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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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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十四郎] 蓁蓁美人心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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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23:48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一十九章 風雪歸人

  被裹在雪裡的小狐狸,血淋淋的。

  秦晞沒說話,朝她疾步而去,可很快,他的腳步又停下了。

  一枚瑩潤通透,帶著奇異嘯聲的飛刃抵在他心口前。

  令狐蓁蓁下巴上滴著血,聲音卻很平靜:「黃金都還給你了,我身上所有錢也都給了你,你還要追過來,是想做什麼?」

  秦晞眯起眼,又開始往前走,因覺飛刃似是要穿心,他並不低頭看,只緩緩道:「飛刃穿心,師弟高興得很,這樣你就又欠我很多了。」

  令狐蓁蓁低聲道:「意思我以前欠過你?你知道我那麼多事,我還聽見蔥花和你提盤神絲,所以我是搶了你的盤神絲?可你不是已經搶回去了?」

  不管是奪取盤神絲還是丟失盤神絲,她的印象都很混亂,只記得是同一個人,如今看來應當就是秦元曦。

  他奇怪的態度,豪爽的砸錢,還弄個上清環逼她帶著,彷彿時刻要看住她,為了什麼?報仇?抓回太上脈強行定罪?

  「小師姐不必再說。」秦晞還在朝她走,「要刺就痛快些,來。」

  他越來越近了,令狐蓁蓁下意識退了兩步,當真要驅使飛刃穿心,可身體不聽使喚,她茫然地看看自己的手,再茫然地望向他,他已經到面前了。

  「這就是你最壞的樣子?」秦晞語氣很淡,聽不出喜怒,「不過如此。飛刃呢?」

  沒有飛刃了,她已運轉不了周天。

  令狐蓁蓁眼睜睜看著瑩潤的飛刃化作輕煙散開。

  問他的話,他什麼都沒回答,還又擺出要把她帶走的架勢,可她實在撐不住,奇怪的安心感像柔軟的花瓣托住身體,她一頭撞在裡面,呲溜下去。

  恍恍惚惚,做著一個依稀做過的美夢,有暖洋洋的曬乾花草香,有溫婉的風與花,有白雲一樣的被子,柔軟的枕頭,萬物皆生輝。

  身邊似乎還有個人,抱著她掉眼淚,淚水貼著她眼角滾下來,她著急地安慰他:「你是做噩夢了?我把我的美夢給你。」

  夢裡的她出奇大方,不但送美夢,還會送紙狐狸。

  特別想對他好,想把最好的東西收集起來一起給他,讓他能開心些,天天與她笑。

  令狐蓁蓁緩緩睜開眼,眼前又是水汽氤氳,暖洋洋的花草香融在每一滴細小霧氣裡,像是要鑽進她腦仁兒。

  有一條胳膊從後面環著她的腰,另一手舀水往她脖子上輕輕淋。

  秦元曦又與她一起下湯池。

  令狐蓁蓁覺得自己似乎無力更改這個局面,重傷初癒,她眼皮都軟塌塌地撐不起,脖子也直不起來,他淋了會兒水,便用手掌托在她一邊臉頰上。

  右邊耳垂上沉甸甸地不知掛了什麼,被他用指尖輕觸數下,涼涼地靠在耳根。

  秦元曦像是很滿意,手掌托著她的腦袋輕緩地晃:「你可真不聽話,害我又到處找。」

  令狐蓁蓁視線散漫地環顧四周,這次不再是露天湯池,像是什麼奢華客棧的湯池,池水清澈,她可以清楚看到他的腳在水底與她的糾纏一處。

  她還是不懂:「你明明……有喜歡的人……」

  秦曦又捧球似的捧住她腦袋,一手罩在她腦門上:「是,我喜歡的人像狐狸,到處跑。」

  令狐蓁蓁只覺似夢非夢,喃喃道:「可我並不……」

  「盤神絲是你自己還我的。」秦曦打斷她的話,「你奪取盤神絲時已傷重瀕死,還給我的時候,加上神物索取的代價,沒能保住命。你用自己的記憶做代價,換我忘了你。現在我記起了,你還在遺忘我。」

  他聲音裡大有怨氣,令狐蓁蓁愣了半日:「可是,如果我還了盤神絲,又讓彼此忘記,就是兩清了,想不想起有什麼重要?」

  他一下握住她雙肩,試圖把她扳過來。

  他明明說衣衫濕透不雅觀!令狐蓁蓁竭力抵抗,奈何傷重初癒毫無氣力,一下被他轉去正面,她只能抬手把他眼睛摀住。

  秦曦任由她捂眼,他也是濕透的薄衣貼緊身體,長髮上還滴著水。

  她吸了口氣:「就算我們以前有過什麼,現在也兩不相欠了,為什麼還要繼續?」

  秦曦抬手按在她腦袋上:「當然是我欠你。」

  「欠我什麼?」

  「我喜歡你,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可我不……」

  按在她腦袋上的手立即滑下來狠狠摀住嘴。

  秦曦聲音涼涼的:「我不想聽這句,你再說,我就該找你要回欠我的了。」

  令狐蓁蓁又被他算懵了,什麼意思?她哪裡又有虧欠?非得喜歡他?

  他還是任由她捂著眼睛,絲毫不掙扎,輕聲道:「我在蒿裡找了你半年,才把你拽回人世間。」

  蒿裡時常有風,刺骨的寒意縈繞,他不認路,又看不見,只能一點點徘徊。時至今日,他每夜還能感到那股可怕的死地寒意,彷彿他還留在那裡,絕望而焦慮地尋找著渺茫的希望。

  「蓁蓁,你欠我的。」他握住她後頸,「你當著我的面死,當著面改我記憶,你敢說離開我,不要我,我必找你討回欠債。」

  令狐蓁蓁只覺耳畔響起那個聲音:你不會死,我也不會忘,你休想!

  那語氣,和他方才的話一模一樣,好像她不還他,他必將她生嚼下肚。

  「你、你總要講些道理……」她有點慌,「我並沒有叫你……」

  「師弟從來不講道理。」秦曦一把拉下她的手,盯著她的眼睛,「你已經被我帶回來了。而且,就是你叫的,我聽見你叫我。」

  令狐蓁蓁終於說不出話,因覺他俯首湊近,下意識避讓,又被他握著後頸強推進懷裡,唇落在她右耳沉甸甸的飾物上。

  「上清環你砸不壞。」他輕笑,莫名帶著狡黠的得意,「這下就丟不掉了,記得給我回禮。」

  他這什麼沒道理的強買強賣?

  令狐蓁蓁摸了摸右耳,上清環不知被他用什麼手段穿在耳垂上,想取下多半要撕爛半隻耳朵。

  秦元曦彷彿會讀心術,嘆著氣說道:「別想著取下來,師弟不能見小師姐撕壞半隻耳朵。」

  她近乎迷惘地抬頭看他。

  好多次了,她發覺自己對他莫名能容忍,譬如總是半夜吵醒她,換了別人,她多半要招呼龍群飛刃;再譬如現在這個樣子,換了旁人她絕不可能心平氣和說話。

  秦曦捧住她的臉,拇指輕輕摩挲在眉毛上,彷彿已這樣做過許多遍,低聲道:「蓁蓁,我不管你有過什麼經歷,可是這世上還有許多好事,好地方,一定會有你喜歡的。我會一直陪著你,你也要一直陪著我。」

  別說什麼冷冰冰的兩不相欠,他們要互相虧欠,才能向彼此狂奔,糾纏到底。

  多舛的命運也好,莫測的大伯也好,秦元曦不在意這些,這世上能出現令狐蓁蓁,已是他最大的在意。倘若世間冰冷,便相互取暖,彼此扶持。孽緣已扳回成善緣,他們要永遠在一起,永遠不分開。

  或許是湯池的水光,或許是氤氳的霧氣,迷離而脆弱的淚光在小狐狸清澈的眼底一掠而過。

  她不知有什麼傷心事,咕噥一聲:「秦元曦。」

  巨大的水珠從她睫毛裡滾出來,掉落湯池,滴答作響,好像要把滿肚子莫名陰鬱都傾倒,她簡直是嚎啕大哭。

  秦曦手足無措地試圖捂嘴,繼而試圖捂眼淚,忙了半日,最後卻環住她,把哭聲悶在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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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24:02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二十章 仙聖其人

  不知過了多久,令狐蓁蓁似乎終於哭累了,吸著鼻子抬頭看他:「我舒服多了。」

  她兩眼通紅,睫毛仍濕漉漉地,神情卻比方才清爽無數,一面又聲音含糊地問他:「你怎麼找到我的?」

  秦晞舀水洗去她面上殘淚:「我遇到醒齋先生,告訴我你多半在東極山附近找神工君的住處,還托我把預支一年的銀錢帶給你。」

  這奇怪的蛇妖得知他在找蓁蓁,莫名露出一臉欣慰,甚至抹了兩滴淚,不知是怎麼個意思。

  令狐蓁蓁通紅的眼裡登時泛出一層光:「銀錢在哪兒?」

  秦晞順了順她濕漉漉的長髮:「急什麼,它又不會長腿跑走。」

  「我好餓。」她吸了口氣,「有錢終於不用吃生魚和雪團子了。」

  生魚雪團子是什麼野蠻人才吃的東西,聽起來簡直慘絕人寰,怪不得瘦了不少。

  秦晞蹙眉看著她略顯清瘦的臉頰,把她攔腰抱米袋似的一抱,從浴池裡站了起來:「走,去吃些東西。」

  令狐蓁蓁下意識扶住他的肩膀,停了一會兒,問道:「我們以前也經常這樣?」

  他偏頭想了想:「不止。」

  ……當真?

  她低頭在他頭髮上輕輕聞了聞,是熟悉且極喜歡的香氣,她想起自己對有這股香氣的床褥枕頭特別憧憬,還有秦元曦之前三番五次大半夜跑來吵醒她。

  「難道我們以前睡覺也在一起?」她問得直率。

  那倒沒有,不過他頭點得很認真:「是。以前我也把上清環給了小師姐,小師姐的回禮是形影不離,一天十二時辰都不分開。」

  「所以你剛才說的回禮……」

  「我希望小師姐給以前一樣的回禮。」

  令狐蓁蓁良久不說話,秦晞抬眼看她,便見她似感慨似狐疑,低聲道:「那我以前一定很喜歡你。」

  以前是,現在不是?她總要提,真讓人頭疼。

  秦晞輕輕在她腦殼上敲了下。

  *

  許多天不曾吃到正經飯菜,令狐蓁蓁一不小心吃撐了,悄咪咪把腰帶鬆開些,愉悅地數著醒齋先生預支的一年銀錢。

  忽聽秦元曦問她:「小師姐現在心情不錯,能說正事?」

  她連連點頭:「說。」

  「我趕去東極山的時候,你們已經打完了,我只察覺到一尺牆的靈氣痕跡,是神和宮的修士?一共幾個?為什麼要傷你?」

  她答得乾脆:「是令狐羽的仇家,有四個年輕修士,兩個老修士,其中一個叫渡什麼長老,說他大哥被令狐羽千刀萬剮。」

  渡潮長老?秦晞皺了皺眉頭。

  神和宮並非名門,然而絕學「一尺牆」卻十分有名,渡潮長老又是門內將此絕學繼承最好的一位。五十年前的令狐羽若撞上今天的渡潮長老,勝負生死很難說,蓁蓁能活著已可謂奇跡,能把兩個長老都殺了,簡直匪夷所思。

  他想起鬥法處令人震撼的龍群飛刃殘留氣息,絕不是當日撕碎重陰山的飛刃群,要比它兇猛無數倍,怕是令狐羽本人也施展不出。

  看來令狐羽當年選思女當孤蓮托生母體,必有其深意。

  秦晞思忖片刻,又道:「小師姐上回說要去個叫鞠陵於天的地方,我問了醒齋先生,他說只聽過鞠星,每逢正月才出,我們可以在東之荒留到正月看看有何變化。」

  他竟還記著鞠陵於天的事。令狐蓁蓁索性取出那塊留存念頭的漆黑石頭。

  她已來回看過無數遍寄夢的回憶,越看越覺有蹊蹺,秦元曦有顆頂聰明的腦袋,既然他對她什麼都知道,不如讓他看,說不定能再發現點什麼。

  「這個給你看,把飛劍貼在上面就能看到了。」

  秦晞摸了摸冰冷的石頭,這多半是她從思士谷帶出來的,應當與她母親有關,裡面留存的念頭恐怕不太好,她才受那麼大刺激。

  不過貼飛劍肯定看不到,得有附著念頭的術法才行。

  秦晞想了半日,他擅長的術法裡,唯一與念頭有點關聯的,卻是紙通神,彷彿粗糙千萬倍的龍群飛刃。

  他取出一沓白麻紙:「小師姐幫我裁隻紙狐狸,要眼睛長長,尾巴也長長的那種。」

  令狐蓁蓁隨手剪了隻狐狸,把眼睛和尾巴拉長些,便遞給他。

  秦元曦好似不太滿意,嫌棄地拎起紙狐狸的尾巴,隨手一扔,它便搖著耳朵蹦跶上了石頭。

  「你也會紙通神。」令狐蓁蓁詫異。

  他淡道:「是,小師姐教的。」

  「我以前這麼大方?還教過誰?」

  秦晞看了她一眼:「只教過我一人。」

  念頭過目不過須臾間的事,他一下看完,卻陷入沉思,良久方道:「這些回憶不全,少了很多至關重要的東西。」

  譬如令狐羽為何要找思女?他又如何讓僅靠念頭繁衍的思女誕下孩子的?徐睿說孩子是吃她性命,可見懷孕一事於她有極大風險,說不定生完便要殞命,那徐睿怎會願意撫養蓁蓁?或許是思女所托,可她遭受這般慘烈的命運,於情於理說不通。

  還有令狐羽那詭異的頭疼病,以及他如少年般初陷情網的模樣,與他在中土的作為頗不符合,後來那個突然用強的才更符合,簡直恍若兩人。

  秦晞忽然想起頭一次來大荒時那道籤文:南西二荒,深谷為陵。至定雲,思女無後。

  南荒帝足足追殺令狐羽兩年多,最後在定雲城才將其親手殺死。兩年足夠發生很多事,深谷為陵,令狐羽和思女間必然有大變化,若只急著要孩子,不至於拖那麼久。

  還有雲雨山和長鉅谷那些石屋,故意刻上羽毛痕跡,生怕旁人認不出,不知令狐羽這樣做是什麼意思。

  謎團太多訊息太少,秦晞想得頭大,只問令狐蓁蓁:「你大伯實則與你母親更熟稔,怎麼能指導你龍群飛刃?」

  她似乎不大願意說,頓了許久才輕道:「我搶了你的盤神絲,自然應當告訴你原委。」

  她把真假大伯的事說了一遍,秦晞卻越聽兩眼越亮,待她說完,他在案上重重一拍:「是仙聖!」

  果然她那奇怪的大伯是前後兩個人。

  真徐睿在她七歲時已死,可屍體居然還能說笑走動,甚至完全沒讓蓁蓁看出異常,可見這位假大伯必有超乎尋常的術法能操縱旁人。

  當日在千重宮所見有關徐睿的異聞,提及他不停高叫「我是徐睿」,應當正是他試圖抵抗操縱術法。再聯想到令狐羽時常頭疼,動輒如變了個人,倒有些相似處。

  而霜月君說過,仙聖一手造就三個孩子的慘痛身世,其中便有蓁蓁,由此可見,假大伯十之七八是仙聖。

  秦晞覺著仙聖的真實身份已被圈死在很窄的範圍內,熟知令狐羽,在操縱徐睿屍身的情況下還能重創蓁蓁,可見其人修為極高深,即便是太上脈的長老也未必能做到,多半只有脈主。

  太上九脈裡,五到九這五位脈主還差著一截,從四脈主到大脈主才是真正的仙門巔峰。

  會是誰?

  秦晞莫名想起師尊,心底不由自主泛起寒意,若是大脈主,他也想跟叢華一樣發一場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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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24:14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二十一章 寤寐求之

  他喝了口茶,忽見坐在對面的令狐蓁蓁裙擺下竟是赤足,大腳趾正在軟墊的花紋上一下下劃動。

  「鞋呢?」他問。

  令狐蓁蓁正摸紙狐狸的耳朵,心不在焉:「我就一雙鞋,被那個長老燒壞了。」

  也是,從蒿裡回歸人世間,她以前的衣物必然消失,身上一直都穿著別人的半舊衣裳,並不合身。

  「待會兒讓伙計請個裁縫來。」

  秦晞方起身,卻聽她說道:「錢不夠裁衣服,我能運轉周天就不需要鞋了。」

  那以後就光著腳?他看著她瑩白小巧的腳,眉頭皺了起來:「黃金貝殼不夠?」

  令狐蓁蓁越發詫異:「那是你的錢,我們以前既然關係匪淺,帶你逛大荒當然不要錢。」

  她多半沒察覺自己話裡的矛盾。

  秦晞深深看了她一眼:「師弟的黃金千兩就是小師姐的黃金千兩,你我不必分彼此。」

  他走後,令狐蓁蓁發了半天呆。

  她以前到底怎麼跟秦元曦相處的?好像很大方,只教他紙通神;好像又很糟糕,理直氣壯花他錢。

  這就是喜歡?搞不懂。

  秦元曦自己說過,他們以前十二時辰都形影不離,就寢沐浴都不分開,那是以前的她給予的上清環回禮。現在的令狐蓁蓁實實不想給這麼個回禮,可她又不能撕爛半隻耳朵,眼看天色將暗,她一拍大腿:強買強賣沒有好下場,她這就去跟秦元曦理論。

  他顯然沒有與她理論的興致,在窗下鋪了床褥,把燭火一吹,一言不發自顧自睡了。

  原來是這樣的一起睡覺,那還行。

  令狐蓁蓁一頭鑽上床,愉快地放下床帳。

  隔日真有裁縫來了,從人到妖,一溜來了七八個,伙計極熱心地介紹:「這些都是我們無風城最好的裁縫,姑娘只管放心,保準滿意。」

  令狐蓁蓁正在吃包子,眼看這場銀錢劫難是過不去,只好問:「你們誰有樹皮紙?避字訣引字訣融字訣凝字訣我都會畫,符紙換衣裳,可以嗎?」

  隨便一張符紙可比衣裳貴得多,賺到了。

  裁縫們兩眼放光:「當然可以。」

  當真有人帶了幾張樹皮紙,令狐蓁蓁取筆蘸墨,走筆如神,畫了道避垢符,往那裁縫身上一貼,她袖口上一大塊油污便如浮灰般漾出衣料,撣去無痕。

  這是貨真價實的手藝人!裁縫們內心狂喜。

  眼看她們量完尺寸歡天喜地離開,那熱心的伙計便與令狐蓁蓁悄聲細語:「姑娘若能畫些引字訣融字訣真言,我可以替你拿去賣,保證高於市價,分我兩成就好。」

  可以是可以,她聳肩:「但我沒材料。」

  樹皮紙在大荒被妖商壟斷,比中土貴好多,而且引和融兩字訣要的墨水材料也不一般,根本買不起。

  空有一身賺錢本領,卻難為無米之炊,令狐蓁蓁只能無聊地扶在窗邊看遠山積雪。

  街道上行人往來穿梭,甚是熱鬧,隔著老遠,她忽然望見秦元曦竹月色的氅衣。他一大早就出門,丟她獨個兒面對裁縫們的銀錢劫難,真不厚道。

  他不知是迷路還是在找路,一會兒鑽進一個小巷子,瞎繞半天,最後終於滿臉慶幸地回了客棧門口。

  竟然有不認路到這種地步的人。

  令狐蓁蓁忍不住小聲叫他:「秦元曦。」

  不知是風還是雪片把聲音帶過去,他竟一下就聽見了,扭頭望過來,旋即借著無風城無處不在的風勢,輕飄飄地騰飛而起,一下就扶在窗外,問她:「什麼事?」

  總覺這一幕似曾相識,令狐蓁蓁湊過去看滿城雪光落在他眼底的漂亮色澤,一面問:「你幹什麼去了?」

  秦晞由著她看花看石頭似的看自己:「找手藝人商鋪,給你找點事做。」

  看花看石頭的眼神一下變成了看人的,他對上她琥珀色的眼睛:「你現在是不是在想,這個人情費很貴。」

  她愕然:「你怎麼知道?」

  秦晞支頤撐在窗櫺上,問道:「小師姐以前說過,我對你來說,外面是太上脈修士,裡面是債主。現在呢?」

  令狐蓁蓁凝神想了許久:「外面還是太上脈修士,裡面是……以前的我喜歡的人。」

  他似乎並不滿意這個回答,眯眼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忽然嘆口氣:「小師姐那根飛刃若穿過去,師弟可輕鬆多了。」

  為什麼盼著飛刃穿心?他真奇怪。

  「你要去手藝人商鋪,帶我去。」她往外爬,「我給你指路。」

  秦晞看了看她光溜溜的雙足,動作比她快,一溜煙便欲鑽進窗戶,不防她一把撐開胳膊擋住窗櫺:「中土禮節,不可以從窗戶進。」

  他忽覺忍不得,勾住她的脖子便帶進去,木窗「嘩啦」一下合攏,他笑得莫名陰森:「知道這話誰說的嗎?我偏要從窗戶進。」

  她行為言語處處留著曾經的痕跡,卻明明白白把他忘了個乾淨。明明已經在身邊,卻又隔著很遠似的。他好似捧著一團隨時會散開的雲,得用最輕柔細膩的力道維持。

  偏偏秦元曦執著,這方面卻不能夠遊刃有餘。

  「這隻紙狐狸太醜了。」他嫌棄地將窩在肩膀上的紙狐狸丟下來,「我要重做一隻。」

  狐狸不都一個樣?他莫名生什麼氣?

  令狐蓁蓁還是老實鋪開白麻紙,就沖他迷路一早上找手藝人商鋪,得給他做個滿意的。

  她細細裁好狐狸,用筆勾出長長的眼睛,問他:「是這樣的?」

  秦晞瞥了一眼,又移開視線,聲音冷淡:「眼睛太醜。」

  哪裡醜!真挑剔!令狐蓁蓁「嘶」地吸了口氣:「你等著,再來。」

  她再再裁好一隻,還沒畫眼睛,他便淡道:「耳朵好禿,醜死了。」

  令狐蓁蓁湊過去盯著他看,懷疑他是故意找茬,可他看上去真的不開心,一面卻從袖中乾坤取出厚厚一沓血紅的紙,是最貴的若木樹皮紙。

  取完還有銀墨和木雕工具,以及手藝人商鋪裡常見的各種工具材料,沒一會兒案上便放不下,全堆在了地上。

  「我不太懂手藝人。」秦晞往案上一靠,「每樣都買了些。」

  令狐蓁蓁只覺他整個人都變成了黃金,簡直耀眼至極。

  「是在想人情費還不起?」他語氣涼涼的。

  沒有,她是忽然想起好像誰和自己說過,世上不是什麼事都能用錢結清。

  她重新拿了張白麻紙,低聲道:「我一定給你做隻最好看的。」

  令狐蓁蓁一直做到無風城華燈初上,秦元曦卻依舊不滿意,不是嫌嘴太短就是嫌尾巴不夠蓬鬆。

  她像是跟他較勁,還像跟自己較勁:「我非得給你做出來,你到底是想要什麼樣的?說清楚些。」

  秦晞望著滿案形態各異的紙狐狸,忽覺自己無比荒唐。

  可能他想要的就是最初那隻,可因著自己的過錯,不但毀了那座美麗的小山谷,也毀了紙狐狸。世上既不會再有同樣美麗的山谷,也不會再有一模一樣的紙狐狸。

  「師弟錯了。」秦晞籲了口氣,將紙狐狸們一起收進袖中乾坤,「其實哪一隻師弟都喜歡。」

  見她靜靜望著自己,他微微一笑,在她腦袋上拍了拍:「快睡。」

  他一口吹滅了燭火。

  蒿裡的寒氣在睡夢間隙時不時來刺他,秦晞睡得很淺,不知過了多久,忽覺有人在近前,他驟然睜開眼,便見令狐蓁蓁手裡拎著一隻眼睛長長,尾巴也長長的紙狐狸蹲在床褥旁,充滿期待地問他:「是這樣的嗎?」

  紙狐狸靈巧而敏捷地蹦跶起來,晃著尾巴落在枕頭上,媚而長的眼睛靜靜看著他。

  秦晞怔了半晌,忽然急急坐起,勾著肩膀把旁邊真正的小狐狸一把抱住。

  令狐蓁蓁還在問:「到底是不是?」

  是,一模一樣。

  她到底是記得還是不記得?好像也沒那麼重要,每次一錘定音的都是她。

  是秦元曦不如她的地方,也是秦元曦最喜歡她的地方。

  秦晞抱著她直接滾回床褥,帶著被子翻滾兩圈,天旋地轉,令狐蓁蓁一下俯在他身上,被他捧著臉輕聲詢問:「小師姐今天不會哭吧?」

  什麼意思?她不解搖頭:「我為什麼要哭?」

  他聲音更低:「那師弟稍微冒犯一下,要不要緊?」

  要緊!

  令狐蓁蓁奮力掙扎,便覺他手臂鬆了鬆,翻身把她塞進被子裡,抱枕頭似的抱住:「那就陪師弟睡一小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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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二十二章 人生有憾

  她掙了掙,覺得秦元曦多半不會放手,索性尋好枕頭擺個舒服姿勢,打著呵欠問他:「你是不是把好用的被子枕頭拿來自己用了?」

  秦晞一綹綹把她的長髮鋪在枕頭上,「嗯」了一聲:「小師姐喜歡,以後就睡這裡。」

  令狐蓁蓁睜開眼,只望見他光潔如玉的下巴。紙狐狸忽然蹦跶過來,耳朵貼著她的鼻子,長尾巴勾住她的脖子,上下細細撩撥。

  她被癢得發出一聲短促的笑,一時睡不著,仰頭繼續問他:「這隻紙狐狸是不是對了?」

  秦元曦兩眼是閉著的,睫毛微微顫抖,聲音跟說夢話一樣:「是,一直都是對的。」

  那他幹嘛找茬找了一整天?

  令狐蓁蓁疑惑地看著他,那雙顫抖如小扇子般的濃密睫毛忽然又揚起來,漆黑的眼睛對上她,先前隱隱的陰鬱狂躁退了些許,變得寧靜而溫柔。

  她好像懂了,輕聲道:「秦元曦,你是想以前那個很喜歡你的令狐蓁蓁早些回來吧?」

  他們以前一定一起做過有長長眼睛長長尾巴的紙狐狸,去過許多美好的地方,可她什麼也記不起,換個方向想,如果師父站在面前,卻不認得她了,她也會十分難過。

  秦晞搖了搖頭,卻沒說話,只抬手把她覆在面頰上的頭髮撥去耳後。

  是他自己煩惱,要怎樣才能讓那雙清澈的眼睛再次專注而執著?他實實不夠遊刃有餘,又太過在意,怕鎖不住心裡的魔,端不住太細膩的雲。

  她又靜靜看著他,彷彿在思索什麼難題。

  秦晞摸上她的眼皮,伸出胳膊再把她抱進來些,下巴抵著頭頂磨了磨,令他安靜下來的淡幽氣息就在懷裡,這次應當能睡個不錯的覺。

  一夜無夢,醒來時天光微亮,紙狐狸在令狐蓁蓁枕畔,令狐蓁蓁在懷裡,像是要跟他揉一塊兒,連頭髮都要蓋在一處。

  還在身邊,還可以在他身邊沉睡,真好。

  秦晞把她糾纏不清的頭髮一起撥去腦後,晨曦勾勒白玉般的耳廓,細小絨毛如亮亮的一道邊,他俯首親了親她的耳朵。

  她多半碰不得耳朵,癢得哼了一聲,旋即翻了個身,半張臉埋在被子裡,露出色澤濃豔的唇。

  還是很軟。秦晞輕輕吻上去的時候,默默想著。

  這一次終於把令狐蓁蓁弄醒了,睜開眼是他湊近的睫毛,小扇子一樣微微顫抖。

  秦晞沒放開她,在上下唇來回又吻了數遍,方稍稍撐起些,摩挲著她形狀漂亮的眉毛,低聲道:「我以為小師姐會揍我一拳。」

  令狐蓁蓁搖頭:「我沒覺得討厭。」

  他停了一下:「是想起什麼了?」

  她還是搖頭:「我喜歡看你迷路的樣子。」

  這是什麼稀奇古怪的理由?秦晞不滿地在她額上撞了撞:「沒想到你是個幸災樂禍的小師姐。」

  不是幸災樂禍,可他不認路還想著去手藝人商鋪,她就是特別在意這個。

  秦晞凝視她茶色寶石般眼睛裡細碎的光,問:「你還不討厭什麼?」

  「不知道。」她很老實。

  那就試試。

  小扇子似的睫毛又湊近,漸漸凶悍起來,誘人的讓人歡喜至極的香甜氣息縈繞在唇齒鼻端,令狐蓁蓁恍惚間只覺似曾經歷,被他抱著在厚實床褥間又滾了一圈,下巴上有點疼,他咬住好似覺得口感不錯,牙齒噙著再輕輕磨兩下。

  她想也不想便要咬回去,不防他抬頭,那一口直接咬在了唇上。

  像是很疼,他輕輕吸了口氣,手掌一下鑽進被縟,按住她纖細的脊背。

  冰冷的風捲著數片雪花從木窗縫隙灌入,令狐蓁蓁卻覺鼻尖上出了細細的汗,她不信他們以前經常這樣,可她一點兒也不討厭。

  結果秦元曦親她耳朵。

  令狐蓁蓁險些直接蹦起來,一個勁往被子裡鑽:「我討厭了!」

  自己耳朵不讓人碰,以前還老玩他的狐狸耳朵。

  秦晞強行捏住她的左耳,惡狠狠搓揉一頓,把被子一揭,她癢到笑得脖子都紅了,眼睛裡水光瀲灩,朝著他漣漪。

  他終於鬆開手,手背在她臉上貼了一下,「嗤」一聲笑起來:「臉好紅。」

  得意而戲謔,又夾雜些許無奈的笑,屬於秦元曦的笑。

  令狐蓁蓁眼前忽然浮現風雪環肆,妖馬背上的少年郎長髮似墨線般延伸在玄白二色裡,臉上掛著同樣的笑,與她說:你以為人人都像你,用錢結算一切?

  不知為何,覺得很久沒見他這樣笑過。

  她近乎本能地捧住他的臉,指尖抵在他唇角,試圖留住這抹笑。

  秦晞閉上眼任由她觸碰,沒一會兒抱著她又在床褥上滾兩圈,拉高被子蓋住她:「小師姐別走,再陪陪師弟。」

  令狐蓁蓁答得利索:「不摸耳朵就可以。」

  *

  臘月十九,滴水成冰。

  八隻聚魂燈依舊罩在俞白的臥房內,今日的俞白,也依舊做著她漫長的輪回夢。

  她記不得自己在夢中輪回了多少世,每一世她都是太上脈修士俞白,暗暗戀慕小三歲的師弟周璟,再眼睜睜看著他愛上別人。

  每一世她都留下過巨大的遺憾,抱著下次一定改的信念,執著地輪回著。

  這一世她成了絕色美人,再不會動輒拳打腳踢師弟們,性子也變得溫婉,一句重話都沒說過,應當都是周璟喜歡的。

  俞白想,這次一定能成,一定再不會留下遺憾,他終究能夠發現她的好。

  可他還是愛上了另一個姑娘。

  為何總也看不見她的好?她明明做了那麼多。

  俞白身前出現一面巨大的鏡子,鏡子裡的人面容陌生,表情陌生,確實哪兒都好,偏偏不是她俞白。

  又是留有遺憾的一世,怎麼辦?繼續為了他改變自己?還能改成什麼樣?徹底把俞白變成另一個人?那她的執著有何意義,她的存在又有何意義?

  鏡子裡的人漸漸又變回曾經的俞白,身材瘦削,膚色發黃,貌不驚人。笑起來嘴巴張開老大,生氣時眉毛倒豎,凶神惡煞。

  俞白忽然覺著自己看上去順眼許多。

  遺憾就遺憾吧,人生或許就是缺憾延續的,求而不得,失而復得,得之厭棄……萬古長河,誰無遺憾?因著那些憾,才得人生千種滋味。

  散亂的神魂漸漸歸一,無盡的輪回似乎也到了盡頭,俞白聽見天頂有人喊自己:「三師姐。」

  她緩緩睜開眼,出現在視界裡的,是瘦了一大圈的周璟,面色蒼白,眼裡滿是血絲。

  可他笑得像個看到久久未歸的親人終於回家的九歲孩子。

  很快,一脈其他的年輕修士們一擁而上,林纓抱著她不停哭,季遠也哭嚎著要上,被端木延卡住脖子阻止,沈均欲言又止,樓浩笑得欣慰。

  俞白滿心感慨,昏睡大半年,卻好像數輩子沒見過他們。手腳還不太靈便,她吃力地坐起身,環顧一圈,微微笑道:「怎麼回事?今天看你們特別順眼。」

  端木延「嗷」地一下撲過去,季遠緊隨其後,沒壓著俞白,險些把林纓撞飛。

  臥房裡鬧哄哄持續了好一陣子,俞白晃了晃胳膊,嘆道:「睡了這麼久,修行拉下不少,感覺繫心都比我厲害了,明日起你們都來鉅鹿館陪我練練。」

  幾乎從不鬥法的林纓立即答應:「好,我陪三師姐練。」

  沈均立即表態:「那我也……」

  「你不許!」林纓瞪他,「三師姐剛醒過來,誰跟你拚命!」

  沈均並不生氣,利索點頭:「哦,好。」

  樓浩見老四老五兩個鬧得慌,周璟又只站在後面不過來,便笑道:「老三剛醒,讓她緩緩,以後有的是機會說笑,都先走吧。老七留下給你三師姐倒杯茶。」

  眾修士中有立即恍然大悟的,也有迷惑不解的,都被樓浩一一推著走了,周璟停了半晌,終於還是上前低聲道:「三師姐,我……」

  俞白抬眼望著他,不知是笑是嘆:「聽說你在大荒奔波大半年,看看你的樣子,又把自己折騰得不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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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二十三章 濤濤血海

  周璟搖頭:「這是我應當做的,是我那時太衝動,連累了三師姐。」

  俞白望著窗外已成冰天雪地的一脈山,低聲道:「沒有什麼連不連累,於我只是理所當然。」

  她沒有等周璟開口,又道:「一脈九個修士,只有你對自己的過去諱莫如深從來不提,其實大家隱約能猜到。有慘烈遭遇,必有慘烈心病,你衝動是情理之中,但若做了悔事,來日悔恨也是你自己品嘗,一脈修士豈能一錯再錯。」

  周璟垂下頭:「師弟修為與心境都遠遠不夠。」

  誰不是呢?她也一樣。

  俞白微微喟嘆:「不過我現在看你,倒比往日平靜許多。我們也算一處長大,你每回有什麼變化我都能看見,只是沒有一次是我參與的。」

  周璟輕道:「可三師姐就是三師姐。」

  沒錯,如親人,如好友,如長輩,醒來時望見他的表情,她便徹底懂了。

  心裡有種微微的酸澀,亦有種充實的溫馨,俞白晃了晃手腕上的新紅繩,兩粒曬乾的欒木果實也搖晃起來,她問了個早就想問的事:「我讓你去摘欒木果實,你真的一點都沒察覺?」

  周璟終於支吾起來:「這……師弟、師弟一向愚鈍……」

  他可不愚鈍,只不過能讓他不愚鈍的人不是她而已。

  俞白重重吸了口氣,再重重吐出來,心裡輕鬆不少,笑道:「這大半年躺著,魂散了,人也要散架。明日記得去鉅鹿館陪我鬥法,行了,去吧。」

  她往床上一躺,聽見周璟輕輕關門的聲音,想起自己那個漫長的輪回夢,當即拿過銅鏡照了照,鏡中的俞白不但貌不驚人,而且很是憔悴。

  還是這樣的順眼。

  俞白拉高被子,運轉周天閉目養神。

  *

  終於把三師姐喚醒,心裡一塊大石頭落地,周璟又感到一種久違的寧靜,一時並不想騰風,只沿著結冰的靈蘊河款款而行。

  沒走一會兒,卻聽二師兄樓浩在岸上叫他:「叢華。」

  他上前拱手行禮,還未說話,樓浩已神色微妙地開口:「以前你是明著胡來,現在改成暗地胡來?袖中乾坤是讓你拿來軟禁花妖的?」

  周璟並不意外,樓浩專修木水,對靈氣妖氣的感知比尋常修士要敏銳得多,自然能發現葉小宛。

  他取出瓷壇,裡面是一朵稍稍恢復些許色澤的二喬牡丹,浸泡在蘊含靈氣的清水裡。

  樓浩見牡丹花瓣大半乾枯,葉片捲曲開裂,終於責怪地看了周璟一眼:「怎麼會弄成這樣?」

  一眼就能看出牡丹遭受過地火焚燒,對花草妖來說幾乎是要命的事。

  他喚來水行春雨術,細細將殘留花中的地火熾熱散去,再以木行春華術包裹滋養,又道:「每日換三次水,別成天裝袖子裡,晴日拿出來曬曬。」

  見周璟默然頷首,樓浩嘆道:「那天我雖重傷,其實還有意識,我都看到了。你自己也知她並不是想殺你。」

  她伸手的動作分明是想拉他,把他救出去。

  「你這個人,一上頭就發瘋。」樓浩搖頭,「到了這種地步,再糾纏已無意義,我希望你把墨瀾的妖丹給她,放過她,也放過你自己。」

  周璟捧著瓷壇,聲音很輕:「妖丹已經還了。」

  那天他離開思士谷,頭一件事便是回溫源村找萬鼠妖君,將墨瀾的妖丹給了他,萬鼠妖君的表情跟見了鬼似的。

  樓浩見他異常平靜,倒有些訝異:「那你現在這是?」

  周璟長嘆一聲,看了看被淺綠春華術包裹的二喬牡丹:「至少把她治癒,等醒了再說。」

  樓浩端詳他片刻,背著手走去點點碎雪的河畔,開口道:「入門時師尊有教誨,酒可以飲,但不可爛醉;情可以談,卻不能瘋魔。不過都是頭一回來世上,哪有不犯錯的,只是不要錯上加錯。有時候,各退一步,反而來日尚有機緣,一味強求,怕是蘭因絮果。」

  周璟若有所思地看著他,這位二師兄從哪裡來的這般感悟?

  樓浩彷彿也有讀心術,一時笑道:「世間精彩話本甚多,閒來無事可以多看看。好了,我……」

  話音未落,但見兩隻黃澄澄的銅鈴倏地出現,懸浮在二人手邊,一面搖擺一面發出清脆動人的聲音。

  召喚術?這可少見了,而且看架勢是要把一脈修士都召過去,多半出了什麼事。

  二人握住小銅鈴,倏忽間光影變幻,立即被拉進千重宮,卻並非師尊常待的雅間,而是氣勢磅礡的正殿。殿內聚集者出乎意料地多,一邊是太上脈脈主長老們,另一邊卻是烏泱泱一群外來修士。

  領頭的是紫虛峰紫極洞的紫極君,他身旁除卻幾位紫虛峰長老,還站著二位神和宮宮主。

  大脈主面沉如水,見一脈修士們多數都召來了,便緩緩開口:「老朽的弟子們與她朝夕相處過,不如問問他們,她是不是那個令狐羽。」

  端木延反應最快,雖不曉得發生什麼事,但提及令狐羽必然是指小師姐,他立即應道:「師尊是說小師姐?小師姐天真無邪,舉止大方,師弟一向很仰慕。」

  季遠趕緊跟上:「師弟也很仰慕小師姐。」

  過去大半年,這兩人半點長進沒有。俞白一人悄悄掐一把,上前行禮道:「小師姐我們在大荒就認識了,一直都是行事磊落的人,不知師尊所問何意?」

  大脈主淡道:「紫極君與二位宮主怎麼看?」

  那兩個神和宮宮主滿面怒火:「唐大脈主自家的弟子,自然幫著說話!她若不是孤蓮托生的令狐羽,怎會龍群飛刃?!怎會殺我神和宮長老與弟子!」

  大脈主語氣依舊淡漠:「也可能是渡潮長老復仇心切,一時忘了冤有頭債有主,見到後人便不肯放過。」

  面瘦鬚清的紫極君開口道:「那逃回的兩名神和宮修士,說的是令高徒先動的手。」

  大脈主不為所動:「龍群飛刃既然連長老都能殺,怎會有弟子逃脫,怕是不足為信。」

  兩個宮主幾近怒不可遏:「唐大脈主的意思是,太上脈要將令狐羽這魔頭罪人庇護到底了?」

  沈均突然插嘴:「小師姐絕不是令狐羽。」

  林纓悄悄拉了他一把,卻也道:「不錯,弟子也覺小師姐不會是令狐羽。」

  紫極君冷道:「令狐羽詭計多端,狡猾異常,你們尚且年輕,自然被他騙得團團轉。」

  季遠忍不住湊過去問樓浩:「紫極君幹嘛蹚這個渾水?是不是令狐羽與他何干?」

  樓浩緩緩搖頭,長輩在前,他自然不好細數他們的過往。聽說這位紫極君曾經天賦極好,乃是紫虛峰掌門看重的繼承人,結果被令狐羽偷襲,重傷瀕死,自此修為大減,繼承人自然是做不得,這一番怨怒豈能輕易消解。

  他見氣氛劍拔弩張地,便溫言道:「我等雖年輕,但絕不愚笨,一個人是不是作偽,一脈修士自然不會輕易看錯。小師姐光風霽月,直率無邪,絕不會是令狐羽,弟子想此事或許有什麼誤會。」

  紫極君冷笑起來:「好一個太上脈,從上到下包庇孤蓮托生的令狐羽,龍群飛刃縱然是絕學,倒也不值得你們這般維護,當真以為一年前兩個脈主前往南之荒的事沒人知道嗎?」

  周璟皺了皺眉頭:「那是為了救助我與師弟,因緣巧合下才發現小師姐。我與小師姐一路同行,真正相處過,總歸要比未曾謀面便妄加揣測可信些。」

  紫極君心中大怒,然而他自恃身份,怎會與小輩發作,當即長袖一展。他身後還有許多別家仙門修士,觀容貌年紀,都與令狐羽是一輩的。

  「令狐羽罪大惡極,孤蓮托生後竟還為太上脈收留。唐大脈主,這些都是與令狐羽有血海深仇者,你巧言詭辯也好,尋一葉障目的年輕修士也好,面對濤濤血海,你終歸是要給個交代。」

  大脈主不動聲色:「諸位氣勢洶洶來千重宮,強指著老朽的弟子說是令狐羽孤蓮托生,強憑著一面之詞說她殺了神和宮長老。三人成虎,眾口鑠金,老朽實不知如何交代,紫極君明人不說暗話,你希望老朽給怎樣的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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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二十四章 夙仇難消

  紫極君彷彿全然沒聽見他前面的話,只正色道:「邪道修士自然人人得而誅之,太上脈若一味徇私包庇,難免讓天下仙門不齒。」

  大脈主雪白長眉微揚:「紫極君架起芝麻大的火堆,想把太上脈放上去烤?有何確鑿依據說我那徒兒是邪道修士?她年幼貪玩,滯留大荒那沒有天地靈氣的地方,竟還能生生殺兩位長老,老朽實不知是徒兒天賦異稟,還是二位長老天賦異稟。」

  兩位神和宮宮主面色遽然而變:「誰知那令狐羽用了什麼下作手段?能勞駕兩位脈主前往南之荒將人帶回,想必極不尋常,怪不得今日死硬到底!」

  話音一落,便聽二脈主時泰初溫雅的聲音響起:「自然要是非同尋常者才能來太上脈,總不能像神和宮講究滴水穿石,五十年功力也不見長,倒是咄咄逼人的本領厲害。」

  他輕袍寬袖,神采非凡,一時含笑款款行來,又道:「修士行走於外,鬥法在所難免,本就是生死一線過。兩個長老能與小輩打起來已是罕見,鬥不過還要來我太上脈編排罪名血口噴人,更有那麼多不明是非者跟著起鬨,我還是頭一回見。」

  這話說的對面所有人臉色都變了,紫極君森然道:「太上脈是當真一意孤行?」

  二脈主笑道:「張嘴太上脈,閉嘴太上脈,紫極君是以整個紫虛峰之名來興師問罪?除了神和宮,後面諸位也都是如此?」

  扯上自家仙門,許多人面色又微妙地變了。

  令狐羽已死五十年,天大的事到如今也已寂靜無聲,於他們是忘不了的血仇,擺在仙門之間又另當別論。

  紫極君重重吸了口氣:「好,確然是我等的私人恩怨,二位脈主的意思我懂了,就此告辭。」

  他是名門紫虛峰十八洞之一的大長老,在興師問罪者中地位最尊貴,說話份量最重,他一走,剩餘的修士們也陸陸續續走了,只留一群神和宮的人面面相覷。

  二脈主見其中有兩個年輕修士,便招手道:「你們就是逃出來的?說說當日情形。」

  他們原本被宮主交代要說是令狐蓁蓁先動手,可沒說到一半,這位二脈主便搖頭:「編得不對,有破綻,重來。」

  如此反復數次,他們不知不覺便將實情盡數說出,二脈主沉吟道:「即是說,不是你們逃走,而是令狐蓁蓁沒殺你們。她數次說自己不是令狐羽,可渡潮長老還是下狠手,逼得她為保命不得不用巨大的飛刃群撞碎一尺牆。」

  他看了一眼面色難看的兩位宮主:「神和宮顛倒是非的本領果然強。」

  宮主們半日說不出話。

  渡潮長老算神和宮精英,絕學一尺牆獨他繼承得最好,他意外身死,還是被疑似令狐羽轉世的人殺死,實實叫他們痛不欲生,非要尋太上脈討個說法,又恐勢單力薄,這才找了紫極君,聯合一群昔年令狐羽仇家,底氣十足地過來,結果沒兩句話就被人輕飄飄堵回去了。

  「她若當真是孤蓮托生的令狐羽……」

  二位宮主還在嘴硬,二脈主直接打斷:「倘若、或許、可能——太上脈這麼多脈主長老,為著這幾個字,白白陪你們耗上許久。仙門間都按這個法子行事,大家也別修行了,成日扯皮就好。」

  他不等他們再說,長袖一揮:「送客!」

  因見大脈主看著自己,二脈主便微微一笑:「唐大脈主擅長水磨工夫,可與他們磨下去只得口乾,不如直接送走。」

  大脈主溫言道:「泰初雷厲風行,清淨多了。」

  他轉身望向俞白,目露欣慰:「醒過來便好,看著憔悴了些,眼神倒比往日利索。」

  說罷他又拍了拍周璟的肩膀,笑道:「小七也利索不少,是小九叫你回來的?他何時回?」

  那得看令狐。周璟道:「九師弟說要領略大荒風土人情,尚不知歸日。」

  大脈主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一旁的樓浩說道:「師尊,弟子以為小師姐孤身在外恐有不虞。」

  紫極君臨走時說「私人恩怨」,看架勢就不對,若當真去大荒找令狐蓁蓁,她哪裡能對付得了。

  大脈主緩緩道:「確實,離脈這麼久,該回了,就怕她不願回。」

  二脈主挺熱心:「不如我再去一趟大荒?」

  大脈主搖頭:「泰初何必小題大做,脈主動輒往大荒去,又讓四位荒帝為難。」

  他看了一圈自己的弟子,俞白周璟腳程最快,但一個剛醒一個剛回,都還虛著,樓浩端木延林纓三個腳程太慢,等他們找著人,多半墳頭草已三四尺。

  「小四,小六,你們兩個往大荒去一趟。」大脈主吩咐,「分頭找小九和你們小師姐,若遇到有人尋仇,避讓為上,把人帶回最重要。」

  二脈主哈哈一笑:「唐大脈主這麼怕我挖牆角?」

  大脈主淡道:「她情況特殊,留在一脈山最穩妥。」

  *

  然而令狐蓁蓁既不想去一脈山,也不想去二脈山,她只想躺在無風城客棧舒服到不行的床上,一張張把銀票數到天荒地老。

  多虧秦元曦斥重金幾乎把手藝人商鋪買空,她畫了十來張最值錢的引香符與凝冰符,託付給客棧熱心伙計,沒兩日就來了錢。

  令狐蓁蓁嗅了嗅銀票特別難聞但又特別誘人的味道,一張張小心抹平,這才打開床頭一隻嶄新木盒,裡面有兩層,數好銀票後,厚厚一沓放上面,薄薄一沓放下面,旋即捧著走到書案旁,蘸墨往上寫字。

  「這什麼?」秦晞終於看不下怎麼看也無用的大荒地理志,湊過來瞅她寫字。

  一個「秦」字,一個「蓁」字,令狐蓁蓁寫完又從荷包裡倒出所有的碎銀與銅板,清點後全放進厚厚的「秦」那一層,順便舒了口氣。

  秦晞奇道:「小師姐的金庫竟還有師弟的份?」

  令狐蓁蓁點頭:「所有材料都是你買的,你放心,我一定還,等湊齊了一筆頭。」

  他就知道。

  「利息呢?」秦晞問得不客氣。

  她猛然轉過來:「你還要利息?要多少?」

  他獅子大開口:「五成。」

  秦元曦若做商人,定是坐地起價的奸商。令狐蓁蓁一言難盡地看著他,不防他還在說:「除了利息,還要人情費。材料我可以買,也可以不買,買了就是人情。」

  令狐蓁蓁只覺這話莫名耳熟,想了半日想不出個所以然,便道:「世上不是什麼事都能用錢結算的。」

  見他伸手似是要撓耳朵,她警覺地一蹦三丈遠,只聽他語氣戲謔:「不用錢也得用其他的結算,欠我的必須還。」

  那她歇歇再還。

  令狐蓁蓁揉了揉痠疼的肩膀脖子,這幾天一直畫符,還都是特別復雜的符,渾身都酸。

  她推開木窗,俯在上面散漫地四處張望,秦元曦又在後面哄騙孩子一般的語氣:「小師姐,這本大荒地理志裡有鞠星的記載,你要來看看嗎?」

  她才不過去,他必然又要撓耳朵,她又不傻。

  「你念給我聽就行。」

  秦晞不再逗她,翻著書說道:「太長了,總之就是說一進正月,大荒東方的天空會出現一顆紫星,書上說『其色煌煌』,應當很容易就能看到。」

  那看到之後呢?鞠陵於天怎麼找?它到底是一座山,還是一座城池?具體在哪個方位?

  令狐蓁蓁望著遠方起伏的山巒,想得腦殼疼,忽聞街上傳來一陣喧囂,卻是有個年輕姑娘因結冰路滑,把街邊賣甜水酒的車給撞翻了,熱騰騰的甜酒灑了一地,老闆正破口大罵要賠錢。

  那姑娘被罵得大哭起來:「我現在身上沒錢……」

  聲音聽著甚是耳熟,令狐蓁蓁凝神細看,卻見她身量纖細,長髮綰成雙鬟,正是姜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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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25:04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二十五章 輾轉反側(上)

  直到被令狐蓁蓁領進客房,姜書還在抹眼淚,帶著鼻音道謝:「多謝令狐師姐秦師兄幫我解圍,能在這裡遇到你們真好。」

  秦晞只覺奇怪:「姜師妹怎會一人來大荒?」

  姜書吸了吸鼻子:「我和顯之師兄一起來的,他說東之荒有扶桑樹,帶我開眼界,可剛到東之荒,他就不見了,傳信也不回。我、我又不認識這裡,身上錢也花光了……我還以為要困在這裡回不去……」

  趙振竟能同意顧采把她帶來大荒?他那股護犢勁呢?

  秦晞問:「于飛兄沒來?」

  「師兄在閉關突破境界。」姜書終於把眼淚擦乾,「顯之師兄傳信給我,邀我來大荒,我就來了。我覺得……這次見他好像有哪裡不對。」

  秦晞看了她一眼:「何處不對?」

  姜書神情疑惑:「以前他不緊不慢,說話做事都很穩重,可這次見他,好像變得特別暴躁,動不動就發脾氣。而且說是遊玩,他似乎又有什麼急事忙著趕路,一到東之荒就沒影了。」

  秦晞沉吟半晌,見她神色萎靡,便起身道:「我去再要間客房,姜師妹先好好休息,等有精神了再細說。」

  姜書急忙道:「不敢勞煩秦師兄,我和令狐師姐住一間就好。」

  他淡道:「小師姐和我住。」

  姜書趕緊摀住嘴。

  直到把她送進客房,見令狐蓁蓁跟著要進,秦晞將她拽回屋,待房門合攏,才低聲道:「不要太信她的話。」

  突然想起叢華說他多疑,以前他沒覺著,他一說他就真覺著了。

  令狐蓁蓁湊過去小聲道:「你發現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秦晞學她壓低聲音:「師弟說不上來,就當師弟多疑。」

  細細回想,蓁蓁幾次遇事都有她的身影,在榣山就是,所有人都被幻香摧魂陣迷暈了,她卻獨獨沒暈;在靈風湖也是,怎麼那麼巧被溫晉捉住;在朗月村更是莫名其妙突然打亂局面;這次又極巧合地在大荒遇見。

  巧合太多難免奇怪,可姜書絕非有城府者,總之,就有點兒蹊蹺。

  「其實我有覺得不對勁。」令狐蓁蓁說得慎重,「她居然能發現顧鮮之變了,我一直以為她是被騙都不知道的那種人。」

  秦晞忍俊不禁,在她面頰上輕輕一戳:「小師姐真聰明。」

  「可能是假的姜師妹,障眼法。」她繼續貢獻聰明,「我們把她趕出去?」

  那倒還不至於。

  秦晞鋪開筆墨開始寫信,一面道:「天寒地凍趕人出門,小師姐好狠心,還是我給顯之兄傳個信吧。」

  信遞出去,等了許久卻不見回信,他不由沉吟:「信能遞出去,他確實在大荒,怎麼不回?算了,既然顯之要看扶桑樹,明天帶姜師妹去湯谷找找,能遇到最好。」

  哦,好吧。

  令狐蓁蓁不再貢獻聰明,又開始折騰符紙,為賺錢而努力。

  這次她足畫了二十張引香符,二十張凝冰符,外加雜七雜八一堆避字訣真言,在手裡捏成一團,愉快地下樓找熱心伙計。

  剛進大堂,冷不丁客棧大門處掛著的厚毛氈被揭開,一道瘦長人影被風雪捲著快步走進來,一見著她,立即叫得震天響:「小師姐!」

  令狐蓁蓁微微一驚,卻見他當頭撲來,如一匹歡快的小馬,正是久違的四師弟季遠。

  「師弟一路奔波,就怕錯過什麼痕跡,可巧在這裡找著你了!」他抓著她不鬆手,眉花眼笑眉飛色舞,「快!馬上和師弟回去!有危險!」

  回哪兒?令狐蓁蓁立即退了一步:「回太上脈?什麼危險?」

  季遠二話不說拽著她就走:「說來話長,一邊走師弟一邊給你說,正巧我坐騎還……」

  還未說完,便覺手裡一空,他錯愕回頭,卻見秦晞擋在前面,抱臂蹙眉看著自己,一面極敷衍地招呼:「見過四師兄。」

  「老九!」季遠簡直狂喜,這次是撲向他,「我運氣真好!一下兩個都被我找到了!咦?不對啊,你不是已經忘了小師姐?又想起來了?怎麼回事?」

  秦晞反手掐住他胳膊,往客房帶:「整個客棧都是四師兄的聲音,進屋再說。」

  季遠等不到進屋已說了一大串:「師尊真是的,居然叫我和那個討厭的沈不平一起出來找你們,在船上被他陰陽怪氣地說話,聽得我想打人。下了船我就趕緊溜,結果還是我運氣好!我們直接回去,別告訴沈不平,急死他!」

  還好是沈均,若是端木延在這兒,他倆多半能把客棧屋頂吵炸開。

  秦晞給他倒了杯茶,言簡意賅:「四師兄是奉師尊之命來大荒找我們?為了什麼事?」

  季遠向來四句正事裡要夾兩句閒話,一會兒問他怎麼想起來的,一會兒又問令狐蓁蓁怎麼大半年不見,等他說完,天都黑了。

  秦晞簡明扼要地提煉給一頭霧水的令狐蓁蓁聽:「小師姐先前殺了神和宮兩位長老的事已傳回中土,紫虛峰的紫極君領著許多令狐羽昔日仇家來太上脈討說法,師尊怕他們來大荒找小師姐,才讓求遠師兄和不平師兄尋人。」

  紫雞君又是誰?意思令狐羽的中土仇家們要來大荒殺她?從此不得安寧?

  令狐蓁蓁真是快被令狐羽的仇家們煩死了,他們應當聽聽當日魚白說的話,令狐羽是令狐羽,她是她,他們可不一樣。

  「可我在大荒有要緊事,而且不想回太上脈。」她說得直率。

  季遠一點沒聽出來,一面好奇地打量案上各種符紙,一面心不在焉道:「師弟出來玩也不想回,那我和你們一起在大荒玩,玩夠了回去。」

  說著他忽又想起什麼,兩眼放光地湊來近前:「小師姐,神和宮長老真是你殺的?用龍群飛刃?能不能讓師弟見識一下?」

  令狐蓁蓁提醒他:「一兩銀看一次,你要看幾次?」

  「這麼便宜?」季遠為她不值,「龍群飛刃那麼厲害,起碼五兩銀一次,師弟要看十次!」

  她頭一回發現這位四師弟說不出的上道:「那明天去湯谷給你看,看完再給錢。」

  「師弟是求觀摩,不是看雜耍,現在就給。」

  季遠給完錢,注意力已被符紙搶走,抓了一張在手上把玩,問:「我聽三師姐說小師姐以前做過手藝人,這就是手藝人畫的符紙?幹什麼用的?」

  「這是避垢符。」

  令狐蓁蓁打量他一圈,沒見著什麼垢漬,便拿筆在他肩上輕輕劃了一道,墨跡立即在墨綠的布料上暈染開。她將符紙一折,往上面貼了一下,墨漬如浮灰般漾起,被她一口氣吹得毫無蹤跡。

  季遠兩隻眼亮得其色煌煌:「我試試。」

  他拿起筆,卻在令狐蓁蓁額上畫了一道,貼完符紙後正欲吹,早有人一口氣替他吹了,修長的手掌摀住她額頭,秦晞俐落乾脆地往他倆之間一坐。

  「四師兄,玩鬧要有禮節。」他和顏悅色,「她是小師姐。」

  季遠疑惑地看著他恨不能把令狐蓁蓁整張臉都藏手掌裡的模樣,他這叫有禮節?

  小師姐明顯也不適,使勁掙開他的手,卻又被他勾著肩膀再攬回去,他還在溫文爾雅地說話:「四師兄晚上怎麼住?」

  季遠看了看寬敞奢華的客房:「這邊客房還挺大,咱們倆住唄,你帶酒了沒?」

  秦晞從袖中摸出一壇一醉方休,淡道:「酒給你,我和小師姐住。」

  季遠一口茶噴了老遠,嗆得滿面通紅,猛然起身怒道:「師兄不許你這麼做!」

  怪不得他們都說老九瘋魔,他以前不大懂,現在懂了。師尊甚至一度不許一脈提及小師姐,老九把小師姐的事忘掉多半也是師尊的手筆,為著不讓他繼續瘋魔。半年多不見小師姐,肯定是被他嚇得跑來大荒,原來他還在不知羞恥地糾纏!

  秦晞有些委屈:「可師弟離了小師姐睡不著。」

  「你……」

  季遠指著他,擺出師兄架勢:「睡不著正好多修修無妄法。我和你住,我馬上給小師姐另外要間客房。元曦你可不能這樣,師兄會好好看著你,你實在該反省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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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二十六章 輾轉反側(下)

  令狐蓁蓁一面收拾案上的符紙,一面道:「那你快把秦元曦帶走,我的工具全在這邊,我就住這裡,你們自己換間新的。」

  正好可以清淨幾天多做點東西,秦元曦倒不聒噪,但特別有存在感,一舉一動都勾她視線,害她沒法潛心研究木雕手藝。

  秦晞籲了口氣,緩緩起身道:「那走吧四師兄,今晚師弟只能聽你絮叨。」

  他見令狐蓁蓁頭也不抬,便湊去耳邊低聲道:「小師姐,沒良心。」

  怎麼就成沒良心了?令狐蓁蓁揉著發癢的耳朵抬眼看他,他卻沒回頭,只微微垂了下腦袋,很快又跟季遠說笑著走遠。

  當晚季遠便被一醉方休灌得舌頭都大了一圈,拍著秦晞的肩膀語重心長:「老九,小師姐看著像個妖姬,其實不是那樣的,你誤會大了。」

  到底誰誤會誰?不曉得蓁蓁剛來一脈山時,對她百般警惕迴避的人是哪個,斡旋都是自己來做的。

  秦晞不動聲色與季遠添酒碰杯,便聽他含含糊糊又道:「你個老九,別以為我看不出來,小師姐以前看你眼睛裡有光,現在沒了……都是被你嚇的……你記得明天給她好好道歉……」

  這個不用他說,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蓁蓁沒能夠像以前那樣喜歡自己。

  一壇半一醉方休灌下去,季遠終於倒在地板上呼呼大睡。原本該去令狐蓁蓁那裡的秦晞卻沒有動,只喝乾剩下的半壇,許久不曾有過的微微醉意在四肢百骸流竄。

  他低頭在軟塌毛毯上用手指緩緩畫了個半圓。

  他們倆就像這個半圓,曾經是他那一半續不上,後來是她這一半續不上,總也成不得完整契合的圓。

  秦晞想起自己曾說過,生死糾纏,無休無止。倘若她一點希望也不給,再來一次飛刃穿心,他就可以將手裡的雲砸碎,放縱那隻魔跳出來,再一次替她願意也好,替她做一個只有秦元曦的美夢也好。

  可她偏偏若有若無,似遠似近。

  秦元曦還是想做她的少年郎,把小狐狸抱在懷裡摸摸頭,讓命運多舛的人依偎一處。

  慢慢來就好,慢慢來。秦晞往軟塌上一躺,在蒿裡寒氣的蟄伏攢動下,淺淺入夢。

  *

  隔日季遠得知要去湯谷尋人,立即轉向令狐蓁蓁:「小師姐!師弟想騎紙飛龍!」

  飛龍被炸爛了,一直忘了裁新的,令狐蓁蓁拋出紙狐狸:「只有這個。」

  這是她給秦元曦做過茫茫多的紙狐狸中他最嫌棄的那隻,變大了看果然挺粗糙,耳朵一大一小,尾巴也不靈巧,但季遠還是「嗷」地一下撲了上去:「小師姐和我一起坐!」

  他不由分說把令狐蓁蓁拉上狐狸背,一面低聲道:「小師姐別怕,老九要是再對你無禮,我替你出頭。」

  令狐蓁蓁搖頭:「他沒對我無禮。」

  季遠大驚失色:「那是我錯怪老九了?我昨天說了什麼?」

  他昨天說的話一籮筐都裝不下,誰記得。

  令狐蓁蓁扭頭找秦晞,打算招呼他們一起上紙狐狸背,他卻已牽出妖馬,正扶著姜書上去。妖馬生風,她被吹得東倒西歪,他便扶住她的後背,一直沒鬆手。

  她一下移開視線,驅使紙狐狸高高飛起,嗖一下竄上天頂。

  好像針刺了一下似的,怎麼回事?她摸了摸心口,便聽季遠在後面嘰裡呱啦說個不停:「我上回來大荒是三年前,在北之荒遇到一位兗州碧雲山的師妹,長得真是美若天仙,可惜她看上了老五。」

  有故事!

  令狐蓁蓁一下被勾出了書童的責任感,立即取出書童小本與炭筆,橫著坐過來問他:「你有喜歡的人嗎?」

  季遠坦蕩至極:「當然有,有好多。」

  她和善地繼續問:「那你說說看都是誰?長什麼樣?什麼性子?為了什麼緣故?」

  季遠意外地老實:「我都不知道名字,也不曉得性子,就是因為長得好看。三脈裡有個特別好看的師姐,對了,二脈有個師妹也漂亮,還有一次試煉遇到六脈的一位師妹,驚為天人。還有……」

  令狐蓁蓁下筆如飛,記錄他一籮筐不曉得名字只記得好看的喜歡,最後聽他笑呵呵地說:「我也喜歡小師姐,你最好看。」

  她客氣回應:「你也挺好看。」

  妖馬背上的姜書聽他們說得熱鬧,忍不住問:「秦師兄,我能過去和令狐師姐他們坐嗎?」

  秦晞終於把手從她後背拿下,碰了這麼久,她必然不是障眼法變的姜書。

  「一起去。」

  他拽著她縱身而起,借著風勢輕飄飄落在紙狐狸背上,季遠還在那邊說:「既然咱們都修雷火,這趟回了一脈山,小師姐每天可以和我一起修行,我們去鉅鹿館切磋……」

  「小師姐,你餓嗎?」秦晞往她身邊一坐,「或者,說了這麼多話,要不要喝口水?」

  令狐蓁蓁正聽季遠說得開心,沒搭理他,他便伸手將她略顯凌亂的髮尾輕輕順了順。

  這天在湯谷半個人影都沒撞見,回客棧時已近三更,令狐蓁蓁正要進客房,卻聽秦晞在後面喚她:「小師姐。」

  她一轉身,額頭卻被輕輕點了一下。

  「小師姐今日心情不錯,師弟很喜歡看你與同門和睦友愛。」他低頭看著她,雖是在笑,眼睛裡卻一點笑意也沒有,「但別冷落師弟。」

  她有些迷惑:「你又不開心?」

  他聲音溫柔依舊:「師弟沒有不開心,是小師姐多心,去睡吧。」

  雖然秦元曦從來不說,可她越來越能敏銳地感覺到他藏在內心深處的一種小心翼翼,像捧著什麼易碎的東西,克制而焦慮。他應當很想維持溫馨平緩的節奏,卻彷彿心有餘力不足,極偶爾會傾瀉一些情緒出來,從動作到話語再到眼神,無聲地咆哮孤單。

  明明一直在一起。

  令狐蓁蓁深深吸了口氣,突然無心再折騰符紙,索性洗洗睡覺。

  這一夜蒿裡的寒氣分外難熬,秦晞一時分不清自己是醒著還是在做夢,無聲無息地往令狐蓁蓁的客房行去——她睡在窗下他的床褥上,半張臉埋進被子裡,睡得無比香甜。

  明明他在的時候,她再也不肯過來睡。

  秦晞俯身坐在地上,細細研究她眉眼,想要看穿去神魂深處。曾經嵌在裡面的秦元曦多半只剩模糊殘影,她會有下意識的舉動,卻不再有心。

  他沒有辦法靠這一點點淺薄的似情非情過下去,一時喜悅便會生出期待,期待後若生失落便是千斤重。

  秦晞輕輕喚她:「蓁蓁,蓁蓁。」

  想告訴她蒿裡的寒氣有多麼難熬,他曾以為拽回那個聲音便是一切的圓滿,到底怎麼才能好好捧住那團雲。如果某一天,她清澈的目光投向另一個人,他怎麼辦?

  令狐蓁蓁恍惚中只覺有個人影坐在身邊,月光也照不亮他周身的深邃濃黑,像一團黑霧,又像是烏雲揉在一塊兒。

  旱魃?!

  她一骨碌起身,這次卻並未感到鋪天蓋地的黑霧與刺骨寒意。

  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她的,旋即化作輕煙徹底消散。

  隔日一出客棧,令狐蓁蓁便拽住去牽妖馬的秦晞:「你過來和我一起坐紙狐狸。」

  他似乎沒什麼精神,面色蒼白,只往紙狐狸背上一靠,一言不發閉目養神。

  她攀上紙狐狸,慢悠悠騰空而起,飛了一段後,便開口道:「秦元曦,我昨夜又遇到那隻旱魃了。」

  他「嗯」了一聲:「寒氣沒刺傷你?」

  沒有,比起來他倒更像是被寒氣刺傷,連嘴唇都雪白。

  令狐蓁蓁湊過去摸了摸他的臉,觸手並不燙,反而微微帶著寒意,不由有些吃驚:「你是不是在生病?」

  並不是,不過昨夜無意識神魂離體,又沒有盤神絲維持不散,結果激發風雷魔氣與蒿裡寒氣凝練維持,現在嘗到了些許苦果。

  秦晞翻身枕在她腿上,長袖擋住亮光:「師弟睡一會兒,小師姐不要動,也不要說話。」

  不要動,也不要說話。令狐蓁蓁又有似曾相識之感,下意識摸了摸臉,好像誰曾用黑霧覆過她的臉,用禁聲術封過她的聲音。

  其實她有很多想跟他說的,關於那隻旱魃,關於她一直沒問他也一直沒說的,在蒿裡尋找半年的事。

  許多事不曾細想,令狐蓁蓁向來沒有太多心事,可她現在想得停不下來。想起那個水墨顏色的拂曉,她第三次遇見旱魃,雖然發著高燒,還是看清了他背上的刀。

  黑玉為柄,明珠點綴,一面巽卦,一面震卦。

  那是風雷,秦元曦修風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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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25:33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二十七章 白日離魂

  令狐蓁蓁低頭看他,他鼻息已經漸漸變得深邃,應是睡著了。

  還是不要吵醒他,她一點點靠向紙狐狸的尾巴,誰想一陣奇異的嗡鳴突然出現在他手邊,竟是有人給他遞信。

  秦晞一骨碌起身,急急展開信紙,信居然是沈均遞過來的,簡直破天荒頭一回。

  他匆匆看了一遍,不由眉頭緊皺。

  沈均寫信也言簡意賅,提及在北之荒遇到一位名叫顧采的三才門修士,身受重傷,因發現他手邊有秦晞遞過去的信,這才寫了回信。

  顧采重傷,事情實在有些撲朔迷離。

  秦晞剛回完信,又聽季遠奇道:「咦?思士谷門口有人!是那位顧顯之嗎?」

  不可能,顧采還在重傷著。

  秦晞探頭往下看,谷口果然站了個人,一身紫衣,鬚髮花白——姜書已興高采烈地高聲叫了起來:「是師尊!師尊——!你怎麼會來大荒?」

  她師尊?那不就是紫極君?!

  秦晞和季遠臉色登時變了,下一刻便覺無數道雪亮鏡光糾纏上來,與趙振和溫晉那些星星點點直射的鏡光不同,紫極君的鏡光如蛇一般遊走不定,妖馬和紙狐狸瞬間四分五裂,奇異的是,那妖馬一滴血未流,光禿禿一個馬頭仍在嘶吼鳴叫。

  秦晞急急喚來風勢托住眾人,但見雪白拂塵一捲,紫極君先把姜書捲了過去,語帶責備:「你怎會偷偷跑來大荒?」

  姜書仍有些懵:「我、我來玩……師尊,他們是我朋友……你怎麼……」

  紫極君冷哼一聲:「你年紀太小,交友不慎!速速退去後面!不許再說話!」

  他上前數步,將剛剛落地的秦晞三人一一看過一遍,最後目光死死釘在令狐蓁蓁臉上,緩緩道:「今日我是尋令狐羽了結陳年宿怨,二位太上脈小友若不願被牽連,還請速速避讓。」

  季遠急道:「都說了多少遍她不是令狐羽!紫極君一把年紀,怎麼不講道理?」

  紫極君淡道:「講道理?令狐羽動手從不講道理,為何我要與他講道理?我倒是可以和二位小友講道理,此乃私人恩怨,不涉仙門,我今日為報仇雪恨者,誰要阻攔,殺無赦,後果我自會一力承擔。」

  季遠氣得差點跳起來,秦晞開口道:「紫極君,晚輩有些疑惑想請教,你怎會來這湯谷?莫非是有人提示?」

  大荒如此遼闊,結果他和蓁蓁前腳剛遇著季遠和姜書,後腳紫極君也到了,絕不可能是巧合。

  紫極君倒也大方:「不錯,確然有人提示我,果然可信。」

  秦晞想了想:「可是那位仙聖?」

  紫極君微微揚眉:「哦?你也知道仙聖,很好,待我殺完令狐羽,再與小友好好敘敘這位神秘又大方的仙聖。」

  他不再看秦晞,目光又落回令狐蓁蓁臉上,森然道:「令狐羽,還記得當年事嗎?」

  又來了。

  令狐蓁蓁道:「我不是令狐羽,我叫令狐蓁蓁。」

  紫極君冷道:「是孤蓮托生的本人,就不必與我裝。若是後人,那這就是你的命。你忘了嗎?當年我拿你當知己兄弟,他們都說你殺了許多修士,我卻不信,為你辯解,甚至助你逃亡。可你卻毀我經脈,令我差點成了廢人!此仇此痛,我日日煎熬五十年,今日我便盡數還給你!」

  令狐蓁蓁眼見蛇一般的鏡光又密密麻麻襲來,當即喚出龍群飛刃將自己牢牢裹住,不防無數道鏡光倏地凝結在一處,成了一道橫貫天地般的巨大光束,只瞬間便將龍群飛刃撞了個粉碎。

  天雷地火急急鋪開,張狂而迅疾地尋找看不見的鏡子,冷電白龍一般竄出,一根根分開,將令狐蓁蓁周身罩住。

  「他不用鏡子!」秦晞說得很快,「雲裡的水汽足夠他用!」

  季遠當即釋放喚火術,星星點點的火雨緩緩飄落,試圖將天頂濃雲燒乾。

  紫極君的聲音聽起來陰森森地:「二位小友不肯收手,休怪術法無眼無情!」

  季遠早把師尊交代的遇尋仇趕緊跑的教誨丟在了腦後,哇哇大叫:「你要殺我太上一脈的小師姐!太上脈能叫你踩頭上?!」

  有工夫聒噪,也不來擋一下鏡光,老四真是一脈裡最不適合當試煉夥伴的人。

  秦晞喚起冷電與天頂巨大的鏡光相抗片刻,額上一時滿是冷汗。

  紫極君可是名門紫虛峰的十八洞長老之一,他們絕不是對手,他顯然沒打算對付兩個年輕修士,甚至也未曾對蓁蓁下殺手,反而像是試圖耗光她的氣力,飛刃群每每聚集,便立即以鏡光砸碎。

  這樣耗下去肯定耗不過他。

  秦晞喚來飛劍,身形一晃,風雷術罩在周身三尺,行動間比往昔快了無數,無聲無息刺向紫極君,與他纏鬥一處。

  天頂巨大的光束黯淡了片刻,便在此時,奇異而渾厚的嘯聲四下而起,原先被鏡光一觸即碎的細細蛟龍般的龍群飛刃忽然如巨浪洶湧般越來越多,似無數條掙扎的巨龍,漸漸撲向天際,試圖撕碎層雲。

  令狐蓁蓁只覺腦仁巨痛無比,她從沒試過這樣一化億萬,所有的念頭倏忽間傾巢而出,眉心甚至有種要裂開的感覺。

  不好,有些撐不住,腦子裡嗡嗡亂響。

  她試圖收回部分念頭,卻有心無力,眼前忽然一黑,念頭再也維持不住,無數巨龍攢動般的飛刃群頃刻間煙消雲散。

  紫極君冷哼一聲,手掌一抬,並未讓鏡光繼續砸向她,反而從懷中掏出一柄長長的直刀。

  刀身紅黑交織,也以明珠點綴,一面震卦,一面離卦。

  靈氣震蕩,秦晞只覺無法抗拒的大力將自己和季遠一推數丈,壓在地上不能動,紫極君提著刀朝同樣不能動彈的令狐蓁蓁行去,一面語氣平淡地說道:「這是你曾經放我那裡的刀,我用它廢你經脈,斬下你的腦袋後,再讓它與你合葬一處。」

  寒光乍現,直刀已出鞘,秦晞也扯下了手套。

  夾雜著刺骨寒意的風雷魔氣這次毫不壓制呼嘯而出,瞬息間籠罩整座思士谷。

  「老九?」季遠被魔氣刺得面無人色,一頭栽倒在地,「你放魔氣刺誰?!」

  沒有人回答他,秦晞撲倒在地,黑霧深處,烏雲般的身影顯現,衣衫是凝聚的黑霧,翻捲不休,長髮似煙雲懸浮不定。

  令狐蓁蓁只覺一種有別於寒意的令人心驚肉跳的氣息如牛毫般密密麻麻刺入經脈,刺得她面無人色,全身氣力瞬間沒了,半張臉貼在冰冷的泥地上,竭力撐圓了眼睛望向黑霧深處那道漆黑身影。

  名叫秦元曦的旱魃正朝她慢慢走來,步伐輕緩而遲疑,忽又停下腳步,烏雲般的人影又一次散溢,連同無數黑霧,盡數回歸進秦晞的左臂。

  他驟然睜開眼,頭一件事便是皺眉看著左臂上躁動的風雷魔氣,原本只想放出魔氣糾纏紫極君,怎麼竟來了場白日離魂?

  神魂須臾離體再回歸,震蕩不休,蒿裡的寒氣彷彿要刺進腦海深處。

  秦晞唇角溢出數行血,當下四顧一圈,令狐蓁蓁倒在對面,季遠倒在旁邊,紫極君倒在稍遠處,姜書……姜書面色如雪,步伐蹣跚,正彎腰撿起直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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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二十八章 溫情冷酷

  「誰叫你過來的?!」動彈不得的紫極君厲聲斥責,「停住!中了魔氣不要妄動!否則損傷經脈再不能修行!」

  他以為這位徒兒有心相助殺令狐羽,連連喝止。

  姜書恍若未聞,她已被魔氣刺傷,五官內鮮血滴答而落,卻全無知覺,提著刀走近,毫不猶豫一刀刺入他腹部。

  紫極君驚痛到了極致:「……小姜?」

  她這會兒多半不是「小姜」。

  眼看她拔出又欲再刺,當真要虐殺養育恩人,秦晞試圖運轉周天,卻無能為力,身體又為蒿裡寒氣所迫,難以行動,當即急道:「仙聖!你是要當著兩個有緣者的面,再造一個新有緣者?」

  仙聖兩個字一出,紫極君不由顫聲道:「她是仙聖?!」

  姜書當然不是,但操縱她的必然是。仙聖擁有超乎尋常的能操控他人的術法,與霜月君的操縱妖丹截然不同。姜書正常時與被操縱時難以區分,說不定她自己都發覺不了。

  實在是神乎其技。秦晞好像有點理解令狐羽的癲狂了。

  姜書扭頭似譏誚又似欣賞般瞥了他一眼,語氣沉沉:「白日離魂,離死不遠,人命是那麼容易換的?」

  秦晞眯了眯眼,又道:「你好像用不了什麼術法,是遠隔重洋的緣故?」

  她只是笑,又一刀刺入紫極君胸膛,在他痛極慘呼聲中悠然道:「我一番佈置,險些被你壞事,現在還逞能,不殺了他,你們還想活著離開大荒?」

  她拔出再欲刺,令狐蓁蓁忽然喚了聲:「大伯。」

  姜書沒有回頭,聲音卻驟然溫和下來:「蓁蓁,你不要動,大伯這便替你將盤神絲拿回,你再把不愉快的都忘掉,回大伯身邊,大伯一定好好疼你。」

  令狐蓁蓁閉上眼:「你當時在紫林鎮,就是想這樣操縱我?可你沒成功,因為令狐羽對我做了手腳,所以你才想殺我,把我變成屍體再操控。」

  姜書好似有些意外:「你聰敏了許多,也好,大伯喜歡聰明孩子。」

  令狐蓁蓁低聲道:「可我還是想念大伯。」

  姜書終於轉身,面上掠過一絲極復雜的神情,緩緩道:「大伯也很想你,大伯說過,你是世上最親的親人,所以大伯要你回來。」

  令狐蓁蓁沒有說話。

  縱然他是假的,是個至今連真身都不知的幻影,他們還是切實度過十來年的相伴日子。他教她識文斷字,教她道理,教出一個如今的令狐蓁蓁。她還是期盼那些歸來的日子,霞光落在他脊背上,輪廓溫暖而柔和,大伯的手會來摸摸頭。

  這一切終究也要被埋葬在內心深處。

  令狐蓁蓁竭盡全力凝練飛刃,眉心又有種裂開的巨痛,忽然間似乎有什麼被念頭凝結出來,她當即驅使著撞向姜書。

  彷彿一根細針,又像一線流光,飛得很慢,姜書笑著用袖子拂開,一聲「頑皮」還未說完,臉色卻變了。

  「你刺了什麼進來?!」她厲聲詰問,手裡的直刀忽然再也握不住,「咣當」一聲掉在地上。

  令狐蓁蓁移開視線,目中淚光一閃而過:「我不想要盤神絲,也不會再回去。」

  姜書軟倒在地,聲音沉痛:「你又趕大伯走!蓁蓁,你真不聽話。」

  令狐蓁蓁眼前似有金星如雨落下,方才凝練念頭像是一下耗空所有的精力,耳畔模模糊糊,只聽見大伯最後一句:「你們父女倆,一般地不聽話。」

  沒錯,從頭到尾,大伯想要的只是聽話的令狐羽和令狐蓁蓁。當他們聽話,他會比冬日陽光還要溫柔可親;可一旦他們試圖反抗,他會比數九寒天還冷酷。

  他的感情是真的,冷酷也是真的,她實實理解不了他。

  快醒來時,令狐蓁蓁聽見紫極君在低聲說話:「那日離開太上脈,有個不認識的修士給我一包東西,裡面是令狐蓁蓁的畫像,提及她正在東之荒湯谷一帶,署名是仙聖。我是復仇心切……唉,想不到……」

  秦元曦的聲音很輕:「晚輩曾在青州見識過仙聖的兩名手下,他們身上有許多仙門絕學的符紙。晚輩猜測,仙聖恐怕在各大仙門內都有安插類似姜師妹這樣的受操縱者,一則可以瞭解仙門隱秘,二來還能收集絕學……」

  驚呼聲驟然響起,季遠急道:「老九?你怎麼了?」

  令狐蓁蓁想睜眼,卻動不了,腦殼裡一直嗡嗡亂響,累得一根手指也抬不起,只聽紫極君驚道:「秦小友體內似乎有無數寒氣,他是以風雷魔氣與之抗衡煉化?此法好生凶險,稍有不慎便是性命堪憂!」

  季遠的聲音聽起來很不高興:「老九術法天賦是最好的,肯定沒事!」

  這與術法天賦無關。紫極君緩緩搖頭,那些黑霧般的風雷魔氣與寒氣混雜,且其中裹著生魂,他那是白日離魂了,情況很不妙。

  他溫言道:「我替他暖一暖經脈,讓他好好睡一會兒。」

  季遠嘀咕:「你不喊打喊殺的時候倒是個不錯的老人家……你不會還要再動小師姐吧?我可不會讓你得逞!」

  令狐蓁蓁覺著床帳被「呼啦」放下,他一屁股坐在床邊:「我就在這邊守著。」

  紫極君的聲音聽來猶如嘆息:「想不到令狐羽害我,更想不到他後人卻救我,這一番恩怨到此為止,我不會再做什麼。」

  看來令狐羽的仇家裡也有講道理的人。令狐蓁蓁心中一鬆,又一次陷入昏睡。

  季遠猶在暗含警惕地盯著紫極君,忽聞客房門被敲響,外面的人並未等開門,毫不客氣走了進來,正是背著顧采的沈均。

  「怎麼一個個面無人色?」他張口就近乎嘲諷,「那老頭怎麼也在?被他打的?」

  季遠一下蹦起撲過去,他這輩子頭一回見著沈均如此高興。

  他花了快小半時辰也沒能讓沈均和顧采聽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最後是紫極君實在聽不下去,簡明扼要地將經過講述一遍,二人終於恍然大悟。

  顧採精神有些萎靡,聲音虛弱:「我收到姜師妹傳信,說想來大荒找一件天財地寶送給師尊當壽禮,我便陪她去了北之荒。三日前她突然半夜來我房中……」

  說到這裡,這位一向有點憨的年輕修士罕見地露出一絲赧顏,聲音更低:「我毫無警覺,被她出手重創,好在沒傷著要害,見她一路奔逃,我便勉力追在後面,後來體力不支暈死過去,多虧不平兄路過相助。」

  沈均淡道:「謝字說一次就夠了。」

  話音剛落,卻見一直昏睡在角落軟塌裡的姜書一骨碌起身,滿面驚恐地四顧,待望見顧采與紫極君,竟「哇」一聲大哭起來:「我沒殺你們吧?!我夢到我朝你們下手!」

  夢?

  紫極君安撫詢問了半日,她終於顫聲道:「我有時候會突然覺得自己在做夢,稀裡糊塗地做許多沒想過的事。顯之師兄說我傳信叫他去大荒,可我之前真的沒想過。好多事、好多事我都迷迷糊糊的……本來覺得不該這樣,可很快又覺得理所當然……師尊,顯之師兄,我這個人是不是太糊塗太笨了?我真的沒殺你們?」

  顧采和紫極君幾乎異口同聲:「當然沒有。」

  她似乎信了些,閉上眼喃喃:「那就好,不然我拿什麼臉見你們……」

  紫極君不由暗暗嘆息。

  當年徐州鬧妖患,百裡內幾乎無活人,姜書是他在草叢裡抱回的孤兒。其時他也曾疑惑,那荒煙蔓草遍地枯骨的地方,怎會有白白胖胖哭聲響亮的嬰孩?如今看來,正是仙聖的刻意安排。

  盤神絲有緣者須得家道敗落,父殺母,養育恩人慘死,加之出生在雷雨夜的子時,確然都可以人為促就,仙聖甚至留了一手,好讓仙門不生警惕,若非那令狐後人以別致法子驅趕仙聖,姜書便要親手鑄下大錯。

  操縱旁人到如此地步,聞所未聞,而親手虐殺養育恩人又何其殘忍,仙聖此人實實冷酷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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