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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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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男兒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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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6 00:30:3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章  左軍

    “左旋,左旋!”千夫長伴格愣了愣,聲嘶力竭地大喊起來。

    先前的兩次短促的接觸中,他麾下的騎兵至少已經損失八、九十人。如果被再紅巾軍右翼留下三分之一的話,整個騎兵隊就要麵臨崩潰的危險。而朱八十一身邊,此刻卻還有將近一千名最精銳的紅巾軍未動。

    以己之上駟,拚敵之下駟,這種愚蠢的事情任何知兵的人都不會去做。況且萬一被右翼這支紅巾軍黏住,朱八十一就可能從身後撲過來,徹底掌握戰場主動。

    盧不花、伯根、胡璐、虎林嗤四個騎兵百夫長也本能地意識到了危險,大聲招呼各自麾下的騎兵調整戰馬回撤角度。

    不能按原來習慣角度高速回撤,必須將馬頭向左再多拉一點。否則,就要正撞在緩緩移動過來的長矛陣上。即便能成功地將長矛陣鑿穿,自身也必將損失慘重。

    隻可惜,能想到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則是另外一回事。任何在地麵上做高速運動的物體,轉彎時都需要一定的弧長。速度越高,所需要的弧長越大。而四百多名騎兵的反應速度不同,麾下戰馬的素質參差不齊,導致了看似簡單的調整動作,難比登天。

    於是就在剎那間,原本看上去次序分明的騎兵隊伍,突然變得淩亂了起來。有的人已經迅速跟上千夫長伴格的認旗,有的人卻仍在沿原來的路線飛奔,還有人,因為動作過大,大半邊身體都被甩在了馬鞍一側,全憑著過硬的騎術在苦苦支撐。

    “呯!”“呯!”“呯!”幾名因為轉向角度不同而造成行進路線彼此交叉的騎兵,毫無防備地撞在了一起,人仰馬翻。後續的騎兵立刻從他們的身體上踩了過去,馬蹄帶起一串串猩紅色的血肉。更多的人則拚命拉動戰馬的韁繩,努力控製坐騎,以免與臨近的同伴發生碰撞,奔行的速度瞬間呈直線下降。

    “輔字甲、乙、丙、丁四隊,蹲下,豎矛!”已經帶領右翼方陣完成了隊列轉換的徐達,豈肯放棄送上門的機會?立刻毫不猶豫地做出了調整,“記住平素訓練時的動作。矛尾戳地,矛杆搭在你前麵那個人的肩膀上。豎矛!豎矛!”

    “豎矛。矛尾戳地,矛杆搭在你前麵那個人的肩膀上!”四個輔兵百夫長扯開嗓子,帶領麾下弟兄,按照平素訓練的時做了不下千次的動作,把長矛豎了起來。矛尾牢牢地戳進地麵,矛杆借著前方弟兄的肩膀做支撐,向斜上方遞出一丈多長。冷鍛的矛鋒,在半空中凜凜生寒。

    還沒等他們鬆開一口氣,蒙古騎兵隊最外側的幾十匹戰馬,已經悲鳴著撞過來。大半數在身體與矛鋒接觸之前的一瞬間,高高地揚起了前蹄,努力停住腳步。但是,還有一小半兒,大約二十餘騎斜著砸進了矛叢當中。

    “啊——!”數名不幸的蒙古武士們連同胯下坐騎一道,被四五根長矛洞穿,慘叫著死去。長矛陣也被他們撞得凹下去巨大的一片,持矛的輔兵死得死,傷得傷,哀鳴不止。然而,整個長矛陣卻沒有轟然崩潰。還活著的長矛兵們緊咬牙關,半閉著眼睛,繼續將長矛斜舉,對準近在咫尺的馬頭。

    不能退,無論如何都必須再堅持一下。左軍可以寬恕俘虜,卻不會寬恕臨陣脫逃的膽小鬼。沒有上司的命令,拋棄同伴逃走,肯定會被處以極刑。軍令就在大營門口的木牌上寫著,大夥受訓的第一天,就要聽王胖子那個大嗓門兒逐字逐句念上一整遍。

    “輔字戊、己兩隊,上前補位!”千夫長徐達咬緊牙關,強迫自己對麾下的傷亡視而不見。慈不掌兵,讓死者的血白流,才是真正的冷酷。而他,卻堅信自己現在所付出的一切,最終都能成倍甚至成十倍的,從敵軍身上討還回來。

    “戊隊,跟我上!”

    “己隊!跟我上!”

    兩名肩膀上扛著黃銅標識牌的百夫長大聲叫喊,各自帶領一百名持矛輔兵,衝到了軍陣當中,將死亡叢林厚度又增加了三成。

    “避開,避開!”更多的蒙古武士騎著戰馬衝了過來,有的憑借嫻熟的騎術,在最後關頭逃離生天,有的卻因為動作稍慢,或者撞在矛尖上,或者跟前麵停下腳步呆呆發愣的自家人撞在一起,死得慘不忍睹。

    “轟!”“轟!”“啊——!”更多的戰馬和其背上的蒙古武士不小心撞到了長矛陣上。丟掉了性命,也將長矛陣上砸得岌岌可危。幾名受了輕傷的輔兵從敵軍的屍體旁爬起來,撒腿向後逃去。才跑了幾步,就被耿再成一人一刀劈翻在地。

    “別跑,誰跑,老子保證他死得更快!”舉著血淋淋的鋼刀,耿再成咆哮著威脅。“頂上去,頂上去!老子就在這裏站著。如果你們死光了,老子絕不自己逃命!”

    幾個帶隊的輔兵百夫長向他怒目而視,卻不敢移動身體過來,以免破壞自家陣形。肩膀上那兩塊黃色銅板來之不易,含金量也絕對令人羨慕。雖然軍餉隻有同級戰兵百夫長的一半兒高,可也是每月整整四貫半銅錢。萬一失去,這輩子都甭想再撿回來。

    “刀盾兵,上前,有後退者,當場斬首!”徐達高舉著一個鐵皮喇叭,重申軍紀,蒼白的臉上不帶任何悲憫。

    他是戰兵千夫長,無論威望還是資曆,都遠遠超過了耿再成。手持長矛的輔兵們心中一凜,無可奈何地繼續蹲在原地,矛尾戳進泥土,矛鋒斜指向上。

    右翼輔兵當中僅有的五十多名刀盾手跑到長矛陣之後,與耿再成站在了一排,“弟兄們,對不住了,將命難違。不過你們要是全死光了,老子保證跟你們一起走!”

    “去你娘的,老子不用你陪!”長矛兵們破口大罵,手中長矛卻越握越牢,繼續對準陸續撞過來的戰馬,苦苦支撐。

    “輔兵庚、辛兩隊,舉標槍,正前方十五步,投!”徐達的聲音再度響起,穿透馬蹄轟鳴和人哭喊,傳進周圍弟兄們的耳朵。

    幾名同樣舉著鐵皮喇叭的傳令兵,將他們的命令迅速傳給了全軍。兩個跟在方陣中後方的輔兵百人隊迅速從背上解下一根短矛,奮力向正前方十五步遠區域投去!”

    “噗!”“噗!”“噗!”“噗!”十幾名在長矛陣前麵前把坐騎勒住騎兵躲閃不及,被飛來的標槍直接洞穿,從馬背上掉下去,身體痛苦地縮卷成一團。

    又有二十幾匹戰馬貼著長矛陣快速跑過,地上的悲鳴聲嘎然而止。隻有一團團血肉,暗示著曾經有生命在此處消失。

    又有一波騎兵跑了過來,速度變得極其緩慢。每個騎在馬背上的蒙古武士都全力拉緊韁繩,將戰馬勒得眼珠凸出,嘴角冒血,接連悲鳴不止。

    後續跑過來的騎兵速度更慢,距離長矛陣也更遠。馬背上的蒙古武士臉色灰敗,寧願冒著停下來,被後麵的自己人撞下馬的風險,也不願意再靠近長矛陣的邊緣。

    沒有速度和慣性的影響,也沒有主人的逼迫,戰馬求生本能,使得他們自動就遠離長矛叢林。當擲出去的標槍再也碰不到任何騎兵,整個長矛陣突然爆發出一陣歡呼。“噢——噢——噢,韃子怕了,韃子怕了,韃子居然也知道害怕!”

    蒙古人也會死,蒙古人也會怕。在死亡麵前,他們的勇氣和韌性,甚至還比不上大夥先前在韓信城中遇到的漢軍。那些漢軍雖然選擇了投降,但是,在喪失了全部希望之前,他們卻始終在努力堅持,始終試圖翻盤。而剛才被大夥打敗了那夥蒙古騎兵,卻是在勝負未分的情況下,主動選擇了退避。

    他們怕了,他們退縮了,他們在一支輔兵的麵前主動選擇了退縮。發現這個秘密的紅巾將士,也被右翼的袍澤們的情緒所感染,緊跟著叫喊的起來,“噢——噢——噢!噢——噢——噢!”一聲接一聲,充滿了驕傲!

    “噢——噢——噢,韃子怕了,韃子怕了,韃子居然也知道害怕!”歡呼聲如早春的驚雷,從背後追上蒙古騎兵,傳進每個人的耳朵。

    千夫長伴格嘴角流著血,恨恨地回頭。

    前後不過是十幾個呼吸間,便有近百名蒙古騎兵死在了長矛陣前,論數量,已經超過了先前損失總和。而對手所付出的代價,僅僅是同樣數量的步卒而已!

    每一次回頭,對他來說都是一次痛苦的折磨。他卻不得不那樣做。看清楚自己剛才的對手是誰,看看還沒有更多的弟兄跟上來。因為他知道,自己麾下這支騎兵完了!屈辱地完了!雖然沒有崩潰,卻也傷到了骨頭裏。沒有四個月到半年時間,根本不可能再走上戰場。

    然而,他今天所要承受的折磨,卻沒有到此為止。忽然間,身後又傳來一陣嘹亮的號角,像利刃一樣刺破頭頂上的騎兵雲。“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緊跟著,在他正要麵對的位置,也有焦急的號角聲響了起來,“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兩種截然不同的旋律攪在一起,宛若兩條蛟龍在雲端搏殺。“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吵得人頭暈目眩,五腑六髒上下翻滾。

    “敵軍,敵軍主動發起了攻擊?!”強壓住心中的煩惡,騎兵千夫長伴格再度愕然回頭。卻發現,先前給他製造的巨大傷害的那支紅巾軍方陣,居然重整了隊伍,尾隨著騎兵的撤退腳步跟了上來。而朱八十一的本陣和左翼,也同時開始向前推進,像三隻巨大的刺蝟,彼此呼應著發起了反擊。

    “賊子敢爾!”千夫長伴格大聲詛咒,拉住坐騎,準備轉身迎戰。身邊的親兵和四個百夫長紛紛響應,稍遠一點兒正在倉惶回撤的其他騎兵,卻根本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也顧不上抬頭觀察自家主將的認旗。稀裏糊塗地撞了上來,與已經停住腳步自家人擠成了一鍋粥。

    “傳令,右翼加速前進!給我咬住那支騎兵!”一直緊盯著戰場朱八十一敏銳地捕捉到了戰機,果斷地發出了命令。

    “右翼加速前進,右翼加速前進!”負責傳令的親兵通過旗幟、喇叭和號角,將命令快速傳到徐達的耳朵裏。

    原本就有了趁勢發起總攻的想法卻無法及時跟自家主帥溝通的徐達,聽到命令之後喜出望外。立刻拎著一把長槍,跑到了整個右翼方陣的最前列。“弟兄們,跟我上!”

    “弟兄們,跟我上!殺韃子!”耿再成放棄督戰任務,拎著鋼刀追上來,與徐達比肩而行。

    “弟兄們,跟我上!殺韃子!”“弟兄們,跟我上!”“弟兄們,跟我上!”隊伍中的百夫長紛紛走到各自隊伍的前列,或者高舉鋼刀,或者平端長槍。包了鐵的靴子踩在地麵上,一步一個腳印。

    “殺韃子!”“殺韃子!”一千三百多名輔兵大聲響應,邁動雙腿,義無反顧地朝七十餘步外擠做一團的蒙古騎兵衝了過去。

    他們當中,大部分人隻有一件簡單的布甲,少部分人,甚至連布甲都沒穿。但是,此時此刻,他們卻誰都沒有退縮。

    因為他們的千夫長衝在最前麵,他們的百夫長衝在最前麵,他們的牌子頭,始終和他們肩並肩衝在一條線上。

    ‘給我上’和‘跟我上’,隻有一字之差。所帶來的效果,卻是天上地下。

    他們是徐州左軍。哪怕是輔兵,也是徐州左軍。五天一次的訓練,不足以讓他們和戰兵一樣成為精銳中的精銳,卻有某種和戰兵一樣東西,已經悄悄地在每個人的心頭生根發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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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6 00:30:4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一章 胡大海

    “傳令,伴格橫拉到右翼!讓左翼的王世元帶領他的千人隊頂上去!”距離千夫長伴格一百步遠處,淮東廉訪副使褚布哈果斷地做出了調整。

    “大帥,陣形——?”副萬戶鐵金猶豫了一下,大聲提醒。

    反偃月陣的精髓就在中央這五百騎兵上,先利用騎兵的速度和攻擊力打亂敵軍的部署,然後揮動步卒趁機殺上,將敵軍徹底擊潰。而將伴格的騎兵橫挪,主動避敵鋒櫻。則會令反偃月陣的攻擊力大幅下降,並且還可能對自家士氣造成嚴重打擊。

    “傳令,騎兵橫拉到右翼,將左翼讓給漢軍!”褚布哈狠狠瞪了他一眼,將漢軍兩個字咬得特別重。

    副萬戶鐵金不敢再多嘴了,隻好憤懣地將頭轉到了一邊。以蒙古軍為腹心,以探馬赤軍為手臂,以漢軍為爪牙,約束地方駐屯軍,彈壓百姓。這種層層節製的領兵方略,是大元朝的傳統國策。淮安府位置靠南,沒有探馬赤軍。如果蒙古軍陣亡得太多,下麵的漢軍的忠心就無法保證。那樣的話,即便今天打敗朱八十一,也是替人火中取栗。萬一下麵的漢軍將領突然領兵造反,達魯花赤者逗撓、廉訪副使褚布哈,還有他副萬戶鐵金,恐怕都得落一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咚咚,咚咚,咚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咚咚,咚咚,咚咚!”戰旗揮舞,鼓角交鳴,將褚布哈的命令快速傳遍整個反偃月陣。

    眾蒙古騎兵如蒙大赦,立刻簇擁起千夫長伴格,頭也不回地向自家軍陣左翼撤去。把正在拚命趕過來接應他們的漢軍將士直接丟給了對手。眾漢軍將士見狀,氣得破口大罵,“孬種,慫貨,平時欺負老子的本事哪去了?!老人拚死拚活過來接應你們!”

    “大人,紅巾賊攻上來了!怎麼辦啊?!”副千戶韓忠拉了一下千夫長王世元一把,焦急地提醒。

    “怎麼辦?還能怎麼辦,你給我帶人先頂上去!誰讓咱們命賤來著!”漢軍千夫長王世元氣急敗壞,用刀尖指著對麵士氣憑空暴漲了一倍的紅巾右翼,大聲咆哮。

    “弟兄們,給我頂上去!一個人頭兩貫,打完了仗立刻兌現!”副千戶韓忠無奈,隻好命令麾下的百戶們帶隊迎戰。百戶們就沒法將任務再往下推了,互相看了看,扯開嗓子罵了一句娘,高高地舉起了鋼刀,“奶奶的,人死鳥朝天!弟兄們,給我頂上去啊,弟兄們,打贏了這仗,咱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

    “頂上去,頂上去!”隊伍中的牌子頭和老兵們鬧轟轟地嚷嚷著,挾裹著剛剛入伍不到一個月的新丁,舉起鋼刀長矛,小跑著迎向紅巾軍。一邊跑,嘴裏還一邊不停地給自己打氣,“殺啊,殺光了他們,殺光他們領賞錢,這輩子都不用再熬鹽了!”

    徐達身後的紅巾軍弓箭手看到機會,毫不猶豫地迎頭賞了他們一陣羽箭。因為是在跑動中的緣故,隻有二十幾名漢軍士卒中箭,倒在地上,抱著傷口厲聲哀嚎。其他漢軍將士的腳步頓了頓,然後繼續低著頭向前小跑,一邊跑,一邊調整跟同伴們之間的距離。

    對麵快步走過來的紅巾軍將士卻沒有加速,跟在徐達和幾個百夫長身後,努力保持著完整的陣形。“把矛端平!”一些有過戰鬥經驗的老兵大聲提醒,“把矛端平!”隊伍中的牌子頭們大聲重複。

    “眼睛向前看!”“眼睛向前看!”

    “盯住對麵跑過來的那個人!”“盯住對麵跑過來的那個人!”

    “刺!”“刺!”

    “轟!”兩支迎麵而行的隊伍,毫無花巧地撞在了一起。霎那間,血肉橫飛,金鐵交鳴聲響徹原野。

    雙方衝在第一排的人,都倒下了將近一半兒。第二排的人快步跟上,踩著自家袍澤的屍體,撲向對麵的敵人。雙方操著同樣的語言,大聲詛咒對手的遠近親朋,祖宗八代。同時努力用手中兵器去尋找對方的要害。彼此眼睛裏,都充滿仇恨和恐懼,彼此的臉上,都寫滿了憤怒與殘忍。

    千夫長徐達用長槍挑飛了一名二十出頭的蒙元牌子頭。那人長著一張古銅色的臉,耳朵下有一片暗青色的胎記。麵孔依稀以前見過,像極了他放牛時的一個同伴。然而他卻無法確認,也不敢手下留情。兩軍陣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第二個元兵很快就撲了過來,蹲下身,用樸刀去砍他的大腿。千夫長徐達手中的纓槍太長,來不及回防,隻好奮力跳起,用戰靴去踹對方的鎖骨。

    元兵大喜,側轉刀刃,直削徐達小腿。“殺!”斜向刺過來的一根長矛,搶在徐達的雙腳被削中之前,替他解決了對手。然後那名上前幫忙的弟兄,就被兩個蒙元士兵用長矛挑了起來,高高地舉在了半空當中。

    “小張子——!”千夫長徐達看得眼眶俱裂,抖動纓槍,一槍一個,將兩名蒙元士兵捅翻在地。再去找自家兄弟,卻隻看見一具冰冷的屍骸。

    “給我衝,殺二韃子,殺光他們!”他憤怒地大叫,帶著身後的輔兵們,繼續向前衝殺亮白色的精鋼板甲,很快就被血漿給染成了粉紅色。周圍的耿再成和幾個百夫長也靠過來,與他組成一個銳利鐵三角。逆著敵軍,不斷向前深入,深入。

    蒙元將士則湧過來,四麵八方展開反擊。輔兵的隊形,漸漸被壓縮成了一個巨大的三角,以徐達為頂,耿再成等人為腰。最底部,則是一群手忙腳亂的弓箭兵,慌慌張張地將雕翎搭在弓臂上,朝四下裏的敵人隨機發射冷箭。沒任何目的,也沒任何章法。

    “嗖嗖嗖!”從褚布哈的帥旗旁,猛然升起一陣羽箭,落在戰團中央,濺起一串串血花。

    “鐺!”朱八十一用殺豬刀磕飛一支迎麵射來的冷箭,然後將刀尖指向正前方,“跟我衝,活捉褚布哈!”

    “活捉褚布哈,活捉褚布哈!”徐洪三等人大聲答應著,同時加快腳步。

    身後的八百多名戰兵排著整齊的方陣,快步跟上。靴子踩在地上,轟轟作響。他們是徐州左軍最為精銳的部分,鎧甲兵器比輔兵精良好幾倍,作戰經驗和戰鬥力,也是後者的好幾倍。徐達帶領輔兵都能與敵軍殺個旗鼓相當,他們沒理由落在後麵。

    “嗖,嗖嗖,嗖嗖——!”迎麵又飛來一陣箭雨,砸在盾牌和鎧甲上,叮當作響。大夥的腳邊一瞬間也長滿了白色的箭杆,像夏天農田裏剛割過麥茬一樣密集。包鐵的戰靴落在地上,踩出來的不再是“轟轟”的聲音,而是刺耳的“咯喳咯喳。”對麵的鼓聲也愈發激烈起來,“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敲得地麵上下起伏。

    朱八十一身後沒有那麼多弓箭手,火槍兵也盡數撥給了相對薄弱的左翼。因此,他根本沒有下令還擊。隻是一手拎著盾牌,一手拎著出征前黃老歪專門給他特別打造的殺豬刀,繼續快步向前。五十步、四十步、三十步、二十步

    “嗖,嗖嗖,嗖嗖——!”又是一陣冷酷的羽箭破空聲。數百支泛著寒光的破甲錐,毫無預兆地平射了過來。徐洪三帶著親兵們舉盾護住他的兩側,朱八十一自己也用盾牌護住臉部和脖頸。

    “叮叮當當”的聲音猶如暴風驟雨,一瞬間,就有七八名親兵在他身邊近在咫尺的地方倒了下去。“殺二韃子!”朱八十一奮力怒吼,將紮滿破甲錐的盾牌輪起來,橫著向對麵甩了過去。然後雙腿猛地用力,緊跟著盾牌衝入了迎麵的敵軍當中。

    徐洪三帶著親兵緊緊跟上,刀盾齊揮,護住自家主帥身側和身後,不給任何人偷襲之機。幾個戰兵百人隊以最快地速度追了過來,像一把巨大的鐵錘,將敵陣砸得四分五裂。

    周圍的蒙元士卒抵擋不住,節節敗退。一名百夫長卻帶著幾個親兵逆著人流衝了過來,直撲朱八十一。徐洪三搶先一步將其攔住,鋼刀直取對方脖頸。那名百夫長大聲咆哮,不得不舉著樸刀回防。陳德拎著一把長槍幽靈般出現,一槍戳破此人的喉嚨。

    “錫海大人死了,錫海大人死了!”幾名親兵哭喊著,上前來搶屍體。卻被陳德一槍一個,盡數戳翻在地。從最後一名親兵的胸口拔出長槍,他身邊卻已經空無一人。抬頭向前望去,看見朱八十一帶著親兵已經突入敵陣二十餘步,所過之處,屍體躺了滿地。

    “跟上朱將軍,保持陣形!”扯開嗓子大喊了一句,陳德快步急追。

    “跟上朱將軍,保持陣形!”“跟上朱將軍,保持陣形!”周圍的紅巾軍將領們大聲重複著,努力讓整個軍陣不被自家主將丟下太遠。攔路的蒙元將士要麼被亂槍戳成篩子,要麼撒腿逃命,根本無法令大夥的隊伍停滯分毫。

    “嗖,嗖嗖,嗖嗖——!”又一波破甲錐從頭頂撲下來,不分敵我,將雙方將士射到了幾十個。朱八十一的進攻同時也被一名蒙古千夫長擋住了,雙方在人群中刀來斧去,呼喝酣戰,恨不得立刻就取走對方性命。徐洪三帶著親兵上前幫忙,卻被對方的親兵死死攔住,彼此都是精銳中的精銳,短時間內,誰也奈何對方不得。

    後麵的紅巾軍戰兵加快腳步,冒著箭雨趕上前,為自家主帥提供接應。褚布哈那邊則派出了雙倍的人手應對,攔在他們麵前,寸步不讓。

    “去死!”朱八十一急得大喊大叫,殺豬刀宛如閃電一般,捅向蒙古千夫長的大肚子。對方用一麵皮盾頂住殺豬刀的側麵,奮力斜推,帶得他的身體踉踉蹌蹌。隨即,一斧子砍過來,直奔他的後腦海。

    “叮!”憑著戰場廝殺養成的直覺,朱八十一猛地低了一下頭。盔纓被砍去了半截,頭暈目眩。緊跟著,他又向前踉蹌了兩步,一把扯住刺向自己的長槍,將持槍的蒙古親兵扯過來,擋住蒙古千夫長的視線,然後殺豬刀迅速橫抹,將擋箭牌抹成了一具屍體。

    “無恥,別跑!”蒙古千夫長氣急敗壞,拎著斧頭快步追上。朱八十一自知武藝不如對方,東一步,西一步,在人群中穿梭。殺豬刀專門撿那些戰鬥力稍差的蒙元士兵身上招呼。很快,他腳下就躺了七八具屍體,活動範圍也加大了五六尺方圓。猛地一彎腰,他抄起一麵盾牌向後砸去,然後急速轉身,正麵衝向了那名蒙古千夫長。

    盾牌被蒙古千夫長用手斧淩空劈成了兩瓣,裏邊的血水和泥漿卻飛散開了,糊了此人滿臉都是。“啊——”千夫長大叫著,丟下盾牌,用左手清理視線。朱八十一趁機一個翻滾衝過去,殺豬刀自下向上,“噗——!”從護心鏡和護襠之間的縫隙捅入,直抵右腎。

    “嗯!”蒙古千夫長疼得丟下手斧,低聲悶哼。隨即,臉色一片青黑,低頭栽倒,死得悄無聲息。

    “呼和千戶也死了!”“呼和千戶被朱屠戶捅死了!”四下裏,又傳來一陣驚呼之聲。蒙元士卒像躲瘟疫一樣倒退著躲開,誰也不願意再上前招惹朱八十一這個煞星。徐洪三趁機帶著親兵殺過來,將氣喘如牛的朱八十一死死護住。然後與大隊人馬彙合在一起,繼續向著褚布哈的帥旗全力推進。

    “鐵金!你親自帶兩個千人隊迎戰,不求速勝,纏住他們,消耗他們的體力!”七八十步遠指揮戰鬥的褚布哈深吸了一口氣,親自將令旗舉了起來,“擂鼓,給鐵金將軍助威!”

    “是!”副萬戶鐵金沉著臉領命,點起褚布哈身邊的全部成建製力量,向朱八十一堵了過去。到了此刻,褚布哈的帥旗前,再也沒有人敢小看那個殺豬的屠夫了。不到九百人的中軍,居然在十幾個呼吸間,就擊潰了這邊一個千人隊。千夫長呼和奧拉,百夫長錫海,還有幾個在淮安軍中素負盛名的將領全部戰死。而那朱屠戶隻不過稍微有些脫力,連汗毛都沒傷到半根。

    “劉葫蘆,你帶五個百人隊頂上去,穩住陣腳!”

    “王寶貴,你帶五個百人隊跟在劉葫蘆身後,能放箭就放箭。不能放箭的話,就一隊一隊往上添,務必將敵軍的腳步拖慢下來。隻要將他們的腳步拖慢,就有機會從容收拾他們!”

    “張安,你帶三個百人隊,從側麵迂回過去,攻擊朱屠戶的後方。從後方尋找破綻!”

    “儲文廣,你帶兩個百人隊給我去督戰,敢再後退者,當場斬首!”

    “栗子義,你帶五個百人隊頂在這裏,隨時準備向前接應!”

    兩千人,再加上先前被殺散的那個千人隊,蒙元將士在中央戰場的總兵力,已經是紅巾軍的兩倍半。然而副萬戶鐵金卻依舊不敢和朱八十一對攻。而是憑借自己豐富的作戰經驗,全力防守。即便硬生生拿人命去拖,也要把紅巾軍的攻擊節奏給拖慢下來。

    這一招果然有效,朱八十一和他麾下的戰兵們雖然攻擊力驚人,畢竟人數上嫌少了些。被副萬戶鐵金的層層阻截戰術拖住,前進的腳步越來越慢,越來越慢。

    “轟!”“轟!”“轟!”“轟!”站在城牆上的黃老二看得心急,指揮著麾下弟兄,盡力瞄準蒙元一方開炮。然而混亂的戰場,卻令火炮的威懾力大幅度下降。為了避免誤傷到自己人,炮口就不得不一再調高。而目標區域定得越遠,形成跳彈的難度就越大,炮彈的準頭和殺傷力,也成倍的下降。

    “胡大海,胡大海將軍那邊也頂上去了!”正急得火燒火燎間,他忽然聽見身邊的弟兄們大聲喊道。“胡大海,胡大海上去了。他居然隻帶著百十個人,就奔著蒙古騎兵去了!”

    “哪,你快說,他在哪?”黃老二聽得心頭亂顫,趴在城牆垛口上,目光向外掃視。

    隻見在戰場左側,有一個高大的身影,帶領著百十名同樣高大的漢子,像一群蒙虎般,殺入了騎兵中間,所過之處,血浪翻滾,騎著戰馬的蒙古武士要麼提前躲開,要麼變成一具具死屍。

    一隊騎兵繞著自家袍澤身後,兜了小半個圈子,然後撲向這夥步卒。雖然因為距離的限製,無法將速度加到極限。但人和馬配合在一起,聲勢依舊宛若驚濤駭浪。

    然而,這股驚濤駭浪,砸在那群漢子身上後,卻像砸中礁石一般,轉眼就四分五裂。胡大海的身影從礁石的最前方冒了出來,拎著一把長矛,左刺右挑,殺得周圍元兵抱頭鼠竄。

    蒙古騎兵避開一條通道,然後黃老二就看見有個手持彎刀的家夥,從通道中衝了出來,一刀砍向胡大海的腦袋。“小心——!”他扯開嗓子大聲提醒,也不管胡大海能否聽見。聲音未落,卻見那個騎在馬背上的偷襲者身體猛地向下栽去,紅光瞬間濺起半丈高。

    紅光落處,胡大海的身影又顯現了出來,雙手持槍,金紅色的鎧甲噴吐出萬道流蘇。一步一槍,一槍一個,殺得蒙元騎兵紛紛策馬閃避,誰也不敢在他身前做絲毫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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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6 00:30:5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二章  奪魄

    一人,一槍,胡大海邁步在數百騎兵之間穿行,宛若閑庭信步。

    那些蒙古騎兵雖然也號稱精銳,可平素也就是欺負欺負漢軍二韃子,抓抓私鹽鹽販子什麼的,幾曾見到過如此殺神般人物?!最初還有人鬥著膽子去迂回偷襲,到後來連迂回偷襲都不敢了,隻能把戰馬拉遠了遙遙地衝他施放冷箭。

    而他們在先前的兩次縱馬衝陣時,已經連續射過了五、六輪兒,此刻慌亂中,射出的箭哪裏還有什麼力道。被胡大海用槍杆一撥,就像死蛇一樣紛紛落地。偶爾一兩支僥幸射到了胡大海的身上,也被冷鍛的板甲所阻擋,根本造不成太重的傷害。

    “開炮,開炮,開炮給胡大哥助威!”黃老二在城頭看得如醉如癡,拚命搖動令旗,吩咐麾下的炮手趕緊開炮。

    “隊長,往哪打?!”炮手們手忙腳亂地清理完炮膛,重新裝填上火藥和彈丸,卻不知道該瞄向哪個目標,伸長脖子,大聲追問。

    “哪裏?!”黃老二被問愣住了,目光從胡大海身上移開,迅速掃視整個戰場。

    借助居高臨下的便利,他得以俯覽全局。在戰場右側,此刻敵我雙方已經呈膠著狀態,傷亡都很慘重,卻是誰也無法徹底占據了上風。從城頭上看去,徐達帶領的紅巾軍依舊在頑強地向前推進,但速度卻越來越慢,甚至有些舉步維艱。而徐達對麵的漢軍一直在守,艱難地守,卻總能一次次重新站穩腳跟,艱難而又倔強地維持自家軍陣不被攻破。

    戰場中央位置的情況,與右翼那邊基本差不多。也是短時間內也是很難跟敵軍分出上下。雖然朱都督身邊的戰兵,攻擊力比敵軍強出了不止一個檔次。然而褚布哈的指揮經驗遠比他豐富,總能及時調派出人手,封堵住一個又一個突破口。令大都督打得再英勇,也無法在短時間內獲取更多的戰果。

    隻有戰場左側,由於有胡大海這麼一員絕世猛將在的緣故,已經漸漸撕開了騎兵的防線。不但胡大海自己突了進去,伊萬諾夫,吳良謀,還有朱八十一的親兵,以及輔兵中精挑細選出來的幾十名勇士,也都沿著胡大海殺出來的血路突了進去,並且邊走邊殺,將血路拓得越來越寬,越來越寬,永遠都無法再愈合。

    “開炮,開炮,開炮打騎兵身後的步兵,不讓他們向前靠近!”忽然間靈機一動,黃老二跳著腳命令。

    這個命令比較容易執行,因為有敵軍的騎兵隔在中間,目標區域眼下還看不到一個自己人,不必擔心誤傷。早已被胡大海的英勇表現燒得熱血沸騰的炮手們,迅速調整炮口角度,盡最大可能的準頭,將鐵蛋丸朝戰場左側的蒙元步兵砸了過去。

    “轟!”一枚炮彈呼嘯著落在騎兵和步兵中間的空地上,將地麵砸出了一個兩尺深的大坑,熱氣滾滾。

    “轟!”第二枚炮彈準頭稍好一些,砸中正在向前走的一名牌子頭,將此人砸得半截身子都飛了出去,血流滿地。

    “轟!”“轟!”第三、第四枚彈丸接踵而至,一枚砸在步卒陣列正前方,勞而無功。另外一枚,卻磕在石頭上,高速地彈了起來,砸飛一名目瞪口呆百夫長,然後又是一名步卒,落地,再度跳起,掃過第三人的腰杆,第四人的膝蓋,第五人的腳麵

    “娘——!”慘叫聲從正在行進的隊伍中淒厲的響了起來。倒黴的百夫長和他的親信當場被彈丸轟上了西天,另外三個傷兵拖著殘破的肢體,在血泊中翻滾哀嚎。

    頓時,整個步兵千人隊都停了下來,所有人望著橫在隊伍前的巨大深坑,不知所措。盡管領軍的千夫長和百夫長在大聲鼓舞士氣,告訴彈丸不過是來自放大版的盞口銃,絕非什麼妖法。但是,誰也不願意去賭,下一輪彈丸會不會落在自己身上。

    “前進,繼續前進,否則執行軍法!”漢軍千夫長楊凱氣急敗壞,騎在馬上,揮刀四處亂劈。在他的逼迫下,整個漢軍千人隊又開始緩緩移動,但是速度卻像裹了腳的舞姬,好半晌還沒能跟前麵的騎兵貼在一起。

    “趕緊擦炮,趕緊擦炮。擦完炮裝火藥,裝完火藥繼續轟!別讓敵人的步兵靠近,別給敵人的翻本的機會!”黃老二跳著腳,在四門火炮後麵跑來跑去。

    炮手被被他催得滿頭大汗,然而操炮的步驟卻一樣也省略不得。沒有二十幾個呼吸,根本不可能發射出第二輪彈丸。

    “你們,你們這群廢物!”黃老二急得火燒火燎。手搭著城垛,繼續扯開嗓子給胡大海助威,雖然如此遠的距離,他的聲音不可能被對方聽見。

    “胡大哥,胡大哥威武!胡大個好樣的!胡大哥繼續殺,吳良謀和老伊萬就在你身後!胡大哥威武,劉千戶已經帶著大隊跟上去了,劉千戶帶著大隊馬上就到了!”

    他看到胡大海再度衝入一群騎兵當中,威風八麵。他看到劉子雲整理好左翼所有輔兵和火槍兵,連同先前奉命前來支援左翼的弓箭手,擲彈兵,排成整齊的方陣,快步向敵軍的騎兵壓了過去。他看見吳良謀和伊萬諾夫兩個,引領著八十多名紅巾軍精銳,牢牢護住胡大海的身後,不準蒙古騎兵從背後發起偷襲。他看到一名受了傷的紅巾軍精銳,從隊伍中滾了出來,舞動長刀,滾向蒙古人的馬蹄。

    炙熱的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黃老二趕緊用手抹了兩把,定睛再看。他看見吳良謀高高地舉起鋼刀,回過頭,衝著身後的袍澤們大聲叫嚷。年青的身體上,灑滿了金色的陽光。

    “跟上,跟上接應胡大哥!”吳良謀忽然鬼使神差地扯開嗓子招呼一聲,高舉著鋼刀,與伊萬諾夫兩個一道,帶領八十多名渾身是血的軍官,迅速向胡大海靠攏。

    光憑胡大海個人之勇,肯定破不了敵軍的右翼防線。他們必須跟上去,將胡大海撕破的裂口繼續擴大,將恐懼根植入每個蒙古騎兵的心中。

    一眾正在向胡大海偷射冷箭的蒙古騎兵,紛紛將短弓轉過來,試圖攔住吳良謀等人的腳步。誰料吳良謀、伊萬,還有隊伍中三十幾個朱八十一的親兵也豁出去了,居然仗著身上穿著板甲,在外圍護住其他弟兄,一道迎著羽箭硬衝,三步兩步衝到胡大海身後,再度組成一個鐵三角,朝著騎兵隊伍深處高歌猛進。

    “衝上去,衝上去用戰馬踩死他!你們,你們還配做成吉思汗的子孫麼?!”千夫長伴格的臉像被人抽了幾百個耳光一樣紅,驅趕著自己的親兵,逆著逃命的人群迎了上來。“殺了他,誰殺了他老子下個月就舉薦他帶隊出去巡視鹽灶!老子說話算話!”

    巡視鹽灶,就意味著可以隨心所欲向灶戶們索要賄賂。一次下來,就是萬貫纏腰。重賞的刺激下,又有十幾名騎兵鼓起全身勇氣衝了上去,先是亂箭齊發,然後舉起彎刀,向下亂砍。

    速度衝不起來,但他們還有戰馬的高度可以利用。居高臨下,亂刀齊剁,總有一刀能創造奇跡。

    眼看著胡大海就要被刀光籠罩,跟在他身後的伊萬諾夫忽然大喝一聲,將手中長矛奮力向前擲了出去。

    “噗!”銳利的矛鋒直接穿透了戰馬的脖頸,將可憐的畜生吃痛不過,身體猛地抬起前蹄,將背上的猛士武士狠狠摔了下去,摔了個筋斷骨折。

    “中!”“中!”“中!”隊伍中持著長矛的紅巾軍將士,全都學著伊萬諾夫的樣子,將長矛向前投去。黑壓壓,在半空中形成了一道風暴。風暴過處,衝向胡大海的蒙古武士,像被冰雹砸過的柿子一般紛紛從馬背上掉下來,每個人身上都插著一支到兩支長矛,死得慘不忍睹。

    “殺韃子!”逃過一劫的胡大海仰頭高呼,長槍連挑,將僥幸沒被擲死的蒙古武士挨個挑於馬下。從軍這麼長時間,從朝廷的官兵到紅巾軍的參謀,他還是第一次,發現衝鋒陷陣的感覺原來是如此之酣暢。就像圍著火堆喝烈酒,自斟自飲索然無味,但是有很多肝膽相照的弟兄們分享的話,肯定越喝越過癮。

    依舊有蒙古騎兵在伴格的催促下,接二連三向他衝過來。卻或者被他迎麵一槍刺死,或者被伊萬諾夫和吳良謀等人亂刃分屍。

    八十多條漢子,第一次配合,卻完美地組成了一架殺戮機器。在蒙古騎兵中左衝右突,如入無人之境。兩名騎兵百夫長兜著圈子從側麵殺了過來,試圖挽回一點兒顏麵。吳良謀手疾眼快,丟出一麵盾牌,砸在了戰馬的脖頸上,令其中一人的衝擊半途而廢。兩名紅巾軍壯士從隊伍中快速滾了出去,樸刀砍向另一匹戰馬的前腿。

    “轟!”戰馬倒地,將一名紅巾軍壯士壓得吐血而亡。馬背上的蒙古百夫長被摔了個七暈八素,沒等從地上爬起來,身上就挨了二十餘刀,當場變成了一堆碎肉。

    “巴圖,寶音禿,你們兩個帶人上!”千夫長伴格依舊不甘心,用刀尖逼迫著麾下的將士繼續上前跟胡大海拚命。兩名被點到名字的百夫長愣愣地看了他一眼,將馬頭拉開,誰也不肯白白送命。

    “你們——!”千夫長伴格又羞又氣,拔出刀來要執行軍法。“少將軍小心!”一名親兵伸手推了他一把,然後慘叫著落於馬下“啊——!”。

    “季平——!”千夫長伴格大喊,心裏難受得如同刀絞。親兵隊長季平,是他從小一起玩到大的家奴,彼此間感情已經親如兄弟。誰料今天,竟然眼睜睜地死在了他的馬前。

    “我要殺了你——!”下一個瞬間,被憤怒衝昏頭腦的千夫長伴格,高舉著彎刀,跳下馬背,徒步向胡大海撲了過去。長矛是這個大高個擲過來的,目標原本是自己。季平是為了救自己的命,所以才被黑大個一矛摜胸

    “來得好!”胡大海從弟兄們手裏接過一把剛剛撿來的彎刀,快步上前迎戰,“不用過來幫忙,你們繼續向前推。鑿穿了這夥騎兵,再去鑿敵軍的右翼步兵!”

    的確不用幫忙,雖然在步下身手遠比馬上靈活,但千夫長伴格與胡大海比起來,依舊顯得無比笨拙。胡大海一個翻腕橫拍,就將此人的兵器拍脫了手。隨即,又一個上步斜劈,彎刀在陽光下猛地一亮,“噗——!”

    千夫長伴格的頭顱連同肩膀一起跳起來,飛出五六尺遠。半邊身體搖搖晃晃,踉蹌著栽倒。

    “伴格死了,伴格被黑大個殺了!”周圍蒙古兵大聲叫嚷,卻沒人敢過來搶奪屍體。眾人驚恐的目光中,胡大海趟著血泊快走兩步,從伴格的親兵隊長季平屍體拔下長槍,然後遙遙地指向其餘蒙古武士的鼻子尖,“殺——!”

    “殺——!”吳良謀和伊萬諾夫等人齊聲回應,大步靠過來,與胡大海再度組成一架殺戮機器。

    “殺——!”山崩的般的回應聲,從他們不遠處的身後響起。劉子雲帶著左翼所有兵馬趕到了,邁著整齊的步伐,貼在了三角陣之後。長矛如林,殺氣直衝霄漢。

    不知道是哪個蒙古騎兵帶了頭,剩餘了兩百三十多名騎兵,忽然像雪崩一樣,撥轉戰馬,朝自家步兵逃去。再也不敢回頭多看上一眼。

    “跟上他們!殺個痛快!”胡大海再度舉起長矛,大聲提議。

    “追過去,殺個痛快!直接衝散他們的步兵!不給他們翻本的機會!”劉子雲迅速采納了他的意見,吩咐親兵,用號角聲將命令傳遍整個隊伍。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嘹亮的號角聲響了起來,宛若虎嘯龍吟。所有左翼的紅巾將士邁動腳步,如山洪般滾滾向前,凡是攔路者,全都滌蕩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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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6 00:31:1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三章  絕殺

    千人,千槍,如牆而進。隊伍後還跟著成排的火槍手和弓箭手。

    已經被殺落了膽子的蒙元騎兵被驅趕著策馬逃命,唯恐自己的速度加得不夠快。然而他們自家右翼一個步卒千人隊,卻正趕上前來接應,走得雖然磨磨蹭蹭,卻恰恰擋在了騎兵的退路上。

    “繞,從側麵繞過去,不準衝亂自己人,不準衝亂自家陣腳!”漢軍千夫長楊凱急得滿頭大汗,揮舞著鋼刀衝著潰兵喝令。

    一個二鬼子千戶,哪有資格指揮蒙古太君?!更何況太君們早已經被嚇得失去了最判斷力!眾蒙古潰兵理都不理,拚命磕打馬鐙。跑得最快的五十幾匹戰馬沒做絲毫停頓,直接就朝千夫長楊凱的認旗下衝了過去。

    “軍令,臨陣退縮者”千夫長楊凱兀自不甘心,舉起刀來試圖威脅一下。身邊的親兵手疾眼快,趕緊拉了一把他的馬韁繩,以最快速度將坐騎向右側牽去,“快躲,他們真敢踩死您!”

    的確,那些潰退下來的騎兵雖然沒有勇氣回頭迎戰,卻不在乎踩死一兩個漢人給自己開路。五十幾匹馬幾乎貼著千夫長楊凱的肩膀衝了過去,馬蹄過處,來不及躲避的漢軍將士被踩了個筋斷骨折。

    “讓開,讓開!沒張眼睛麼,撞死了活該!”第二波潰兵轉瞬又逃到陣前,沿著第一波潰兵踩出來的血肉通道,長驅直入。

    “讓開,讓開!紅巾軍來了,紅巾軍追上來了!”緊跟著,是第三波,第四波,二百多匹戰馬,速度不算高,破壞力卻大得無以倫比。凡是擋在戰馬去路上來不及躲閃的將士,全都被踩成了肉泥。剩下的幸存者紛紛閃避,寧可衝亂自家軍陣,也不願用血肉之軀去墊蒙古太君的馬蹄。

    轉眼間,兩百多蒙古騎兵就透陣而過。將四分五裂的步兵大陣丟在了身後,誰也不屑回頭多看上一眼。

    “你們——!”差一點兒被戰馬踩死的千夫長楊凱,望著自家大陣欲哭無淚。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冒著被彈丸砸死的風險,他才勉強維持陣形不散。誰料在最後關頭,卻被潰下來的蒙古騎兵直接給踩了個粉碎。而不遠處,紅巾軍的長矛兵已經大步推了過來。沒有個完整的陣形,士氣也瀕臨崩潰的邊緣,即便他自己是孫吳轉世,接下來也不可能力挽狂瀾!

    “千戶,紅,紅巾軍殺,殺過來了!”副千戶魯方和葉鵬跑上前,接結結巴巴地提醒,“大人,紅巾軍殺過來了!咱們,咱們可怎麼辦那?!”

    “怎麼辦,涼拌!”千夫長楊凱吐出一口猩紅的吐沫,咬著牙舉起鋼刀,“弟兄們,跟著我,保護蒙古老爺!”

    說罷,一轉身,帶頭朝蒙古潰兵追了過去。

    “保護蒙古老爺?”魯方和葉鵬兩個愣了愣,如夢初醒,也陸續舉起刀,撥轉各自的坐騎。“弟兄們,保護蒙古老爺去啊。紅巾賊會妖法,千萬不能讓他們傷到蒙古老爺!”

    “轟!”正兩股戰戰不知何去何從的漢軍士卒聞聽,紛紛丟下兵器,四散奔逃。再也沒人肯留下來,替蒙古太君們阻擋紅巾軍的兵鋒。

    不戰而潰!就在紅巾將士準備一鼓作氣將敵軍衝垮的時候,對麵的蒙元千人隊忽然不戰而潰。

    非但衝殺在隊伍最前方的胡大海愣住了,稍後位置統領整個左翼的劉子雲,一瞬間,也是目瞪口呆。

    然而,隊伍中卻有幾個反應迅速的,吳良謀就是其中翹楚。見到擋在左翼前麵的敵軍望風而逃,立刻扯開嗓子提醒道:“去殺褚布哈,去殺褚布哈。他身邊沒剩下幾個人了!殺了他,這仗咱們就贏定了。”

    “殺褚布哈!”劉子雲根本來不及多想,將手中鋼刀朝敵軍的帥旗一指,大聲命令。

    “殺褚布哈!”胡大海、伊萬諾夫等人紛紛響應,舉矛提刀,帶頭向目標衝了過去。

    “跟上胡將軍,殺褚布哈!百夫長各自管好本隊!跟上胡將軍,去殺褚布哈!”劉子雲狠狠用刀背敲了一下自己頭盔,然後繼續發號施令。

    敵軍右翼就這樣被衝垮了?蒙古騎兵的戰鬥力居然還不如漢軍二韃子?天,他們當年怎麼滅掉大宋的?!到現在為止,劉子雲都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頭盔上傳來的陣陣轟鳴聲,卻清晰的告訴他,眼前的一切都是事實。敵軍的右翼完全垮了,被胡大海帶著八十多名弟兄,硬生生給衝垮了。褚布哈的軟肋已經暴露在大夥麵前,隻等著大夥衝上去捅刀子。

    “全體輔兵,跟上胡大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從親兵手裏搶過一個鐵皮喇叭,用盡全身力氣大喊,“全體輔兵,跟上胡大海!火槍兵,火槍兵、弓箭手和擲彈兵向我靠攏,大夥一起去殺褚布哈!”

    “輔兵全都跟上胡大海!火槍兵、弓箭手和擲彈兵向劉千戶靠攏!”親兵們紛紛舉起鐵皮喇叭,將命令清晰地重複。

    不用他們重複,輔兵和戰兵們,也在這樣做。胡大海剛才的英勇表現,已經折服了所有弟兄,大夥願意追隨他,一道衝鋒陷陣。而火槍兵、弓箭兵和擲彈兵們,不適合衝在最前方肉搏。所以幹脆留下來組成第二梯隊,尋找新的戰機。

    “殺褚布哈!”胡大海大步流星,朝著元軍帥旗靠近。身側和身後,跟滿了紅巾軍弟兄。

    千人,千槍,如牆而進。

    此時此刻,哪裏還需要什麼旗幟和號令?!胡大海那高大魁梧的身影,就是一麵旗幟。凡是能看到他鎧甲反光的弟兄,都寸步不落地跟上去。哪怕擋在前麵的是刀山火海,亦不旋踵!

    千人,千槍,如牆而進。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二十幾名負責戰場警戒和傳遞命令的蒙古斥候看見了移動的矛牆,一邊拚命吹響號角向自家中軍示警,一邊催動坐騎迎了上來。

    他們試圖拖延時間,用自己的性命,給褚布哈爭取反應時間。然而,他們的努力注定是徒勞的。二十幾匹戰馬在上千杆長矛麵前,像擋車的螳螂一樣渺小無力。隻濺起了幾點微弱的血光,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而長矛之牆卻繼續滾滾向前移動,腳步隆隆,踩得大地上下起伏。

    “阿塔赤、阿蘭達兒、都丹,你們三個帶著所有親兵給我頂上去!”望著二十幾名斥候在矛牆前消失,廉訪副使褚布哈咬著牙,拿出了最後的賭本。

    “大帥——!”三個明顯長著西域麵孔的親兵隊長愣了愣,大聲抗議。

    這三百親兵是主帥的最後屏障,如果他們全都壓上去了,褚布哈身邊就隻剩下了高麗鼓手和文職幕僚。萬一再有什麼人突然冒出來,後果不堪設想。

    “速去!”褚布哈的臉孔抽搐了一下,緩緩從腰間抽出鑲嵌著寶石的彎刀。完全由蒙古武士組成的騎兵率先崩潰,右翼漢軍千人隊不戰而逃,自家兒子伴格生死不明。仗打到這個份上,他身邊再留不留親兵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把全部賭本都押上去,也許還有機會挽回一點顏麵,然後再從容組織撤退。如果此時此刻還舍不得拚命的話,萬一被紅巾軍從右路殺到自己帥旗前,先前苦苦支撐的左路和中路也勢必陷入混亂狀態,今天跟隨自己出征的這六千餘眾,就要全部葬送在這裏!

    “是,大帥!”三個百夫長不敢再爭,跳下坐騎,徒步帶領著各自麾下的親兵百人隊,朝徐徐而來的矛牆迎了上去,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是一片猙獰。

    距離太近,騎兵太少,所以還不如棄馬步行,列陣而戰。他們是親兵,主帥的親兵,精銳中的精銳。而對方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幾個月前手裏握的還是鋤頭。

    “擂——鼓!”褚布哈回頭瞪了滿臉恐慌的高麗鼓手們一眼,胡須根根直豎,就像一頭暴怒的獅子。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眾高麗鼓手們被嚇得一哆嗦,拚命敲打起了戰鼓。低沉的鼓聲貼著地麵奔湧向前,不停地催促著親兵們的腳步。三百名鎧甲鮮明的親兵猛地仰起頭,發出一聲咆哮,“啊——!”,高舉著彎刀朝矛牆撞了過去。

    “把矛端平!”胡大海的瞳孔猛地一縮,平端起長矛,對準前麵衝過來的元軍將領胸口。

    “把矛端平,把矛端平!”吳良謀、伊萬諾夫還有輔兵中的百夫長們,各自端穩撿來的漢軍製式長槍,把三尺長的槍鋒對準衝過來的元兵。

    “向前五步,衝!”胡大海又高喊了一聲,邁動雙腿,大步向前衝去。

    “向前五步,衝!”吳良謀、伊萬諾夫還有輔兵中的百夫長們,齊聲重複。跟緊胡大海的腳步,並肩而前。

    雙方將士咬著牙,加速互相靠近。彼此很快就能看見對方的眼睛,鼻子,還有淡黃色的麵孔。“殺——!”在最後的瞬間,雙方都奮力將憋在胸口的氣吐出,將兵器朝對方要害遞去,每個人下手都毫不猶豫。

    血,像噴泉一樣從傷口湧了出來,上百道,齊齊噴上天空,將風和陽光,都染成了耀眼的紅。

    傷者慘叫著地麵上翻滾,死者悄無聲息。沾滿鮮血的屍體旁,雙方將士舍命搏殺,或者刺死對手,或者被對手刺死,別無選擇。

    吳良謀挑開砍向自己的彎刀,一矛刺穿對手的喉嚨。另外一把彎刀立刻閃著冷光砍過來,直奔他的胸口。身邊的紅巾弟兄迎上去,用長矛替吳良謀擋住必殺一擊。第三把彎刀砍過來,砍斷這名弟兄的鎖骨,同時也被伊萬諾夫刺死。吳良謀怒吼著抖槍,將偷襲自己的人挑上半空。

    “保持陣形,保持陣形!”胡大海一邊帶隊衝殺,一邊大聲強調。“咱們這邊人多,別跟他們單打獨鬥。一起向前戳,一起向前戳,戳死他們!”

    “戳死他們,戳死他們!”周圍的紅巾軍將士扯開嗓子重複,同時將手中長矛奮力向前攢刺。三名衝過來的蒙古兵招架不及,身上被捅出了無數血窟窿,慘叫著倒在地上,很快就停止了呼吸。

    “保持隊形,保持隊形!”紅巾軍百夫長們大聲吶喊著,將經驗四下傳播。戰場是最佳的練兵場所,幾次惡戰打下來,活著的都是精兵。

    “保持隊形,一起捅,一起捅!”周圍的紅巾軍輔兵們迅速掌握了殺敵和自保的關翹,將彼此的身體盡量靠攏在一起,肩並肩舉矛,肩並肩前刺,彼此成為身邊袍澤的最後依仗。

    一名身材粗壯蒙古牌子頭叫喊著衝到陣前,用圓盾擋開對手的矛鋒。一條,兩條,三條,更多的長矛從兩側刺過來,刺入他的左右肋骨。然後將他高高地挑起,高高地甩到半空中,血流如瀑。

    另外三名色目武士結成一個小陣,背靠著背,與周圍的紅巾軍展開搏殺。他們的武藝遠遠超過了周圍的紅巾軍弟兄。然而這裏卻不是江湖比武,沒人跟你講什麼人數對等。幾根長矛從側上方絆住他們的兵器,另外幾根長矛從斜下方刺入他們的大腿。

    “啊——!”三名色目武士如受傷的惡狼般發出慘叫,悠長而又淒涼。紅巾軍弟兄迅速將矛抽了回去,血像噴泉般從他們的大腿處向外噴射,在周圍地麵上彙聚成溪。色目武士們失血過多,站立不穩,小陣分崩離析。數杆長矛刺過去,結束了他們的痛苦。

    “頂住,頂住,大帥就在咱們身後!”親兵百夫長阿塔赤大聲怒吼,手中彎刀舞得像風車一樣急。幾十名蒙元親兵和他聚在一起,組成了一個難啃的疙瘩。一隊紅巾弟兄衝上來,被他們硬生生頂住。雙方在極小的範圍內,以命換命,誰也不肯退後。周圍紅巾軍像潮水般繼續向前湧去,與另外一夥蒙元士兵頂在一起,推著對方不斷移動。

    “老伊萬你繼續帶隊向前殺,這裏交給我!”胡大海忽然從人流中轉過身,快步衝向膠著的戰團。一名紅巾弟兄重傷倒地,他快速從缺口衝進去,手中長矛如巨蟒般,刺向正對著自己的敵人。

    “鐺!”阿塔赤在最後關頭,用彎刀擋住了胡大海的矛鋒。然後咆哮著展開反擊。身子左右晃動,刀刀不離對手要害。胡大海側步,轉身,再回轉,再側步。動作敏捷得如同一隻撲食的豹子。三下兩下,就挑飛了此人的彎刀。然後又是一槍,挑碎了此人的喉嚨。

    蒙元士兵組成的鐵疙瘩迅速崩潰。失去的主心骨的武士們,調轉身體,落荒而逃。“保持陣形!”胡大海舉槍強調了一句,帶領大夥快步追上,從背後一一刺翻敵人,將他們變成一具具屍體。

    方陣再度變得整齊,陷入陣內的蒙元士兵或者被殺,或者倉惶逃走。長矛再度組成了牆,滾滾前推。千人,千矛,如牆而進。褚布哈的親兵們在另外兩名百夫長的帶領下,節節敗退,節節抵抗,被殺得苦不堪言。

    “擂鼓,擂鼓助威!”廉訪副使褚布哈咬著牙發出一道命令,然後跳下坐騎,徒步衝向了自己的親兵,與他們並肩作戰。

    “大帥來了,大帥親自來了!”百夫長阿蘭達兒和都丹扯開嗓子大叫,利用褚布哈的威望來鼓舞士氣。周圍的親兵們快速組成一道道人牆,將褚布哈擋在身後,死戰不退。

    回光返照一般,他們重新爆發出了驚人的戰鬥力。頂住了紅巾軍的矛牆,令對方不得寸進。胡大海親自帶隊向前衝了兩次,都沒能撼動對手,氣得大聲咆哮,“讓開,不想死的讓開。你們要麼是漢人,要麼是色目佬,為一個蒙古韃子拚哪門子命?!”

    褚布哈的親兵們憤怒地看著他,繼續咬牙死戰。寧可被長矛刺成篩子,也要維護身後的主帥,維護軍人的榮譽。褚布哈是個好官,雖然身上依舊帶著蒙古人固有的傲慢,平素對他們這些親信,卻是推心置腹,有求必應。所以,他們必須給予十倍的報答。

    “老胡,讓我來!”劉子雲不知道什麼時候,端著一杆火繩槍,從長矛陣側麵繞了過來。槍口探過吳良謀的肩膀,對準褚布哈的胸口。

    “別胡鬧!退下!這夥人紮手!”胡大海大聲喊了一句,唯恐劉子雲以身犯險。火繩槍的近戰能力等於零,萬一千夫長劉子雲戰死,大夥今天的戰果至少要黯淡一半兒。

    回應他的是一聲巨響,“呯!”。火繩槍的槍口噴出一道硝煙,十步外的褚布哈應聲而倒。

    注1:關於胡大海的武力。正史中的胡大海,是個智勇雙全的良將。並非評書中的那個三板斧。非但驍勇善戰,並且愛惜士卒,體恤百姓。在為朱元璋打下大片地盤的同時,還發掘舉薦了劉基、宋濂、葉琛等人。隻可惜後來死於降將的謀殺,沒能親眼看到蒙古人退出中原。酒徒非常欣賞此人,所以會在這本架空小說中,給他一個輝煌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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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淮安

    “大帥——!”眾親兵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扭過頭,看著胸口被打出了一個破洞的褚布哈,放聲悲鳴。

    “呯!呯!呯!”二十幾名腿腳最利落的火繩槍手跟著劉子雲的腳步繞了過來,將槍管架在自家兄弟的肩膀上,對準近在咫尺的蒙元親兵扣動了扳機。

    先前唯恐隊形不夠密集的蒙元親兵們頓時被放倒了整整一排,剩下慘叫一聲,丟下褚布哈的屍體,撒腿就逃。

    “追上去,殺光他們!!”胡大海舉槍高呼,帶領吳良謀等人開始追亡逐北。

    “先別忙著追,砍旗,砍了褚布哈的帥旗!”劉子雲把火繩槍丟到伊萬諾夫懷中,從自己腰間解下鐵皮喇叭,大聲提醒。

    “殺二韃子,殺二韃子!”

    “砍旗,砍旗!”

    狂喜之下,眾輔兵們再也顧不上保持隊形了,或者追隨胡大海和吳良謀,去追殺戰場的潰兵。或者拎著長矛大刀,奔向褚布哈的帥旗。先一刀將旗杆放倒,然後掄起刀片子來衝著已經嚇癱了的高麗鼓手和一眾各族幕僚頭上亂剁。

    “別殺俘虜,別殺俘虜,留下換錢,留下換錢!火”劉子雲見狀,趕緊又把喇叭舉起來,約束軍紀。

    哪裏還來得及,外界的威脅一去,輔兵們被一直壓抑著的激情徹底迸發了出來。東一群,西一簇,見到身穿元軍服色的人就衝上去砍殺。也不管對方人數多寡,戰鬥力高低。

    “奶奶的,還是欠練!”劉子雲氣得破口大罵,無奈之下,隻好盡最大可能收攏自己熟悉的部屬,“火槍兵,火槍兵向我靠攏!弓箭手,弓箭手,朱晨澤你個王八蛋,好幾個月都白煉了,趕緊把你的人召集起來,跟我去給都督幫忙!李子魚,李子魚,把擲彈兵全都給我招呼過來,咱們從背後去殺二韃子!”

    好在戰兵和擲彈兵受的訓練時間稍長,紀律性也稍好一些。聽到自家千夫長大人發怒,紛紛拖著武器跑了過來,在劉子雲身後重新整隊。

    接下來的戰鬥,就完全可以用“摧枯拉朽”四個字形容。發現褚布哈的帥旗被砍倒,先前一直在拚命死撐的各支元軍千人隊,頓時亂成了一鍋粥。軍官和士兵爭相逃命,根本組織不起任何有效抵抗。

    即便偶爾有一兩股冥頑不靈者,下場也都慘不忍睹。越打越有經驗的紅巾軍長矛兵頂上前,用矛鋒將他們逼得節節後退。然後火槍手們跑到長矛陣後,將火繩槍架在袍澤的肩膀上,頂著敵軍的胸膛扣動扳機。

    “呯!呯!呯!”“呯!呯!呯!”一輪射擊沒結束,那些試圖頑抗到底的蒙元兵卒就徹底喪失了鬥誌。嘴裏大聲喊著“妖法,妖法!”之類的語句,丟下兵器,抱頭鼠竄。

    已經打瘋了的紅巾軍弟兄則像趕羊一樣驅趕著敵人,追亡逐北。一直到遠遠看見了淮安城的城牆,才在自家斥候的嚴厲招呼下,勉強停住了腳步。然後被朱八十一和徐達等人帶著,在距離東城門口二裏遠的位置重新整隊,以免遭到城內守軍的反撲。

    那淮安城的蒙古達魯花赤者逗撓,早就從搶先騎著馬跑回來的蒙古兵嘴裏,得知了褚布哈戰敗的消息。然而他卻沒勇氣率兵出城給褚布哈報仇,隻是將城內剩餘的三千多新兵老兵兵們一並都趕上了城牆。然後緊閉四門,扯起吊橋,嚴防死守。

    可憐的蒙元潰兵們,一口氣跑了七裏半地,途中累得吐血而死者數以百計。好不容易看到了脫身的希望,卻過不了護城河。一個氣得趴在地上,放聲大哭。哭夠了,發覺紅巾軍並沒有趁機過來砍殺他們,趕緊訕訕地抹了一把臉上的鼻涕眼淚,順著河沿溜走,從此再也不給朝廷賣命了。

    “幹脆讓末將帶人把他們全抓回來,負土填河,然後以其為前驅,蟻附而上!”吳良謀依舊沒打過癮,跑到朱八十一麵前,主動請纓。

    “胡說!這麼高的城牆,爬上去得活活累死!”朱八十一搖搖頭,一邊身手替他從鎧甲上拔箭,一邊笑著說道。“先包紮傷口,清點損失,然後再想破城的辦法!”

    “哎呀——!”吳良謀這才意識到自己身上還帶著傷,疼得呲牙咧嘴。

    伊萬諾夫和劉子雲等人哈哈大笑,互相幫襯著,脫下鎧甲,用鹽水清洗傷口,敷抹吳家特製的金創藥。又是七手八腳好一通忙碌,等把傷口處理完了,留在韓信城的兩個輔兵百人隊,也和先前被俘後倒戈的李奇等人,押著副萬戶寶音以及他麾下的一幹蒙古親兵趕了過來。

    那韓信城與淮安之間,原本就有河渠相連。留守在大船的朱強等人,確定了兩城之間已經沒有敵軍,也用大船將左軍出征時攜帶的糧草輜重等物,運到淮安城的東門之外。

    朱八十一見此,幹脆命令弟兄們在距離淮安城北門三裏處紮下了營盤,然後又分了給了徐達兩百戰兵和五百輔兵,命令後者回韓信城,肅清城內殘敵,打掃戰場,並且替大軍守穩退路。自己則在吃完了午飯之後,以降將李奇為向導,圍繞著淮安城勘察起地形來。

    不勘察不知道,一勘察,才發現逯魯曾老先生先前給自己製定的作戰計劃有多麼的不靠譜。這淮安城,規模竟然比徐州城大了三倍都不止。城牆也比徐州的城牆高了一倍,表麵鋪設得全是青灰色城磚,藤蔓斑駁,也不知道屹立了多少年。

    而城牆之下半丈遠的地方,則環繞著四條水道。西側為大運河,東側為連接至韓信城的另外一條天然河流。當地人喚作東河,過了韓信城之後一直往東,與黃河並行入海。

    運河與東河之間,則有兩道人工水渠相連。一南一北,與兩個天河河道圍成了一個正方形,將淮安城牢牢地護在了中央。

    除了運河之外,城東,城南,城北,都有一座吊橋。此刻被鐵鎖高高地扯起,切斷了通往城門的道路。而四座城門全都呈內凹型,兩側設有馬臉,城上設有敵樓,據李奇介紹,每一道門裏,還有城閘,甕城、釘拍,鐵柵欄等,一幹防禦設施,樣樣齊全。

    如此一座防禦設施完備的雄城,祿老進士居然認為,隻要拿下韓信城就可以將此城順勢而下,真是一個紙上談兵的老馬謖!好在今天上午這仗贏得幹脆,直接把守軍給消滅掉了一大半兒,還把守軍的主心骨褚布哈給陣斬了。否則,大夥就幹脆什麼都別想,趁早卷了韓信城官庫裏的金銀細軟上船回家!

    “那者逗撓是個隻知道摟錢的世襲萬戶,沒有褚布哈幫襯,定然不敢出城來戰!”降將李奇見朱八十一臉色越來越凝重,趕緊主動獻計。“都督隻要封死了此城的東西兩路水道,不準過往船隻向城裏運送糧食。用不了多久,此城就不攻而克了!”

    “噢,這話怎講?”朱八十一回頭看了他一眼,很是驚奇地詢問。

    降將李奇正愁沒機會表現,趕緊又向前拉了一下坐騎,然後壓低聲音,滿臉神秘地解釋,“都督有所不知,這淮安城乃朝廷的鹽稅重地。城裏四十多萬丁口,有一半兒以上的生計,都跟淮鹽脫不開幹係。因此當地所產得糧食根本不夠吃。幾乎每個月都得專門從運河上調糧過來。”

    “四十萬丁口,那總人數不得六七十萬?姓李的,你可別跟咱們都督吹牛?!”沒等他把話說完,逯德山已經大聲發出了質疑。

    東下攻取淮安的計策,是他祖父逯魯曾給朱八十一獻的。整個經過,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所以此刻見到淮安城的規模之後,他心裏比任何人都著急。唯恐左軍最後鎩羽而歸,弄得自己在朱屠戶麵前再也抬不起頭來!

    降將李奇正說得高興,突然被人給打斷,不滿地看了他一眼,強忍著怒氣回應,“這位大人有所不知,小的從前可是漢軍百戶。就駐紮在淮安城裏,每天除了應卯之外,主要的任務就是帶著弟兄們上街巡視,彈壓地方!不敢說對城裏每一戶人家都熟悉,至少閉著眼睛,不會摸錯任何巷子!”

    “別光顧著鬥嘴!”朱八十一瞪了他一眼,大聲喝止,“你撿要緊的說,淮安城內總計有多少人口?男的女的都算上!”

    “七十,七十萬可能懸一點兒,六十五萬肯定是有的。有些大鹽商家裏,光奴仆小廝就有兩三百人。人丁根本不能按戶計算!”李奇被嚇了一哆嗦,趕緊停住廢話,老老實實地回應。

    “六十五萬?!”朱八十一聞聽,忍不住抬起頭來,輕輕倒吸冷氣。徐州城總人口十七萬出頭,其中還有十萬左右為紅巾軍將士,真正的百姓隻有七萬餘人。在原來那個朱老蔫的心裏,已經是了不得的大城市了。這淮安城卻有六十五萬人,還有許多家中奴仆成群的大鹽商。萬一有人給者逗撓出主意,讓他把鹽商動員起來,協助官兵一道守城,這仗,自己還怎麼打?!甭說架起雲梯蟻附強攻了,就是者逗撓把城門敞開了讓自己往裏衝,三千多弟兄衝進去,也得被防守方組織起來的民壯用吐沫活活淹死,根本沒有任何勝算!

    正一籌莫展間,卻又聽見逯德山大聲嚷嚷道,“人多有什麼了不起的?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蒙元朝廷倒行逆施,老百姓早就巴不得有人來救他們於水火了。城裏的人口越多,者逗撓心裏越不安穩。隻要咱們應對得當,說不定不用咱們自己攻城,裏邊的鄉紳和百姓,就會抓了者逗撓,把城門直接獻給都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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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獨家買賣

    “那可不一定!”李奇又用眼皮夾了一下逯德山,冷笑著反駁,“所謂道,都是你們讀書人整出來的玩意兒。我們老百姓最在乎的是能不能吃飽肚子,有沒有錢娶媳婦生娃。隻要這兩項不缺,鬼才在乎道是什麼東西!”

    “你——!”逯德山被噎得滿臉通紅,額頭上汗珠若隱若現。想再說幾句義正詞嚴的話來駁斥,翻遍記憶,卻找不到哪句聖人之言與當今的場景合適!對方就是個兵痞,而他是個書生。所謂秀才遇到兵,無外如此。

    “行了,德山,他說得未必沒道理!”朱八十一笑著衝祿德山搖搖頭,示意對方稍安勿躁。年青人被逯魯曾教得滿腹經綸,然而在對世態人情的認識上,可不是一般的弱。讓他跟李奇辯論,純粹是送上門給人教訓。

    “哼!”逯德山冷哼一聲,抖動韁繩去了隊伍前方,不願意再看李奇得意洋洋的嘴臉。

    朱八十一無奈地笑了笑,將頭又轉向李奇,“照李兄說來,這淮安城的老百姓,平素日子過得還不錯了?”

    “不敢,不敢!”李奇嚇得趕緊滾下馬背,衝著朱八十一連連作揖,“小的何德何能,敢跟朱都督兄弟相稱。折殺了,真的折殺了!”

    “不過是個稱呼而已,又不是真跟你拜把子!況且你年齡原本就比我大,叫你一聲李兄又有什麼錯?趕緊上馬,別整這些虛禮。我還有話問你!”朱八十一最不習慣的就是這個時代的人,把等級秩序看得如此分明。又搖了搖頭,正色說道。

    “唉,唉,小的,小的這就上,上馬!”降將李奇答應著,聲音裏頭帶著一點點戰栗。小心翼翼地偷眼四下觀望,卻發現無論是吳良謀和劉子雲等紅巾軍將領,還是隊伍中的普通士兵,都沒有對自己表示出任何羨慕之意。仿佛他們家都督跟任何人都會平輩論交一般,早已見怪不怪了。

    “快點!等著問你話呢!”見李奇依舊是一幅畏畏縮縮模樣,朱八十一瞪了他一眼,不滿地催促。

    “哎!是,是!小的,末將,罪,草民這就好,這就好!”接連換了好幾個稱呼,李奇才終於在馬背上重新坐穩。雙手抱拳,朝朱八十一再度施禮,“都督盡管問,草民,草民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剛才都督不是問了麼?淮安城的百姓日子到底過得怎麼樣?!”吳良謀實在嫌他囉嗦,湊上前,大聲插嘴。

    “這,這,看,看草民我這記性!”降將李奇抬起手,狠狠抽了自己一個大耳光,然後紅著半邊臉說道:“都督,回都督的話。淮安城商戶雲集,百業俱興,需要用人手的地方極多。所以,所以隻要有手有腳,肯吃得了苦的人,日子還都過得下去!遇上個好東家的話,咬著牙攢上五年,湊夠老婆本兒也不成問題!”

    “噢!”朱八十一輕輕點頭。如果事實真如李奇所說的話,淮安城的情況的確非常特殊。雖然此地跟徐州隻隔著四百裏,可徐州那邊卻是被蒙元官府折騰得民不聊生。

    按照後世的眼光來看,兩地的最大區別是,淮安城已經走進了半工商業化城市階段,而徐州城卻依舊停留在農耕時代。所以對於官府的橫征暴斂,以及各種天災人禍,淮安民間的承受力要強得多,不像徐州那樣,除了扯旗造反之外,大夥已經別無選擇。

    隻要能吃飽肚子,能娶上媳婦傳宗接代,老百姓通常就不會造官府的反。大多數情況下,也不會在乎朝廷上坐得是蒙古人還是漢人,皇帝有道無道。這才是這個時代的真實情況,而逯德山的某些想法和觀點,純粹是書生之見,與後世朱大鵬記憶裏的鍵盤革命家有的一拚。

    包括芝麻李和趙君用等人最初起義,也是因為被官府逼到了走投無路的份上,不得已死中求活。至於什麼民族大義,什麼夷夏之別,說老實話,要不是兀剌不花拿小沛城內幾萬軍民的性命給大夥上了一課,整個徐州紅巾軍中,除了朱八十一這個靈魂融合者之外,還真沒幾個人意識到過這些。

    如此算來,此番出兵淮安的決策,恐怕就有些過於草率了。雖然眼下有了一個看上去非常不錯的開局,可萬一接下來處理不慎的話,很有可能,此城就會變為卡在左軍喉嚨裏的一塊雞骨頭,吞不得也吐不得,無論怎麼做都痛苦異常。

    正鬱鬱地想著,卻又聽李奇低聲試探道:“都督,小人有一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說吧!隻要你是為了紅巾軍好,就沒什麼需要忌諱的?”朱八十一看了他一眼,帶著幾分期待回應。

    “那,那小的可就說了!”降將李奇猶豫再三,咬咬牙,低聲補充,“都督起先免了我等的贖身錢,隨後又對小的推心置腹。小的,小的不能眼睜睜看著都督為難。小的,小的就鬥膽勸都督一句,這次,這次咱們不如從者逗撓身上狠狠敲一筆銀子,然後就抓緊時間回徐州吧!等下次準備充足了,再提兵過來!”

    這下,他可是犯眾怒了。不待朱八十一回應,吳良謀、劉子雲和伊萬諾夫等人,已經把手按到到刀柄上,瞪圓了眼睛大聲呵斥,“姓李的,你這話什麼意思?!”

    “姓李的,你別給臉不要!咱們都督拿你當自己人看,你可別老想著替韃子說話!”

    “喂,你到底是想幫誰啊?!把我們都勸走了,那個者逗,這豆子那豆子的,就能放過你麼?!”

    “不不是,不是不是,小的,小的不是那個意思!都督明鑒,小的真不是那個意思!”李奇再一次被嚇得魂飛魄散,縮卷在馬背上連連擺手,“都督,小的真心是想報答您啊!加上小的這夥降兵,你手下都湊不出五千人來。哪可能打得動淮安城啊!”

    “放屁!人多就好了,褚布哈的人還多呢,不也照樣被我們砍了腦袋!”

    “胡扯,我看你就是沒安好心!”

    “揍他,揍他,揍這個吃裏爬外的黑心腸!”

    眾將愈發怒不可遏,抽出佩刀來,就要用刀背狠狠給他以教訓。朱八十一見此,忍不住輕輕皺了下眉頭,“都住手!是我讓他說的!”

    “這,是,都督!”吳良謀等人全都沒脾氣了,怏怏地把鋼刀插回了刀鞘中。朱都督的確沒什麼架子,但並不意味著大夥可以對他不敬。否則,不用朱都督給處分,底下的弟兄們,就得拿白眼把大夥給活活剜死。

    “你剛才說,朱某可以從者逗撓身上狠狠敲一筆?!怎麼敲,你怎麼確定他會答應?!”又狠狠瞪了大夥一眼,朱八十一放緩了語氣,繼續向李奇詢問。

    “都督,不能退!”

    “都督,我等就是拚了命,也會把淮安城給您拿下來!”

    “都督,拿下淮安,咱們左軍才有一個立足之地啊!”

    聽朱八十一的話語裏隱隱透出了放棄之意,伊萬諾夫、劉子雲、吳良謀等人再度大聲嚷嚷。

    “都閉嘴!退不退,一會軍議上咱們再定!”朱八十一被吵得頭大如鬥,忍不住衝著大夥怒喝。待把眾人都喝住了,又放緩了語氣,低聲補充道:“我不會現在就決定退還是不退,但多了解一下城裏的情況,對咱們來說沒任何壞處。你們說,是也不是?”

    “是,都督說得有道理!”眾人狠狠瞪了李奇幾眼,無可奈何地回應。

    “諸位,諸位請聽我說。那,那者逗撓是個二世祖,平素除了摟錢之外,就懂得聽戲。”降將李奇知道自己犯了眾怒,抓住一切機會大聲解釋,“年初的時候,褚布哈還彈劾過他,說他怠慢政務。多虧者逗撓托人在大都城裏使了錢,才保住了達魯花赤這個位置。”

    “但那者逗撓也不是真的一無是處。這個人摟錢的手段非常高明,不光在火耗上打主意,自己還兼顧著淮鹽、絲綢、大米和芒硝的買賣。據說城裏最大的一家青樓和賭場,也有他家的股本在裏頭。如今都督打下了韓信城,又陣斬了褚布哈,他如果不給朝廷一個交代的話,達魯花赤肯定是幹不長了。而沒有了達魯花赤這個身份罩著,他那些買賣,就得被新來的達魯花赤抽頭。所以隻要能讓都督退兵,他肯定不惜任何代價!”

    這李奇的確是個妙人兒,當初出賣淮安城的虛實給朱八十一,是為了報答對方不收被俘漢軍的贖身費。而眼下又試圖說服朱八十一拿了錢撤走,同樣把軍國大事當作生意來做。仿佛全天下的事情,就沒有不可定價買賣的一般。

    朱八十一開始是抱著兼聽則明態度聽他分析,後來越聽越覺得此事有趣,便點了點頭,笑著問道,“你是說,讓我派人去跟者逗撓談判,讓他花錢贖城?”

    “不敢,不敢!”李奇立刻就來了精神,擺了擺手,非常老成地建議,“如果都督主動提出來,就不好要價了。都督先擺足了不拿下淮安誓不罷休的樣子,等著者逗撓派人過來跟您談。咱們是獨家買賣,無論韓信城還是褚布哈的屍體,都是別無分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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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兩手準備

    “狗日的,你這哪裏是獨家買賣,分明是綁票!”眾將聞聽,對李奇再也惱不起來。紛紛撇著嘴,低聲罵道。

    “對,就是綁票!就是這肉票有點兒特殊!”降將李奇則涎著臉,順著大夥的口風向下溜,“等拿到了錢,咱們就回去招兵買馬。招足了兵,就再坐著大船來打,讓者逗撓交第二筆,第三筆。他手裏錢不夠了,就得向城裏大富商們勸捐。富商們捐一次,兩次可以,次數多了,肯定就不跟他一條心了。到時候都督提十萬大軍前來”

    “胡說,那者逗撓自己就不會花錢招兵啊?!”

    “他哪這麼笨,吃一次虧還不夠?!”

    “十萬大軍,你以為是個人發把刀,就可以到我們左軍裏頭來麼?”

    眾將瞪了李奇一眼,七嘴八舌地反駁。

    “各位將軍且聽我說,且聽我說!”降將李奇四下團團做了個揖,笑呵呵地解釋,“者逗撓肯定會招兵,但是他不會打仗。出來野戰的話,肯定打不過咱們都督。而蹲在城裏,隻要咱們把城門一堵,水路一斷。情況就又跟現在一個樣了。至於十萬大軍,不瞞各位,在下,在下的確覺得,咱們左軍的兵力,兵力實在太單薄了些!”

    “你懂個屁!”劉子雲笑罵,回頭看看不遠處小小的軍營,臉上卻湧起了幾分尷尬。

    受朱八十一的影響,他們都信奉精兵策略。從左軍以往的戰績上看,這個策略也的確沒什麼錯。然而野戰是一回事,攻城又是另外一回事。野戰時,雙方基本上都無險可憑,手頭掌握一支精兵,足以擊潰三倍以上的烏合之眾。然而攻城的時候,士兵的素質所起到的作用,就被城防設施大大地抵消了。沒有足夠的兵力去犧牲,就根本不可能爬上對方的城頭。

    “不瞞您說,小的,小的的確不懂!像咱們左軍這種精兵,小的從前也的確沒見到過!”李奇又拱了一下手,滿臉堆笑,“但是,小的卻知道朝廷的兵馬都是什麼貨色。小的卻知道有一個征兵的好地方。保證征上來的都是好兵,稍稍訓練一下,就不比朝廷的兵馬差!”

    “哪裏?”

    “快說,快說?”

    眾人聞言大喜,忍不住低聲催促。不能保證都是左軍戰兵一樣的精銳,能保證比朝廷的兵馬強也是一種好主意。隻要比朝廷的兵馬稍稍強上一點兒,就足夠大夥在兩淮打下一塊立足之地來!

    但是,降將李奇卻果斷地閉上了嘴巴,拿目光朝朱八十一反複探詢。

    “說罷!”朱八十一點點頭,笑著鼓勵,“有好兵誰不願意要啊!如果你能想到好辦法,下次招募士卒的時候,本都督就派你去負責。”

    “真的?”李奇又驚又喜,滿臉難以置信。費了這麼大力氣,他圖的就是能早日被朱都督當成自己人看待。而自己人的標誌之一,就是被委以重任。如果能把替左軍招兵買馬的任務攬在手裏,他就算如願以償了。以後再也不用處處覺得矮其他將領一頭。

    “軍中無戲言!”朱八十一又點了點頭,笑著說道。

    對方的表現很另類,與其說是個職業軍官,不如說是個職業商販。而受朱大鵬的靈魂影響,朱八十一對於商販並不排斥。甚至願意跟他們討價還價,委托一些事情給他們做,隻要後者能保證信譽。

    這種思維方式,無疑令李奇大有知遇之感。想了想,將聲音壓低了補充:“都督沒聽說過麼,這淮東一路,除了富商之外,最有名的就是鹽丁了。無論是官鹽還是私鹽,在當地灶戶手上都賣不上好價錢,必須先集中起來,運到淮安城裏。然後再通過各種手段往外邊運,去掙十倍以上的暴利。而鹽丁就是專門護送鹽車的打手,最是敢於跟人拚命。”

    “官府以前既離不開他們,又怕他們造反鬧事,所以對他們甚為嚴苛。而那鹽丁天天看著大把大把的銀子從眼前過,卻窮得娶不起媳婦,又怎能甘心?雙方之間積怨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特別最近這幾年,幾乎每年都有鹽丁造反的事情發生。光是小人親自參與撲下去的,就有十數起之多。都督從者逗撓手裏拿了錢,轉身就去下遊招募鹽丁入伍,用不了半年時間,肯定就能拉出一支十萬人的隊伍來!然後提兵十萬來打淮安,想破城,還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的確如此。上次逯魯曾大人拉起三萬鹽丁來,也不過用了一個多月時間!並且還是在淮南那邊。”一直豎著耳朵傾聽的耿再成抬起頭,低聲替李奇作證。

    兵到用時方恨少!麵對著淮安這樣的雄城,朱八十一也的確不敢再堅持自己的精兵策略。而欲在兩淮站穩腳跟,左軍的擴編工作,也是迫在眉睫。想到此節,他輕輕歎了口氣,低聲說道:“如果鹽丁可用的話,本都督不在乎現在就去招。德甫,這件事就交給你和李奇兩個去做,本都督手裏還有一些錢,回頭你們到賬上拿就是。不過人招上來之後,卻必須按照咱們左軍的標準,好好訓練一番。哪怕是一邊打仗一邊訓練,也比讓他們來了就上戰場送死強!”

    “是!”耿再成也是喜出望外,拉了一把李奇,拱手接令。

    “那跟者逗撓做買賣的事兒?”李奇卻仍不滿足,眨巴著眼睛,繼續追問。

    “你剛才不是說,等他自己派人來談麼?”朱八十一笑了笑,滿臉神秘,“咱們兩手準備,一邊準備強攻,一邊準備跟他談判。有的談就先談著,別逼得他狗急跳牆,招募百姓上城協助防守。能打的話,就打一打。以一個月為期限,到時無論結果如何,都絕不再多耽擱!”

    “是!都督英明!”

    “都督英明!不打一打,者逗撓不知道咱們的厲害!”

    “打,真的打不下來再談!”

    眾將聞聽,立刻齊聲答應。搶在李奇再說出什麼動搖軍心的話之前,把基本調子先給錠了下來。

    朱八十一知道大夥都不甘心就這樣離開,笑著點頭。然後抖了抖韁繩,圍著護城河繼續觀察地形,尋找淮安城的防禦破綻。一邊看,一邊繼續信口向李奇詢問道:“這淮安城的城牆,是全磚的麼,還是外邊壘了一層磚,裏邊是粘土?”

    “回都督的話,肯定是外邊包磚,裏邊為築土。全天下的城池,估計除了大都之外,都是這樣。否則,光是一丈半寬城牆,恐怕就得百萬塊磚。淮安城再富也承擔不起!”李奇策馬緊緊跟上,陪著笑臉大聲解釋。

    “城牆真的有一丈半寬?”

    “差不多,像城門兩側馬臉位置,可能還更厚一些。這都是有規定的,底下寬多少,頂上寬多少。太窄了,怕城牆不夠結實。太寬了,則容易被敵人爬上來,殺出落腳點,也怕攻城方用投石機砸。隻有四步左右的寬度,既方便防守,又不易被投石機瞄準,不寬不窄,正好!”(注1)

    “噢!”朱八十一再度為古人的智慧感到驚歎了。一座城牆,居然還有這麼多學問和講究。難怪後世的策略遊戲中,把華夏人設置成最擅長鑄牆的民族。

    “以前咱們淮安是吃過虧的!”李奇越說越高興,什麼話都敢往外倒。“據老輩兒人說,當年金兀術南下,趙立將軍就是被金人用飛石砸死在城頭上的。當時大宋朝廷擁兵幾十萬不敢來救,隻有一個嶽爺爺拚死殺到了淮安城外,結果沒等他跟趙將軍聯係上,淮安城已經被金人破了!”(注2)

    這段掌故,卻是朱八十一以前聞所未聞。不由得來了興趣,低聲追問道:“當年嶽飛來過這裏?最後他收複淮安了麼?趙立將軍呢,朝廷最後怎麼待他?”

    “不知道了!”李奇歎了口氣,臉上的表情有點苦澀,“反正後來的事情,大夥都清楚。嶽飛被朝廷給殺了,估計淮安城也沒人管了吧。至於趙將軍,活著的時候朝廷都沒拿他當回事,更何況是死後?!”

    也不怪這個時代的百姓沒什麼民族意識,朝廷拿他們都不當自己的百姓,他們怎麼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拿自己的熱臉去貼朝廷的冷屁股?!想到後世朱大鵬那個時代,趙立這種英雄人物從來沒人提起,而範文程、洪承疇等人,卻反複被人樹碑立傳,成了促進民族大融合的功臣,朱八十一心裏就很不是滋味。又歎了口氣,撥轉坐騎,帶領眾人悻然返回了軍營。

    當天晚上,他便和大夥將新的作戰目標確定了下來。兩手準備,以拿下淮安為首選。如果目標無法達到,則想辦法逼迫者逗撓出一筆巨額的贖城費用,然後返回徐州積蓄力量,以圖日後。反正徐州和淮安之間又水路相連,乘船往返一趟也就是十幾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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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6 00:32:0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七章  吳良謀的謀

    左軍的眾將在冷靜下來之後,也知道像淮安這種雄城,不拿幾千條人命去填,是絕對無法拿下來的。因此便不再像白天時那樣,堅持要以破城為目標。隻是每個人心裏都非常不甘,連說話都有點兒提不起精神。

    特別是參謀部的幾個年青人,當初奉家族安排投奔紅巾軍時,圖的就是從龍之功。如今看到朱八十一好不容易才有了個自立門戶的機會,卻又要半途而廢,豈能不急得火燒火燎?!因此吃過了晚飯,就一起擠在吳良謀的寢帳裏,你一言,我一語地商量起對策來。

    “都說淮安城難打,不打怎麼知道?!那城裏的守軍白天早被咱們給嚇破膽子了,真要不惜代價去攻,我就不信爬不上那道破牆!”

    “你沒聽那姓李的說麼,者逗撓沒啥真本事,關鍵是怕城裏的鹽商都拚了命幫他。一家出二百家丁,十家就是兩千人。咱們這邊畢竟人少了些,即便勉強登了城,估計也難站穩腳跟。”

    “帶著手雷上去,四下亂炸。我就不信,那些從沒見過手雷的家丁們不怕!”

    “二斤重一個,往上爬的時候,每個人能帶幾個?!”

    “實在不行就挖地洞,從地洞往裏鑽!”

    “去你奶奶的,你到底懂不懂打仗啊。這淮安城四麵都是水,挖地洞,你挖井還差不多。”

    “那就在牆上挖洞,然後拿火藥炸!”

    “一丈半厚的城牆,得多少火藥才能炸得開!”

    “用火炮轟!沒完沒了的轟,我就不信轟不塌。”

    “你還真別不信。火炮那東西,打人可以,打城牆,估計也就是砸下幾塊磚渣。”

    “那就轟城門!”

    “沒聽說,城門裏頭還有甕城和內門麼?外門轟破了,進不了內門,被人堵在甕城裏,四下丟滾木雷石,我包你死得不夠快!”

    林林總總,諸如此類。這個把攻城方案提出來,那個立刻出言否決,折騰了一個多時辰,說得個個口幹舌燥,卻依舊半點兒眉目都找不到。

    渴了自然要尋水喝,作為帳篷的主人吳良謀卻沒心思招待大夥,兩眼盯著掛在長矛上的鎧甲,魂魄早就不知道去什麼地方遊蕩去了。

    “佑圖,佑圖兄,你幹什麼呢?你到底想不想建功立業啊!人家胡大海比咱們來得晚,今天看都督那意思,已經準備派他單獨出去領一個千人隊了。咱們兄弟幾個呢,可還都扛著青牌子呢!”劉家莊的少莊主劉魁跟他關係近,上前推了他肩膀一下,大聲抗議。(注1)

    “哪個不想?問題是,咱們得有人家胡大海那個本事!”吳良謀回過頭白了他一眼,懶懶的說道。

    身上的幾處箭傷有點疼,讓他無論幹什麼都覺得別扭。更別扭是自己的心思,當初本以為憑著家傳的兵法和武藝,怎麼著也能在朱都督身邊擁有一席之地。而現在看來,武藝不如胡大海,家學比不上陳德陳至善,唯一還能拿得出手的一筆好字,眼看著又來了個逯德山,行書、草書、正楷、魏碑無一不精。連開軍議時做記錄的活,馬上都要被此人分一半兒走。自己這個記室參軍,還有什麼當頭?!

    “那是,那是,胡大哥的本領,咱們誰都佩服!”劉魁碰了個軟釘子,卻不生氣。想了想,繼續慫恿,“可咱們比不上胡大哥,比剛剛投降過來的那個姓李的,總強一些吧?眼瞅著他跟耿德甫兩個都奉命去招兵買馬了,咱們再不想辦法弄點功勞,將來等都督霸業有成,就算看在資曆的份上不虧待咱們,咱們自己心裏也不踏實啊!”

    “人家李奇是這邊的地頭蛇,知道到哪能招到好兵!”吳良謀又看了他一眼,酸溜溜地說道。“別淨想這些沒用的,想想怎麼幫都督破了淮安城才是正經!”

    眾人聞聽,立刻鼓噪了起來,圍著吳良謀,大聲譴責,“剛才我們大夥不都在想招麼,就你一個人神遊天外!”

    “是啊,吳佑圖,你可別光顧著說涼快話!”

    “我?你們怎麼知道我剛才沒想?!”吳良謀被說得臉色發燙,氣急敗壞地反問。

    “那你說說,你想什麼了?你的招數呢?成不成無所謂,說出來算!”眾人見他狡辯,愈發揪住他先前走神的尾巴不肯放。

    “我在想,當初都督他們怎麼拿下的徐州!”吳良謀被逼得急中生智,狠狠翻了幾下白眼,大聲嚷嚷,“外邊都傳說,是芝麻李八人奪徐州。咱們這次,好歹也有三四千人,怎麼就打不下一個淮安城?”

    “這你可想岔了!”劉魁立刻哈哈大笑,用力搖頭,“外邊說李總管他們八人,指的是李總管、趙長史、毛、彭、潘三位都督,還有已經戰沒的張家三兄弟。他們八個是將,當時身邊還有八千多流民舍命相隨。並且是先派人潛入了城中,與咱們都督一起發難,裏應外合。”

    “是啊,佑圖兄真的想岔了!”難得找到一個打擊吳良謀的機會,其他幾個年青人也紛紛開口數落,“當時徐州城的官兵,都被調走去打劉福通了,留守的老弱病殘加一起也不滿千。”

    “現在者逗撓手裏,不是老弱病殘麼?他那點兒人馬,跟咱們比起來,又比當初徐州守軍對李總管的情況,強到哪去?”吳良謀卻不服氣,翻了翻眼皮,大聲駁斥。

    “這”眾人被他說愣住了,無言以對。眼下城內外的實力對比,和當初徐州城內外的實力對比真的差不太多。雖然當初李總管手中兵多,但那是八千流民,手裏拿的是石頭木棒。而眼下朱都督手中的戰兵、輔兵還有白天剛剛接納的漢軍俘虜,卻都受過基本訓練,並且人人手裏都有鐵打的兵器。

    過了好一會兒,劉魁才終於找出了一個破綻,撇著嘴,滿臉不忿地說道,“問題是,咱們沒辦法往城裏混。如果你早把這個主意想出來,咱們就趁著沒向韓信城發起進攻之前,先派幾百個人混進去。現在,者逗撓都快被嚇成驚弓之鳥了,怎麼可能隨便再放人進去?!”

    “那我要是有辦法進城,你們敢不敢跟我一起幹?!”吳良謀忽然收起了笑容,壓低了聲音,以非常鄭重的語氣詢問。

    “就,就咱們幾個?”劉魁四下看了看,眼睛瞪得滾圓。

    他們剛才商量主意的時候,可沒想過自己衝殺在第一線。大夥都是有錢人家出來的,小命兒金貴。蟻附也好,穴攻也好,自有底下的戰兵動手,大夥怎麼可能親自上?

    “咱們幾個人怎麼了,者逗撓怎麼會知道,就咱們幾個人?!況且他隻有一下午時間,除了城裏那些被嚇破了膽子的元兵之外,能召集起幾個幫忙的來?!咱們大軍在城外的時間越長,者逗撓的準備越充足。要去,就今天去。咱們連夜進城,剛好打他個措手不及!”

    “這,這怎麼可能?!”眾人愣愣地看著吳良謀,誰也不相信他真有辦法衝進城內。

    “從地上肯定不可能,但是從水上,卻是未必!”吳良謀又笑了笑,咬牙切齒地說道,“就看你們有沒有膽子跟我一起去幹了!要是沒膽子,我就去找胡大海和耿再成,他們兩個,肯定不會像你們這般怕死!”

    “誰怕死了?!”都是年青人,怎受得了如此汙蔑?明知道吳良謀用的是激將法,依舊梗著脖子反駁,“你倒是說啊,隻要你姓吳的能說出個子午卯酉,我們這條小命就交給你了!”

    “對,誰要是縮了,就是丫頭養的!”

    “說,你有種就說出來!”

    吳良謀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咬牙切齒地蹲在地上,用手指在泥土上描畫,“這淮安城防備森嚴是不假,但那都是防人的,不是防老鼠和狐狸的。幾十萬人的屎尿泔水,更不可能都潑在大街上。我今天特意留心了一下,就在東河的水麵上,至少有三四條通道跟城裏連著”

    ““你是說,你是說陰溝!”眾人立刻苦了臉,作勢欲嘔。

    與北方幹燥型城池不一樣,這時代江淮區域稍大一點兒的城市,都挖有專門的排汙溝。順著天然或者人工溝渠,將雨水或者汙水排進城外的河流中,以達到減少內澇,清潔城市的目的。(注2)

    眾人身為富家子弟,當然知道那些溝渠能通往城內,其寬度和深度也足以供人泅渡。可溝渠裏邊的水,卻是又稠又黏,奇臭無比。讓他們這些有錢人家的少爺往裏頭跳,還不如提著刀子去攀城牆。至少,後者還能死得幹淨一些,不像前者,死後都得“遺臭萬年”。

    然而因為怕臭就否絕吳良謀的提議,眾人實在說不出口。想了半晌,才由劉魁帶頭說道,“這個,佑圖兄,那陰溝的口,可都是擋著水窗呢?!那東西可隻能從裏向外開,不會從能從外向裏開!”

    水窗也是這個時代排汙渠上的一大特色。通常為木製,分內外兩層。外層水窗由窗軸懸掛在溝渠出口處。溝渠內水位高時,可以將其向外衝開,自動排汙、溝渠內水位淺時,則在河水的作用下,向內關住,避免河水倒灌入城。

    而外層水窗內部,則通常還有一層內窗。主要是木製或者鐵製的柵欄,防止大型動物或者蟊賊借水道進出。

    隻是如此簡單的防禦設施,肯定對付不了有備而來的軍隊。因此吳良謀立刻翻了翻白眼,冷笑著數落“不敢去就直說,找什麼理由?!那水窗再解釋,還擋得住大斧和鋸子?!隻要砍開了水窗,咱們就能直接突入城內去,趁著天黑,守軍分不清有多少人。一舉奪下東門敵樓,放吊橋接大軍進來。這拿下淮安的頭功,就是咱們兄弟的。若是連點兒臭味都聞不得,還指望封侯拜將?!省省吧,我看你們幹脆現在就回家娶媳婦抱孩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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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少年

    “你才回家抱孩子去呢,幹就幹,大不了豁出去一條命!”

    “誰說不去了,咱們隻是怕你想得不夠周全!”

    “幹就幹,今晚你吳佑圖敢第一個鑽陰溝,咱們爺們就全都跟著。誰退後半步,就是丫鬟生的!”

    眾參謀都是十**歲年紀,最受不得激。立刻擦拳磨掌,願意唯吳良謀馬首是瞻。

    那吳良謀卻又謹慎了起來,點點頭,低聲道:“那大夥就分頭回去準備,把各自最忠心的莊丁帶上,不需要多,每人帶五名為限。挑膽子大,沒有雀兒蒙眼的。跟他們說明白了,若是此行有失,每人家裏二十貫燒埋銀子,我吳家莊付!”(注1)

    “不用你吳家莊付,我們劉家莊的人,劉家莊自己撫恤!”

    “對,我們韓家莊,也不差這二十貫銅錢!”

    年青的參謀們轟然響應,卻拒絕了吳良謀的施舍。都是家裏寄予厚望的聰明人,早就知道自己該如何培養嫡係班底兒,用不到吳良謀越俎代庖。

    “不能穿鎧甲,每個人一把鋼刀,一麵圓盾。腰間再別兩顆手雷,拿油布裹了,也許從陰溝裏鑽出來之後還用得上!”

    “明白!在水裏頭誰敢穿鐵甲,咱們又不想找死!”

    “還有,前半夜都好好睡覺,咱們寅時出發。我聽都督說,寅時三刻左右,是人最困乏的時候。那些官兵們瞪圓了眼睛守了一夜城,肯定困得要死!”

    “知道了,佑圖兄,還有什麼,你幹脆一起說出來吧!”眾人卻嫌他囉嗦,紛紛低聲鼓噪。

    “沒了!”吳良謀笑了笑,輕輕搖頭,“我能想到的就這些。你們現在就各自回去挑人,養精蓄銳。我去都督那,跟他請一道將令回來。沒有將令,咱們甭說去鑽陰溝,夜裏連軍營都出不去!”

    “哎——!”眾人這才意識到,大夥的行動計劃沒得到朱八十一的批準。而左軍的紀律,又是出了名的嚴。登時被頭上潑了一桶冷水,搖著頭,低聲嘟囔,“那,那都督能答應麼?即便能,功勞說不定又記在了誰的頭上!”

    “胡說!你們幾時,幾時見過咱們都督賞罰不明了?!”吳良謀立刻冷了臉,衝著說話者小聲呵斥,“他看中胡大海等人,是因為人家的確比咱們強。要是存心不用咱們,每次在中軍議事時,會準許咱們在旁邊聽著?會把親兵都沒配齊的板甲,優先配備給咱們幾個?會打仗時念念不忘地叮囑大夥,把讀書人藏在隊伍之後?無論咱們當時入伍那會兒,是被迫還是自願,至少入伍之後,都督對咱們不薄。咱們大夥都讀書認字,說話不能沒有良心!”

    “哎,看你,佑圖兄,那麼認真幹什麼,大夥不就是隨便說說麼?又不會傳到外邊去!”劉魁見大夥被訓得滿臉尷尬,趕緊出麵打圓場。

    “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吳良謀卻突然變得老成起來,板著臉繼續申斥,“眼見咱們左軍的規模就越來越大,人也越來越雜。大夥不從現在起就擺正身份,還等到什麼時候去?!雖說都督為人寬厚,不會跟咱們計較。可誰能保證今後都督身邊沒幾個小心眼兒的?!萬一有人當眾抓了咱們的小辮子,你說都督他處置不處置?不處置的話,他拿什麼約束別人?處置的話,因為這麼一點兒小事兒,大夥就被攆回家去,你們說虧不虧得慌?!”

    幾句話,語氣雖然說得衝,但用心卻是極為良苦。隨著左軍的實力快速膨脹,軍中已經隱隱形成了幾個山頭。其中第一大派係就是以蘇明哲為首的徐州衙役幫,因為裏邊的人都是最早追隨朱八十一的老班底,所以地位超然。第二大派係,則是以徐達為首的流民幫,都是憑戰功從底層一級級升起來的勇士,本領和實力都不可小瞧。第三大派係,眼下馬上就要以胡大海為核心形成,主要成員都是降將,個個都武藝精熟,還多少懂一點兒兵法。最後一派,才是參謀部的年青參謀們,除了書讀得多,個個家底殷實之外,其他什麼長處都沒有。

    雖然現在就說派係傾軋的話早了點兒,大夥還不至於那麼沒眼光,沒等飯蒸熟了就去搶碗。可兩年之後,五年之後,乃至十年之後呢?!現在不謹小慎微,不把趕緊自己擺在一個臣子的位置上,等以後真的和別人發生利益衝突時,大夥拿什麼去爭?!

    朱都督眼下雖然一直拿所有人當兄弟,可總有一天他會成為朱總管,朱王爺,乃至王爺上麵再加一個白。大夥還不知進退滿嘴跑舌頭,萬一哪天有人觸了逆鱗,其他兄弟是救還是不救?!

    正所謂人小鬼大,吳良謀雖然年紀輕輕,卻是正規的儒家子弟,師門裏一直強調的就是尊卑和秩序。因此看到大夥表現出來的苗頭不對,就立刻出言警示。眾參謀們見他說得鄭重其事,隨便心裏頭未必服氣,嘴巴上卻不願意硬頂。紛紛點點頭,笑著答應,“知道了,佑圖兄。咱們這裏你本事最大,你說什麼,我等聽著就是!”

    “那就記住了,少說話,多幹事。無論什麼時候,能幹一手漂亮活的人,都不會太吃虧!”吳良謀又敲打了一句,開始給自己收拾行裝,“趕緊回去準備吧!到時候我派人去叫你們!別睡過頭了!”

    “是!謹遵吳將軍號令!”眾參謀笑呵呵調侃了一句,掀開帳篷門簾,小跑著回去做戰前準備了。

    他們當初來投奔左軍時,家裏都陪送了一批莊丁。朱八十一知道這些地主家的少爺們平素養尊處優,未必能適應軍營生活。因此也沒將莊丁全部打散。每個人身邊都給他們留了十幾個,作為各自的親兵使用。故而大夥此刻召集起人手來極為方便,不一會兒,就已經整裝待發。

    但是吳良謀去了中軍之後,卻遲遲沒有任何消息。就像一塊石頭掉進了大海裏邊,突然間就消失得無聲無息。

    眾少年等得心急,便又偷偷跑到劉魁的帳篷裏,低聲議論道:“俊民兄,佑圖,佑圖他不會是因為自作主張,被都督給處分了吧?”

    “是啊,平素議事,我等都要到場的。這次都督不論答應還是不答應,至少應該把大夥召集過去說一聲!”

    那劉魁也是個相對老成持重的,雖然此刻心裏頭直敲小鼓兒,卻板著臉,低聲呵斥道:“都瞎猜什麼?大半夜的,都督擂鼓聚將的話,還讓不讓弟兄們睡了?!佑圖現在還沒回來,肯定是被都督留在身邊謀劃具體細節了。你們都趕緊回去睡覺,好歹睡上一個時辰,天亮前才有精神幹活!”

    “那,那倒也是!”眾人聽劉魁說得肯定,心中稍安。小聲議論著,各自回去休息。說是養精蓄銳,可誰又能睡得著?躺在帳篷裏輾轉反側,想得不是偷襲成功之後,如何萬眾矚目。就是自己中途死在陰溝裏,屍體也沒人往外拖,從此讓家中雙親日夜苦盼,卻得不到任何消息。

    正迷迷糊糊間,耳畔忽然又傳來的自家親兵的聲音,“少爺,少爺,醒醒,趕緊醒醒。都督派人送鎧甲來了!”

    “什麼?!”韓家莊少爺韓克昌翻身坐起,兩眼一片模糊。

    “朱都督派人給您送來了皮甲,還有一大瓶子油膏。都是從開船那幫弟兄手裏勻出來的,您趕緊穿上試試!”忠心耿耿的親兵們一邊解釋,一邊七手八腳將他扒了個精光,抓起黏乎乎的油膏就往身上抹。

    “這,這是什麼?”韓克昌被抹得渾身發麻,晃了幾下腦袋,強迫自己清醒。“你們朝我身上抹什麼?!”

    “水貂油!”吳良謀掀開門簾走進來,大聲催促。“別磨蹭,趕緊抹了油膏穿皮甲。都督專門派人從韓信城的船幫分舵借來的,搭了好大人情給他們。貂油可以防水,防止身上長水疥。皮甲也是浸過油的,沒什麼份量。”

    “佑圖兄,都督答應了?”韓克昌依舊不是非常清醒,一邊抓起皮甲自己往身上套,一邊急切的追問。

    “廢話,不答應,我能在中軍待一晚上麼?”吳良謀揉了一下疲憊的臉,沒好氣地回應,“快點兒,馬上就要出發了。胡大海和劉子雲帶領所有戰兵接應咱們,黃老二把炮也都推了出來,一會兒專門在東麵弄動靜給咱們打掩護。咱們兄弟能不能露臉,就看這一錘子了!你趕緊,我去催別人!一群懶骨頭,居然這樣也能睡得著!”

    “不是,不是你讓我們先養精蓄銳的麼?”韓克昌小聲嘀咕,彎腰去穿靴子。親兵們給他找來先前就準備好的圓盾,樸刀,一個背在背上,一個掛在腰間。另外五名被挑選中了隨同他一道出擊的親兵,則都光了膀子,也開始互相幫襯著動手朝身上抹貂油。

    待一切都收拾停當,門外已經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韓克昌不敢再多耽擱,帶領自己的五名親兵快步追了出去。隻見帳篷之間的空地上,已經黑壓壓排出了一條長隊。所有人都殷切地抬著頭,兩隻眼睛倒映著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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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炮擊

    “來人,給壯士們倒酒!”在眾人崇拜的目光中,朱八十一點了點頭,低聲命令。

    徐洪三帶領親兵們抬起一個巨大的鐵鍋,用勺子舀起裏邊的酒,倒進碗裏,然後一個個雙手捧給即將出征的弟兄。

    酒是溫過的,裏邊還放了薑絲、茱萸等物。更溫暖的是人心。手裏捧著熱氣騰騰的黃酒,即便最珍惜性命的人,也都被酒霧熏得心潮澎湃。

    用目光監督著親兵給所有勇士都倒上了酒,朱八十一自己也捧了一碗,雙手舉到眉毛間,低聲道:“朱某不會說話,隻知道,爾等此去,不可能全都活著回來。可若是不讓爾等去,弟兄們就得冒著滾木雷石爬三丈高的城牆,不知道多少人要丟掉性命。所以,朱某就隻能把數千弟兄們性命,都交到爾等手上。拜托了!朱某先幹為敬!”

    說罷,仰起頭,將一碗熱酒直接從喉嚨處倒了下去。

    “幹!”吳良謀帶領眾人,齊齊端起酒碗,大口大口地痛飲。每個人眼睛裏,隱隱都湧上了層淚光。

    他們不怕死,隻是怕死得無聲無息,死得毫無意義。而此刻,朱八十一卻親口告訴他們,他們的肩膀上擔負著什麼。

    陳年黃酒有些烈,朱八十一被燒得大口大口喘氣。喘過之後,卻又命人給大夥倒上了第二碗,自己也又舉了一碗,低聲道:“此番夜襲淮安,由吳佑圖領軍。陳至善、李奇和朱強三人帶領一百名水手協助。朱某待會兒會親自帶領其他弟兄,等在北門口,等諸位把吊橋放下來!幹了!咱們不見不散!”

    “幹了,不見不散!”吳良謀、劉魁、陳德、朱強,還有白天剛剛投降過來的李奇等人,一起舉起酒碗,與大夥一道喝光了第二碗黃酒。然後默默地將空碗放在了腳下,挺直腰,向朱八十一行了個抱拳禮,默默地向軍營外走去。

    朱八十一帶領親兵抱拳相還,直到整個隊伍消失在黑暗中,才默默地將手臂放下來。轉身去與其他人彙合。

    五百多名戰兵、一百名火槍兵和兩百七十多名擲彈兵已經在劉子雲的帶領下,於營內的校場上悄悄地整好了隊。見到朱八十一到來,立刻齊齊舉起兵器施禮。

    朱八十一向大夥點了點頭,快步走到整個隊伍最前列。然後從親兵手裏接過大盾和殺豬刀,將刀尖向門外指了指,用極低的聲音命令,“出發,去北門!”

    “出發!”“出發!”“出發,跟上都督!”在千夫長和百夫長們的低聲協調下,整個隊伍開始默默地向前移動,像潛行在雲端的巨龍一般,沒有發出半點兒聲息。

    “炮隊出發!”黃老二也低低地發出一道命令,指揮著炮手們推起炮車,緩緩地走向二裏外的東河。

    腳下的地有些軟,炮車的輪子壓上去,碾出兩道深深的轍痕。表麵包裹著青銅的車軸沒過多久就開始發燙,不停地發出吱吱呀呀的摩擦聲。仿佛毒蛇一般,拚命吞噬著所有人的心髒。

    黃老二被毒蛇吐信般摩擦聲,撕咬得臉色煞白,滿臉冷汗。轉身走到距離自己最近的一輛炮車旁,衝著車輪狠狠踢了一腳。“噗!”木製的車輪晃了晃,毒蛇吐信聲不降反增。他無可耐何地歎了口氣,把肩膀上表示身份的披風解下來,擰成一根繩子,套在炮車前端,彎腰,肩膀搭起披風的另外一端,用力向前狠拉。

    “吱吱吱!”車頭被拉得微微抬起,車輪緩緩轉動。摩擦聲瞬間降低了許多,被遠處的流水聲一卷,轉眼就混於其間,再也無法分辨。

    其他幾個炮長見狀,也紛紛脫下披風,學著黃老二的樣子將披風擰成繩索拴在車頭上,躬身拉車。

    後邊負責護衛炮車的五百輔兵們也快步衝上來,七手八腳幫忙推車。六輛炮車瞬間都變得無比輕盈,像小船一樣滑過地麵,緩緩朝淮安城東門外的河灘駛去。

    二裏遠的路程,轉眼就走過了一半兒。淮安城輪廓越來越清晰。在數以百計的燈球火把照耀下,暗灰色的城牆顯得格外巍峨。走在黑暗處,黃老二每次抬頭,都能看到敵樓上高懸的牌匾,還有上麵龍飛鳳舞的兩個大字,像城市的兩隻眼睛一般,居高臨下,俯視著外邊的曠野。

    不停地有幾串寒星在牌匾下閃動,是守軍兵器倒映出來的火光。為了防止重蹈去年徐州失陷的覆轍,他們表現得極為敏感。稍微有風吹草動,就將成排的羽箭朝東門外射下來。以至於黑暗中不知道多少夜間才會出沒的小動物遭受了池魚之殃,被射得就像刺蝟般,一個個倒在城門與河岸之間的空地上,嘴裏發出絕望的悲鳴。

    “我這邊是疑兵!”黃老二在心中再度重複自己的任務,鬆開肩膀上的繩索,將炮車停在了距離城門三百步遠的空地上。

    其他幾輛炮車緩緩推過來,在他身邊一字排開。彼此間隔著十步左右距離,仿佛一頭頭翹首以待的猛獸。

    “隊長,吳秀才他們,能行嗎?”一號炮的炮長馮五湊上前,不是問何時開炮,而是替吳良謀等人擔心。讀書人金貴,普通人家攢上兩代人的錢,才能供一個孩子去讀書。而那隊去鑽陰溝的勇士裏頭,卻有一成半以上為讀書人。讓大夥想起來就覺得心疼。

    “一定行!”黃老二狠狠瞪了他一眼,自己給自己打氣兒。“他們一定行,都是讀書的秀才,比咱們機靈。”

    ‘他們必須行!’此時此刻,在他心裏邊,響起的卻是另外一個聲音。‘吳秀才自己也親口說過,不能給者逗撓太多時間。給他的時間越多,被他拉成同夥的鹽販子們越多。那些鹽販子,怎麼不把自一家老小都醃了,掛在樹枝上風幹?’

    “呱呱——呱呱——呱呱——”河灘上,響起一串青蛙的叫喊。死寂的夜裏,它們是最喧鬧的存在。黃老二被蛙聲嚇了一個哆嗦,回過頭,以極低的聲音命令,“裝藥,裝發煙彈。盡量瞄準敵樓,熏死那幫狗娘養的!”

    “三號彈,三號彈,上畫著一個紅叉子的那種!”幾個炮長借著蛙聲掩護,將命令迅速傳開。裝藥手們利索地打開木箱,將盛滿了火藥的紙袋子用刀子割破,借著頭頂上的星光,小心翼翼地將火藥倒進了炮口。然後再從另外一個木頭箱子裏翻了翻,找出一枚表麵畫著紅叉的開花彈,檢查了一遍引火的藥撚子,緩緩地放入炮口,用木棍連同火藥一道,慢慢壓緊,壓實。

    “呱呱——呱呱——呱呱——”四下裏蛙聲更大,吵得人心髒直往嗓子眼外跳。黃老二屏住呼吸,豎起耳朵仔細在蛙聲裏分辨。

    他聽到水流相擊的嘩嘩聲,他聽見徐徐而起的晨風。他聽見有野鼠、水獺之類的小獸,沿著河岸悉悉索索,卻就是聽不見來自北方的半點動靜。

    吳秀才消失了,就像從來沒在這世界上出現過一樣,消失得幹幹淨淨。陳德也跟著消失了,不知道是死於守軍的盲目射擊,還是被水流直接衝進了黃河。朱八十一也消失了,一道消失的還有那幾百戰兵、火槍手和擲彈兵。唯獨他黃老二和他的銅炮還在,焦急地等在又濕又熱的黑夜中。

    曾經有一瞬間,黃老二簡直想跳起來逃走。他是個鐵匠家的孩子,家傳一身好手藝,沒必要冒這個險,馬上取什麼功名。那都是讀書人瞎說,徐州騾馬巷幾十戶人家,誰家孩子曾經做到捕頭以上?呸?做夢,祖宗墳頭位置沒那麼正!

    然而肩膀上的銅牌,又死死壓著他,讓他沒勇氣挪動腳步。那是百夫長才有資格帶的護肩,雖然他手下隻有六門炮,四十幾個人,但也是百夫長。如果將來左軍繼續擴張,他就是第一任炮兵千夫長,炮兵萬夫長,乃至炮兵大都督。

    想到有朝一日,會有上千門銅炮歸自己一個人指揮。舉手之間,天崩地裂,所有勇氣就立刻又回到了他的身體內。誰說祖宗墳頭沒埋正?跟著朱都督,什麼沒有可能?在朱都督醒來之前,大夥見過手雷麼?見過銅炮麼?見過火繩槍麼?!既然都沒見過,誰說鐵匠的兒子不能當萬夫長?!

    “嘎嘎嘎——!”一陣低低的野鴨子叫,從背後的草叢中陸續傳來,打斷蛙鳴。是河灘上常見的那種綠頭鴨子,公鴨求偶的時候最為噪呱。而此刻是盛夏,母鴨早生過蛋,小鴨子也早就在蘆葦叢裏頭鑽來鑽去。

    黃老二一個激靈跳起來,抓起令旗上下揮舞。“一號炮,開火——!”

    “嗤!”一號炮位的炮長用火折子點燃炮撚,一眼不眨地看著火星朝炮膛內竄去。“轟——!”紅光閃爍,香瓜大的炮彈呼嘯著落進敵樓,炸裂,冒出滾滾濃煙。

    “二號炮,發射——!”黃老二像瘋了般,跳著腳大喊。“其他人,給我動起來,咱們是疑兵,疑兵也得有疑兵的樣子!”

    “咚咚咚!”“當當當!”“殺啊,殺啊!”護送炮隊的輔兵們敲打著鑼鼓,一隊一隊跑向河灘。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喊殺聲中,古老淮安,慢慢開始戰栗,戰栗,直至從睡夢中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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