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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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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男兒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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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30 00:30:19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六章 苦戰 (下)

    「老子是陳友諒,執金吾陳友諒.....」囂張的笑聲,不斷於爆炸聲的間隙中鑽出來,頑強得如春日裡的野草。

    「瘋子!」太師鄒普勝吐了口帶血的唾沫,搖搖晃晃走下馬道。

    「老子是陳友諒,執金吾陳友諒,做官要做執金吾,生子當若陳友諒!」陳友諒一邊朝城外扔著手雷,一邊繼續大喊大叫。蒼白的臉上,寫滿了桀驁不馴。

    他是陳友諒,金吾將軍陳友諒。想當年,大漢光武皇帝劉秀,就是以這個職位開始,一步步走向了人生的輝煌。

    做官要做執金吾,娶妻當娶陰麗華。陳某人雖然出身寒微,但陳某人的志向,卻絲毫不比古時的英雄豪傑少。(注1)

    「瘋子!」御林軍千戶張洪生從門洞裡探出半個腦袋,咬牙切齒。如果換作平時,聽到這幾聲叫喊,他一定會沖上去,問一問陳友諒該當何罪。但是現在,他卻只想站起來,跟那個瘋子站在一起,死在一起。

    「他奶奶的,老子算是倒了八輩子黴!」張定邊一邊罵,一邊揮動鋼刀左格右擋,儘量將冒著火星的藥箭撥離城頭,同時用自己的身體,牢牢地將陳友諒護在了背後。

    「不用管準頭,只管往人多的地方招呼!」千夫長張必先也點燃了手雷,一邊朝敵軍頭上擲,一邊大聲提醒周圍的袍澤跟進。「一命換一命,老子就不信韃子不怕死!」

    他臂力奇大,憑藉居高臨下的優勢,幾乎每一枚手雷都能扔出三十步遠,落在敵軍當中,就是一片鬼哭狼嚎。

    看到三位最有權勢的人都冒著被萬箭攢身的危險站出來帶頭反擊,其他將士愈發捨生忘死,將點燃了引線的手雷像冰雹般,一波接一波朝城外砸去。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爆炸聲此起彼伏,正在城外彎弓搭箭的蒙元官兵,沒想到這世界上還真有不怕死的人,瞬間被炸翻了上百個,碎肉殘肢四下飛濺。

    未被爆炸波及的弓箭手們立刻放緩了動作,倒退著遠離城牆。沒等他們穩住陣腳,更多的轟天雷,拖著猩紅色的火光當空而落。

    「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灰暗的薄暮中,轟天雷爆炸所迸射的火光,顯得格外絢麗。

    數不清的蒙元弓箭手被送上了天空,數不清的倪家軍兵卒慘叫著抱頭鼠竄。

    然而,卻有更多的蒙元官兵沖上前,砍翻那些倉惶逃命者,然後繼續舉起強弓硬弩。將塗了毒藥的羽箭和點燃了的火藥箭,再度一波波送上城頭。

    又一排黑色羽箭以不同的角度落下來,落入盾牆後。

    兩名持盾者後頸受傷倒下,更多的羽箭和火藥箭則從他們露出的缺**進來,將數名身上只有皮甲的擲彈兵像割麥子般割倒。

    「頂上去,頂上去,鐵甲衛,頂到最前頭去!」百夫長於光高舉盾牌,頂著箭雨向前。閃著寒光的破甲錐砸在他的小腹和大腿等處,叮叮噹噹亂響。

    「嗖!」一支火藥箭拖著猩紅色的尾跡疾飛而至,千夫長歐普祥搶上前,揮刀猛拍。火藥箭在半空中打了旋兒,倒飛回去,轟然炸響。

    「呯!」鐵砂和摻雜在火藥中劇毒之物紛紛揚揚,朝城牆下正在架設云梯的倪家軍頭上落去,嚇得對方抱頭鼠竄。

    「頂上去,鐵甲衛,頂到最前頭去。破甲錐破不開淮安甲。只管注意火箭就好!」於光迅速總結經驗,用盡全身力氣跟周圍的弟兄們分享經驗。

    「破甲錐,韃子的破甲錐不管用,不管用!」不遠處,有人大聲附和,語調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喜。

    重金購自淮安的板甲防護力天下無雙,二十步外可擋住大部分羽箭的攢射。這,是早就廣為流傳已久的消息。但聽說過和親眼看到,畢竟不一樣。當發現抹了毒藥的箭矢,根本奈何不了淮安甲分毫之後,一眾鐵甲衛們士氣大振。沿著城牆快速散開,替換掉隊伍最前方那些無甲者,用自己的身體和盾牌替袍澤們構築起第二道防線。

    太師鄒普勝帶領一夥御林軍沿著馬道跑上來,兩兩一組,放下成筐的手雷。這些手雷都是天完帝國的工匠所制,威力比淮安軍對外出售的手雷略有不及。但勝在造價低廉,並且可以敞開量供應,完全不用擔心斷貨問題。

    陳友諒等人扭頭抓起手雷,用艾絨點燃了引線,一個接一個朝城外丟去。速度遠遠超過了四斤小炮。

    正在彎弓搭箭的蒙元兵卒被一排排放倒,不得不倉惶後撤。然而很快,新的一波兵卒就又湧到城牆下,向城頭上潑灑出新一輪死亡之雨。

    「轟!」一門被推到城下不足五十步遠的四斤炮,猛然發威。將一枚實心鑄鐵彈丸,呼嘯著送上了城頭。

    「啪!」被彈丸命中的盾牌四分五裂。鐵彈卻餘勢未衰,藉著慣性再度撞上了持盾者的胸口。性能優良的淮安板甲,被砸得向內凹進一個深坑。持盾者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就被彈丸推著向後飛去,鮮血和破碎的內臟,從張大的嘴巴裡噴射而出。

    「轟!」又一門四斤炮被推上前,朝著城頭開火。黑漆漆的彈丸掠過陳友諒等人的頭頂,將背後的敵樓砸得碎瓦亂飛。

    「幹掉它,趕緊幹掉它!」有人在陳友諒身後大叫,卻想不出任何對策。先前城頭上那場突如其來的「內亂」,令大部分炮手都死於非命。佈置在城頭上的火炮要麼被叛亂者炸燬,要麼沒人操作,根本發揮不了作用。

    「床子弩,那邊有床子弩!」太師鄒普勝跳著角大叫,鋼刀所指,正是馬臉上一具古老的守城利器。

    一小隊御林軍士卒,高舉著盾牌,迅速向馬臉上的床子弩跑動。這具古老的武器威力巨大,只是生不逢時,在六斤炮和四斤炮出現後,沒等投入使用就宣告淘汰。

    城外的蒙元士兵迅速發現了城頭上移動目標,調整方向,箭如雨落。

    試圖去操作床子弩的御林軍將士沒等靠近目標,就已經陣亡過半。但剩下的四個人,卻依舊舉著盾牌床子弩猛衝。

    「轟!轟!轟!轟!」有人在敵樓中冒死開火,用四斤炮吸引走了大部分弓箭手的關注。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火藥箭和砲彈從城下交替射進敵樓,陸續炸開,將敵樓炸得搖搖欲墜。

    「護住他們的身後,鐵甲衛,給我護住他們的身後!」陳友諒紅著眼睛,大聲指揮。

    六名身穿重甲的勇士沿著城牆斜站成一排,用身體和巨盾,擋住大部分飛向御林軍的箭矢。

    「轟!」一枚實心彈飛至,將一名鐵甲衛連同手裡的盾牌一道送上天空,四分五裂。

    剩下的五名鐵甲衛收攏隊形,堵住死者留下的缺口,繼續護住袍澤的後背。

    四名御林軍將士利用自家袍澤以性命換來的機會,靠近了床子弩。有人迅速將十幾枚手雷掛在了弩桿上,另外一人用艾絨點燃引線。

    無數支羽箭飛來,把他們兩個射成了刺蝟。

    剩下的兩名勇士一人舉盾,護住袍澤。另外一個,卻用身體撲在了弩車上,將巨弩的角度盡力下壓,下壓!

    「啪!」舉盾的勇士用自己的腳,取代擊發錘,踹開了扳機。

    巨大的弩箭凌空飛起,將壓在弩車上的勇士一併帶出了城外。

    十幾枚手雷與弩桿一道,飛出三丈多遠,一頭紮在了炮車上。

    「轟隆!」紅光四射,黑色的煙塵扶搖而起。

    爆炸點周圍兩丈範圍內的元軍,像被一把巨大的鐮刀割過一般,紛紛倒地。

    更遠處,弓箭手們慘叫一聲,潮水般後退。

    「吹角!繼續調人上城!」陳友諒吐了口暗紅色的血水,咬著牙發出命令。

    「沒人了,三哥,真的沒人了!敢上來的,全上來了!」張定邊氣急敗壞,啞著嗓子提醒。

    「讓你吹你就吹,我就不信,天完帝國就這麼幾個男人!」陳友諒根本聽不進他的勸告,繼續大聲重複。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激越的號角聲響了起來,將不屈的意志,迅速傳遍全城。

    幾名蹲在城牆根兒瑟瑟發抖的火銃手愣了愣,遲疑地抬頭。隨即,嘴裡發出一聲叫喊,踉蹌著朝馬道衝去。

    幾名擲彈兵將艾絨湊在被砲彈炸塌的民房上,點燃。然後大步追向了人群。

    幾名炮手從倒塌的敵樓中爬了出來,合上前輩的眼睛,從血泊中扶正四斤炮和六斤炮。

    御林軍千戶張洪生帶著六七八百剛剛收攏起來的殘兵從街巷中鑽出,沿著馬道衝向了城頭。

    新上來的盾牌手跨過前輩的屍骸,在自家袍澤的頭頂,豎起最後一道防線。

    新來的大銃手從箭垛中抽出已經發射和尚未發射的銃管,將自己背後的大銃塞進去,探出城外,對準敵軍,然後點燃引線。

    「轟!轟!轟!轟!」火炮和大銃的射擊聲如雷。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號角聲宛若龍吟,穿云裂石。

    注1:做官要做執金吾,娶妻當娶陰麗華。野史中相傳,這是漢光武帝劉秀少年時的志向。後來他果然做了執金吾,取了陰麗華為妻子。再往後則做了大漢的中興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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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30 00:30:36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七章 抉擇 (上)

    憑空冒出來的兵馬,打了進攻方一個措手不及。

    幾門距離城牆過近的炮車,先後被城頭的床子弩和四斤炮炸翻。躊躇滿志的蒙元弓箭手們,也被接二連三的爆炸逼得距離城牆越拉越遠。答矢八都魯和倪文俊幾度重整旗鼓,試圖再度將守軍逼入絕境,但他們各自麾下兵卒的士氣卻一次比一次低落,再也無法重複先前的瘋狂。

    當夜幕終於降臨後,元軍潮水般退了下去,搖搖欲墜的城牆下,躺滿了橫七豎八的屍骸。

    這一輪交鋒,持續的時間並不算太長。但激烈程度,卻超過了前幾天中的任何一場戰鬥。蒙元官兵和倪家叛賊在短短的半個多時辰之內,就損失了五千餘人。而守城的天完將士,死傷也超過了三千。勇士們的鮮血將半截城牆都染成了紅色,被跳動的火把一照,從上到下都閃爍著妖異的光芒。

    「這幫王八蛋,今晚到底發了哪門子瘋?」太師鄒普勝拄著一面扎滿了羽箭的盾牌,氣喘如牛。作為一名文官,他的體力消耗已經到達了極限,此刻只要有人在旁邊輕輕推上一把,也許就會讓他倒下永遠無法再站起來。

    「淮安軍馬上就要到了!」陳友諒一改戰鬥時的瘋狂模樣,咧了下嘴,苦笑著說道。「如果賊人今夜破不了城,等明天淮安軍一到,就永遠別想著再拿下蘄州。所以今夜就是最後的機會,要麼徹底滅了天完,要麼鎩羽而歸,答矢八都魯老賊別無他選!」

    「你說等會兒韃子還要夜戰?!」鄒普勝嚇了一哆嗦,差點踉蹌著跌倒。多虧張定邊在旁及時扶了一下,才勉強穩住了身體。「你怎麼知道淮安軍就要到了?賊人,賊人就,就不怕被淮安軍給堵在城裡頭?」

    「如果不是淮安軍馬上就到了,答矢八都魯老賊又何必讓他的手下上來拚命?能把倪文俊的兵馬耗光,不是將來更好收拾那廝麼?」陳友諒又咧了下嘴,慘白的臉上露出幾分無法掩飾的愁苦。「至於朱重九那邊,呵呵,如果蘄州被韃子攻破了,淮安軍又何必再登岸?」

    「他,他,你是說,他一開始就不願意來?聖上,聖上畢竟,畢竟.....」鄒普勝瞪圓了眼睛,小聲嘟囔。

    陳友諒看了看他,轉身走向其他弟兄。

    有些話,他沒辦法明說。如果把他跟朱重九換了位置而處,他最好的選擇就是袖手旁觀,任由天完國自生自滅。因為中間隔著朱重八和彭瑩玉,即便保住了蘄州,淮安軍也無法長期控制這裡。而徐壽輝偏偏又自大到了愚蠢的地步,居然死到臨頭了,還給朱重九下什麼狗屁聖旨!

    城頭上,剛剛經歷了一輪生死搏殺的勇士們,正在抓緊時間封堵缺口,整理兵器和鎧甲。他們的總數大約還剩下一千出頭,其中包括兩百左右最具戰鬥力的鐵甲衛。凡是能堅持到現在不肯離開的,忠誠和勇氣都毋庸置疑。但是,這已經是陳友諒手裡的全部兵馬了,下一次戰鬥中,哪怕他將畫角吹破,都不可能從城內召集到更多的志同道合者。

    看到陳友諒走過來,大夥都紛紛停下手中的活計,起身致意。陳友諒則笑著從大夥身邊走過,或者替這個整理一下鎧甲,或者替那個抹去臉上的血污,笑容裡充滿了自信。

    「好兄弟!」一邊走,他一邊隨口說道,就像農戶家的長子,在照顧著未成年的同輩,「陳某記不住爾等每個人的名字,但爾等都是陳某的兄弟。過今天晚上,咱們就有是一家人,今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願為金吾將軍效死!」張必先在人群中帶頭,大聲回應。

    「願為金吾將軍效死!」眾勇士紛紛附和,煙熏火燎的面孔上,寫滿了激動。

    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都不是陳友諒的嫡系下屬。他們當中甚至還有很大一部分人,以前根本不熟悉陳友諒的名字。但在今晚的戰鬥中,陳友諒卻用他的瘋狂和勇悍,徹底征服了大夥。讓大夥願意跟著他一起去戰鬥,一起去面對任何敵人。

    「聽好了,咱們誰都不死!咱們一起活著,一起大口喝酒,大塊吃肉!」陳友諒的眼圈立刻開始發紅,拱起手,哽嚥著回應。

    「一起活著,一起大口喝酒,大塊吃肉!」又是張必先帶頭,眾人齊聲呼和。充滿豪氣的吶喊聲順著城牆飄下去,在夜風中飄遍整個曠野。

    曠野中,蒙元士兵正在抓緊時間做戰飯。大堆大堆的篝火,連成**一片。遠遠望過去,比蘄州城的規模還要雄壯。每當有風向變換,空氣中就傳來野蠻的哄鬧聲和低沉的哀哭聲。

    笑聲來自答矢八都魯麾下的羌兵,這些出生於雪域高原的傢伙,比蒙古人還要野蠻十倍。活著的全部意義好像就是殺人放火,死亡對他們來說,也好像吃飯喝水一樣稀鬆平常。

    蘄州是天完國的都城,所以蘄州附近方圓兩百里內,對蒙元官兵來說,都屬於敵國。敵國的一切,都屬於可掠奪之物。敵國的百姓,則是可以隨便屠戮的羔羊。遺傳自祖先的野性,讓蒙元官兵破壞掉了沿途看到的一切建築,從城池到村寨,從竹樓到水井。遺傳自祖先的嗜血慾望,也讓他們殺光了幾乎所有遇到的人,從八十老嫗到垂髫幼兒。從起義者的親朋好友,到自願束手就縛,甚至頭前帶路的順民。

    破壞和殺戮帶來的陶醉感,讓官兵們忘記了死亡的恐懼,在篝火旁且歌且飲。而目睹了同鄉甚至親朋被殺,卻只能袖手旁觀的倪部叛軍,此刻士氣卻低落到了極點。平素最沒有地位的是他們,在傍晚的戰鬥中,傷亡最大的也是他們。但是,他們想回頭,卻已經來不及。他們只能在蒙元官軍和自家將領注意不到的時候,偷偷地哭上幾聲,以發洩心中的哀怨。

    「別號了,別號了,死的又不是你親娘老子,號什麼喪?!」倪文俊顯然感覺到了周圍的氣氛壓抑,拎著刀,帶領著自己的一堆鐵桿嫡系,來回巡視。「跟著那個老村夫,大夥能落到什麼好?他連老子的女人都敢搶,你們的婆娘哪天被他看上了,還不得乖乖送進宮去由著他禍害?!」

    「別哭了,都別哭了,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早死早托生!」倪文俊的長史,黃州秀才孫東霖也大聲幫腔,「好歹大夥都走回了正道上,不再是一群賊寇。即便做了鬼,閻王爺那裡也會.....」

    他不說還好,一說,周圍的哭聲立刻就又增大的數分。對於他和倪文俊這種曾經做了蒙元高官的人,投降的確算是找回了「正道」。但對於普通兵卒,蒙元和天完又有什麼分別?後者好歹皇上還是個同族,前者卻只把大夥當作下賤的野狗。

    「閉嘴!」倪文俊也覺得孫長史是在幫自己的倒忙。回過頭,狠狠瞪了後者一眼,大聲呵斥,「沒事兒干,就給我整理一下云梯和攻城鑿。等會兒,老子還要派上大用場!」

    「是,大人放心,卑職這就去辦!」孫東霖趕緊笑著抱了下拳,倉惶而去。遠遠地走出了人群,卻偷偷朝地上啐了一口,然後用腳捻了幾下,低聲詛咒道:「德行,還不是一樣的鄉巴佬!這時候還趕著去抱蒙古人的大腿,真是吃屎都趕不上熱乎的!哪天風水倒轉了,看你連哭都來不及!」

    罵罷,心裡頭終於順過來一口氣。倒背起手,施施然去完成倪文俊剛才交待給自己的任務。憑心而論,他壓根兒就不看好蒙元朝廷的前途。但是,他更不看好天完皇帝徐壽輝。然而作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他根本無法自己做選擇。所以大多數時間裡,他只能帶著一腔憤懣,隨波逐流。

    他是有功名在身的人,應對這些簡單的俗務毫無壓力。只用了不到一刻鐘,就清點完了輜重營內的所有攻城器械,靜待著某個鄉巴佬前來驗收。

    「嗚————!」一聲號角被夜風送了過來,蒼涼而婉轉。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無數聲號角低低的回應,宛若百鬼夜哭。

    緊跟著,蒙元官兵先動了起來。隨即,是倪文俊身邊的嫡系。倪部精銳,倪部普通士兵,倪部協裹而來的輔兵和百姓。當一隊頭上包著紅布,滿臉酒氣的壯漢快步走到云梯和攻城車前,推起來就大步朝蘄州方向移動的時候,孫東霖知道,新的一輪攻擊馬上又要開始了。

    而遠處的蘄州城,看起來卻已經搖搖欲墜。敵樓塌了,左右兩個馬臉都被炸掉了半邊。城牆上的箭垛也十去其五,剩下的絕大多數亦為臨時修補過的,根本耐不住四斤實彈到一次轟擊.....

    「可惜了!」孫東霖深一腳淺一腳走在自家隊伍中,臉上沒有絲毫對勝利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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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抉擇 (中)

    走著走著,行軍長史孫東霖就發現情況有些不太對勁兒。蒙元官軍高舉著火把,直撲蘄州城的西牆。進攻方的大小火炮,也是一股腦地朝西牆上招呼。但自己所在的輜重營,卻正在悄悄地向北轉,每個過來抬云梯的傢伙,眼睛裡都閃著決絕。

    「咱們這是要去哪?」伸手抓住一名千夫長,孫東霖低聲詢問。

    「直娘賊,走就是了,問那麼多干什麼?」千夫長張翰一擺肩膀,將孫東霖的胳膊甩到半空。「哪涼快哪呆著去,別給老子添亂!」

    「我,我只是隨便問問,問問!」孫東霖的臉立刻漲成了紫茄子,訕訕地收回手臂。與淮安軍那邊行軍長史手握大權的情況不同,他這個行軍長史,就是倪文俊用來裝點門面的擺設。所以在整個倪家軍中,從上到下,鮮有人肯給予半點兒尊敬。

    「還軍師呢,連聲東擊西都不懂!」另一名千夫長從旁邊匆匆走過,瞥了孫東霖一眼,不屑地數落。

    聲東擊西?!孫東霖的眼睛瞬間瞪得老大。城頭的守軍早已是強弩之末,哪怕是直接強攻,答矢八都魯和倪文俊兩個這回都十拿九穩。再偷偷派一路奇兵從城北攀援云梯而上,徐壽輝今夜恐怕是要在劫難逃!

    正驚愕間,身旁不遠處又傳來倪文俊的聲音,「軍師,你跟著我,咱們一起去北邊。」

    「呃,噢,卑職明白!」孫東霖愣了愣,神不守舍地回應。

    「這個給你,咬住!別發出聲音!」倪文俊策馬走過來,彎腰將一根濕漉漉的木棍兒,直接塞進了他的嘴裡。

    有股又酸又臭的味道,立刻直衝孫東霖的腦門。然而他卻不敢將木棍兒給吐出來。銜枚而行,原本就是偷襲的規矩。倪文俊將自己的『銜枚』直接塞給他,本身代表的就是一種親近。如果給他敢當眾掃了倪丞相的面子,用不了多久就得死無葬身之地。

    強忍著五腑六髒的翻滾,他跟在倪文俊馬尾巴後,繼續向北潛行。先是遠遠地兜了個大圈子,然後才趁著西南方打得正熱鬧之時,悄悄地靠近蘄州城的北門。

    「弓來!」倪文俊隔著老遠就下了馬,從侍衛手中接過一把兩石半的步弓,拎在手裡,迅速靠近城牆。

    兩百多名精挑細選出來的弓箭手緊隨其後,一個個敏捷如叢林中的狐狸。短短幾個呼吸間,就已經來到了北門附近,藉著半空中的火光,悄悄地拉開了角弓。

    「當——噹噹——噹噹------」正在北門敵樓中焦急傾聽城西動靜的守軍,這才發現城外來了敵人,趕緊拚命扯動報警的大鐘。

    才敲了兩三下,一支三尺餘長的狼牙箭凌空而致。「喀嚓!」一聲,將拴著大鐘的粗麻繩射作了兩段。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又是一陣急促的箭雨,大鐘附近的天完將士,個個被射得如刺蝟一般,當場氣絕。

    「弓箭手掩護,敢死隊,登城!」倪文俊再度拉圓角弓,將一名試圖跑向城西報信的守軍,從背後射翻到城下。同時,衝著身後低聲吩咐。

    早有默契的千夫長張翰用力點了下頭,帶領麾下兵卒推著云梯車快速前進,三步兩步,就將云梯靠在了城牆上,隨即用力扯動了云梯上機關。。

    「呯!」安裝於云梯頂部的鐵鉤猛然下落,死死地勾住了城牆。千夫長張翰吐出銜枚,用嘴巴叼住佩刀,一手持盾,一手抓住梯身,如猿猴般朝云梯頂端爬去。

    北城牆上的守軍總計才只有兩百餘人,並且全都不是精銳。在突如其來的打擊面前,頓時亂作一團。有人叫嚷著跑上前試圖推翻云梯,有人扯開嗓子大聲向西方示警,還有人則丟下兵器,轉身逃走。

    倪文俊精挑細選出來的弓箭手,準確地找上了他們,兩輪覆蓋之後,城牆上就再也看不到一個站著的守軍。只剩下敵樓的屋簷下方和敵樓之內,還有少數倖存者在做最後的掙扎。

    但是他們的掙扎注定是徒勞的,西城牆那邊打得正激烈,炮聲、火銃聲和手雷爆炸聲,將北門附近的警訊徹底吞沒,短時間內,誰也不可能注意到他們。

    「呯!」一支大銃在倪文俊身後不遠處發射,將數十枚散彈砸入敵樓。掛在敵樓口的兩串燈球瞬間被打得支離破碎,整個敵樓徹底陷入了黑暗。

    「該死,誰開的火,哪個叫你開的火!」倪文俊大怒,調轉弓箭,對準銃聲響起的位置。卻看見自己的狗頭軍事孫東霖兩眼發直,身體哆哆嗦嗦,哆哆嗦嗦,慘白的臉上,沒有半分血色。

    「等打完了這仗老子再收拾你!」一見後者那幅孬種模樣,倪文俊的殺心就降低了一大半兒。再度調轉角弓,將三尺長箭射入黑漆漆的敵樓。隨即,抽出鋼刀,大聲斷喝,「全軍壓上,半刻鐘內,必須給我打開北門!」

    「是!」更多的云梯快速靠近城牆,接二連三落下鐵鉤。一隊隊死士沿著云梯攀援而上,速度快得像撲食的狸貓。

    已經不用再掩飾行藏了,西城牆上的守軍即便聽不見北城的示警,至少會留意到燈籠已經全部熄滅。而他們現在分兵過來救援,恐怕也未必來得及。畢竟陳友諒手中的兵力單薄,不可能還拿得出來另外一支後備軍。

    事實也正如他們所料,北城敵樓中的燈籠一滅,陳友諒在西城牆上,立刻察覺到了危機。「這交給你!」將令旗向張定邊手中一丟,他扯開嗓子大聲高喊,「來幾個人,跟我一道去北城!把幾隻渾水摸魚的小賊趕下去!」

    「三哥,來不及了!」張定邊的反映速度絲毫不比陳友諒慢。然而,他卻做出了截然相反的判斷,「那邊只有兩百守軍,萬一賊人剛才是聲東擊西.....」

    「能拖一刻算一刻!」陳友諒狠狠瞪了他一眼,高聲打斷,「張定邊、張必先帶領鐵甲衛留在這兒,其他人,跟我來!」

    「是!」再一次被鮮血浸成紅色的城牆上,有人大聲回應。隨即,數十名渾身是血的勇士拎著兵器,快速向陳友諒靠攏。而後者,則調轉身軀,一馬當先衝向了北側城牆。一邊跑,一邊大聲喊道:「不要怕,如果是聲西擊北,西城這邊就暫時安全。大夥給我頂住了,頂完了這一輪,淮安軍馬上就到!」

    前半句話也許很有道理,但是後半句話,則完全是望梅止渴。然而蘄州城西牆上的勇士們,卻瞬間又被激起了鬥志。一個個彎下腰,點燃手雷,接二連三地丟向城外。

    兩名操炮手,將大銃專用的散彈,拿鏟火藥的木頭鏟子填進炮口。第三名操炮手,抄起木錐朝炮膛內狠狠搗了數下,然後抽出木錐,彎下腰,將四斤小炮推向箭垛,對準城外靠近西北側的敵軍。

    「轟」炮口噴出一道紅光,斜斜地掃向城外的一排弓箭手。紅光在接近目標的剎那驟然擴大,把整排的弓箭手全都包裹了進去。

    短短四十幾步的距離,弓箭手根本來不及反應。像被冰雹砸過的麥秸一般趴在了地上,一個個死得慘不忍睹。

    「呯!」「呯!」「呯!」幾名大銃手相繼開火,將可能威脅到陳友諒的弓箭手,打得抱頭鼠竄。藉著弟兄們拚死換回來的機會,陳友諒的兩腿繼續加速,整個人如受了驚嚇的野鹿般,衝過馬臉,閃過箭垛,轉過西城牆和北城牆的夾角,轉眼間,就已經靠近了目的地。

    北城牆上,早已站滿了倪部叛賊。剩下二十幾名守軍將士無路可退,只能用身體護住敵樓下方的城閘轆轤,阻擋張翰等人靠近。然而他們的防線是那樣的單薄,短短幾個眨眼,就已經被叛賊沖了四分五裂。

    「砍繩子,把繩子砍斷!」陳友諒看得兩眼冒火,扯開嗓子大聲提醒。城門後的鐵閘重逾萬斤,只要將轆轤上的起吊繩索砍斷,短時間內,倪部叛賊就休想將其再抬起。

    他的叫喊,立刻吸引了反賊的注意力。有名百夫長嘴裡發出一聲怒喝,帶領著十名手下,轉頭殺了過來。

    「找死!」陳友諒大叫,鋼刀斜掄,劈出一道閃電。那名試圖建立奇功的百夫長連人帶兵器被他砸出了城外,「咚」地一聲,變成了一堆肉泥。

    兩名叛賊緊跟著衝到,一左一右,試圖對他展開夾擊。陳友諒將自己的鋼刀端平,擰腰橫掃。雪亮的刀鋒搶在對方砍中自己之前,畫出了一道詭異的圓弧。兩名叛賊個個開腸破肚,慘叫著栽倒。

    「給我去死!」陳友諒繼續大叫,鋼刀揮舞,將第四名對手砍去半邊頭顱。然後從此人的屍體旁快速突進,刀尖前刺,捅入第五名對手的心窩。狹窄的城牆,給他提供了極大的保護,令每次上前跟他廝殺的叛匪,都無法超過三人。而他卻越戰越勇,手下沒有一合之將。

    「噹!」一支冷箭從城下飛來,正中他的左胸。陳友諒被推得後退了數步,隨即手起刀落,將嵌在鐵甲上的箭桿砍為兩段。產自淮揚的精鋼板甲堅韌無比,遠距離而來的冷箭,根本不可能將其洞穿。而作為高級將領的特供福利,陳友諒的板甲下,還襯著一件同樣產自淮安的金絲軟甲。哪怕板甲即便有了破損,柔軟的細鋼絲,也能提供第二層防護,將流矢徹底隔離在外。

    「噹!」又一支羽箭飛來,射得陳友諒大腿火星亂冒。「姓倪的,有種上來單挑!」他快速向前衝了幾步,將自己的身體藏在箭垛後,同時扯開嗓子發出挑戰,「暗箭傷人算什麼好漢,有種過來單挑。陳爺讓你一隻胳膊!」

    倪文俊已經勝券在握,哪裡會答應這種愚蠢要求?撇撇嘴,冷笑著繼續放箭。但是陳友諒卻再也沒給他瞄準機會,快速沖上最靠近自己的那座馬臉,貼著內牆,與周圍的叛軍戰做一團。

    他出身於贅婿之家,雖然打小被周圍的同伴另眼相看,但幼年和少年時代卻是衣食無缺,一身習武的底子也打熬得非常雄厚。因此無論體型和刀法,都遠超過了周圍的對手。三刀兩刀,已經殺透了重圍,踏著血泊,朝敵樓全速靠近。

    敵樓下的十幾名守軍殘兵,看到自家金吾將軍捨命前來相救,也立刻士氣大振。分出一半兒弟兄死死擋住張翰,另外幾人舉起鋼刀,衝著轆轤上的繩索亂砍亂剁。

    「射死他們,射死他們,一個不留!」倪文俊見狀,氣得眼眶欲裂。顧不上再放冷箭偷襲陳友諒,指揮著麾下弓箭手調整角度,衝著敵樓下方來了一次全方位覆蓋。

    密密麻麻的羽箭飛上半空,然後又迅速掉頭而下。正在舉刀砍繩索的幾名勇士瞬間被射成了刺蝟,圓睜著雙眼相繼栽倒。

    轆轤周圍的倪部叛賊,也被這一輪箭雨放翻了十幾個。剩下的愣了愣神,本能地後退。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靠近外牆處的屍體堆中,猛然又跳起了一名天完勇士。三兩步衝到轆轤旁,將冒著火星的手雷朝下面一塞。然後張開雙臂,整個人蓋在了手雷上面。

    「拉開他,拉開他!把手雷拿出來,捻子,捻子還很長!」千夫長張翰歇斯底里地大叫,用鋼刀逼著手下弟兄去保護轆轤。然而,周圍的賊人哪有視死如歸的勇氣?一個個哆哆嗦嗦地挪動雙腿,半晌都未能靠近半步。

    「轟!」紅光閃動,起吊鐵閘的轆轤與勇士的遺體同時炸得飛了起來,四分五裂。

    「殺陳友諒!」千夫長張翰的眼睛立刻開始發紅,像輸光了的賭徒般掉轉頭,帶領城牆上的叛賊撲向金吾將軍陳友諒。

    轆轤被炸壞了,北門輕易無法再打開。但殺了陳友諒,效果也是一樣。此人乃是全體蘄州守軍的主心骨,殺了他,破城易如反掌。

    陳友諒雖然勇力過人,但畢竟不是西楚霸王。面對著一波又一波衝過來的敵軍,很快就被逼得節節後退。而他身後,卻還有數十名剛剛被甩開的叛匪,嚎叫著撲上前,恨不得把他立刻就剁成肉醬。

    「我是陳友諒,金吾將軍陳友諒!」鎧甲上接連挨了三、四刀,陳友諒終於察覺到了事情不妙。猛地吐出一口血,扯開嗓子大喊大叫,「老子是執金吾,天完國的執金吾。做官要做執金吾,娶妻當娶陰麗華!老子夠了,足了!來,殺老子,看老子先死,是你們先死?!」

    「呯!」一聲火銃近距離射擊,打斷了他的瘋狂。正堵在 身後撈便宜的叛匪,被散彈打得東倒西歪,厲聲慘嚎。

    陳友諒身上,也挨了十幾彈。多虧了鐵甲和金絲軟甲的雙重防護,才沒有被打成篩子。但劇烈的痛楚,依舊令他回過頭來,衝著開火者破口大罵,「直娘賊,你沒長眼睛啊?!要不是老子.....」

    「事,事急從權!」太師鄒普勝放下正在冒煙的大銃,趴在城牆內側的箭垛上,喘得如同一個風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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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30 00:31:02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九章 抉擇 (下)

    「你怎麼不再打準點兒!」陳友諒吐出一口血,跳過屍體,攙扶著鄒普勝快速後退。

    對方那一搶雖然讓他身上多處受傷,卻也暫時將通道「清理」了出來。讓他有機會擺脫追兵,去與正衝過接應的張洪生、歐普祥、於光、吳宏、王溥等人匯合。

    在他身後,千夫長張翰帶領百餘名死士緊追不捨,刀鋒上的血漿淅淅瀝瀝灑得到處都是。陳友諒只跑出了十幾步,就知道大事不妙。狠狠將鄒普勝向前推了一把,然後轉頭劈剁。

    「噹!」千夫長張翰舉刀招架,被震得連退數步。陳友諒大叫著追上去,兜頭又是一刀,將張翰左側的嘍囉砍掉半個腦袋。隨即又是一記肘錘,將另外一名嘍囉直接砸出了城外。

    腳下的屍體突然動了一下,雙手抓住了他的大腿。陳友諒趕緊豎起刀尖,向下猛刺。身負重傷的倪部嘍囉自知必死,居然不肯鬆手躲閃,咬著牙用胸口硬扛。陳友諒咆哮著繼續揮刀下剁,一刀,兩刀,三刀,終於將這個亡命徒的雙臂切斷,再抬頭,一抹雪亮的寒光已經近在咫尺。

    「老子夠本了!」陳友諒閉上眼,大叫著將刀尖向前捅去,準備跟對手來個玉石俱焚。刀鋒如願刺進了對手的小腹,想像中的疼痛卻遲遲未到。他驚愕地睜開眼睛,正看見貼身侍衛長王溥將鋼刀從敵軍的胸口扯出來。

    於光、吳宏雙雙越過他,迎住一名叛軍,呼喝酣戰。御林軍千戶張洪生則從他的頭頂跳過去,撲向叛軍千夫長張翰。二人顯然是舊相識,四目相對,火花迸射。手中的兵器招招砍向彼此要害,恨不得下一刻就讓對方身首異處。

    「奶奶的,你們終於來了!」陳友諒用刀身支撐住自己,大口大口地喘氣。按照淮揚人的手鐘計算,剛才的惡鬥其實只持續了短短三、四分鐘。但是他卻感覺自己彷彿走過了幾百年。渾身上下,每一個關節都湧滿了酸澀。

    然而,老天爺根本沒想過給他任何休息時間。很快,一股滾燙的血就濺在了他臉上。猛抬頭,他看見御林軍千戶張洪生,被千夫長張翰卸掉了半邊身子,剩下半邊身子靠著城垛,鮮血如瀑布般往下淌。

    「老張!」於光紅著眼撲過去,試圖給張洪生報仇雪恨。千夫長張翰卻不肯跟他拚命,果斷退入其他叛賊的身後。「不要臉,沒骨頭,無恥下流的王八蛋!有種別跑,有種別跑!」於光氣得破口大罵,高舉鋼刀緊追不捨。一名叛軍死士猛地躺倒,身體快速滾動,刀刃直奔他的小腿。

    「噹!」電光石火之際,餘光豎起兵器擋了一下。緊跟著抬起戰靴,踹斷了此人的肋骨。另一名死士從側面撲來,被他用盾牌擋住,隨即一刀捅了個透心涼。第三名死士從正面撲上,被他擰身掃斷了大腿。

    「嗖!」一支從城牆外射過來的雕翎箭貼著他的哽嗓飛過,帶起一串殷紅的血珠。於光疼得咧了一下嘴巴,舉刀繼續朝張翰猛撲。第四名死士被他當胸砍了一刀,開膛破肚。第五名死士緊跟著也被他送去見了閻羅。第六名,第七名......,忽然間,他覺得眼前一黑,全身的力氣快速從脖頸處溜走,鼻子、嘴巴和耳朵裡,同時淌出了黑色的血漿。

    「他毒發了!」千夫長張翰欣喜地大叫,帶領嘍囉再度上前,試圖將於光亂刃分屍。身穿鐵甲的於光猛然衝他眨了一下眼睛,丟掉盾牌,大笑著張開l 上臂......

    「噹!當!當!當!」嘍囉們的鋼刀看在於光身上,將淮揚板甲砍得火花四射。接連吃了幾刀的於光卻絲毫感覺不到疼,側身用護肩接了張翰一刀,然後抱起對方,重重地撞向兩個城垛之間的缺口。

    「轟!」狹窄的缺口被撞出了一團紅褐色的煙塵。高大魁梧的於光和滿臉恐慌的張翰同時飛出城外,雙雙摔成了肉泥。

    「臭魚!」吳宏哭泣著衝過去,對著城外大聲呼喊。隨即,咬牙切齒地轉身,撲向周圍的敵軍。

    失去主心骨的叛軍被殺得節節敗退,吳宏的身上的板甲,也很快被砍得百孔千瘡。他卻根本不肯停下來清理傷口,雙手揮刀,將敵軍趕過馬臉,趕上城樓。兩名敵軍再度成為他的刀下鬼,正當他準備撲向下一名對手,背後猛地伸過來一干長矛,從板甲破碎處刺了進去,深入半尺。

    「啊——!」吳宏大叫著一回頭,將雙手持矛的偷襲者帶得步履踉蹌。他大叫著揮刀,砍斷已經彎成了弓形的矛桿,隨即又是一刀,將偷襲者削去首級。十幾把鋼刀從四面撲來,將他淹沒在寒光當中。

    「保持隊形,保持隊形。兩兩相護,兩兩相護!」陳友諒再度如瘋虎一樣衝入敵樓,撲向圍著於光屍體亂刀齊下的敵軍。一名叛匪被他在後腰上開了條口子,脊骨碎裂,像條蚯蚓般在血泊中翻滾。

    另外幾名叛匪放棄對於光屍體的凌遲,齊齊衝他舉刀。陳友諒毫不猶豫地向前踏了一大步,將正對著自己的那名叛匪劈得凌空倒飛。第二名叛匪的刀刃後半部,同時狠狠切上了他的大腿。被護腿的甲冑卸掉了大部分力道,只帶起了一串淡淡的血霧。

    「去你娘的!」陳友諒扭頭一刀,砍斷此人的脖頸。又側身一刀,將第三名圍攻自己的人劈出圈外。第四、第五把刀先後砍中了他,砍破板甲和金絲甲,疼得他頭暈目眩,半跪於地。剩下的叛匪大喜,紛紛舉刀衝過來,準備將他剁成肉泥。

    「呯!」又是一聲火銃轟鳴,一片鐵砂貼著陳友諒的頭盔掃過,將他身邊的叛匪打得鬼哭狼嚎。

    「三哥,我來了!」張必先丟下發射完畢的大銃,撲上前,將陳友諒抱在懷裡,掉頭朝馬道狂奔。張定邊,歐普祥等人帶著百餘名殘兵,攙扶起已經累癱在地上的鄒普勝,且戰且走。

    「誰叫你們過來的,西城牆呢,西城牆不要了嗎?趕緊給老子回去,回去!」陳友諒瞪圓了眼睛,扒住張必先的肩膀,大喊大叫。

    「跑了,皇上跑了!」張必先低下頭,跟他對吼。眼淚和血水順著兩頰一起往下淌。「皇上自己剛才從東門跑了,咱們還拚個什麼勁兒?快走,快走,再不走就再也來不及了!」

    「你說什麼?皇上,皇上.....」陳友諒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冷冷地看著張必先,眼睛裡寫滿了絕望。

    「賣布的那廝自己跑了,把三千多妃子全都丟在了皇宮當中。文武百官也跟著全都撒了丫子,就把咱們哥幾個丟在了城牆上!」張定邊快步追過來,一邊罵,一邊從張必先懷裡接過陳友諒,不由分說背上了後背。

    他怕陳友諒掙扎,因此雙臂用了十分的力氣。然而陳友諒卻像被抽去了魂魄般,軟軟地靠住他,嘴巴裡不停地嘟囔,「跑了,他真的跑了?他,他是咱們的皇上啊!他怎麼能這樣,怎麼能這樣.....」

    御林軍千戶張洪生沒跑,太師鄒普勝沒跑,五千從池州趕來的精銳沒跑,三百鐵甲衛沒跑,自己這個金吾將軍也沒跑。然而,天完國的皇帝陛下,當年連死都不怕的徐大哥,居然沒等城破,就自個跑路了。這,讓池州和安慶等地的南派紅巾以後還有什麼面目見人?這,讓連日來戰死於城頭上的千秋雄鬼們情以何堪?!

    沒有人回答陳友諒的疑問。殘存的鐵甲衛和御林軍們,簇擁著,逃下北城牆,穿過蘄州城寬闊筆直的街道,以最快速度衝向城東。

    有大量的火把出現在城西和城北的敵樓中,那是蒙元官軍和倪部叛軍在慶賀他們終於破了城。大夥能聽見來自背後的鬼哭狼嚎,大夥卻誰也沒有勇氣再回頭。

    城內的樓台館舍中,也很快湧起了火光。那是一些地痞流氓在趁機發財。每當災難來臨,最高興的就是他們,因為他們可以不受追究地去殺人越貨,可以再一次輕鬆改變身份。

    被打劫的百姓們,則無助地嚎哭。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帶著匆忙收起起來的大包小裹,像沒頭蒼蠅一般隨著人流四處亂撞。看到渾身是血的張必先等人從身邊跑過,他們的眼裡先是閃過一抹畏懼,隨即,便湧滿了無法克制的厭惡!

    「呸!」有人衝著陳友諒的臉吐了口吐沫。雖然半途落地,卻將他羞得把頭深深地埋了下去。天完國本來是為了保護百姓們而誕生,然而天完國從始至終,帶給他們的卻只有災難。

    「放下我,放下老夫!」鄒普勝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孱弱,卻又充滿了果決。「老夫不走了,老夫今天要死在這裡!」

    背著他的御林軍士卒,緩緩地停住了腳步。同時停住腳步的,還有數十名筋疲力盡的鐵甲衛。他們緩緩地在街道正中央列陣,緩緩走向正在搶劫包裹的一夥流氓。毫不猶豫地揮刀,將陶醉在發財美夢中的「大俠小俠」們挨個一刀兩斷。

    「啊——!」忽然看到甲士們當街殺人,周圍的百姓一哄而散。幾伙正在發戰爭財的地痞,也嚇得丟掉搶來的財物,低頭鑽進了深巷。

    「老夫今天要死在這裡,你們,誰跟老夫一起去死?!」鄒普勝又多餘的問了一句,彎腰撿起一把流氓們丟下的菜刀,快步走向下一個著火的街道。斑白的頭髮,在風中四下飄舞。

    「三哥.....」張定邊鬆開雙臂,衝著陳友諒滿臉歉然地笑了笑,快步追了上去。

    「三哥,兄弟來世再跟著你!」張必先抬手在臉上抹了兩把,也走向了鄒普勝單弱的背影。

    「你們這幫王八蛋,沒良心!」陳友諒破口大罵,撿起一根不知道誰丟下的門栓,踉蹌著追了過去,「沒良心,沒義氣,老子豈是你們想的那種人?死則死爾,老子是金吾將軍,老子去了地下,也得走在閻王爺的前頭!」

    「去死,一起去死!」剩下的鐵甲衛和御林軍見了,也紛紛跟上。總計只剩下的七十來人,還個個帶傷。看上去卻像是百萬雄師。

    「轟——!」一顆流星從南向北,呼嘯著掠過夜空。

    「轟——!」「轟——!」「轟——!」更多的流星拖著長長的火焰之尾,將夜空點綴得無比絢麗。

    數以百計的流星匆匆滾過,蘄州城外,忽然地動山搖。

    陳友諒猛地停住了腳步,抬起頭,用力屏住呼吸,不讓自己哭出聲音來。

    他看見夜空中,銀河橫亙。

    今夜是個大晴天。

    今夜星光注定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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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30 00:31:16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章 猶豫 (上)

    「淮安軍,淮安軍來了!」鄒普勝猛然打了個哆嗦,緩緩蹲在地上,眼淚像泉水一樣沿著慘白的面孔往下淌。

    「淮安軍,是淮安軍的的火炮!韃子完蛋了!韃子這回完蛋了!」張定邊、張必先等人也紛紛停住腳步,欣喜若狂。

    如此密集的狂轟濫炸,必出於淮安軍之手。

    蒙元官兵也有大砲,但他們的大砲以笨重而著稱,動輒四五千斤,輕易無法向前移動。而倪家軍手中的六斤炮,滿打滿算也超不過十門,不可能打出如此霸道的氣勢。

    彷彿與他們的歡呼聲相應,又一排砲彈凌空而至,砸在搖搖欲墜的西城牆附近,將城上城下的元軍炸得鬼哭狼嚎。

    肯定是淮安軍!只有他們的戰艦上,才配備了如此規模龐大的火炮。也只有戰艦上的火炮,為了避免船身被後坐力推翻,只能按照一定間隔陸續發射。所以打出來的炮聲節奏感極強,彷彿唐鼓大家敲出的旋律。

    「轟!」一枚開花彈正中北門敵樓,將原本就垮塌了大半兒的敵樓徹底推平。碎磚亂木與彈片交織在一起,朝四面八方飛濺。凡是被波及者,無不筋斷骨折。

    蒙元官兵被這兜頭一通狂轟打了個措手不及。一個個像沒頭蒼蠅般四下亂竄,誰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在幾分鐘之前,勝利對他們來說還像熟透的杏子一樣唾手可得。然而短短幾分鐘後,留給他們的,卻只有火焰和死亡。

    「站住,不要慌。進城,殺進城裡去。淮賊來自江上,他們,他們一時半會兒根本登不了陸!」蒙元四川行省丞相答矢八都魯被氣得七竅生煙,輪刀剁翻了兩個四下亂竄的百夫長,大聲喝令。

    「站住,不要慌。往城裡沖。淮賊來自江上,根本來不及登陸!」

    「站住,不要慌。往城裡頭沖。淮賊來自江上,根本來不及登陸!」

    「站住,不要慌。儘管往城裡頭沖。淮賊來自江上,根本來不及登陸!」

    ......

    答矢八都魯之子,四川行省平章孛羅帖木兒帶領百餘名親兵,將主帥的命令一遍遍大聲重複。

    他們父子的判斷不可謂不準確,淮安軍的炮火雖然激烈,但士兵卻無法在短時間內殺到蘄州城下。而蒙元官兵只要趕在淮安軍之前控制住了蘄州城,就可以將闔城百姓劫做人質,憑藉優勢的兵力固守。屆時,淮安軍顧及到朱重九的好名聲,未必敢朝著無辜百姓狂轟濫炸。光憑著戰艦上攜帶的輜重,也不足以支持淮賊與官軍來一場曠日持久地戰爭。

    只是,短短幾分內的巨大落差,讓他們父子麾下的蒙元將士,根本無法穩定心神。只想盡快從鋪天蓋地的炮火下退出去,盡快遠離蘄州城這個受詛咒的地方。一股股順著剛剛打開的西門奪路而出,如同受了驚的螞蚱。

    「跟我來,堵住城門!」孛羅帖木兒氣得兩眼冒火,將刀一擺,就準備帶領麾下親信去封堵所有人的退路。

    答矢八都魯卻從身後拉住了他,兩隻眼睛裡充滿了失望,「別去了,來不及了!撤兵,傳我的命令,現在就撤!」

    「阿爺——!」孛羅帖木兒氣得跳著腳大叫,「總計也沒幾條船,我就不信,他們憑著火炮,就能把大夥全都轟死!」

    「撤兵!」答矢八都魯抬手給了他一巴掌,厲聲怒吼。「你帶著人先撤,我帶人斷後。穩住陣腳,別多哆嗦!」

    「您?!」孛羅帖木兒被打得暈頭轉向,梗著脖子怒視。

    「少將軍,城外,城外大營!」參知脫歡輕輕扯了他的絆甲絲絛一下,用極低的聲音提醒。「城外大營那邊起火了。再不撤,我軍形勢威矣!」

    「啊——?」孛羅帖木兒如夢方醒,扭頭朝五里外眺望。只見漫天星斗下,有股妖異的火光拔地而起。火光所處位置,正是官軍的大營。

    「不要聲張,組織人馬後退!大營裡有一萬弟兄留守,即便遭到偷襲,也不至於立刻被淮賊拿下!」答矢八都魯的聲音再度從他耳畔響起,每一個字都充滿了焦灼。

    敵方典型是在用攻心之計,先派一哨奇兵去大營內四下縱火,然後又用亂炮轟擊正在進城的官軍。然而,蘄州城與大營之間相距如此遠,驟然受挫的大元將士們,怎麼可能堅信他們的後路沒丟?萬一此刻軍心崩潰,哪怕殺上岸的淮賊只有三千,也足夠讓所有人死無葬身之地!

    「遵命!」孛羅帖木兒好歹也跟在其父身後打了三、四年的仗了,基本功非常紮實。稍微冷靜下來,就立刻明白了自家父親的用心良苦。趕緊拱手行了個禮,轉身帶領親信去組織撤退。

    在他們父子的齊心協力下,剛剛奪取了西城牆和部分城區的蒙元官兵,潮水般向城外湧去。哪怕是頭頂上的炮火再厲害,也無法讓他們再多做片刻停留。至於那些受傷的兵卒,則被他們毫不猶豫地丟在了城牆附近,任憑後者如何哀求、唾罵,都絕不回頭。

    「韃子撤了,弟兄們,跟我去殺倪文俊!」陳友諒迅速捕捉到了戰機,再度跳起來,吶喊著衝向了北城門。

    「殺倪文俊,殺倪文俊!」張定邊,張必先等人緊隨其後,再往後,則是僅存的七十餘名殘兵。

    這支渾身是血的殘兵,沿著到處是火頭的街道大步前行。預見敢發國難財的地痞流氓,就上前用亂刀砍成肉醬。遇到落單的自家弟兄,則不由分說地將他們拉進隊伍。

    「殺倪文俊!殺倪文俊!別讓姓倪的逃了!」

    「韃子撤了,韃子撤了。大夥去殺倪文俊,為死去的弟兄們報仇!」

    ......

    一行人走走停停,不斷驅散作亂的地痞流氓,不斷收攏躲藏在角落裡失魂落魄的潰兵。沒等走到北城牆下,人數已經擴充了十倍。甚至一些天完王朝的底層小吏,以及達官顯貴的家丁,也主動跟在了他們身後,試圖在蘄州城的新主人到達之前,能拿到一份耀眼的投名狀。

    陳友諒則是來者不拒,將張定邊、張必先和歐普祥鐵桿死黨分派出去,讓他們迅速整頓隊伍。當視野裡終於出現了北門兩側的馬道,他立刻將刀尖前指,大聲斷喝,「跟我來!殺賊!」

    「殺賊!」已經膨脹到了一千出頭的隊伍,像潮水般沖上城頭。看到擋路的倪部叛匪,立刻圍攏上去,亂刃分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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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30 00:31:30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一章 猶豫 (中)

    先前鋪天蓋地的炮擊雖然與蘄州城的北牆還有很遠的一段距離,卻已經讓倪文俊和他的手下人心惶惶。

    突然掉頭殺回來的陳友諒等人,更是令倪家軍上下不知所措。

    戰,他們肯定能輕鬆將陳友諒所率領的烏合之眾殺個精光光,然而,他們卻不知道淮安軍已經走到了什麼位置?不知道朱重九的兵馬會不會緊跟著就殺到眼前來?更不知道淮安軍這次前來爭奪蘄州,所出動的兵馬是三千五千,還是三萬、五萬?!

    如果是後者,恐怕答矢八都魯都要退避三舍,倪家軍更沒有必要留在城牆上做無謂的掙扎。

    戰場上,一分鐘的耽擱,往往就能決定生死。

    對士兵們來說,最可怕的不是主帥做了錯誤決策,而是主帥遲遲不做任何決策。

    就在倪文俊在為去留問題猶豫不決之時,陳友諒已經帶領其麾下的烏合之眾沖上了城頭。擋在他前面的倪軍將士,要麼被他親手劈翻,要麼被張定邊和張必先二人揮刀砍死,被殺得節節敗退。

    「倪文俊,還不趕緊逃命?!」陳友諒偏偏撿了便宜還賣乖,扯開早已嘶啞的嗓子,大聲嘲笑,「你的蒙古主子都逃了,你這條老狗瞎堅持個啥?趕緊夾著尾巴滾蛋,看在同事多年的份上,本將軍饒你不死!」

    「倪文俊,趕緊逃命,爺爺饒你不死!」

    「倪文俊,你主子已經滾蛋了。你個當奴才的還不趕緊去追?!」

    張定邊,張必先兩人也不是省油的燈,一邊揮刀向前衝殺,一邊大聲叫嚷。

    「倪文俊,趕緊逃命去吧!」

    「倪文俊,你主子早就滾蛋了!」

    ......

    眾倖存下來的勇士,紛紛開口附和。聲音不算響亮,但每一句,都好像狠狠抽了倪文俊一個大耳光。

    「老子先殺了你!」倪文俊被氣得七竅生煙,瞪著通紅的兩隻眼睛,就準備跟陳友諒拚命。才朝前走了三五步,就聽見城牆外有人亂鬨哄地喊道,「丞相,丞相快走。淮安軍,淮安軍殺過來!」

    「丞相快走,蒙古人自己跑了,弟兄們,弟兄們根本擋不住淮賊!」

    「丞相.....」

    「丞相.....」

    一個人喊聲倪文俊可以充耳不聞,但幾十人同時示警,卻讓他瞬間又亂了心神。踉蹌著又向前挪動了好幾步,最終還是停了下來,咬牙切齒地吩咐:「撤,立即撤退。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撤,趕緊撤!」眾叛匪等得就是他這句話,霎那間,如蒙大赦。掉轉頭,順著云梯兩側支柱就往下溜。

    「斷後,留下一隊人斷後!!」倪文俊氣得大喊大叫,不得不親自點將,「夏柳松留下斷後,其他人,一個接一個慢慢來!」

    「遵命!」被點了到了名字的親兵百夫長夏柳松不得不答應,硬著頭皮帶領自己麾下的弟兄,迎戰陳友諒。

    好在後者也是強弩之末,一時半會兒,倒不至於要了他的小命兒。趁著雙方再度陷入僵持的機會,倪文俊果斷推開擋路的弟兄,搶了一架云梯,快步衝下。

    「倪文俊,有種別跑!你個有爹養沒爹教的孬種!」陳友諒冷眼看到倪文俊從城頭上消失,立刻追著他的背影大喊大叫。

    張必先和張定邊兩人所帶領其他弟兄聞聽,精神頓時又是一振,刀光過處,人頭滾滾。負責替倪文俊斷後的夏柳松等人,則徹底失了士氣。或者轉頭逃命,或者被陳友諒身旁的烏合之眾衝上來砍死,潰不成軍。

    「去死!」張定邊手起刀落,從背後將百夫長夏柳松劈下了城牆。隨即單手朝云梯上一搭,就準備衝出城外,繼續追殺敵軍。

    「回來!」陳友諒一把抓住了他的絆甲絲絛,用力搖頭,「別逼傻狗進窮巷!咱們回頭,去迎接淮安軍!」

    「嗯....?!」張定邊猶豫了一下,立刻明白了陳友諒的意思。倪文俊不敢在城頭上多做停留,是怕淮安軍趕過來,斷了他退路,甕中捉鱉,並非就是怕了他和陳友諒。而萬一大夥追出了城外,追到了倪文俊隨時都可以跑路的曠野當中,後者便不再有任何顧忌。真的反咬一口,大夥即便不死也得落一身傷。

    而回頭去接應淮安軍,任務就輕鬆多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衝入城內的官兵,如今早已經撤得乾乾淨淨。西城外縱使零星還有些歪瓜裂棗,也應該屬於被答矢八都魯故意留下來的「尾巴」,士氣和戰鬥力都不值得一提.....

    想到這兒,張定邊對陳友諒佩服得五體投地。將血淋淋的鋼刀一擺,扯開嗓子高聲叫喊,「弟兄們,走,跟三哥去迎接淮安軍!咱們早日合兵一處,殺韃子一個屁滾尿流!」

    「合兵一處!」

    「合兵一處!」

    此刻在倖存下來的大多數天完將士眼裡,陳友諒就是一尊金甲天神。無論發出什麼諭旨,都必須無條件遵從。

    接下來大夥所看到的事情,也證明陳友諒的判斷的確英明無比。從北牆敵樓一直走到西牆敵樓的遺骸處,除了被丟下的傷重等死者之外,大夥沒有遇到一個還能站起來的元兵。

    從馬道下了城,又沿著城門追出了半裡之外,大夥所遇到的阻擋也是微不足道。只需要稍稍努力一沖,斷後的元兵就立刻開始潰退,敵我雙方,都沒有多大傷亡。

    「答矢八都魯老賊退得倒是果決!」張必先追得興趣索然,將刀往地上一戳,喘息著說道。「好歹也是一省丞相,連淮安軍的面兒都不敢見,他也不嫌丟人!」

    「黑燈瞎火的,他哪知道來了多少淮安軍!」陳友諒也緩緩收住腳步,喘息著搖頭,「不過我估計老賊也不會真的就這樣一走了之。以他的秉性,寧可舍掉一部分兵馬,也得給淮安軍填點兒噁心!」

    話音剛落,就聽見東南方一陣爆豆子般的脆響,緊跟著,無數黑影在星光下跌跌撞撞。有得向北,有的向南,人的哭喊聲和戰馬的悲鳴聲攪作一團。霎那間,彷彿地獄的大門忽然被炸碎,百鬼夜奔!

    「是淮安軍!老賊給淮安軍設下了套兒!」張必先又驚又怕,望著陳友諒的眼睛,脊背上冷汗滾滾。

    「三哥,三哥你真神了!」

    「陳將軍,咱們該怎麼辦?!」

    ......

    其他將士亂紛紛地開口,煙熏火燎的面孔上,寫滿了對陳友諒的崇拜。

    「不用急!老賊捨不得下大本錢!」在一片期盼的目光當中,陳友諒信心十足地擺手,「留下的人不會太多。充其量,就是給淮安軍一個下馬威。讓淮安軍覺得他不好對付而已!咱們這就趕過去,剛好能給淮安軍壯壯聲勢!」

    說著話,他將手中鋼刀一舉,帶領大夥轉頭奔向正南方。才走了兩三步,便又聽到了一陣爆豆子般的聲響,「呯!呯!呯!呯!呯!呯!呯!......」

    夜空下,跑動的人影更多,哭喊悲鳴聲也愈發淒厲。

    「排銃!!」沒等大夥停下來發問,陳友諒就搶著解釋,「到底是朱總管親手**出來的嫡系,這配合,可比咱們的人嫻熟多了。蒙古人即便派出了騎兵,恐怕也討到任何好處!如果.....」

    「呯!呯!呯!呯!呯!呯!呯!......」第三波射擊聲接踵而至,將他的話淹沒在狂暴的旋律當中。

    緊跟著,就是第四波,第五波和第六波。淮安軍不知道派了多少火銃手登岸,射擊的節奏越來越快,越來越快,不多時,回聲和火銃聲就混在了一起,此起彼伏,連綿不絕!

    「這......」陳友諒張了張嘴巴,卻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受上次出使揚州的影響,他對火器的重視程度,在整個天完國都首屈一指。他麾下弟兄火器配備的數量,在整個天完國也是數一數二。但他卻無法判斷,到底得用多少兵馬,採取怎樣的戰術,才能把火銃使得如此狠辣!

    速度絲毫不亞於弓箭,甚至比弓箭還要快上半分。如果雙方都是密集陣形忽然遭遇......

    對毫無防備的一方來說,那簡直就是大屠殺!抬起頭,陳友諒再度望向星空。忽然覺得自己的心臟比鉛塊還沉重,每跳動一下,聲音大得亦猶如驚雷!

    「呯!呯!呯!呯!呯!呯!呯!......」同一個星空下,一波彈雨飛過,將手持盾牌的元軍打得七零八落。

    「吱——!」禦侮校尉盧四猛地吹動哨子,命令隊伍中的火槍手交換位置。

    站在長槍手身後的第一火槍手都立即小步後退,同時將銃口指向地面,將火藥殘渣甚至未能擊發的鉛彈,從火銃的前端倒了出去。

    第二火槍都則緩步前行,與倒退回來的第一火槍都交換位置。然後將燧發槍舉到肩膀處,衝著亂作一團的元軍扣動扳機。

    「呯!呯!呯!呯!呯!呯!呯!......」槍聲如豆,對面的元軍立刻又被削去了整整一層。剩下的殘兵不敢再做任何停留,慘叫一聲,轉身便逃!

    「吱——!」又是一聲尖利的哨音,從盧四嘴裡發出。聽起來與先前那聲沒有任何差別。做為講武堂的第一批畢業生,他對各種號令都嫻熟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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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30 00:31:42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二章 猶豫 (下 一)

    第二都的士卒同樣槍口向下,緩步後退。第三都的士卒則按照相同的節奏緩步向前。雙方的身體交錯而過,配合得宛若戲台上的表演。

    已經退到最後位置的第一都士卒,則快速裝填火藥,壓入彈丸。整個過程如行云流水般嫻熟。只可惜,他們在短時間內,已經沒有再次開火的機會,擋路者頃刻逃了個精光,連受傷的同夥都不肯帶著一起走。

    「一營,向正北方,攻擊前進!!」有名騎著戰馬的翊麾校尉舉刀前指,號令麾下弟兄向前推進。

    「一營,正北方,攻擊前進!」他身邊的親兵扯開嗓子,大聲重複。同時用力敲響擺在雞公車上的大鼓。

    「咚——!咚——!咚——!咚——!咚——.......」牛皮大鼓發出低沉的旋律,每一記,都如悶雷般鑽入人的心底。

    一營長蘇二則以喇叭聲回應,「唔哩哇啦」調子怪異而又清晰。

    「嗚——嗚嗚——嗚嗚——!」一連長尹六娃迅速將喇叭聲化作號角,催促自己麾下的百名長槍兵大步向前,踏過敵軍的屍體,推向下一波擋路的對手。

    「嗚——嗚嗚——嗚嗚——!」二連長許土保手中的號角,發出與一連同樣的旋律。其麾下的一百名長槍兵立刻邁開雙腿,緊緊跟在了一連身後。

    「嗚——嗚嗚——嗚嗚——!」三連連長,禦侮校尉盧四將嘴裡的銅哨子也迅速換成牛角,發出令人血脈賁張的聲音。

    三連旗下三個都的火槍兵快速跟上長槍兵步伐,在後者左翼形成整整齊齊的三排梯隊。與此同時,四連長許文、五連長林威,催動各自的弟兄,緩緩跟在了長槍連的中央和右翼位置。

    與淮安軍以往的三三制不同,第五軍旗下的幾個教導營,在獲得了兵局和大總管朱重九的允許後,都擴充到了五個連標準。

    兩個重甲長槍連,外加三個胸甲火槍兵連。

    臨戰時,長槍兵單獨在隊伍前列一個雙層橫陣。三個火槍兵連,則按照左中右比肩而立。每個連的內部,又按照都為標準,再度細化為三個橫排。

    此外,除了長槍連之外,三個火銃連的連長身邊,還專門配了一名神射手。作戰時不與其他弟兄共同進退,而是依照連長的命令,專門挑選敵軍中的底層將佐,或者勇悍者的開冷槍。

    以上兵種組合乃是吳良謀、劉魁和逯德山三人,根據敵我雙方的特點,以及兩年來的實戰經驗推演而來,曾經反覆練習了上百次,直到最近接收了新式遂發火槍和神機銃,才終於宣告成熟。

    今天將其拿到戰場上初試啼聲,果然一鳴驚人。習慣了遠處用火炮弓箭,近身則長槍大刀的蒙元兵卒,根本無法適應第五軍團的最新戰術。往往沒等與後者發生接觸,就先失去了隊伍中的主心骨。緊跟著又挨上兩輪彈雨,整個隊伍的損傷就超過了三成,剩下的立刻士氣崩潰,丟下自己身邊的袍澤,倉惶逃命。

    而被答矢八都魯留下來給淮安軍填堵的副萬戶李哈喇,同樣無法適應眼前的變化。他分明謹慎又謹慎,將麾下弟兄擺出了一個標準的三才陣,只待佔上一點便宜,然後轉身就走。誰料左右兩個斜翼的遊騎,沒等發揮出作用,就紛紛被一聲聲「霹靂」給打下了馬背。緊跟著,前鋒隊也迅速宣告崩潰,被對手只用了三五個呼吸時間,就打得四散奔逃。

    情急之下,李哈喇毫不猶豫地就命令最為精銳的跳蕩隊壓了上去。結果跳蕩隊的表現,居然比前鋒隊還為不堪,沒跟對手發生任何實質性接觸,就倒崩而回。兩千人馬逃回來的至少有一千八,從將領到兵卒,一個個驚惶得如喪家之犬。(注1)

    「妖法,紅巾賊用了妖法!」有名少了條胳膊的副千夫長,非常有良心地向李哈喇示警。鮮紅色的血漿順著戰馬的鬃毛,淅淅瀝瀝地往下淌。

    「為將者不戰先退,斬!」李哈喇毫不猶豫地,就宣告了他的死刑。兩隻眼睛盯著前方,嘴角不停地抽搐。

    「饒命,萬戶大人,饒命啊。末將,末將身負重傷,身負重傷!」斷臂副千戶聞聽,立刻大叫著撥歪馬頭,試圖先跑遠點兒避避風頭。李哈喇身邊的親兵怎肯給他機會?先一箭射過去,將其射下馬背。然後沖上前,手起刀落,砍下了他的頭顱。

    「督戰隊,上前,凡敢衝擊本陣者,一律射殺!」探馬赤軍副萬戶李哈喇對死者的頭顱看都不看,繼續咬著牙發號施令。

    「是!」有名喚作凌五的絕對嫡系高聲答應,點起五百督戰兵,舉弓上前。對著迎面敗退下來的自家袍澤,就是一波箭雨。

    「啊——!」「娘咧——!」「饒命——!」正在倉惶逃命的潰兵們被射了個措手不及,一瞬間倒下了上百人,慘叫聲此起彼伏。

    副萬戶李哈喇卻充耳不聞,繼續緊盯著正前方,兩隻眼睛裡,閃爍著幽綠的光芒。

    他不能手軟,也不敢手軟。

    四川行省丞相答矢八都魯給他的任務是騷擾淮安軍,並沒要求他死戰到底。然而如果連半柱香功夫都不到,他就被打得轉身潰逃,恐怕回去後,少不得項上人頭會被丞相大人借走用上一用。

    所以無論斷臂千戶說得是不是真話,無論淮安軍用沒用妖法,他都必須再堅持一會兒。哪怕是能看清對手到底是誰,規模大致情況,也好歹能夠去向答矢八都魯父子交差。

    嫡系千戶凌五明白自家萬戶大人的心意,帶領著督戰隊,繼續向敗退下來的自家袍澤潑灑羽箭。將後者射得一排接一排倒在地上,血流成河。

    後續跑過來的潰兵被嚇得兩腿發軟,趕緊側轉身體,讓開督戰隊的正面。這下,敵軍的模樣終於能看清楚了,副萬戶李哈喇頓時暴跳如雷。

    「督戰隊,放箭攔截。左廂、右廂,兩翼包抄!中軍,給我一起押上!」像發了瘋的野狗般,他嘴裡發出憤怒的咆哮。手中鋼刀向前急指,胯下的戰馬也不安地揚起了前蹄,四下亂蹬。

    不怪他沉不住氣,眼前看到景象,實在太侮辱人。追過來的淮賊,總計只有五百上下規模。並且全是步卒,沒有任何騎兵,身後也沒有隱藏著上百門大砲。

    然而就是這區區五百淮賊,卻在幾個呼吸時間內,接連摧毀了三千官軍的鬥志。並且還不依不饒地追了過來,彷彿對面如林的火把都舉在土偶木梗手裡一般。

    「督戰隊,放箭攔截。左廂、右廂,兩翼包抄!中軍,給我一起押上!」

    「督戰隊,放箭攔截。左廂、右廂,兩翼包抄!中軍,給我一起押上!」

    ......

    李哈喇身邊的親兵,也迅速變得士氣高漲。扯開嗓子,將自家萬戶大人的命令一遍遍重複。

    「殺呀——!」左右兩廂的千人隊聞聽,立刻高舉兵器向前推進。與中軍的蒙元將士一樣,他們先前也被自家潰兵嚇得心驚膽顫。但是當看清楚了第一波衝過來淮安軍規模之後,他們心中恐慌,迅速就變成了羞憤。

    五百人,區區五百人,就想將五千官軍一口吞下。那帶隊的淮安軍將領,不是瘋子,就是自大狂。而這五百人身後的同夥,至少距離他們有二里多遠。大元官兵完全可以先狠狠給他們一個教訓,然後再從容撤離。

    「殺呀——!」李哈喇身邊的中軍將士,嘴裡發出同樣的吶喊。邁動雙腿上前,準備給對手兜頭一棒。

    他們的戰意是如此強烈,以至於潰退回來的同夥都不敢面對他們,調轉方向,撒開雙腿,能跑多遠就跑多遠。他們的喊叫聲是如此響亮,以至於正在攻擊前進的淮安軍,不得不停止了對潰兵的追殺,原地緩緩結陣。

    「吹角,讓弓箭手覆蓋射擊!」李哈喇絕不會給對手從容準備時間,果斷地在馬背上揮動鋼刀。

    不用他的命令,左右兩廂和中軍的弓箭手們也知道該怎麼做。斜向上揚起角弓,快速拉動弓弦。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上千支破甲錐同時升空,滑翔了短短的幾十步距離,猛地掉頭向下。

    「當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朦朧的火光中,對面傳來的聲音宛若雨打芭蕉。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

    「當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

    「當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

    「當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

    ......

    第二波,第三波,第四波,探馬赤軍都是世代相傳的好射手,即便刀盾兵,不少人背上也背著角弓。成百上千的羽箭,一輪輪砸向對面的淮安軍的頭頂,轉眼之間,就將他們完全吞沒。

    然而,令李哈喇和他麾下將士們絕望的是,這數千支羽箭,給淮安軍造成的損失卻微乎其微。

    大部分羽箭還沒等落下,就被半空中來回擺動的長槍撥偏了方向,最後不知所蹤。小部分落入對手陣列中的,也被淮安軍士卒用結實的頭盔和閃亮的胸甲隔開,奈何不了對方分毫。最令人為之氣結的是射向長槍兵胸口的羽箭,幾乎把對方射成了刺蝟,但身中數箭的淮安士卒們卻好像吞服了金剛符一般,連看都懶得低頭多看一眼。只是隨便擺了擺槍柄,就將身上的雕翎一支支撥落塵埃。(注2)

    注1:三才陣,古代標準戰陣之一。分為兩翼遊騎,前鋒、跳蕩、左右兩廂和中軍七個部分。戰時各司其職。遊騎數量較少,主要作用監測戰場動向,尋機騷擾對手。前鋒為試探進攻,查明敵軍實力。跳蕩為戰場主力,負責斬將奪旗。左右兩廂則為預備隊,以避免跳蕩隊的兵力不足,尋機使用,壓垮敵軍。而中軍則為保護主帥的最後家底,一旦投入使用,則意味這到了最後時刻,不剩則死。

    注2:弓箭破甲能力非常有限。所以古代常有某悍將身中數百支流矢,都繼續呼和衝陣的記錄。無他,甲好,弓箭穿不透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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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30 00:32:02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三章 猶豫 (下 二)

    「靠近些,繼續射!我就不信.....」李哈喇被親眼看到的景象氣得渾身發抖,啞著嗓子繼續大喊大叫。

    他麾下的將士顯然也不甘心如此就認輸,繼續舉著兵器緩緩向前移動。臨陣不過三矢,指得是自敵軍的先鋒進入羽箭的有效殺傷範圍,到猛衝到弓箭手眼前的這段時間。並不適用於雙方都刻意壓制住推進速度的情況。而單純從體力上講,一名有經驗的弓手可以在每次戰鬥中,連續射出十五到二十箭。並且在二十步左右,羽箭的殺傷力會達到極限。

    接下來的發生的情況,讓李哈喇心神恍惚。明知道他們想要將距離拉近,以便更好地發揮弓箭的威力,對面的淮安軍,居然還在不緊不慢地整隊。前兩排長矛手,一排深蹲,一排直立。長矛手身後的那些戰兵,則伴隨著某種古怪的哨音,快速調整著彼此之間距離,彷彿即將登台做戲一般。

    雖然雙方的推進速度都不快,但轉眼後,彼此之間的距離依舊被縮短到了六十步。並且以令人窒息的速度,繼續向五十步縮短。近了,近了,更近了,緊握弓臂的射手,幾乎能看見長矛兵的面孔。他們猛地停住腳步,果斷將弓弦向後猛拉.....

    「呯!」正前方的淮安軍中,突然搶先冒起一股白煙。數十股鮮紅的血跡,猛然從李哈喇的中軍將士們胸口冒起,噴泉般凌空飛濺。尚未拉滿的角弓迅速落地,失去控制的羽箭四下亂竄。中彈者驚詫地瞪圓眼睛,像酒鬼一樣踉踉蹌蹌,踉踉蹌蹌,然後一個接一個跌倒於血泊當中。

    「吱——!」淒厲的哨音響起,淮安軍隊伍中,有人快速後退。元軍隊伍中的弓箭手們,則慌亂地射出羽箭。大部分箭矢都直奔長槍手而去,或者被鎧甲和頭盔直接彈開,或者紮在鐵甲上,搖搖晃晃,卻無法再深入半分。只有零星幾支走了大運,從面頰上專門給眼睛留出來的缺**了進去,令中箭者轟然栽倒。

    第二排的長槍手迅速上前補位。用身體擋住箭雨,不肯讓它們越過這道會移動的長城。快速從後排走上前的各連第二都火槍手,則毫不猶豫架起兵器,對著四十步遠的目標胸口,果斷扣動扳機。

    「呯——!」幾乎與第二波箭雨射來的同時,八十多顆鉛彈脫離槍膛。

    大部分羽箭都徒勞無功,而大部分鉛彈,卻直接穿透了對面的鎧甲、肌肉和胸骨,將目標的內臟瞬間搗了個稀爛。

    李蛤蝲麾下的八百中軍,轉眼就倒下了一百五十餘。剩餘的魂飛膽喪,再也沒有勇氣拉弓,轉身就往後逃。

    「穩住,穩住,左右兩廂,左右兩廂沖上去,近身肉搏!!」李蛤蝲一邊被自己的親兵協裹著,極不情願地策動戰馬逃命,一邊扭過頭去,大聲喝令。

    他的判斷非常準確,淮安軍的方陣,威力最大的是正面。兩個側翼如果遭受打擊,很容易就影響到他的進攻節奏。然而,親眼目睹了中軍如何崩潰的左右兩廂元兵,卻徹底喪失了思考能力。紛紛調轉頭,緊追自家主帥腳步而去。

    「穩住,穩住,給我穩住啊!」李哈喇一邊逃,一邊聲嘶力竭的叫嚷。

    還沒等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兒呢,這仗就徹底輸了。如果還想要活命,他就必須表現出點兒值得答矢八都魯刀下留情的素質來!

    這個僥倖的想法,徹底葬送了他的逃生機會。身後的淮安軍神射手們,正愁找不到合適目標。看到有一個騎著戰馬的傢伙居然在試圖重新穩定隊伍,立刻將手中的神機銃轉向了他。

    「呯!」「呯!」「呯!」,三顆表面包裹著軟鉛的彈丸,從三個不同角度射入了李哈喇的身體。將此人打得從馬鞍上騰空而起,當場氣絕。

    「呯!」又一顆包裹著軟鉛的彈丸,將另外一名騎馬逃命的蒙元千戶射下坐騎。這一槍距離非常遠,甚至連教導團中的幾個神射手都忍不住東張西望,尋找槍聲的起源方向。

    還沒等找到目標,「呯!」又是一聲清脆的槍響,某個停下來組織同夥一道逃命的探馬赤軍百夫長,被敲碎了半顆頭顱。

    「保持注意力,先殺官,再殺兵!」騎著戰馬的翊麾校尉從後邊追上來,衝著第一營的神射手們大聲提醒。

    「是!」三名神射手趕緊收回目光,一邊緊隨隊伍大步向前推進。一邊儘可能快的清理神機銃的槍膛,從前方壓入火藥和彈丸。然後再用通條壓實,舉起槍口,快速尋找下一個有價值的目標。

    「呯!」淮安第五軍團都指揮使吳良謀又對著百步外的某個倒霉的敵軍將領開了一槍,然後搖搖頭,非常不過癮地將神機銃丟給了自己的親兵。

    他的親兵們,則將這支神機銃和先前打空的數支一併收起來,放入後面的馬車。隨即再度於吳良謀的馬前圍成一個扇形,避免自家都指揮使遇到某些無法想像的危險。

    「沒事兒去抓幾個俘虜去,別在這兒瞎耽誤功夫!」吳良謀幾次抖動韁繩,都被自己的親兵擋住了去路,非常不高興地吩咐。

    本以為這回能把答矢八都魯父子堵在城裡,來個甕中捉鱉。誰料對方遠比他想像的狡猾,居然見勢不妙,立刻就來了個斷尾求生。結果第五軍團的兩個戰兵旅,各自只登陸了一個營,就將答矢八都魯丟下的尾巴,一掃而空。讓他這個都指揮使從頭到尾,未能發揮出半點兒作用!

    「行了,佑圖兄。莫非你還想做胡通甫不成?!」逯德山邁著四方步從後邊追上,一句話,就徹底扼殺了吳良謀去陣前過把癮的衝動。

    經過兩年多的歷練,他早就不是當初那個只懂得紙上談兵的書呆子。對火器的運用和瞭解都登堂入室。知道這東西早晚都會成為猛將的心頭之刺,所以也絕不准許自己的好友朝絕世猛將方向再多前進半步。

    「胡通甫,胡通甫怎麼了?我就喜歡第二軍團那種高歌猛進的打法,每一回都酣暢淋漓!」吳良謀回頭瞪了逯德山一眼,嘴上七個不服八個不忿,眼睛裡的嗜血渴望卻迅速冷卻了下去。

    「咱們把火器演練純熟了,甭多說,弄出三個旅來。保證你今後一樣會酣暢淋漓!」逯德山也不否認,只是笑呵呵地展望未來。

    這下,吳良謀徹底被弄沒了脾氣。搖了搖頭,悻然翻身下馬。

    逯德山說得一點兒都沒錯,大量使用了火槍的隊伍,特別是使用了遂發槍的隊伍,攻擊力絕對天下無雙。只要弟兄們配合嫻熟,三疊橫陣,就能輪番向敵軍開火,速度絲毫不亞於弓箭,威力卻至少是弓箭的兩到三倍。上千桿火槍源源不斷地打過去,即便擋在前面是金剛不壞之軀,最終也得被打成一個馬蜂窩。

    而更為可怕的是,對火槍手的體力要求,遠遠低於長槍兵和弓箭手。只要他能將不到十斤重的火槍端平,並且能穿上胸甲走路,就有希望成為一個合格的火槍手。接下來需要努力的方向,無非是服從命令,並且能保持穩定的心態。至於準頭,那是神射手才需要具備的技能。普通火槍兵只管對著正前方的目標扣動扳機就行,憑著射擊速度和彈丸的密度,也能將對方打得潰不成軍。(注1)

    「我覺得主公把第一批迅雷銃和神機銃全都給了咱們,肯定有讓咱們第五軍團率先朝這個方向發展的意思!」見吳良謀情緒不高,逯德山想了想,繼續笑著點撥。「而你我,再如何努力,武藝也比不上胡大海和陳至善,所以還不如將火器的長處發揮到底!」

    「話雖然這麼說,但是,但是主公......!」吳良謀笑了笑,輕輕搖頭。「誰知道主公到底是什麼意思呢!咱們還是別胡亂猜測得好。」

    「別的不敢保證,主公肯定是要在整個淮安軍中,大力推行火器。不信,你看他這幾年的精力,主要都放在了什麼地方?」逯德山未聽得出來吳良謀心事重重,笑著補充。

    「也許吧,也許,應該你是對的!」吳良謀不想跟他爭論,笑呵呵地點頭。

    「怎麼,你覺得主公還有別的絕招?」終於感覺到吳良謀有點兒心不在焉,逯德山繼續追問。

    「這,這我哪裡知道?!」

    「佑圖兄,你到底怎麼了!」

    「也許累了吧,說實話,我不太喜歡坐船!」

    ......

    正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談間,第五軍團的副都指揮使劉魁從蘄州城方向大步走了過來,一手還拖著一個渾身是血的漢子,滿臉欣賞。「佑圖,祿長史,看看我帶回來的這兩條好漢。徐壽輝早撒丫子了,多虧了他們倆,才將答矢八都魯父子頂在了城外!」

    「嗯?」吳良謀的眉頭輕輕一跳,眼睛裡冒出了幾分讚賞。

    「讓我來打個過節!」劉魁笑了笑,舉手投足間,豪氣干云,「這位是吳佑圖,第五軍團指揮使。這位是祿梁祿德山,第五軍團長史,我們哥仨是老搭檔。」

    說罷,又快速鬆開手,指著兩名渾身是血的漢子介紹,「這位,是金吾將軍陳友諒,這位,是鎮殿將軍張定邊!他們兩個,都是一等一的好漢!」

    他的話音剛落,陳友諒和張定邊兩個,趕緊搶先一步,給吳良謀和逯德山行禮,「見過吳將軍,祿長史!末將迎接來遲,請兩位大人勿怪!」

    「這是哪裡話來?兩位能困守危城死戰不退,吳某心裡好生佩服!」吳良謀笑著拱了下手,以禮相還。在眾人都沒注意的時候,他的眼睛裡卻猛地閃起了一道寒光。

    陳友諒!這個人就是陳友諒!如果自己下令殺掉他,眼下是最好的機會。劉魁絕對不會幫著外人,而逯德山,過後也一定會幫助自己尋找出足夠多的藉口,甚至幫忙毀屍滅跡。

    想到這兒,他的手就緩緩朝佩劍上伸去。然而當掌心與劍柄接觸的瞬間,一股冷氣卻順著胳膊直衝頂門。

    殺了陳友諒,自己就是主公嫡系中的嫡系,從此成為整個淮安軍中最受信任的將領。然而,這真是主公想做的事情麼?他當年手中只有區區幾千兵馬時,就大氣地放走了朱重八,果斷地扶持了張士誠,他現在擁兵十萬,又怎麼可能把一個無名之輩放在心上?

    那不是朱重九,不是自己熟悉的朱都督。

    也許,這只是主公給自己出的一道考題?

    自己如果真的對陳友諒下了手,恐怕也不再是吳良謀,不配再做第五軍的都指揮使!

    猛然間,吳良謀發現自己陷入了一個奇怪的圈子裡頭。向前向後,都可能是錯。站在原地,亦無法看到答案。

    「兩位激戰多日,想必都累壞了!」強按下心頭的殺機,他低聲吩咐。「來人,送兩位壯士先回城去休息,待明日清理完了戰場,本指揮使再與他們二位把盞慶功!」

    「是!」身邊的親兵聽得滿頭霧水,但答應得卻非常果斷。

    劉魁和逯德山二人,也不知道吳良謀到底發了哪門子神經。但有外人在前,他們兩個卻必須維護後者的權威。因此笑了笑,也低聲吩咐,「陳將軍,張將軍,二位先請。蘄州城的事情不必擔心,既然我們淮安軍已經來了,就斷然不會坐視它落入韃子之手!」

    「多謝吳將軍,多謝劉將軍和祿長史!」陳友諒也是屍山血海裡打過滾的人,雖然後腦勺對著吳良謀,心裡頭卻不寒而慄。本能地就打算盡快離開這裡,趨吉避凶。

    劉魁和逯德山敬他們二人勇敢,又雙雙送出了百餘步,然後才將二人交給親兵,帶著滿肚子的困惑走了回來。

    「佑圖,你今天到底怎麼了?根本不像平時的你!」一見到吳良謀的面兒,劉魁就忍不住大聲抱怨。

    「我突然想起一句話!」吳良謀笑了笑,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好生輕鬆,「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兩位以為然否?!」

    注1:早期火槍準頭都非常一般。所以排好隊,走到敵軍近前開火,才成為火槍戰術的主流。但隨著米尼步槍的出現,這種戰術開始逐漸被淘汰。新的小隊配合,步炮協同等戰術,開始逐漸走上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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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 00:11:34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四章 時勢 (上)

    「你要把蘄州城佔下來?」逯德山立刻誤解了吳良謀的意思,被嚇得連連擺手,「不行,這絕對不行!除非你有本事回過頭去,把朱重八一併給滅了。」

    「關鍵是糧草彈藥都無法自給!大總管那邊,也派不過足夠的文官來!」劉魁聽了,也笑著搖頭。絲毫不認為吳良謀的「設想」,有實現的可能。

    在他們兩個眼裡,自家大總管氣度恢弘,絕不會因為第五軍團對他的戰略目標做了些變動,就從此對大夥心生間隙。但大總管府的地盤這兩年膨脹過快,卻著實是個大麻煩。缺錢,缺糧、缺兵馬,缺官吏,光是徐睢淮揚就已經把大夥忙得焦頭爛額。偏偏蘄州和揚州之間還隔著朱重八和彭瑩玉,什麼都得靠水路運。在如此多不利情況下,這塊飛地對大總管府來說絕對就是個雞肋!

    吳良謀也不做解釋,迅速藏起自己心中的真實想法。笑了笑,撇著嘴道,「我只是覺得,不能白白便宜了徐壽輝這軟骨頭而已!否則等咱們一走,他還得把蘄州城拱手讓給別人!」

    「那就想辦法讓別人不敢再窺探蘄州!」只要吳良謀沒打算驅逐徐壽輝,劉魁就絕對願意幫他分憂解難,「先狠狠給答矢八都魯父子一個教訓,告訴他,徐壽輝是咱們大總管的人,誰敢再動蘄州,就是不給咱們大總管面子!」

    一番話被他說得聲色俱厲,活脫流氓頭子在為麾下小嘍囉撐腰。但吳良謀和逯德山兩人聽了,各自的眼神卻俱是一亮。

    淮揚大總管府暫時沒有力氣將蘄州納入治下,但扶植一個傀儡,讓他唯大總管府馬首是瞻卻沒有太多問題。從這個角度上看,徐壽輝的貪生怕死,恰恰成了他的優點。即便他將來野心膨脹得再厲害,只要大總管府對其保持著足夠武力優勢,他也不敢翻起什麼浪花來。

    並且扶植徐壽輝,也沒有完全違反大總管的命令。畢竟當初淮安軍出兵的戰略目標之一,就是逼迫徐壽輝去除帝號,與其他各路紅巾平起平坐,共同奉《高郵之約》為圭臬。

    「徐壽輝畢竟還是彭和尚與趙普勝兩個名義上的主公。咱們如果控制了他,彭、趙二人,今後對上淮安軍就會縛手縛腳。如果能讓蘄州、宿松和池州與咱們淮安軍共同進退,咱們就能對朱重八構成包夾之勢。隨時都可以出兵去端掉他的老巢!」見吳良謀和逯德山二人沒有發表任何反對意見,劉魁大受鼓舞,繼續信馬由韁地幻想。

    「彭瑩玉恐怕沒那麼容易對付!」聽他越說越不靠譜,逯德山忍不住低聲打斷,「徐壽輝過去能壓得住彭和尚與倪文俊,是憑藉他帶領大夥起兵反元之功。而自打當了天完皇帝之後,他就沒幹過一件正經事情。光顧著娶老婆,日日當新郎官。朝政基本全甩給了鄒普勝,對外攻城略地,也全憑著倪、彭兩人。所以當初的威望早已被用得所剩無幾,再加上這回棄城而走,恐怕南派紅巾上下,不會有多少人還瞧得起他。」

    「彭和尚雖然派了陳友諒帶兵來給他幫忙,卻沒再派人過來救他的駕。很明顯,已經起了讓讓他這個天完皇帝自生自滅的念頭。」吳良謀也搖了搖頭,笑著補充。

    「至少,只要徐壽輝一天不死,彭和尚就很難另起山頭。除非他也學倪文俊,去投降蒙古人!」劉魁聞聽,立刻退而求其次。

    「彭和尚雖然野心很大,卻是個響噹噹的漢子,絕不會像倪文俊那樣認賊作父!」逯德山對彭瑩玉一向持讚賞態度,點點頭,笑著表示贊同。

    「趙普勝、歐普祥、丁普朗三人,都是彭瑩玉的門生。彭瑩玉不肯起兵造徐壽輝的反,他們三個就不會輕舉妄動!」

    「還有一個鄒普勝,天完朝的太師。恐怕也不是個忘恩負義之人!」

    「所以說來說去,最關鍵點還要著落在徐壽輝身上!」

    「咱們得盡快找到他,免得這傢伙被嚇壞了,一路跑到別人的地盤上!」

    「他未必會捨得蘄州。以他目前的情況,去了別人那邊,照舊是被當作傀儡養起來。還不如直接投靠咱們大總管,好歹將來不失梁公之位!」(注1)

    .....

    三人都是讀過很多年書,底子原本就遠比同齡人打得紮實。在朱重九麾下又一直被當作棟樑之才來精心培養磨礪,所以眼下無論本領和見識,都早已不在馮國用、章溢等謀士之下。稍微用上一點兒心思,就將扶植徐壽輝為傀儡的利弊,分析了個清清楚楚。

    淮安軍的傳統向來就是能說能做,當確定把徐壽輝樹為傀儡,比先前的目光對淮揚更有利之後,三人立刻決定開始動手實施。先聯名寫了一封信,送回大總管府,說明改變戰略目標的理由及蘄州城當前所面臨的真實情況,然後一邊組織兵馬,入城接管城牆、衙門、皇宮以及各級府庫,一邊撒出大量斥候,設法尋找徐壽輝和敵軍的行蹤。

    上述事情說起來簡單,真正幹起來,卻是千頭萬緒。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蘄州城才完全被淮安第五軍團收歸掌控。派出尋找徐壽輝和敵軍蹤跡的斥候,也紛紛返了回來。

    「徐某人眼下在廣濟!」斥候連長黃叔度頂著滿頭大汗水走上前,向吳良謀大聲匯報,「咱們的人已經聯繫上他了。但是他卻不肯回來!」

    「廣濟?」吳良謀的眉頭跳了跳,目光迅速掃向身後掛在牆上的輿圖。

    按照輿圖上標識,廣濟距離蘄州只有三十幾里路,騎兵半個時辰就能追到城下。這個天完皇帝,跑了整整一宿居然才跑出這麼一丁點兒路,腿腳可真不是一般的慢!

    「據咱們的弟兄匯報,徐壽輝身邊所帶的護衛只有四百餘人,但珠寶細軟就拉了六十幾大車。所以注定無法走得太快,能一夜時間逃到廣濟,已經算是竭盡所能了!」黃叔度眼裡,也不大瞧得上這位敵軍尚未入城就捲鋪蓋逃命的天完皇帝,聳聳肩,繼續大聲補充。

    「那他說沒說過,將來有什麼打算?」吳良謀笑了笑,繼續詢問。

    「沒說過,但是他好像也不打算再往遠了跑了。就蹲在廣濟城裡,緊閉四門!」黃叔度的回答,聽上去很是出人意料。

    「依祿某看,他是等著咱們出招呢?」第五軍團長史逯德山迅速接過話頭,大聲提醒。「他是料定了,咱們不會主動攻擊他。而有蘄州城在前面擋著,答矢八都魯和倪文俊兩個,一時半會兒也打不到廣濟去。只要能多拖上些時日,彭瑩玉和趙普勝兩個,怎麼著也得再派點兒兵馬過來!」

    「說不定,朱重八和韓林兒,也會派人馬過來撿現成便宜!」劉魁看了輿圖一眼,不屑地撇嘴。

    淮安軍不出兵,周圍諸侯就對蘄州之危視而不見,誰也不願意過來跟答矢八都魯硬拚。但淮安軍的兵馬一到,就自然成為跟元軍交戰的主力。其他紅巾諸侯再派人過來,就非但不會遭到太大損失,反而趁機撈些名聲及實際上的好處,當然是何樂而不為?

    「所以過來的人越多,徐壽輝自己的選擇餘地就越大,越奇貨可居。」逯德山再次接過話頭,冷笑著補充,「這個人啊,見識短是短了些,心思轉得可一點兒都不慢!」

    「那是,好歹也當過皇帝的人!」吳良謀笑著插了一句,眼神漸漸發冷。「答矢八都魯和倪文俊兩個退到了什麼位置,斥候查探清楚了麼?」

    「已經查探清楚了!」黃叔度毫不遲疑地回應,「答矢八都魯帶領麾下兵馬去了蘄水,倪文俊把營盤紮在了蘄水城外。二人並沒有拆掉蘄河上的木橋!從蘄州通往蘄水的道路,也沒有遭到任何破壞!」

    「看來這兩個傢伙還不服氣啊!」吳良謀冷笑著搖頭,目光再度掃向身後的輿圖。

    蘄州城原名蘄春,與蘄水城相距大概有四十餘里。中間還隔著兩條不大不小和河流。如果答矢八都魯昨夜被打沒了士氣,肯定會破壞道路和橋樑,以免被淮安軍乘勝追殺。而他現在的做法,顯然是正整頓兵馬,隨時準備再殺過來洗雪前恥。

    「那就打到他們倆服氣為止,剛好殺雞儆猴!」劉魁握著拳頭,惡狠狠地說道。「讓那些想趁機過來佔便宜的傢伙們好好想想,他們有沒有足夠的牙口!」

    「別急,還有時間!」吳良謀笑了笑,斟酌著回應,「咱們先想辦法穩住徐壽輝!來人,把陳將軍和張將軍,還有鄒太師給我請來!」

    「是!」親兵們答應一聲,小跑著去請陳友諒、張定邊和鄒普勝。不多時,三人結伴而至,臉色看起來依舊疲憊不堪,但身上的衣服和腳下的靴子,卻都已經收拾得乾乾淨淨。

    「見過吳將軍!」三人一進門,就立刻齊齊肅立拱手,「昨夜救命之恩,蘄州上下,此生必不敢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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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時勢 (下)

    「嗯!」吳良謀笑了笑,輕輕擺手,「免禮,來人,請三位大人坐下說話!」

    「恩公面前,哪有我等的座位!折殺了,折殺了!」三人好像排練了很久了般,異口同聲的回應。

    「叫你等坐就坐,我們淮安軍,沒讓客人站著說話的規矩!」吳良謀的眼神一寒,聲音漸漸轉高,「至於救命之恩,那你們得去感謝我家主公,而不是吳某。」

    「是,吳將軍吩咐得是,我等莽撞了!」陳友諒、張定邊和鄒普勝三人心裡又打了個哆嗦,趕緊順坡下驢。

    昨夜跟劉魁初次相遇時,雙方相談甚歡。然而誰也沒料到在吳良謀這個第五軍團都指揮使身上,竟藏著極其濃烈的殺機。那種隨時就可能丟掉性命的感覺,讓陳友諒如墜地獄。所以今天再被對方召見,就處處陪著小心,以免哪句話不小心說錯了半個字,就被對方找茬推出轅門之外,一刀了結了性命。

    「你家主公在廣濟!」好在吳良謀也不多兜客氣,寒暄了幾句後,就立刻開門見山,「吳某想請他回來,他卻不放心。所以吳某隻好勞煩你們三位,替吳某去跑一趟。就說我淮安軍無暇照管蘄州,打退了答矢八都魯,就會班師回揚州。還請他早些回來,一則可安百姓之心,二來,你我雙方也能面對面商量一下今後的諸多事宜!」

    「吳將軍說,你,你打跑韃子就會撤兵?」張定邊性子最急,立刻瞪圓了眼睛追問。

    陳友諒快速在背後踩了一下他的腳跟,然後轉上前,躬身施禮,「我等願意為大將軍效力。請大將軍賜予信物,我等也好去說服舊主放心來歸!」

    「嗯!」吳良謀讚賞地點頭,旋即從腰間解下佩劍,笑著繞過帥案,親手遞給了陳友諒,「這把寶劍乃我家主公所賜,在淮安軍中,只有都指揮使才有資格使用。你拿去給徐統領看,他自然會相信吳某的誠意!」

    「我家主公.....」鄒普勝在旁邊聞聽,神色頓時大變。然而看見吳良謀那自信的笑容,再想想昨夜淮安軍犀利的炮火。輕輕吐了口氣,低聲說道:「我家主公並非妄自尊大,只是不願屈居於韃子皇帝之下。所以才倉促立了國號,分封了百官!」

    這話說出來,傻子都不會相信。如果徐壽輝不是妄自尊大,就不會在向揚州求救時,還下什麼狗屁聖旨。但吳良謀聽了,卻也不戳穿。又是微微一笑,繼續說道:「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大夥都沒必要再提。畢竟徐統領在起兵抗元之時,還算是一條響噹噹的好漢。我家主公如果在乎徐統領給他下旨,就不會派末將逆流來援。但今後你我雙方該如何相處,還請鄒將軍多替徐統領打算。畢竟,我淮揚兵力有限,不可能每次都放下自己的事情,跑過來替外人守城!」

    「末將明白,末將一定會勸我家主公深思!」鄒普勝越聽,臉色越蒼白。躬了下身,小心翼翼地大營。

    「多謝吳將軍!末將也會竭盡全力勸告徐大哥,不負吳將軍所托!」陳友諒再度開口,向吳良謀大聲保證。

    兩次稱呼徐壽輝,他一次用了舊主,一次用了徐大哥。明顯是在表明態度。令後者聞聽之後,眼睛裡頭不知不覺就湧上了幾分讚賞。

    「陳將軍和張將軍昨晚所為,吳某聽聞之後,甚感佩服!」目光轉向陳友諒,吳良謀繼續和顏悅色地說道。「此番勞煩兩位將軍替吳某跑腿兒,算吳某欠了二位一個人情。今後有需要吳某幫忙的地方,二位儘管派人送個信來!」

    「不敢,不敢!」陳友諒聞聽,立刻連連擺手,「淮安軍救了陳某與大夥的命,陳某正愁無以為報,替吳將軍跑一趟腿兒,又怎麼敢收取酬勞?日後如果承蒙將軍不棄,陳某願意帶領麾下百餘兄弟,受將軍驅策,百死亦不旋踵!」

    「這話以後再說,你先去做事。我家主公向來欣賞有血性的漢子!」吳良謀笑著揮了下手,示意陳友諒不要想得太遠。

    陳友諒、張定邊和鄒普勝聞聽,趕緊又行了個禮,捧著吳良謀的佩劍告辭。待出了第五軍團的臨時駐地,三人互相看了看,個個背上都滲出了大片大片的汗漬。

    「你,你居然準備投靠淮安軍?皇上,皇上和彭丞相平素都待你不薄.....」鄒普勝先喘勻了一口氣,然後瞪著陳友諒的眼睛抱怨。

    「昨夜一戰,陳某已經不欠天完什麼。徐大哥從今往後,也不再是陳某的主公!」陳友諒毫不客氣地跟他對視,冷冰冰地打斷。「至於彭丞相,他應該明白,天下大勢所趨!」

    「你,你.....」鄒普勝被氣得說不出話,心裡卻無法否認,陳友諒說得這些未必沒有道理。徐壽輝自己丟下文武百官和城頭上的將士逃命了,就別怪大夥不再認他這個主公。而彭和尚這兩年全靠著淮揚的扶植,才勉強在池州站穩了腳跟。根本沒資格去跟朱重九理論是非,更沒資格將來去爭奪天下。

    「不做皇帝,對徐大哥更好!太師,你應該明白,他根本就不是那塊料子!」陳友諒得理不饒人,看了鄒普勝一眼,繼續強調。

    鄒普勝愈發說不出話來,咬著牙將頭扭到了一邊。

    陳友諒也不在乎他生氣不生氣,抱著寶劍,繼續大步流星地趕往自己的住所去牽戰馬。才將鄒普勝甩開了十幾步,衣襟下襬處,卻又傳來一股輕輕的拉力。

    「其實,其實.....」張定邊輕輕拉了一把陳友諒,低聲勸告,「你決心別下得這麼早啊!那個劉將軍,我看挺欣賞你的。而昨夜闔城百姓,應該算是咱們兄弟救下來的。大夥都會唸著你的恩情!如果能借淮安軍的勢.....」

    「你想得倒是美!」陳友諒瞪了好朋友一眼,聲音陡然增大,讓鄒普勝也能聽得清清楚楚。「可誰又比誰傻多少?有張士誠這王八蛋擺在前頭......」

    嘆了口氣,他不想再說些沒有用的話。正所謂時勢造英雄,陳某人時運不佳,只能認命。好歹跟上一個雄主,日後未必失公侯之位。

    「張士誠,這又關張士誠什麼事情了?!」張定邊依舊懵懵懂懂,皺著眉頭不停地詢問。

    陳友諒嫌他囉嗦,拎著寶劍加快了腳步。正追過來的鄒普勝看了他一眼,也苦笑著搖頭,「你呀,這輩子也就做個猛將的份兒,就別問那麼多了!陳將軍說得對,不做皇帝,其實對徐統領更好!」

    注1:梁公之位,公元前256年,秦軍攻周。東周末代皇帝姬延準備流亡韓國,大臣勸他說,反正其他諸侯早晚也得被秦國所滅,不如儘早投降大秦。於是姬延投降,獻上東周最後的三十六城,三萬戶口。被封為周公,遷居梁城。所以後世又稱其為梁公,以與通常的周公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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