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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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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5 00:29:2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洞仙歌 第九十章 羊肉餅與米糕

  有了大哥撐腰的俞慕之,像一條見了主人的小奶狗,肆無忌憚地撒歡。

  把鋪子裡貴價的小食全都點了一遍,還意猶未盡。

  俞慎之警告他:「行了啊!都吃完了才准回去。」

  ——人生錯覺之一,餓肚子的時候覺得自己能吃下一頭牛。

  俞慕之不以為然,繼續點單。

  等四方桌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碟子,他才驚覺,確實點多了……

  俞慎之陰森森地笑:「剛才說過了,吃完才准回去,誰點的誰吃!」

  最後還是沒吃完,俞慎之看天色晚了,放了他一馬。

  饒是如此,俞慕之仍然撐得臉色發青。

  回去的路上,俞敏和池妤擔心地圍著他。

  俞慎之匆忙跟樓晏說了一句:「相請不如偶遇,現下客棧都住滿了,縣衙又簡陋,不如樓兄到我家園子將就兩天?」

  樓晏神色自若:「那就打擾了。」

  俞慎之在心裡呸了一句。以前跟他說話,總不愛搭理,這會兒倒是自覺。

  到底心疼弟弟,先顧著俞慕之去了。

  池韞和樓晏落在後面。

  兩人有幾日沒見了,樓晏沉默了一陣,終於找到話題開口:「你怎麼來靈山了?」

  池韞回道:「俞大夫人邀請我來遊玩。」

  樓晏皺了皺眉:「俞家這是做什麼?」

  「或許是感謝我主動退親吧。」池韞漫不經心。

  樓晏沒再說話。

  池韞扭頭看他,笑問:「怎麼,樓大人有推論了?」

  樓晏緩緩道:「俞大公子來得奇怪,他在我面前說散心來的,卻告訴俞二公子來縣衙辦事,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既不像來散心,也不像來辦事。再結合俞家夫人的作派,這其中必有緣故。

  樓晏再問:「俞夫人邀請的對象,可都是年齡相當的小姐?」

  池韞聽出他的意思,搖頭:「沒有。除了我和二妹,便只有俞四小姐。其他年紀都太小了,還是孩子。」

  這就沒可能了。池韞剛跟俞二公子退了親,而池妤俞家擺明了看不上。

  那是為了什麼?

  樓晏還在沉思,忽然聽池韞道:「手。」

  他沒多想,直覺伸出手。

  溫熱的觸感拉回他的神智,低頭一看,卻是一個裝著食物的紙包。

  「你剛才都沒怎麼吃,先墊墊肚子吧。」

  「……」樓晏打開紙包,發現是個肉餅,「你什麼時候買的?」

  「就剛才,你們等著會鈔的時候。」池韞笑眯眯,「是羊肉餅,我記得有人給它寫過詩,味道應該不會差。」

  樓晏沉默片刻,抬手放進嘴裡。

  餅皮勁道酥脆,羊肉浸飽了湯汁,一咬下去,肉汁與麵皮在口腔裡相逢,前者鹹香可口,後者甘甜回味。

  他忽然想起相似的情形。

  在桑海時,有一次去鎮上看戲,恰巧遇到戲台失火,他們站在鎮外等人來接。

  太子和宜安王被人團團圍著,噓寒問暖。

  樓晏就和她站在外圍。

  那時也是初春,夜風很涼,她鼻子凍得發紅。

  他悄悄拿了一塊米糕給她。

  那塊米糕他一直捂著,還是溫熱的。

  「好不好吃?」

  「嗯。」

  世家養成的禮儀,樓晏從來不會邊走邊吃。但是他現在不但做了,而且還把整塊餅都吃完了。

  「你來靈山公幹?是有案子嗎?」

  「是。」樓晏一邊擦手,一邊回道,「前些天,有遊客被殺了,縣令捂得緊,沒有傳出去。你們出去遊玩,最好不要落單。」

  雖然他推測,對方的目標是青年男子,可萬一呢?

  「好。」

  略問了幾句案情,俞家的園子到了。

  俞慕之的小廝伸著脖子在門口等,看到他們過來,鬆了口氣。

  「公子怎麼才回來?夫人都要派人出去找了。」

  俞慎之讓他扶俞慕之回去,自己領著人去見母親。

  看到他們,俞大夫人神色如常。

  待樓晏等人離開,只剩下母子二人,才伸手戳了下俞慎之的額頭,取笑:「你趕得倒急,我還以為,最早也得明天了。」

  俞慎之一本正經:「母親說什麼呢?我來靈山公幹,恰巧遇到老二,這才知道的。」

  俞大夫人看著他冷笑:「那我叫浮舟來問?」

  「……」

  「還跟母親玩心眼!」俞大夫人嘲笑,「不記得誰當家了?你的小廝車夫,全都是我的人!」

  俞慎之放棄治療:「您是長輩您說了算。」

  俞大夫人便問:「那你老實說,跟池大小姐怎麼回事?」

  「沒怎麼回事啊!」俞慎之喊冤,「她是老二的前未婚妻,我再喪心病狂,也不能幹這種事吧?今天之前,也就見過兩回。」

  「我有說過你幹什麼事嗎?」俞大夫人笑眯眯地點著他,「俞推丞,你這是不打自招啊!」

  俞慎之攤手:「您先給我定了罪,再以此推論,當然處處可疑。」

  「行吧。」俞大夫人點點頭,表示接受他的辯解,「既然你跟她沒什麼,那就好辦了。」

  俞慎之警覺:「您想幹什麼?」

  俞大夫人道:「為娘見了真人,覺得池大小姐挺不錯的,決定給她保個媒。你七堂舅家的表弟,跟她年齡相當……」

  「母親!」

  俞大夫人斜睨著他。

  俞慎之認輸:「好好好,您想知道什麼?」

  「老實了?」

  俞慎之只能點頭。

  俞大夫人滿意:「那就從實招來。」

  「……」俞慎之道,「跟孩兒回來的這個,您知道是誰吧?」

  「當然。」俞大夫人眉頭微蹙,口吻轉為告誡,「不是母親干涉你交友,只是這樓四處境復雜,若是過於深交,怕你難以脫身。」

  「我知道,其實他沒當我是朋友。」俞慎之自嘲地笑了笑,說,「清明那天,我第一次見到池大小姐,發覺她和樓四關係非比尋常,這才頗多關注。」

  「是嗎?」俞大夫人皺了眉,「她這樣做,可不大明智。」

  「母親您也覺得奇怪,是吧?這池大小姐才回的京,怎麼會跟樓四扯上關係?如果他們早就認識,那先前她鬧著不退婚,又是怎麼回事?孩兒就是想搞清楚……」

  ……

  說了一會兒話,俞大夫人道:「你也累了,先去歇著吧。」

  俞慎之鬆了口氣,告退了。

  看著他的背影消失,俞大夫人呸了一聲,自言自語:「信你才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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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5 00:29:4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洞仙歌 第九十一章 各懷心思

  池妤一回去,二夫人便迫不及待地問:「怎麼樣,你和俞二公子相處得如何?」

  「還可以。」想到白天,池妤忍不住嘴角上揚。

  她就知道,二公子對她還是不同的。

  今天出去玩,他就沒跟那小賤人說過一句話,全程都跟她聊天!

  二夫人細細聽她說了情形,笑得合不攏嘴:「這就對了!咱們還要在靈山留幾日的,你好好跟二公子相處。」

  「知道了,母親!」

  另一邊,俞大夫人問:「老二那邊沒出事吧?」

  老嬤嬤回道:「沒事,奴婢叫人遠遠跟著。雖然池二小姐一直找二公子聊天,但二公子沒怎麼理會。」

  俞大夫人點點頭,想想又笑:「這婚事上,反倒老二讓我比較放心,真是想不到。」

  老嬤嬤笑道:「大公子便是個孫猴兒,不也沒逃過夫人的手掌心?叫他來他就真來了,夫人算得準準的!」

  俞大夫人哼了聲,得意地搖著扇子:「他還裝!找藉口都要來,可見真動了心思。裝就裝吧,旁的事,我這當母親的來成全好了。」

  老嬤嬤含笑:「夫人疼大公子。」

  「誰叫我是他娘呢?」俞大夫人想想又皺眉,「我倒是拿不準池大小姐的態度,看她的樣子,對誰都是不冷不熱的。」

  老嬤嬤道:「奴婢倒不這麼覺得,她那丫頭分明在討好夫人,想必還是有一兩分心思的,只是知道分寸。」

  俞大夫人回想了一下,點點頭。

  「倒也是。」她舒了口氣,「那我就放心撮合了。」

  第二日,樓晏一大早就去縣衙了。

  俞慎之想跟,卻被母親叫住。

  「又不是你的差事,跟著忙活什麼?既然來了,就幫母親招待客人吧。」

  俞慎之只能留下。

  池妤不放過一切機會,想跟俞慕之培養感情。

  俞大夫人想叫俞慎之跟池韞相處,看能不能培養點苗頭出來。

  一群年輕男女,各懷心思,結伴出遊。

  ……

  樓晏到了縣衙,小廝寒燈已經等在那裡了。

  「公子,這是您要的卷宗,小的找來了。」

  樓晏點點頭,一卷卷翻看起來。

  「總計十四個人,失蹤間隔短則月餘,長則兩三年。失蹤的情況一致,都是到靈山遊玩,就此失去蹤跡……」

  樓晏問:「這麼多人失蹤,為何之前沒有查證?」

  縣尉答得小心翼翼:「大人不知,靈山遊客極多,一年四季不絕。人不見了說不準是回鄉了,不一定就是失蹤。至於您的這份名錄,是京城那邊報的案,並沒有交給我們處理。」

  樓晏翻看了一下,確實如此。

  要說京城每年失蹤的人口,那就不止這個數了。

  要不是他總結出這個特徵,很難一個個去查證。

  罷了,現在追究沒有意義,先確認遇害再說。

  「高燦呢?」

  「高先生一大早就去搜查了。」

  「走。」

  「是。」

  ……

  俞慎之向來不耐煩詩會。

  他來往的人,都是有真才實學的才子,哪裡受得了這些人半桶水晃蕩。

  俞慕之便提議:「那我們去留聲壁?」

  留聲壁,取雁過留聲,人過留名之意。

  它是一整面光滑平整的石壁,十分適合題字。

  來靈山遊玩的文人,沒有不去看的。久而久之,上面留了不少詩詞,既有前代大儒,也有當代才子。

  「行吧。」他無可無不可。

  於是一群少年男女,說笑著去了留聲壁。

  池妤自然纏緊了俞慕之,俞慕之吃了昨天的教訓,死抓著俞敏不放。

  俞慎之看了好笑,說道:「看不出來,老二還挺受歡迎的。」

  池韞道:「那是,我回京的時候,聽說俞二公子風度翩翩,是京中有名的貴公子。」

  「是嗎?」俞慎之還真沒注意過,好奇地問,「那我呢?」

  池韞瞅了他一眼,慢吞吞道:「俞大公子,自然也是一表人才,器宇不凡了……」

  等俞慎之露出笑容,她接下去:「……就是一大把年紀,既不成婚,也不訂親,可能有什麼毛病。」

  俞慎之的笑容僵住了。

  好一會兒,他尷尬地摸摸鼻子:「我也沒那麼老吧?至於嗎?」

  池韞笑道:「俞大公子當然不老,可誰叫你少年得志呢?十九歲就高中探花,竟然完全沒有趁著年少多風流的意思,不合情理啊!」

  俞慎之道:「什麼叫年少風流?沉醉溫柔鄉嗎?那也不見得有意思吧?」

  「看,問題來了吧?」池韞笑眯眯,「別人就都覺得可有意思了,你覺得沒意思,可見不正常的人是你。」

  「……」邏輯嚴密,無法反駁!

  俞慎之只能強辯:「那樓四更不正常!他還比我大一歲!」

  池韞奇道:「俞大公子,你有沒有發現一件事?」

  「什麼?」

  「你特別在乎樓大人,什麼都想扯上他。難道……」

  俞慎之立刻想到俞大夫人先前說的話,馬上反駁:「我不可能對樓四有非分之想!我很正常,不喜歡男人!」

  池韞哈哈笑了起來,神情耐人尋味:「其實我想說,你對他是不是有點瑜亮情結,怎麼你就想到這方面去了?莫非心裡一直惦記著?」

  「……」俞慎之覺得自己摔進了一個大坑,一臉的血。

  兩人一邊看壁上題字,一邊胡說八道,時間過得飛快。

  正說著,前邊忽然傳來俞敏慌亂的喊聲:「大哥,大哥!」

  俞慎之快步走過去:「怎麼了?」

  「二哥不見了。」俞敏急得眼睛都紅了。

  俞慎之怔了一下。

  剛才他們在亭子裡歇息,這會兒只看到池妤和俞敏,不見俞慕之。

  「怎麼回事?」

  「是、是我……」池妤期期艾艾,「我的帕子掉下去了,俞二公子說要幫我去撿,一直沒回來,剛才我們喊了,也沒人應。」

  下面是一條山谷,但並不陡峭,有小路可以下去。

  俞慎之冷靜地說:「別急,先叫人下去看看。」

  他轉頭四顧,然後朝一對中年夫婦招手。

  那對中年夫婦露出猶豫的神情。

  俞慎之喝道:「還裝呢!快點下去找人!」

  聽他這麼說,兩人才過來聽命:「是,大公子。」

  俞敏呆了下,說道:「這是我們家的?」

  俞慎之懶得回答。

  這邊叫他出來遊玩,那邊安排人跟著監視,不知道母親大人腦子裡都裝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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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5 00:30:0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洞仙歌 第九十二章 倒黴蛋

  高燦滿頭大汗,過來稟報:「大人,我們找遍了,還是沒發現。」

  陪著過來的縣令小心說道:「大人,既然找不到埋屍處,是不是有可能沒死?」

  先前那案子就是他斷的,不但發了回來,還驚動了刑部,假如證實是他斷錯了案子,明年的考核定然泡湯。如果再加上這樁舊案,得了,今年都熬不過去,怕是直接就給捋下來。

  樓晏卻不為所動,吩咐:「再查。」

  縣令見他如此,心裡不免嘀咕。

  這位樓郎中,果然如傳聞一般我行我素,單憑一把扇子,就認定近年的失蹤者也是被殺了。靈山每年來玩的人那麼多,誰沒丟過東西?指不定那把扇子,只是那位失蹤者不小心丟了呢?

  樓晏站在山坡上,默默地思索。

  如今正是遊玩的季節,靈山遊客極多,凶手拖著屍體,不可能走很遠。

  所以,埋屍地點應該很近……

  他抬起頭,看到漫山遍野的桃樹,心中一動。

  「高燦!」

  「屬下在。」

  「附近都是栽桃的農戶?」

  「是。」

  「最近有沒有新栽的桃樹?」

  「這……」高燦明白過來了,「屬下馬上去找!」

  有了目標,很快高燦過來回稟:「南坡的桃樹是新栽的。」

  「走。」

  南坡的桃樹打理得很好。

  桃花開得燦爛,朵朵怒放。

  只是站在桃林裡,總覺得鼻端有一股說不清的味道。

  樓晏轉頭問:「這片桃林,是什麼時候栽的?」

  縣令忙命人去找里長。

  不多時,里長過來稟報:「回大人,這片桃林陸續栽了好幾年了,最早的大概七八年前,這幾棵是今年才種的。」

  樓晏點點頭,吩咐高燦:「挖!這些桃樹,挖到樹根的位置。」

  高燦大聲應是。

  縣令乾笑:「大人莫不是覺得,往年的失蹤者,都被埋屍於此吧?這怎麼可能呢?」

  樓晏道:「這裡有一股味道。」

  縣令愣了下:「大人說的是……花香?」

  樓晏搖頭。

  「是臭味,就藏在這些花香裡。」

  縣令根本不信。

  花開得這麼茂盛,除了花香,根本聞不到別的啊!

  這位樓大人,也太剛愎自用了吧?找不到埋屍處,就編出什麼臭味來。哪裡有?他怎麼聞不到。

  第一棵桃樹被挖開,下面空空如也。

  然後是第二棵,第三棵……

  縣令臉上的表情逐漸轉為不屑。

  毛頭小子辦事就是不可靠。說他沒有證據胡亂定案,自己不也是僅憑猜想,勞師動眾?

  這好好一片桃林,打理起來多不容易,被他這麼了一挖,又得多折騰個把月了。

  行,挖就挖吧!以為他只是個縣令,可以隨便欺負嗎?他官位雖然不高,可也有座師同年的好不好?

  沒有結果,就去京城告上一狀……

  連續挖了五六棵,都沒有任何發現,高燦抹著汗過來請示:「大人,都要挖嗎?」

  這片桃林太大了,十幾個差役,三個一組,得挖到什麼時候?

  樓晏看了看卷宗,而後問里長:「哪些樹是前年種的?」

  里長回想了一下,再依據樹的大小判斷,圈定大致的範圍。

  樓晏命人從這些樹上,各折了一根枝條,一根根聞過去。

  縣令看得想笑。

  他這是幹什麼?花香已經這麼濃郁,難道還能聞出屍臭味來?

  真是莫名所以。

  那邊樓晏反復確認,找出三根:「挖這三棵樹。」

  「是!」

  高燦堅信不疑,帶著差役們幹活。

  第一棵,仍然沒有。

  第二棵……

  「有東西!」差役一鏟子下去,撞上了硬物,扒開一瞧,喊了起來,「好像是骨頭!」

  縣令臉色一僵。

  不會吧?真有屍體?

  眾人圍了過去,高燦親自扒開浮土,果然是一隻已經露出白骨的手!

  縣令抬頭,三棵桃樹挨得近,找到屍體的這棵,正好位於中間。

  所以,他真的從花香裡辨出了屍臭味?

  這什麼鼻子!

  然而,找到白骨只是開始。

  差役們挖出第一具屍骨,發現下面還有,只得把三棵樹都刨出來,一點點往下挖。

  隨著桃樹下的世界,逐漸展露出可怖真容,眾人臉色越來越青。

  三具屍體,頭腳重疊,深埋於樹下。

  高燦蹲下身,仔細察看特徵:「骨骼粗壯、厚重,初步確定是男子,而且年齡不會很大,極可能是青年。」

  讀書人,青年男子,失蹤於靈山。

  這樁驚世駭俗的大案,果然是存在的。

  樓晏沉聲:「繼續挖!」

  ……

  初時,俞慎之沒把事情想得太嚴重。

  十八歲的少年郎,身強體健的,就算一時沒找到,能出什麼事?

  或許是一時貪玩,在山谷裡耽擱了。

  等俞家僕從下去找過,也沒發現蹤跡,他終於急了。

  「他會不會到別處玩去了?」池韞問。

  俞慎之搖頭:「老二雖然有點缺心眼,但不會這麼不知輕重。我們都在這裡,他走開也會說一聲。」

  池韞安慰:「說不定只是迷路了,畢竟這裡不熟。」

  俞慎之點點頭,吩咐小廝:「去叫人,盡可能多叫些,找到二公子再說。」

  「是。」

  池妤已經慌了,顛三倒四地解釋:「我沒想到會這樣,我想自己去撿的,可是二公子他……」

  「行了。」池韞淡淡喝止,「現在說這個沒用,先找人吧。」

  她拿出帕子,紮緊袖口,準備一起找。

  池妤生怕賬算到自己頭上,忙道:「我、我也去!」

  池韞定睛看了她兩眼,沒有反對。

  事情是池妤惹出來的,叫她吃點苦頭也好。

  別看池妤說得好聽,這事八成是她暗示,俞慕之才下去撿的。

  俞敏勸道:「兩位姐姐還是在這裡等消息吧?下面都是灌木,不好走路。」

  池韞說:「多個人,多一分力。這事因舍妹而起,我們理應盡盡心。」

  「可是……」

  池韞截斷她的話:「俞四小姐在這裡等,過會兒幫手到了,好指一指路。」

  「哎……」

  池韞轉頭問俞慎之:「可以吧?」

  俞慎之沒有拒絕:「你們倆跟好我。」

  「嗯。」

  從小路下去,池韞想起樓晏說的話。靈山最近有人遇害,該不會俞慕之這麼倒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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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洞仙歌 第九十三章 花農與名士

  此時的俞慕之,正喘著粗氣,背著個人在林子裡瞎轉。

  「老丈,你家到底在哪啊!」

  背上的人啞著聲音說:「就在前面,走走很快到了。」

  俞慕之有點崩潰:「這個話,你已經說了好幾遍了。」

  那聲音道:「公子要是等不及,就把我放下吧,老漢慢慢挪回去。」

  「……」俞慕之想了想那情形,認命了,「算了,都走到這了。」

  剛才他們在亭子裡休息,池妤一直纏著他說話,俞敏又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心煩得很。

  恰巧那時,池妤的帕子掉下去了。他本不想管的,可池妤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看著他,又連連暗示。俞二公子向來仗義心軟,就妥協了。

  仔細想想,下去撿東西能避開池二小姐一會兒,耳朵清淨,也挺好的。

  於是他就下去撿了。

  好不容易找到帕子,才要上去,俞慕之忽然聽到有聲音。

  走過去一看,發現一個老漢坐在樹下,抱著腿,似乎受了傷。

  他出聲:「這位老丈,需要幫忙嗎?」

  老漢一抬頭,還是個見過的人。

  「是你啊!」俞慕之有點驚訝。

  這老漢,正是昨日見過的花農,不知道為什麼在這裡。

  花農看著他,慢慢說道:「原來是公子,真是巧啊!」

  俞慕之笑了:「是啊!靈山這麼大,又遇到了。老丈,你這是受傷了?要幫忙嗎?」

  花農點點頭:「剛才不小心從上面摔下來,膝蓋動不了了。」

  「這樣啊!那可要小心了,膝蓋受了傷,很容易留下毛病的。老丈你等等,我喊人下來,好送你回去。」

  「等等。」

  俞慕之停下腳步:「怎麼了?」

  花農道:「不用麻煩公子,我家就在前面,公子幫我找根粗一點的樹枝當枴杖,我慢慢回去就行。」

  俞慕之想想,喊人下來挺花時間的,就道:「好。」

  他找回粗枝,花農柱著走了兩步,差點跌倒。

  俞慕之一看不行,就道:「要不我扶你回去吧!就在附近,對吧?」

  「是。」

  俞慕之想著,就一小會兒,及時回來也不耽誤事,便上前扶那花農。

  而後發現花農傷得比較想像得重,為了快點回去,他便改扶為背。

  年輕力壯的少年郎,背倒是背得動,只是越走越遠,卻一直沒到目的地……

  俞慕之是騎虎難下。

  都走到一半了,不好把一個老人丟下,可他這麼久沒回去,又擔心大哥他們著急。

  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盼著快點到。

  「老丈,你家還沒到嗎?」

  「到了。」

  終於聽到這兩個字,俞慕之幾乎要喜極而泣。

  「在哪裡?」

  花農指著前面:「前面拐彎。」

  林子外面有座山岩,岩下有幾間茅屋。

  屋子雖然簡陋,卻打理得很漂亮,門前幾株桃樹,比先前見過的都長得好。

  俞慕之推開籬笆門,放下花農。

  「老丈,那我先走啦!」

  一不小心離開這麼久,大哥他們肯定急了。

  「公子等等。」花農柱著樹枝,打開房門,「走了這麼長的路,公子渴了吧?且吃個瓜,就當謝過公子了。」

  俞慕之確實渴了,想想都這麼久了,也不耽誤吃個瓜。

  待他踏進房門,頓時驚呆了。

  「老丈,你這……」

  這間看起來毫不起眼的茅草屋裡,四下掛滿了大小不一、字體各異的詩詞。

  篆、隸、楷、行、草俱全;律詩、絕句、小令、長調盡有。

  俞慕之張著嘴,驚得說不出話來。

  這哪裡是一個花農的陋居,分明是個名士的書房!

  他剛想問,後頸忽然一痛,整個人軟了下去。

  ……

  一直忙到太陽下山,桃林裡埋的屍體才起得差不多了。

  人數比預估的還要多,這些桃樹下,少則一具,多則三四具,足足有二十三具屍體!

  靈山縣令雙腿發軟。

  之前還以為,是樓晏沒事找事,現在倒好,這麼多屍體擺在這裡,千真萬確說明是他失職了。

  轄區內這麼多人被殺,他這個當縣令的卻一無所知!

  這報上去,別說考核泡湯,怕是要直接摘了烏紗!

  萬幸的是,看這屍體的年限,少說七八年,他的前任和前前任也得跟著倒黴!

  「不對。」

  高燦不解:「大人,哪裡不對?」

  「時間不對。」樓晏擰著眉頭,「這片桃林,種了七八年,可我預估,最早的凶殺案,應該發生在十幾年前。」

  高燦道:「大人,您說的是名單上的失蹤時間吧?但這也存在另一種可能,早期失蹤的,也許是因為別的事不見的。」

  樓晏還是搖頭:「受害者的數目,超過我們的預計,另一些極可能是外地來的遊客,無人報案。那麼早期失蹤的,可能也不止名單上這兩個。」

  「您的意思是,還有埋屍之地?」

  樓晏顯然是這麼想的。

  高燦道:「追溯到十幾年前,這就難找了。靈山的桃樹這麼大,您不能一株株去聞吧?」

  這確實是個難題。

  樓晏想了想,只能先擱下,說道:「先從疑犯入手,把種桃樹的人找出來。」

  「是!」

  靈山的桃林,是由附近的農戶集體打理的。

  里長慌忙將名單報了上來。

  所有可能涉案的農戶,都被帶到衙門,一個個查問。

  ……

  山谷來回找了好幾遍,都沒看到俞慕之的蹤跡,俞慎之真急了。

  他叫來小廝:「你去衙門,叫縣尉召集人手,幫我們找人!」

  浮舟答應一聲,飛快地去了。

  正在驗屍的樓晏聽說,出來問:「你家二公子不見了?什麼時候的事?怎麼不見的?」

  「就中午的時候……」

  浮舟把事情一說,樓晏解下隔絕氣味的圍兜,叫上高燦:「帶上人手,一起去找。」

  高燦看他面色凝重,不禁問道:「大人,您是懷疑……」

  樓晏道:「青年,讀書人,俞二公子完全符合特徵。」

  高燦倒吸一口氣:「不至於吧?俞家可不是普通人家。」

  樓晏淡淡的:「凶手如此喪心病狂,又怎麼會在乎?如果不是最好,可要是的話……」

  浮舟聽差役說了幾句,差點哭了,巴著樓晏的衣袖:「樓大人,快救救我家二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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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洞仙歌 第九十四章 那句詩

  樓晏帶著人趕到,俞慎之受寵若驚。

  「你親自來了?樓兄,你果真是個面冷心熱的人。」

  「……」樓晏撣了撣被他小廝扯過的衣袖,說道,「事關重大,先找到人再說,但願沒有出事。」

  俞慎之看他這麼鄭重,不解:「你怎麼比我還急?」

  樓晏無聲嘆了口氣,問道:「你不是看過卷宗嗎?我來這裡,為的是哪樁案子?」

  這一提醒,俞慎之的臉色迅速轉白,隨後又變青。

  他是看過卷宗,但那只是樓晏的推測,在沒找到屍體之前,這案子存不存在都是問題。何況,俞家不是一般人家,他潛意識裡總覺得沒人敢來招惹。

  小廝浮舟帶著哭腔道:「公子,他們在桃林裡起出好多屍體,都是被殺的讀書人。」

  俞慎之抓著樓晏問:「當真?」

  樓晏扯回自己的袖子,答道:「不然我為何要來?不過,你也不用這麼急。來靈山遊玩的人這麼多,偏巧凶手在這個時間點犯案,又偏巧找上俞二公子,這個可能性並不高。」

  哪怕不高,那也存在!

  俞慎之轉頭喊:「還愣著幹什麼?去搜啊!」

  然後他拱了拱手:「樓兄仗義援手,日後再謝,我先去找人了。」

  樓晏點點頭,目送他率人下了山谷。

  「真的這麼嚴重?」池韞問他。

  樓晏簡單地把案情說了一下。

  「可以確定,靈山藏著一個殺人惡魔。俞二失蹤,未必就是出事,但要真的出事,後果就嚴重了。」

  「你們不是把種桃的農戶都抓到縣衙了嗎?如果凶手就在其中,那就不會有事。」

  樓晏搖頭:「就怕不在其中。凶手做案這麼多年都沒被人發現,一定是個很謹慎的人。」

  這邊他們討論案情,那邊池妤已經嚇哭了。

  剛才跟著俞慎之下山谷找人,下面全是灌木和亂石,她的衣袖裙子已經撕成一條條的了,現下又狼狽又害怕。

  要是俞慕之真的出事,俞家會不會找她算賬?

  只要一想到這個可能性,她心裡就跟螞蟻咬似的,坐立難安。

  如果俞家遷怒她,別說以後難找好親事,說不定恨到要她抵命……

  那她怎麼辦?

  俞敏不耐煩了,說道:「池二小姐,現在已經夠亂的,你別哭了行嗎?要是害怕,就先回去。」

  池妤哪敢回,她心裡清楚,並不是俞慕之主動幫她撿帕子,而是她提出要求他才應的。

  「沒找到二公子,我不回去。」現下她只能裝出擔心俞慕之的樣子,希望俞家看在她對俞慕之一片真心的份上,不要計較。

  俞敏沒法子,只能由她去。

  那邊俞大夫人派人來問情況,俞敏過去回答。

  等她答完,回頭一看,涼亭裡哪還有池妤的身影。

  俞敏愣了一下,問丫鬟:「池二小姐呢?」

  丫鬟剛才也沒留意。

  最後還是一個路人看到了:「那位穿粉衫的小姐嗎?她剛才下去了。」

  俞敏生氣:「她怎麼回事!淨會添亂!」

  就算幫忙找人,也不能獨自去啊!眼看天快黑了,萬一出什麼事,不是更亂嗎?

  池韞過來問了情況,轉頭問樓晏:「幫我一起找找?」

  不管怎樣,池妤和她一樣姓池,在外人眼中,她這個長姐得負起責任。

  樓晏點點頭:「好。」

  池韞跟俞敏說了一聲,便跟著樓晏下了山谷。

  ……

  俞慕之迷迷糊糊,想翻個身。

  哪知道使了力卻紋絲不動。

  手腕上的束縛感傳來,一個沙啞蒼老的聲音喚醒了他的神智。

  「醒啦?」

  昏迷前的情景浮現出來,俞慕之猛地抬頭,卻扯到了脖子,疼得呲牙咧嘴。

  「老丈,你這是幹什麼?」

  俞慕之莫名其妙。

  花農就坐在他面前,中間隔著一張小方桌。

  桌上擺著茶水,雖是粗瓷,裡面飄的點點花瓣別有一番意境。

  「上回的問題,公子想好了嗎?」花農慢慢地斟著茶水。

  「什麼問題?」俞慕之覺得難受,說道,「老丈,你先放開我好嗎?有什麼事,我們慢慢說。」

  他一向善意待人,故而想像不到別人的惡意。雖然被綁著,但沒把事情想得多嚴重。

  ——畢竟,上回幫了這花農,這次又背他回來,正常人都不會想到,對方會恩將仇報。

  「微風舞細柳,淡月隱梅花。」花農慢悠悠地道,「這句詩,公子可有更好的答案?」

  沒想到對方還惦記著,俞慕之看著滿屋的詩詞,笑道:「老丈可真是個痴人,想不到靈山竟然隱藏著您這樣的隱世高手。詩詞我不大在行,覺得這樣已經不錯了。」

  花農握著茶盞,沉聲問:「所以,你沒有答案,是嗎?」

  俞慕之乾笑。

  花農不再說話,只慢慢飲著桃花茶。

  俞慕之左顧右盼,忍不住道:「老丈,你到底是什麼人?這些字寫得真好,詩詞也不錯,你一定是個很有才華的人,為什麼要隱居在靈山,當一個花農呢?」

  「我本來就是個花農。」他嘶啞著聲音說,抬起的眼睛裡閃動著冷意,「怎麼,一個花農,不配讀書寫字,是嗎?」

  「當然不是。」俞慕之忙道,「聖人都說了,有教無類,不管是誰,有向學之心都可以學。」

  花農的神情緩和下來,慢慢道:「你雖然蠢了點,倒比那些廢物明理。」

  聽到這裡,俞慕之已經察覺到不對了。

  這花農的語氣,總覺得陰森森的,讓人心裡發毛。

  他小心翼翼地問:「老丈,我手好疼啊!能不能先放開?」

  花農置若罔聞,繼續問:「但是一個人蠢,就是罪過。你是太師府的公子,從小名師教導,怎麼連這樣的詩句,都辨不出好壞來?」

  俞慕之急了:「老丈,你這麼說就不對了。人都有擅長的東西,我天生不怎麼會作詩,有什麼辦法?何況,這句詩也沒什麼問題啊!」

  「沒什麼問題?問題大了!」

  花農重重擱下茶杯,喝道:「微風舞細柳,淡月隱梅花。你不覺得太過刻意了嗎?半點靈性也沒有!」

  他走到俞慕之面前,目光森寒:「你和那些人一樣,蠢得讓人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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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洞仙歌 第九十五章 暴殄天物

  太陽落山,林子裡暗了下來。

  池妤越走越害怕,她有點後悔了。

  剛才下來找人,憑的是一時衝動。想著要是把俞慕之找回來,就怪不到她身上了。

  現在才想到,如果俞慕之遇到壞人,那她也救不了啊!說不定連自己也……

  耳邊傳來沙沙的聲音。

  池妤後背發毛。

  是壞人來了嗎?壞人抓了俞二公子,又來抓她了嗎?

  怎麼辦?她打不過啊!

  腳步聲,她聽到了腳步聲。

  情急之下,池妤往灌木叢裡一鑽,捂著嘴縮成一團,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不要,不要過來!

  可老天沒聽到她心裡的吶喊,沙沙的聲音越來越近。

  池妤滿腦袋都是可怖的幻想,總覺得灌木外有個形容可怖的惡人,只要她一露頭,就會被抓住吃掉。

  不不不,她不要被吃掉!

  越是緊張,越是容易出現狀況。

  她肚子忽然有點漲,然後就很想放屁……

  忍住,一定要忍住!

  池妤憋得臉都紅了,可屁不聽話,慢慢的……

  「噗……」

  池妤在心裡狂叫不要,可這樣只是把放屁聲拖得又長又悶。

  腳步聲在灌木前停下。

  一隻手伸了過來。

  「啊!」池妤慘叫起來,兩隻手瘋狂地拍打,「不要抓我,不要抓我!」

  這人吃了她一拍,有點惱怒,一推一扭,將她按倒在地,喝道:「是我!你鬼叫什麼?」

  池妤聽得一愣,透過淚眼看到池韞含怒的臉龐,呆呆地:「你……」

  「回神了?」池韞鬆開她,拍了拍手上的灰。

  武功雖然三腳貓,對付池妤還是夠了。

  「起來吧。」她說了一句,扭頭喊,「找到了,在這裡!」

  池妤剛受過驚嚇,這會兒乖得不行,默默地爬起來。

  樓晏走過來,問道:「先送她回去?」

  「好。」

  三人走出一段路,樓晏忽然停下。

  「怎麼了?」池韞問。

  樓晏走到一棵樹下,從雜草裡撿出一條帕子,問池妤:「這是你的?」

  池妤點點頭,隨即回過神來,叫道:「俞二公子!俞二公子有經過這裡!」

  俞慕之下來幫她撿帕子,現在帕子掉在這裡,說明他來過。池妤很激動,拉著池韞道:「走,我們去找人!他一定就在附近!」

  「你閉嘴!」池韞卻毫不客氣地呵斥。

  池妤被她罵得一愣,怒道:「你罵我幹什麼?不想救俞二公子?你是不是記恨他退親……」

  「你腦子裝的都是屎嗎?」池韞不客氣地道,「他現在極有可能出了事,說不定落在了壞人的手裡。你這樣大喊大叫,是在提醒壞人!」

  池妤張了張嘴,答不上來。

  「人蠢沒事,學會閉嘴,懂嗎?」池韞冷冷道,「不聽話,你就自己回去!」

  池妤被她罵得,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可一想到剛才的情形,只能忍了。

  耳邊終於安靜了,池韞轉頭問:「怎麼樣?」

  樓晏抬起那條帕子,在鼻端輕嗅。

  這情形,看得池妤臉頰一熱。

  這是她的帕子,讓一個男子拿著……

  想開口要回來,剛剛被池韞罵完,又不敢說話,只能一個勁地瞄樓晏。

  「有泥土的氣味。」樓晏慢慢分辨,「還有一股奇怪的花香……」

  他看著池韞,眼神說明了擔憂。

  「有人和俞二在一起?」

  樓晏點頭:「而且這花香帶有一股腐爛的氣息。我懷疑這個人,常年接觸腐物。」

  這句話,讓人心驚膽戰。

  池韞深吸一口氣:「先不送她回去了,找人要緊。」

  樓晏點點頭,將帕子還給池妤。

  池韞轉頭吩咐:「你要回去,就從這裡直走。出了林子,便能看到我們的人……」

  「不,我、我要跟你們一起!」池妤打斷她的話。

  附近可能藏著個壞人,她怎麼敢獨自走?

  池韞想想也有點不放心,就道:「那你要保證,不管發生什麼,都把嘴巴閉緊了。要是壞了事,我就告訴俞家,是你害了俞二公子。」

  池妤連連點頭。只要不放她一個人,怎麼都行。

  時間緊急,三人略一收拾,繼續往林子深處找去。

  ……

  天色越來越暗,俞慕之也越來越怕。

  他終於弄明白自己的處境了。

  屋子裡只有他一個人,外面卻傳來有序的磨刀聲。

  他遇到了一個瘋子!

  這個瘋子因為他答不上一句詩,想要殺他!

  什麼道理啊!

  俞慕之想破頭都想不明白。

  磨刀聲停下,門再次開了。

  俞慕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看著一瘸一拐走進來的花農。

  他手裡提起砍柴刀,刀鋒雪亮。

  「老丈,老丈你冷靜點!」俞慕之喊道,「對你不敬的人不是我啊!之前在詩會上,別人嘲笑你,是我幫你的解的圍!我跟那些人不一樣的!」

  花農聽而不聞,走到角落裡,不知道從哪裡拉出來一張折疊的竹床。

  這張竹床擦得很乾淨,但卻隱隱泛著暗色的紅光。

  俞慕之被他拖了過去,捆在竹床上。

  那種淡淡的血腥味,加劇了他的恐懼。

  他靈光一閃,明白過來了。

  「你不是第一次殺人!」

  花農沒搭理他,繼續擦拭著砍刀。

  所以說,這張竹床,曾經綁著別的人,被他一刀刀分屍……

  俞慕之差點被自己的想像弄瘋了。

  他喊道:「這是什麼道理?我三番兩次地幫你,你為何反要殺我?」

  花農終於停下,垂目看著他,老朽的臉上,眼神平靜無波。

  這種平靜,更添增俞慕之的恐懼。

  就好像自己在他眼裡,根本不是一個人,和那些死物沒有區別!

  「老丈,」他哀求,「我沒有對不起你啊!先前他們笑你,我幫你跟他們吵架。後來你說受了傷,我又背著你回來。無論如何,你不能把這筆賬算在我頭上啊!」

  花農終於開口,聲音嘶啞:「什麼賬?」

  他伸出樹皮般粗糙的手,抓起俞慕之的手腕,仔細地撫摸。

  「看看,多漂亮的手啊!又靈活又有力,寫字一定很好看。」

  俞慕之被他噁心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奮力抽回。

  花農隨他扭動,反正接下來,想怎麼樣都由自己。

  「這麼好的手,可不能暴殄天物……」他慢慢說著,拿起了砍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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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洞仙歌 第九十六章 一個會審美的人

  樓晏突然加快了步伐。

  「怎麼了?」池韞問了句。

  「那股腐爛的香氣,似乎就在前面。」

  池妤聽了害怕,抓緊了池韞的手臂。

  池韞看了她一眼,沒理會。

  三人出了林子,轉過山岩,岩下有茅草屋。

  整潔的茅草,爬滿了野花的籬笆,院中幾棵桃樹開得茂盛,在黃昏的微風中輕輕搖擺。

  「找到了,就是這裡!」樓晏低聲。

  池韞仔細看過去,說道:「這人不簡單。你看這屋子,籬笆、桃樹、花草,每一個安置得恰到好處。就連掃帚、噴壺……這些東西放置的地方,也完全不破壞美感,甚至可以直接入畫。這是一個對美有著極致追求的人,一定非常聰明,從而有著瘋子的特質……」

  樓晏點點頭。

  他看著院子裡那棵桃樹,腐爛的氣息,就是從那裡傳出來的。

  這氣息,比先前桃林裡的濃厚多了,說明近期翻動過。

  可桃樹修剪得極好,地上的土壓得很平。

  所有的細節,都說明此人聰明、冷靜、且瘋癲,要小心應付。

  「我們假裝路過,先看看出來的是什麼人。」

  「嗯。」池韞應著,非常自然地挽住他的手臂。

  樓晏低頭看了下,最後什麼也沒說,輕輕推了推籬笆門。

  「叮鈴鈴……」

  不知哪裡掛了一串撞鈴,門一推便發出清脆的鈴聲。

  樓晏更加謹慎:「有人嗎?」

  ……

  俞慕之嚇哭了。

  雪亮的刀鋒,離他不到一尺。

  對方還那樣撫摸著他的手,讓他覺得這隻手大概要離他而去了。

  「不要,不要砍我的手!你要什麼都可以給你。錢,我們太師府有得是。或者,你想發揮自己的才學?我們可以薦你去書院……求求你不要砍我的手……」

  「叮鈴鈴……」

  花農動作停下,看著窗戶。

  「有人嗎?」男子的聲音響起。

  俞慕之露出驚喜的表情,張嘴想要喊。

  花農及時按住了他。

  「唔唔唔……」

  他放下刀,從旁邊扯來一塊布條,綁住俞慕之的嘴。

  然後俞慕之發現自己被推進了一個黑暗的空間裡。

  這個老頭,果然是慣犯!

  這屋子的牆面,藏著個極小的暗室!

  厚厚的茅草簾蓋下來,遮住了光線,聲音也變得模模糊糊。

  俞慕之既期望又絕望。

  突來的客人,讓他暫時保住了自己的手。可這花農準備如此充足,他手腳被綁,嘴巴也被捂上了,根本沒法發出聲音。等會兒人走了,他還是會……

  現在只能希望來人機警一點,發現不對勁。

  他失蹤了這麼久,大哥一定會派人來找的,只要有線索漏出去,大哥就會來救他!

  外面響起了聲音。

  「老人家,是你啊!」

  略帶驚訝的女聲,俞慕之激動起來。

  是池大小姐!她帶人來了嗎?

  他屏住呼吸,凝神靜聽。

  籬笆門口,花農看著眼前三人。

  一男二女,其中兩個姑娘,他昨天見過,就是跟屋裡那個年輕人在一塊的小姐們。

  他們是來找人的嗎?

  花農冷靜地走過去。

  「有事嗎?」聲音沙啞。

  那股腐敗的氣味更濃了。

  樓晏不動聲色,掃過挽起袖口的手臂,看向池韞:「你見過?」

  池妤搶先道:「就是俞二公子昨天救的老人家,當時……」

  聽她說了一遍,樓晏點點頭:「原來是這樣,倒是巧了。」

  花農站在裡頭,等他們說完了,又問:「有事嗎?」

  池韞笑道:「老人家,是這樣的。我們剛剛迷路了,我妹妹不小心摔了一跤,現在腳痛得很,想借你的地方歇一歇,喝口水。」

  池妤連忙點頭:「對對對。」

  花農盯著她看。

  池妤的樣子十分狼狽,裙子刮得一條條的,剛才被池韞按到地上,還沾了泥土,確實像摔過跤的樣子。

  似乎沒有理由拒絕。

  何況,這一男二女,男的看起來是個文弱書生,臉色看起來像是帶病。還有兩個女孩子,瘦瘦弱弱的,根本不經打。

  他終於開了籬笆門。

  「進來吧。」

  「謝謝!」

  三人進入院子,花香越發濃郁。

  不知道院子裡的桃樹怎麼種的,比外面的長得都好,尤其那些花,大朵大朵地怒放,彷彿生命燃燒般絢爛。

  可樓晏卻在醉人的芬芳裡,聞到了難以言喻的氣味。

  令人作嘔。

  池妤走得腳痛,一屁股坐到院子裡的石凳上,接過花農遞來的碗。

  粗瓷的,但很乾淨,碗底燒製時帶的點點裂紋,在水的映襯下,反倒有一種奇異的美感。

  池妤平常很嫌棄這種粗糙的東西,根本不會去用,可此刻卻說不出嫌棄的話。再加上她確實很渴,真的一口口喝完了。

  「老人家,這屋子真漂亮,是你自己弄的嗎?」池韞笑問。

  花農遞完水,便站在一旁,木木地回道:「是家裡的老婆子弄的。」

  「這樣啊!大娘真是心靈手巧。」

  花農沒說話。

  樓晏站在堂屋門口,問:「能進去看看嗎?」

  不等花農開口,他便推開了半掩著的門。

  「呼啦……」開門時帶來一陣風,掛在牆上的字隨風而動。

  這一幕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樓晏不禁踏步入內。

  連池韞和池妤也站起身,往這邊走過來。

  花農不得不跟著進屋。

  三人驚嘆地看著屋子裡的擺設。

  這是哪位名士的草堂吧?雖然簡陋,可這些漂亮的字,優美的詩詞,就是最高的格調。

  「難怪您那天,說那句詩填得不好。」池韞笑了起來,「微風舞細柳,淡月隱梅花。這句詩聽起來還不錯,但與您的水平相比,可就差遠了。」

  她轉過身:「老人家,敢問高姓大名?」

  「鄉下人罷了,不值一提。」花農神情平淡。

  池韞卻道:「您太謙虛了,這樣的才華,便是書院裡的先生,也有所不及。」

  花農目光微動,看著她。

  「你真覺得這樣嗎?」

  池韞點頭:「那日詩會,他們真是有眼不識泰山,憑您的才華,教授他們綽綽有餘。」

  花農沉默。

  她又問:「您說那句詩不大好,那麼,您覺得填什麼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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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6 00:12:0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洞仙歌 第九十七章 想什麼好事

  花農的目光,慢慢地軟化下來。

  他沙啞著聲音道:「微風舞細柳,淡月隱梅花。這句詩雖然比先前那句活一些,但還是缺乏靈性。莫不如改成,微風扶細柳,淡月失梅花。」

  樓晏眼中掠過訝色,仔細品了品:「微風扶細柳,淡月失梅花?這個扶字,果真比舞字更加靈動,既是微風的動作,也寫出了細柳的裊娜之姿。同樣,隱字重在月色,失字卻讓月與梅合為一體。一字寫兩物,果真精妙!」

  花農看向他。

  他的眼神很復雜。

  有一點激動,有一點感慨。

  原本木然的神情,帶上了淡淡的激動。

  「你是第一個,說我寫得好的人。」他道。

  「是嗎?」樓晏向他點了點頭,「想必你先前遇到的人,都沒什麼水平,連好壞都分不出來。」

  花農啞著聲音道:「他們,不是分不出來,是不給我機會說。一個種花的農戶,懂什麼詩啊詞的,我的手只配和泥土在一起,怎麼能握筆呢?高貴的讀書人,才有資格品詩論詞。」

  樓晏搖了搖頭:「可惜了。」

  「可惜什麼?」

  樓晏道:「可惜你早年沒有去無涯海閣。在那裡,只要你才學夠高,不管是什麼出身,都可以得到正視。我有一個師兄,他原來是打鐵的,隔壁住著個老秀才,他每日打鐵之餘,就站在別人窗外聽書。久而久之,他背下了幾乎所有典籍。他想去念書,可走了很多地方,都沒有人肯收。因為他們覺得,一個二十多歲只會念不會寫的鐵匠,沒有教學的價值。」

  「那後來呢?」花農不由自主上前一步,緊盯著他。

  「後來,他到了無涯海閣。我的恩師聽說了他的故事,親自見了他,將他收入門下。二十多歲才開始學寫字,你知道這有多難,他每天都在沙子上寫字,足足三年,終於可以下筆了。又過了八年,他在三十五歲這一年,高中狀元。」

  樓晏微微一笑:「如果你去京城,可以見到他。他在翰林院,姓呂,名康。」

  呂康,翰林學士,景元年間丁卯科狀元。

  「無涯海閣……」花農喃喃道,「原來有機會的……」

  「是啊!你有機會的。」樓晏慢慢靠近他,「你比他強,他當時只會說不會寫,你卻是會的。這些字寫得多好,苦練了很多年吧?」

  「……三十年,整整三十年。」

  樓晏點點頭:「比我寫得好。」

  「可為什麼我沒有這樣的運氣呢?」花農喃喃道,「為什麼我碰到的,都是一些蠢貨!」

  「因為這世上,本來就是蠢貨多。」池韞走過去,看著桌上寫了半幅的字,贊嘆,「筆力遒勁,筋骨有力,好字!」

  他們在說的事,池妤聽不太懂。

  她只是覺得這屋子很好看,明明用的都是些粗糙的東西,可就是擺得很好看。

  東看右看,她忽然瞄到了什麼東西。

  一點點光亮,很鋒利……

  「啊!」池妤叫了起來,指著角落,喊道,「刀!刀!」

  這句喊聲,打破了相談甚歡的氛圍。

  花農一步衝過去,抓起那把刀,拉出藏在牆體裡的俞慕之,喝道:「別動!」

  雪亮的刀鋒,架在俞慕之的脖子上。

  被布條捆著嘴的俞慕之嚇得魂飛魄散。

  「唔唔,唔唔……」

  不要啊!他不想死!救救他!

  「啊!」池妤叫得更大聲了。

  池韞拍了拍額頭。早就警告她閉嘴了,居然還是出事了。

  「你們,是來找他的,對吧?」花農啞著聲音問。

  此時否認,沒有意義。

  樓晏點點頭:「不錯。」

  花農古怪地笑了起來:「出身好就好啊!這麼個廢物,也有人來找他。」

  樓晏皺了皺眉,池妤已喊了起來:「你說什麼?俞二公子才華出眾,怎麼就是廢物了?他還很好心,昨天那些人欺負你,是他幫了你!你恩將仇報!」

  花農冷笑:「他怎麼不是廢物?連句詩是好是壞都看不出來。他和那些廢物,沒什麼兩樣!」

  「你……」

  池妤還想再說,卻被池韞搶先:「說的不錯。」

  花農頓了一下。

  池韞目光輕蔑地掃過:「這俞二公子,就是個繡花枕頭。老人家,你可能不知道,他原來是我的未婚夫,可實在是太沒用了,我就退婚了。別人都說他才華出眾,可他是太師府的公子,我實在不知道出眾在哪裡。」

  花農盯著她,眼中充滿懷疑。

  「你說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不公平的事?我自忖才學不輸這些人,可就因為是女子,連進考場的資格都沒有。不僅如此,我甚至不能宣揚自己的才學,因為會讓那些男人覺得丟臉。呵,他們不反省自己蠢,只會讓別人閉嘴。」

  「是啊,只會讓別人閉嘴……」花農想起了很多事,從年輕開始,這麼多年……

  忽然一陣風過,他想抓緊手裡的刀,手卻一軟。

  卻是樓晏抓起桌上的鎮紙,擲了過去。

  花農重新抓回砍刀,樓晏已經撲到,手掌扣住他的臂膀,用力一拉。

  「啊!」

  池韞急步上前,踢走掉在地上的刀。

  「你沒事吧?」兩人同聲問。

  「沒事。」又是同聲回答。

  「唔唔……」俞慕之淚流滿面,提醒他們,他才是有事的人!

  池韞笑了起來,伸手去解俞慕之身上的繩索。

  一解開他嘴上的布條,俞二公子「哇」一聲乾嘔起來,一邊嘔一邊抹眼淚。

  「好可怕,他、他要砍我的手……我要是手斷了可怎麼辦?以後不能寫字,連吃飯都要別人餵……」

  池韞提醒:「俞二公子,你想什麼好事呢?他怎麼會只砍你的手?等把你的手砍掉,他還會砍你的腳,還會挖出眼睛,割掉舌頭……最後剁成碎塊,埋到桃花樹下,變成花肥。你還想著吃飯要別人餵?你自己都餵了那些桃花樹了。」

  俞慕之一愣一愣的。

  「你、你……」

  「我什麼我?快起來吧!趕緊出去喊人。」

  俞慕之才經過這麼恐怖的事,整個人都是軟的,弱弱地道:「我走不動啊……」

  「你還真是……」

  樓晏淡淡瞥了一眼:「吹哨子。他們應該搜進林子了,能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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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洞仙歌 第九十八章 一點也不美

  哨聲響起,那邊回以相應的鳥鳴聲。

  不多時,高燦帶著人到了。

  「大人!」

  他看著五花大綁的花農:「這是……」

  「凶手。」樓晏指著院子裡的桃樹,「樹下面有東西,挖出來看看。」

  「是。」

  俞慎之趕到時,差役們已經挖出了樹下埋的東西。

  一股腐爛的惡臭傳來,他幾乎吐出來。

  「這是什麼東西?」

  高燦看了他一眼,讓開兩步。

  一具具全腐、半腐的白骨露出來,俞慎之摀住嘴,忍不住乾嘔兩聲。

  「怎麼這麼多屍體?我家老二呢?」可別讓人給剁了。

  「俞二公子不在那兒,在這裡。」裡面傳來樓晏的聲音。

  俞慎之衝進屋子,看到樓晏戴了面罩,坐在那裡。

  「哇,大哥!」俞慕之衝上來,抱住他的手臂,「好可怕,我差點就變成花肥,再也見不到你們了!」

  俞慎之從上到下看了他一遍,見他完好無損,提溜起來放到一邊,繼續問:「怎麼回事?」

  「就這個意思。」池韞拿帕子捂著鼻子,「俞二公子鴻福齊天,在被人剁的前一刻,叫我們找到了。」

  「……」差點被人剁了,也叫洪福齊天?

  俞慎之花了點時間,終於弄清楚了。

  「所以說,你因為好心幫了人一把,惹來殺身之禍?」

  俞慕之可憐巴巴地點頭。

  俞慎之氣得整張臉冒火,走到被人看管著的花農面前,踹了他一腳:「是你要殺我弟弟?」

  花農神情木然。

  自從他被抓起來,就是這個樣子。

  俞慎之憤怒地拿起那把砍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我核驗過這麼多案子,第一次見到像你這樣的惡人!對你凶的人,你不敢動,對你好的人,反而要殺他。這是什麼道理?做好人不對了嗎?」

  花農動都沒動,哪怕俞慎之手上的刀割破了皮,流出血來,他都沒動。

  俞慎之氣得想砍人:「說話啊!不是說精通詩詞,腹藏詩書嗎?怎麼不敢說了?」

  花農彷彿什麼也沒聽到。

  俞慎之大罵:「真是欺軟怕硬!有膽子你就去對付那些虧待你的人,你敢嗎?」

  花農動都沒動。

  池韞打了個呵欠,懶懶道:「這個,你真是冤枉他了。」

  俞慎之看向她。

  她起身走過來,手帕仍然捂著鼻子。

  「他不是不敢對付那些人,之所以找上俞二公子,也不是因為他人好。」

  「……」這女人怎麼回事?能不拆台嗎?

  池韞抽過他手裡的刀,繼續道:「在他眼裡,區分人的不是善惡,而是懂不懂得欣賞美。那些推搡他的書生也好,俞二公子這樣幫助他的好人也罷,對他來說是一樣的,都是不懂得欣賞美的蠢蛋。」

  她笑吟吟:「是不是,老人家?」

  花農終於抬起了頭,眼神有了活人的氣息,眼睛裡似乎還有一絲贊賞。

  沙啞的聲音響起:「蠢,也不是特別要緊。比如你,雖然也不那麼聰明,但你會聽人說話,知道什麼是好。」

  池韞哈哈笑了起來:「從小到大,無數人誇過我,什麼冰雪聰明,舉一反三……都不如老人家這一句真誠。」

  俞慎之:「……」

  「不過,有句話,你說對了。」池韞又抬頭一笑,「他啊,就是欺軟怕硬。」

  花農又恢復了冷漠的表情。

  對他來說,這世上只有一件事是重要的,需要在意的,別的事都無關緊要。

  什麼恩將仇報,欺善怕惡,他根本不在意。

  池韞蹲下身,看著花農:「知道我為什麼這麼說嗎?」

  花農自然不會回答。

  她笑吟吟:「你比很多人強,懂得欣賞美,創造美。可你知道美是什麼嗎?」

  花農望著她。

  「美是愉悅的享受,是豐沛的情感,是孤芳自賞的高潔,也是最平淡泛濫的庸俗。看你的樣子,好像對最後一句不以為然?」

  花農的表情,說明了他的想法。

  池韞站起來,走到書案旁,拿起一塊他自製的硯台:「昔日我隨師父雲游,曾經見過一位大儒。他和你一樣,喜歡自己折騰擺設。有一回,他在溪邊摸到一塊石頭,覺得上面的花紋極美,便磨成了一塊硯石。後來,這種花紋硯流傳開來,使得當地的石頭價格暴漲,無論哪裡的士子,皆以擁有這樣一塊硯石為傲。」

  她一鬆手,硯台落回桌上。

  「世人不是不懂得欣賞美,只是需要一雙發現它的眼睛。真正美的東西,進入俗世,慢慢就會成為眾人追捧之物,久而久之,便成了庸俗。」

  池韞看著他,目光含笑:「而你,就有一雙發現它的眼睛,可是沒有勇氣把它帶到人們面前。你盼著別人,透過低賤的身份,看到你純然的內心,當你被他們否定,不是想辦法得到認可,而是讓憤怒主宰,殺掉這些自己認為不配感知美的人。」

  她的笑收了起來,冷淡而視:「明明期盼著別人的認可,卻擺出一副你們沒有資格的樣子。你說,你是不是欺軟怕硬?」

  花農的臉頰抽動了一下,目光終於有了迷茫。

  「殺人,其實沒什麼意思。」池韞幽幽道,「消滅肉體,有什麼趣味?刀子一劃,就變成了一堆死肉。那些粗俗不堪的屠夫,就是個中佼佼者。你不是自認清高嗎?活成這個樣子,也不過是個人肉屠夫,哪來的美?」

  「從精神上消滅一個人,那才有意思。讓他以你的喜為喜,以你的哀為哀,為你的遭遇而悲痛,因你的才華而嘆息。他所看到的美,是你賦予的,他處世的人格,也是你所建立的。當你喜歡他的時候,可以讓他體會世上所有的美好,但你厭惡他的時候,就讓他感知最徹骨的絕望。這,才叫主宰。」池韞偏過頭,看著呆坐著的池妤,「是不是,二妹?」

  池妤傻傻地與她對視,甚至連掩鼻的動作都忘了。

  隨後,她看到剛才還木然無波的花農開始顫抖,眼皮劇烈抖動,牙齒格格作響,突然張嘴「噗」地吐出一口鮮血,仰面倒了下去。

  她……活活把人給說死了!

  池妤眼睛大睜,「哇」一聲嚇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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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6 00:12:3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洞仙歌 第九十九章 該認輸還得認輸

  桃樹下埋的屍骨一具具起出來,屍臭彌漫。

  任誰都難以想像,這間秀美雅緻的茅草小院裡,竟然藏著這麼多的屍首。

  高燦初步驗過,進來稟報:「大人,與桃林的屍骨堆疊手法一致,應是同一個凶手。」

  樓晏點點頭,說道:「安排人在這裡看守,屍骨帶回縣衙。」

  「是。」

  出門之前,他轉頭問:「俞大公子,此案關係令弟,可要旁聽?」

  俞慎之忍著臭味,應道:「自然,多謝。」

  他想了想,向池韞施禮:「池大小姐,我這弟弟,還請你路上幫忙照看。」

  池韞含笑點頭:「好。」

  剛剛趕到的俞敏莫名其妙:「大哥……」

  她明明在呢,為什麼要交待給池大小姐?

  俞慎之只交待一句:「你們先回去,叫母親和嬸娘們放心。」

  「哦……」

  於是,一群人出了山谷,分為兩路。

  俞慎之跟樓晏去縣衙,池韞領著俞慕之一群小的回園子。

  俞大夫人急得不行,就差自己親自去找了。

  看到他們一行人回來,先是喜極而泣,然後追著俞慕之打:「你說你,這麼大個人了,也不讓人放心!人走開了,不會說一聲嗎?還好沒出事。」

  俞慕之委屈得很,叫道:「母親,我差點讓人砍了,你還罵我!」

  俞大夫人愣了下,她只聽說找到了,還不知道其中的隱情。

  待俞慕之斷斷續續把事情一說,頓時嚇傻了:「怎麼有這樣的事?你以後可不能隨便跟人搭腔了。這叫什麼事啊!做好人還做錯了?」

  池韞上前施禮,笑著安撫:「夫人,這是意外。路上被瘋狗咬了一口,與人何干呢?二公子受了一番驚嚇,不如先讓他去休息,安安神。」

  俞大夫人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吩咐:「快去備水,伺候二公子洗沐。」

  「是。」

  那邊俞三夫人早就拉著俞敏噓寒問暖了。

  而二夫人,看到池妤那一身狼狽的樣,就撲過來又哭又問。

  相比起來,無人問津的池韞便特別可憐。

  ——雖然她一臉沉著,並沒有露出任何委屈。

  俞大夫人拉了她的手,說道:「你也是的,裙子都刮了好幾處,辛苦了吧?趕緊去歇著,晚飯我叫人送過去。」

  「是。」池韞乖乖聽話,施禮後退了出去。

  ……

  一通忙亂,園子裡安靜下來。

  俞大夫人忙完了,倚在羅漢榻上養神,順便等長子回來。

  這一等,就等到了半夜。

  聽得稟報,俞大夫人驚醒,問道:「什麼時辰了?」

  丫鬟回道:「快四更了。」

  俞大夫人揉了揉額頭:「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隨後命丫鬟提了燈籠,去看俞慎之。

  俞慎之剛剛換了衣裳,正坐在那裡狼吞虎嚥。

  俞大夫人看得一陣心疼,說道:「你慢著些,大半夜的,小心吃撐了。」

  俞慎之笑了笑,吃掉最後一口麵,把碗一推:「這麼晚了,您怎麼還沒睡?」

  「一想到老二遇到的事,哪裡睡得著。」俞大夫人撫著胸口,「這傻小子,怎麼運氣這麼差,要是你們晚到些,豈不是就……」

  「不是救回來了?您就不要假設,自己嚇自己了。」俞慎之給自己倒了杯茶,揉了揉疲倦的太陽穴。

  俞大夫人一個眼色,小廝浮舟立刻過來給他按壓。

  「那惡人真的殺了那麼多人?現下是不是認罪了?」

  俞慎之應了聲,唏噓:「要說老二,運氣夠好的了。這人從十幾年前開始殺了,桃林裡埋了二十多具屍骨,他住的院子裡又挖出了八具,跟填井似的厚厚疊了幾層。要是我們晚些找到老二,指不定就……」

  俞大夫人連忙阻止:「別說別說,剛才還叫母親別自己嚇自己,你就來嚇。」

  俞慎之不禁一笑,隨後正色道:「這事,我們得好好謝兩個人。」

  「誰?」

  「一個是樓四,他一聽說,立刻把手下的差役全派出來了。另一個是池大小姐,幸好有他們,才能及時找到老二。」

  先前俞慕之說得語焉不詳,俞大夫人只知他被及時找到,還不知道還有這一層。

  她道:「原來是這樣,是該好好感謝。」

  想到小屋裡的事,俞慎之不禁笑道:「先前我們真是大錯特錯,這位池大小姐,是真人不露相啊!不過,婚退得沒錯,她這樣的性子,確實與老二不相匹配。」

  「哦?」俞大夫人饒有興致。

  俞慎之便把她說暈了凶手的事,慢慢講了一遍。

  他搖頭笑道:「我自認才學不輸他人,可單憑言辭就讓人吐血,可真沒這個本事。」

  俞大夫人見他眼睛亮晶晶,也跟著笑:「能讓你佩服的人,這世上可不多。」

  俞慎之一時沒察覺,點頭附和:「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以前我總自鳴得意,以為世上比自己強的人不多了。後來見到個樓四,便耿耿於懷。現在又見到了這位池大小姐……想想是自己胸懷太小了。天底下人那麼多,哪裡就能肯定自己比別人都強?一山更比一山高,自在處之便是。」

  「不過,到目前為止,能叫你佩服的姑娘,只有池大小姐了吧?」

  「是。她……」俞慎之突然警覺起來,扭頭一看,母親大人一臉笑意,慈祥得不得了。

  「母親!」他叫起來,「你可別做多餘的事,我只是佩服,沒有別的想法!」

  俞大夫人笑意更濃:「我又沒說你有別的想法,你這麼急著撇清做什麼?知道什麼叫欲蓋彌彰嗎?」

  俞慎之無言以對,只能哀嚎:「真的真的,算我求您了!咱家才跟她退了親,這會兒您要是跑去說這種事……叫她怎麼看我們家,怎麼看我嘛!好不容易有個說得來的人,您不要攪和行不行?」

  「哦!」俞大夫人明白了,「你是怕太突然了,破壞自己的形象?」

  「……母親!」

  俞大夫人一副通情達理的樣子:「這樣說,母親就明白了。咱們不急,她還要給師父守孝呢,等一年過後,咱們再……」

  俞慎之哭著認輸:「我錯了還不行嗎?以後不跟您玩心眼了,求求您別玩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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