦王夫婦辭別了金熹,領著剩下的西域聯軍離開銀月城,踏上歸途。
  
  長路漫漫,東西迢遙,此一別,待下次再會,也不知是何日了。
  
  懷衛為他們送行,出城後,一程又一程,送出了幾十里外,最後方含著眼淚,和四兄四嫂依依惜別。
  
  接下來的行軍一路無礙,順利回到霜氏城。
  
  李玄度準備先在此停留些時日。
  
  西域各大小邦國的國王早就獲悉消息,秦王即將歸京登基為帝,前些日得知他將要回來,紛紛提早從四面聚來拜迎,又爭相以王子為質,請求使團一同跟隨去往京都。
  
  李玄度這幾年間苦於事務倥傯,如今回了都護府,又忙忙碌碌,片刻也不得閒。但好在也有一樁樂事。
  
  他終於得以和妻子團聚,朝夕相對,說不盡的天倫之樂。
  
  這一日,恰是鸞兒滿週歲的日子。
  
  兒子滿月時,菩珠帶著他在河西,當時出於各種考慮,沒有大辦。如今逢他週歲,大破東狄,四境皆平,可謂雙喜。當日,都護府舉辦了一場盛大的喜宴,不但犒賞士兵,人人分肉喝酒,塢堡裡更是高朋滿座,歡聲笑語,熱鬧極了。有幸受邀出席秦王世子滿月酒席的諸國國王、王后、貴族以及霜夫人、王姊、李慧兒等人,共聚一堂,說說笑笑,等著今日的重頭戲抓週。
  
  李玄度和菩珠帶著兒子現身。他笑眯眯親自抱子在手,身後跟著阿姆王姆和駱保等人。
  
  父親是稀世的俊美,母親是無雙的麗人。兩人生出來的鸞兒,自也是眉眼如畫,如雪如玉。今日他穿了身嶄新的小衣,頸上套了個金項圈,小手小腳肉乎乎的,雙目圓溜溜,宛若點漆,笑起來便露出雪白的小門牙。可愛極了。
  
  他被父親抱著,放坐在大堂中間案上的一隻鎏金大圓盤裡,周圍擺滿小物件。自然了,代表男孩智慧和英勇的筆、書、小木劍、小弓等物,都特意被放在了他的手邊。
  
  待他坐定,阿姆上來,引導小人兒抓他近旁的東西。
  
  鸞兒低頭看了一圈,視線落到離他小腳丫最近的一支玉管筆,伸出手,一把抓了起來。
  
  眾人喜,正要喝彩,誇文曲星下凡,卻見他啃了一口,“噗”的一下丟了筆,改抓身後一個元寶,在手中擺弄了兩下,又丟下元寶,再次抓起小木劍。
  
  屋中笑聲不斷。眾人奉承,世子長大後,必文韜武略,人中龍鳳。
  
  正熱鬧著,忽然外面傳來通報聲,說京都有使者一行人趕到。
  
  來者,便是半年前受朝廷委派到河西去接秦王歸京登基的那兩位宗室大臣和監人宋長生。
  
  他幾人,當日趕到河西之時,不巧靡力發兵西狄,李玄度已西征而去。
  
  接不到人,自然不能回京,此前便滯留在了河西,苦苦等了差不多半年,終於獲悉秦王西征大勝,於是頻頻又收到來自京都的催促,命他們盡快接人回去。三人一商量,若是在關內乾等,還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等到秦王夫婦入關,索性自己帶著人馬出關,直接趕去西域都護府接人。
  
  也是巧,恰今日到達,便遇上了秦王世子的週歲喜宴。三人被請入喜堂,向秦王和王妃道過恭賀過後,顧不得旅途辛苦,宋長生便從身上背的一隻長匣中請出了當日明宗所留的遺旨,當堂宣讀。
  
  滿堂之人,皆下跪聽旨。
  
  片刻前還充滿歡聲笑語的大堂,此刻變得肅然無聲。
  
  門外方才也聚來了許多聞訊的將士,見狀,亦跟著紛紛下跪。
  
  氣氛凝重無比。唯獨小世子鸞兒一人,還坐在桌上,手裡抓著那柄小木劍,睜大眼睛,好奇地盯著這幾個不速之客看。
  
  菩珠忙上去抱起他,回來,抱著兒子,跟李玄度一道下跪,低頭聆旨。
  
  宋長生高聲宣讀完明宗遺旨,雙手交奉李玄度後,立刻便領著眾人再次跪在了他的面前,行叩君大禮,恭聲說道:“朝廷百官,兆庶萬民,皆盼陛下繼統承祧,早日登大寶之位,嗣神器,寧萬邦。萬歲!萬萬歲!”
  
  他話音落下,大堂內外,立刻跟著響起了一陣洪亮的“萬歲萬萬歲”之聲。
  
  李玄度手執這道來自他父親的多年前所留的聖旨,視線落在其上,一動不動,神色似迷惘,又似帶了幾分感慨。
  
  菩珠怕兒子受驚啼哭,小心地輕輕覆手在他耳邊,想幫他矇住耳朵。沒想到小傢伙卻來了勁頭,非但不怕,反而興奮了起來,啪的一聲,丟了方才抓來的小木劍,眼睛睜得滾圓,在菩珠懷裡動來動去,跟著周圍的人,口中咿咿呀呀個不停,頓時吸引來無數的目光。
  
  菩珠又是好笑,又是好氣,急忙低聲哄著兒子。
  
  李玄度也轉過臉,看了一眼兒子,目光溫柔,隨手便將皇祖父留下的那東西遞給兒子。
  
  咦,這是什麼?金燦燦的。
  
  鸞兒立刻被這新東西給吸引住了,伸出兩隻小肉手,歡喜地抓住了父親遞來的新玩具。
  
  李玄度一笑,隨即起了身,將菩珠也從地上扶了起來,順勢又從她懷中接過了正緊緊抱著他皇祖父聖旨的兒子,單臂抱著,目光環視了一圈周圍的眾人,說道:“都起來吧!繼續筵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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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
發表於 2021-1-12 00:24:49 |只看該作者
第 151 章

  李玄度或是高興,當夜喝了不少的酒,待宴散,竟醉了酒。人前尚好,到了人後,腳步踉蹌,走路都不穩了,被駱保扶著,方回了房。
  
  菩珠不放心,將兒子交給阿姆,晚上讓阿姆帶著睡,自己放下一切事,帶了碗醒酒湯,回房去看他。
  
  他和衣仰在床上,閉目一動不動,仿佛已經睡了過去。駱保正蹲在床前替他除靴。
  
  菩珠叫他去備沐浴水,自己輕輕拍了拍李玄度的面頰,見他睜眸,便扶起他,讓他喝醒酒湯。
  
  他很乖,接過來,一口氣全喝光了。
  
  菩珠本想埋怨他不該喝那麼多的酒,但見他醉了還這麼聽話,心又軟了,摸了摸他的額,感覺有些燙,便幫他脫了腳上剩的另只靴,說:“洗澡吧。洗了澡,睡覺舒服些。”
  
  他點頭。菩珠幫他取來屋內穿的便屐。他起了身,站起來時,身體又晃了一下,被菩珠一把扶住,
  
  帶著入了浴房。
  
  她親自服侍他沐浴。
  
  他很安靜,就靠坐在浴桶裡,微微歪著頭,閉著目,除了聽她指令抬下手或是轉過身,全程就沒怎麼動過。
  
  潮濕的霧氣從水面氤氳而上,慢慢地凝結在他的眉和睫毛上,凝出了幾顆大小不一的碎鑽似的晶瑩水珠。
  
  “出來吧。”
  
  耳邊傳來了她柔軟的聲音。
  
  他睜開眼睛,水珠從他睫毛上跌落,沿著他的面龐,倏然滾落。
  
  菩珠幫他拭乾身體,套上一件柔軟的寬大中衣,扶著他回到床前躺下,又替他蓋好被,低聲道:“你先睡吧,我去瞧瞧鸞兒。”
  
  她放下帳簾,轉過身正要出去,身後的簾隙裡,忽然伸出一隻手,一把攥住了她的腕。
  
  她停步轉頭,另手撩開帳子,見他已睜開眼,躺在枕上望著自己。
  
  “我要你陪我。”
  
  他悶悶地說,說完,輕輕一拉。
  
  菩珠沒有防備,人被他扯了過去,一下撲到了他的身上。
  
  “你不是醉了嗎?別鬧!快睡覺……”
  
  菩珠掙扎了幾下,想從他身上爬起來,卻被他摟住,緊緊地抱著。他一個翻身。她便又被他帶著,從趴的姿勢變成了仰臥。
  
  掙扎間,腳上的兩只繡鞋也踢了出去,啪嗒兩聲,相繼掉在床沿前的地上。
  
  “噯噯……我要去看下鸞兒……李玄度……你做什麼呢……”
  
  他恍若未聞,低頭,壓下臉,堵住了她表示反對的一張小嘴。
  
  他的身體熱得像只火爐子。呼吸沉濁,酒氣和一縷方沐浴過後仍未散盡的水汽,一陣陣地撲向她。
  
  菩珠整個人一下就被他的氣息給淹沒了。
  
  這樣的李玄度,她怎麼可能拒絕得了?
  
  她心神迷亂,很快便停止了掙扎。
  
  知他喜歡自己抱緊他,從未變過。
  
  她輕舒玉臂,攀上了他火熱的身體,慢慢抱緊他的後頸和肩膀。
  
  他的情緒仿佛變得愈發濃烈了,沿著她的玉頸一路熱吻而下。
  
  她的一張嬌面也仿佛染了他的酒暈,泛出一層淡淡的粉色。
  
  她閉上了眼睛,睫毛輕顫,等著他熱情的最後爆發。
  
  忽然,他慢慢地停了下來,最後將臉龐壓在了她的頸間。不動了。
  
  起先她以為他今夜醉得厲害,就這麼睡著了。
  
  好端端的,自己本是要去看兒子的,被他強行留住,弄得心若鹿撞口乾舌燥,就等著他了,他倒好,丟下自己就這麼一頭睡了過去。
  
  她想笑,又覺有幾分懊惱——且他不動了後,很快,她就被他壓得有些透不出氣了。她暗暗地吁了口氣,正想將他從自己身上推下去,又停住了。
  
  她感到自己頸間的肌膚之上,似緩緩地多了一層潮意。
  
  菩珠慢慢地睜眸,望著此刻這個正壓著自己一動不動的男子的背影,心底裡,那柔軟的感情,頓時不可遏制地湧了出來。
  
  她若有所悟,不再試圖去推開他,也沒說什麼。就只再次慢慢地抱緊了方鬆開了他的雙臂,承受著來自於他的重量,讓他就這樣繼續埋臉於自己的肌膚之上。
  
  “……姝姝,我應當高興。父皇他相信我,相信我沒有背叛他了。我真的應當高興的。可是我心裡卻很難過……我也不知為何……”
  
  良久,她終於聽到他帶了壓抑的沙啞嗓音,在自己的耳畔,斷斷續續地響了起來。
  
  她沒開口,只抬起自己的手,撫了撫他的腦袋,以此為回應,告訴他,她知道他的難過,在聽他說話。
  
  他的臉依然貼著她溫暖而光潔的柔軟肌膚,又過了許久,終於,慢慢地睜眸,抬起頭。
  
  燭火從帳簾中靜靜地透入,勾勒出了一張雙目眼角微微上挑的臉龐,俊美無儔。
  
  菩珠卻看到他的眼底布了一層淡淡的血絲。
  
  “姝姝,”他望著頭臥在枕上的她,繼續低低地道,“今晚我想起了我的父皇,還有我的太子長兄……”
  
  他頓了一頓。
  
  “我小時,不止父皇,我的太子長兄,他對我也真的很好。如果當年父皇能一直信任他自己的兒子們,如果太子,他沒有一念之差鑄下大錯,一切都不應該是今日這般……”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眼角慢慢地泛紅。
  
  菩珠凝視著他的眼,抬手,指尖溫柔地撫過他的面龐,輕聲道:“都過去了。回去之後,咱們帶著鸞兒去看你父皇,讓他知道,你沒有怪他,你還是他從前的玉麟兒……”
  
  李玄度閉了閉目,抬手,抓住了她為自己拭淚的那隻手,壓到脣邊,含住了她的指,一根一根地親吻,吻完了她的手,他又再次抱緊她,繼續親吻她的身子。
  
  他仿佛一個貪婪孩子似的,這一夜不停地糾纏她,直到下半夜,又一次地得到滿足過後,倦極了,這才抱著她,一頭睡了過去。
  
  這回是真的睡著了。
  
  菩珠為了應付他,累得也是快要不行了,見他終於滿足地貼著自己安靜地睡了過去,長長地鬆了口氣,閉目很快也睡著了。
  
  李玄度一覺睡醒,睜眸,發覺帳內大白。
  
  一夜過去,天明了。
  
  昨夜和她糾纏到了深夜,弄得今早都起遲了。
  
  和平常醒來,皆是她縮自己懷裡不同,此刻睜眼,他發現竟是自己的臉貼在她的懷中,而她的一隻胳膊抱著他的頭,正摟著他。
  
  她好像睡得甚是香甜,還沒醒。
  
  也不知怎的,李玄度忽生出一種錯覺,好似自己變成了鸞兒,要她抱在懷裡哄,方肯睡覺。
  
  這念頭頗有幾分羞恥,但這種貼在她懷裡被她抱著睡覺的感覺,還是頭回,極是好……
  
  他捨不得就這麼打斷了。
  
  心裡一陣短暫的猶豫後,便不再掙扎,非但不出來,反而悄悄地朝她湊得更近了些,直到臉都壓了上去,深深地陷入她的柔軟裡,如此片刻後,覺得還是有些不夠,再趁她睡著,又使勁地蹭了蹭,深深地呼吸著來自她體膚的溫馨香氣……
  
  李玄度感到自己的身體很快便徹底地甦醒了。但想到她或還累,只能忍著。再貼著她,閉目了片刻,忽又想到兒子竟能天天如此在她懷裡醒來,竟嫉妒了起來。
  
  正胡思亂想,忽感到她身子在微微地顫抖。
  
  他遲疑了下,抬頭睜眼,見她依然閉目,但兩排睫毛卻隨了眼皮子在不停地顫,頓時明白了。
  
  原來她早也醒了,方才不過是裝睡,哄自己罷了,還暗暗地笑話他。
  
  他盯著還閉著目的她,眼底眸光漸漸轉暗,突然一撲,立刻將她重重地壓在了自己的身下。
  
  菩珠毫無防備,“啊”了一聲,睜眼,便就對上了他望著自己的那雙眼眸。
  
  “醒了?”
  
  他俯面向她,眸色暗沉。
  
  菩珠咬了咬脣,預感有些不妙。
  
  “方才你是笑話我?”
  
  他又追問,臉和她越壓越近。
  
  菩珠使勁搖頭:“沒有!”
  
  她真的不是故意笑話他的。只是早上醒來,發現他臥在自己懷中,尚沉沉入眠,看了他睡容片刻,想起昨夜他醉酒情緒失控的樣子,心中一時愛憐無限,這才摟著他想讓他繼續睡,卻不料親歷了他醒來還要賴在自己懷裡不出來的一幕,實是忍不住,這才暗暗發笑……
  
  他顯得很不高興,冷著臉:“我不信!你就是在笑我!”
  
  “真的沒有!”
  
  她臉龐緋紅,再次否認,又轉頭看了眼帳外。
  
  東窗的方向,一片亮光,怕是很遲了。忙伸手去推他,坐起了身。
  
  “罷了,不早了,不和你鬧了,我要起了!一夜沒見鸞兒,他應也醒了,該想我了……”
  
  李玄度眯眼一推,她便倒回在了枕上,接著雙手又被他合併,牢牢釘在頭頂。
  
  “有阿姆在,他好著呢——”
  
  話音未落,他便狠狠地攻佔了她。
  
  片刻後,睡在隔壁屋裡的阿姆走了出來,示意院中等待服侍早起的婢女們先不要開啟院門。
  
  她回到屋中。
  
  鸞兒早就醒了,吃飽後坐在床上,和著阿姆的逗弄,爬來爬去,歡喜的咯咯笑聲,手腕繫著的銀鈴發出的清脆碰撞聲,還有隔壁內寢裡,傳出的那低低的若有似無的細吟聲,混成了一段悅耳的清晨小曲。
  
  ……
  
  三日後,李玄度將歸京。
  
  就要跟隨秦王東歸,獲準同行入京去參加登基典禮的西域各國使團以及葉霄、張捉、張石山、秦小虎等都護府的舊日將士都十分興奮。
  
  尤其張石山那一撥人,在漫長的十幾年後,不但活了下來,竟還有榮耀東歸的這一日,從前真的做夢也不敢想。塢堡附近的軍營駐地,這兩天到處都能聽到充滿豪氣的歌聲。
  
  臨走前的一日,李玄度和菩珠帶著兒子特意去探望霜氏,除了告別,亦是為夫婦這幾年在此間得蒙她的相助,向她道謝,提出將塢堡還她,並誠摯地邀她此番同行入京。
  
  往後,京都之中,永遠有她的一座霜氏府邸。
  
  霜氏爽朗大笑,向夫婦道謝,隨即婉拒,說自己更習慣此間風土,若是去了京都,怕水土不服。
  
  夫婦見她不應,只得作罷。
  
  霜氏設宴為兩人踐行。她顯得十分高興,抱著咿咿呀呀活潑好動的鸞兒,愛不釋手,席間更是豪興大發,直到喝得酩酊大醉,夜宴方散。
  
  這一夜,夫婦便帶著鸞兒留宿莊園。次日清早起身,待向霜氏辭別,卻不見她人。
  
  管事前來拜見,惶恐地解釋,夫人昨夜醉酒太過,今早不便見客,不送他們了,命管事代她傳話,祝一路順遂。
  
  又說,塢堡能作李朝的西域都護府,是霜氏之榮,永不回收。他們既走,留給下一任的西域都護便是。
  
  李玄度只得作罷,叫管事也代為轉話,請她往後多加保重,將來有機會再見,隨後便帶著妻子,告辭離去。
  
  待秦王夫婦一行人去了後,管事回到後堂,遠遠看見霜氏立在庭院的廊階之前。
  
  近旁晨露未晞,落花寂寂,她背影亦是寥落無比,看著似在出神。
  
  管事悄悄靠近,也不敢貿然出聲驚動她,只靜靜地守在一旁,良久,方聽到女主人問:“他們走了?”
  
  “是。”
  
  管事望著她的背影,低聲稟話。
  
  “秦王和王妃命我轉話,請夫人往後務必多加保重自己。”
  
  見她依然沉默著,管事遲疑了下,終於鼓起勇氣,又道:“菩將軍若是在天有靈,此亦應當是他對夫人的祝願。”
  
  “若有冒犯,請夫人責罰!”
  
  管事說完,又急忙下跪,俯伏在地。
  
  霜氏慢慢回頭,一雙鳳目,微微紅腫。
  
  她從跟隨了自己半生的忠僕身旁慢慢經過,登上高樓,憑欄遠眺。
  
  遠處東方,一道朝陽正噴薄而出。
  
  莊園外的那條道上,正行著一隊離開的人馬。
  
  她望著,想起了他的女兒送給自己的他的日誌。
  
  那幾處提及她的筆墨,雖只寥寥,但卻足以令她暖心了。
  
  她原本一直以為,在那個漢人男子的心裡,她是一個厚顏無恥的異族女子。他瞧不起她。
  
  卻原來,他真的贊她風度琅琅,女中豪傑。
  
  他的女兒沒有騙自己。
  
  縱然他不曾接受自己對他的愛,但他也是欣賞自己的。
  
  這就足夠了。
  
  最好的年華,遇到了那樣一個男子,得他幾聲讚許。
  
  她一生不悔。
  
  霜夫人脣角漸漸含笑。
  
  她凝視著遠處那隊遠去的人馬,心中默默遙祝。
  
  願這一雙小兒女,兩心相印,一生喜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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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
發表於 2021-1-12 00:24:59 |只看該作者
第 152 章

  辭別霜氏歸來,菩珠帶著愛子和李玄度啟程,一家三口踏上了東歸之路。
  
  重走舊路,身後是浩浩蕩蕩的大軍與跟從的使團,目的地,恰又是他們當年出發的起始,京都裡的那座皇宮。
  
  而遙想當年,他們是在姜氏太皇太后的助力之下方順利出關。隨他們一起西行的,只有五百軍士。到了西域後,立都護府,應對接踵而來的各種危局,一場又一場的戰事……篳路藍縷,一路奮戰,方走到今日。如今歸來,她確實有足夠的理由去感慨當日的種種艱辛和今日的來之不易。然而,每到一處,她想得最多、感觸最深的,卻不是當初的艱險和不易,而是李玄度與她的過往。
  
  白龍堆的鬼域、福祿鎮的驛舍、郡城的都尉府……
  
  一路行來,經過的許多地方,都曾留下過只屬於她和他的點點滴滴。
  
  那時,他們離山盟海誓和白髮相守還遙不可及,但他就已經開始守護她了。哪怕是因分歧而生出的種種不快,如今想來,也是如此美好,甚至還能拿來說笑。
  
  譬如那日,當再次行停在福祿驛舍,菩珠忽想起兩人初見,他臨走之前,竟也不忘誡她「淑女靜容,潔身自好」,忍不住舊事重提。李玄度當時一聲不吭,任她取笑,歇下後,讓阿姆抱走鸞兒,自己把門一關,百般討好生氣的小嬌妻,又奮力服侍,一夜下來,次日她便就起不了床,弄得大隊人馬也跟著停下,竟硬生生地耽擱了半日的行程。
  
  一路處處甜蜜,也就不覺旅途漫長。
  
  三個月後,這一年的春深時節,旅程進入尾聲。
  
  端王和郭朗等人翹首等待秦王夫婦,等了已有大半年,早等得兩眼冒光,終於獲悉他們即將到達,迫不及待,準備提前多日率百官和民眾出京,趕到數百里外的京畿邊界去迎駕,不料卻接到了來自他的指令,命不可興師動眾擾民過甚,他和王妃到了之後,自行入京。
  
  端王遵從了他的指令,準備到時只在京都西門永樂門,率眾迎接秦王夫婦。
  
  這一日,李玄度伴著菩珠和兒子,同坐一輛寬大的輦車,入了京畿的地界。
  
  再走三兩日,便就能到京都了。
  
  李玄度已命軍隊駐紮在了位於京畿的營地,自己只帶了那支最早隨他出關的五百人親兵隊伍,連同使團人員,一道入京。
  
  春光明媚,和風駘蕩,車簾半卷,他舒舒服服地歪靠著,一臂支頭,一手執了一卷雜書,路上臥讀,打發時間。
  
  菩珠則坐在毯上,帶著兒子玩耍。
  
  鸞兒和母親玩了片刻,便給簾外透入的春光吸引了,自己扶著車廂趴到了車窗前,睜大眼睛看著外面,還伸出一隻小肉手,衝著車外的人晃,口中咿呀咿呀個不停。
  
  張捉等人皆騎馬跟從,護行在馬車的兩旁,忽見小世子從車窗裡露出笑臉,似和自己招手,一個個受寵若驚,紛紛轉頭看了過來。有衝小世子悄悄招回手的,有和他扮鬼臉,逗他笑的,馬陣也被打亂了。
  
  兒子已能走路,精力旺盛,活潑好動,平日除了睡覺,一刻都少不了要人盯著。這一路,菩珠不捨得分車,若阿姆也在跟前,她能輕鬆不少。但今日李玄度犯懶,不肯出去騎馬,非要和她待一塊,賴在車裡不下去,她一人帶鸞兒,便就有些吃力了。
  
  菩珠見狀,想將兒子抱回來。他卻正得樂趣,小手使勁扒著車窗不放,最後被菩珠強行抱了回來,放下車簾。
  
  鸞兒扁了扁嘴,眼眶一紅,眼睛裡淚花打轉,哭了。
  
  菩珠忙哄兒子,鸞兒的眼淚卻掉個不停。菩珠一時手忙腳亂,抬眼,見李玄度還優哉游哉,沒事人一樣,自顧臥著看書,氣不打一處來:“你下去!我要阿姆上來!”
  
  李玄度這才終於抬眸,丟下書,長長地伸了個懶腰,隨即翻身而起,笑眯眯地湊了過來,親了一下她的面頰,讓她休息,說自己來哄。
  
  “你能行?”
  
  菩珠懷疑地看著他。
  
  “你休息就是了!”
  
  李玄度單手,一把抄來正傷心掉淚的兒子,自己坐到椅上,將兒子橫放,勾在腳背,顛了顛,接著輕輕一踢。
  
  鸞兒便似一個肉球蹴鞠,被父親踢了上去,方落下,就被他用腳背給接住了。再往上踢,再次接住。
  
  鸞兒起先大約沒防備,被父親踢起來時,抖了一下,待玩了幾次,得了樂趣,頓時不哭了,咯咯地笑。
  
  李玄度見狀,甚是得意,望向眼睛睜得滾圓的小嬌妻,衝她挑了挑眉。
  
  菩珠詫異,沒想到他想出了這麼一個逗兒子的招數,看兒子喜歡,也就由他了。不料他將兒子越踢越高,當玩具似的,最後竟踢得離車廂地面足有兩三尺,看得她心驚肉跳,擔心萬一摔到了兒子,忙出聲阻止。
  
  “沒事。你瞧他多開心!”
  
  李玄度笑嘻嘻地道。
  
  “何況,就我的本事,還能將你兒子摔了……”
  
  他話音未落,馬車突然一個顛簸,他又只顧和嬌妻眉目調情,一時失誤,沒接準,可憐的鸞兒,如一口小布袋似的,徑直掉落到了地板上,因馬車在動,還收不住勢,繼續咕嚕嚕地朝前滾去,一直滾到了馬車的角落裡,臉朝下地趴著,方停了下來。
  
  地板上鋪了層厚厚的毯子,鸞兒身上肉也多,但即便這樣,他掉落之時,還是發出了“咕咚”一聲,聽起來頗是肉痛。
  
  果然,鸞兒趴著,起先一動不動,閉聲片刻,突然,“哇——”,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長哇之聲,接著,嚎啕大哭。
  
  菩珠反應過來,心疼萬分,撲過去將兒子一把抱了起來,摟在懷裡不停地揉,哄了半晌,鸞兒方抽噎著,在母親的懷裡慢慢地止住了泣。
  
  車廂裡發出了如此大的動靜,馬車自然停住,外頭的人馬,也全都跟著停了。坐在後面馬車裡的阿姆王姆和駱保等人全都奔了上來,還有近旁的張捉等近侍,亦擔心不已。
  
  菩珠盯了眼神色懊喪的李玄度,若無其事地解釋,方才小世子自己不小心摔了一下。這又唬得趕車人慌忙下跪,趴在地上不停地請罪。
  
  一陣亂哄哄後,總算恢復了秩序,一行人各自歸位,隊伍繼續前行。
  
  鸞兒哭累了,閉著還含著淚花的眼,在母親柔軟的懷裡,沉沉地睡了過去。
  
  方才一直不吭聲的李玄度這才湊了過來,從她懷裡搶過睡著的兒子,抱他小心翼翼地躺下去,給他蓋了張小被子。轉過頭,見小嬌妻還皺眉盯著自己,又強行將她按倒,往她腦後枕了個軟枕,自己坐到她身邊,殷勤地替她揉腰捏腿,百般討好。
  
  菩珠繃了片刻,忍不住了,狠狠地擰了下他的腰:“要是還有下次,你自己知道!”
  
  李玄度呲牙,嘶了一聲。
  
  “是,是,我知道,下回不敢了……”
  
  他又笑眯眯地香了一下她,隨即將她抱起來,讓她靠在自己懷裡。
  
  “你也累了,睡一會兒吧。再兩天,咱們就能到京都了。”
  
  菩珠閉目,慢慢打起了盹。
  
  李玄度一手摟著她,另手替熟睡的兒子拉了拉蓋被,輕輕地抹去他眼睫毛上還沾著的淚花,隨即再次拿起了方才丟下的書,繼續讀著。
  
  馬車平穩前行,車廂裡一片靜謐。
  
  官道之上,從對面的遠處,慢慢地走來了一支押解囚徒的隊伍。
  
  囚徒幾百人,皆發自東都。
  
  從前那些跟隨沈暘和長公主作亂的首犯,早已正法。這些都是犯下次罪的官員以及罪官家眷。其中便有蕭家之人和蕭氏。
  
  當日東都叛亂之始,蕭家便就判斷,朝廷必將不敵,早早考慮起了將來。想著以自家的身份地位,若投過去,料沈暘不但不會記恨為難,日後說不定還能有個從龍之功,當時便隨一些叛臣投奔而去,那蕭氏也跟了過去,沒想到好景不長,後來形勢大變。如今這一班人,皆因罪發邊,充作苦役。
  
  這一路,從東都步行到了此處,本就個個筋疲力盡痛苦不堪了,如今眼見舊日京都就在眼前,卻是再不能回去了,更是懊悔萬分。有哭哭啼啼,有尋死覓活,押解的兵丁厲聲呵斥,正亂著,忽看見前方相向行來一支隊伍,早快馬奔來一名開路之人。
  
  兵長被告知對面那隊人馬的身份,大驚,立刻命手下人將所有的囚徒驅下官道,遠遠退到曠野,跪地俯首,不許抬頭冒犯,更不許發聲。
  
  眾囚皆跪在曠野之中,待那一行人馬漸漸走近,有眼尖之人認出了前頭的旗纛和那輛六馬駕馭的大車,便知必是秦王歸京,頓時哀聲祈求,希冀能獲憐憫。
  
  隊伍之中,蓬頭垢面的蕭氏慢慢抬頭,望著前方官道之上那輛正從自己面前駛過的六駕馬車,神色呆滯。
  
  投奔東都之後,她非但沒能如願再得富貴,如今更是淪為囚婦。
  
  後半生最有可能的結局,就是在到了邊地之後,被配給屯軍的粗漢罷了。
  
  一生富貴,徹底破滅。
  
  她雙目緊緊地盯著那輛六駕車,知秦王和那個女子此刻就在車中,嘴脣不停地顫抖,目光漸漸狂亂。
  
  為何會是這樣……
  
  一切原本不該如此。
  
  她才是秦王李玄度的原定配偶。
  
  倘若沒有當年的變故,如今坐在這輛六駕車中的女人,應當是自己才對。
  
  她差一點,就是皇后了。
  
  她突然從地上站了起來,朝著道上的那輛大車,不顧一切地狂奔而去。
  
  “殿下!秦王殿下!是我啊,蕭若蘭!救我!看在往昔的情分,求你救蘭兒!我不想發邊……”
  
  她嘶聲力竭,大聲狂呼。
  
  領隊大驚失色,急忙帶人追了上來,將她撲壓在地,又捂住她嘴,沒想到她力氣竟大得異乎尋常,奮力掙扎,又狠狠咬住了阻攔自己的士卒的手,待那人吃痛甩開她,又繼續大聲狂呼。
  
  領隊怕擾了車中的人,抓起地上的一把泥草,胡亂塞進她口,這才堵住了她的聲。
  
  菩珠靠在李玄度的懷中,半睡半醒,隱隱聽到外頭傳來一陣嘈雜聲,動了動身子,含含糊糊地問:“怎麼了……有人在叫你嗎……”
  
  李玄度視線落在手上的書卷之上,眼睛都未曾眨一下,只輕輕地拍了拍她,柔聲哄道:“沒有,你聽錯了,繼續睡吧。”
  
  菩珠哦了一聲,實是睏,在他懷中尋了一個最舒服的姿勢,眼睛一閉,又睡了過去。
  
  馬車很快從從道上經過,朝著京都的方向,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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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2 00:25:12 |只看該作者
第 153 章

  兩天后,秦王夫婦帶著小世子抵達京都。
  
  西永樂門通往皇宮的大道除塵灑水,一早沿途便布衛了數千名的北衙禁軍。官兵皆亮盔明甲,手持長戈,神情肅穆,英偉雄壯。宗室百官, 從端王和郭朗以下,冠服整齊,列隊候在城門之外。而那些聞訊自發趕來的民眾, 則有序地等在禁軍後的道路之側,亦在翹首等待,隊伍綿延,長達數十里。
  
  正午,當旗纛和那隊人馬的影出現在視線裡,永樂門的附近起了一片騷動,附近的民眾紛紛跪地拜迎。
  
  端王和郭朗等人亦面露喜色,立刻率著身後的宗室百官,疾步上去迎駕。
  
  隊伍前方的六駕大車向著城門漸漸行來,車身前方與左右兩側的遮簾全部卷起,一覽無遺。只見車上並肩坐了一對年輕夫婦,男子俊逸英偉,女子珠輝玉麗,正是秦王王妃二人,王妃膝上還抱坐了小世子,那玉雪小娃甚是膽大,絲毫沒被這陣仗給嚇住,睜大一雙烏溜溜的眼,好奇地東張西望。
  
  民眾見狀,興奮無比,官道兩旁的野地裡,發出陣陣歡呼之聲。
  
  車中,秦王夫婦面帶微笑,向道旁的民眾含笑致意,歡呼聲變得更是響亮,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端王郭朗帶著宗室朝官迎跪於道,將秦王夫婦接入城中。緊跟大車的使團車隊亦入城。最後是隨扈的張捉張石山等五百親兵,在響徹耳畔的歡呼聲中,踏馬前行。
  
  這一路的行程雖漫長,但這一刻,眾人皆是精神奕奕,昂首闊步,分享著那萬人之上的無上榮耀。
  
  秦小虎騎馬,特意行在隊列之末。
  
  昨日駱保告訴他,已提前派人去通知了他家中的親人,他們今日應當會來城門口迎接他。秦王特許他可提早脫隊與家人團聚,回去之後,安心等待封賞。
  
  離家之時,他還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而今歸來,已近而立,家中的親人也只剩下年邁的祖父母了。
  
  耳邊人聲嘈雜,他不斷地看向左右,在人頭攢動的人群中尋找著,快到城門口時,他的目光定住了,隨即迅速翻身而下,朝著路邊走去。
  
  一雙白髮蒼蒼的老翁老媼,被特許越過禁軍等在路旁。二人相互攙扶,看著軍士一排排從面前走過,眼看隊列就要走完,還是不見孫兒,正焦急著,忽見一人大步走到面前,高聲喚著阿翁阿婆,納頭便拜。看去,他高大黧黑,二人起先不敢相認,片刻後,才終於從他的臉容五官裡依稀辨認出了舊日孫兒的幾分模樣,這才相信眼前所見,上前便將孫兒緊緊抱住,一時間,祖孫三人,激動落淚。
  
  秦小虎和祖父母抱頭哭泣片刻,擦去眼淚,笑道:“往後孫兒再不用打仗了。秦王殿下還特許孫兒離隊,這就和二老回家,往後侍奉膝下,以盡孝道。”
  
  “好,好,往後再不用打仗了,這就家中去……”
  
  秦家翁媼口中喃喃念著,想起當年秦王夫婦偶投宿家中,在他們面前不過是偶提及孫兒罷了,沒想到他二人始終記在心中,多年不忘,感激萬分,朝前方那輛已入了城門的大車再次下跪,恭恭敬敬磕頭,這才起身,被孫兒扶著,歡歡喜喜歸家。
  
  近旁之人,有羨慕的,有唏噓的,議論紛紛,久久不散。
  
  三日後,秦王李玄度登基,改年號景和,即日啟用,向天下發布即位詔書。
  
  在詔書中,他回顧了太祖太宗兩代開山帝王和聖仁太皇太后的豐功偉績,表示自己將守邦承業,勤勉兢畏,誕揚清正,聿致和治,開諫諍,拔茂材,大赦天下,安泰民生。
  
  他登基後,發布的第一道詔書,是立后詔。
  
  李玄度立愛妻菩氏為皇后,年不滿兩歲的幼子李桓為皇太子,將主殿遷回到了從太祖時便啟用的紫宸殿,附近的晏華宮,則選為帝後的日常寢居之所。
  
  李玄度做的第二件事,是封賞撫恤。封賞主要分兩撥。一撥是此前在東都亂戰中立有功勞的大臣將士,如韓榮昌、西苑令等,一撥是隨他在西域立下了戰功的舊日部下。按朝廷的成制,或封官進爵,或軍功授田。田地的來源,除了新開荒的邊郡之地,還有此前收歸沒入官中的原陳家、蕭家等舊日的高門貴族所占的廣大食邑和封地。
  
  而那些載入了名冊的在歷次戰事中犧牲的萬千將士家屬,亦得到了來自朝廷的撫恤。據說,這份厚達數尺之高的名冊,還是皇后在這些年間親自主持記錄所得。
  
  昔日流血犧牲,如今各有回報,自是理所當然。
  
  但在這波數目龐大的封賞詔令裡,也有幾個引人注目的特殊個例。
  
  其一是姜毅。
  
  沉寂了多年的昔日大將軍姜毅此番擁君歸來,朝廷裡的大臣,本以為他往後必將受到新帝的重用,立於朝堂,身居高位,卻沒有想到,新帝只委任他為西域大都護。
  
  這個官職本也不算小,何況是新帝從前做過的事,能繼任此位,也是一種榮耀。
  
  但這只是對尋常人而言的榮耀。畢竟,那裡是塞外之地,一旦被派去擔任大都護,便就意味著守西域,夾漠北,風沙霜雪,遠談不上榮華富貴。
  
  這官職,對於姜毅這種曾擁有那樣身份和地位的人而言,實在談不上是什麼封賞。
  
  姜毅卻無半句微詞。領命後,次日便就西出而去,遠赴塞外,令人費解,引來朝臣無數的暗中議論。
  
  第二個人,便是崔鉉。
  
  其人功過難論。從前位高權重之時,又得罪過太多的朝廷官員,如今新帝封賞功臣,朝臣都在暗中看著。最後獲悉,崔鉉原來根本就未曾踏入過京都一步,據說一直留在玉門關外,後來隨了姜毅一道,一騎出塞。
  
  崔鉉如此結局,眾人在一番唏噓過後,皆無話可說,過了些時日,隨著新朝各項事務的展開,各自忙碌,這個曾令朝廷百官見之自危的年輕的傳奇人物,如一顆驟然升空又迅速墜落的流星,漸漸被人淡忘,再也無人提及。
  
  李玄度要做的第三件事,輕徭減稅,安撫百姓。
  
  第四件事,整飭朝政,清肅官吏。
  
  第五,徹底修通全國驛道,保證政令能以最快的速度,通達四方。
  
  第六,精練兵馬,防禦將來或將再起的戰事……
  
  他千頭萬緒,日理萬機。
  
  但所有的這些事,做起來皆非一朝一夕能成,他再性急,也只能一步一步慢慢而來。
  
  三個月後,這日,是聖仁姜氏太皇太后的落葬之日。
  
  帝后攜小太子,率百官至皇陵,為太皇太后舉行隆重的大葬。是夜,於萬壽觀駐蹕。
  
  李慧兒已被封為公主,和皇后的關係極是親近。皇后喜歡她,讓她住在晏華宮旁的怡寧閣裡,相距不過一箭之地,常一同出入,朝夕為伴。而人人都知,皇后又是皇帝陛下心尖上的人。
  
  當夜,伴駕一同留在萬壽觀的端王妃去看李慧兒,閒話間,向她透漏了幾家想要求娶她的京都高門,問她有無意願。
  
  李慧兒連看都沒看,立刻搖頭。
  
  端王妃一怔,遲疑了下,柔聲問道:“那你心中可是有了中意的人?若是有,儘管說出來,無論是誰,皇后與我,都能幫你。”
  
  李慧兒臉龐有些羞紅,立刻也搖頭。
  
  “真的?”端王妃問她。
  
  她的心裡,朦朦朧朧,其實仿佛有道影子,可是卻又看不大清楚,更是抓不住。
  
  她輕輕咬了咬脣,遲疑了下,嗯了一聲,道:“多謝王妃關愛,只我如今真的無心婚事。我從小被太皇太后撫養而大,她老人家駕崩,我早改守孝。但從前事情紛亂,我無法盡孝。如今她老人家終於落葬,我願守孝三年,以報親恩。此事我和皇嬸說過,她也答應我了。至於別的,待我孝滿之後,再議不遲。”
  
  她聲音不高,但卻十分堅定,神色間更無半分勉強之意。
  
  端王妃端詳了她片刻,心中暗嘆了口氣。
  
  女大當嫁,如今事情落定,本該安排她的婚事了,卻沒有想到她自己提出,要為太皇太后守孝三年。此事,皇后雖拗不過她,最後答應了,但私下不忍,擔心誤了她的年華,悄悄找到端王妃,請她再以長輩的身份去勸說。
  
  沒想到她心志竟如此堅定。
  
  端王妃心中對她更是喜歡,亦和皇后一樣,愈發心疼。知自己便是以太皇太后盼她好為由再勸,應也無用,只好點頭,將她摟入懷中道:“好孩子,你放心,等三年之後,定要為你尋一門天下最好的親事!”
  
  李慧兒搖了搖頭,輕聲道:“王妃莫為我擔心。三年後,便是尋不到親事,我亦無妨。我從小在宮中長大,目見之遠,從未超出京都這四方之城。也是我去年隨皇嬸去了霜氏城,方知塞外天地之廣闊,遠超我從前所想。我還聽懷衛講,非但西域不是極西,連銀月城也不是。銀月城過去,還有許許多多的繁華盛地。大宛、波斯,更西的大秦帝國……為太皇太后守孝的這三年,我打算像四嬸一樣,學會西域語言,待我守孝期滿,我便再出玉門,去看懷衛,還有懷衛說過的那些地方!”
  
  端王妃起先驚訝,很快笑了起來,讚許道:“好!將來你的四皇叔說不定還能派你去做一名西出的女官!”
  
  李慧兒臉一熱,撲到了端王妃的懷裡,說她取笑自己,但一雙明眸,卻閃爍著明亮的憧憬的光芒。
  
  當夜,端王妃將李慧兒的話轉告給菩珠,菩珠方知自己從前小看了李慧兒,徹底打消了想再將她勸回去的念頭。
  
  當夜,她將這事和李玄度說了,李玄度也頗是動容,讓菩珠盡快給她安排學習語言的老師。菩珠一一答應。
  
  夫婦在萬壽觀中住了一夜,第二天清早,天剛亮,便起身攜子,只帶了駱保等幾名近身隨衛,來到了熙陵。
  
  這裡便是李玄度的父皇明宗的陵寢。神道莊嚴,松柏肅穆。
  
  他帶著妻兒,穿過清晨的神道,入正殿祭拜父親。
  
  禮畢,菩珠見他起身,卻還不走,依然站著,抬頭凝望前方那幅高懸在上的明宗真容繡像,側影沉默,知他或需獨處片刻,便自己抱著兒子悄悄退了出來,候在外面。
  
  駱保蹲在殿外的門檻地上,小聲地和小太子說著話。
  
  知他哄孩子有一套,兒子也喜歡他,菩珠便立在一旁,眺望著遠處那片朦朧晨曦下的高原。
  
  身後傳來了駱保低低的呼喚聲。她轉頭,見兒子似想去找他父親,自己到了大殿的檻前,竟還爬了進去。
  
  駱保已追上,想將小太子從殿檻後抱出來,免得打擾了殿內的皇帝陛下。
  
  菩珠望了眼那道依然立在殿深之處的背影,心中一動,低聲命他不必管了。
  
  駱保忙放手,後退站到一旁。
  
  鸞兒爬進了高檻,邁著兩隻小肉腿,晃晃蕩蕩地跑到父親的身後,伸出雙手,緊緊地抱住了他的一條腿。
  
  李玄度低下頭,見兒子睜著一雙酷似他母親的烏溜溜的眼,仰面望著自己,口中咿咿呀呀,笑眯眯地不知在說什麼,模樣天真爛漫,想起了自己小時候,俯身一把抱起他,指著前方繡像道:“叫皇爺爺!”
  
  鸞兒歪著小腦袋,睜大眼睛,盯著繡像上那個面無表情人看了半晌,終於順著父親的教導,含含糊糊地道:“皇爺爺——”
  
  李玄度一笑,將兒子高高地拋了起來,隨即一把接住。
  
  這是幾個月前在馬車裡摔了他之後,父子之間多出來的一個瞞著菩珠的小秘密。表示他對兒子的嘉獎。
  
  鸞兒可喜歡了。
  
  果然,他在父親那堅實有力的臂抱中舞著小手,咯咯地放聲大笑,稚嫩而純真的歡笑之聲,頓時充滿了這座原本顯得極是莊嚴的大殿,連那幾分森然之一都給驅散了。
  
  李玄度最後看了一眼繡像上的父親,朝他點了點頭,隨即抱著兒子,轉身大步走出大殿,迎向立在殿外正等著自己的愛妻。
  
  他跨出殿檻,紅日也從她身後東方的那片山頭之上升了起來,瞬間,滿天皆是朝陽,將整座山稜染上了燦爛的金紅之光。
  
  他一手抱著兒子,另手握住了菩珠的手,在朝陽裡朝她粲然一笑,低聲道:“走吧,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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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2 00:25:25 |只看該作者
第154章

  他們的家,是那座秦王府。
  
  李玄度登基後,並沒有將這座舊日的秦王府邸改賜給別人,但也拒絕了某些大臣提出的重修建議。
  
  那座府邸,依然還是他們大婚之初時的樣子,裡面住了原來的管事,另幾名日常灑掃的老姆。
  
  因為太過忙碌了,登基之後,轉眼半年過去,夫婦還未曾回到過這裡一步。
  
  時令不覺入秋。
  
  往年若是有必要,每年到了這時,是朝廷開始為采選後宮做準備的時候。收錄名單、初步遴選,到明年春,正式開始采選。
  
  這日,禮部尚書宋端,聯名了幾個大臣,遞上一道奏摺,建議皇帝陛下充盈後宮。
  
  他們遞上這道折,除了那點子只有自己心裡知道的小算盤外,道理聽起來,也確實十分充分。
  
  首先,《禮記》云,古者天子後立六宮,三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
  
  其次,皇家嫡系如今只剩今上一脈,皇帝陛下雖還年輕,也早早立了太子,但迄今為止,卻只有這一個小太子,後宮只有皇后一人,形同虛設。
  
  所以,無論從禮法還是為皇帝廣繼皇嗣的角度來說,開立後宮,勢在必行。
  
  何況,如今皇帝陛下登基也有半年多了,各項朝政漸漸步入正道,這個時候談論開立後宮的事,也不算是突兀。
  
  這道聯名折引經據典,言辭懇切,差點將尚書本人都感動得痛哭流涕了。誰知遞上之後,竟沒起半點水花。
  
  七八天過去,御前沒有半點反應。
  
  這不大正常。
  
  本朝開國之後,太祖為鼓勵大臣進言,也是為了督促子孫皇帝勤政,立過一個規矩:任何摺子,所提之事,無論皇帝是否採納,都必須予以回覆。
  
  也就是說,這道摺子,皇帝陛下要麼點頭,要麼直接劃叉,原路退回。
  
  皇帝陛下登基半年多了,雖日理萬機,案牘累疊如山,但每日宵旰臨朝,極是勤政,從未違背過太祖訓示,但凡奏摺,最慢三天之內,必有回覆。似這樣一耽擱就是七八天,還是頭回。
  
  尚書不知天子到底是何態度,又不敢貿然催問,這日實在憋不住,下朝後,偷偷去尋宗正,問他可知內情。
  
  尋宗正問這事,也是另有一個目的。希冀能說動他,好加入游說皇帝陛下擴充後宮的隊伍。
  
  誰知宗正一問三不知,被纏得狠了,道:“宋兄若不便直問陛下,何不向皇后進言?皇后賢明,必會贊成你的主張。”說罷背手而去。
  
  宋尚書怎敢真的拿這事去問皇后,但架不住私心裡想讓自家那位才貌出眾的適齡孫女入後宮的念頭,又等了三兩日,這日隨眾入紫宸殿議事,散後,見皇帝的心腹侍人駱保送端王出殿,便跟在後頭,待他送完端王,裝作無意似地偶遇,停在宮道上閒談兩句,打聽起自己當日那道奏摺的後文。
  
  駱保起先一臉蒙,被他提醒,說是十天前的一道聯名奏摺,這才拍了拍腦門,哦了一聲,恭敬地道:“想起來了,陛下當時看見了,叫我送去給皇后,說照皇后的意思辦。我送去皇后跟前,沒見著人,便放下了。過兩日,聽說皇后養的一隻哈巴狗跑了來,不巧,怎麼的就把尚書您的摺子給叼到了窩裡,待奴婢們看見奪回來,已是撕咬得不成樣。皇后見了,很是過意不去,說宋尚書您位列九卿,德高望重,勞苦功勞,這把年紀了,還不願告老休息,整日要替陛下分憂,她甚是感動。摺子被那沒眼力見的狗兒給咬成這樣,不好還你,免得尚書您誤會,以為陛下在打您的臉,她會另派個人給您回消息。”
  
  他看向宋端,一臉詫異:“怎的,皇后還沒給宋尚書您回信?”
  
  宋端登時一張老臉通紅。
  
  他之前其實聽聞過一些傳言,說皇帝陛下對皇后言聽計從。他半信半疑,這回上折,也是存了點僥倖之心。
  
  如今知道了,皇帝那裡,壓根兒就指望不上。至於皇后,是給自己留了幾分臉,才如此處理。當場便死了心,含含糊糊應了兩句,訕訕而去。
  
  駱保目送宋尚書的背影,勾了勾嘴角,轉身而去。
  
  端王妃過些天就是五十整壽,菩珠準備給她好好辦個壽。這些日親自盯事,忙忙碌碌。晚間回到寢宮裡,大約亥時。
  
  雖也很晚了,但自從他做了皇帝後,這半年來,平常這個時間,他基本人都還在前頭的御書房裡,忙著批閱奏章。
  
  她方才還想著,回來先看兒子,再去前頭陪他,今晚卻意外地發現,他已回了,而且,仿佛先前在床上和兒子玩耍,進去時,看見他仰在枕上,兒子橫他身邊,一隻腳丫壓在他的身上。
  
  父子二人,都已睡著。
  
  菩珠知他這半年來的辛苦,見他已睡著,怎任叫醒他。命宮人都散了,自己輕手輕腳入內,將兒子的腳從他身上輕輕挪開,給父子二人蓋上被,自己隨後坐到鏡前,對鏡拆發,取下鬢邊一支金鏨髮簪之時,髮絲不慎被勾住了,自己也看不見,一時解不開,便拉開面前一只首飾匣的下格,想取出小剪子。
  
  伸手時,她的目光凝定了片刻,最後拿出了放在裡面的一只小錦囊,捏了捏,脣角不知不覺上翹,出神了片刻,正要放回去,這時,忽然伸來一雙手,從後無聲無息地抱住了她的腰肢。跟著,一個男子從後親吻她的脖頸,口中含含糊糊地埋怨著:“你可算回來了,我等了你好久,都睡著了。”
  
  菩珠靠在李玄度的懷裡,和他親熱了片刻,隨口問道:“今晚怎回得早了?是今日奏摺比平常少嗎?方才我本想去前頭陪你的。”
  
  她不問還好,一問,他竟停了和她親熱的動作,放開她,大袖一揮,人便歪靠在了梳妝案上,悶悶地道:“反正永遠也沒幹完活的一日!今日我弄完了,明日又送來一大堆!天天如此!乏了,不想批了!”
  
  菩珠轉頭,見他一手握拳,肘撐著頭,神色懶洋洋的。
  
  她不信他好端端的突然撂挑子不想幹,跟他膝行了兩步,跪在他的身前,追問他到底怎麼了。
  
  他起先不說,一副生無可戀的表情,直到她開始不耐煩,佯裝生氣,要丟下他走了,才將她攬回到懷裡,說今天收到了葉霄發自西域的一道奏摺。王姊幾個月前已順利生了個兒子,他如今不急著回來,想等兒子再大些,到時再帶著一雙兒女和王姊歸京。
  
  他們當日從霜氏城出發回京之時,王姊當時已有身孕,月份很大了,葉霄怕妻子吃不消長途顛簸,決定先留在西域,等妻子生產。
  
  “太好了!這不是好消息嗎,你怎的不高興?”菩珠是真的替葉霄夫婦感到開心。
  
  李玄度哼了一聲,言簡意賅:“他自然是好。”
  
  菩珠如今對他的脾氣,是越發了然於心。見他這表情,話說一半,忽然頓悟,睜大眼睛道:“我的陛下!你不會是嫉妒葉霄,受了刺激,心情不好,這才不想批奏摺了?”
  
  李玄度一聲不吭。
  
  葉霄竟又比他快了一步,兒女雙全不說,西域那邊,如今姜毅也到位了,他輕鬆無事。
  
  反觀自己,白天五更起身,預備早朝,和那幫子各懷鬼胎的大臣鬥智鬥勇,應對各種事情,晚上挑燈不眠,批閱發自全國各郡的奏摺,到半夜躺下去,沒睡多久,睜開眼睛,又是五更早朝,周而復始。
  
  這些都罷了。
  
  最令他感到鬱悶的,是他和她好好親熱的空,幾乎都要擠不出來了。
  
  連她跟前養的那條哈巴狗,都比自己這個皇帝的日子過得舒心。
  
  菩珠哭笑不得,心想要是被那些大臣知道英明神武的皇帝私下是這樣子,怕個個都要暈倒了。
  
  她正想先把他的氣給哄順了,今晚讓他早些休息,李玄度忽看見了她方才擱在案上還沒收回去的小錦囊,一眼便認了出來,拿起來捏了捏,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姝姝,從前可是你想當皇后,哄我做皇帝的。你如今也看見了,我累死累活。你當如何補償我?”
  
  菩珠聽他竟拿舊日之事威脅自己,臉一熱。
  
  “罷了,你看它不順眼,我扔掉好了!”
  
  她說完,伸手去奪。
  
  李玄度手一晃,她奪了個空。只見他嘆了口氣,自己將東西放了回去。
  
  “算了,留著好了。我不和你計較。”
  
  菩珠跪在他的身前,雙手慢慢地攀上他的脖頸,凝視著他的眼眸,紅脣緩緩地貼到了他的耳邊,嬌聲喚他:“陛下……玉麟兒……”
  
  她感到他身形微微一頓,用愈發柔軟的聲音繼續和他低語:“我是想做皇后。但只想做你一個人,玉麟兒的皇后。你為了我,再辛苦一下,好不好?”
  
  她咬了咬脣,將自己那一副玉軟花柔的身子也貼到了他的懷裡。
  
  “你想怎樣,我都答應你,我定會好好服侍你的……”
  
  李玄度想起她在帳幃裡的「服侍」,頓時骨酥筋麻,片刻前的鬱悶之情也不翼而飛了。
  
  他感到口乾舌燥,喉結滾動了一下,咬牙,忍著倏然勃發的慾望,轉頭看了眼床上正酣眠著的兒子,亦附脣到了她耳邊,用充滿誘惑的沙啞嗓音道:“罷了,我再堅持就是了。只是姝姝,日後你想做太后,那是不可能的。等我將來做了太上皇,我封你做女道君,你陪我,咱們雙修入道,如何?”
  
  菩珠被他這般摟著哄,整個人骨都似被抽了去,軟軟地倒在了他的懷裡,意亂情迷,他說什麼都成,只閉著眼,輕輕地嗯個不停。
  
  李玄度終於心情大好,笑吟吟將懷裡這柔弱無骨嬌艷無雙的皇后一下壓在了梳妝案上,掀起她的鳳裙,俯身就她,正打算今夜狠狠要她,各種花樣要,要個夠,大不了明早推病不早朝了,誰知樂極生悲,還沒碰到她,自己手肘便不小心打翻了梳妝檯上擺著的一支美人瓶。
  
  瓶掉落在地,四分五裂,發出的聲音頓時將床上的鸞兒弄醒了。
  
  他爬了起來,在床上找父皇,找母后,見不到人,連阿姆和駱保也不見了,最後一個人坐在床上,揉著眼睛,無助地嗚嗚哭了起來。
  
  李玄度無可奈何,只好鬆開了菩珠,看著她丟下自己奔了進去,抱住兒子哄。
  
  鸞兒看到母親回來了,一下就不哭了,小臉蛋貼著母親的懷,慢慢地,又打起了瞌睡。
  
  李玄度出神地看著,退了出去。片刻後,阿姆便笑著走了進來,示意菩珠放心去,表示晚上自己會帶著小太子睡。
  
  菩珠看向李玄度,走過去低聲問:“這麼晚了,你要帶我去哪裡?”
  
  李玄度往她肩上罩了一件披風,替她繫好帶子,又戴上帽,這才握住了她的手,含笑道:“去了就知道了!”
  
  菩珠也不再多問。仿佛一個夜半冒險的公主,懷著快樂的心情,隨他帶著自己,出了宮。
  
  夜色之中,一輛遮擋嚴密的便車,從皇宮的一扇側門裡出去,在一隊近衛的隨扈下,朝著京都承福裡的方向駛去。待馬車停下,菩珠被李玄度抱了下去,站穩腳,扒拉開帽子,看見了那兩扇熟悉的大門,方頓悟,驚喜不已,倏然仰面看向他。
  
  居然是秦王府!
  
  李玄度低頭,將臉靠向她,耳語道:“方才我忽然記起,咱們從前的新婚之夜還少一個洞房。所以帶你來了。”
  
  菩珠心啵啵地跳。被他牽著手走進去,看見熟悉的管事帶著僕役列隊站在門後笑臉恭迎的那一刻,,竟真的生出了一種自己仿佛真的是他新娘的感覺。
  
  或許,他亦是相同的心境。
  
  還沒走到他們舊日的寢堂,李玄度便似迫不及待了,將她打橫,一把抱了起來,快步入內。
  
  他們出發來此,人還在路上,駱保早就帶了一隊人手,快馬先行來到這裡,與管事一道,準備迎接帝后今夜在此留宿。
  
  屋內,一對紅燭高燒,那張大床之上,鋪好了柔軟的猩紅錦被。
  
  李玄度抱著菩珠,一把撩開那靜靜落地的紅帳,將她放在床上,自己便就跟著臥在了她的身邊。
  
  兩人凝望著對方,頭和頭漸漸地靠了過去,最後面頰相貼,四脣相碰,親吻在了一起。
  
  這一夜,寢堂裡紅被翻浪,顛鸞倒鳳,二人皆暢快無比。要了她兩次後,李玄度抱她小睡了片刻,只覺精力無窮,猶如少年,很快便又醒來,將她也弄醒了。
  
  她還睏頓,星眸半睜半閉,迷迷糊糊任他為所欲為,忽然,感到他拍了拍自己的臉。
  
  她暗嘆口氣,努力地睜開眼睛,見他竟又興致勃勃地起了身,穿好衣裳後,不由分說,笑眯眯地幫她也一件件地穿上衣裳和鞋襪,最後將她抱了起來,轉身走了出去。
  
  駱保打著一盞宮燈,靜靜地走在兩人身旁的路邊,照著夜路。
  
  菩珠還是有點睏,臉壓在他的懷裡,任他抱著自己出了寢堂,在月下的後花園裡一陣穿行。
  
  忽然,她明白了過來。
  
  他是想帶自己去放鷹台!
  
  想起那個地方,她所有的睏意都不翼而飛了,立刻睜開眼睛,扭著身子,從他懷裡一下掙脫了出來,站定後,便朝前飛奔而去,到了那扇院門之前,抬手一把推開,繼續往前奔去。
  
  李玄度一愣,隨即反應了過來,大笑,抬腳立刻追她。
  
  她提裙在前頭跑,他在後面追。二人猶如一雙少年男女,在月下笑著,相互追逐。
  
  “噯——噯——陛下!皇后!當心些,小心絆了——”
  
  駱保打著燈籠在後頭追,又不敢靠得太近,實是為難。
  
  這裡,那曾爬滿道路的滿園荒草,在這半年間,已被管事帶著人清理乾淨。樹木也都修剪過了。夜晚的空氣,甘甜而涼爽,漂浮著若有似無的木樨芬芳。
  
  菩珠一口氣奔到高台的那段玉階上,提裙還想繼續往上跑,被身後三步並作兩步追來的李玄度一把抓住了。
  
  “看你還往哪裡跑!”
  
  他竟開始呵她的癢,故意摸她極是敏感的腰眼。
  
  她也實在是跑不動了,一邊喘氣,一邊拼命躲他的手,向他討饒。卻哪裡躲得開,他也鐵石心腸,不放過她。最後她整個人都要笑得快脫力,軟在地上,他才終於放過了她,將她一把抱了起來,邁著台階向上,最後坐在了階頂之上。
  
  菩珠靠著他休息,終於漸漸地平下了呼吸。
  
  他也不再和她鬧了,與她並肩而坐,坐了良久,菩珠仰頭,望著頭頂的星空,忽然想起了從前那一夜的舊事,那麼久了,還是有些面紅耳赤,忍不住雙手捂臉。
  
  “你在想什麼?”他柔聲問她。
  
  那麼丟臉的事,她不想他記起來。
  
  他要是記起來,必又嘲笑她。
  
  “沒什麼!”她搖頭。
  
  他將她的手拿開,指端住她尖俏的下巴,臉靠了過來,端詳著她。
  
  月光下,只見他容顏若玉,挑了挑眉,輕聲道:“我知道。你不是在想,我從前在這裡還欠你一回。你想我還你的債?”
  
  菩珠起先一愣,但很快,明白了他的所指,臉愈發熱了,急忙搖頭:“沒有,你別胡說……”
  
  “你有。”
  
  他笑眯眯地脫了身上的大氅,鋪在身後的平地之上,不由分說,放她躺了上去。
  
  “我欠你的,今夜一併還了……”
  
  “不要——”
  
  這甜蜜的拒絕,與其說是拒絕,還不如說是邀約。
  
  李玄度看著月光之下,她緊緊閉著眼眸的迷人模樣,只覺一陣血脈僨張,心裡再一次地堅定了明早絕不早朝的念頭,深深呼吸了一口氣,用自己的身體,溫柔地覆住了她的身子。
  
  肌膚相貼,正心旌動搖,如痴如醉,忽這時,耳畔聽到頭頂傳來一陣翅膀撲動的聲音。似有什麼大鳥飛了過來。
  
  李玄度略一遲疑,慢慢抬頭,目光定了一定。
  
  放鷹台的頂上,竟赫然立了一隻玉雕。
  
  今夜月光明朗,他一眼就認了出來,這隻玉雕,便就是幾年前他曾放飛過的金眼奴。
  
  他本以為,它再不會回來了。
  
  卻沒有想到,此刻竟會在這裡,再次見到歸家的金眼奴!
  
  只不過此刻,它冷傲地站在兩人的頭頂之上,兩隻眼睛就直勾勾地盯了過來。
  
  這令李玄度感到有些不適。
  
  怎麼辦,是停下,還是不管不顧繼續?
  
  他正天人交戰猶豫不決,菩珠發覺他突然停下,睜開眼睛,看見了玉雕,愣了一下,很快便想了起來。
  
  這便是從前他們在秋獮之時放飛的那隻玉雕。
  
  記得李玄度告訴她,他小時候就養著它了。
  
  “金眼奴!你也回了!”
  
  她驚喜地叫了一聲,抬手就要推開李玄度。
  
  李玄度登時不高興了,將她又一把壓了回去,手矇住她的眼睛,低聲命令:“別管牠!咱們繼續。”
  
  菩珠在他身下搖頭。
  
  “不要……牠在看著呢……”
  
  “看就看。牠都不羞,我怕甚!”
  
  金眼奴起先一直倨傲地看著自己腳下的男主人和女主人,看了片刻,大約實在是看不下去了,無奈地扭過頭,將腦袋壓在了一側的翅膀下,眼不見為淨,睡覺。
  
  這一夜,皇帝陛下後來又轉戰回到寢堂,終於如願以償,在和皇后胡天胡地了一夜之後,第二日睡到日上三竿,完美地錯過了早朝。
  
  反正已是誤了,索性再誤半日。半年也就放縱這一次,天塌不下來。
  
  等明日吧,明日,他一定五更再起,為了他的皇后,努力早朝,做一個神武明君……
  
  皇帝陛下轉頭,看了眼趴在自己身邊還沉沉酣眠著的小嬌妻,長長地伸了個懶腰,翻了個身,閉目,再次將她摟住,心滿意足。
  
  雨綃煙帳,水精簾動,玉屏深處,正合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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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2 00:25:40 |只看該作者
第 155 章  番外(一)平行世界

      景和十四年。太子李桓十五歲了。

      他完全地繼承了今上和皇后的出眾外貌,儀容俊美,風度高貴,天資聰慧,讀書可一目十行。更難得的是,還勤勉好學,師從名家。除了文史書畫樂藝,術、算、法、天文,乃至農書、水利,皆為必修功課。

      他聽說在自己出生的第二年,父皇登基之初,他就被封為太子了,榮寵無二。

      那事太早了,他完全沒印象。但他記得清清楚楚,從自己八歲開始,就被父皇帶著上朝、出入禦書房了。兩年前,十三歲的時候開始參政。父皇讓他學著批閱奏章,獨立應對大臣。他雖小小年紀,卻做得有模有樣,從無差錯。朝臣提及太子,無不稱許。

      他的母后也極是愛他。每年他過生日,她必會親自為他做了一碗壽麵――要知道,就連父皇逢生辰,都不曾有這樣的待遇。

      如此一位天之驕子,他應當很是快樂。

      但沒有人知道,除了他自己。

      他的心裡,非但不快樂,其實還很憂鬱。

      他的憂鬱,始於兩個月前。

      那日,他就今年開科取士定的關於時務策的題目,寫了一篇策論,下朝後拿去給父皇過目,看是否可行。

      他去禦書房。

      照向來的習慣,太子入禦書房,不必特意通報。他徑直進去,恰遇母后也在。

      這本來沒什麼。從他小時候記事起,他便常常看到母后在此陪父皇批閱奏章。

      但那日,情況有點特殊。

      隔著門,他看見了父皇和母后的朦朧身影,父皇將母后抱坐在他的膝上,情狀親昵。

      這些年間,父皇和母后雖陸續替他添了兩個弟弟和一個最小的妹妹,如今他也人到中年了。但脫去帝王冠冕,他仙風道骨,一派神仙模樣。

      至於母后,在李桓的眼裡,這麼多年,看起來根本就沒怎麼老過,永遠都是那麼年輕美麗。

      他知道父皇和母后感情極好。此刻忽然撞到他們親熱的一幕,因自己也漸大,知道了些人事,有些害羞,怕驚動他們,正要悄悄退出來,卻沒想到聽到了一個令他震驚無比的消息。

      父皇對母后說,他對自己非常滿意,看著就是做皇帝的好苗子。如今朝廷各項制度和人事亦穩,他只需循制便可。到明年,等他滿十六,大婚之後,他便考慮傳位,以實現他多年來的心願,退位修道,帶母后逍遙。

      父皇好像不是在玩笑,連道號都想好。說他叫“上陽清逍帝君”。

      不但如此,居然把母后的封號也準備好了,叫“青霞玉真元君”,還問母后滿意不滿意。

      李桓如遭雷轟,當場就定住了,走不動路。發呆了片刻,見父皇開始和母后親熱,自己真的不能看了,慌忙落荒而逃。

      從懂事起,他就知道自己是儲君,也能體會到父皇對自己的刻意栽培。

      他以為那是父皇對自己寄予厚望,他不能讓父皇失望。所以從他十歲之後,哪怕再辛苦,不分寒暑,他也堅持每日五更起床,修文習武,從不間斷。即便母后有時心疼他讓他休息,他也會笑著對母后說自己不累。

      其實,他心裡也是有點羨慕兩個弟弟的。他們可以無憂無慮盡情玩耍。但他不行。他是太子,是儲君,也是兄長,要作弟弟們的表率。

      好在,這麼多年下來,如今他也習慣了。

      但他沒有想到,原來父皇竟還有如此的打算。等他十六歲就把他丟下不管了,還要帶走自己最愛的母后,陪他一起去當修道的太上皇。

      李桓感到自己的世界一下就變了樣。

      他心裡很惶恐,也很難過。那天晚上,背著人獨自躺在東宮的床上,還悄悄地紅了眼睛。

      父皇躬勤政事,知人善任。他整飭綱紀,省刑減賦。在他的治理下,如今國庫存糧盈滿,錢堆積如山。

      父皇亦英明果決,權略善謀。在他登基後的頭幾年,帝國長期以來的北方大敵東狄雖土崩瓦解,俯首稱臣。但西南和東北又相繼生事。他先後用兵,打敗吐谷渾,還將西南的哀牢、交趾和東北的東羅,皆納入帝國版圖。

      父皇在位的這十四年,東西交通,四方來朝,民安居樂業,他開創了一個國力空前鼎盛的太平盛世。

      細想,父皇真的也給他準備好了當皇帝的人馬班子。

      如今的朝廷,在開科取士十幾年後,攬天下英才。論文,除了諫臣之外,執要害位置的,皆是能幹之人。他的幾位太傅,無論是學識,還是見地,也都是各自領域的當世佼佼者。論武將,當年的戰神大將軍姜毅雖解甲歸田了,但他一手帶出來的曾在西南對吐谷渾的戰事裡建下大功的昭勇侯崔鉉正當少壯。除了他,韓榮昌和這些年間相繼湧現出來的另幾名大將,也都能獨當一面。

      李桓也知道,父皇天性浪漫,喜好自由。

      他能理解父皇想早早帶著母后去逍遙的願望。

      但是……

      他捨不得。

      他就是捨不得。

      他不想自己這麼早就要擔起天下的這個重責。他擔不起。

      他只想承歡膝下,每天都能看到他們,侍奉在他們身邊。

      何況,二十弱冠,方為成年。

      他才多大?

      他真的還小啊!

      父皇和母后,難道真就忍心這麼丟下他不管了?

      自從知道了父皇的打算後,他表面上看起來和從前沒什麼兩樣,但心裡卻一直存了個疙瘩,更暗暗地希望,當日聽來的那件事,只是父皇一時興起的念頭,說說而已。

      但是,隨著自己離明年十六歲的大關越來越近,事情好像變成真的了。

      正當壯年的皇帝陛下,他有意退位,由太子繼位,這件事,最近連朝堂裡的大臣也知道了。

      就在幾天前,宗正還拿來了經過遴選後的幾幅京都高門貴女的畫像,請他擇選,以備明年的大婚。

      他根本就沒興趣,一個也看不上。

      在他的眼裡,母后是這個世界上最美麗,也最完美的女子。

      天下佳麗無數,但沒有他想娶的。

      他更不想為了能讓他名正言順親政的目的這麼早就成親。

      午後,東宮庭前,花色媚妍,而在南書房的窗後,十五歲的少年卻是無心功課,心事重重。

      正出著神,聽到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

      “公主慢些走!當心臺階――”

      伴著宮中傅姆的說話聲,一個穿了條粉色錦地繡蝶小襦裙的小女娃,從書房的門外蹦蹦跳跳地跑了進來。

      “太子哥哥,你真的在這裡!我想去盪鞦韆!”

      小女娃仿佛一隻小鳥,跑到了他的身邊,拉住他的衣袖,用帶了幾分奶音的甜聲說道。

      她便是他的妹妹長樂小公主,今年五歲,不但是父皇的掌上明珠,也是他最喜歡的人。

      看到妹妹仰著朝自己笑的一張玉雪小臉,李桓立刻點頭,抱起妹妹走了出去。身後,傅姆和宮人們急忙跟了上來。

      “母后呢?”他問妹妹。

      “方才幾個白鬍子大臣求見她。她讓我出來玩。”

      “那你二兄和三兄呢?”

      “他倆看見我就跑,我就讓他們帶我去盪鞦韆千,他們都不肯!太子哥哥,你幫我管管他們!”

      小公主想起來就委屈,揉了揉眼睛,撅嘴訴苦。

      李桓笑了。

      二弟十歲,三弟八歲,正是雞嫌狗厭的年紀,嫌妹妹嬌氣,平日不大帶她玩。

      他摸了摸妹妹的腦袋,安慰了她幾句,抱著來到御花園的鞦韆前,將她放坐在鞦韆上,親自為她推著,看著她快樂地盪來盪去,保護著她。玩了一會兒,見日頭很曬,妹妹的頭髮都有些汗濕了,便帶到近旁的藕芙閣,讓妹妹坐在陰涼的樹下,自己陪著她,一起看荷塘裡的金魚。

      聽著妹妹銀鈴般的笑聲,他的心情終於跟著好了起來。

      但想到明年倘若父皇真的執意退位修道,說不定就要出宮。一旦出了宮,必會帶著妹妹。那樣,自己往後非但見不到母后,連妹妹也不能時時見了。

      他的情緒一下又低落了。

      “太子哥哥,你有心事嗎?”小公主忽然問道。

      李桓望向妹妹,見她睜大一雙晶亮的圓圓眼睛看著自己,神色顯得有些擔憂,立刻搖頭。

      小公主鬆了口氣,忽然仿佛想起什麼,又道:“太子哥哥,前幾日我聽到父皇和母后說你明年娶親的事。我問母后什麼是娶親。母后說,是給你找一個女孩兒,你們以後每天在一起,就像父皇和母后一樣。”

      “太子哥哥,你娶了親,會不會也不和我玩了?”

      李桓再次搖頭。

      小公主終於放了心,笑得眼睛彎彎,仿佛兩隻月牙兒。

      “太子哥哥,你真好。除了父皇和母后,我最喜歡你了!”

      “還有二兄和三兄。他們要是肯帶我玩,我也喜歡他們。”

      李桓心裡一暖。但妹妹的話也讓他的情緒再次低落了下去。

      他遲疑了下,終於問道:“除了這個,你有聽父皇和母后說帶她去修道的事嗎?”

      小公主點頭:“有!那天父皇還說,等你過了明年的生日就和你說,讓太子哥哥你做皇帝。”

      李桓一下又沉默了,怔怔地望著前方荷塘的一支芙蕖。

      小公主兩隻小手背後,歪著腦袋打量他:“太子哥哥,你在想什麼?”

      李桓回過神來,苦笑了下,正要搖頭,忽聽妹妹歡喜地叫了一聲“母后”。

      他轉頭,看見母后朝這邊走了過來。

      小公主從他的懷裡下去,奔了過去。他也跟了過去,向母親見禮。

      菩珠蹲下,笑著抱了抱小女兒,和她說了幾句話,看了眼沉默的兒子,想了下,示意同行的駱保先帶小公主回寢宮。

      駱保笑眯眯地上來,哄著小公主,抱她去了。

      她摒退了其餘人,走到兒子身邊。

      小時候的鸞兒,轉眼也長這麼高了。

      再過個一兩年,怕自己就要仰頭看他了。

      四個孩子雖然都是她的心頭所愛。但私心裡,她對這個長子,還是更偏疼幾分。

      她問:“鸞兒,你是不是有心事?我見你最近不大說話。你怎麼了?”

      她問完,見兒子依然沉默著,又柔聲道:“你若有心事,儘管告訴娘親。”

      好久沒聽到母后用娘親來自稱了,此刻又聽到,李桓心裡一熱,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委屈,眼睛一紅,撲到了母親的懷裡,悶悶地壓臉片刻,在母親的百般勸慰下,方低聲道:“娘親,我不想做太子,也不想做皇帝了!我想和你們在一起。父皇要是去修道,我也去!”

      菩珠怔住了。

      鸞兒從小就乖,在她過幾年相繼又生了兩個兒子後,更是變成了一個小大人,處處以兄長自居,保護弟弟。

      正因為長子從小到大,凡事做得都很好,平日也十分穩重,不像他的那兩個皮猴弟弟,會在她面前無賴撒嬌博取關注,所以她對他一直很放心。

      最近一兩年,隨著鸞兒長大,國事平穩,李玄度漸漸又起了退位之念。她想著若是兒子願意,她倒也不反對。

      卻沒有想到,原來看似長大了的兒子,心裡是這麼想的。

      其實,再想想,他也就十五歲,還是個少年郎呢。

      想當初,李玄度像他這麼大的時候,還沒出事前,雖然她沒親眼見到過,但也有所耳聞,秦王殿下,熬鷹走馬,風流快活。

      如今卻要讓兒子承擔起這樣的責任。

      她頓時心疼無比,更是自責,平日更多地將注意力放在了兩個調皮的小兒子和女兒的身上,疏忽了她的鸞兒。

      她摟著少年百般安慰。

      李桓這時反而害羞了起來,從她懷裡出來,挺直肩背,說:“娘親,要是父皇太累的話,我會再多幫他做事的!我想求父皇和母后,你們不要丟下我不管!”

      菩珠凝視著兒子,心裡很快做了決定。

      她轉回寢宮,問駱保,得知李玄度人在靜室,便走了進去,見他一身月白紗底道袍,大袖飄飄,一臂抱著小女兒,一手執了畫筆,立在一張鋪了一幅長卷的案前,一邊畫著畫,一邊和女兒在說話。便停了腳步。

      這畫是李玄度最近抽空畫的長卷,快要完工了。畫上雲霧繚繞,仙山浮空,一個美貌女仙,從仙山裡騰雲而出,衣帶飄舞,眉目含情。其下人間,一男子立於水邊,道袍飄飄,玉樹臨風。二人似在一問一答。

      “父皇,這是什麼畫呀?”小公主問。

      “仙山逍遙圖。”父親答。

      小公主認真看,咦了一聲,認出來畫上的人,興奮了起來。

      “我知道了!仙女就是母后!”

      “對,長樂真聰明。”

      “那下面的人是誰?”

      “自然是父皇了。”語氣微微得意。

      “那我呢?太子哥哥呢?還有二皇兄和三皇兄呢?畫上怎麼不見?”

      女兒那仿佛直擊靈魂的三連問,令皇帝陛下暗暗汗顏。

      畫的時候,還真沒想到他們。

      他故作為難,歎氣:“怎麼辦,把你們畫進去,天上的仙女就會被你們吸引,不要父皇了。長樂你忍心嗎?”

      小公主愛她風度翩翩的美男子父皇。

      哪怕自己受委屈,也不忍心讓父皇難過。

      她急忙搖頭:“那就不要畫我們了!”

      皇帝陛下親了女兒一口:“真乖。”

      菩珠實在看不下去了,咳了一聲,打斷了這溫情脈脈的一幕。

      待女兒被駱保抱出去後,李玄度再往仙女衣褶上添了幾筆,隨即笑吟吟地招手,讓她也來,一同欣賞自己的得意之作。

      菩珠白了他一眼,說:“你想明年退位,什麼時候透出的風聲?大臣們都不答應,找我進諫,說太子年幼,有損國體。”

      李玄度全然沒放心上,自顧繼續補畫,口中道:“鸞兒穩重,且如今國泰民安,我看他沒問題。他們的話,有些聽聽,有些就不要管。全都聽,我也不用活了!”

      菩珠道:“大臣的話可以不聽,兒子呢?他都要哭了!”

      李玄度手一頓,抬頭看著她。

      菩珠走過去,把方才和兒子的對話轉述了一遍。說:“鸞兒從小懂事,不用我多費心,如今看他事情也做得有模有樣,我本以為他自己也是願意的。”

      李玄度歎了口氣,放下畫筆,悶悶不樂。

      一邊是丈夫,一邊是愛子。菩珠也是為難。

      比起來,只能哄丈夫了。

      她攬住他依然如年輕時那般勁瘦有力的腰身,說:“鸞兒真的還小,你放得下心?要不你再辛苦幾年,到他二十弱冠,那時他真的大了,想法說不定也變了,到時,我再陪你修道,好不好?”

      李玄度低頭,和她對望了片刻,點頭。

      “好。”

      菩珠笑著放開他,轉頭道:“鸞兒,還不進來?”

      一道少年的影,從外快步而入。他跪到父親的面前,叩首道謝。

      李玄度叫兒子起身,想了想,最後還是握拳,重重地捶了一下他的肩,笑叱:“臭小子,有心事也不和父皇說!下回再這樣,父皇真帶著你母后去修道了!”

      李桓俊秀的臉龐暗熱,被父皇捶過的一側肩膀也有些痛。但心裡卻歡喜極了。

      父皇和母后,他們真的愛他,這一點,無論是他小時候,還是現在他長成了一個少年,從未改變過。

      當晚,在盯著兩個小兒子入睡,女兒也安寢後,菩珠和李玄度來到摘星樓,今夜便宿在這裡。

      皇帝陛下在登基多年後,某日得閒,四顧,忽然嫌棄皇宮殿宇陳舊,心血來潮,招天下巧匠,親自參與設計,想給自己和心愛的皇后築個逍遙窩。雖言明費用皆出自內府他自掏腰包和國庫無干,但即便這樣,當最後預算出來,不小心洩露出去,還是惹來了諫臣的狂噴,認為天子過度奢靡。

      可惜皇帝陛下一意孤行。你噴你的,朕建朕的。就這樣,前後費時將近兩年,也陸陸續續地被噴了兩年,這才終於建成,結束了這場君臣之間的口水大戰。

      此樓大殿所用的通天巨木,皆運自深山,不但瑤台瓊室,畫棟飛甍,佈置奢麗,也是整個皇宮,自然,亦是整個京都裡最高的一座樓宇,起名摘星。

      兩人共浴,隨後在樓臺頂的一處露天花園納涼。周圍奇花異草,芬芳襲人。服侍好皇帝陛下和皇后之後,駱保便帶著宮人退出花園,靜靜候在下面的廊道之上。

      菩珠靠在李玄度懷中,吃著他替自己剝的用冰鎮過的水晶葡萄,想起白天的事,忽覺自己當年對他不停逼迫,或多或少,也致令了他今日天性的束縛。有些歉疚,於是提了一句。

      頭些年李玄度確實辛苦,但最近幾年,他空閒漸多。如今他還想退位,不過就是圖個徹底的逍遙自在罷了。

      他想起了前世,道:“姝姝,人一生中,倘若始終未曾遇到過一個甘願為她改變自己的人,豈非遺憾?”

      菩珠心中感動。不再說話,拿過他的手,將他修長的指含進檀口,以舌一根根地舔,舔去了沾在上頭的甜蜜葡萄汁,最後主動爬到了他的身上。

      覆著男子軀體的寬袍半解,星光之下,男子那壓抑的喘息聲漸起。

      很快,連頭頂的月兒仿佛也害了羞,悄悄躲進雲後,只剩滿天頑皮的星星,依然一閃一閃地偷偷窺著摘星樓頂的香豔。

      良久,喘息聲終於漸漸平息了下去。

      李玄度最後和她並頭而臥,望著頭頂星月,忽想起前世的回憶,心中還是有些不平。只覺今生之後,要和她生生世世都在一起,她若為山,他便做水,她若為星,他要化月,如此,方能彌補從前的遺憾。

      他忍不住拿過她的手,要和她發誓。

      菩珠吃吃地笑,翻了個身,趴到他身邊,托腮望著他道:“我沒你這麼貪心。這輩子我已心滿意足了。就是想起你從前的遭遇,我很是心疼。”

      雖說人生如同枝頭果,要經歷秋霜磨難,方能變得豐滿而甘甜。但倘若可以,她真想回到幼年,去好好地保護那個少年的秦王,讓他不用遭受後來那些痛苦的經歷,永遠都做一個意氣風發的他。當然,她也想要保護自己的親人。

      她告訴了他關於自己的奇思幻想。

      李玄度很是得意,低聲地笑:“你真的肯對我這麼好?我不信!”

      菩珠點頭,忽又搖頭:“罷了罷了!要是你沒後來的事,你眼裡哪會看到我?我便是到了你的面前,也要被你欺負!我不管你了!”

      李玄度再也忍不住,放聲大笑:“不會的!倘若真的那樣,我能早早認識你,我定會保護你,不許別人覬覦你。我還要等你長大,娶你,讓你做我的王妃。”

      菩珠心裡甜蜜蜜的,口中卻道:“我才不信呢!”

      李玄度立刻捉住她手,又要對天發誓。惹得菩珠笑倒在了他的懷裡。

      原來李玄度,他是這麼一個拿發誓當喝水的人,她竟直到今天才發現。

      兩人隨口胡扯,說說笑笑,最後睏
倦了,他抱她下了樓臺,回到寢殿,相擁而眠。

      當年那個天街走馬的少年秦王,當他遇到菩家豆丁大的小女郎,他是會欺負她,還是保護她,將她捧在手心,等著她的長大?

      菩珠並不知道,在另一個有著他們的世界裡,關於她和李玄度今夜討論過的這個話題,其實正在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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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2 00:25:57 |只看該作者
第156章 番外(二) 平行世界

      好睏,還想睡覺,不想起來……

      可是一早,就要在椿萱殿接見一個封了誥命的有功大臣的祖母,說是已七十高夀了,她雖是皇后,也不能讓年長之人久等……

      都怪李玄度!

      昨晚他自己喝就算了,還強迫著口對口地餵她,灌了她至少小半瓶西域新貢的葡萄酒,然後就……

      總之就是沒得睡覺了。

      菩珠在半睡半醒之間,努力地命自己睜開眼,但眼皮好重。掙扎間她翻了個身,又下意識地想往她熟悉的那個懷抱裡鑽,卻感覺撲了空。

      她一頓,伸手閉著眼睛胡亂摸了摸。

      沒人?

      今日休沐不用早朝,所以昨夜李玄度才那麼放縱無度。但一早怎麼丟下她一個人先起了身?

      他做什麼去了。

      菩珠睜開眼睛,入目所見,是一頂粉綠床帳,兩邊的帳頭上,各繡了幾隻草上蟈蟈,觸鬚分明,栩栩如生。

      她下意識地又轉頭,看了眼床上的寢具。

      一幅水綠絹面蓋被,一隻繡荷塘嫩柳的枕。

      這……這根本不是她寢宮裡的那張床。看著倒更像是官家少女閨房裡的床……

      難道昨夜趁她睡死,李玄度和她開玩笑?

      等一下,這繡草頭蟈蟈的帳子,這被衾,還有這只枕,看著有些眼熟……

      菩珠正愣怔著,忽然聽到外面隔著門,傳來一陣腳步聲,接著,一道溫柔的婦人聲音飄入帳中:“小女君醒了嗎?”

      “還睡著呢。夫人,方才我本想叫醒小女君的,又怕小女君沒睡飽……”

      聽語氣,似是婢女在回答主母的問話。

      “這丫頭,說好今日早起一道去安國寺的,都日上三竿了還睡不醒,偏起床氣還比誰都大,嬌氣得很,要她阿爹才能哄好。”

      婦人似又和身邊的人笑著抱怨了一句。

      “小女君平日乖巧的很。睡不飽,莫說孩子,便是大人,有時也著惱呢。何況昨日將軍又出發往塞外去,回來最快也要半年光景,小女君捨不得,昨晚一直念,這才誤了睏覺。”

      一個媼姆口氣的婦人亦笑著,為「小女君」開脫。
  
      “罷了,我去叫她吧,再不起來,耽誤正事就不好了,去安國寺還是有些路的……”

      接著,門被推開了。

      伴著輕和的腳步聲,婦人往床的方向走來。

      隔著一層帳,朦朦朧朧,看不清臉容,但菩珠已辨出了這聲音,也想了起來,她此刻身處何地。

      她躺著的這張床,是她小時候閨閣裡的床。

      而這話聲溫和身段纖柔的婦人,就是自己的母親孟氏,她八歲那年父親罹難後不久便鬱鬱離世了的母親!

      孟氏掀開床帳,便對上了女兒睜大望著自己的一雙眼眸,笑了,轉頭對身邊的阿菊和張媼道:“醒了,不用鬧起床氣了。”說罷坐到床沿,接過阿菊笑著遞來的衣裳,扶起女兒親手為她穿衣,見她還有些呆呆的,輕聲說:“姝姝你睏醒了沒?不是說好,今日要跟娘親一起去安國寺為你阿爹祈福嗎?”

      菩珠定定地望著母親的臉,又低下頭,看了眼自己那雙小小的白嫩的手,一下子撲進了母親的懷裡,抱住她。

      昨夜和李玄度放縱了一夜,醒來,她回到了七歲的這一年。

      是的。

      現如今她才七歲。

      昨日父親領朝廷的命,再一次帶領使團離京西出。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去銀月城,慶賀西狄新王登位。

      如今是年底,很快,等過了年,她就八歲。一生中如夢魘一般的八歲。

      這一年,父親將遇襲,不幸罹難。宮中繼而發生梁太子之變,牽連祖父,她也會被發邊。

      當然了,還有李玄度,她的玉麟兒……

      她閉目,穩了穩跳得飛快的心房,忽睜開眼睛,對母親道:“娘親,我不去安國寺了。你和阿姆她們一塊去吧。我手腳發痠……”

      孟氏一愣,抬手試了試女兒額頭的體溫,感覺並沒什麼異常,方鬆了口氣。

      昨日送走離京的丈夫後,孟氏便打算今日去安國寺捐貢香油。本想帶女兒同行,但見她人無精打采,自然不會強迫,扶女兒躺回去讓她休息,想了下,吩咐阿菊留下陪伴,自己帶著張媼等人,攜著準備好的東西乘馬車出府而去。

      母親一走,菩珠便再也躺不住了。

      上天竟讓她回到了這一日,能有機會彌補原本的終身遺憾。

      父親昨日方出發,出京的這一段路,必少不了友人相送,路上耽擱,算行程,絕不會超出百里,說不定人此刻還在京都出去的那一座驛舍裡。

      她現在追上去,還來得及!

      阿菊不放心,待夫人一走,讓那兩個名叫金針和花線的婢女在屋裡先陪小女君,自己打算去廚房親手給小女君準備吃食,沒想到她竟突然掀開被衾,從床上一骨碌爬了下去,抓來衣裳,抖開,便就自己穿衣。

      因將軍和夫人跟前就只這一個女兒,平日很是嬌慣,早上起來,穿衣向來是阿菊或者婢女幫她的。此刻見她竟自己穿起了衣裳,且動作匆忙,阿菊不解,忙回來想幫她,又用手勢問她怎麼了。

      菩珠道:“阿姆!我有急事要出門!你快幫我備車!”

      倘若不是現在的身子才七八歲,腿實在短,夠不到馬鐙,她簡直恨不得騎馬直接追出西城門。

      阿菊驚訝地看著她。金針年紀大些,急忙問道:“小女君你要去哪裡?夫人剛出門……”

      “快些!”

      大管事送夫人往城東安國寺去了,太傅也上朝了,家中少個能做主的人。

      小女君畢竟小,這莫名其妙突然自己要出門。

      阿菊尚在遲疑,聽到小女君又道:“我要去追阿爹,有急事!阿姆你快些,晚了,阿爹若是走遠,就追不上了!”

      小女君神色焦急,看著不像是在胡鬧,阿菊立刻點頭,讓婢女服侍小女君做好出門準備,自己急忙到前頭去,吩咐僕役準備馬車。

      菩珠胡亂洗了把臉,金針給她梳頭。被催個不停,心慌意亂的,就替小女君梳了個簡單的雙丫髻。又想到小女君小小年紀,平日頗愛美了,就往她頭上的兩只髮包上左右對稱地各插了一支粉紅珍珠頭簪,還沒插牢呢,她就迫不及待地站起來往外奔去,金針只好拿了件她外出穿的木蘭白錦地襟繡粉紅桃花毛領小披風,追了上去。

      府中一輛大馬車,供主人外出使用,另兩輛小的簡陋些的青氈小篷車,是給僕役用的。

      太傅上朝習慣坐轎,不用馬車。大馬車和其中的一輛小篷車,夫人今早出門已用了,只剩另輛僕役用的小篷車,且原本的車夫今日也不在家,只能差遣他兒子,一個方十五六歲的小廝駕馭。

      阿菊有些猶豫,但見小女君上了車就催促出發,只能從權,叮囑小廝小心趕車,自己跟了上去。又習慣地想再叫上婢女同行,菩珠卻怕人多太重,影響車速,立刻阻止。

      她之所以瞞著母親出來,就是為了便宜行事,免得解釋了一大堆,母親也未必會同意。

      小女君決定得突然,態度堅決,阿菊感覺她像換了個人,自己實在無法違逆,只能照她吩咐去做。

      小廝吆喝一聲,啪地甩了下鞭子,驅馬趕著車,從太傅府的門口上路往西永樂門去。出城後,照小女君的吩咐,奮力驅趕,小篷車在道上風一樣地前行。

      車裡阿菊唬得不輕,卻又管不住小女君,只能將她的小身子抱在懷裡,免得顛得太厲害,把她震下座位。如此出城,一口氣走了幾十里路,趕到別亭旁的那座驛舍。小廝進去打聽,很快出來,告訴菩珠,將軍今早剛從這裡出發,應沒走遠。

      菩珠命繼續上路,又往前追了大約二十里路,到了午後,遠遠地,終於看見道上有一隊人馬的身影。

      辨其幟,認出確實就是父親所帶的使團,但不知為何,卻停在了道旁,沒有前行。

      她讓小廝再追。

      使團眾人正暫停於道,忽見身後有輛青氈小篷車急急地趕上,停下,接著,一個年約七八歲的小女娃被菽繁下了車。

      那女娃披了件木蘭白的鑲毛小披風,梳兩只抓髻,烏髮雪膚,彎眉杏眼,容貌極是漂亮,眾人看見,只覺眼前一亮,紛紛望著。

      她雙腳落地,立刻朝著這邊跑來。使團裡有個常在菩家出入的副官,認出是菩左中郎將的獨生愛女來了,忙叫人讓開,不要阻道。

      菩珠匆匆奔向使團隊伍的前方,雙目逡巡人群,很快,在路邊看見一道清瘦而挺拔的身影。

      看到這道身影的一剎那,她的眼睛便暗暗發熱,險些落淚。

      真的是她的阿爹啊!

      他站在道旁,正和一個不知是誰的人在說著話。

      那人背對她,服飾華美,身影修長,但帶著幾分少年所特有的勁瘦之感。

      想來應是一名京都裡的貴族少年。

      但這一刻,她的眼裡,完全沒了旁人。她所有的注意力,都被自己的父親給佔滿了。

      她的視線不過只從那人身上一晃而過,便就停下腳步,紅著雙眸,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前方路旁的父親,顫聲喊道:“阿爹!”

      菩遠樵昨日奉命再次出使西域。出城後,因友人送別,耽擱了些功夫,半天不過走了二三十里路,昨夜帶著使團成員宿在了城外的驛舍,今早繼續行路,到這裡時,被一位昨晚半夜方歸城的貴人策馬追上,托他帶些書籍,轉給銀月城的金熹長公主。

      他和對方在道旁敘話,忽聽到女兒喊自己的聲音,循聲轉頭,看見女兒竟真的來了,正站在路上,雙眸紅通通地看著自己,一時也顧不得失禮了,忙向正說著話的人告了聲歉,匆忙走來,從地上一把抱起愛女道:“姝姝!你怎來了這裡?你母親呢,她也來了?”

      菩遠樵下意識以為女兒是和她母親一道的,說完便看向她的身後,卻不見妻子。路上只停了輛家中下人坐的小篷車,阿菊和一個小廝站在路旁。

      竟是女兒自己追了六七十里的路,行了大半天,追到了這裡!

      菩遠樵吃驚不小。

      這一段路不短,出城後,到了這裡,兩旁就只剩荒村和野田,道上車馬路人稀落。

      一個過了年才八歲的小女娃,帶著個啞婦和小廝,竟就這麼出來了!

      雖說是白天,這裡也靠近京都,但保不齊萬一遇到什麼意外,那便是大事。

      他頓時著惱,怪自己平日對女兒太過嬌寵,竟縱得她大膽任性到了如此地步,敢瞞著家中大人私下如此行事。

      那邊的阿菊也看出家主面色不豫,知自己行事冒失了。但當時也不知怎的,就被小女君給差得無法回絕,慌忙帶著小廝上來,向家主下跪請罪。

      菩珠從父親懷裡抬起臉,抹了抹眼睛,道:“阿爹,是女兒趁著娘親出門去了寺院,一定要阿姆帶我追來的。和阿姆無關!”

      菩遠樵本待責備她幾句,但見嬌嬌女兒紅著眼泫然欲泣,說這話時,一雙小手更是抱住自己脖頸緊緊不放,滿滿都是依戀之情。

      他想起昨日自己離家時,她站在門後依依不捨的樣子,心立刻就軟了。暗歎口氣,柔聲道:“莫哭了,阿爹不罵你,也不怪阿菊。阿爹知你捨不得阿爹。你放心,阿爹這趟出門事不多,很快就會回來。你在家乖乖等著,阿爹到時候給你帶好玩的東西,好不好?”

      菩珠聽到父親這樣柔聲許諾,想到前世的事,一時情緒愈發翻湧,淚花在眼眶裡打轉,哽咽道:“阿爹,你不要去了,我們回家,好不好?”

      菩遠樵啞然失笑,一臂抱著女兒,另手替她擦拭著撲簌簌落下的淚珠,笑道:“阿爹已接了皇命,豈能兒戲又不去?塞外阿爹熟悉,還是阿爹去最好。”

      菩珠也知父親不可能中止這次出行。方才不過是一時衝動,方孩子氣地請求。

      父親也不可能答應會帶她同行。

      最合適也最有用的法子,還是向父親發預警,讓他務必多加防備。
  
      她努力平定下情緒,隨即讓父親放下自己,牽了他手,走到人少的路旁,以昨夜夢中金甲神預警為由,將父親前世歸來途中遇到大隊烏離人偷襲的事說了出來。又再三強調,讓父親一定要相信,路上多加防備。

      菩遠樵聽女兒講完了她的「夢」,蹲下望著女兒,笑道:“這便是姝姝今早追趕阿爹的原因?”
  
      菩珠點頭。

      “好。阿爹記住了,阿爹會小心的。你放心吧,快回家去。”

      菩遠樵撫了撫女兒柔軟的頭髮,待要站起來叫阿菊,忽見女兒讓他稍候,隨即從地上撿了一根細枝,在泥地上飛快地畫起了東西。

      他耐心地看著,很快就認了出來,女兒在畫西域輿圖。

      若只是大概的輿圖,也就罷了。畢竟他從前在家,有時無事,也會在書房裡教女兒西域輿圖,告訴她各個邦國的大概位置,自己又去過那裡。

      但女兒此刻在地上畫出來的這幅,卻不是略圖。

      圖上竟分佈了烏離國和周圍那數個邦國的大小城池,不但如此,還有主要山川、河流、甚至還有隘口的確切位置。

      這就令人納罕了。

      他感到極是意外。

      輿圖珍貴,且屬於軍事機密,朝廷對輿圖的管理,極其嚴格。不但以嚴刑禁止使用者私下複製,便是自己也不能長期保留。每次出使前才能從兵部報領,歸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將輿圖按制還掉。

      他非常肯定,自己不可能粗心到將詳細的西域輿圖放書房裡任女兒過目。女兒也不會有別的途徑能瞭解到這種關乎軍事機密的國家重要文件。

      女兒是如何知道的?

      他下意識地立刻飛快看了一眼那位貴人。見他還側立在方才和自己說話的路邊等著,似眺望遠方,應不會留意到這邊,方鬆了口氣,忙不動聲色地挪了挪位置,以自己的身體,擋住那貴人的視線,這才再次蹲了下去,低聲問道:“姝姝,你怎知道這個?”

      菩珠對上父親那凝重而嚴肅的目光,用樹枝在父親將來遇險的地方畫了一個圈,輕聲道:“阿爹,我知道,昨夜的夢是真的,你一定要相信。這圖,就是夢中的金甲大神給我看的。我看了一眼就記住了。阿爹你說,這圖有沒有錯?”

      菩遠樵再次仔細地看了一眼圖,感覺幾乎是震驚了。

      他一向不信鬼神之說,但這一次,由不得他不信。

      他想了想,迅速抹平女兒方畫出的輿圖,抱起女兒,鄭重地道:“阿爹記住了。阿爹一定會防備的,不只是這個地方,其餘的行經之地,阿爹也會注意。”

      菩珠方才說完,雖再三強調,父親也笑著答應了,但她看得出來,父親其實並不相信自己的話,大約還是當她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罷了。

      就這樣讓父親上路,她根本不放心。所以又畫了那副照她如今的見識根本不可能知道的輿圖,詳細點出地點。

      她的目的終於達到了。

      父親這一次的語氣,和方才完全不同。

      他應當上心了。

      她鬆了一口氣,丟掉手裡的枝條說:“阿爹,女兒在家等你回來!”說完忍不住再次伏在了父親的肩上,緊緊抱著他的脖頸,不肯撒手。

      嬌女如此依戀自己,菩遠樵心中柔軟一片。

      他輕輕拍著她背,安慰了片刻,想到使團眾人都在等著自己,那位方才被丟下的貴人,也等了許久了。

      他再次看去,果然,見他已轉頭看向這邊了,眉宇間似隱隱露出幾分不耐,想起京中傳言,道他性急,倒也難為他,等了這許久也沒發聲,便對還抱著自己脖頸不放的女兒柔聲道:“姝姝,阿爹還有事,先送你上車。秦王殿下也在,不好耽擱太久。”

      和父親終於隔世重逢,卻又不得不馬上了分開了。她正沉浸在那種既幸福又不舍的感覺裡,恍惚間,聽到「秦王殿下」四個字,一愣,突然想起方才恍惚瞥見的那道背影,迅速抬頭,扭臉,當對上對面那一雙投向她的再熟悉不過的眼眸時,她傻了。

      居然會在這裡遇到李玄度!

      確切地說,少年李玄度。

      只見他金冠束髮,身著華服,腳上一雙雲頭烏鹿皮的馬靴,腰間玉帶一側,懸了一柄外鞘鑲嵌綠松石的寶劍,右手纏著烏金馬鞭,鞭柄之上還懸了一條精緻的以金扁環連雙金環成繩狀的墜飾,通身華貴,氣度逼人。

      雖然她從前沒見過他少年時的模樣,但此刻,當看到他的這一刻,縱然裝扮迥然不同,她也一眼就認了出來。

      因少年的他和她熟悉的後來的他,就容貌而言,並無大的區別。

      非要辨不同的話,自然也有,且很明顯。

      她從前第一次遇到的李玄度,他已成年,貴氣裡,帶著些微的沉鬱之感,不愛說話。

      而如今的他,相同的臉容,相同的貴氣,但少年的眉目之間,神采英拔,掃向她的目光裡,隱隱有一種傲睨萬物的感覺。

      好在看起來,他顯然刻意掩飾,並未表露太過。

      “叫殿下久等了。殿下請再稍候,容臣先將女兒送回車上。”

      菩珠聽到父親和他說話。

      他的視線隨意掃過她,便轉向了她的父親,微笑點頭,隨即挪開目光,繼續望著遠處的曠野。

      天!雖然她對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昨晚才和他大床同眠,他身體的所有部位,最隱秘之處,她都了若指掌。

      但看到少年的他如此華美英拔,菩珠發現自己還是控制不住心,竟砰砰地跳。

      不好再這麼看他了。

      他不是後來的李玄度。是驕傲的四皇子李玄度。

      她如今也不是他愛的妻。只是菩太傅家裡一個豆丁大的小女娃。他根本就不認識她。

      再這樣盯著他看,萬一被他發現,他說不定會不高興,甚至以為太傅家的孫女,腦子有毛病……

      可她實在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

      反正他側對著這邊,應該不會留意自己。

      她趴在父親的肩上,借著父親肩膀的遮擋,露出兩隻眼睛,繼續偷偷地看他的側影。

      父親送她上了馬車,她忍不住,又掀開一點簾門,繼續瞧出去。見父親快步回去,他也朝著父親走來。兩人又說了幾句話,她看到他命隨從抱來一只書箱,父親叫人接了,搬運上車,隨後,不道兩人又說了什麼,好似看向自己這個方向。

      她嚇一跳,不敢再看了,忙放下門簾。片刻後,有人走來,接著,阿菊上了馬車,她聽到父親的話聲在車廂外響了起來。

      “勞煩四殿下了!”

      “菩將軍不必客氣,孤亦順路。此去路途遙遠,將軍保重,早日歸來!”

      “多謝四殿下!”

      這……

      聽起來,難道是李玄度要送自己回城?

      很快,她又聽到父親在車窗外輕聲叫了下她,急忙捲簾,探頭出去。

      “姝姝,回城路有些遠,到家必也天黑了。四殿下古道熱腸,願送你回。你路上聽話,不可胡鬧生事。”

      菩珠飛快地瞥了眼李玄度。

      他就立在一旁,似覺察到自己看他,斜目,睨了她一下。

      這個眼神……

      她好熟悉啊!

      以前剛嫁給他,和他還吵吵鬧鬧的時候,他經常這樣看她。

      總算在這個少年秦王的身上找到一點似曾相識感了。

      雖然知道這根本不是什麼好眼神,但她心裡居然還暗暗高興。忙收回目光,對著父親乖巧點頭:“我知道,阿爹你放心。女兒不會給四殿下惹麻煩的。”又凝視著父親的臉容,壓下心中的依依離別情道:“阿爹,你一定要小心!女兒和娘親,在家等你!”

      菩遠樵知她的言下之意。鄭重點頭,吩咐阿菊照顧好小女君,小廝小心趕車。吩咐完,待要走,見女兒還是趴在車窗沿上,依依不捨地看著自己,心裡一暖,便又折了回來,讓她坐回去。

      “阿爹!”

      菩珠忍不住,再次伸手,抱住了父親的脖頸。

      菩遠樵柔聲和她道別。

      菩珠再抱父親片刻,瞥見等在一旁的李玄度臉上似又露出不耐煩的神色,只好鬆了手,坐回去。阿菊放下車簾。

      李玄度這才上來,和菩遠樵告辭,翻身上馬,帶著兩個隨從,護著這個菩家的小女娃上路,回往京都。

      菩珠一上車,就被阿菊牢牢地抱住了。想再偷看外面的人也沒機會了。

      她想著父親,想著李玄度,心情一會兒激動,一會兒歡欣,一會兒又覺不安和氣餒。

      父親此行只要將自己的預警放在心上,以他的經驗和能力,他一定能安然無恙地回來。這一點,菩珠很有信心。

      她的不安和氣餒,皆來自外面的那個少年李玄度。

      父親這邊的劫難,應當沒大問題了。

      但她還沒想好,如何才能儘量完美地去阻止明年下半年發生的那場逼宮案。

      那不是一件小事,牽連巨廣,不像父親這邊,可以用金甲神托夢來解決。

      好在,那事還有半年多的時間,可容她再細想。

      此刻坐在車裡,她記起另一件事。

      他過了年,十六歲。如今宮中的梁后,應當正在為他擇選王妃,明年春,就要定下秦王妃的人選。

      很快,他便要和如今還是少女的蕭氏蕭朝雲定親。

      不止蕭朝雲,少女李檀芳,她如今應當也在姜氏那邊住著。

      她倆身份皆高貴。

      一個出身望族,在京都裡,有才貌雙絕的美名。

      一個是母系表妹――雖然她知道,車外的少年對他的表妹沒有男女之情,但包括梁后後在內的別人可不這樣想,全都認定他們是青梅竹馬。

      而且,要命的是,他自己也根本無所謂。說娶就娶,好像如同吃飯喝水那般的簡單事。

      總之,要是沒意外,等這個年一過,李玄度他一下子就會有兩個女人了!

      他可是自己的人啊!怎能讓別的女人染指?

      就算只是掛名,她也不能容忍,絕不能容忍!

      但問題是,自己現在只是菩家的一個小女孩,連爭取進入王妃人選的資格都沒有。

      她若想在這輩子再和他繼續前緣,唯一的路子,就只能等待。等個六年,等自己滿十四歲了,以她的身份和容貌,也完全有資格去爭做他的王妃。

      可那時候,他早已成年。

      以正常而言,他怎麼可能等她等到那時才考慮成親?

      所以這輩子,她若想再嫁他,就只有一條路子。

      在自己能嫁他前,想方設法,去破壞他的婚事!讓他結不成親!

      但他立妃的事,如今迫在眉睫。

      就憑一個他蹲下才能和自己平視的小豆丁,她怎麼才能壞掉他的好事?

      菩珠靠在阿姆懷裡,拼命地想,想得腦殼都要快破了,還是想不出什麼好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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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2 00:26:08 |只看該作者
第157章 番外(三) 平行世界

    小女君昨日因將軍離家悶悶不樂,夜裡在被窩下還偷哭了一回,阿菊為照顧她昨晚上沒睡好覺,今早又在馬車裡顛了半天,此刻回程,車走得穩,她抱著小女君坐著,便犯起了睏。夕陽西斜,離城也越來越近,她開始打盹,手便鬆了力道。

        菩珠發現阿菊打起了瞌睡,慢慢地從她懷裡溜了下來,趴到車門後,伸出一隻白嫩嫩的小手指,勾開簾子一角,又偷偷地看了出去。

        他的兩個隨從跟在自家的馬車旁,他自己打馬獨自走在車前。

        夕色勾勒出少年騎馬的颯影,隨了他的行動,頭頂那束髮的金冠,不時地在夕陽裡閃爍出金色的星芒。

        菩珠看得簡直入了迷。突然,冷不防見他竟回過頭,兩道目光筆直地射向了自己。

        他的這個回眸,實在太突然了,害得她連放簾遮擋都來不及,頓時和他四目相對,視線交在一起。

        偷看被抓包,這就尷尬了,但是心底卻又好似有點歡喜,為他終於注意到了自己。

        再一想,他現在根本就不是自己的人嘛。那點歡喜登時煙消雲散,好鬱悶。

        不過,不管她心裡頭在那一剎是如何的念頭百出,反正被他抓包的時候,她沒了反應,就只睜大眼睛,呆呆地看著他,直到發現他竟朝自己輕輕挑了挑眉梢,表情好似是在質疑她,又好似在逗她,頓時心裡一熱,腦子也跟著熱了,衝他就笑,甜甜一笑,笑得眼睛彎彎,彎成了兩只月牙兒。

        他仿佛愣了一下,又看了她一眼。

        他的反應,令菩珠大受鼓舞。

        伸手不打笑臉人。況且,反正自己現在是太傅家裡的小豆丁,天真懵懂,衝一個好心送自己回家的長得那麼好看的少年哥哥笑,有什麼錯?

        她繼續衝他甜甜地笑。

        他僵了片刻,終於,好似實在抵不住眼前這只小豆丁的如火熱情,勉強地扯了扯唇角,臉上擠出一抹看著極是彆扭的應當可以被看做是笑的表情,算是回應,然後迅速扭頭,揮鞭打了下馬,縱馬朝前疾馳而去,轉眼將她甩在了身後。

        前方那個少年的騎影,在夕陽裡漸漸變小。

        這場關於偷窺不小心被抓包的對峙,以他的落荒而逃而告終。

        菩珠終於從剛開始的挫敗感裡尋回了一點安慰,這時,身後傳來輕微的動靜,她扭頭,發現阿姆快醒了,立刻放下簾子,手腳並用地爬回到了座位上,兩腳懸空,還不忘乖乖地將雙手放在了膝上。

        阿菊睜眼,發現小女君不在懷裡了,轉頭見她就坐在自己身邊,模樣乖巧。

        車廂裡的光線黯淡了下去,傍晚了,臘月的天,雖沒下雪,但早晚颼冷,想到小女君平日怕冷,便摸了摸她的一雙小手,意外地發現,手心暖烘烘的。

        “阿姆,我一點兒都不冷,你要是冷,抱著我取暖!”菩珠說完就往她懷裡鑽。

        她真的一點兒都不冷,非但不冷,整個人現在熱烘烘的,像只正在燒著的小火爐。

        阿姆笑了,抱了抱她,隨即掀開車簾,想看看走到了哪裡。這時,馬車漸漸地慢了下來,最後停下。

        好似是李玄度在前方遇到了什麼人,菩珠隱隱聽到他和人說話的聲音,頓時被勾出了好奇心,忙跟著阿姆到車窗旁,鑽出腦袋看出去。

        原來對面行來了一隊人馬,一個貴族打扮的青年男子從坐騎上下來,向李玄度恭敬地行禮。他的身後跟了輛裝飾豪華的馬車,應是攜著家中女眷出城,在這裡遇到秦王,遂停下見禮。

        菩珠覺那青年男子有點眼熟,應是前世曾打過照面的,但還沒熟到能令她立刻想起來是京都裡的哪家人。便聽了幾句,很快,她的心砰砰地跳了起來。

        這可真是冤家路窄,不是對頭不碰頭!

        她方才還在絞盡腦汁地想,該怎麼破壞李玄度和蕭朝雲的婚事,此刻竟就讓她在這裡遇到了正主!

        好巧不巧,這男子就是蕭朝雲的長兄蕭乾,車裡載的女眷,是蕭朝雲和她的嫂子方氏!

        臨近冬至,京都裡有風俗,婦女趕著去寺廟進行年前的最後一次禮佛,祈來年一切順遂。京都附近香火最盛者,首推城東安國寺,此處也是大多數京都貴婦喜歡去的地方。如菩珠的母親孟氏,今日便去了安國寺。

        除了安國寺,其次是城西白蓮寺。

        蕭乾說,妹妹明日想和她阿嫂一道去白蓮寺燒個頭香。考慮到路遠,怕明早趕不上,便提前出城,打算今晚落腳在蕭家位於西城外的別苑裡,明早直接從別苑出發。他護送妻子和妹妹出城,沒想到會遇到秦王殿下,立刻過來拜見。

        蕭乾二十多歲,憑家族的世賞,在朝裡做著六品的羽林隊長,雖是閒職,但因長於騎射,入了秦王的眼,平日常有機會被選中,以侍臣身份跟從喜好遊獵的秦王出城打獵。

        李玄度和他相熟,便寒暄了兩句,雖依然坐於馬背之上,但態度隨和。

        蕭乾十分歡喜,又命自己的妻出來拜見秦王。

        大車前起了一陣動靜。

        車門開啟,廂裡鑽出一名二十多歲身穿團花描金裙的年輕貴婦,被同行的女僕扶下來,行到李玄度馬前,隨丈夫向少年秦王行禮後,道:“我家小姑也在車裡,不便下來,但禮數是不可少的。”說罷轉頭,對身後車廂裡的人笑吟吟地道:“小妹,今日這是什麼好運氣,竟在城外半道遇上了秦王殿下。你也向殿下道個好。”

        她話音落下,大車中似有婢女打起了窗邊懸著的一幅繡簾,輕輕卷了起來。

        菩珠瞪大眼睛。只見錦簾微動,緩緩卷起,卻又不是全部卷起,原來是個雙層簾,卷了密密實實的一層錦面,還剩一層半透明的綃紗,紗後映出一道朦朧的少女纖柔之影。

        雖隔了層紗,但夕陽斜照,光透入其中,依然還是能夠辨出簾後那少女的臉容,年約十四五歲,臉若皎月,眼若秋水,瓊鼻朱唇。本就美貌,隔了層紗,更如霧中看花,嫋娜動人。

        她道:“蕭氏之女,今日有幸得遇殿下,向殿下見禮,請殿下安。”聲音嬌柔清亮,婉轉好聽,說著,綃紗後的身影也立了起來,朝外頭的少年秦王,款款施了一禮,隨即再次落座,接著,那道錦簾也放了回去,車廂裡的一切,便都被嚴嚴實實地遮擋住,再也看不到了。

        這一幕真的動人。且越是驚鴻一瞥,越是叫人過目難忘。

        阿菊見事情和自家無關,便想抱小女君回到座位上,菩珠卻哪裡肯走,兩隻小手死死地扒著車窗不放,雙目睜得滾圓,眼睛裡都要噴火了,心裡不停地念,任你花容月貌傾國傾城,李玄度也看不上你!前世就是最有力的證明!一連念了好幾遍,嫉妒之火還是難以消下,恨自己為何會晚生那麼多年。兩隻小手簡直快把車窗沿給掰斷了。

        唯一的慶倖,就是李玄度看起來對這一幕並沒什麼大的感覺,莫說出聲回應了,菩珠可以非常確定地說,他連個點頭的動作都沒有,待那面錦簾放了下去,就轉回臉對蕭乾道:“孤還有事在身,先回城了。”說罷轉頭,命菩家小廝趕車上路。

        小廝急忙應聲,驅車前行。

        李玄度也不再停留,自顧朝前催馬而去。

        菩珠這才終於稍稍放下些心,籲出一口氣,鬆開了方才扒著車窗的手,讓阿菊將自己抱了回去。只是,還沒來得及坐穩,忽然,又聽到後頭傳來一陣腳步聲,竟是蕭乾追了上來。

        她趕緊又從阿姆的懷裡掙脫出來,再次掀開車簾一角,望了出去。

        蕭乾停在李玄度的馬前,說道:“殿下,我在別苑裡,有個鷹房,裡頭養的那些玩意兒,自然不敢和殿下王府裡的寶貝相比,但也是我的心頭所愛。其中有只矛隼,名喚一丈白,這幾日不知為何,不吃不喝,請了京都裡的好幾個高手去瞧,都說不出個所以然,我甚是焦急,昨夜在那邊侍了一夜,也是無用,眼看就要熬不過去了。這種小事,本不敢勞煩殿下,但方才想著在這裡遇到,機會實在難得,便斗膽,貿然開口,想請殿下幫忙,可否指點一二,救我那一丈白的性命?”

        菩珠一愣。心裡陡然敲起了警鐘。

        蕭朝雲的兄長,等下不會是開口想請李玄度去別苑看那只什麼生了病的鷹吧?

        他要是真的去了,別管能不能治好病,反正晚上必是少不了一頓致謝酒宴,然後說不定,蕭朝雲再來個隔院彈琴,琴聲越牆,隨風飄送,無限情思,一切皆在不言中……

        不行了,菩珠快要被自己的腦補給氣到。

        李玄度不會真去吧?

        難講。

        他高高在上,從小到大,習慣著身邊所有人對他的仰視和迎奉。

        皇帝寵他,太子長兄目前為止,也關愛著他。他如今整日滿腦子裡除了射獵,大約就剩在暗地裡咬牙琢磨日後如何領兵打仗去接回他的姑母,一雪前恥。

        說他天真,那是客氣了。如今的他,說不定就是個小傻子。

        關鍵是,蕭乾向他求助的,還是他最喜歡的獵鷹。

        菩珠對他很不放心。

        果然,他仿佛被吸引了注意力,再次停下了馬,問道:“可是年初曾在春賽裡拔得頭籌的那隻一丈白?”

        “正是!當日獲勝後,有幸得了殿下所賜的金腳環,我便替它縛了上去,至今未解。曾有人出萬金求購,我都不捨。夏用大玉石做棲息處,使其爪冷降沮,如今冬日,則以香墩代之,卻沒想到,這般侍弄,在我手裡還是生了病,我實是束手無策了。知殿下的鷹養得好,早知如此,不如當初獻給殿下,也好過今日折在我的手裡,實是暴殄天物……”

        蕭乾愁眉苦臉,又道:“別苑離此處不遠,也就七八里路,天黑之前,必定能到。”

        李玄度仿佛在沉吟,片刻後,回頭看了眼身後。

        蕭乾早看見了那輛不遠不近地跟著秦王的灰不溜秋的小篷車,分明是小戶人家或是大戶家奴出行所用的,也不知裡頭坐了何人,竟能和秦王殿下同行。

        他擅會察言觀色,見秦王回頭看那輛車,立刻道:“殿下放心,若是殿下願撥冗,去看一眼一丈白,車中之人,由我負責,我派人安全送回家中……”

        他話音未落,忽聽那車內發出了一陣帶著哭腔的痛苦哭泣聲,聽著竟是個小女娃所發,不禁嚇了一跳,登時閉口。

        李玄度急忙下馬,快步奔了回來,問菩家那個小廝出了何事。

        那小廝也是被自家的小女君給嚇住了,慌忙跪了下去:“啟稟殿下,好似是我家小女君腹痛……”

        車廂裡,又傳出小女娃壓抑的細細哭聲:“嗚嗚,阿姆,我好痛啊……”

        李玄度臉色微變,一把推開車門,見啞巴菊姆一手抱著小女娃,一手替她揉著腹,口中發著焦急的聲音,似在詢問情況。小女娃神色痛苦,小小的身子蜷縮成了一團,一張小臉更是皺在一起,眼角含淚,貝齒緊緊咬唇,竟咬得唇都破了,有細細的血絲,從她唇上慢慢地滲了出來,沾在粉白柔嫩的肌膚上,觸目驚心。

        阿菊替她抹了把血,心驚肉跳,更是心痛萬分。雖根本還沒明白過來,小女君前一刻還不顧自己勸阻,趴在車簾後,偷看秦王和別人說話,怎的好端端的,突然就嚷腹痛,但也立刻深信不疑了,見秦王出現在車門外,不顧一切地朝他跪了下去,指著小女君,急得嗚嗚個不停。

        李玄度足底踩著車轅,身輕如燕,一腳便蹬上馬車,俯身入內,將菩遠樵的女兒從啞巴菊姆手上抱起橫放在坐椅上,讓她躺直,輕輕按了按她小腹。

        “痛……”

        他的手指才剛碰到她的小肚子,還沒怎麼壓,就見小女娃閉眼,發出了一聲慘絕人寰的嚷痛聲。

        他嚇了一大跳,立刻收手:“何時開始痛的?”

        “嗚嗚……回來就痛了……”

        “為何一直不說?”他語氣有點嚴厲。

        小女娃怯怯地睜眼,眸中含淚,抽噎著道:“……我朝你笑,你都不理我……嗚嗚……我見你對我這麼凶,我害怕……我不敢說……嗚嗚……”

        李玄度一頓。

        這小女娃的症狀,令他想到了腸癰。知若真的犯了這病,萬一耽誤,後果嚴重,甚至危及性命。

        菩遠樵把女兒交給自己,還沒到家,這若半道出了事,他便是皇帝的兒子,也不好向菩家之人交待……

        李玄度忙放緩語氣,叫她不要咬唇,讓啞巴菊姆將白布撕成條,塞她口中讓她咬著忍痛。又看了眼她身上的小披風,解下自己肩上的厚氅,將小身子裹得嚴嚴實實,好讓她能保暖,再吩咐菊姆儘量不要讓她承受顛簸,吩咐完便下了馬車,命小廝從位子上讓開,自己坐上去後,對還停在路邊的蕭乾道:“回城後,孤派個人,去看一丈白!”說罷,丟下目瞪口呆失望不已的蕭家之人,“啪”的一聲,一鞭抽在了前方的馬背上,竟親自驅車,朝城門的方向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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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番外(四) 平行世界

      李玄度在前驅車,走得又快又穩,後頭的車廂裡,菩家的那只小豆丁,縮在帶著他體溫餘熱的厚氅裡,不但暖洋洋,鼻息裡還聞到了一股屬於他的帶了淡淡熏香的氣味,十分好聞。

        她的小臉蛋埋在裡頭,使勁地吸了兩口氣,心滿意足,抬起頭,見阿菊還焦慮望著自己,雙眼通紅,眼淚都快出來了,急忙從她懷裡爬了起來,兩隻小胳膊摟住了她的脖子,附耳低聲道:“阿姆,我好了,已經不痛了,你別擔心!”說完怕她不信,拉住她的手,壓到自己的小肚子上,使勁地按:“你看,不痛!真的一點都不痛了!”

        阿菊方才實在是被嚇住了,見她突然又好了,驚喜之餘,還是有點不放心,自己又試探著輕輕地按了兩下她的小肚子。

        她果然沒再喊痛了,小臉頰看著也紅撲撲的,除了嘴唇咬破了,確實是沒事的樣子,這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將她緊緊抱在懷裡,拍著她後背,安慰著她。

        菩珠知自己嚇到了阿菊,心裡有點歉疚。

        但真的沒辦法,當時那樣的情況下,她若不這麼來一下,李玄度這小傻子,肯定就被蕭家人拐走了。

        她伸出小舌尖,小心地舔了舔自己的唇。

        肚子是不痛,但嘴……好痛啊……現在還火辣辣地痛!

        真正腹痛的人,必臉色蒼白,額冒冷汗。

        她裝不出這個,為了遮掩過去,達到立刻就嚇住他的目的,也只能自殘,流點血了。

        為了保護他,她可真的能對自己下狠手啊,等將來,他成了自己的人,他一定要對她加倍好,才能彌補她今天的痛……

        躺在阿菊懷裡,菩珠閉著眼睛胡思亂想,漸漸地,聽到外面變得熱鬧了起來,各種嘈雜聲入耳,知快要進城了。

        西城的門尉對秦王再熟悉不過,但見他今日竟充當起車夫,親駕一輛小篷車入城,詫異不已,卻也不敢多問,立刻放行。

        菩珠掀起簾角,朝外看了一眼。馬車沒往自家的方向去,知他是要送自己去就醫。

        當然不能去了。

        這要是去了,豈非當場露餡?

        她推開車門,朝他駕車的背影道:“殿下,這是去哪裡呀?”

        “你再忍忍,我送你去個太醫家,馬上便到了!”

        他安慰了她一聲,頭也沒回地應。

        “……可是我已經不痛了,好了!不用去了!殿下你送我回家吧,我想回家了!”

        李玄度將馬車停在了路邊,從位置上下來,看了她一眼,問阿菊:“她真的好了?”

        阿菊點頭。

        菩珠見他又望了過來,上下打量,急忙挺起了自己的小胸脯。

        “我真的好了,一點兒也不痛了!方才應是凍著,殿下你借了我衣裳,我的肚子就不痛了!”

        她說完,見他還沉吟著,開始撒嬌:“我都一天沒見我娘親了,我想我娘親,我要回家……”

        菩珠以為他會答應了,誰知他根本不睬自己,只對阿菊道:“她腹痛症狀雖消,但怕有隱症,還是去看下太醫為好。那太醫擅治小兒,家離此處也不遠,今日不在宮中輪值,應當在家,過去也快,耽擱不了多少工夫。”說完便關了車門,繼續駕車前行。

        阿菊覺得四殿下年紀輕輕,卻考慮周到,對他很是感激,但菩珠卻傻了眼。

        他說的那個擅治小兒之症又家住西門附近的太醫,她知道,必是林太醫。

        林太醫堪稱國手,醫術高超,最擅小兒科的各種疑難雜症。

        這若自己到了他的手裡,一摸,不就什麼都露餡了?

        她才不要去看太醫!

        “我不去!我真的好了!天黑了,我要回家!”

        菩珠慌了,忙又打開車門鑽出頭,衝他背影喊。

        阿菊怕她摔下去,急忙從後將她抱回,緊緊摟在懷裡,不停地哄。李玄度更是沒將她的話放在心上,徑直往太醫家去,穿過兩條街,便到了林太醫家。

        入巷,巷尾那間門前掛著燈籠的便是了。

        巷窄,馬車進不去,停在外面。

        阿菊下了車,站地上,想抱小女君下去。

        菩珠兩手緊緊抱住車門,雙腳也死死地抵著,不肯下。

        她偷偷看了眼李玄度。

        他站在一旁望著自己,又是一臉的不耐煩。

        怎麼辦?怎麼辦?

        是硬著頭皮進去,然後一口咬定,腹痛就是莫名來了,又自己好了?

        能瞞得過經驗老道的林太醫嗎?

        能瞞得過事後回神的李玄度嗎?

        畢竟,當時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她可是痛得連唇皮都咬破了。

        她懊悔,不該對自己下手那麼狠。當時若只騙他說腹痛,他應當也會相信,不至於丟下自己跟蕭家人走。那樣的話,此刻也不用騎虎難下。

        就是因為當時太心急,一心阻攔他去蕭家別苑,裝得太狠了,現在說不痛也不行,還是被他帶到了這裡。

        “……嗚嗚……阿姆,我真的好了……我不想吃藥……我要回家……”

        李玄度那本就不多的耐性,終於被菩家的這個女娃給消磨殆盡了。

        甚至,若不是想不出她騙自己的理由,他簡直懷疑,她說腹痛,就是在撒謊。

        哭哭啼啼,無理取鬧,弄得他一個頭兩個大。

        也不是沒見過小孩,哪個像她?

        看著白白淨淨嬌嬌弱弱的一隻小豆丁,竟這麼會折騰人。

        看來,菩遠樵平日真的很疼他的女兒啊,寵得簡直是……

        李玄度暗自搖了搖頭。

        總之,別管她有病沒病,他現在只想讓林太醫趕緊給她看看,求個放心,等看完了,立馬送她回菩家,然後就能擺脫今日纏身的意外麻煩了。

        他擰了擰眉頭,上來,讓啞巴菊姆,自己一把拎起她,挾在胳膊裡,抓小雞似地帶著便往巷子裡去。

        “不要――”

        菩珠在他手裡奮力掙扎。

        可惜腿短,連地都夠不著,雙腿拼命踢,也只踹飛了一隻小鞋子。

        眼看他不為所動,提著自己就要走到巷子尾的那扇大門前了,菩珠慌了:“等一下!我有話說!”

        罷了罷了。

        與其進去了惹他疑心被識破,還不如自己主動認錯。

        他停步,低頭看她。

        “你先放我下來。”

        他放下了她。

        菩珠光著只穿襪的小腳,踩在地上,小聲說:“我要是和你說實話,你能不能不要生氣……”

        他眯了眯眼。

        完了!

        以自己對他的瞭解,他那麼小氣的一個人,讓他不生氣,好像不大可能……

        菩珠哭喪著臉,囁嚅著,不敢開口。

        阿菊撿起菩珠踹掉的那只小鞋,追了上來,要替她穿回去。

        李玄度拿了,又一把拎起她,帶著,轉身大步出了巷子,將她放回到了馬車裡。

        “腹痛裝的?”

        他盯著她問。

        菩珠怯怯地點頭,兩隻大眼睛偷偷瞄他,大氣也不敢透。

        他仿佛被什麼給噎了一下,頓了一頓,握著手裡的小鞋子,敲了敲她的腦袋:“好啊,小小年紀,滿口謊言,敢騙我?”

        他居然拿鞋子敲她的頭?

        她還以為他是要替她穿回去呢。

        好歹,她如今也是正兒八經的菩家小淑女。

        況且,她若不救他,看他還能橫多久?

        他呢,不但要娶親了,還一下就娶兩個女人!

        菩珠頓時惱了,氣鼓鼓地從他手裡一把奪回鞋,自己套了回去。

        李玄度一怔,扯了扯她腦袋上的一只小揪揪:“年紀不大,脾氣不小?說!為何騙我?”

        一想到當時自己被她嚇住的一幕,心裡就覺惱火。

        這可真真叫做三十年老娘倒繃孩兒,陰溝裡翻了船。居然會被一個小女娃給騙得團團轉。

        他問完,見小豆丁一言不發,鼓著兩隻腮幫子,氣呼呼地和自己對峙,腦海裡忽然就冒出了小青蛙的模樣,手心頓時發癢,忍不住抬手,指頭戳了戳她的腮幫子。

        “噗”的一聲,小豆丁那側鼓起來的腮便漏了氣。

        李玄度忍不住“嗤”地笑了出來,隨即搖了搖頭。

        罷了,和一個被家人寵懷的小丫頭計較什麼?

        她沒事最好。

        天也黑了,還是趕緊送回家,今日事也就結束了。

        他正要轉頭,將菩家的那個啞巴菊姆讓她帶著小丫頭上車,看牢她,卻見這小丫頭仰著張小臉,雙眸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的臉,仿佛看得入神,不禁摸了摸腮。

        “瞧我做什麼?”

        最後他還是忍不住問。

        菩珠被他方才的那一笑給驚豔了。

        真的是驚豔。

        天已黑透,街面兩旁,燈火流麗。然而他這一笑,卻似星光墜落,瞬間便模糊了人間的萬般燈色。

        她的眼中,只剩下了他。

        李玄度,他只能是屬於自己所有。

        她怎能容忍,讓別的女人佔了他王妃的名?

        她怎忍心讓這樣的他,再經歷一次夢魘的人生?

        聽到他發問,菩珠終於回過了神。

        她再次衝他笑,甜甜一笑。

        “秦王哥哥,你長得好好看,我好喜歡你!”

        李玄度一愣。

        他容貌出眾,且地位高貴,從小到大,類似這種讚他外貌風度的話,早聽得厭煩。

        至於宮裡宮外,各種場合,那來自周遭異性的愛慕眼光,這幾年,隨他漸大,更令他深覺煩擾。

        他沒有想到,此刻從這小豆丁的嘴裡,竟也聽到了如此的讚美之詞。

        不止讚美,竟還直接向自己告白?

        生平第一次,他竟不覺厭煩。非但不厭煩,反而頗覺有趣。心裡甚至還有點小小的得意。

        他又想起白天她躲在菩遠樵的肩膀後,露出兩隻大眼睛偷看自己的一幕,牽了牽唇角,似笑非笑:“是嗎,你也知道好不好看?”

        “嗯嗯!”菩珠使勁地點頭。

        “秦王哥哥,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哥哥!你也是這世上最好看的人!我沒有哥哥,你做我哥哥好不好?”

        秦王哥哥?

        聽起來,好像也挺順耳。

        李玄度略略猶豫了下,很快就決定了,允許菩家的這只小豆丁這麼叫自己。正要點頭呢,冷不防卻聽到她又接了一句:“現在我還小,你做我的秦王哥哥。等我長大了,我就嫁給你,咱們成親,我做你的王妃好不好?”

        李玄度差點沒笑出聲,趕緊回頭看了眼,見菩家的菊姆正再準被罵車,隔了些距離,應沒聽清楚,趕緊壓低聲說:“叫我秦王哥哥便是。別的,莫胡言亂語。”說完,卻見小豆丁搖頭,認真地道:“我說的是真的!我就是這麼想的!秦王哥哥,你答應我好不好?”

        李玄度哭笑不得,想起白天聽到菩遠樵叫她的名:“你名叫姝姝?”

        她點頭。

        “好,姝姝我問你,你可知何為成親?”

        “成親便是兩人一起抱著小羊羔睡覺。”

        她仰著小臉,認真地道。

        “若是秦王哥哥家中沒有小羊羔,咱們養只哈巴狗,一起抱著狗兒睡覺也可以。”

        她眨了下亮晶晶的大眼睛,又補了一句。

        李玄度再也忍不住了,爆出一陣哈哈的大笑之聲,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惹得路人紛紛回頭看了過來。

        菩珠看著他笑,心裡念著懷衛。

        對不住了,阿嫂先提前借用一下你的話,莫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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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2 00:26:35 |只看該作者
第159章 番外(五) 平行世界

        ”秦王哥哥, 你笑什麼?”

        等他笑聲終於小了些,菩珠裝作不解地問。

        李玄度已好久沒有這般開懷大笑過了。

        在外人眼裡,他是皇帝寵愛的幼子,高高在上的秦王,但在他的心中,也有自己的苦悶。

        一直以來,他沒有忘記自己七歲那年送姑姑出京遠嫁時發下的誓言。

        他想做的事,是消滅東狄,一雪前恥。然而,當他長大了,父皇卻漸老,沒了壯年時的雄心壯志。

        儘管這些年,菩遠樵不止一次地上表,希望朝廷能在西域正式設立都護府,但父皇卻一直沒有點頭。事拖了這麼多年, 到了如今,想要讓父皇再下決心,恐怕越發難了。因一旦在西域設立正式的都護府,便就表示李朝決意要和東狄正面爭奪西域控制權。接下來,衝突將不可避免地升級,大規模的戰爭,也極有可能降臨。

        李玄度能理解父皇的舉棋不定。

        大戰是要以舉國之力來支持的。萬一輸了,對於朝廷和國家而言,便是一場巨大的災難。而不打,保持現狀, 看起來對全域似也無大的影響。

        故如今的朝廷裡,除了姜毅、菩遠樵等少數鐵血派大臣,其餘大多數人,皆不願言戰。

        而自己,雖有雄心壯志,亦有信心,但又有什麼用?

        一個掛了個鷹揚衛將軍榮銜的少年皇子而已,身上無尺寸之功。

        朝廷之事,根本輪不到他開口。

        生於天家,坐擁富貴,但他心底長久以來的渴望,「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卻是那麼的遙遠,也不知要到哪一日才能實現。

        而現在,他又面臨著另一個煩惱,立妃。

        過了年,他滿十六歲。娶妻成了他「必須」要做的一件事。

        雖然他對此事沒半點興趣,但皇子十六歲成婚,是個不成文卻一直沿襲下來的規矩。

        他的太子長兄和另外兩個皇兄,都是在十五六歲時成的親。

        不但如此,父皇和從小撫養他長大的梁后,對他的終身大事也十分關心,為他選妃之事準備了很久。

        雖然他不想,但卻沒有理由拒絕。娶什麼女子,更不是他自己的事。

        譬如他的表妹。

        在他眼裡,表妹只是表妹。但他早兩年前便就知道,表妹將來必是要嫁他的。這是親情和人情雙重作用下的必然結果。

        高高在上,卻並非什麼事都能隨心所欲。

        在他的身上,也有一道看不見的束縛著他的繩索。

        這便是他的生活。

        白天在城外道上遇到蕭家之人,蕭乾在他面前談論矛隼生病。

        京都之中,誰人不知他愛玩鷹?

        他對那只病隼,確實也很關心。

        倘若蕭家之女不在王妃候選人之列,他必會親自過去察看。

        但蕭氏女就是候選人之一,且恰巧同路。

        他怎會去?

        當時他想隨口拿跟在自己後頭的這個菩家小丫頭做個擋箭牌,待回城後,派個精通此道的養鷹人替自己去瞧瞧病鷹,卻沒想到小丫頭恰好腹痛。雖騙了自己,但也算是不謀而合,幫了他一個小忙。

        而他的所有這些光華表面之下的幽微而隱秘的心事,一直以來,只能深深地埋在心底,無人可以傾訴。此刻忽然得以這樣大笑,由衷笑得捧腹,最近心底裡那因婚事而帶來的鬱悶之氣,好像也消散了不少。此刻見這小丫頭還仰面問自己笑什麼,一臉的懵懂,想到她那關於「成親」的想法,純真至極,可愛至極,但也好笑至極,他實在忍不住,又捧腹了片刻,方勉強止笑,再次扯了扯她頭上的小揪揪,在她生氣跳腳反抗之前,撒了手,笑道:“快莫胡說了。不早了,送你回家!”

        可算是將劣局扭轉了過來,這樣的好機會,菩珠才不肯就這麼和他分開。

        她搖頭,認真地道:“秦王哥哥,我真的沒有胡說!今日城外遇到的那位坐車中的仙女阿姊,她是不是也想做你的王妃呀?我故意騙你說我肚子痛,就是不想你丟下我和她一起走。”

        “秦王哥哥,你先不要娶王妃。你再等我幾年,等我長大了好不好?”

        “我一定會長得比那個仙女阿姊還要好看,你一定會喜歡的!”

        李玄度這下可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心想不嚇嚇她,這小丫頭怕是不知輕重。

        於是沉下臉道:“不許胡言亂語!再說,我便惱了!”說完,小丫頭果然不敢出聲了,但那一雙大眼睛裡,卻慢慢地閃爍出了水光,燈影映照,模樣可憐巴巴。很快,豆大的淚珠,吧嗒吧嗒地沿著小臉掉落。

        竟是被自己給嚇哭了。

        李玄度心裡頓時後悔了。慌忙看了眼身後的人,靠小丫頭近些,用自己的身體擋住她,低聲哄道:“好了好了,莫哭了,我不惱你!”

        “真的?”小丫頭抹了抹眼睛。

        李玄度嗯嗯了兩聲。

        “秦王哥哥,你真好!”

        小豆丁一下又破涕為笑了。

        李玄度實在拿她沒辦法了。

        對她凶,她要哭。講道理,她根本不懂這些。

        他一時也不知該拿她怎麼辦,想了片刻,終於想出了個法子。

        他用儘量溫柔的聲音問她:“姝姝,知道什麼是聖旨嗎?”

        菩珠點頭:“聖旨就是皇帝陛下的旨意,天下人都要聽的。”

        李玄度誇了她一聲聰明,接道:“秦王哥哥現在娶王妃,就是聖旨,不能不聽。所以秦王哥哥不能等你長大了,懂了嗎?”

        虧他竟想得出拿這個理由來搪塞自己。

        說來說去,他還是要娶別的女人!

        菩珠心裡一陣腹誹,但也知見好就收的道理。於是扁了扁嘴:“我知道了。”

        見這小豆丁終於不再嚷著要嫁給自己了,李玄度鬆了一口氣,知不早了,便道送她回家,讓她進車廂坐好,正要將啞巴菊姆叫來照顧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又叫住了小丫頭。

        菩珠見他仿佛有話要和自己說,心裡有點疑惑。但也照他吩咐,又從車廂裡出來。

        “秦王哥哥,什麼事?”她仰著小臉問。

        李玄度低聲道:“方才你和我說的那些話,不要告訴別人,包括你的娘親,記住了嗎?”

        原來他對自己不放心,吩咐這個。

        菩珠點了點頭,乖乖地道:“我記住了。我誰也不說。”

        李玄度點頭,正想叫她再進去,忽然又想到了一件事,遲疑了下,又叫住了她。

        他的話可真多!囉嗦。

        菩珠心裡又腹誹了一遍,再次轉身:“秦王哥哥,還有什麼事嗎?”

        李玄度覺得這話有點難以啟齒,但不提醒不行。這小丫頭天真懵懂,模樣生得又好,小美人胚子,萬一……

        他低聲道:“姝姝,方才你和秦王哥哥說的那些關於成親的話,除了不能讓包括你娘親在內的別人知道之外,往後,你若在別的地方再遇到別的哥哥,你心裡覺得他好看,喜歡,也不能和他講,知道嗎?”

        菩珠起先一愣,很快反應了過來。

        原來他是擔心自己年幼無知,怕被人騙。

        她心裡一陣溫暖,面上卻露出迷茫的樣子:“為何?”

        李玄度略覺難堪,咳嗽了一聲:“秦王哥哥是好人,不會傷害你。但這世上,還有很多壞人。萬一下回你遇到了一個壞人,聽你對他說那樣的話,說不定會做對你不好的事,知道嗎?”

        “總之,你記住,這種話,往後再也不要說了。”

        菩珠嗯嗯地點頭:“我知道的,我只喜歡秦王哥哥一個人,只對秦王哥哥你說這樣的話。別人無論是誰,我都不會說!”

        李玄度心情愉快,更是忍俊不禁,隨手又扯了扯她頭上的小揪揪,含笑道:“好了,進去坐好吧!”

        菩珠趕緊蛇隨棍上:“秦王哥哥,以後我能找你玩嗎?”

        李玄度想都沒想,一口拒絕:“不行,我很忙!”

        菩珠鼓嘴,卻見他不理自己了,轉身去喚阿菊,無可奈何,只好乖乖地進了車廂,爬坐到了座位上。

        阿菊很快上車,馬車也開始啟動回往菩家。一路順利,李玄度在戌時末,將人送到了菩府大門之外。

        孟氏在傍晚的時候歸家,從家人口中得知女兒一大早竟出城去追趕她父親了,身邊只跟著阿菊,很不放心,已派管事追出去了,此刻還沒見人回來,正焦心如焚,忽聽家人來報,說秦王殿下護送小女君回家了,又驚又喜,忙出來迎。到了門外,向李玄度見禮表謝,請他入內。李玄度自然不會進去,婉拒後,騎馬離去。

        孟氏帶著女兒回屋,聽女兒解釋,說捨不得父親離家,今早才一時衝動去追。

        女兒和丈夫感情深厚,見她認錯了,孟氏也不忍過於責備,說了幾句,命她往後再不可如此大膽行事。見女兒答應,模樣乖巧,也就作罷,安排歇息不提。

        菩珠躺在床上,想著今日的事。

        倘若現在不壞掉他的議婚,事情定了下來,到下半年,沒有梁太子的宮變,他必就順利成婚了,到時候,還不只娶一個,一娶就倆。

        太扎心了,受不了。

        必須要破壞!

        但是,想從女方那邊破壞他的婚事,不大可能。

        即便想法子搞掉了蕭氏,還有他的表妹。

        退一萬步說,即便她倆都沒了,也還會有代替的人。

        憑前世對他的瞭解,她相信,如今的少年李玄度,他對於娶妻立妃之事,應當並不那麼熱絡。事情只是按照帝后的意思在進行,他不反對而已。

        那麼最好的,也最簡單的法子,還是從李玄度自己身上入手。

        他若自己決定如今不談婚事,堅持住,不鬆口,不就行了?

        以皇帝對他的寵愛,應當不會逼迫過甚。

        但是,怎樣才能讓他下這樣的決心?

        她躺在床上,舉起自己的小胳膊小腿兒看,再摸摸平塌塌的胸脯和圓滾滾的小肚子,想起了今晚分開時李玄度拒絕自己去找他時那毫不猶豫的樣子,好生鬱悶。

        轉眼幾日過去,臨近年底了,家中上下忙碌,這天冬至,孟氏要入宮,與京中的命婦一道朝覲皇后,共賀節日。

        菩珠坐在屋中,看著母親一邊梳妝,一邊和張媼等人閒話。說了幾句,話題便轉到了秦王立妃的事上。

        也怪不得母親會談論這個,實在是最近,關於秦王妃的人選,是京都的貴婦們私下熱議的話題。

        母親很快便談到了蕭家女兒,說她父母雙全,門庭高貴,本人更是才貌雙全,品性淑嘉,聽聞梁后對她很是滿意,今日將她也邀入宮中。

        倘若不出意外,她應當便是秦王妃的最佳人選了。

        張媼插話:“聽說秦王殿下還有一位來自闕國的表妹?”

        菩珠聽到母親道:“是。那也是極出色的一個女孩,我從前在太后那裡見過一面,她如今就住在蓬萊宮。等過了年,事情應當便就定下了。想必一位是正妃,另位為側。”

        眾人聽得津津有味。

        張媼讚歎道:“秦王殿下那夜送小女君回來,我有幸跟著夫人在門口看了一眼,實是人才出眾。蕭家女兒和那位闕國表妹嫁他,實是佳偶天成。”

        菩珠火冒三丈,忍不住反駁:“秦王殿下又不喜歡她們!”

        一屋子的人都被這孩子氣的話給逗樂了。

        孟氏笑著搖頭道:“小孩子家家,懂什麼?出去了可別亂說!”

        菩珠也知自己失言了,怏怏閉口。

        孟氏梳妝完畢,換好入宮的正服,臨走前,想到宮中今日熱鬧,照往年經驗,等自己回來,怕已天黑,阿菊今日事多。便叮囑了女兒一聲,叫她不要給阿菊添亂,帶著人坐車出門而去。

        孟氏走後,菩珠想像著少女蕭氏和李檀芳,兩人如花似玉在宮中珠輝玉映的場景,而自己現在連跟著母親進宮的資格也沒有,鬱悶了一個上午,直到午後,婢女金針來找她,附耳小聲說,來兒回了。

        來兒便是那日替菩珠駕車去追趕父親的那個少年小廝。菩珠一聽,急忙溜出屋。

        來兒躲在廊簷下的角落裡,看見小女君到了,忙出來說,他看見秦王殿下了,今日果然微服出現在了南市的馬球場。身邊就只跟了一個隨從。

        李玄度不讓她去找他,但她卻不能聽他的。

        她從前就聽李玄度和自己講過,他少年時,常喬裝出宮,去南市球場和人擊鞠。所以指使來兒,每日去南市替自己蹲守。來兒已在那邊蹲了幾日,前些天一無所獲,但今日,竟真的叫他看見了秦王,立刻回來報告。

        菩珠頓時來了精神。

        阿菊今日要帶著家中僕婦做過年用的各種糕點、打掃庭屋。菩珠假意午睡,等阿菊走後,對婢女說,自己要睡一個下午,讓婢女不許進來吵自己,支開人後,往被窩裡塞了一個枕頭,帶了只小包袱,趁闔府忙碌,無人注意自己,順利地溜到了後門,換上預先準備好的那套男童衣裳,再往頭上戴了一頂帽子,讓來兒同行,去往南市。

        南市的街道兩旁商鋪林立,平日就是全京都最熱鬧的地方,臨近年底,這裡更是車水馬龍,人流如織,擠滿了採購年貨的男男女女。她直奔魯。還沒到,便聽那方向喧聲震天。

        馬球場芪人擠人,水泄不通,根本沒有什麼可以落腳的空地,好不容易叫她利用自己身小靈活的優勢,終於從人縫裡擠了進去,還沒站定,便一眼在場上的那十幾騎當中看到了李玄度。

        他今日穿了套紫色的窄袖便裝,長馬靴,為防汗入眼目,額上勒了條普通的黑色髮帶,卻愈發顯得他雙眉入鬢,俊美無儔。只見他在場上馭馬揮杆,縱橫奔馳,身影宛如一道紫電,英姿煥發,不但是全場焦點,吸引了眾人的注意力,連附近一座或是妓館的樓臺之上,也擠滿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輕美貌女子,憑著欄杆,衝這邊方向高聲呼喊。

        菩珠一看見他背影,雙目便發光,渾身更是變得熱血沸騰,情不自禁地跟著身旁的人一道,使勁跺腳,為他吶喊助威。

        李玄度從對手的馬下奪到了球,正要擊球,不經意間,一個抬頭,看見前方對面的觀眾席上一個小童。

        這裡有童子出沒,是司空見慣之事,但這個童子……仿佛有幾分面熟。

        他下意識地又看了一眼,忽然認了出來,原來是幾天前偶遇過的菩遠樵的女兒,好像是叫……姝姝。

        他愣了一下,險些沒持住球。很快回過神,將球推給了自己的一個同伴,隨即縱馬奔到場邊,迅速翻身下馬,大步走向那個正歡天喜地蹦蹦跳跳地朝著自己奔來的小豆丁。

        他居然這麼快就看到了自己,菩珠很興奮,朝他奔去,只是到了他的跟前,還沒來得及叫出聲,就被他一把提了起來,拎到馬球場旁,開口便道:“你怎會來這裡?就你一個人來?”

        馬球場附近魚龍混雜,酒肆妓館,更是隨處可見。居然會在這裡看到她,李玄度驚詫不已。

        “我和人一起來的!呶,就在那裡!”

        李玄度轉頭,看見那個菩家小廝一臉惶恐地望著自己,皺了皺眉:“此處不是你能來的地方!我叫人立刻送你回家!”

        菩珠忙道:“我找你有重要的事!是真的!”

        李玄度依然皺眉,低頭盯著她,這時,聽到身後傳來隊友高聲呼喚自己的聲音。

        “秦王哥哥,你快去吧!他們都等你呢!”

        菩珠生怕他趕自己走,不停地催他。

        李玄度沉吟了下,叫來跟著自己的侍人駱保,命盯著她,就坐這裡,別亂跑,吩咐完,方匆匆回到場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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