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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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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男兒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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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6 00:23:5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章  腹黑耿再成

    他是怕胡大海和耿再成兩個因為朱八十一的意外失態而冷了心,所以盡力把自家都督的形象往好裏頭說。胡、耿二將雖然不盡相信,但是,至少也從吳良謀全力維護自家都督的舉動上,得出了朱八十一素得麾下將士擁戴的結論。

    一個既能身先士卒,又素得麾下弟兄將士的統帥,吃敗仗的機率肯定會大幅減小。作為漢軍將門後代,胡大海和耿再成兩個對此點堅信不移。這同時也就意味著,他們兩個今天的選擇,並不算太差。至少,短時間內還找不到值得後悔的地方。

    於是乎,二人原本有些忐忑的心情便慢慢平緩下來,開始真正地跟吳良謀去了解有關紅巾軍的一些現實細節。

    那吳良謀隻比胡、耿二將早加入左軍七、八天的樣子,其實對很多事情都是一知半解。但是年青人特有的虛榮心,讓他不願意向二人坦承自己也是個新人。便根據自己最近幾天的觀察和臆測到的東西,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

    “好教兩位哥哥知曉,咱們徐州紅巾分為前、後、左、右、中五軍。各軍下麵,又根據將主級別和偏好,下設若幹營頭。其中人數最多的就是大總管所領的中軍,下麵設有風、火、林、山、雷、霆、雨、露八個營。其他各軍,也有五到六個營頭不等。而人數最少的,就是咱們左軍了。下麵隻設了親兵、戰兵、火器、輔兵和將作五個營,並且除了輔兵營有五千多人之外,其他各營都是幾百人規模。全部弟兄加起來,還沒不到八千人!”

    “嗯,兵貴精不在多。”“大都督這樣做,深得養兵之道!”胡大海和耿再成點點頭,笑著附和。

    在他們二人各自的家學傳承裏,將麾下士卒分級對待,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而臨陣之時,能起到決定性作用的,也是各級將領手中的親兵和戰兵。輔兵們的通常用途隻是替親兵和戰兵運送武器輜重,搖旗吶喊,以及戰後割敵人首級。多幾千少幾千,基本上沒什麼差別。

    “不過咱們左軍人數雖然單薄,但論及戰力,恐怕在天下紅巾軍中,也是首屈一指!”吳良謀四下看了看,繼續得意地吹噓。

    “這個胡某絕對相信!”胡大海也跟著笑了笑,連連點頭。“今天早晨我們原本已經取得了上風,結果都督帶著左軍一殺過來來,形勢立刻逆轉!”

    “可不是麼!”對於胡大海的說法,耿再成深表讚同。“我帶著一個百人隊去接應老胡,才走了幾步,回頭一看,身邊就剩下四五個人了。其他,被都督手下那些親兵給殺得落荒而逃!”

    他二人對朱八十一麾下親兵的戰鬥力,是由衷地感到欽佩,哪知吳良謀聽了之後,卻連連搖頭,“那些不親兵。咱們都督這次,親兵隻帶了四十多人。穿得都跟我這樣”

    用手朝身上指了指,他帶著幾分得意補充,“穿得都是這種前後隻分兩大片的鑌鐵板甲。剩下那些穿著大葉子鐵甲的,都是戰兵。還有一些隻用鐵甲護住上半身的,則是擲彈兵和弓箭兵。兩位哥哥如果當時有機會看仔細的話,一眼就能分辯出來!”

    “啊,居然是這樣,我們還真沒注意到!”胡大海愣了愣,再度輕輕點頭。隨即,目光就落在吳良謀引以為傲的全身扳甲上,“這是什麼甲?好像是一整片鐵打出來的。穿在身上不累麼?”

    “不累,比常見的紮甲還要輕好幾斤呢!”吳良謀用手在胸前拍了幾下,發出得意的“咚咚”聲,“聽聽,這裏邊是空的,還墊著一層水牛皮。比紮甲可結實多了!”

    這話,胡大海和耿再成兩個,倒是毫不遲疑地信了。早晨他們跟左軍將士交手時,長槍好幾次都刺在了對方的甲板上,結果要麼被瞬間滑歪了,要麼隻刺進寸許就被牢牢地卡住。白白喪失了一次奪命之機。否則,二人給左軍造成的損失還會大上許多,弄不好,雙雙殺到朱八十一麵前,將後者斬殺在戰場上都有可能。

    當然,最後那種情況,二人如今隻能在心裏想一想,嘴巴上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說出來的。因此二人一邊繼續滿臉羨慕地欣賞吳良謀的板甲,一邊笑呵呵地打聽,“這種鑌鐵,鑌鐵板甲,是咱們徐州軍自己打造的麼?造價高不高,我們兩個在外麵,可是從來都沒見到過!”

    “當然!”吳良謀聞聽,臉上的表情愈發得意,“是咱們左軍的匠作營打造的,全天下獨一份!其他人,都得從咱們左軍買,或者拿來鐵料,求咱們左軍的匠作營為他量身定做!至於造價麼?外邊人要買的話,至少得花這個數!”

    豎起一根食指,他在胡大海和耿再成二人眼前得意地搖晃。後二人立刻向後仰了下頭,滿臉詫異地道,“一,一百貫?這也忒貴了些。怪不得軍中裝備如此之少!”

    “一百貫是對外賣,咱們自己和徐州軍內部,則是另外一個價錢!”吳良謀炫耀成功,非常高興地解釋。“我聽說,等咱們這回返回徐州後。大部分戰兵都能換上一身這樣的板甲。至於那種笨重的大葉子羅剎甲和紮甲,以後隻有輔兵才會穿!”

    胡、耿二人聽了,禁不住又讚歎出聲。目光順著板甲向上看,似乎在無意間,便落在了吳良謀肩頭的兩塊銅板上。

    “嗯哼!那個,請教吳兄弟。你這兩塊護肩板怎麼是淡青色的。其他人,我看有的是黃色,有的卻是紅色!”耿再成裝作漫不經心的模樣,隨口詢問。

    即便他不問,以吳良謀的少年心性,肯定也會炫耀一番。因此便笑了笑,將聲音提高了幾分解釋,“你說這個啊?這個是我家都督獨創的,叫做什麼軍銜。就跟朝廷那邊的勳職差不多。隻不過沒有九轉十二級那麼複雜。目前牌子頭是白色,百夫長是黃色,千夫長是紅色。千夫長以上是紅色加星。像我這種青銅色,則是參謀,就是參軍專用顏色。”

    “不愧是楓林先生的弟子,如此年青,居然就做了參軍。將來前途肯定不可限量!”耿再成有意跟吳良謀交好,便故作出欽佩模樣,大聲誇讚。

    參軍這個職務,屬於主將幕府專有。因為與主將關係近的緣故,通常上升的空間都非常大。比如唐代的名將封常清,最初便是高仙芝的參軍,後來便在高仙芝的舉薦下,做了安西節度使。而另外一個被視作文官偶像的高適,則做過哥舒翰的參軍。後來憑著在軍中積累的人脈,出任了山南道節度使,也成了一方諸侯。

    所以耿再成誇讚吳良謀前途似錦,也不算太過於拍對方馬屁。但是吳良謀卻立刻將頭搖得像撥浪鼓一般,笑著否認,“德甫兄有所不知。咱們大都督的幕府,和以往任何人的幕府都不太一樣。參軍一職,隻借了以往的名稱,具體管的事情卻大相徑庭。像兄弟我這個記室參軍,實際上隻管替主將起草命令和議事時記錄相關內容。其他事情都不管。而早晨跟你們交手的那個大個子羅剎鬼,才是真正負責替都督出謀劃策的,在我們這裏叫做參謀長。”

    “嗯?!”胡大海和耿再成互相看了看,都覺得讓一個羅剎鬼來擔任軍師之職,有些不可思議。誰知那吳良謀卻笑了笑,又繼續說道:“另外,咱們左軍有一個規矩,無戰功者不得擔任實職。所以很多新來的人,隻要有一些本事,都會先從參軍開始做起。像早晨傷到通甫兄的那個陳德陳至善,他現在就是戰訓參謀,負責統一安排士卒的訓練。還有個前幾天才被都督抓來的一個阿速人,眼下則做了騎軍參謀,具體職責是訓練騎兵和斥候。如果兄弟我沒猜錯的話,二位有可能也會從參軍開始做起。至於具體是什麼參軍,兄弟我就猜不到了。反正咱們家都督肚子裏有的是稀奇古怪的名字!”

    “噢,原來是這樣!”胡大海和耿再成兩個終於聽到了自己想聽的內容,微笑著附和。“我們兩個初來乍到,寸功未立,能在都督帳下做個親兵就滿足了,真沒奢望和吳兄弟比肩!”

    “二位哥哥不要自謙,其實我也是”差一點說出自己也是剛剛入伍沒幾天,吳良謀訕訕地笑了幾聲,趕緊轉移話題,“其實我也是仗著識得幾個字,才被都督破格留在了身邊。”

    “噢!?”耿再成又從他的話裏找到了感興趣的內容,笑呵呵的繼續追問,“都督他老人家,對讀書人重視麼?給我感覺,他,他不像傳說中那樣,之前隻是個屠戶!”

    “瞎說,都督怎麼可能隻是個尋常屠戶!”吳良謀立刻憤怒了起來,豎著眼睛替朱八十一辯解,“不瞞二位兄長,都督雖然從來沒說過,但是我敢肯定他是某位大賢的嫡傳弟子。尋常殺豬屠戶,哪個像他一樣,識文斷字,並且天天手不釋卷的?!況且咱們左軍和徐州軍眼下所有的種種神兵利器,全是在都督的點撥下才打造出來的。你們說,如果是個目不識丁的屠戶,能做到這種地步麼?!”

    “當然不能!”胡大海和耿再成兩個回應得異口同聲。對知識和讀書人的尊重,其實一直滲透在每個華夏人的骨子裏。他們兩個雖然是漢軍將門出身,在不知不覺間,卻也深受傳統影響。所以寧願相信吳良謀的主觀臆測,也不肯相信朱八十一是個大字不識的白丁。

    更何況,朱八十一給他們兩個的印象,就是一個能文能武的智將。雖然此人長得滿臉橫肉,舉手投足間都帶著一股子無法掩飾的殺氣。

    “所以說,傳言根本不足為信!”吳良謀難得被人佩服了一回,笑了笑,繼續賣力地吹噓。“你們兩個以後就知道了,咱們都督肚子裏的學問,絕對不比那些所謂的大儒來得少!”

    “嗯!”耿再成用力點頭,“耿某感覺也是如此。並且覺得都督對讀書人,好像還不是一般的器重!”

    “那是自然!都督還讓全軍將佐,從現在開始,都必須讀書識字呢!”吳良謀迅速接過話頭,大聲補充,“自古以來,你們聽說過哪個將軍曾經提出過如此要求?!”

    “絕對沒有!”耿再成立刻順著吳良謀的話點頭。“隻是,隻是軍中有那麼多教書先生麼?同時教導幾百人識字,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肯定沒有,但都督已經派人去尋了!”吳良謀畢竟年少,心機有限,笑呵呵地回應,“眼下隻好先由兄弟我和幾個讀過書的人先對付著教。都督說,等教書先生請到之後,連牌子頭,都必須能識得字,讀得懂將令!”

    “哦,那可是一件大功德!憑此,都督就足以流芳百世!”耿再成又點了點頭,滿臉歎服。“其實,教書先生根本不用遠處找,眼下就有個絕對合格的人選。那可是當世大儒,崇天門下唱過名的!”

    “德甫!”沒等吳良謀接茬,胡大海已經大聲喝止。“祿大人雖然將大夥帶進了死地,但畢竟曾經對你我不薄!”

    “老胡,我這也是為了祿大人好!”耿再成被說得臉色微紅,轉過頭,訕訕地解釋,“祿大人一介文職,卻稀裏糊塗被派到淮南來召集鹽丁討伐徐州。而除了一個安撫使的頭銜之外,糧草、器械和領軍將佐,朝廷居然什麼都沒給他。並且明知道羅剎軍和阿速軍都不是李總管的對手,還天天催促他早日進兵。這不明擺著是借刀殺人麼?!他今天僥幸能跟徐州軍打個平手還好,誰料一下子就把三萬鹽丁全葬送了出去。消息傳出去後,朝廷能饒得了他?!我估計,等他回到高郵那邊之日,就是朝廷要他老命之時。不信,你我便等著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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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6 00:24:0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一章 我本有心向明月

    與胡大海的慷慨豪邁不一樣,耿再成這個人恩怨極為分明。胡大海是他的朋友,所以在兩軍陣前他寧可舍了命,也不會丟下胡大海不顧。而逯魯曾竟然敢隱約地拿他的家人來要挾,那對不起,咱老耿即便不要你的命,也得拉著你一起做反賊!

    只是心裡的彎彎繞到了嘴巴上,則變成了另外一種說辭。有情有義,並且還用心良苦。那胡大海明知道他在睜著眼睛說瞎話,卻一個字也反駁不得。半晌,才咬著牙又說了一句,「眼下祿大人的家眷都住在大都城裡,他要是留在不歸,朝廷豈不是會拿他全家做法?!」

    耿再成卻又搖了搖頭,非常自信地說道,「他要是留在徐州城內做了紅巾軍的官,朝廷自然不會放過他的家人。而他要是被扣下成了一個囚徒,朝廷那邊即便再不講道理,也得想想下次誰還肯帶兵過來吧!」

    說著話,就拿眼神朝吳良謀那邊瞟。哪知道這回吳良謀卻好像突然變警覺了。笑了笑,搖著頭回應:「假如姓祿的真的像他自己說的那樣,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之事。恐怕我們徐州軍還真的不會傷害他。至於留下不留下,得看他老人家自己的意思。畢竟他在二十多年前就於崇天門下唱過名的,如今也算天底下數得著的大儒了。無緣無故把他扣在軍中,豈不是將天下讀書人都推到了朝廷那邊?!」

    大元朝以弓馬取天下,以屠刀治天下。對科舉原本就視為可有可無。一直到了統治中原四十多年後,才正式開了第一屆科舉。並且在此後時斷時續,全然沒個固定章程。因此想要榜上留名,難度不是一般的大。久而久之,凡是能考中進士的,無不在儒林中留下了赫赫名頭。

    而逯魯曾這廝,天歷二年的進士。並且名字位列在左榜的第七,隨即授翰林國史院編修之職,此後仕途上一直平步青雲。如此既會讀書又會做官的全才,當然被儒家子弟們視為爭相效仿的楷模。無數人願意拜於門牆之,成為他的徒子徒孫。細算起來,即便是吳良謀的授業恩師楓林先生,見了此人都得自稱一聲晚輩,並且以師禮侍之。

    就這樣一個燙手山芋,在吳良謀看來,如果紅巾軍一開始就沒想殺他,不如盡快送走了事。勉強將其留在徐州,才是自討苦吃。且不說這老頭兒帶兵打仗的本事跟白痴差不多,留下來對紅巾軍也起不到任何幫助作用。萬一哪天老人家住得不高興了,發上幾句牢騷。傳揚出去,在天下讀書人那幾張嘴裡頭,紅巾軍就真的成妖孽了。以後恐怕幾千年都洗不清楚。

    想到此節,吳良謀又笑了笑,低聲給胡大海和耿再成兩個支招。「依我看,這位祿老夫子恐怕不是個輕易舉捨得死的人。二位不妨拿德甫兄剛才的話說給他聽。如果他願意主動留下來輔佐李總管,想必徐州軍也不會硬趕他走!」

    「倒是!」胡大海和耿再成兩個輕輕點頭。跟吳良謀告了個假,轉身便回去找逯魯曾。誰料剛剛把利害關係分析完畢,先前還怕死怕得不成模樣的逯魯曾,突然又變得大義凜然了起來,「一派胡言!你們兩個自甘墮落,就儘管去。老夫只當最初看錯了人,不會攔著你們!可是要想拖老夫跟爾等同流合污,卻是門都沒有!老夫受四代陛下知遇之恩,這條命,早就已經不是自己的了。即便回去後被朝廷按律治罪,也甘之如飴!」(注2)

    「大人——!」一番好心全被當成了驢肝肺,胡大海氣得真想掄起巴掌來把逯魯曾給打醒。耿再成卻笑著拉住的衣袖,搖著頭說道,「正所謂人各有志,不能勉強。這樣的祿大人,才是你我先前所敬服的祿大人。若是像你我一樣見異思遷,反倒是失了本心了!!」

    「你也休要拿話來激我!」不著是烤火烤熱乎了的緣故,或者打了敗仗不甘心。逯魯曾煩躁地瞪了胡大海和耿再成兩個一眼,大聲說道:「老夫回去後,朝廷不問則已。若要問起來,就說麾下將領差不多都當場陣亡了。具體名姓則見出征前留在淮南的名冊。只望你們兩個今後在這裡好自為之,不要真的做了那害民之賊!否則,老夫即便做了鬼,也要日日纏著你們!」

    「多謝大人成全!」胡大海和耿再成兩個聞聽,趕緊躬身施禮。逯魯曾卻懶得再看二人,從火堆裡抽了根一端燒焦了的樹枝,直接在地上寫起狂草來。端的是筆走龍蛇,翩若驚鴻。

    不多時,徐洪三把千夫長徐達也給找了過來,安安靜靜地站在火堆旁,陪著胡大海、耿再成兩個一道看逯魯曾展示書法。只見逯魯曾越寫越流暢,越寫越自信,與先前那幅貪生怕死的猥瑣模樣偌判兩人。寫著寫著,竟旁若無人的大聲朗讀起來,用得是汴梁一帶的方言,徐達等人雖然一個字都沒聽懂,卻知道老夫子在吟詩言志,因此愈發不敢打擾他,滿臉都是佩服。

    一首言志詩吟唱已罷,老夫丟下木棍,倒背著手圍著自己的墨寶觀賞了一圈,有幾分得意地說道:「呵呵,老夫平生臨張長史的帖,總是得其形而不得其神,今日受此大挫,卻終於窺得了其中門徑!」(注1)

    說罷,又可惜手頭沒有紙張供自己繼續發揮。側轉頭,衝著滿臉佩服的徐達問道,「我記得你。你是徐州紅巾的頭目,箭射得頗準。你可識得老夫所寫的字?!」

    徐達做了軍官之後,一直以曾經目不識丁為恥,所以最不喜歡聽別人問自己到底識不識字。但面對逯魯曾這個成名二十餘年的老進士,卻一點脾氣都發作不起來。拱了下手,認真認真地回應道:「讓夫子見笑了!徐某幼時家貧,無錢讀書。最近這半年才請人開了蒙。所以您老寫的字,徐某隻能認出其中三兩個!」

    「家貧沒錢讀書?」逯魯曾愣了愣,彷彿第一次聽到居然有人窮到如此地步一般,「倒是可惜了。不過既然你已經做了武夫了,怎麼又想起請人開蒙來?」

    「回老先生的話!」徐達又施了個禮,把自己的想法坦誠相告,「徐某之所以造反,是因為餓得活不下去了。但老天爺不可能一直眼睜睜地看著人都餓死,這天下早晚得有重新安寧之日。到那時,卻不能用刀子來治國,也不能用刀子來教導自家的兒孫!」

    「這?」這回,輪到逯魯曾欽佩了。瞪圓了眼睛,對著徐達看了又看。最後嘆了口氣,低聲道,「可惜,老夫遇見你遇到得晚了。否則,倒是也可以將你收入門下。唉,現在,說這些反倒是顯得祿某勢利,想借你之手活命了!罷了,罷了,紅巾軍中有你這等人物,老夫今天早晨輸得也不算冤枉!」

    隨即,又搖了幾下頭,伸出腳,將地面上的狂草擦了個乾乾淨淨。

    胡大海和耿再成見此,便知道祿老夫子是真的拿定了主意,寧願去給大元朝廷做一個忠鬼,也不會投靠徐州紅巾。因此,勸告的話,便不想再多囉嗦。徐達敬重老夫子的名聲和學問,也不想勉強此人。於是四下看了看,又叫過幾個熟悉的面孔,命令他們專門負責伺候祿老夫子,別讓老人家受到半點兒委屈。

    此時此刻,逯魯曾的心境與先前已經截然不同。向徐達道過謝之後,便安安心心做起孤忠楚囚來,從此再也不給任何人添任何麻煩。

    又過了大約兩個多時辰,紅巾軍全體將士連同輜重都過了河。芝麻李派出一支精銳去接應毛貴、彭大和魏子喜。其他人,則匆匆用了一些戰飯。然後再度邁動腳步,踏上了返回徐州城的歸途。

    留守徐州的潘癩子早已得知大軍得勝的消息,親自帶領城中的將士們接出了五里之外。待把繳獲的輜重糧草入了庫,傷員都安頓好了,天色也就徹底發了黑。

    在行軍長史趙君用的特別關照下,逯魯曾被非常禮貌地安排進了一處色目人遺留的院落。除了不能隨意出入之外,其他一切由他自己說了算。吃穿用度,筆墨紙硯,徐州軍也一概供應無缺。

    如此又過了兩日,毛貴和彭大、魏子喜三人取了淮南軍老營裡頭的糧草輜重返回。對俘虜的處理也提上了日程。

    正如當初續繼祖等人所說,芝麻李同樣對屠殺俘虜不感興趣。隨便訓了幾句後,就吩咐將被俘的鹽丁們全部釋放。願意留在徐州這邊的,可以選擇從軍當輔兵或者領一把鋤頭自行去開荒。不願意留在徐州的,則每人發了兩百個銅錢做路費,讓他們自行回家。

    俘虜們聽了,立刻歡聲雷動。五千餘人裡邊,居然有四千多人選擇了留下。只有不到一千人家裡還有牽掛,才從司倉參軍李慕白手裡拿了銅錢,然後千恩萬謝的走了。

    逯魯曾見此,心神愈發安寧。每日在軟禁自己的宅院裡吟詩作畫,日子過得竟是當官以來最為悠閒的一段。這天正在窗下繼續揣摩草聖張旭的神韻,伺候他的四個家僕之一突然急匆匆地跑了進來,俯身下去,雙手捧起一個名帖,「老爺,紅,紅巾軍二當家,趙,趙君用來訪。此刻就在門房裡喝茶,請問老爺您,您有沒有空見他一見?」

    注1:張長史,草聖張旭,做過金吾長史,所以後世尊稱其為張長史。

    注2:因為權臣和外戚把持朝堂,元代後期的皇帝都非常短命。逯魯曾1329年中的進士,到了文中所述的1352年,已經換了四個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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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殺人放火受招安

    「趙君用?他來幹什麼?」逯魯曾愣了愣,詫異的追問。

    紅巾軍雖然把他軟禁在了這所宅院當中,對他麾下的四個抬滑竿的家僕,卻沒有做任何行動範圍上的限制。所以通過僕人的代勞,他已經將徐州紅巾軍的內部結構和造反以來的所作所為都打聽了個清清楚楚。早就知道趙君用乃為徐州紅巾的行軍長史,是徐州紅巾軍內除了芝麻李之外的第一號實權人物。

    這樣一個手握重兵的二當家,不去操演兵馬繼續攻城掠地,跑到老夫這裡來做什麼?!演一出禮賢下士,騙老夫投降麼?好,老夫就叫你知道知道什麼叫做當面斥賊,以衛臣節?!

    想到這兒,逯魯曾也沒心思繼續練他的狂草了。把毛筆朝硯台上一撂,大聲吩咐,「你去跟他說,且到正堂看茶。老夫腿腳不便,無法親自出門迎接,請他見諒!」

    「老爺,他,他可是是!」家僕的嘴角動了動,卻不敢再勸。只好小心翼翼地去門房傳話。誰料那趙君用對祿老夫子的無禮舉動,一點都不生氣。聽了家僕故意婉轉了無數倍的傳話之後,笑著站起來,低聲吩咐,「那就有勞小兄弟你頭前領個路。祿夫子是儒林長者,趙某可不敢讓他久等。」

    「是,是!唉——唉!」原本已經替自家主人準備承接怒火的家僕再一次驚得兩眼溜圓,答應了一聲,趕緊小跑著頭前帶路。趙君用則仔細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儒衫,邁開四方步跟在了他身後。

    不多時,來到了正堂門外,沒等家僕進去匯報,趙君用就清清嗓子,朗聲說道:「末學後輩蕭縣趙生,拜見善公。久聞善公大名,今日得以當面聆聽教誨,實乃晚輩的三生之幸!」

    「你,你是讀書人?」逯魯曾聞聽,當即又是一愣。快步拉開了屋門,大聲問道。

    「曾經在縣學裡讀過三個月書,後來縣學裁撤,就自謀生路了!」趙君用嘆了口氣,帶著幾分遺憾回應。

    當隔著窗子看到趙君用一身儒衫的剎那,逯魯曾心裡其實已經猜測他曾經是一個讀書人。此刻再聽趙君用親口證實,便嘆了口氣,苦笑著回應,「祿某現在是階下之囚,教誨一詞,就不要再提了。當年朝廷下令裁撤各地縣學,祿某也曾據理力爭過。但國庫空虛,四處需要用錢的事情又耽擱不得。所以,所以」

    說後半段,他自己都覺得臉上發燙。於是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低,到最後,已經微不可聞。

    為了讓治下百姓更好地明白「君臣之義」,大元朝廷,曾經有那麼一段時間把學校開到了縣一級。甚至在個別地區,還開辦了社學這一基層「教化」機構。然而像大元朝其他政令一樣,很快,這項善政就無疾而終了。大多數縣學都關了門,甚至府、路兩級的學校規模,也因為財政和出路等問題,一撤再撤。

    作為儒林的頭面人物之一,逯魯曾當然對朝廷裁撤學校的舉動,表示了強烈的反對。不過蒙元朝廷要他們這些人存在的意義,就是做樣子給天下讀書人看,免得後者因為絕望而造反。所以反對意見每次都無任何效果,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大元朝治下的學校越來越少,官辦的寺廟卻越來越多。

    科舉時開時廢,學校也越辦越少。這全天下的讀書人,找不到出路的情況下,自然對朝廷的怨氣越來越深。想到此節,逯魯曾原本準備在肚子裡的斥罵話,便有些說不出口了。又長長地嘆了口氣,低聲補充道:「前些年朝庭待讀書人的確輕慢了些,一些舉措也有失長遠。然而自打脫脫右相復位以來,這種情況已經漸有改觀。只是,有些改變,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老夫亦不可能逼得太急!」

    「晚輩在民間,也曾聽聞善公多次為我儒家子弟仗義執言的壯舉。心中欽佩有加,因此一抽出空閒,立刻趕過來登門拜訪。不知道善公可願准許晚輩入內一敘,以成全了晚輩多年傾慕之心?!」趙君用立刻又笑了笑,一邊恭維著對方,一邊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逯魯曾這才意識到自己還堵在門口,尷尬地笑了笑,做了個請的手勢,「快進,快進。這原本就是你們徐州紅巾的地方,祿某鵲巢鳩佔,怎有將原主人擋在門外的道理?!」

    「如此,晚輩就多謝了!」趙君用又做了個揖,然後才小心翼翼地拎起長袍,抬腿邁過了門檻。

    逯魯曾見他言談舉止雖然生硬了些,卻處處透著一股子濃濃的儒林味道。一些傷和氣的話就愈發不好意思當面說出口了。先分賓主跟對方落座上茶,又隨便客套了幾句,接著就主動問道:「趙生既然入過縣學,想必也有表字吧?!祿某是朝廷的淮南宣慰使,而你是徐州紅巾的長史,彼此招呼起來都彆扭。不如以表字相稱如何?!」

    「不敢,不敢,善公乃儒林前輩,後學無論如何不敢僭越!」趙君用聞聽,立刻又站了起來。一邊重新向對方施禮,一邊大聲補充,「晚輩的表字就是君用。原本有個名字叫士良。但已經很久沒人叫了,晚輩自己差一點兒都忘了。」

    「士良?君用?」逯魯曾嘴裡重複了一遍對方的名和字,眼睛頓時就開始發亮。這一名一字,可是從裡到外透著對大元朝的忠心啊!非是被逼不得已,怎麼會走到邪路上去?!

    正滿懷激動地想著,卻又聽見趙君用笑著說道:「當年晚輩也曾經想過,學得一身本事,有朝一日像善公那樣唱名崇天門下。怎奈造化弄人,稀里糊塗間,便成了這徐州軍的二當家!」

    聞聽此言,逯魯曾的眼神愈發顯得明亮,趕緊站起來,雙手將趙君用的胳膊托住,客客氣氣地扶回座位。然後以儒林長者的姿態教訓道:「崇天門下唱名,不過是我輩儒者展示心中所學的一種手段。實際上沒什麼好羨慕的。倒是君用在這徐州紅巾當中,能約束得了麾下眾人,讓他們少做殺孽,多行善舉,暗合我儒林所奉行的仁恕之道。令老夫聞聽之後,都甚感佩服!」

    「不敢當善公盛讚!」趙君用連忙又站了起來,訕訕地擺手。「不殺無辜,善待百姓,乃是我徐州紅巾上下起兵之初就奉行的圭臬。晚輩以為只有如此,我徐州義軍才當得起一個「義」字。日後史家提起我等所為,才不會將我等歸入盜拓,黃巢之流。」

    「君用亦畏史家之言乎?!」逯魯曾眉頭微微上跳,眼睛裡瞬間迸發出兩道炙烈的光芒。

    「史筆如刀,豈能不畏?!晚輩此生已成蹉跎,怎敢身後再留下千秋罵名?!」趙君用慢慢退後半步,嘆息著回應。

    這兩軍話說得雖然都極為短暫,卻將彼此的心態,透露了個清清楚楚。逯魯曾立刻覺得心臟一陣狂跳,努力壓制了幾次,才哆嗦著退回自己的座位,緩緩說道:「如此,君用今天,肯定不是為了侮辱老夫而來!」

    「善公身負盛名,君用豈敢做那無聊之事,與天下儒者為敵?!」趙君用笑了笑,輕輕搖頭。「況且善公又豈是那肯為威逼利誘所動之人?!晚輩之所以拖到現在才來見善公,就是因為心中一直沒權衡清楚,不想早早地過來自討欺辱而已。」

    「如今,君用可權衡清楚了?!」逯魯曾慢慢地端起茶碗,試圖往嘴裡倒,卻發現自己的手抖得厲害,根本無法將茶水端平。

    「善公何必明知故問!」趙君用的回答聲,卻非常地平靜。好像為這一刻,已經準備了很長時間一般。「晚輩非但自己權衡清楚了。並且已經說動了趙總管,願意放下兵器,聽候朝廷處置!」

    「嘩——啦!」逯魯曾手裡的茶杯終是沒有端住,大半杯水,一下子全倒到了自己懷裡。他卻絲毫不覺得燙,從椅子上跳下來,盯著趙君用的眼睛追問,「此話當真?」

    「大人想必也知曉,我等原本就是因為不願成為餓殍,才做出此忤逆之事!」趙君用又後退半步,恭恭敬敬地施禮,「如果朝廷肯給與寬大處置。我等願意交出兵器,回家務農!此願,望前輩能如實上達天聽。趙某和徐州紅巾上下八萬子弟,必將視前輩為再生父母,永不辜負活命大恩!」

    「這,且容老夫想想。且容老夫仔細想個章程出來!」逯魯曾再也顧不上裝大義凜然狀,圍著桌案不停地轉圈兒。

    被俘之後,念及自己的家人都住在大都,族中長輩也都生活在朝廷的統治範圍之內。他想得最多的,就是寧願拼上一死,也不接受紅巾軍的招攬,禍及家人。但是在內心深處,求生的願望卻和當初從水裡爬出來時一樣的強烈!無論默念多少儒家典籍,寫多長的詩詞來表明必死之志,都無法將這個願望壓制得下!

    如今,一個兩全其美的選擇終於送上門了!自己活著回去,並非是貪生怕死,而是欲替朝廷早日平定徐州紅巾。不但再也不會拖累家人,功過相抵,先前打了敗仗的事情,應該也不會受到任何懲處!

    而打不贏就招安的事情,朝廷不是沒有先例在。方穀子屢降屢叛,為禍東南多少年了?眼下,朝廷不照樣要封他做領軍萬戶?!芝麻李佔的地盤比方穀子大,麾下部眾比方穀子多,授他一個漢軍指揮使做,又有何不可?!倘若將這八萬雄兵抓在手中,什麼潁州劉福通,什麼蘄州徐壽輝,平定下去的最後時間指日可待!而自己因為替朝廷招安了一支勁旅的大功

    想到這兒,逯魯曾心裡一片火熱。快走幾步,再度雙手拉住趙某人的胳膊,「君用!若此事得成,日後這歸德路中,必然有你一個位置。事不宜遲,你盡快將徐州紅巾的要求寫下來,老夫,老夫定然全力替爾等玉成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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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6 00:24:3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三章 趙君用拜師

    「好教善公得知,我徐州紅巾的要求其實很簡單!」趙君用再次退後,脫離逯魯曾的掌握。然後半躬著身體,像晚輩回答長輩問話般恭敬地匯報,「目前只有招安、授官、過往之事一筆勾銷三條。因為目前只是大總管和晚輩等幾個人的決定,不敢讓更多弟兄知曉。所以,也不敢落於紙面上。此節,還請善公見諒!」

    「理當如此,理當如此!」逯魯曾尷尬地笑了笑,連連點頭。

    如果趙君用想都不想就開始提筆拉清單兒,逯魯曾絕對會認為其中必定隱藏著什麼陰謀。而趙君用嘴上說得痛快,卻死活不肯將要求落在紙面上,暫時也沒有任何細節方面的東西。在逯魯曾看來,則恰恰說明他和芝麻李二人真的想如同方國珍那樣,用手中的紅巾將士換一場個人富貴。招安之心,反而確鑿無疑!

    而趙君用顯然怕他自己的推脫舉動惹得逯魯曾起疑,不肯替他將招安請求轉達給朝廷。又拱了拱手,信誓旦旦地說道:「老大人有所不知,學生在起兵之初,就一直跟芝麻李說,一定不能把事情做絕,斷了自家後路。所以我徐州紅巾,至今也沒切斷運河水道。並且活動範圍僅僅限於黃河以南,上次為了救人,才提大軍到北岸走了一趟。也是去去就回,沒試圖攻打任何州縣!」

    「嗯,這點,老夫自然會向萬歲當面說明!」逯魯曾向北拱了拱手,大聲保證。

    的確與其他紅巾勢力急著四下攻城掠地不同,徐州紅巾造反到現在也有八個月了,勢力卻沒有迅速向周邊地區擴張。對於近在咫尺的運河,也只是接管了原本就存在的關卡,照常收稅而已,根本沒試圖切斷南北航運。以前朝廷上下沒有人曾經考慮過這兩件事情背後的深層含義,如今看來,卻是芝麻李和趙君用兩個早就在向朝廷示好了,奈何明月照溝渠,滿朝文武,除了天天叫嚷著要將徐州紅巾上下殺光之外,誰也沒意識到芝麻李和趙君用兩個的良苦用心。

    正感慨間,又聽趙君用急切地補充,「還有,半月前在黃河以北,我徐州紅巾悍將朱八十一,以少擊多,大敗途中偶遇的阿速左軍。最後卻把俘虜全都讓當地士紳花錢贖了回去,不曾亂殺一個。此番與大人會獵於南岸,所俘鹽丁只要願意離開的,徐州紅巾也將他們都盡數遣返,並且各自發給了川資,以免他們騷擾沿途百姓!大人,我等為何這樣做,難道您老還看不明白麼?!」

    「明白,明白!君用,你儘管放心,一切都包在老夫身上!」逯魯曾聞聽此言,眼前頓時就出現了一夥被逼上梁山,卻天天盼著替天子效力的義士形象。想都不想,大聲承諾。

    此時民間雜劇中,出現得最多的人物,就是根據《大宋宣和遺事》所演繹出來的梁山一百零八條好漢。並且每一位好漢都懷著忠義之心,只是為奸臣所迫才落草為寇。最後則一道選擇受了招安,為朝廷四處征戰,百死不悔。

    逯魯曾博聞強記,對民間這些喜聞樂見的摺子戲,自然是了熟於心。平素跟那些蒙古、色目官員應酬,有限的幾項共同愛好裡邊,坐在一起聽戲便是其中之一。因此根本不用細想,便給芝麻李和趙君用等人紛紛定了位。那英勇善戰的芝麻李,瞬間就化作了托塔天王晁蓋。而眼前苦苦哀求要自己向朝廷轉達善意的趙君用,不是及時雨宋江,又是哪個?!

    至於毛貴、彭大和朱八十一等,在逯魯曾眼裡,也都迅速與傳說中的燕青、李逵、盧俊義對上了號。包括剛剛投降徐州紅巾的胡通甫和耿德甫,也都隱隱與索超、呼延灼等人暗合,只是未曾像後者那樣曾經被朝廷重用而已。

    而他自己,則成了如假包換的宿太尉。一百零八名忠義之士的引薦人,大宋徽宗皇帝身邊唯一一個忠直之士,貪官污吏和權臣的死對頭。名字日後必將隨著宋江、李逵等人的事蹟一道,傳唱千古。(注1)

    「大人,大人!除此之外,晚輩還有一個不情之請!」趙君用的話清晰地傳來,將逯魯曾迅速從摺子戲裡,拉回現實。

    「但說無妨,但說無妨!」逯魯曾不知不覺間就用上了戲台上的動作,左手胸前輕擺,右手捋著濕漉漉的鬍鬚說道。

    「此番招安,只是李總管和晚輩兩個,只是我們兩個人想為徐州紅巾上下八萬子弟尋一條出路。此番苦心,未必能被所有弟兄們知曉。因此,事成之後,晚輩請求拜入老大人門下,以便日日聆聽教誨。如果能得償所願,晚輩將感激不盡!」

    說罷,又是長揖及地。

    逯魯曾聽了,心中怎能不一片滾燙?!趕緊伸出手去,將趙君用拉起來,正色說道:「好,好。事了拂衣去,恰是我輩君子所為。老夫,老夫應下了。老夫現在就可以收下你!」

    「善公且慢!此刻招安之事未成,晚輩不敢以戴罪之身侮辱了師門!」趙君用卻又掙紮著拜了下去,哽嚥著說道。

    「好,好!」感覺到對方的良苦用心,逯魯曾連連點頭,「就依你,依你。為師這就起身,替你去大都城跑一趟。即便拼著被天下人誤會,也一定要將你徐州上下這八萬子弟,重新引回正途!」

    「白日出行,恐怕會引起許多不必要的麻煩。晚輩與李總管已經商議過了,今夜亥時,親自送老大人去運河上。晚輩在那裡,已經悄悄借商賈之手為大人買下了一艘輕舟。船上的水手都是商販代為出面雇的,誰也不知道您老的真實身份。連夜出發的話,明日上午,您老就能抵達濟州!」趙君用又搖了搖頭,非常謹慎地提議。

    「好,依你,依你!」此刻逯魯曾心裡,完全已經被自己勾勒出來的形象佔據,根本無暇去思考趙君用所言的真偽。無論後者說什麼,都連連的點頭。

    趙君用則趁熱打鐵,把一些其他將領期望得到的官職,也統統說了出來。並且小心翼翼地提醒逯魯曾,其中哪幾個將領對招安之事抱著厚望,哪幾個其實認為招安可有可無,隨時都可能變卦。總之,事不宜遲,朝廷越早做出決定,越容易令徐州軍上下歸心。千萬別猶豫來猶豫去,導致將士們性子都變得野了,連自己這個長史都無法左右。

    逯魯曾的當然知道打鐵要趁熱的道理,立刻親自動手,將所有要求和提醒,都謄寫在了紙上。並且主動向趙君用表示,自己離開之後,他和芝麻李兩個依舊可以對外界擺出一幅進攻姿態。只要不攻克宿州、濠州這些大的城市,朝廷就不會追究。以免在朝廷考慮招安與否的這段時間內,被軍中的狂悖之徒鑽了空子。

    對於老夫子如此體貼的安排,趙君用當然滿懷感激的答應了下來。然後師徒二人又坐在一起說了許多貼心的話,看看天色已晚,才依依不捨拱手告別。

    到了夜晚亥時,趙君用果然帶著一小隊士卒,拿著芝麻李的手令,將逯魯曾和他的家僕送出了徐州城外。碼頭上,也果然有一艘小舟等在那裡。船艙之內,床榻桌椅,筆墨紙硯,臉盆水壺,一應設施都購置齊全。連同蚊帳被縟都是嶄新的,邊角上還縫著揚州某家大商號的標記,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

    除了生活用品之外,趙君用還趁著家僕和隨從們誰都沒留意,悄悄地塞給了逯魯曾一把鑰匙。告訴後者,床底下的箱子裡,另有一些壓艙之物。等到了安全地點之後,老大人就可以取出來,作為在京師裡頭為徐州軍上下奔走的開銷。如果不夠用的話,只要派遣一名心腹帶著信來徐州,自己這邊立刻就會再送上一筆過去,絕對不會讓師門為此倒貼!

    「君用,君用太仔細了!」逯魯曾感動得眼睛發酸,拉著趙君用的手,低聲致謝。後者卻搖了搖頭,用極低的聲音說道:「這些都是從貪官家裡抄來的不義之財,晚輩借善公之手歸還給朝廷,也算物有所用。此地不宜久留,善公速速動身為好。待事成之後,晚輩再於徐州城中,謝善公拯救之恩!」

    說著話,快步走到船頭,將身體輕輕一縱,幽靈般落到了碼頭上。隨即又向逯魯曾躬身施了禮,轉過頭,大步流星的去了!

    「船家,快起錨,快起錨!」不待岸上的人影融入黑暗中,幾個家僕已經大聲催促了起來。「哎,客官坐好了!開船嘍——!」隨著夥計們的答應聲,輕舟微微晃了晃,如同樹葉般,從水面上向北滑了過去。轉眼間,就將徐州城遙遙地拋在了身後。

    「啊!」逯魯曾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手指,確信眼前一切不是做夢。立刻鋪開紙張,給朝廷寫起奏摺來。先為自己喪師辱國之舉,狠狠地請了一番罪。然後又鼓動生花妙筆,將自己如何臨危不懼,舌戰徐州群雄。終於喚醒了對方的忠義之心,決定接受招安的事情,一一奏明。為了促成朝廷接受此事,在奏摺末尾,還特地強調,徐州紅巾接受招安之後,自己可以帶著他們去攻打劉福通、布王三、徐壽輝等賊人。五年之內,一定還朝廷一個四海清平,再不聞兵戈之聲!

    一夜當中,數易其稿。直到天光放亮,才終於滿意地放下了筆,準備上床休息。誰料還沒等把外邊的長衫脫下來,腳下船板忽然猛地一頓,將他整個人甩到了艙門口,登時摔了個七暈八素。

    「怎麼開的船?!哎呀,疼死老!」逯魯曾大怒,揉著屁股跳起來,吹鬍子瞪眼。沒等一句話說完,耳畔忽然傳來一陣熟悉的號角聲,「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驚愕地抬起頭,他看見有一支規模浩大的運輸船隊,已經塞滿了正前方的河面。運河兩岸,旗號遮天蔽日。數不清的將士滾滾而來,直撲自己眼前。

    「知樞密院事」「月闊察兒」兩面寫滿的八思巴文的戰旗,高高地挑在右岸隊伍的正前方。戰旗下,有位渾身金甲的蒙古將軍騎著高頭大馬,威風不可一世。

    注1:在施耐庵動手整理之前,水滸一百零八將故事,已經在民間傳誦。很多摺子戲,都以這一百零八人的事蹟為藍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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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6 00:24:4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四章 官賊

    那些蒙古將士極為凶悍,見到岸上來不及逃走的商販了腳夫,立刻策馬圍攏上去,不由分說先捆到一邊。見到拉貨的馬車、牛車,也是立刻用長矛短刀在上麵亂捅。登時間,將運河兩岸禍害得血流滿地,哭聲震天。

    河道中的大小船隻,也全都被攔下來接受檢查。提著刀的高麗仆從兵們口口聲聲說是嚴防有紅巾軍細作向徐州報信,實際上兩隻眼睛卻盯著船老大的荷包。能凡是能拿出令官兵們滿意的買路錢者,一律當作順民對待。那些掏錢稍微不爽利者,則一刀劈下水去,全船財貨都被當作賊贓充公。

    逯魯曾親眼看著就在自己前方不到五十步遠的位置,有艘與自己所乘一模一樣的輕舟,被發了狂的蒙古兵掀了個底朝天。穿上的乘客無論老幼,無一全都吃了“板刀麵”。頓時也不敢細想,立刻扯開嗓子,衝著岸上大聲叫嚷道:“滄海老弟,我是淮南宣慰使逯善止!滄海老弟,咱們三個月前還在一起吃過酒,難道你忘了麼?”

    “我家大人是淮南宣慰使!我家大人是淮南宣慰使!與你家大帥是一起喝過酒!與你家大帥是一起喝酒聽戲的好兄弟!”幾個家仆也嚇得魂飛魄散,齊齊扯著嗓子吶喊。

    那些正乘著小舟“檢查”過往船隻的高麗仆兵聽不懂漢語,聽到有人大聲求救,立刻齊齊地撲了過來。兩岸邊正在燒殺劫掠的蒙古馬隊,也各自分出十幾名騎兵,對準停在運河中央的輕舟,彎弓搭箭。

    眼看著自己就稀裏糊塗地被亂箭穿身,逯魯曾忽然福靈心至。扯開嗓子,用非常不標準的蒙古語喊了一句,“月闊察兒,你個有娘沒爹的帶犢子!你有種今天就殺了老子,否則,老子這輩子跟你沒完!”

    “月闊察兒,你個有娘沒爹的帶犢子!你有種今天就殺了老子,否則,老子這輩子跟你沒完!”船上的家仆和夥計根本不知道逯魯曾喊的是什麼,為了活命,也齊齊扯開嗓子,學著對方的強調一遍遍重複。

    這下,那些正在彎弓搭箭的蒙古騎兵全都傻了眼,誰也不知道船上的白胡子漢人老頭到底仗了哪個的勢,居然敢操著蒙古話當著上萬人的麵兒罵月闊察兒是野種。

    當即,有名百夫長趕緊策馬跑到月闊察兒身邊,提醒他河麵上出現了一個特殊的人物。月闊察兒正看手下兵卒殺人放火看得熱鬧,聞聽百夫長的彙報,皺了皺眉頭,不屑地回應道:“苦哈哈在河麵上討生活的,怎麼可能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人物。怕是嚇瘋了,順口亂嚷嚷吧!殺了,殺了,老子才沒功夫管他是什麼來頭!”

    “是,大人!”百夫長響亮地回答了一聲,卻沒敢立刻去執行命令。而是偷偷看了看逯魯曾的臉色,小心翼翼地用蒙古語繼續提醒,“但是,但是他會說,會說咱們的話。還,還敢罵您!”

    “敢罵我!他活得不耐煩了!給我拉上岸來,綁到馬尾巴後拖死!”逯魯曾聞聽,立刻火冒三丈。瞪圓了一雙肉眼泡,大聲斷喝。

    “是!”百夫長答應了一聲,還是不敢輕舉妄動。這年頭,漢人的命普遍不值錢,但某些特別的漢人,卻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殺掉的。對方既然敢在大庭廣眾之下罵逯魯曾,保不準是朝中另外一派高官的家奴。如果問都不問清楚就砍了他,少不得要給自己惹一堆麻煩。

    “怎麼還不去!莫非你覺得他罵得不夠過癮麼?!”逯魯曾根本不理解手下的良苦用心,舉起鞭子,厲聲質問。

    話音未落,又有一個百夫長策馬跑了過來。遠遠地施了個禮,大聲喊道,“報!平章大人,那老頭手裏有個金印。好像的確是個當大官的!”

    “大官兒?乘一個巴掌大的小船兒趕路?咱們大元朝的官兒,什麼時候變得如此不講究了?!”月闊察兒愣了愣,有些不敢相信手下人的彙報。鐵青著臉,森聲追問,“你沒看錯?!他叫什麼?在哪裏任職?!”

    “啟稟平章大人,他,他會說咱們的話。自稱,自稱叫什麼轆轤。還說跟您在一起喝過酒!”第二名趕來彙報的百夫長的心思明顯比第一個仔細,想了想,繼續大聲補充。

    “轆轤?!”月闊察兒愣了愣,隨即伸出胖胖的手掌在自己頭上猛地拍了一下,“嗨呀!我知道了,是逯魯曾這老頭?!你們沒把他怎麼著吧?!那老頭早就該死了,但是不該死在咱們手裏!”

    說著話,滿臉的怒火瞬間消失了個無影無蹤。雙腳用力一點馬鐙,風馳電掣般衝到河岸邊,朝著正圍在逯魯曾座船四周的高麗仆兵喊道:“奶奶的,全都給我住手。敢碰到祿大人一根汗毛,老子將你們全都拖死!”

    罵完了高麗仆兵,他又趕緊換了幅笑臉,衝著已經嚇癱在船板上的逯魯曾喊道:“祿大人,祿大人。小弟對手下約束不嚴,讓你受驚了!該打,該打!”

    “月闊察兒——!”逯魯曾手扶著一名駕船的夥計,努力站了起來,衝著岸上大聲咆哮,“縱兵劫掠,濫殺無辜。你,你難道以為沿岸的地方官和監察禦史們,都是聾子和瞎子麼?!”

    “縱兵劫掠?哪呢?!”月闊察兒將頭四下轉了轉,然後滿臉無辜地回應,“誰縱兵劫掠了?小弟剛剛殺退了一夥紅巾賊,幫助百姓將貨物從賊人手裏搶回來才是!祿大人您老眼昏花,恐怕是沒看清楚吧?!”

    “你——!”逯魯曾氣得兩眼冒火,卻拿對方無可奈何。大元朝的監察禦史,聽起來位高權重,甚至可以將奏折直接送到皇帝的手邊上。而實際上,卻純粹屬於擺設。那些蒙古和色目大臣們無論如何貪贓枉法,欺淩百姓,隻要後台不倒,就根本不會受到任何懲罰。而一旦大臣們的後台倒了,或者在派係爭鬥中失敗,即便從沒受到過禦史的彈劾,罪名也能一抓一大堆。反正這年頭,隻要當了官的,就沒一個屁股底下是幹淨的。否則,早就被踢出官員隊伍了,根本不可能爬到比較高的位置。

    “行了,我的祿老哥!”見對方氣得臉色發黑,月闊察兒拱拱手,做出一幅討饒的樣子說道,“不就是幾個平頭百姓麼?誤殺了也就誤殺了,難道你還讓我手底下的將士們償命不成?!好了,好了,你別生氣,我約束他們,約束他們。讓他們別再胡鬧了!來人,傳老夫的將令,把河道上的民船全放了。岸上剛抓到的那些力棒,也都放了他們吧。我祿老哥生氣了,我得給他點兒麵子!”

    “是!”親兵們答應一聲,立刻策馬去四下傳令。須臾之後,被軍船堵死的河道中央就讓開了一條狹窄的縫隙。所有被堵在水麵上的民船、商船如蒙大赦,立刻篙槳並用,以最快速度逃了個無影無蹤。

    河岸上,原本被蒙古兵抓了準備做苦力使用的商販和百姓們,也僥幸逃過了一劫。身上的繩索被解開之後,帶著滿腹的困惑四散奔逃。看看命令已經執行得差不多了,月闊察兒跳下坐騎,親自來到岸邊,以漢人的禮節,衝著逯魯曾輕輕抱拳:“這下行了吧。老祿,兄弟我今天可是給足了你的麵子。等會兒咱哥倆兒怎麼喝,你自己看著辦吧!”

    “嗯——!”對著這樣一個混不吝,逯魯曾是幹生氣,卻一點兒辦法都沒有。接連咬了幾次牙,才把一口老血重新咽回肚子裏。歎了口氣,低聲道:“此處距離徐州,不過五六十裏的路程。你不思替朝廷收拾民心,卻如此縱容屬下?!你,你還怕造反的人不夠多麼?”

    “弟兄們趕路不是趕累了麼,總得讓他們找些樂子!”月闊察兒眼裏,運河兩岸的普通百姓,根本不屬於自己的同類。所以對逯魯曾的指責也嗤之以鼻。“況且這些人能平安通過徐州紅巾的地盤,誰知道他們到底跟芝麻李有沒有勾結?!我派人隨便殺上幾刀,至少也讓他們知道,往後不能跟紅巾軍走得太近!”

    “你,你,你”逯魯曾氣得眼前又是一黑,手指著月闊察兒,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而後者卻毫不為意地笑了笑,接著說道:“對了,我的祿老哥。不是聽說你給紅巾軍抓去了麼?怎麼,他們竟然這麼快就把你給放了?!是你許給了他們什麼特別的好處,還是你家裏人見機得早,提前就預備好了贖金?!”

    “你,你,休得胡說!”逯魯曾聞聽,立刻再顧不上跟月闊察兒計較什麼縱兵殘害百姓之罪。咬著牙,瞪著眼睛嚷嚷,“老夫能脫身,自然有老夫的理由!眼下不方便讓你知曉。倒是你,月滄海,你帶著這幾萬兵馬,又要到什麼地方去亂搶亂殺?!”

    “什麼叫亂搶亂殺啊,我的祿老哥。你真是不識好人心!我這是趕著去徐州救你啊!”月闊察兒聞聽,立刻用力擺手。“本來我是奉命去汴梁那邊,與也先帖木兒會師,然後跟他一道去征剿劉福通的。結果才走到半路上,就聽說你給徐州紅巾抓了去。然後就接到了聖旨,叫我火速殺往徐州!剿了芝麻李,將老哥你囫圇個給陛下帶回去!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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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血色黎明

    “萬歲——!”逯魯曾噗通一聲跪在甲板上,麵向北方,涕泗交流。“老臣無能,喪師辱國,還害得萬歲您為老臣擔心。老臣——嗚嗚——罪該萬死——嗚嗚——!”

    “嗯?!”月闊察兒先是一愣,然後忍不住笑著搖頭,“行了,我說老祿!這裏離著大都城好幾千裏地呢!你在這兒哭,皇上怎麼可能看得見。趕緊起來,趕緊起來。河上風大,小心吹壞了身子!”

    “嗚嗚——嗚嗚——嗚嗚——”逯魯曾根本不肯聽他的勸,隻是長跪在甲板上,放聲嚎啕。仿佛要把這些天來所受到的驚嚇和委屈,全都痛痛快快地哭出來。

    “你們都是死人啊,趕緊把船撐到岸邊,把老爺子給我扶上來!”月闊察兒被他哭得心煩,於是幹脆把頭轉向船上的家仆和夥計。瞪著後者,大聲喝令。

    “是,這就劃,這就劃!”夥計頭目陳小二嚇得一縮脖子,趕緊撐起竹篙,將逯魯曾的座舟給靠了岸。四個祿府的忠心家仆攙胳膊的攙胳膊,抬大腿的抬大腿。在撐船夥計們的幫幫助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將祿老夫子弄上了岸。抬到一匹臨時空出來的駿馬背上,讓他與月闊察兒並轡而行。

    見逯魯曾依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月闊察兒笑了笑,決定使出一記狠招。“我說老祿啊,你就先別哭了!趕緊好好想想吧,怎麼把這一仗失敗的原因解釋清楚?我聽大都城裏的朋友說,眼下可是有不少人正在勸皇上砍你的頭呢!”

    “嗚——!”像被堵了馬糞一般,逯魯曾的哭聲嘎然而止。蒙元皇帝下旨給月闊察兒,讓一定把他給帶回去,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可沒說過寬恕了他喪師辱國之罪。而光從損失軍隊的總數量上算,他此番戰敗之慘,遠遠超過了近十年來朝廷的任何一次失利。被判個抄家滅門都不為過!

    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促成徐州紅巾招安一事,將功抵過。而月闊察兒的大軍已經馬上就抵達黃河渡口了,即便走得再慢,距離徐州充其量也不過是一天半的路程,此刻想要讓他把大軍停下來,難度可比登天!

    正呆呆地想著,卻又聽見月闊察兒嗤嗤地笑著說道:“老祿,不是我說你。你一個文官,攙和這剿匪的事情幹什麼啊?!三萬鹽丁,聽起來人數的確不少。可那跟三萬隻羊有什麼區別?!帶著他們去征繳芝麻李那種大寇,從一開始,你不就是找著送死麼?!”

    “這——?”逯魯曾痛苦地**了一聲,心亂如麻。一開始組建淮南軍的時候,他也覺得朝廷此舉有失考量。然而男兒何不帶吳鉤的雄心,又燒得他硬著頭皮將隊伍拉了起來,並且一步步向徐州靠近。現在經月闊察兒一點撥,才赫然發現,此事恐怕另有蹊蹺。

    “你雖然是個文官。但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的道理,總應該懂吧?!那可是你們漢人寫在書裏邊的,不是我們蒙古人的說法!”月闊察兒的聲音繼續從耳畔傳來,像毒蛇一樣吞噬著他的心髒。“你去淮南征召鹽丁成軍,糧草、輜重、軍餉,這三樣,有人替你張羅麼?就淮南那個窮地方,朝廷不給你錢糧,你憑什麼讓鹽丁替你拚命?!人家也有老婆孩子一大堆,死了誰管啊?!”

    “這——?”逯魯曾繼續痛苦地**,額頭上,冷汗淋漓而下。連月闊察兒這個豬一樣的莽夫都能看出來的圈套,自己居然一頭就鑽了進去。逯魯曾啊,逯魯曾,你一大把年紀活到狗身上了麼?!

    “走吧!?有些話,咱們哥倆紮營後再細說!”偷偷看了看逯魯曾的臉色,月闊察兒非常“體貼”地補充。

    甭看他長得又矮又胖,言談舉止都像一頭蠢豬。實際上,此人心機深沉異常。自打見到逯魯曾第一眼開始,就已經想好了如何將後者綁在自己的馬尾巴上。所以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並非無的放矢。

    逯魯曾為什麼會被派去組織鹽丁?具體原因在蒙元頂級貴族的圈子裏,幾乎人人心知肚明!但並不是每個人都像脫脫一樣,巴不得逯魯曾早死。中書添設右丞哈麻、哈麻的弟弟雪雪,還有監察禦史袁賽因不花等人,就暗中一直在蒙元皇帝妥歡帖木兒身邊遊說,勸其謹慎處置此事。

    那妥歡帖木兒幼時親眼目睹自家母親死於權臣之手,繼位後又被伯顏操控多年。所以最忌憚大權旁落。而眼下脫脫兄弟一人在中樞為相,一人在外統領大軍,已經隱隱有了第二個伯顏家族的趨勢。因此妥歡帖木兒在倚重脫脫兄弟之餘,也在悄悄扶持哈麻、雪雪、月闊察兒等人,試圖讓後者與前者分庭抗禮。

    所以本著政敵想要做的,我一定要反對的原則。月闊察兒就不願讓逯魯曾輕易地死掉。此外,逯魯曾這個漢臣雖然在朝堂中影響力有限,卻素負剛正敢言之名。把他拉到自己這一邊,日後再想對付脫脫,此人就是跳出來點火的不二之選。輸了對哈麻、雪雪、月闊察兒他們這一派來說不會傷筋動骨,萬一幸運地一口咬到了關鍵處,就可以一勞永逸地將脫脫、也先貼木兒兄弟打翻於地,永遠甭想再翻身!

    此刻逯魯曾心亂如麻,哪裏想得到豬頭一樣的月闊察兒,正試圖將自己綁上他那一派的戰車?!騎在馬上,失魂落魄的走著,一邊走,一邊不斷地抹淚,歎氣,直到中午紮營吃飯的時候,才終於恢複了幾分精神,試探著跟月闊察兒探討起招安徐州紅巾軍的可能性來!

    月闊察兒正用刀子挑著一塊羊背肉大嚼,聽到逯魯曾吞吞吐吐的暗示,嚇得猛然一哆嗦,差點把刀尖直接捅進自己的喉嚨裏頭!“我說老祿,你沒被嚇糊塗了吧!紅巾賊抓了你,卻又可憐巴巴地請你幫他上奏朝廷,願意接受招安。這不是明擺著利用你來行緩兵之計麼?!!”

    “不,不是緩兵之計!”逯魯曾臉色一下子就紅到耳根兒上,搖著頭否定,“他們用心頗誠,接連兩次大獲全勝,都把主動把被俘的官軍釋放了。明顯就是在給自己留後路。此外,當年方國珍擒了朵兒隻班,不也是這樣做的麼?我記得朝廷當即就答允了他,並且再三原諒了他的背信!”

    “方國珍是方國珍,芝麻李是芝麻李!”月闊察兒從羊肉上抽出刀子,用刀尖剔著牙齒慢慢回應。

    “有何不同?”此刻逯魯曾手中沒有一兵一卒,隻能耐心地向對方求教。

    “這不明顯的麼?芝麻李手下的人太多,是方國珍的十幾倍!”月闊察兒白了他一眼,沒好氣的解釋。“方國珍再背信棄義,能波及的也不過是一縣之地。而芝麻李萬一翅膀硬起來的話,糜爛的就是半個河南江北行省!”

    “呃——!”逯魯曾被噎住了,半晌都無言以對。芝麻李的實力太大,所以被招安了,朝廷也無法放心。不像方國珍,手下就幾千海賊,再怎麼折騰,也成不了多大的氣候。

    道理是這個道理,作為崇天門下唱過名的進士,逯魯曾一點都透。可如果不促成芝麻李的招安,他就無法洗清自己的罪責。再者說了,如果能把徐州紅巾牢牢地抓於手中,今後漢臣在朝堂上,說話的底氣就要硬得多。無論是脫脫一派,還是哈麻一派,都不會再把大夥當成擺設。

    想到那個光明美好的未來,逯魯曾咬了咬牙,繼續做最後的努力,“芝麻李麾下的長史趙君用答應老夫,如果朝廷像對待方國珍那樣招安他們,他們願意替朝廷去攻打潁州紅巾。另外,凡是替他們奔走的人,他們都會將半年來在徐州所得,分一半兒奉上。絕不敢讓大夥替他白做人情!”

    “嘶!”月闊察兒一聽,眼神立刻就明亮了起來。徐州緊鄰著運河,且不說城破時從達魯花赤和其他官員府裏抄到的錢款,單單算半年來運河上設卡收費所得,就不會是太小的數目。不過,隻是短短一瞬之後,他眼神就重新黯淡了下去,笑了笑,搖著頭說道,“唉,老祿啊,有這等好事,你怎麼不早點跟兄弟我說?!眼下兄弟我這都馬上到黃河邊上了,你再勸兄弟我把刀子插回鞘中,不是太晚了麼?”

    “這個——?!”逯魯曾想了想,紅著臉點頭,“是稍微晚了些。但是如果能不戰而屈人之兵,不更顯得平章您智勇雙全,聲威蓋世麼?”

    “這不是曲不曲的問題!”月闊察兒將刀子朝麵前一甩,入案盈寸。“實話跟你說吧,老祿,兄弟我真沒法幫你這個忙!你把你自己換在我這個位置上想想,兵馬都到了黃河邊上了,卻為了一個無法確定的招安之請頓足不前。萬一那芝麻李過後不認賬,錯失戰機這個責任,誰能背負得起?!”

    看到逯魯曾被問得麵如死灰,笑了笑,他繼續撇著嘴巴補充:“再說了,我現在手中兵強馬壯,弟兄們士氣如虹。那芝麻李卻接連打了兩仗,師老兵疲。明明再向前幾步就唾手可得的戰功,兄弟我為什麼要冒險等著你回去弄什麼招安?!萬一朝廷不願意招安這幫紅巾賊,你一來一去至少小半個月。有這半個月時間,芝麻李早緩過氣來了。我再過河去打他,哪還會像現在一樣贏得輕鬆?!”

    一連串的問話,令逯魯曾滿頭是汗,再也說不出半個字來!月闊察兒見此,突然伸出一支胳膊,將逯魯曾摟在腋下,推心置腹地說道:“老祿,兄弟我知道你需要一場功勞自保。就憑咱們倆多年的交情,兄弟我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被別人害死。這樣吧,你就在我軍中住著,哪也別去。等打下了徐州,我就把功勞分你一份。說你用招安的手段麻痹住了芝麻李,所以我才能順利殺到徐州城下。你說,兄弟我仗義不仗義?!”

    麻痹?如果芝麻李真的想尋求招安的話,絕對就預料不到,自己前腳剛走,朝廷的大軍就殺到徐州城下來!想到趙君用昨夜迫切的麵孔,再想到自己於被俘之後受到的那些善待,逯魯曾心裏好生難過。

    然而,難過歸難過,作為朝廷的忠臣,他也絕不可能派人去給徐州軍通風報信,讓後者趕緊做好迎戰準備。更不可能冒著將月闊察兒這一派也徹底得罪掉的風險,跟後者硬拗。思前想後,終是發出了一聲長歎。把自己昨天趕了一夜的奏折揉成了團,順手丟進了火堆當中。

    吃過了午飯,他繼續失魂落魄地跟著月闊察兒向南開進。傍晚酉時,就再度抵達了黃河渡口。那守衛渡口的徐州紅巾士兵,顯然被打了個搓手不及。稍稍抵抗了一下,就放棄了浮橋,落荒而逃。

    月闊察兒明白兵貴神速的道理,立刻派遣出一萬高麗仆從兵馬,冒著被徐州紅巾半渡而擊的風險。從浮橋上衝到了黃河南岸,建立起了一個穩固的陣地。隨即又將麾下一萬蒙古騎兵分為兩波,一波渡過河去,加強防禦。以免芝麻李趁夜來搶奪浮橋。另外一半,則與剩下的萬餘高麗仆從一起,駐紮在了黃河北岸,保護大船上的糧草輜重。隻待明天日出之後,就殺過橋去,繼續向徐州城下推進。

    待安排好了一切,天色就徹底黑了下來。月闊察兒在北岸的中軍帳裏擺下酒宴,替老朋友逯魯曾壓驚洗塵。逯魯曾心裏覺得對不住徐州紅巾,隻喝了兩巡,就醉成了一團爛泥。具體酒宴何時結束,自己又是如何離開的中軍大帳的,一概不得而知。

    黎明時分,他做了一個噩夢。夢見自己與脫脫、月闊察兒等人一道,攻破了徐州城。將城中的八萬紅巾將士,還有十多萬居民,不分男女老幼,殺了幹幹淨淨。那又熱又濃的人血,順著城門淌了出來,一直淌進了滾滾黃河當中。到後來,整個黃河水都變成了血一般顏色,燃燒著,燃燒著,燒得天地之間,一片耀眼的紅!

    天庭失火了,神仙們忙得焦頭爛額。人間的慘劇,他們顧不上管,也沒有能力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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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6 00:25:1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六章  火火火

    那來自靈魂深處的火焰燒得極烈,就連現實中的逯魯曾,都隱約感覺到了它的炙熱。正迷迷糊糊間,忽然又感覺到了一陣涼風,緊跟著,就聽見有人在自己耳邊驚慌地喊道:“大人,大人,快醒醒,走水了,走水了——!”

    “燒,燒吧!全都燒幹淨了才好!”逯魯曾緊閉著眼睛,於半夢半醒間咬牙切齒地說道。讀書、考功名、輔佐明君,建立太平盛世。年少時的夢想,到老來回頭再看,卻發現根本就是一個笑話!在朝堂上當了一輩子擺設不算,眼睜睜地看著十餘萬百姓被屠殺殆盡,自己卻連個屁都沒敢放!那可是十幾萬活生生的人,與他有一樣的膚色,一樣的頭發,操著一樣的語言,穿著一樣的衣服!活生生的十幾萬人,不是十幾萬棵野草!

    雖然他們被稱作草民,但從他們軀體裏淌出來的是紅色的血,而不是綠色的汁液。十幾萬人的血,足夠彙成一條大河!

    “大人,快醒醒!趕緊醒醒啊!水寨,水寨起火了。糧食,糧食還有輜重全都被燒了!”家仆急得滿頭大汗,抱住逯魯曾的肩膀子就一通亂搖。

    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老夫子從噩夢中重新拉回現實。睜開眼睛順著四敞大開的帳篷門口向外看了看,逯魯曾嘴裏登時發出一聲驚叫,“啊——!你說哪裏著火了!水寨,水寨怎麼會著火?!大軍還沒殺進徐州城裏去嗎!”

    “哎呀我的大人啊,您昨天到底喝了多少酒啊!”家仆被問得一愣再愣,哭笑不得地解釋。“昨天晚上咱們在北岸紮的營,這天還沒亮呢,怎麼可能就殺進了徐州城裏頭?這回慘了,幾萬大軍的糧草輜重全都燒了!還去剿人家芝麻李呢,不被芝麻李剿了就不錯了!”

    “什麼?你說糧草,糧草輜重都在船上?!”逯魯曾用力晃了晃腦袋,繼續迷迷糊糊地追問。不知道為何,心裏卻突然覺得一陣輕鬆。

    糧草輜重都燒了,月闊察兒當然不可能再去餓著肚子攻打徐州。等地方官把新的軍糧運送過來,自己已經乘著輕舟到了大都,把芝麻李和趙君用兩人的招安請求送到陛下案頭上。屆時,夢裏的徐州之屠就不會再發生,自己也不會背負上十幾萬人的血債,永世不得安寧!

    “不在船上,還能放哪去?!”忠心的家仆拿自己的糊塗老爺沒辦法,隻好清清嗓子,耐心地解釋,“昨天到達渡口時,天色太晚了。月闊察兒大人怕受到芝麻李的夜襲,就讓運送糧草和輜重的大船都停在了北岸。還單獨立了一個水營,禁止任何人靠近!誰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剛才小的聽見外邊一片大亂,爬起來一看,水寨那邊就已經——!”

    “壞了,哎呀!”話才說了一半兒,他又尖聲大叫,“大人,您的座船。您的座船也泊在水寨那邊。船上,船上的箱子,船上的箱子一個都沒卸下來!”

    “我的座船?!”逯魯曾在地用力地晃動腦袋,花白的頭發四處飛舞。自打昨天遇到月闊察兒之後,他就一直有些魂不守舍。根本沒心思去管自己的座船被後者安置到了什麼地方?更沒心思去管趙君用贈送給自己的財物到底該怎麼處理?!

    此刻被忠心的家仆一提,立刻追悔莫及。那可是整整大半船財物啊,除了床底下箱子裏的珠寶字畫,下麵壓艙的,還有不少金銀和銅錢。原本打算帶回大都城中,替趙君用上下打點。這回,全都跟著月闊察兒的軍糧一起燒了個精光!

    正懊惱得眼前陣陣發黑的時候,耳畔卻又傳來了其他三個家仆們惋惜地聲音,“哎呀!完了,完了,完了!陳,陳小二他們幾個,也都睡在船上呢!這回完了,整個水寨都燒了,他們跑都沒地方跑!”

    “夥計們也在船上?!”逯魯曾瞪圓了眼睛追問,滿臉愕然。軍營重地,肯定不能隨便放身份不明的人進入。可他逯魯曾麾下的家仆和船夫則除外。畢竟他是大元朝堂堂淮南宣慰使,月闊察兒即便再瞧不起人,沒有聖旨的情況下,也不會公開去搜查他的座船,拷問他的仆從!

    猛然間,一股寒意從腳底板處湧起來,直竄入逯魯曾心窩。水營,沒有外人能夠出入。蒙古騎兵不喜歡乘船,運送糧草輜重的貨船上,每艘頂多留下十幾個高麗仆從。而跟趙君用贈送給他的輕舟相比,那些載重超過了四百石的糧草輜重船,無異於一座座靜止的靶子

    恍惚間,他仿佛看到一葉輕舟像遊魚般,借著夜色的掩護,在糧船和輜重船之間往來穿梭。每經過一艘大船,都迅速將一桶燈油潑在大船上,然後丟下一根火把!

    “快救火,快跟老夫去救火!”不敢繼續往下想,逯魯曾一個箭步竄出帳篷,以與年齡極不相稱的敏捷奔向河岸。“快救火,船都在水裏。直接把水汲上來就能滅火,用水龍汲水就能滅火!”

    “大人,大人,您慢一些。小心腳下!月闊察兒大人已經帶著人馬過去了。您去了什麼忙都幫不上!”家仆們抱著被子和長衫衝出來,追在逯魯曾身後大聲提醒。

    逯魯曾卻對來自身後的呼喊充耳不聞。眼前閃動的,始終是一艘飄忽的船影。最輕便最靈活的座舟,裏邊還有十幾個看上去極其機靈的夥計。帶隊的夥計頭目叫陳小二,一眼看上去就是個懂事兒的孩子,在路上把自己伺候的舒舒服服,根本沒想起來去檢查底艙

    如果事實真的如自己所猜,恐怕自己的命要搭上,修武祿氏全族上下三百餘口,也得被朝廷殺個幹幹淨淨!正急得焦頭爛額間,就看見有一艘冒著烈焰的大船,搖搖晃晃地從水寨裏衝了出來。轟隆一聲撞在岸邊上,轉眼就散做了一堆冒著煙的碎片。

    “砍斷,把連著船的鎖鏈砍斷。快,快上去砍啊!你們這群廢物!誰救下一艘船來,老子給他千夫長做!”月闊察兒跳著腳,衝著麾下的蒙古兵和高麗仆從大喊大叫。

    差不多整個北岸大營的將士,都衝到水寨周圍來救火了。浮橋上,還有無數高麗人拎著水桶,急匆匆地朝北岸這邊衝。在重賞和官爵的雙重刺激下,很多人用水澆濕了衣服,不顧一切朝正在燃燒著的大船上衝。而那些裝滿了糧草和輜重的大船,昨夜卻為了避免風浪而用繩索和鐵鏈串在了一起,短時間內,誰也無法將他們分開。

    沒有小船,一艘都沒有!包括被月闊察兒的手下在運河上劫掠來的幾艘小型民船,被統統地消失了,誰也不知道它們被挪到了什麼地方。被烈焰照的如同白晝的水麵上,如今隻剩下了被繩索和鐵鏈串在一起的大船。外側的幾艘已經徹底燒成了一個個火炬,,位於內側的大部分船隻卻剛剛才開始冒起青煙。然而,手忙腳亂的蒙古人和高句麗人,卻誰也無法將已經著了火的大船和還沒燒起來的大船分離開,隻能眼睜睜看著烈火越燒越旺,越燒越旺,從水寨外圍向內側蔓延。

    “澆水,往沒燒起來的船上澆水!”逯魯曾急中生智,大聲替所有人出主意。“先把沒燒起來的船都澆濕了,阻止火勢蔓延。然後再想辦法把船分開!。”

    “澆水,往沒燒起來的船上澆水!別救那些著火的,保住一艘算一艘!”四個追過來的家仆也扯開嗓子,將逯魯曾的叫嚷聲一遍遍重複。

    “澆水,往沒燒起來的船上澆水!按祿大人的吩咐做,他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月闊察兒正急得六神無主,聽了逯魯曾的話,立刻毫不猶豫地吩咐麾下將士遵照執行。很快,便有幾百名渾身被打濕的高麗人,在蒙古將領的逼迫下,冒死衝進了火場。將裝滿了水的木桶倒扣在還未完全燒起來的船隻上,轉眼間,就令火勢的蔓延速度降了下來。

    “割繩子,先集中力氣割那些沒著火的,把沒著火的船自己先分開!”逯魯曾當仁不讓地接過指揮權,繼續跳著腳大喊。

    到底是崇天門下唱過名的進士,他的見識和眼光,都遠非常人能及。一隊隊高麗士兵拎著樸刀、斧子衝進火場,在繩索和鐵鏈上亂砍亂剁。很快,便有幾艘沒著火的大船和其他船隻分離開,艱難地在水寨中開始移動。

    “向下撞,順著水流向下撞,撞出一條通道來!別怕,把擋路的船全撞沉了,火自然就熄了!先撞出一條通道來,先撞出一條通道來!!”逯魯曾完全投入了角色,將一道又一道恰當的命令接二連三地發了出去。

    幾艘沒著火的大船調整方向,順著水流向下擠壓。已經著了火的大船上,則發出刺耳的吱吱咯咯聲。燒紅的鐵鏈和冒著煙的繩索紛紛斷裂,希望的曙光就在眼前。

    “加把勁兒,加把勁兒!祿老頭,今天真多虧了你!”月闊察兒興奮得大叫,三步並作兩步走到逯魯曾身邊,用力朝後者肩膀上猛拍。

    然而,一直在發號施令的逯魯曾,卻突然就變成了泥塑木雕。兩眼死死地盯著河道上遊,任由他怎麼拍,都不做任何回應。

    “怎麼了?老祿,你在看什麼?”月闊察兒被嚇了一跳,轉過頭,順著逯魯曾的目光向上遊看去。隻見十幾艘冒著火的小舟,順流而下。仿佛一隻隻剛剛孵化出來的鳳凰般,義無反顧地衝進了水寨當中。推著正在燃燒的大船一道,將整個河麵燒得一片通紅!

    天庭沒有失火,這團火來自人間。眼下還略顯單薄,有朝一日,必將驅散世上所有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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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巨龍的咆哮

    “轟隆!”一艘小船突然炸開,將數萬點橘紅色的星星濺落在周圍的幾艘大船上。那些明明已經澆了水的大船,立刻被點起了無數火頭。每一個火頭都跳躍著,發出妖異的光芒,如同地府裏衝出來的數萬隻幽靈,在甲板上翩翩起舞。

    它們的確是幽靈,表麵是亮紅色,內部卻是呈現藍綠色。水澆上去,非但無法將它們撲滅,反而令火苗跳得更高,更為狂野。幾名高麗士兵躲避不及,立刻被狂野的火苗星沾到身上。那火苗瞬間就變成了一條小蛇,貼著濕淋淋的衣服向上爬去,燒得高麗兵們鬼哭狼嚎!

    “妖法!”不知道誰喊了一嗓子。原本已經亂成一鍋粥的高麗人立刻顧不上再繼續救火,丟下水桶,爭先恐後地往岸上逃。而通往岸邊的過道,卻隻有窄窄幾條。數千人你推我搡,立刻令所有通道都失去的作用,不斷有人失足,下餃子一般朝水裏掉去。隨即被滾滾黃河水一卷,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不是妖法,是猛火油,色目人從海上運過來的猛火油!”逯魯曾忽然間又恢複了清醒,跺著腳大聲叫嚷。(注1)

    猛火油,肯定是猛火油。隻有猛火油的火焰,才會呈現這種妖異的藍綠色。但徐州軍從哪買到的這麼多猛火油,裝了滿滿十幾船!一定是色目人賣給他們的!那些該死的色目人,為了錢,居然什麼都敢賣給他們!

    沒人回應他的聲音,船上岸下,剎那間,所有蒙元將士都失魂落魄。如果隻是普通走水的話,這場火災還有機會撲滅。而既然火災的起因是紅巾軍人為造成,那麼,後者絕對不肯放任他們從容地救火,並且隨時都可能從暗處殺過來,給他們致命一擊。

    果然,就在水寨中的蒙古士兵和高麗士兵正向岸邊逃命的時候,第二波小舟,又從上遊黑暗處飄了下來。依舊是十幾艘,每一艘船上都跳著妖異的火焰。撞進水寨當中,炸開,或者與大船緊緊地貼在一起,將死亡的烈焰四處擴散。

    沒有人再敢提“救火”兩個字,留在船上的蒙元將士,紛紛縱身跳進了黃河。雖然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人,根本就不通水性。然而跳進河裏還有一分重新爬上岸的機會,繼續留在船上,則肯定會變成一堆烤肉。

    沒有人願意做烤肉,哪怕上司們拿刀逼著,也沒有人願意!而災難卻不僅僅來自水上,在黑暗中,有一聲高亢的龍吟忽然響起,“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貼著地麵,把恐懼送進所有北元將士的心中。

    “整隊,趕緊整隊——!”月闊察兒猛地跳了起來,喊得聲嘶力竭。龍吟聲來自背後,來自黃河北岸,他的軍營兩側。徐州紅巾早就埋伏在了那裏,等著他跳入陷阱。而他,卻信了逯魯曾的話,還想著去徐州打芝麻李一個措手不及!

    “整隊,整隊備戰!整隊備戰!”所有蒙古將領,齊齊喊了起來。快步衝向軍營,去取自己的鎧甲和戰馬。

    他們都是騎兵,習慣了馬背上和敵人一決生死。沒有坐騎,戰鬥力至少會下降了三分之二!然而,徐州紅巾卻不想給他們整軍備戰的機會,很快,就在黑暗中露出了鋒利的牙齒。幾百匹高頭大馬,忽然從黑暗中衝了出來。馬背上的漢子們紛紛放平了長槍,像梳子般從軍營門口掠過,將正在朝營門狂奔的蒙元將士,成排地挑在長槍上,然後像死魚一樣甩了出去。

    戰馬奔騰的速度宛若閃電,轉眼間,便又消失在另外一側的黑暗當中。軍營大門處,隻留下了上百具殘缺不全的屍體和一條寬闊的血河。“河”岸南邊,蒙古人和高麗人的腳步噶然而止,兩股戰戰,半晌不敢再向前移動分毫。

    “衝啊,趕緊回營去取戰馬!他們沒有多少騎兵!”月闊察兒披頭散發地衝後麵跑過來,用刀鋒逼著將士們繼續前進。

    徐州紅巾崛起時間短,黃河以南各地也不適合養馬。所以,芝麻李麾下,騎兵數量肯定非常有限。然而,道理是這個道理,血淋淋的屍體在前麵擺著,卻是誰也不敢保證,那夥剛剛遠處的騎兵,什麼時候會再掉頭殺回來?!誰也不肯,主動往徐州紅巾的槍尖上撞。

    正猶豫間,高亢的龍吟聲卻再度於眾人兩側響了起來。黑暗中,緩緩亮起了數點繁星。伴著龍吟和悶雷,一點點向軍營靠近,靠近。“快,快回去取兵器!芝麻李的大隊人馬殺過來了!”月闊察兒推開擋在身前慌作一團的士卒,帶頭向軍營裏頭衝了過去。所有蒙古和高麗人如夢初醒,尖叫著,互相推搡著,緊緊跟在他的身後。逃命的蝗蟲般,朝著軍營裏猛擠。

    遠處亮起的不是繁星,而是徐州紅巾的刀尖反光。黑夜裏,也不知道來了多少兵馬,排著整齊的陣列,大步朝蒙元將士們推了過來。每一步落下,都震得地動山搖。

    “擋住他們,跟我擋住他們!”一名蒙古千夫長嘴裏發出絕望的咆哮,帶領著身邊的百十名勇士,迎麵向星光海洋衝了過去。迎接他的是數千支羽箭,帶著風聲從半空中撲了下來,將他們當中的大多數釘死在逆衝的途中。千夫長一個人身上就**了十幾支,像一隻刺蝟般,在地麵上旋轉著,旋轉著,嘴裏發出淒厲的哀嚎,“啊——啊——啊——”

    一杆標槍飛了過來,徹底結束了他的痛苦。數百名徐州紅巾,緊跟著標槍從黑暗中現出了身影。每個人身上都穿著齊整的鐵甲,從頭一直包到腳,手裏的兵器倒映著點點火光。

    不快,也不慢。他們邁著整齊的步伐,穩穩地推向亂成一團的北元將士。在他們身後,還有十幾隊同樣規模的紅巾軍從黑暗中走了出來,大部分都穿著鐵甲,少部分,則挽著強弓。冰冷羽箭一排排射向天空,每一次起落,都奪走無數條性命。

    “頂上去,頂上去,他們沒多少人!”月闊察兒的副手普賢奴挺身而出,組織麾下的蒙古兵上前迎戰,給自家主帥爭取緩衝時間。他平素馭下頗為寬厚,因此很多蒙古兵都願意替他效死力。然而,效死力也隻是上前送死而已。在列陣而來的紅巾鐵甲麵前,手裏隻有水桶和水瓢的蒙古兵,一波波衝上去,一波波像風暴中的麥子一樣被對手砍倒。

    “頂上去,頂上去!平章大人待我等不薄!”有名高麗將領也帶著麾下數百仆從軍,發了瘋般撲向距離自己最近的一支紅巾軍隊伍。

    隔著五六十步遠,他們就被紅巾軍中的弓箭手給盯上了。冰雹般的羽箭從半空中落下來,將許多高麗人射得像一隻隻刺蝟般,躺在地上大聲哀嚎。卻仍有一二十名運氣好者,成功躲過了箭雨,揮舞著木頭勺子繼續向前猛衝,就像一隻隻憤怒的螳螂,試圖阻止滾滾而來的車輪。

    螳臂當車,注定就是一個笑話。朱八十一帶著麾下的弟兄們向前推了數步,就將攔路的二十幾名高麗人統統砍翻在地上,然後毫不猶豫地從屍體上踩過去,推向了下一個目標。

    那個目標是一個蒙古指揮使,揮舞著一把鑲嵌著寶石的大刀,嘴裏唔哩哇啦地發出他無法聽懂的聲音。許多赤手空拳的蒙古士兵則圍攏在此人的身邊,既不向前反撲,也不肯立刻轉身逃走,仿佛站在原地不動,就能將紅巾軍將士活活嚇退一般。

    “丙隊,前方十五步,投!”把刀尖向前一指,朱八十一毫不猶豫地下達了攻擊命令。走在隊伍第三排的丙隊士卒,立刻把長矛交在了左手,右手從身後抽出一根四尺長的短標槍。輪動手臂,“嗖”地一聲,將短標槍送上了天空。

    這是羅剎兵的成名絕技,伊萬諾夫手把手教了好幾個月,最近一兩天才初見成效。近百根標槍呼嘯著掠過十五步左右距離,一頭從半空中紮了下來,紮進了原地發愣的蒙古武士隊伍當中。整個隊伍立刻被砸得四分五裂,盡半數蒙古武士被標槍穿透,當場氣絕。還有一少半則突然發出一聲淒厲的長嗥,跟在那名指揮使身後,發起了絕地反撲。

    連鎧甲都沒顧得上穿的他們,隻是在朱八十一麵前濺起了幾串血花,就全倒了下去。左軍甲隊戰兵的鋼刀上,則都粘滿了紅。淅淅瀝瀝,順著刀刃往地下淌。

    “的的,的的,的的”明亮的軍營大門口,忽然傳來一陣淩亂的馬蹄聲響。幾十名最先逃回大營的蒙古將士成功取到了戰馬,騎在上麵,試圖憑借一次反擊扭轉戰局。

    然而過短的距離,令戰馬根本無法衝起速度。已經積累了足夠作戰經驗的紅巾軍將士,卻對騎兵已經失去了原有的畏懼。在前軍都督毛貴的指揮下,迅速分出兩個長槍兵百人隊。迎著戰馬前來的方向蹲下去,長矛尾端頂住地麵,矛鋒斜向前指。轉眼之間,就在戰馬衝刺的必經之路上組成了一道鋼鐵叢林。

    麵對密密麻麻的數排長矛,沒衝起速度來的戰馬,本能地選擇了逃避。偏轉身體,試圖從長矛陣的兩側繞路。這個動作,令原本就不是很快的速度,變得更加緩慢。“點火,擲!”毛貴心腹愛將續繼祖當機立斷,帶頭將手雷甩到了馬肚下。“轟、轟、轟、轟”爆炸聲震耳欲聾。火光起處,十幾名蒙古武士連人帶馬,被炸了個四分五裂!

    “掌心雷,掌心雷!”僥幸沒被炸到的蒙古騎兵,嚇得魂飛天外。將坐騎向後一拉,撥馬便逃。

    “堵住大門,堵住敵營大門!”毛貴和續繼祖兩人,卻根本無暇分兵去追。組織著麾下的長槍兵和擲彈兵,將月闊察兒的軍營正門堵了個水泄不通。見到有人敢策馬往外衝,就弓箭和手雷一起招呼。

    不到一半的爆炸率和長短不等的延遲時間,在紅巾軍自己看來,絕對是致命缺陷。然而被堵在軍營中的蒙古騎兵們,則被連綿起伏的爆炸聲嚇得兩股戰戰。第一次接觸到此物的他們,誰也不知道“掌心雷”下一刻會在哪裏爆炸?!誰也判斷不了“掌心雷”什麼時候會爆炸?!見到一個個冒著火星的鐵葫蘆朝自己馬腿下滾來,立刻亂紛紛向後退去,任月闊察兒如何逼迫,都不敢繼續硬著頭皮朝營門外衝。

    “靠過去接應平章大人!隻要平章大人的騎兵能衝出來,這仗咱們就贏定了!”月闊察兒的副手普賢奴心急如焚,組織起另外幾夥士氣尚存的蒙古兵,拚命向毛貴的身後擠。趙君用則帶領著五百多名紅巾軍戰兵,牢牢將毛貴的前軍護住。不停地丟出手雷和標槍,逼得普賢奴和他麾下的蒙元將士節節敗退。

    芝麻李率領著紅巾軍剛剛組建起來沒幾天的騎兵,再度整理好了隊形,從遠處兜了回來。鋼刀之下,蒙古和高麗士兵被殺得血流成河。很快,北岸的元軍就出現了崩潰跡象,一些遠離戰團的高麗人悄悄地丟下木桶和水瓢,撒腿奔向了黎明前的黑暗當中。

    在高麗人的帶動下,不少蒙古武士也丟掉武器或者救火的水桶,加入了逃命隊伍。普賢奴急得兩眼冒火,揮動著鋼刀,接連砍了五、六名逃命的士兵,卻始終無法阻止頹勢。

    正束手無策間,卻聽見逯魯曾大聲提醒道,“調兵,趕緊從南岸調兵,南岸沒有紅巾軍!”

    “吹角,從南岸調兵,趕緊吹角,向南岸求援,快啊,你他奶奶的快啊!”像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稻草般,普賢奴踹了自己的親兵一腳,大聲命令。

    “嗚嗚,嗚嗚,嗚嗚”喑啞的號角聲從他身邊響起,就像一隻被**了無數次的母驢,發出最後的悲鳴。

    “嗚嗚,嗚嗚,嗚嗚”大營裏,也有委屈的號角聲相合。月闊察兒無法組織騎兵衝出去跟自家大隊人馬彙合,隻能把希望也寄托在南岸的隊伍上。期待他們能盡快殺過浮橋來,從背後給徐州紅巾致命一擊。

    不用角聲召喚,留下南岸的那些蒙古兵和高麗兵,也在副指揮使闊絀的指揮下,努力向北岸挺進。然而浮橋太窄了,一下子擠上橋來的兵馬又太多,根本加不起速度。正急得火燒火燎間,遠處的河麵上,又傳來幾聲高亢的龍吟,“嗚嗚——嗚嗚——嗚嗚——”

    緊跟著,一艘四百石的大船,緩緩地從黑暗中駛了出來,繞過已經徹底燒成一團篝火的水營,從河道貼近南岸的位置,緩緩撲向了浮橋。

    “把長矛伸出去,把長矛伸出去,擋住它,擋住它,別讓他們撞上浮橋。”副指揮使闊絀不顧一切地跑向岸邊,衝著浮橋上的北元將士大喊大叫。浮橋隻有一處,如果那艘四百石的大船上,也裝滿了猛火油的話。萬一它被點燃了撞到浮橋上,元軍將徹底被且為兩截。

    北岸的士氣盡喪,南岸的沒有糧草和輜重補充。用不了多久,就得麵臨全軍覆沒的結局!

    浮橋上的蒙古和高麗士兵,顧不上繼續向前走,紛紛將手裏的長兵器探到上遊一側,試圖在最後關頭,給順流而下的大船製造一點障礙。令他們驚喜萬分的是,那艘由運糧船改造的大船,居然沒有繼續向浮橋靠近。而是在船帆和船槳的配合下,逆著水流,緩緩地停在了距離浮橋五十步遠的位置。

    他們要幹什麼?黃河北岸,老進士逯魯曾也被大船的怪異動作弄得滿頭霧水。愣在河灘上,兩眼牢牢地盯住船頭。

    這艘船,分明是數天前他麾下的一隻。當時被用來運送輜重,而現在,卻被改裝成了戰艦。

    而戰艦需要的靈活性,這艘船完全不具備。戰艦所需要的女牆和撞角和拍杆等陳設,這艘船也壓根兒都沒裝。隻是在船首處,加裝了一個怪異的龍頭,瞪圓了兩隻黑洞洞的眼睛,驕傲地盯著浮橋上的蒙元將士。仿佛後者已經成了獵物一般,目光裏不帶絲毫憐憫。

    有人站在浮橋上向大船射出的狼牙箭,叮叮當當,令大船身上頓時生出了一層白白的羽毛。巨大的船身晃了晃,仿佛巨龍在抖動身體。緊跟著,龍的左眼處猛然閃起了一道紅光,數百枚鐵彈丸呼嘯著噴射出來,將浮橋上的蒙古人和高麗人割莊稼般掃翻了一大片。

    “轟!”緊跟著,巨龍的右眼也閃起了紅光。數百隻板栗大小的彈丸飛出來,在五十步外的浮橋上,“清理”出一片血淋淋的空檔。

    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黃河的水麵猛地向上一跳,也跟著發出了憤怒的咆哮。驚濤拍上橋麵,將更多的北元將士拍下去,轉眼間衝得無影無蹤。

    巨龍發怒了。

    在醒來多日之後,這條被無數華夏人視為母親的巨龍,終於發出了自己的第一聲怒吼。伴著火炮的轟鳴,將強盜和幫凶們一並掃進了滾滾洪流之中!

    注1:猛火油,古代人對石油的稱呼。宋代後開始在戰爭中大規模應用。北宋曾公亮在《武經總要》中記載過一種“猛火油櫃”。以火藥引燃石油,專門用來向敵軍進行火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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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6 00:25:4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八章  燒餅歌

    “妖法——!”浮橋上的蒙元將士大叫著,拚了命朝兩側橋頭擠去。然而狹窄的橋麵和過密的人頭數量,再一次限製了他們的移動速度和範圍。幾乎是眼睜睜地,他們看著大船上的紅巾士兵,將兩口袋黑乎乎的東西依次從龍眼睛中倒了進去,然後拿起一根粗大的木頭棍子朝裏邊搗了幾下,再然後,開始慢慢調整船頭。

    轉動,轉動,笨重的運糧船逆著水流,緩緩地轉動身軀。每挪動一寸,所耗費的時間都有一萬年般漫長。被自家袍澤堵在橋麵上的蒙古和高麗士兵,則將身體拚命後仰去,左右擺動,盡最大努力避開巨龍的眼睛。哪怕是將身邊的同夥擠進水裏淹死,也在所不惜。

    一萬年時間終究還是會有個盡頭。角度向左下方調整了大約八分之一個圓之後,龍頭終於又停了下來。緊跟著,左眼猛地一閃,再度將百餘粒彈丸噴向了橋麵。

    “啊——!”被打中的蒙元士兵嘴裏發出淒厲的哀嚎。僥幸沒有被彈丸波及的,卻鬼使神差般長出了一口氣。“轟!”,還沒等他們把嘴裏的氣吐幹淨,巨龍的右眼再度閃了一下,又是百餘粒彈丸,將正對龍頭方向的十幾名蒙古兵,統統打成了篩子!

    大船又開始挪動,還是像先前意一樣笨拙。妖異的火光下,十幾名紅巾軍士兵在龍頭附近跑來跑去。他們的動作很慢,幾乎與巨龍一樣笨拙。然而浮橋上的蒙古士兵,卻再也沒有勇氣去等待龍眼的下一次閃動了。或者舉起彎刀,衝著擋在自己身前的高麗仆從亂砍亂剁。或者直接縱身躍進了黃河,把命運交給了滾滾洪流。

    “不要跑,不要跑。繼續過河,繼續過河!”副指揮使闊絀揮動鋼刀,堵在浮橋的南側,將倉惶後退的蒙元士兵一個接一個砍翻在地。有杆長槍從側麵挑過來,擋住了他的刀鋒。另外一麵盾牌狠狠地推在他的肚子上,將他推得踉踉蹌蹌。幾個身材短粗的蒙古武士被後麵的同夥推搡著,與他撞在一起,將他撞翻於地。緊跟著,數百雙大腳從他的胸口踩了過去,每一雙都毫不猶豫。

    “指揮使大人,指揮使大人摔倒了!不要擠,不要擠。指揮使大人摔倒了!”闊絀的親兵們連忙衝上前施救,卻被人流衝得東倒西歪。河麵上那隻怪異的大船,令所有人都喪失了勇氣。唯恐躲得稍微慢一些,成為龍眼的下一次“青睞”目標。

    “紅巾軍,紅巾軍!”不知道誰的嘴裏發出驚呼,迅速將恐懼蔓延到所有人的心頭。一支打著火把的隊伍,從南岸某處突然殺了出來。規模之大,宛若天河決口。

    壓垮駱駝的,往往是最後一根稻草。

    對於士氣已經麵臨崩潰的蒙元將士來說,此刻哪怕從南邊再殺過來幾百名紅巾軍,都足以令他們魂飛膽喪。更何況,打著火把殺過來的隊伍,規模數以萬計!

    登時,再也沒人管北岸的戰況如何了。所有留在南岸和剛剛從浮橋上跑下來的蒙元將士,慘叫一聲,撒腿便逃。隻恨爺娘沒給自己生出第五條腿!

    那些打著火把殺過來的紅巾軍將士,則跟在潰兵身後緊追不舍。每個人都是一身布衣,手裏拿著的,除了火把之外,也僅僅是一把短刀,或者一根木棒。然而,在逃命者眼裏,即便是短刀和木棒,也蘊含著無窮無盡的威力。誰也不敢回頭抵抗,任由紅巾將士從身後追上來,用木棒和刀柄將他們一個接一個敲翻在地。

    “嗚——嗚,嗚——嗚,嗚——嗚——嗚!”北岸的求救號角還在響著,但是聲音裏已經充滿了絕望。孤零零的戰旗附近,普賢奴拎著一把鑲嵌著寶石的鋼刀,在十幾名親兵的保護下,做最後的掙紮。

    風字營統領魏子喜則帶領三個戰兵百人隊,將他們牢牢地圍困了起來。每一名紅巾軍士兵眼睛裏,此刻都充滿了憐憫。

    是的,他們在憐憫自己的敵人,是強者對弱者的憐憫。因為他們突然發現,原來傳說中每個都能打一百個的蒙古老爺,其實和自己沒啥兩樣。居然也知道怕,也知道疼,在發現大勢已去之後,也一樣地茫然無措。

    這些傳說中武藝高強,甚至空手可以撕裂虎豹的蒙古老爺,從某種角度上來說,還不如大夥。至少大夥被逼入絕境之時,還懂得跳起來拚命。而這些蒙古老爺們,握著刀的手卻一直在哆嗦,兩條看上去極為粗壯的大腿,此刻也軟得如同麵條一般,從對麵都能看見膝蓋的彎度。

    “投降,饒你不死!”對於已經掉進陷阱的獵物,魏子喜沒興趣將他們全部殺掉。按照徐州左軍創下的先例,俘虜敵人,功勞和斬首一模一樣。並且俘虜過後還可以交給北岸的士紳們花錢贖走,給大夥帶來一筆可以預期的分紅。

    “不——!”普賢奴顯然能聽得懂漢語,嘴裏發出一聲悲鳴。隻見他高高地舉起刀,踉蹌著向前撲了數步。胸口幾乎撞到了對麵明晃晃的槍尖,卻又沒有勇氣承受亂槍攢刺之苦。於是又踉蹌著向後退去,退三步,前進兩步,退三步,前進兩步。最後,丟下寶刀,坐在地上,放聲嚎啕。

    “嗚——!”親兵們和號手也都丟下各自的兵器,絕望地蹲在了地上,雙手掩麵。他們當中,絕大多數人都是第一次走上戰場。關於漢人如何孱弱和蒙古人如何強大的說法,還是來自已經死去多年的祖父甚至曾祖父。當發現一切都跟祖輩們說得截然相反時,心中的恐慌和失落可想而知!

    北岸的其他位置,戰況亦完全呈現一邊倒的趨勢。蒙古兵和高麗兵或者被俘,或者被殺,幾乎完全喪失了抵抗能力。甚至有些建製還算齊整的蒙古百人隊,居然不懂得趁亂突圍或者逃走,就那樣呆呆地站在岸邊,眼睜睜地看著身穿鐵甲的紅巾軍向自己推了過來。然後或者在絕望中被砍死,或者跪地投降。

    而士氣高昂的紅巾軍戰兵,則在號角和戰鼓聲的指揮下,分成了一個個百人隊。由勇敢百夫長們帶著,四下追殺殘敵。遇到成建製的抵抗,則幾個臨近的百人隊迅速彙集起來,將負隅頑抗的敵軍困住,然後一個接一個殺死。遇到零散的逃命者或者失魂落魄者,則勒令對方丟下武器,雙手抱頭,等待紅巾軍輔兵的收容。

    在不知不覺間,東方已經開始放亮,戰場上的情景,變得越來越清晰。正在逃命和手足無措擠成一團的蒙元士兵,人數遠在身披鐵甲的紅巾軍之上。然而,他們卻根本組織不起有效的抵抗,被後者像趕羊一樣軀趕著,兩眼裏寫滿了恐慌。

    當職業強盜失去了勇氣,表現並不比職業農夫好多少。更何況,這夥職業強盜早已經不聞兵戈聲多年,而職業農夫們,卻已經被組織了起來,每個人至少都經過了三個半月的專門訓練。

    服從、榮譽和紀律,在每天枯燥無味的隊形演練和軍容整訓中,已經慢慢滲透進了每個紅巾軍戰兵的骨頭裏。即便遇到再凶悍的敵人,他們第一時間想到的也是保持隊形,與自己的隊友並肩迎戰。而不是像去年十一月份時那樣,丟下兵器轉身逃走。

    呆立在河灘上的逯魯曾,幾乎目不轉睛地看完了徐州紅巾將蒙元將士分割包抄,一一擊潰,進而追亡逐北的整個過程。他忽然發現,自己昨夜做的那個噩夢好生荒唐!這樣一支盔明甲亮,號令整齊的隊伍,怎麼可能放下武器任由別人來屠殺?!即便沒有那滾入馬腹下中亂炸“掌心雷”和那神秘的龍舟助戰,他們照樣能擊敗成倍的敵人。哪怕是戰局急轉直下,或者敵軍的規模變為他們的十倍乃至百倍,他們依舊會頑強的搏鬥下去,隻到最後一人倒地,最後一滴血流幹。而不是乖乖地放下兵器,把自己和父母妻兒的性命都交到敵人的之手!

    他們變了,變得那樣的高大,那樣的陌生。

    他們不再是任人踐踏的野草,有一股全新的,書本上從沒記載過的生機,正在他們身體裏慢慢孕育出來,慢慢地向四下散發。他們一個個驕傲地昂著頭,直著腰,將比自己粗壯了將近一倍,規模更是自己數倍的俘虜,從四麵八方押過來,押向早已空無一人的軍營。他們驕傲地從逯魯曾身前走過,不屑於上前俘虜一個滿頭白發的糟老頭子,或者壓根兒就沒注意到祿某人的存在。

    有一股被侮辱了的感覺,再度湧上了逯魯曾心頭。初升的朝陽將萬道金光灑下,照亮了老進士臉上每一根憤怒的皺紋。“讓趙君用過來見我?!”邁步衝向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名紅巾軍百夫長,他大聲叫嚷。“老夫要見趙君用!老夫以一片誠心相待,他居然膽敢利用老夫!讓他出來,老夫今天要問個明白!”

    那名百夫長憐憫地看了他一眼,指了指軍營,示意他自己主動去當俘虜。想見趙長史,哪那麼容易?趙長史是咱們紅巾軍的二當家,要是隨便一個人想見就能見到,咱們徐州紅巾軍的帥帳成了什麼地方?!

    “老夫要見趙君用,老夫要見趙君用!”逯魯曾勃然大怒,跳著腳,高聲嚷嚷。身邊四個家仆怎麼勸都勸不住。附近的紅巾軍將士紛紛將頭側過來,好奇地看著這個發了瘋的老頭子,雙目之中充滿了憐憫。

    今天在戰場上發了瘋的,可不止是大夥眼前這個白頭發老者一個。許多蒙古和高麗將領,在被迫放下武器投降之後,都變得癡癡呆呆的,仿佛魂魄已經不在軀殼裏頭了一般。他們習慣了征服,習慣了屠殺和勝利,習慣了聽祖輩父輩嘴裏關於蒙古武士蹂躪整個中原的傳說。當發現那些榮耀和武功都像夢一樣遠去之後,他們不知道自己活著還剩下了什麼意義?!

    逯魯曾顯然瘋得比任何人都厲害。發現附近的紅巾軍將士不肯理睬自己,他就邁動雙腿,一邊朝軍營裏邊走,一邊繼續大喊大叫。幾乎讓每一個經過營門的紅巾軍將領,都看到了他的瘋狂。每一雙悲憫的耳朵,都聽到了他的存在。

    終於,有一個熟悉的麵孔走了過來,一把扶住了他的胳膊,“善公,善公醒醒!我是通甫,我是通甫,你還記得我嗎?善公不要害怕!這個計謀不是針對你的。紅巾軍上下,沒有人想對付你!”

    “通甫——!”逯魯曾就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般,十指緊緊扣住胡大海的臂甲,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快,快帶我去見趙君用,快帶我去見他。他沒空的話,你家朱都督也行!告訴他們別再追了,一定要放月闊察兒走!放走他,對你們徐州紅巾隻有好處,絕對沒任何壞處!”

    “啊——?”胡大海愣了愣,弄不明白老進士到底發哪門子瘋,都落到如此地步了,居然還試圖替月闊察兒求情。

    誰料逯魯曾卻急得兩眼冒火,以老年人少有的力氣,晃著他的胳膊,繼續大聲嚷嚷道:“脫脫用的是疲兵之計。他現在忙著去對付潁州紅巾,沒有多餘的精力對付你們,所以才想到這種主意!讓你們天天忙著打仗,騰不出任何時間休整!等對付完了潁州紅巾,他就會親自帶著大軍來對付你們!月闊察兒在朝廷上是另外一派,你們必須留著他,留著他在背後給脫脫捅刀子!”

    “啊?!啊——!啊!,我知道了,您老在這裏等著,我這就去找我們家都督!”胡大海嚇得目瞪口呆,接連驚呼了幾聲,才回過神來。一邊叫人上前保護逯魯曾,一邊撒腿朝軍營深處跑去。

    老進士逯魯曾終於如願以償,彎下腰,雙手扶著膝蓋,大口大口喘粗氣。一隊隊押著俘虜的紅巾軍將士從他身邊快步走過,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驕傲和喜悅。這份驕傲和喜悅暫時不屬於他逯魯曾,但是老人家卻不介意。他年紀活得長了,性子早已不像年青人一樣急。今後還有足夠的時間和機會,再與大夥慢慢分享。

    “手持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才罷手”

    有勝利歸來的將士大聲唱起了民謠,調子很怪異,歌詞也與高雅搭不上半點兒邊兒。但是逯魯曾卻聽在耳朵裏,卻覺得韻味十足。並且聽著聽著,就跟大夥一道哼了起來。

    手持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才罷手。

    頂天立地男子漢,何為韃虜作馬牛。

    壯士飲盡碗中酒,千裏征途不回頭。

    金鼓齊鳴萬眾吼,不破黃龍誓不休。

    手持鋼刀九十九,蕩盡腥膻才罷手。

    男兒不死雄魂在,滔滔長河萬古流。

    男兒不死雄魂在,滔滔長河萬古流

    這首歌,順著黃河兩岸四下傳去。飛躍一座座城市,飛躍森林、高山、農田,曠野,轉眼間傳遍了整個中原,傳遍了整個天空和大地。

    那條沉睡了近百年的巨龍真的醒來了,在歌聲中躍上天空,瑞彩萬道,麟爪飛揚!

    第一卷燒餅歌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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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改名

    “甲子隊,前方十五步,擲!”隨著百夫長李子魚一聲令下,一百名擲彈兵伸腰展臂,將裝滿了沙子的訓練手雷擲向了十五步到十八步的目標區域,動作整齊得就像一排人形投石車。

    “甲醜隊,前方十五步,擲!”百夫長栗重彬緊跟著拆開嗓子,帶領另外一夥擲彈兵,將訓練彈向前投出,砸得目標區域煙塵滾滾。

    “甲寅隊,前方十五步,擲!”

    “甲辰隊,前方十五步”

    呼喝聲此起彼伏,一身短打擲彈兵們在各自百夫長的指揮下,於訓練場上揮汗如雨。

    這群擲彈兵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壯漢,個個身高力大。經曆了連番幾次戰鬥之後,無論是對命令的響應速度,還是對投擲的距離和區域的把握,都得到了極大的提高。然而,擲彈兵千夫長劉子雲在旁邊卻看得興趣缺缺,總是不停地走來走去,目光大部分時間都盯著自己的鐵皮戰靴。

    “大劉,你是怎麼了?誰惹你不痛快了!”校場另一側正在指點新兵和輔兵訓練的王大胖敏銳地發現了劉子雲的狀態有異,抽了個空子跑過來,小聲追問。

    “沒事兒!”劉子雲笑了笑,臉上的表情好生疲憊。“我在想,咱們左軍什麼時候出發?!”

    “那著什麼急啊!你沒聽於參軍說麼,都督讓他至少準備三個月的軍糧。咱們這次打出去,估計不到秋收時不可能收回來了。”王大胖想了想,大咧咧地安慰。

    也難怪劉子雲提不起精神!殲滅月闊察兒那場戰役,已經過去小半個月了。隨著芝麻李南征的部隊,也在五天前就誓師出發了。如今整個徐州城內,除了長史趙君用麾下的幾個嫡係營頭,就剩下朱八十一的左軍。眼看著前方捷報頻傳,自己這邊卻憋著一身勁兒沒地方使,當然讓人心裏頭不會太痛快!

    然而,王大胖的安慰,卻沒起到多少作用。擲彈兵千夫長劉子雲依舊耷拉著腦袋,用靴子將地麵上的石頭子四下亂踢。

    “唉!我說大劉,你那個,你那個不是也舍不得家裏的老婆孩子熱炕頭了吧!”王大胖擔心好朋友的狀態,想了想,半開玩笑半當真的追問。“那你可得仔細想想了,咱們左軍將來的成就肯定不止現在這樣。你要是現在就滿足了,將來肯定得把腸子都悔出來!”

    “滾!你才舍不得老婆孩子了呢!”劉子雲抬起腿,作勢欲踢。“沒事兒幹就煉你的兵去,老子這邊萬一受了損失,還得找你要補充呢!”

    “你那兒?”王大胖向後跳了幾步,不屑地撇嘴。“等著去吧!老子這裏出去的人,吳二十二和徐達兩個還搶不過來呢,哪裏輪得上你?!”

    “不給就不給,誰稀罕!老子自己去輔兵裏頭招。就按照都督說的那個,以老帶新,也照樣能把隊伍補起來!”劉子雲很受打擊,立刻狠狠朝地上吐了一口吐沫,大聲嚷嚷。

    “喂,你今天吃火藥了?!還是昨天晚上讓娘們從炕上給踹下來了?!”沒想到劉子雲說翻臉就翻臉,王大胖愣了愣,豎起眉頭來追問。

    回答他的隻是一聲歎氣。擲彈兵劉子雲不肯將目光與他的目光相接,扭過頭,訕訕地走遠。從背後望去,這一刻的身影顯得格外蕭索。

    “唉,大劉。到底怎麼了,我不是跟你開個玩笑麼?你這人怎麼一點兒也不經逗啊!”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模樣,王大胖仿佛明白了一些,趕緊從背後追上去,輕輕按住此人的肩膀。“我真是跟你開玩笑的。我這邊剛出鍋的戰兵,哪回不是先送到都督那邊分配?什麼時候輪到我自己做主兒了!你別著急,擲彈兵早晚有大放異彩的那一天!”

    “唉!”劉子雲繼續低聲長歎,精神頭卻無論如何都提不起來。連續三場大戰,擲彈兵發揮的作用都遠不如大夥對他們的期望,並且還呈現明顯降低的趨勢。居高不下的啞火率,無法預料的爆炸時間,還有低得可以忽略的自衛能力,讓這個剛剛建立沒多久的兵種,越來越呈現雞肋的嫌疑。而為了保證每個人隨身攜帶的手雷數量和身體的靈活性,擲彈兵配備鐵甲的時間,還被無限期的後延。在戰場上,萬一單獨麵對敵軍,基本上就隻有束手待斃的份兒了,根本無法獨自生存。

    “唉!我覺得啊,有些事情不能怪你們!”王大胖也陪著他歎了口氣,晃著腦袋低聲開解,“那手雷全靠藥撚子來引發,撚子的長短粗細又全靠工匠的手指頭。能保證一半兒當場爆炸,已經很是難得了!要是純靠投石車來發射,摔啞火的還得更多。更對敵軍構不成威脅!”

    不得不說,他安慰人的水平實在爛到了極點。劉子雲聽了,非但無法恢複起精神,腦袋反而耷拉得更低。

    同是最早追隨都督去炸韃子的老兄弟,別人的前途看起來一天比一天光明,包括眼前這個喝涼水都長肉的胖子,因為輔兵和新兵訓練任務幹得出色,都總是被都督掛在嘴邊上。而自己這個擲彈兵千夫長,無論平時還是戰後,幾乎都是被遺忘的角色。指揮能力比不上徐達,上前肉搏的機會也根本等同於無。每次都站在後排眼巴巴地看著別人立功受賞,這心裏頭,甭提有多不是滋味了!

    “我說你啊,有功夫在這兒瞎琢磨,不如把訓練交給手下,自己多往黃老歪的作坊裏邊跑跑呢!”見自己的安慰發揮不了作用,王大胖轉了幾下眼睛,又低聲給劉子雲支招。“沒瞧見連老黑那廝麼,頭天把賞額定出來,說誰幫他解決了火槍的藥撚子問題,就送一兩黃金。結果第二天就有了辦法,讓他手裏那把大抬槍的點火時間,一下子就縮短了大半兒。你現在手裏又不缺錢,扔給作坊裏的工匠們幾個,就算替你當年做小牢子時欺負他的事情賠罪了。都鄉裏鄉親的,他們能不好好替你想主意?!”

    “嘶!這倒也是!”劉子雲的眼神立刻亮了起來,狠狠給了王大胖一巴掌,大聲抱怨,“你怎麼不早說?!我這幾天頭發都快愁白了!”

    “嗨,嗨嗨!好心替你出主意,你居然還敢拍我?!”王大胖豎起眼睛,做抗議狀,“那個,啥!以後甭指望哥哥我再幫你!”

    “哥,你是我親哥,你是我親哥還不行麼?!”劉子雲理虧,衝著王胖子又是作揖,又是打躬。“今晚記得別吃飯,申時去臨風樓,想吃什麼隨便你點!”

    “算了吧,有好菜不讓喝酒,還不如拿去喂狗!!”王大胖看了他一眼,不屑地撇嘴。“偷著喝幾杯,你有沒有那個膽兒”

    “頂風作案,你嫌我最近還不夠背麼?”劉子雲又拍了他一下,低聲打斷,“除了陪你偷偷地喝酒之外,其他事情,你要王胖子開口,我劉某人絕對不含糊!”

    “老子現在活得有滋有味,哪裏需要你來幫忙?!”王胖子將胸口向上一挺,誌得意滿。“不過,,,,,,,”輕輕扶了一下自己頭上的皮盔,他又訕笑著補充,“有空幫我起個名唄!你看你們哥幾個,這個子,那個輔的。有名有姓還有字,一聽就是個富貴人。就我跟老吳兩個,還靠當年的編號混呢!”

    “取名的事情,你不去找祿老頭,找我哪成?!”劉子雲愣了愣,有些自卑地搖頭。

    自打逯魯曾加入徐州軍,並主動承擔起替左軍教導軍官們念書識字的任務之後,周圍的一幹老兄弟立刻就都變得文雅了起來。李子魚變成了李知宇,徐洪三變成了徐萬象。就連匠作營的千戶黃老歪,都有了個響亮的名字,叫做黃直黃行儉。

    隻有千夫長吳二十二和王胖子兩個,因為看不慣老祿頭那一幅施恩於人的做派,至今還頂著一串兒數字廝混。看起來於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

    “我跟他沒交情!”王胖子撇撇嘴,滿臉不屑。“讓他給取了名字,老子就成了他的弟子們生!這天下,除了咱們都督之外,誰配做我師父?!”

    這就是王胖子的雞賊之處了。逯魯曾才名遠播,又是如假包換的進士出身,眼下不光在左軍當中,放眼整個徐州城內,都甚受推崇。為了表示歉意,趙君用不但補辦了拜師禮,還特別花錢買通了黃河上的水寇太叔堂,搶在朝廷將祿家滿門捉拿的聖旨到達前,到北岸的修武城中,把老夫子的嫡係親屬全給偷運了出來。結果老夫子現在於徐州紅巾中地位超然,隱隱已經成了所有讀書識字人的天生首領。

    王胖子雖然不懂什麼官場手段,權力傾軋,但是敏銳地感覺到祿老頭有些太不知道進退了。所以寧願繼續做他的王十三,也不肯像別人那樣,以被祿老夫子賜名為榮!

    作為當年蘇先生麾下僅有的幾個識字幫閑之一,劉子雲心思轉得也不慢。稍一愣神兒,就理解了王胖子到底在回避些什麼事情。於是伸出根手指在對方的頭盔上點了點,笑著說道:“行啊你,胖子,這身肥肉沒白長。行,念在你足夠聰明的份上,哥哥就幫你一把。王十三,王十三。十三,十三,上下都不沾!幹脆你就叫王別,不,王弼算了。姓王名弼,字輔臣。比哥哥我的劉雄好聽一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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