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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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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十四郎] 蓁蓁美人心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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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21:32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零九章 必曾相識

  外面傳來令狐蓁蓁的聲音,不知在和誰說話,輕柔的聲音似晨間清風。

  秦晞懶洋洋地聽著她的聲音起伏,只是不想起,忽然又聽一個粗魯的聲音不耐煩地大吼:「旱魃都跑北之荒來了,怎麼又來個思士思女!不知道!別煩我!老子的貨偏偏要走南北二荒,煩都煩死了!一大早還被你拽著問話!讓開!」

  好凶。

  秦晞一個翻身下床更衣,飛快把玉清環拴上髮辮。

  這麼會兒工夫,她不知又拽了誰詢問,答者顯然為老不尊:「我既不思士也不思女,小姑娘的美貌我倒是會思上一思。」

  簡直不堪入耳。

  秦晞一把拉開門,卻見那位陳師兄與他幾個同門圍住令狐蓁蓁,拱手致歉:「昨日旱魃來襲,村裡太亂了,沒趕得上救助令狐姑娘,我心裡十分慚愧。」

  什麼沒趕上?就是沒敢進去。秦晞默默在肚裡補一句。

  令狐蓁蓁一點也不介意:「王師兄,我沒事。」

  陳恪倒抽一口涼氣:「我姓陳……」

  秦晞撐不住「嗤」一下笑出聲,見眾人都望過來,他聳了聳肩膀:「我餓了,令狐姑娘帶我去食鋪?」

  他是金主,他說了算。

  令狐蓁蓁半點不猶豫:「走。」

  或許因為經脈凍傷還沒好,撐不起真言,她換了身冬衣,脖子上一圈白毛,腰帶上還有搖晃的小絨球,看著更像小狐狸了。

  細雪落在她睫毛上,不知為何,腦海裡突然浮現一個姑娘滿身雪片劈裡啪啦往下掉的情形。

  像一隻裹在雪裡的小狐狸,彈飛無數雪花,向他奔來。

  恍惚中,他甚至能聽見自己說話:這酒叫一醉方休,飲前須得端個架勢,否則一口就醉。先不急喝,我教你。

  秦晞扶住額角,試圖抓住那一掠而過的答案,卻怎樣也無能為力。

  「秦元曦?」

  輕柔的聲音近在咫尺,令狐蓁蓁仰頭靜靜看著他。

  秦晞低聲道:「我們以前是不是認識?」

  她一愣:「我肯定不認識你。」

  秦晞沒來由生出些火氣,特別想在她腦袋上重重敲一下,手揚起了,卻又立即收回。

  他真有些不對勁,多半因著生了風雷魔氣,把無妄法丟下了,近日甚有春心萌動之態,從試圖輕薄女子到真的上手輕薄,連春夢都做上了,簡直匪夷所思。

  他稍稍離她遠些,忽聽她又道:「你要是把療傷術記賬上,我就不帶路了,錢也不退。」

  大不了打一架,不信打不過他。

  秦晞覺著似乎摸透了她古怪的人情往來之道,總而言之,必須按照她的規則來互不相欠,擅自給予或拿取都不行。

  到底怎麼長大的?不像正常人。

  他偏頭想了想,順應她的規則:「好。」

  令狐蓁蓁大鬆一口氣,頓覺肚餓,進食鋪毫不猶豫點了份巨大的乾餅與濃湯,一面問女掌櫃:「請問你有聽過思士思女的傳聞嗎?」

  女掌櫃反倒露出驚詫之色:「哦?還是頭一回有人問我思士思女的事。」

  令狐蓁蓁眼睛亮了:「是聽過?」

  女掌櫃往對面一坐,開始說來話長:「都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我祖母當年遇到個會吃人的妖獸,自以為沒活路時,有個人救了她。聽說祖母是開食鋪的,每日客人往來不少,他便請她幫忙,若遇見面上覆黑霧的,或者戴冪蘺的,就問問是不是司幽國遺民。若是,他有族裔的訊息。若不是,便也罷了。」

  令狐蓁蓁問道:「還有嗎?」

  女掌櫃道:「祖母為了報恩,每日都留心村裡有沒有什麼面覆黑霧和戴冪蘺的人,可惜一個司幽國遺民都沒遇過。巧的是,她有次被野妖捉弄,攝進荒山,又將沒命時,還是那個人救了她。十幾年過去,他看上去一點變化都沒有,祖母便知他肯定不是普通人,而且這一次,他懷裡多了個小嬰兒,神情非但不高興,反而心事重重地。祖母猜他可能就是司幽國遺民,一直在尋自己的族裔,遂保證即便自己不在人世,兒孫們也會替她一直問思士思女的事,可那個人卻說不用了。」

  令狐蓁蓁聽得入神:「為什麼?」

  女掌櫃嘆道:「聽他的意思,好像最後一個族人已死了。祖母一心想報恩,便問他自己有什麼能做的,他只搖頭,說了句『往事盡歸塵土,應當也是她的心願』。祖母見他懷裡的孩子不哭不鬧,一直在沉睡,擔心他照顧不好孩子,便想邀他來村中長居,至少把孩子順利養大。那人還是拒絕,只說『我該回鞠陵於天了』,說著就走了,直到祖母病逝,再也沒見過他。」

  「咣」一聲響,是令狐蓁蓁驟然起身,不小心碰翻湯碗,她直直盯著女掌櫃:「他長什麼樣?叫什麼名字?」

  女掌櫃訝異她的反應,卻還是說道:「名字倒不知,聽說他長得面黃肌瘦,一點不像有力氣的樣子,卻一下就能把妖獸打跑。」

  面黃肌瘦卻很有力氣,帶著一直沉睡的嬰兒,一定是大伯,真正的徐睿。

  女掌櫃見她發愣,便笑道:「這麼多年過去,我還是聽從祖母遺願,見著戴冪蘺的便與他們說這個故事,可惜誰也都不是司幽國遺民,想必思士思女當真不存於世了,小姑娘是頭一個主動問我的,不在意與你說了這樣多。」

  令狐蓁蓁重重吸了口氣:「你知道鞠陵於天是哪兒嗎?」

  女掌櫃將湯碗收走,搖頭道:「從沒聽過這地方,多半是祖母記錯了。哎,說了這樣多,要不要再來些飯食?」

  令狐蓁蓁卻不說話,揚手丟下五兩銀問詢費,轉身就走。

  鞠陵於天,醒齋先生可能會知道這地方,她這就去南之荒找他。

  胳膊被人輕輕拽住,秦晞的聲音在頭頂響起:「都過去這麼多年,若真有那地方,也不差這幾日,何必帶著傷餐風露宿。」

  道理是這個道理。

  「可醒齋先生說不定很快會離開大荒。」

  秦晞見她眉間鬱色沉沉,便問:「既然給他做書童,合該給你報酬,給了沒?」

  令狐蓁蓁點頭:「預支了一個月的。」

  「那他至少一個月都不會離開,後面的錢不預支,難道讓你喝西北風?」

  真有道理。

  令狐蓁蓁抬眼看他,他耳朵尖莫名在發紅,故作鎮定移開視線,稍稍朝後退了退,才又道:「何況大荒的事,問大荒人才更清楚。不要急,回去休息。」

  又休息?

  她轉身繼續走:「我走走。」

  秦晞跟在她身側,想起上一回來大荒的籤文裡有「思女無後」四字,他一直琢磨不透是何意,今日聽見她提及思士思女,心裡忽然便有一種極奇怪的感覺。

  他不動聲色地開口:「令狐姑娘說自己是一脈修士,我是三脈的,一向仰慕一脈修士風采,姑娘可否給我介紹一下?」

  令狐蓁蓁嫌麻煩,答得簡潔:「他們人都不錯,尤其是沈不平。」

  ……沈均?不錯?

  秦晞想了想:「姑娘可知排行第三的俞修士為何許久不曾出現?」

  她嘆了口氣:「魚白好像魂散了,不知什麼時候能醒。」

  連這麼隱秘的事都知道。

  秦晞此時的內心已不能叫疑竇叢生,而是驚濤駭浪,驟然停下腳步,眼怔怔看著她。

  他們理應認識,倘若不認識,才是有蹊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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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21:52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一十章 此身彼身

  秦晞靜靜端詳手裡小巧的玉葫蘆。

  這是他自破敗家族中帶出的唯一一件東西,曾被失手摔碎過,可它現在完好無損,外面裹了一圈若木樹皮紙,其上還有血凝成的符。

  他一度全然不知是誰畫的符,誰替他拼好玉葫蘆。

  現在隱隱有了答案。

  不是錯覺,他確實忘了重要的人,且忘得十分簡單粗暴,獨獨在記憶裡把那人的存在抹去,而現實中處處都是破綻。

  秦晞推開屋門,院內積雪深深,月色蒼白映照,令狐蓁蓁正對著滿院雪飲酒發呆。

  「令狐姑娘不冷?」他款款走去近前。

  「所以喝酒。」令狐蓁蓁把手裡的酒壇舉起。

  秦晞懶洋洋往牆上一靠:「我以為令狐姑娘心思澄澈,不會借酒澆愁。」

  她並不理他,自相遇後,自己一路心猿意馬,她倒是風淡雲輕。可他有模糊的印象,小狐狸曾向他奔跑,如今卻拿背對著他,清澈明媚的視線偶爾給他,也只是雁過無痕。

  他這邊連春夢都做了。

  不能忍。

  秦晞從她手裡搶過酒壇,一氣喝個精光,她馬上瞪過來,琥珀眼珠裡亮起驚詫而惱火的顏色。

  他低頭看了她一會兒,她滿臉都是為了錢忍著不打人的意思,一丁點兒依戀都沒有。

  秦晞從袖中掏出一壇酒遞過去,友善一笑:「那個不好喝,這個給你,就當賠罪。」

  令狐蓁蓁接過來拔開蓋子一聞,瞬間從惱火變為驚喜:「是一醉方休!」

  他從袖中又取出一壇,與她碰一下:「乾了。」

  誰跟他一口氣乾一壇一醉方休,她又不傻。

  令狐蓁蓁只當沒聽見,小口啜飲,酒液入腹,久違的溫暖包裹住她。

  不防他又掏出一壇:「這是一種叫枯木逢春的酒,喝完反而長精神,令狐姑娘可要嘗嘗?」

  她將信將疑嘗了一口,只覺寡淡如水:「這個不好喝。」

  「那再換個。」秦晞慢條斯理繼續掏酒壇,「這是青州的燒酒百花殺,滋味比一醉方休嗆一些。」

  「……太辣了。」

  「不如試試梁州的金風玉露,多半是你喜歡的口味。」

  ……

  令狐蓁蓁懷疑他袖中乾坤只裝了酒,一會兒工夫地上酒壇沿牆堆了一溜,都是她嘗一口,他再一氣喝乾。他看上去倒是面色如常,可她覺著自己好像不行了。

  「我去睡覺。」她扶著牆往裡走,「你的酒不錯,下次我還你大荒酒。」

  秦晞扶著她的胳膊回房,淡道:「還酒不必,我問些事情,令狐姑娘如實作答就算還清了。」

  哦,好。

  令狐蓁蓁腳步虛浮地往軟塌上一坐,拍了拍身邊:「坐,問。」

  他卻沒坐,只蹲在她身前,兩手把她的臉一捧,低聲問:「以前真的不認識我?一點印象沒有?」

  那雙被醉意暈染的琥珀眼睛依舊直率而清澈,裡面沒有一絲猶豫。

  「不認識,沒有。」

  秦晞從懷中取出裹著符紙的玉葫蘆,還沒問,她已經奇道:「這不是我畫的符紙嗎?你怎麼有?」

  他故作不信:「你畫的?你會畫符?」

  手藝人的能力遭受質疑,令狐蓁蓁立即翻出白麻紙,咬破指尖穩穩當當給他畫了道避垢符:「你裝著,保證最少三個月你怎麼糟蹋都是乾乾淨淨的。」

  秦晞卻沒收,戴著漆黑手套的左手掌心吞吐療傷術銀光,替她將流血的指尖治癒。

  細白的手指輕輕觸在手套上,令狐蓁蓁摸了摸手感特別好的漆黑軟皮,問了個早就想問的疑惑:「這是假手?」

  「是真手。」

  他答得簡潔,將風雷魔氣壓制住,緩緩扯下手套。

  往日活蹦亂跳又癲狂的風雷魔氣此刻靜靜盤踞在掌心,凝成一隻嬌小的黑狐狸,長長的尾巴輕輕搖動。

  它今日簡直乖得聞所未聞。

  因覺令狐蓁蓁湊近過來,秦晞按捺住沒動,任由她低頭看掌心的漆黑小狐狸,幾綹軟而涼的頭髮落在手腕上。

  「居然會動,」她聲音很輕,「原來不是痣。」

  那團漆黑的風雷魔氣又開始搖頭擺尾,似乎要向她證明自己確然不是痣。

  秦晞默默看著令狐蓁蓁顫動的長睫毛,忽然開口:「令狐姑娘,我們既然一路同行,彼此還是坦誠相處比較輕鬆,你覺得呢?」

  她連連點頭:「對。」

  「你對我是怎麼看的?」

  她半暈半醒想了半日:「叫我騙子的時候特別討厭,後來兩清就算了。現在你是麻煩的金主,我負責忍耐你。」

  「所以你很討厭我?」

  「有什麼討不討厭,遲早兩清。」

  秦晞眯起眼:「兩清是?」

  她醉得言語含糊:「帶完路我們就不認識了。」

  他定定看著她,半天不說話。

  她那雙濃密的睫毛忽如蝶翼般揚起,染著醉意的眼睛裡如多了一段妖嬈霧氣,好似對著他,又不像對著他,左右看了一陣,問得恍惚:「什麼味道?好香。」

  秦晞沒有動,任由她四處亂聞一陣,一頭撞在自己肩膀上,湊在脖子附近嗅了嗅。

  「是這裡。」她莫名醉得一笑,當即闔眼沉入夢鄉。

  他兜著腰把她抱回床褥上,仔細脫了鞋蓋好被子,再把幾隻燒炭銅盆拉過來放在附近。

  令狐蓁蓁是這樣的人,自覺兩清,便能揮袖離去,半點不再牽扯。

  真狠心。

  秦晞合上門之前回頭看了一眼,她半張臉埋在被縟裡,睡得一無所覺。

  當天晚上,他又做了一個夢。

  他沿著堆放酒壇的牆壁一點點走,進了大門往右拐,來到了令狐蓁蓁房間。

  夢境如此真實,牆壁上華麗毛毯的圖樣與細小絨毛都看得清清楚楚。銅盆裡炭火忽明忽暗,那妖嬈而窈窕的身影與被子纏在一起,滿頭濃密長髮鋪開在枕頭上。

  她睡得很沉,那麼,輕輕摸一摸她的頭髮應當不會驚醒她。

  別走,別離開他,他可不會允許這種事,真是個狠心的人。

  他伸出手,黑霧繚繞,極輕地觸在她柔軟髮絲上,卻還是把她驚醒了。她原本紅豔的唇色頃刻間被凍得青白,口中霧氣噴吐。

  秦晞驟然睜開眼,只聽見外面一陣陣銅鑼喧囂,滿村的人在尖叫:「旱魃又來了——!」

  他疾電般衝向令狐蓁蓁的房間,房門已然大開,她又一次暈倒在地。

  這次旱魃來得快去得更快,只有倒黴的令狐蓁蓁兩次被寒氣刺傷經脈,貨真價實地病了,縮在被子裡滿頭冷汗。

  「他為什麼總找我?」她在病痛中萬分不解,「我又沒欠他什麼。」

  秦晞默默擰了巾子拭去她額上冷汗,一手將她抱起,另一手掐在後頸大椎處釋放靈氣鎮定經脈,淡道:「有可能他欠了你什麼。」

  令狐蓁蓁昏昏沉沉地反問:「他欠我什麼?」

  沒有人回答她。

  高燒燒得她視線一片模糊,因覺有人替她用冰冷的巾子拭汗,令狐蓁蓁竭力想看清,只望見一雙漆黑的眼睛,有火焰在眼底清透跳躍。

  「秦元曦。」不知為何,她全然憑著本能喚出這名字。

  秦晞替她蓋好被子,摸了摸她濕漉漉的額頭,聲音很輕:「睡吧,很快就會好。」

  她似是聽進去了,凌亂急促的呼吸漸漸變得深邃,被拉扯入柔軟夢鄉。

  秦晞慢慢摸出鍍金木籤,上面有八個字:此身彼身,在彼身中。

  他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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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22:04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一十一章 失而復得

  孤月高懸,秦晞踏雪款行,停在寂靜山坳間。

  他慢慢脫下左手的玄豹皮手套,風雷魔氣不再是狐狸形狀,猙獰而混沌,彷彿狂狼拍岸,試圖掙脫桎梏。

  他沒有阻止,任由它放肆地呼嘯而出,糾纏了蒿裡陰寒之意的風雷魔氣霎時間鋪天蓋地。

  秦晞靜靜看著魔氣深處那道烏雲般的身影,黑霧覆面,背負血枷鎖,他丟失的短刀懸在上面,刺入後背,直指心臟。

  夜夜夢非夢,原來是他。

  他邁開腳步朝另一個自己走去,另一個他也在朝他走來。

  秦晞看見了,那座美麗如畫的小山谷,令狐蓁蓁面覆黑霧,只有鼻尖與嘴唇露在外面,眼淚懸於唇角。

  他不讓她看,不讓她說,眼睜睜看著龍群飛刃穿過她的心口。

  一切是他咎由自取。

  黑霧如高浪,傾瀉著砸向他,丟失的另一半神魂,丟失的所有記憶,半年來他所有的漂泊與尋找,頃刻間回歸身體。

  原來他丟失了這麼多東西。

  師尊的告誡猶在耳畔:小九,情可以談,卻不能瘋魔。

  倘若他與令狐蓁蓁注定是孽緣,瘋魔又如何?

  令狐蓁蓁奪得盤神絲時,本就是重傷瀕死之身,盤神絲離體的瞬間,加上神物索取的代價,幾乎當場灰飛煙滅。

  她還是許了願,用最深刻美好的記憶,換取他同樣忘記她,以免他痛苦。

  像她說的,兩不相欠,從此再無瓜葛,忘得一乾二淨。

  他不會讓她遂願。

  若一切終究是孽緣,他也要扳回善緣,義無反顧,決不妥協。

  秦元曦注定要與令狐蓁蓁死生糾纏,偏執也罷,瘋魔也罷,他絕不會放過她,也絕不會放過自己。他們會永遠在一起,永遠不分開。只有她,他從未做過他想。

  執念不滅,白日成魔。

  想讓他忘記,他便借著風雷魔氣將神魂一分為二,把記憶給另一半。

  想塵歸塵土歸土兩不相欠,他便將盤神絲鎖在另一半神魂上維持不散,上天入地,也要尋到她重來一遍。

  秦晞看見自己在茫茫蒿裡尋找著她那一點點魂魄聲音,那裡太安靜,是死寂之地;也太吵鬧,神魂的低語不絕於耳。

  他看不見,沒有聲音,日日承受穿心的痛楚,以此為代價找了很久很久,終於聽見那一線清澈的聲音,她在喚他:秦元曦。

  一剎那,星河倒傾,日月齊輝。

  *

  旱魃的第二次來襲讓整個小村落徹底亂套,令狐蓁蓁高燒昏睡中,也覺外面吵鬧聲不絕。

  腦殼要炸了。

  她痛苦地翻身捂耳朵,手腕上有個冰冷的玉器輕輕拍在唇邊,她撐開燒得巨痛的眼睛,才發現那是一枚翠綠的小玉環,上面有數道焦黑刻痕,遠比看上去要重許多。

  又是一件覺得眼熟卻怎樣也想不起的東西。

  令狐蓁蓁把腦袋埋進被子裡,不知過了多久,喧囂聲散去,水墨色澤般的晨曦光影映在窗楹,影影綽綽,她又望見床邊站著一個人。

  像是被烏雲揉在一塊兒,又是那隻旱魃。

  她竭力掙扎想起身,可這次並沒有什麼刺骨寒意襲來,他只是緩緩俯在床邊,隔著黑霧凝視她。巨大的枷鎖如鏽如血,她終於看清上面的刀刃,黑玉柄,明珠點綴其上,一面巽卦,一面震卦。

  似乎在哪裡見過這柄短刀,甚至很熟悉,用過很久,可她想不起。

  迷離間,又覺他朝自己伸出手,似是想觸碰她。

  令狐蓁蓁動也動不了,只能有氣無力地囈語:「我不認識你,沒欠你什麼……為什麼總……總找我……」

  指尖觸到她面頰,是溫暖的。

  烏雲般的黑霧消失,枷鎖化為青煙,短刀叮噹一聲掉在地上,覆面黑霧散去,露出秦元曦的臉。

  他像是吃了很多苦,幾乎面無人色,可那雙眼睛裡的火焰,比任何時候都璀璨而絢爛。

  熟悉的溫文爾雅的聲音,在微微發抖:「當然是因為我欠了你。」

  令狐蓁蓁燒得通紅的雙眼迷惘地看著他,漸覺眼前金星亂蹦,朦朦朧朧聽見他說話:「小師姐,睡一會兒吧,起來就都好了。」

  怎麼叫她小師姐?

  她無能為力地沉入熟睡,再想不起其他。

  好像有個人一直在與她緩緩訴說什麼,聲音很輕,很軟,喃喃細語一般:「我終於找到你,把你帶回來了……」

  誰?她被誰帶回?

  令狐蓁蓁覺著自己像是泡在溫暖的水裡,折磨她的高燒已退,但從頭到腳從裡到外都像一把沙子,湊不起來,既不聽使喚也沒有力氣。

  熱氣氤氳,曬乾花草般暖洋洋的香氣彷彿藏在每一滴水汽裡,落在她眉間鼻端。

  濕透的薄衣緊緊貼在身上,有人在後面抱著她,令狐蓁蓁微微動了動,像是發現她醒了,他的手掌便順著她的肚皮上下呲溜,秦元曦的聲音在耳畔異常清晰:「我剛才真聽見你肚子裡叫了一聲,特別響。」

  散漫的意識終於回歸身體,她茫然四顧,這裡不知何處湯池,水色乳白,岸邊積雪皚皚,生滿紅色瑩潤果子的冬青長歪在池邊。

  以上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湯池裡,只著一件濕透的薄衣。秦元曦也在湯池裡,還在後面抱著她,手掌還順著她肚皮繼續呲溜。

  令狐蓁蓁幾乎是蹦著轉身,不防肩膀被他握住,他善意提醒:「小師姐別轉身,衣服濕透不雅觀,師弟不能看。」

  「你……」震撼太過,她舌頭難得打結,「你居然……你怎麼能、能……就是在大荒也……」

  「可是小師姐出了太多汗,眼看高燒退了,再著涼也不好,師弟這才冒昧舉止。你看,穿著中衣,我只幫你洗了頭髮而已,什麼都沒看。」

  令狐蓁蓁皺起眉頭:「我不是你小師姐。」

  他渾不在意:「雖然我是三脈修士,但一脈小師姐就是大家的小師姐。」

  他怎麼突然變得這麼難纏?

  令狐蓁蓁竭力回想眼下這荒唐一幕的緣故,卻只記得做了個噩夢,旱魃蹲在床邊還和她說話,她被嚇暈了。

  飛鳥撲簌簌鑽出樹叢,晃落大片積雪,秦晞抬手替她擋去,左臂上漆黑的風雷魔氣如狂狼卷雪般激蕩飛旋。

  「怎麼不是狐狸了?」她下意識問。

  他把手掌攤開在她面前:「你喜歡狐狸,它就是狐狸。」

  掌心一隻漆黑的小狐狸,搖頭擺尾,歡快蹦跶。

  令狐蓁蓁愣了半日,終於冷靜下來:「我要出去,你先避讓。」

  秦晞立即放開她:「好,小師姐稍等。」

  水聲蕩漾,他上岸後不久便是窸窸窣窣穿衣服的聲音,旋即踏雪聲響起,他說道:「我在樹後等小師姐。」

  令狐蓁蓁猛然轉頭,見他鴉青身影漸行漸遠,這才忙不迭地四處找衣服,還好都在岸邊放著。

  秦元曦在發瘋,竟然和她一起下湯池!這金主要不得了,只能忍痛割黃金。

  她飛快穿好衣服,忽覺脖子上多了個東西,正是那枚翠綠小玉環,她想起秦元曦髮辮上也掛玉環,多半是他的。

  她正欲扯下,便聽秦晞的聲音在遠處響起:「小師姐,別扔上清環。」

  令狐蓁蓁駭然:「你偷看?」

  「師弟並沒有。」他好似有些委屈,「但你要扔上清環,我會知道的。」

  她停了片刻,低聲問他:「你想幹什麼?」

  他反而詫異:「讓你帶我游歷大荒風土人情,一開始不就這麼說?」

  「那這個玉環是?」

  「師弟不認路,又不能時時刻刻跟著小師姐,上清環是做個記號,萬一迷路或者遇事,我能找著你。」

  令狐蓁蓁斟酌道:「如果我不想再帶路,錢退給你行嗎?就是那個民居的租金我實在沒……」

  秦晞緩緩道:「錢不夠可以再加,我說過,我有十足誠意。今日之事是師弟冒犯,但事出有因,還望小師姐體諒,師弟定然絕不再犯。」

  還能再加的?

  令狐蓁蓁試探道:「再加一倍?」

  「十倍也可以。交易是雙方的事,師弟已擺出自己的誠意,小師姐自行斟酌。」

  輕快踏雪聲漸行漸近,秦晞回過身,頭髮濕漉漉的小狐狸已朝自己奔來,兩眼泛著黃金的光。

  「走。」她向來俐落乾脆,登時全無芥蒂,「先回村落,等我能運轉周天了,就出發去東之荒。」

  見他不說話只是靜靜看著自己,令狐蓁蓁奇道:「怎麼了?」

  不會是要反悔吧?

  秦晞返身下山,輕道:「師弟今日才知,失而復得是什麼。」

  「是什麼?」

  他沒有回答,令狐蓁蓁抬頭望向他,或許是雪光,或許是天光,他眼底有恍如淚光的色澤一閃而過,轉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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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一十二章 云胡不喜(上)

  周璟又一次沿著湯谷的邊緣尋了十幾日,卻始終尋不到進去的路。那株橫貫天地的扶桑樹看著近在咫尺,實則遠在天邊,怎樣也靠近不得。

  他的體力瀕臨極限,不得不再次退回最近的溫源村,稍作休整。

  食鋪掌櫃見周璟時隔半月又回到這裡,便笑著招呼:「小友這次還是要燒酒十壇?」

  周璟默默頷首,尋了個角落坐下,沒一會兒,掌櫃卻端來兩碟炸饅頭片。

  「總要先吃點東西墊著。」掌櫃甚是關懷。

  周璟恍若未聞,只將燒酒裝入袖中乾坤,直至出了食鋪,兩碟炸饅頭片他一下沒碰,猶在冒熱氣。

  世間溫情從來比那層熱氣還淺薄,又一般地不可捉摸,笑裡藏刀口蜜腹劍,他見過太多,不要也罷。

  周璟拆開一壇燒酒,一氣飲了半壇。

  來大荒已半年有餘,南之荒的巫山靈藥,西之荒的朱木果實,北之荒的大澤之精,三件能夠聚攏神魂的天材地寶都已取得,只剩下扶桑樹果實,看似簡單,卻毫無頭緒。

  傳說上古諸神尚未厭棄大荒時,扶桑樹曾為太陽三足金烏棲息進出之所。大荒遭遺棄後,這株神樹漸漸便成為天材地寶一般的存在,然而向來只有寥寥無幾的修士才有機緣取得。

  或許他並非有機緣者,盡管如此,還是要竭力嘗試。

  三師姐為了救他與死無異,他什麼也還不起,無論如何,至少要將她救醒,這是他覺著自己唯一尚有些用處的地方。

  辜負了師尊的教誨,酒他也爛醉,人情世故上也攪得稀碎,每回都是這樣,被騙然後害慘身邊人,周叢華如此狼狽。

  十壇燒酒喝完,周璟隨意尋了家客棧,昏天暗地倒在床鋪上就睡。

  最好今夜不要有夢,他什麼也不想夢見。

  夜半三更時,地磚上赫然出現了個洞,萬鼠妖君稍稍把腦袋探出去一絲絲,一眼望見俯在床上醉死的周璟,只把聲線壓得近乎耳語:「是他。妖丹我去拿,你就別去了,躲遠點,修士鼻子都很靈。」

  葉小宛上下打量他:「你行不行?」

  他是被南荒帝逐出大荒永不得入的舊妖君,在大荒反比在中土更弱無數,連爪子都玲瓏了不少,周璟一個打他十個多半沒問題。

  萬鼠妖君顧不得與她發火,只催促:「快走!我自有辦法!」

  墨瀾的遺言是「救救阿喬」,他不曉得阿喬是誰,傷心欲絕之下只往她曾提過的青州喚仙崖一帶去了,剛巧便遇見重創的葉小宛倒在海邊,原來她就是阿喬,是墨瀾的甥女。

  葉小宛傷癒後,他便將她與墨瀾的花身送回大荒,結果在南之荒偶遇周璟,他身上竟有絲絲縷縷墨瀾的妖力,可見剩下的半顆妖丹是被他拿走了。雖不知這年輕修士想幹什麼,但妖丹總得拿回來。

  他們一路偷偷摸摸遮遮掩掩跟著周璟來湯谷,眼看他今日醉得徹底,便試圖偷回妖丹。

  見葉小宛躲遠,萬鼠妖君化作一團陰風撲向床邊。

  妖丹在哪兒?

  他變作一隻細小老鼠,從周璟的腦袋一路亂竄到腳,什麼都沒找到。

  眼前忽然金光璀璨,萬鼠妖君來不及躲避,被周璟一把抓在掌中。

  「我只想拿妖丹!」他吱吱大叫,「墨瀾的妖丹你留著無用,卻能救她的命!」

  周璟不說話,只陰森森盯著他,深夜裡,他眼底彷彿藏著冷火一般,萬鼠妖君被他看得毛發皆立,卻聽他開口道:「我聞到味道了,她人呢?」

  怪不得葉小宛見到他跟見到鬼一樣,萬鼠妖君這會兒也覺見到鬼,急道:「哪個她?老子一路跟過來誰都沒見到!快把妖丹……」

  話音未落,金光直刺雙目,他不由大駭。

  紅白相間的花瓣雨忽然飛旋而起裹住萬鼠妖君,本該跑遠的葉小宛倏地出現在客房。

  她變了些許,頭髮更長,眸色裡泛出一種迷離的豔紅,衣裳半紅半白,雲一般裹住身體。她的臉微微側過去,似是不敢看他。

  周璟盯著她看了一會兒,語氣淡漠:「我還以為你會跪下痛哭流涕求我原諒。」

  葉小宛低聲道:「如果你願意把小姨的妖丹給我,我可以跪到你厭煩。」

  若有若無令人想入非非的柔媚之香鑽入鼻腔,周璟望向她的目光越來越冷,甚至凝成一股殺意。

  她當日就是用這手段來迷惑他。

  葉小宛慢慢朝後退了兩步,她也不想,可天生妖氣與香氣纏繞,她沒法收斂妖氣,或許這就是小姨擔憂的,怕她日後不得安生。

  她又道:「錯的是我,請你不要拿小姨的妖丹撒氣……」

  話未說完,只覺金光撲面而來,衣襟被他重重抓住。

  又想殺她?

  葉小宛沒有掙扎,任由他挾持,冷風呼嘯而過,眨眼竟出了溫源村,她又被一把推遠,周璟像碰過髒東西一樣擦了擦手,離她遠遠地。

  夜風把香氣吹散,他背著手冷道:「妖丹在我這裡,你可以看看。」

  他從懷中取出那半枚寶珠似的妖丹,托在掌心。

  葉小宛輕道:「我看到了,然後?」

  周璟「嗤」地笑出聲,語氣變得譏誚:「沒有然後。我就讓你看看,你永遠也碰不到它。」

  葉小宛剎那間只覺遍體生寒,曾經那個寬厚爽朗的周璟,眼前這個惡毒刻薄的周璟,不像一個人,又確實是一個人。

  她終於抬頭望向他,年輕修士曾經闊朗甚至粗疏的氣質全沒了,變得幽深無波,也瘦了不少,眼裡的血絲和眼底的陰影讓他看上去陰鷙而尖利。

  她怔了半日,忽然道:「我知道你想找扶桑樹果實,為了救俞修士。有一條路可以進湯谷,我去拿,就用果實換妖丹,如何?」

  周璟譏誚依舊:「還騙我?你在中土做了幾十年人,怎會對大荒如此瞭解?」

  「湯谷是我為數不多比較熟悉的地方。」她說得很快,「你不信的話,我可以等,等你救活俞修士,再把妖丹給我。」

  周璟盯著她,語意森然:「葉小宛,你到底是個什麼東西?事到如今還在我面前理直氣壯討價還價。」

  她再次垂頭避讓他銳利的視線:「我害你,你捅我,我們已經扯平了。」

  頭頂腳下忽有金光如絲綢懸浮,殺意凜冽,她沒有抬頭,也沒有動。

  過了很久,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要嚼碎她一般:「你對我一點愧疚不曾有,果然骨子裡是冷血的花妖。」

  葉小宛沉默不語。

  不知為何,忽然想起雲雨山那暴躁的年輕修士,直來直去,粗中有細。周璟必有過非常遭遇,才得如此非常反應,他是在恨他自己,試圖扼死曾經天真的周璟,逼著自己變得殘酷。

  她深深吸了口氣:「你不放心我拿果實,要不我帶你去?」

  周璟冷笑:「三師姐的命我當然不會放你手上,快說,在哪裡?」

  她指向西面漫漫群山:「往那裡走,但進去之前我要先準備……」

  黑虎坐騎從天而降,咆哮著落在她眼前,周璟森然道:「現在就走,我不會給你任何耍花樣的機會。」

  葉小宛抿了抿唇,默默坐上虎背。

  湯谷最西邊有一條曲折幽深的山谷狹道,妖獸坐騎停在谷口不停咆哮,無論如何不肯再進。

  「這條山谷幾百年前叫思士谷,聽說住過上古異族,不過現在只是條岔道特別多的麻煩地方。」她指向山谷最深處,「最裡面有一條岔道能通向湯谷中心。」

  周璟見此地陰寂無聲,恍若死境,不由皺眉:「你怎麼知道這裡?」

  葉小宛款款前行,紅白交織的華美衣裙拂過地上漆黑的碎石:「小姨以前被夫家追殺,帶我逃進這裡,後來為了報仇,也把自己的仇家用幻香摧魂陣困在這裡。」

  「被夫家追殺?」

  「不錯。」葉小宛聲音極淡,「那個夫君並不愛她,他的家族也不愛她,不過看上她的血脈。後來遭遇魔頭,她只顧著自己逃命,還把那位死去夫君的妖身搶走,夫家因此恨極了她。」

  周璟眉頭皺得更深:「她可以不嫁。」

  葉小宛看了他一眼:「他們也可以不娶。沒有道理讓被強迫者去體諒施暴的人。」

  周璟道:「說的對,沒有道理讓被害者體諒加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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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22:31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一十三章 云胡不喜(下)

  葉小宛沒說話,及至行到山谷深處,忽見前面平底旋起一條發光巨龍般的物事,須臾間近在眼前。

  龍群飛刃?!

  周璟一驚,然而龍群飛刃何其迅捷,根本沒有任何避讓的餘地,硬生生穿透兩人身體,眨眼便再也看不見。

  幻覺?周璟看了看完好無損的身體,琢磨不透。

  葉小宛指向山壁漆黑的石頭:「聽說以前在這裡聚集過的上古異族不用說話就能互相交流,神魂意念非常強,這些山岩恰好能感應到異常執著的念頭,所以時常會有異象。方才那個,是小姨仇家留下的一股執念吧。」

  周璟沉聲道:「你早知令狐蓁蓁是令狐羽後人,還能與她如常說笑?」

  這是何等可怕的心機城府?

  葉小宛拐進一條漆黑岔道:「我自然是別有用心。」

  周璟喚出金光長刀,隨她進了岔道,迎面而來卻是墨瀾拽著年幼的葉小宛竭力奔跑的景象。

  葉小宛視如不見,只越走越快,不知走了多久,四下漸漸熾熱起來,她從袖中取出一隻瓷壇,裡面似是裝了清水,旋即摘下髮間二喬牡丹丟進去。

  對花草妖來說,湯谷的熾熱近乎天敵,她額上汗水涔涔,面色如雪一般,又取出一隻小竹筒開始大口喝水。

  周璟眉頭緊皺:「告訴我怎麼走就行。」

  「那你先把小姨的妖丹給我。」

  「不可能。」他斷然拒絕,「我怎知這條路走下去有沒有扶桑樹果實?」

  「那就繼續走。」

  周璟不再說話,過得良久,便聽她的聲音在狹道裡緩緩回蕩:「是我騙了你,我是貪生怕死、不擇手段的卑劣花妖,錯的不是你,你何必學映橋仙子,拿小姨的妖丹脅迫我?早些還我,我早些離你遠遠的。」

  「你想說什麼?」他問得冷淡。

  她沒吭聲,及至穿過最後一段遍地碎石的狹道,眼前豁然開朗,橫貫天地的扶桑神樹近在眼前,接近扶桑樹的山岩全然是暗紅的岩漿,而樹根處遍佈金色火焰,巨大的果實就在火焰上翻轉盤旋。

  葉小宛停在燒得發紅的山崖上,只道:「運氣不錯,有一顆已經掉下來的。每回地火噴湧,扶桑樹都會掉果實,屆時湯谷震顫,天崩地裂一樣,稍有不慎就會丟命,所以趕緊拿,拿了趕緊走。」

  周璟深深看了她片刻:「這地方對花草妖不啻酷刑,你為何這麼熟悉?」

  「我和小姨在這裡躲了三個月,耗了幾乎半座湖的水才僥倖存活。」

  所以她之前說做準備,是要帶大量的水?

  周璟拔腿往前走,方欲縱身而下,忽覺燎燒的地火似無數條巨龍般翻捲而起,扶桑樹撲簌簌抖動著,沉重而碩大的新果實如巨石從高處滾落,整座山谷也開始激烈震顫。

  剛才還說運氣好,眼下就遇著禍事,扶桑樹偏偏這會兒掉新果實。

  葉小宛轉身便要往外逃,因見山崖斷裂開,赤金色的地火從中一噴十幾丈,周璟站立不穩,眼看便要摔落下去,摔下去就算是他多半也沒命。

  她化作一團陰風急捲,長袖急急展開,欲將他拽回。

  周璟勾在燒紅的山岩上,正喚出水行術包裹身體,眼角餘光瞥見葉小宛朝自己撲,不知扔了個什麼過來,當即一刀劈碎,半紅半白的柔紗裂成碎片,蝴蝶般飛了一陣,漸漸化作青灰——是她的袖子。

  金光砸在她身上,地火餘焰舔上她的裙擺,紅白交織的身影倏地成了個火人,無聲無息地摔進裂縫。

  *

  冬月十七,天凝地閉。

  秦晞又做著夢。

  他夢見十四歲時,師尊領著他在開滿春花的山道上款行,慈和而慎重地告誡他:「盤神絲挾腥風血雨而來,你和小七都為此被人改變命運,再不能讓這種慘禍發生。小九,你聰明又冷靜,以後一定要拿到它,牢牢看住,不能落在不著調的人手裡,也不要讓它再惹來禍祟。」

  十四歲的秦晞甚是懶散:「師尊怎麼不讓七師兄來?」

  師尊微微嘆了口氣:「盤神絲狡猾而無情,當遍佈瘡痍的人心遇見它時,更多得到的是自欺欺人的幻夢,可偏偏持有它的條件便是必須先遍佈瘡痍。小七還是得再成熟些。」

  「弟子覺得他比弟子成熟。」

  「你?」師尊淺淺一笑,「為師只擔心一件事,怕有哪個姑娘家折騰你。」

  聽聽這是什麼話?十四歲的秦晞不屑地扭頭裝沒聽見。

  他對姑娘家的態度既不像周璟那樣謹慎,也不像端木延那樣放誕,他從沒覺著姑娘家有什麼特殊的,直到有一天,他真就遇見個特殊的。

  秦晞睜開眼,天色已然大亮,他第一件事就是試探上清環的位置——隔了挺遠,她多半又是當那個莫名其妙的書童去了。

  推開房門,屋簷積雪被風吹落大片,入目是格局疏朗的無風城,也是東之荒大城鎮之一。

  不知誰給起的名,明明風特別大,偏偏要叫無風城。

  秦晞推門進飯館時,令狐蓁蓁正被一群男子圍住,七嘴八舌熱情地回答她的提問。

  她只說了句:「請問你們有沒有喜歡的……」

  話還未說完,四周人已齊齊點頭:「有!就你這樣美貌的!」

  ……東之荒這什麼粗鄙民風?

  秦晞停在門口,只喚了聲:「小師姐。」

  令狐蓁蓁一見他,臉就垮了下來:「你昨天又半夜把我弄醒!」

  四周的男人們一聽這話,立馬散了。

  秦晞有些為難地看著她:「小師姐,這種話不好在大庭廣眾說吧?」

  有什麼不好?她實在煩死他了,自離開那個小山村後,露宿山林他就是夜裡來拍醒她;進村落城鎮住客房,他就跑來敲門敲窗,非得把她吵醒,問什麼事也不說,不知什麼毛病,就算再加一百倍錢也不能忍。

  令狐蓁蓁不友善地瞪他:「再這樣,以後你也別想睡。」

  秦晞偏頭想了想,頷首:「可以,那小師姐一直待我客房?」

  「回頭我找個銅鑼。」大家都別睡。

  他忍俊不禁,指著食單點了一串,又聽她翻著書童小本叫他:「你還沒和我說完,你喜歡什麼樣的人,長得如何,為了什麼緣故。」

  他抬眼看了她一會兒:「毫無禮節,膽大包天,剛愎自用,還特別狠心。」

  他怎麼會喜歡這麼糟糕的人?令狐蓁蓁默默記下來,順便把他歸類到「世間怨偶」這一分類。

  滾燙的肉粒粥送了過來,秦晞推給她一碗,忽然道:「上回小師姐和我說,一脈裡人最好的是沈不平,此話當真?」

  她點頭:「真的,他確實很不錯。」

  「師弟願洗耳恭聽他的不錯之處。」

  這個說來很麻煩,懶得說,她只道:「他特別上道,算賬很利索。」

  秦晞淡道:「師弟算賬也很利索。」

  令狐蓁蓁下意識說道:「你只會算爛賬。」

  說完自己先愣住,自認識秦元曦到現在,他作為金主實在沒話說,特別財大氣粗,絕對不是算爛賬的類型,這印象怎麼來的?

  他卻沒反駁,更沒說話,只揚睫靜靜看著她。

  她從沒見過這種眼神,也從沒人拿這樣的眼神凝視過她,彷彿焦慮與隱忍,狂喜與痛楚糅雜在一塊兒,天上地下只專注盯著她一個人似的。

  「小師姐,」他聲音很輕,「就算這趟帶路結束了,能常常和師弟在一起嗎?」

  可他明明有喜歡的人,為什麼這樣看她?為什麼和她說這種話?

  令狐蓁蓁避開他的視線,搖頭:「不能。」

  秦晞悠然道:「那就師弟常常和你在一起。」

  「也不能。」

  他笑了笑,只把面前肉粒粥裡的肉粒用勺子挑給她。

  真是個狠心的人,最深刻美好的回憶是與他?所以全忘了,還想讓他忘,讓他連恨都恨不起來。

  夜半三更,秦晞這次沒有敲門敲窗,直接推門而入,收斂一切氣息,俯在床邊看她熟睡時濃密的睫毛微顫,豔紅的唇無辜地微微撅著,眉頭卻皺得死緊。

  他將她一綹髮尾繞在指間。

  是活著的,會動的。狠心就狠心些吧。

  秦晞伸手輕輕撫向她的柔嫩面頰,低低喚她:「小師姐,小師姐。」

  令狐蓁蓁茫然睜開眼,一見是他,懊惱地摀住腦門哀嘆:「你又要幹什麼?」

  「師弟本不想打擾小師姐,」秦晞說得很誠懇,「可小師姐一路過來問思士思女的事,師弟也想為你分憂,方才從客棧掌櫃處問到了個有用的消息,你要聽嗎?」

  她一骨碌起身:「說。」

  「據說湯谷西邊有一條奇怪的山谷,連妖獸都不敢靠近,在幾百年前有個名字,叫思士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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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22:43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一十四章 陳年異象

  思士谷,顧名思義,曾有一群思士住在裡面。

  司幽國向來是與眾不同的上古異族,思士思女並不在一起,各自分開住,到了該繁衍生息的時候,才會尋找伴侶,繁衍完畢再繼續分開,若找不到,便也罷了。

  可能這就是司幽國族裔越來越少乃至滅絕的緣故。

  令狐蓁蓁站在幽深曲折的山谷狹道前,仰頭望著兩旁漆黑的萬仞絕壁。思士們多半也挺扭曲,居然住在這種地方,跟令狐羽那座奇葩洞府有的比。

  秦晞看了看停在谷口打呵欠的黑虎坐騎,有人先來了,會是誰?

  他直接上手去翻坐騎背上的鞍座,裡面空空如也,什麼雜物也沒有,倒是黑虎的皮毛上若有若無染著一絲香氣,莫名令人想入非非。

  與妖氣糾纏一處的香氣,是葉小宛?她怎會在這裡?

  秦晞猜不透個中聯繫,在狹道內走了一段,忽然想起什麼,問道:「小師姐方才說湯谷裡有扶桑神樹,師弟只聽過三足金烏曾將神樹當做出入之所的上古傳說,不知現在的神樹有何用途?」

  令狐蓁蓁盡職地給他灌輸大荒常識:「據說扶桑神樹的果實是非常難得的天材地寶,能暖臟腑,提精神,就是特別難拿。果實不大,卻裹在堅硬無比的巨大山岩裡,每次地火噴湧,果實才掉落,然後湯谷裡山崩地裂,特別危險,尋常修士都不敢進。」

  向來越難獲取的天材地寶越是珍貴,果實應當不至於只有這點功效。

  秦晞方沉吟,忽聞湯谷裡一陣驚天動地的震顫,那株橫貫天地的扶桑樹撲簌簌抖動起來,金色地火如無數條龍一般翻捲肆虐。

  令狐蓁蓁拔腿就跑:「真巧!有果實掉落,一定能賣不少錢!」

  秦晞隨她疾馳一段,突然道:「我知道了,葉小宛在這裡,叢華也在。」

  叢華離脈半年有餘,按他的脾性,不可能丟下生死未卜的三師姐不管不問,既然來大荒,必是為尋能救起三師姐的天材地寶。扶桑樹果實如此難拿,功效必定不凡,多半正是他要尋的。

  「你怎麼知道?」令狐蓁蓁驚愕地看著他。

  秦晞答得利索:「叢華當日把墨瀾剩餘的一半妖丹拿走了,葉小宛既然沒死,定要尋回妖丹。她是花妖,不需坐騎,坐騎自然是叢華的,他們現在不知是怎樣情況。」

  搞不好會打起來,叢華說不定已捅了許多刀。

  令狐蓁蓁驟然停下腳步,狐疑地盯著他:「你怎麼會認識碗?你怎麼知道這麼多事?」

  秦晞想了想:「小師姐認識的人,師弟都認識。」

  她一下想起他先前兩次追問自己,以前他們是不是認識。難道當真認識過?可她一點印象都沒有。

  令狐蓁蓁終於有些動搖,試探著問:「那你還知道什麼?」

  「我還知道小師姐有個大伯,以前時常提起他。」

  她面色遽然而變,正要說話,卻見狹道深處旋起一條發光巨龍,無聲無息朝他們撲來。

  龍群飛刃?!

  令狐蓁蓁下意識也喚出飛刃,兩條巨龍當頭撞在一處,卻奇異地一穿而過。她的飛刃群砸在山壁上,發出可怕的聲響,一時間碎石不停滾落。

  是幻覺?

  她顧不得多想,拔腿狂奔躲避落石,見前面有條岔道,立即拐進去,冷不丁黑暗深處又款款走出一道身影,墨一般的衣擺搖曳翻捲,手裡提著一柄長長的直刀,長髮略有些凌亂,散了幾綹在額前。

  他半邊臉凝著血漬,似是受了傷,步伐卻極穩健,甚至充滿殺意。

  彷彿一柄寒光湛湛的刀朝自己刺來,令狐蓁蓁倒抽一口涼氣,死死盯著他的臉。

  一眼鑽心,利刃般的絕世容姿——長得和她好像!

  眼看他要撞上來,令狐蓁蓁又退了一步,肩膀被一雙手扶住,秦晞的聲音在頭頂響起:「這是令狐羽?幻象?」

  他連令狐羽的事也知道?

  令狐蓁蓁還是顧不得多想,令狐羽停在他們身前不到三尺處,昏亂的目光漸漸變得清明,目光灼灼地四處打量,忽然嗤笑一聲:「這招叫什麼?幻香摧魂陣?還算有些用,竟真能叫我做一場噩夢。」

  他說話聲音極低沉渾厚,竟與外表截然不同。

  「原來是那個花妖。」令狐羽語氣不驕不躁,不緊不慢,「當日我雖神志不清,卻也記得你只顧自己逃,你那可憐的夫君還試圖阻攔我。我欣賞你的執著,但血債血償四字未免可笑。」

  他驟然收回直刀,掌心攤開,天頂登時雷雲密集,赤紅的地火灼灼燃燒跳躍,天雷地火鋪開在幽閉的思士谷裡,聲勢滔天。

  「你在何處動手不好,非在此處。」令狐羽目中開始凝聚殺意,「若耽誤我找到那隻思女,我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天雷夾雜赤紅地火浪潮般襲來,霎時間一切光影又化作虛無。

  秦晞摸了摸異常堅硬的山岩,若有所思:「看來此地會留存執念異象,既然曾有思士聚居,說不定還留有更古老的。」

  司幽國本身並無任何文字傳記流傳,所有傳聞都為旁人歸納撰寫,思士思女光憑念頭就能繁衍生息,可見神魂意念之強橫,把念頭留在石中流傳下來,倒是符合他們的習性。

  令狐羽來大荒自然是為了尋思女,且聽他的語氣,彷彿獵人撒網捕捉獵物,勢在必得,但為何是來思士谷找思女?

  正想得出神,忽聽令狐蓁蓁低聲道:「你跟著我有什麼目的?」

  秦晞低頭看了她一眼,頭一回在她臉上見到近乎陰鬱的戒備,這模樣倒符合他曾經對真實令狐蓁蓁的想像。

  他方要說話,忽聞岔道深處又傳來驚天動地的碰撞聲,璀璨金光如絲綢一掠而過,在堅硬無比的山岩上留下一道深刻裂痕——這是周璟的殺招,他果然在裡面!

  「叢華!」秦晞高叫一聲,拽起她便跑。

  令狐蓁蓁反手掐住他胳膊,硬生生換個方向:「是這裡!亂跑什麼!」

  她嫌曲折蜿蜒的岔道麻煩,龍群飛刃嗡鳴而起,當頭把岩壁砸了個粉碎,直直朝聲響處狂奔,沒跑一會兒,便覺熾熱地火氣漸漸攻心,即便有真言撐著也苦不堪言。

  狂風吹散肆捲的煙塵,令狐蓁蓁驟然停下腳步,但見前方一座斷崖,那株橫貫天地的扶桑樹近在眼前,赤金色地火繞著巨大的數根烈烈灼燒。

  四下裡全是燒得通紅的岩石,金光仍在崖底不知猛砸什麼,秦晞往令狐蓁蓁身上套了層水行術,縱身躍下斷崖,就見暌違半年的周璟面無人色,在碎石間急急翻找。

  很快,他捧出一隻碎裂的瓷壇,瓷壇裡,紅白交織的二喬牡丹幾近乾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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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22:55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一十五章 兄弟鬩牆

  葉小宛見到了久違的羅之雲和曾靜兩位師姐。

  她入靈風湖時間不長,資質也稀爛,同門裡有些真心往來的,只有她倆。

  羅師姐總覺著她是因為偷懶才什麼都學不會,為此時常督促她:「咱們雖是無名小門,修士三大法至少要會,不然你怎麼當修士?出一趟遠門動不動喊肚餓,都像你這樣一日兩餐,趁早回家種田吧。」

  曾師姐瞭解她的稀鬆資質,時常打個圓場:「我見過小宛很努力學行之法,天賦如此,強求不得,慢慢來就好。」

  慢慢來就好,她也一直以為自己慢慢來就好,就像當初由妖突然變成人,一點點慢慢學著做人,花了幾十年,終於為自己練出一身圓潤又堅硬的殼。

  她想當修士,這是她自己做的選擇,而不是被迫做人。

  想要自由而灑脫,隨心而活,一點點再把那身堅硬的殼擠破,重生一個新的葉小宛。

  路上一定還會有各種美麗風景,比如一個朋友,像令狐蓁蓁那樣,直率又無邪,讓她憧憬。或者像姜書那樣,可愛,備受寵愛卻不驕縱,讓她羨慕。

  只是有時候,葉小宛也會恍惚,身邊的人都很耀眼,她不單看著不像是同一個層面的,實際上也確然不是一個層面的,她待他們好,究竟是出於幾十年人世間辛酸冷暖打磨出的習慣,還是出自真心?

  曾師姐曾與她談心:「我覺得小宛很多時候是刻意附和,有時候甚至會故意撒謊,你是不是很怕別人討厭自己?」

  她確然擅長騙人與附和,孤身一人,沒有妖力,也做不得修士,不騙人,不討人歡心,她怎麼活呢?

  當周璟熾熱的情意朝她拋來,要怎樣才能好好接住?

  他分明不喜歡她口無遮攔的樣子,那麼柔婉些他應當能開心。不想看他不開心,更不想他討厭自己。她也說不好自己到底是真心,還是因著那身堅韌的殼做出的習慣舉止。

  時間太短了,嶄新的葉小宛剛從殼裡探頭出來,就遇到太多的事。

  終於是被她搞砸一切,那句話很對,沒有理由讓被害者體諒加害者,周璟捅她那一刀,她心甘情願地接下了,哪怕之前是想把他救出去。

  那一刻她也明白,挽回不了什麼,就此陌路已是最好。

  為什麼要像映橋仙子一樣拿著妖丹擺出脅迫模樣?周璟不該是這樣的,痛罵她,再捅她無數刀,最後把妖丹惡狠狠扔給她,從此橋歸橋路歸路,這才是真正的周璟。

  他是在折磨他自己。

  葉小宛驟然醒來時,瓷壇裡的水已經快被烤乾了,她渾身像是被燒爛一般,痛得蜷縮在最角落裡,竭力尋找些許涼意。

  「小姨……」她哭得狼狽,「小姨你在哪兒?」

  恍惚中好像真看到了墨瀾,低聲與她說:「阿喬,世間很黑暗,小姨看不清怎麼走,所以一直在尋找互相扶持的手,不過小姨運氣不好,始終找不到,每次都是失去了才明白很多東西,你不要像小姨,真握住了手,就一直握著,別鬆。」

  花瓣已經要被烤焦了,葉片早已枯萎,葉小宛緊緊靠在最後幾滴沸騰的水裡,或許那是她的眼淚。

  看見了,美好的風景在岸的那一邊,光影輪換,如夢如幻,她嘗試飛躍,或許再有一雙手搭一把,就能飛過去了。

  有水滴落在乾枯的花瓣上,葉小宛睜開眼,模糊視界裡依稀可見周璟。

  她想起在俊壇行宮,周璟來救她,先把她給扔下了孤峰。她慌得連連尖叫,因覺頭頂有人影,便拋出袖子去捲。

  這一次,被他好好接住了,把她拽過去兜住,一面哈哈大笑:「竟然能嚇哭!」

  可不是要嚇哭?真是蠻幹的少年郎,又漂亮,又狂野,像隻美麗的野獸。

  她輕輕和他說話:「你不要再折磨自己……就當……沒認識過我……」

  冰冷的清水注入新瓷壇,乾枯的二喬牡丹被小心放在裡面浸泡,令狐蓁蓁見周璟伸手來端瓷壇,當即擋在前面。

  「碗不想和你走。」她定定盯著他布滿血絲的眼睛,「她說了就當沒認識過。」

  周璟並沒有看她,只緩緩開口:「讓開。」

  「我不讓。」令狐蓁蓁毫不猶豫,「碗和你兩清了,不該再糾纏。」

  她又朝周璟伸手,「把墨玉牡丹的妖丹給我。」

  周璟終於慢慢抬眼望向她,死灰似的眼底忽然泛起一星奇異的亮,一面伸手入懷,一面朝她走來。

  「令狐。」他嘶啞地喚她一聲,「是我的錯,下次讓你捅十刀。」

  令狐蓁蓁忽覺眼前金光璀璨,疾電般竄向心口。

  她全然沒想過蔥花朝自己揮刀這一發展,一時愣在原地,金光長刀在心口停了一瞬,冰冷徹骨,他似乎還在猶豫要不要刺入。

  刀刃被一把抓住,秦晞面色陰沉:「你瘋了。」

  周璟並不說話,長刀倏地收回,縱身而起,華美的金光如揉皺的絲綢瞬間展開,秦晞一把攬過令狐蓁蓁,險險避讓,金光砸在腳旁,發出山崩地裂般可怖的聲音,竟硬生生砸出一個漆黑的深坑來。

  底下似乎另有玄機,秦晞放出冷電,白龍般鑽入坑內,因覺內裡甚寬敞,當即將發懵的令狐蓁蓁提起,急道:「小師姐下去!」

  說罷也不等她反應,直接扔進坑中,一面喚出飛劍擋住周璟襲來的金光長刀。

  「盤神絲在她身上吧?」周璟目光灼灼地盯著他,「你既然不拿,讓我拿!」

  秦晞一劍逼開他,淡道:「盤神絲在我這裡,你想要?」

  周璟冷笑:「可笑,盤神絲要是拿回來,你們還能在一塊兒?」

  「信不信由你。」秦晞將冷電召回,鋪開在深坑上,「原來你早有懷疑,何不直接問我?」

  周璟退了兩步,定定看著他。秦晞立在對面,並未迴避,也靜靜看著他。

  周璟暴怒的目光漸漸平靜下去,過了半日,緩緩說道:「一脈裡,我們兩個都是盤神絲有緣者。師尊一直看好你當脈主繼承人,我也看好你,所以我陪你去東海,陪你去大荒繼續找盤神絲,毫無怨言,都是我樂意的。我自問對你沒有一絲半點虧欠。」

  秦晞頷首:「是,我很珍惜這份情誼,永遠不忘,不棄。」

  周璟冷道:「自始至終你都是那個獨斷專行的秦晞,要對旁人瞭若指掌,自己卻一肚子諱莫如深的東西。你之所以乖乖從大荒回中土,是早就發現盤神絲在令狐身上,看我一直忙著撮合你們,心裡是不是在暗笑我蠢?你也早知盤神絲有緣者的身世可以人為打造,連這也不告訴我。你和我說不忘不棄,可不可笑?」

  秦晞皺起眉頭:「我只是隱約有懷疑,並無確鑿證據,貿然與你說又有何意義?」

  「當然有意義。」周璟聲音沉下去,「若是人為,我便有了不共戴天的仇人!不會成日與你嘻嘻哈哈,也不會對盤神絲不上心,我們本該是生死對手。」

  「你要與我做生死對手?」

  「有何不可?」

  絲綢般實質的金色浪潮飛旋而起,秦晞急急躲避,袖中兩根風雷飛劍疾射而出,驟然長了數尺,與周璟的殺招撞在一處,霎時間驚雷聲狂風聲不絕於耳。

  「盤神絲留在令狐身上也無用,她根本不會煉化。」周璟倏地化作金光,疾若閃電讓過冷電的糾纏,眼看便要鑽入深坑,「你不拿,不如讓給我!」

  密密麻麻的冷電忽然間鋪天蓋地,原先糾纏在一處的電光倏地一根根分開。冷電一旦散開,殺意重,破壞力巨大,師尊向來是交代慎用,他心知不好,急忙避讓,衣衫後擺還是有半幅化作青灰撕裂。

  周璟陰沉的視線撞上秦晞,他只面無表情看著他,聲音很輕:「別動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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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23:06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一十六章 思女寄夢(上)

  被激烈鬥法震蕩起的煙塵層層沉落,秦晞緩緩說道:「你是滿腔邪火無處發,要是想貨真價實打一場,我陪你打,別朝蓁蓁發瘋。」

  發瘋?

  周璟想笑,他說的沒錯,他是在發瘋。

  他目中漸漸凝起前所未有的金光,低聲道:「既然亮出冷電,就沒有留手的必要,我早想和你貨真價實打一架。」

  那就打,多說無益。

  冷電一根根旋轉起來,如活物般繞著身體,時而聚集,時而四散,抵擋周璟無處不在的璀璨金光。

  一脈劍道武行的第一,秦晞從不敢小覷他,一直也想與他酣暢淋漓打上一架。

  可冷電若是放得太多,便與廝殺無異。周璟多半也發現了,他若當真降下殺招,也與廝殺無異。

  到頭來,還是和在鉅鹿館鬥法一樣,束手束腳。真是荒唐,他不狠心,他怎好下殺手。

  金光流肆漸漸慢了下來,冷電也漸漸變得稀少,廝殺般的鬥法又變成了最普通的鬥法,而且結束得異常快。周璟金光長刀抵住秦晞喉嚨的瞬間,風雷飛劍也抵在了他後背要害處。

  「冷電呢?」周璟問。

  秦晞淡道:「你的殺招呢?」

  先前看他氣勢洶洶,結果還是弄成這樣,算個屁的酣暢淋漓。

  周璟多半也是一樣遺憾,布滿血絲的眼睛不滿地瞪著他,可漸漸地,裡面浮現一層無奈。他移開視線,面上忽然掠過一絲近乎脆弱的神情:「元曦,我要盤神絲。」

  一直以來他並不渴望盤神絲,它與自己慘烈的身世相關,有時候他甚至會刻意迴避這件神物。何況,更改因緣規則,實現心底願望,聽起來像是什麼弱炸了的人才追求的東西,周叢華一身正氣,全靠自己,更不會要它。

  然而即便是進太上脈,成了修為精湛的修士,依然有太多無力的事。舊夢如陰影蟄伏在心的罅隙間,等待他血流滿地的時候來啃噬。

  如果真有實現心願的神物,他想要,從未這麼想要過。

  讓一切回到最初,最好是他從沒被人騙過害過,那麼痛苦的根源就不復存在。

  秦晞低聲道:「你拿了盤神絲,最多自己忘掉一切,然而現實裡到處是破綻,很快就會發現都是假的。」

  滿心瘡痍的人才得持有盤神絲的資格,可盤神絲只會給滿心瘡痍的極致願望再加一刀。

  周璟苦笑一聲:「倘若是如此無用的神物,怎會引起那麼多腥風血雨?老九啊老九,你忽悠人的本事真是越來越厲害。」

  他慢慢收回長刀,做出轉身離開的架勢,秦晞忽覺他手掌抬起,五指一勾,懸浮在經脈內的盤神絲立即為他觸動,久違的慘烈巨痛令他面色劇變,張口便噴出一團血。

  居然當真在他這裡!而且尚未煉化!

  周璟面沉如水,方欲正式搶奪,冷不丁秦晞一把摘下手套,夾雜刺骨陰寒之意的黑霧瞬間充斥四周,那些寒意順著七竅鑽入經脈內,竟比冰獄峰的寒氣凜冽千倍。

  他連退數步,終於站不住跌在地上,經脈寸寸凍結的苦楚令他眼前陣陣發黑,半晌才找回自己聲音:「厲害!這是什麼?」

  是挽回的代價。秦晞沒有說出口。

  為了尋回令狐蓁蓁,他在漫漫蒿裡游蕩了半年,另一半神魂早已浸染死地寒意,合攏歸一後日夜折磨,若非讓風雷魔氣與之糾纏凝練,多半要沒命。

  秦晞跌坐在碎石間,鮮血順著唇角滾落,聲音沙啞:「你上回連累三師姐,這次是害了葉小宛,現在又想牽連我和蓁蓁,你可真是一炸一大串,每個人都要為你那點心病流血。」

  周璟冷道:「說我?你自己做的瘋事還少?」

  「是。」秦晞頷首,「所以盤神絲我不煉化,就放著。等你想好要拿什麼換什麼,再說用它。」

  換?

  周璟倏地沉默了。

  秦晞拭去下巴上的血漬:「駕馭盤神絲不是向它許願,而是與它交換,你要付出什麼?換取什麼?」

  周璟深深吸了口氣,他拿什麼來換一切已發生的因緣回到最初?人非神明,再厲害的修士,能改變的東西也十分有限,連自己一生紛雜的因緣都未必能改,更遑論影響其他人。

  果然像元曦說的,最多就是強行讓他忘記,然後現實處處破綻,醒來後方知一場幻夢。

  或許忘了也好——這個念頭一出,他唯有苦笑。

  周叢華已懦弱逃避到這個地步。

  經脈凍結,他終於撐不住,一頭栽倒在地,目光落在遠處裝了二喬牡丹的瓷壇上。

  為什麼拿墨瀾的妖丹威脅她?是不覺得她也該有珍惜的東西?他何曾真正瞭解過葉小宛,多半帶了些名門修士的傲氣,理所當然覺著她必然全身心仰慕自己,沒有聽過她真正的心聲,靠著自己的喜好理解她。倘若能夠早些發現不對勁,她能夠早些與他坦白,應當是他幫她搶回妖丹,脫離桎梏。

  可他做了與映橋仙子一樣的事。

  若是不發瘋,三師姐也不會為了救他這無用的人而生死未卜。

  明明過了那麼久,成了厲害的修士,內心深處還藏著許多年前被騙得血流滿地的孩子,因著痛楚朝所有人揮刀。

  周璟想起朝令狐蓁蓁揮刀時,她發愣的模樣,她一定再想不到,蔥花會拿刀尖對著她。

  他自己也沒想到。

  周璟抬手蓋住眼睛,袖子上很快染濕大片,明明沒拿到盤神絲,卻覺痛楚難當。

  *

  令狐蓁蓁一骨碌滾在碎石間,胳膊撞得巨痛無比,半天爬不起。

  蔥花要殺她。

  這件事比疼痛還讓她在意。那麼早就認識的蔥花,雖然他脾氣暴躁,還滿嘴髒話,可她從沒在他身上感到過殺意。

  令狐蓁蓁摸了摸腦門,她也從沒發現大伯的殺意,也是突如其來到來,讓她不知所措。

  她躺了半日,終於慢慢起身四下打量,這裡似乎是個處於地下的寬敞大殿,燒紅的石柱與牆壁泛出詭異的暗紅色。

  繞著大殿似乎曾有許多通道,但都已被封死,龍群飛刃呼嘯而起撞碎封石,發光的飛刃瞬間一個來回,在裡面繞了圈。

  通道後是一座巨大洞窟,堆滿了一排排石頭做的架子,架子上每隔尺餘都放置一塊人頭大小的漆黑石頭,石上各有刻字。飛刃懸在其中一塊石頭前,其上字跡古老而圓潤:思士仲良。

  飛刃在上面輕輕貼了一下,令狐蓁蓁只覺這位古老思士的些許情緒與回憶流水般呈現在眼前,他漫漫一生的孤寂與漂泊,最終回歸思士谷,寂寂離世。

  她收回飛刃,轉身又在大殿裡走了一圈,忽見角落裡碎石滿地,牆上被破開個大洞,裡面是一間狹窄的小屋,石床上被縟早已爛朽,只有一塊同樣人頭大小的漆黑石頭放在上面。

  石上沒有刻字。

  令狐蓁蓁放出飛刃輕輕貼在上面,與方才思士的回憶不同,這塊石頭裡念頭斷斷續續。

  陽光燦爛,她看見一座精緻的小庭院,玲瓏木橋上站著一位少女,身量纖細而婀娜,日光落在她比常人稍淺的髮絲上,泛出淡淡的金色。

  她雙目緊閉,卻神態如常,躬身向一位老者行禮,聲音輕柔:「先生,寄夢有禮了。」

  寄夢?不是叫阿思?

  那位老者眉目慈和,溫言道:「你去意已決?你既無妖力也無修行,來我這邊成日就會念書,孤身一人在外怕是難熬,若叫人發覺你是思女,更有無數麻煩,須知大荒從來不缺故意找事的妖。」

  寄夢柔聲道:「先生常說,凡見千山者,胸中自有丘壑。弟子欲見千山,行萬水,一定小心謹慎,絕不讓先生擔憂。」

  老者嘆道:「你拿定主意,我也無法。莫忘了把臉遮好,遇到那些仗勢欺人的,也只能靠你自己周旋。若遇極為難之事,可以去南之荒尋你師兄徐睿,他現如今應在荒帝宮中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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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23:18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一十七章 思女寄夢(下)

  數十年前的大伯徐睿尚無病容,也尚且年輕,一派彬彬有禮的模樣。

  寄夢出門沒多久,就不得不來找他。

  她的銀錢被偷得一乾二淨。

  在荒帝宮外等徐睿拿錢時,寄夢遇見了偷摸溜出宮又偷摸從偏門溜回來的南荒帝。

  他看上去也比現在年輕些,新雪般的臉龐,又謹慎又好奇地盯著她臉上的黑霧,一面說:「你在荒帝宮前遮臉,是要行刺孤嗎?」

  寄夢因著銀錢被偷心情格外差:「冒充南荒帝罪名更大。」

  南荒帝逗她:「萬一孤是真的南荒帝?」

  「那我就是真的行刺者。」

  匆匆趕來送錢的徐睿很快解開了誤會,看著寄夢跪下討罪,南荒帝反而笑了:「你手腳不伶俐,嘴巴倒還利索,留下來給孤念書聽。」

  欲將見千山行萬水的寄夢哪裡都沒能去,被迫留在荒帝宮中,每日捧著書,南荒帝想聽時,她就得一句句念。他不但聽,還喜歡插嘴提問,時間長了,多半覺著她頗有學識,便又和她說:「留你念書是屈才了,給孤當個臣子。」

  徐睿得知她真要為臣,便有勸解之意:「四位荒帝雖然擺出一視同仁的架勢,實際還是更傾向妖類。上古異族說來可做妖臣,怕是得不到青眼,更要被排擠,我便有過類似遭遇,如今才只做個侍從,師妹謹慎。」

  寄夢卻覺著南荒帝應當跟其他三位荒帝不同,他總歸年輕些,也頗賢明,明珠藏於匣,既然他賞識她的才華,她願意貢獻明珠。

  可並沒有多久,她便發現南荒帝果然不是為了她的才華,他時常要尋機會與她說笑,試圖看清她的真容。她的諫言他覺著好,會用會聽,卻並不會因此尊重她。她似乎是件可以取悅他的玩具,留在身邊玩個君臣游戲,愉快了便聽她說些正經的,不愉快便放在一邊,只與她談風花雪月。

  荒帝尚且如此,更遑論其餘妖臣。

  一次赴宴,妖臣們灌醉了她,有個平日裡最看不慣她的妖臣上手來剝黑霧,一面醉醺醺地笑:「成日妖妖挑挑地,真以為是憑自己本事上來的?聽說思女不夫,讓我看看你怎麼個不夫法!莫非從眼睛裡生孩子,才必須遮住臉?」

  念頭又變得斷斷續續,倏忽間,寄夢來到了南荒帝寢宮,南荒帝坐在對面,只柔聲說:「睜開眼看著孤,孤自不會輕薄你。」

  他屏息看著那雙濃密的睫毛微微顫動,緩緩抬眼,琥珀般明澈的眼睛靜靜對上他。

  「陛下,臣失禮了。」

  寄夢起身後退,方欲行禮,卻被一把抱入懷中。

  「孤喜歡你,不要你做臣子了,留下來做孤的妃子。」

  這位南荒帝待她從來如此,從念書到做臣子再到做妃子,他自說自話便定下她的一切。

  寄夢叩首於地:「臣乃思女,思女不夫,臣無法做陛下的妃子。臣亦自知才華淺陋,不堪為荒帝臣,今日便卸去官職,請陛下放臣自行離去。」

  南荒帝似是沒想到她會這樣說,神情微妙:「你對孤半分心意也無?孤缺的是有才華者?比你有能耐者太多,可知為何你才是孤的寵臣?」

  明珠藏於匣,原來她的明珠他從頭到尾都沒有看上。

  寄夢淚盈於眶,叩首不起:「臣淺陋,求陛下放過。」

  南荒帝微微嘆了口氣,輕輕把她扶起來,替她拭去眼淚,雙目緊緊盯著她的眼睛,聲音很溫柔:「孤不放你走。」

  自此,南之荒再無叫寄夢的妖臣,南荒帝對外稱她告病還鄉,而荒帝宮中多了一個寵妃,無名無姓,不再被允許黑霧覆面,成日只被鎖在寢宮,唯一能去的,是寢宮外一塊小空地,四周高牆上爬滿了豔紅的凌霄花。

  斷斷續續的念頭忽然變得清晰而流暢,那是個春日晴天,寄夢又坐在那塊空地上,望著四周的綠瀑紅花發呆。

  忽然之間,綠瀑紅花上便多了個人。

  是個穿雪白衣裳的年輕男人,墨一般的長髮在日光下恍若絲緞,映著近乎妖嬈的眉眼,堪稱容姿絕豔。

  他的表情卻並不怎麼絕豔,多半沒想到這裡有人,一下撐圓了眼睛,先時謹慎,隨後見她不叫不驚,便微微一笑。

  「姑娘是?」他的聲音與外表不同,異常低沉。

  寄夢淡道:「寵妃。」

  他又撐圓了眼睛:「南荒帝的?」

  她點了點頭。

  他似乎知道自己笑起來挺好看,一面笑一面朝她揚眉:「寵妃娘娘有沒有聽過一個叫寄夢的臣子?聽說她是司幽國遺民,傳聞是真?」

  寄夢依舊淡漠:「是真,但她已死了。」

  他明顯不信,卻不再問,四處看了看:「你當真是寵妃?這裡只有野花,寵妃怎可配野花?」

  若滿眼精養的花,她才真是要窒息。

  寄夢不再說話,只把視線移開,默默望著袖子上的花紋繼續發呆。

  那年輕男人仍在說:「姑娘,你……」

  一語未了,他面色忽然一變,兩手捧住腦袋直挺挺從牆上滾下來,稀裡嘩啦帶下大叢凌霄花。

  像是突然發病,他半跪在花下扶著腦袋不停發抖。

  一隻微涼的手輕輕按在了他腦袋上,寄夢從袖中取出香囊,在他鼻前輕晃。

  他漸漸回過神來,抬眼看著她,只是不說話。

  「好些了沒?」寄夢問。

  他並未回答,反而道:「我叫令狐羽,姑娘是?」

  寄夢和思女這些東西被南荒帝下了禁制,她說不出,只能搖頭:「寵妃。」

  令狐羽盯著她看了良久,緩緩道:「我自幼有頭疼的毛病,驚擾了姑娘。」

  她把香囊遞過去:「這是扶桑樹葉片所製的香囊,或許能緩解你的頭痛。」

  他並未客氣,將香囊攥在掌心,旋即利索起身,輕飄飄又飛上牆,扶在綠瀑紅花之上繼續看她,這次卻沒笑,過了片刻,便一聲不吭地走了。

  那之後,便常常能見到令狐羽,他每次來也不空手,要麼是此處沒有的花草,要麼是有趣的玩具,有時候還會給帶書,都是些中土故事。

  他們也會聊些五花八門的東西,發覺她對大荒十分瞭解,他便來問她:「聽說司幽國遺民飄零無幾,你說若是那寄夢還活著,會去哪兒?」

  她凝神想了想:「可能會去東之荒的思士谷尋思士。」

  令狐羽很高興:「姑娘真是博學。」

  那天臨走時,他不像往日利索,在綠瀑紅花上停了良久,又望向她,露出些慎重神色:「這一去不知何日才能再見姑娘,我……」

  他終究沒能說出來,只朝她笑了笑,返身離開。

  念頭又開始斷斷續續,徐睿在某日偷偷潛入寢宮,帶了個與她身形相仿的女蜂妖。

  「過兩日南荒帝要去融天山,機會難得。姚姑為蜂妖,也是寫話本的,她願意幫忙在宮中替代師妹幾日,待南荒帝歸來後她自有法子逃脫……」

  徐睿還未說完,那姚姑已笑道:「我只想知道寵妃與南荒帝的事,講給我聽,我什麼忙都幫。」

  不知他們從哪裡打探到的消息,過了沒兩日,南荒帝竟當真動身去往融天山,徐睿趁夜帶著寄夢,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荒帝宮。

  「師妹想去哪裡?回鞠陵於天找先生?」徐睿看了看天,「眼下不是正月,不見鞠星,怕是難以回去。」

  寄夢答得很快:「去東之荒的思士谷,看能不能尋到些族裔的消息。」

  念頭至此陡然斷開,片刻後,令狐蓁蓁只看見滿室赤紅火光。

  令狐羽踏著火光款款走來,神色奇異地望著寄夢,像離別那日一樣,又笑了笑:「原來姑娘就是思女寄夢,我繞了好大一個圈……原來是你,是你……」

  他目中似有黑火燎天,聲音驟然沉下去:「為何是你?」

  寄夢奮力撲向倒在室外血肉模糊的徐睿,卻被令狐羽摔回石床,像是被蛛網捲住的小蟲子,又像被暗夜烏雲壓住,掙扎不得。

  「真是造化弄人,也罷。」他的聲音像是從地獄裡鑽出來的,令人膽顫,「我需要思女為我生個孩子,不想我殺了他,不想我把你手腳都砍下,就乖乖聽話。」

  令狐蓁蓁驟然合上眼,耳畔只餘寄夢沙啞的哭泣聲,徐睿的聲音彷彿深惡痛絕:「這是吃你性命的孽種!除了令狐羽,沒有人盼著她來世上!」

  飛刃緩緩收回,一切恢復死寂。

  令狐蓁蓁散漫地四顧一圈,出了很久的神,終於慢慢拿起那塊石頭,放進袖中乾坤。

  沒有人盼著她來世上,她還是來了;所有期盼的短暫溫暖都消失,她可以自己喝酒;熟悉的人朝她綻放殺意,她可以假裝沒看見,直接讓過去。

  她偏要比任何人都過得瀟灑愉快。

  令狐蓁蓁倔強地抿起唇角,自己也不知在和什麼東西打架,不肯服輸,轉身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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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23:30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一化億萬

  巨大而堅硬的山岩被金光長刀劈開,露出裡面拳頭大小的金色真果實。

  周璟心中泛起一股異樣的平靜,將果實收入袖中乾坤,拍了拍袖子——四荒的寶物都齊,這下三師姐能醒了。

  他返身又端起瓷壇,剛仔細蓋好蓋子,便聽秦晞說道:「你還要捅她。」

  周璟沒有回頭,也沒搭腔,只把瓷壇也收入袖中乾坤,拔腿便往外走。

  秦晞又道:「不搶盤神絲了?不是要做生死對手?」

  周璟恍若不聞,不想他還在抱怨:「師弟柔脆,還有點兒弱,被七師兄那一下搶盤神絲弄得現在都站不起,你也不說攙扶一把。」

  周璟停了一瞬,倏地化作金光,秦晞只覺衣襟一緊,被他一手揪住提起。

  「這次是我大錯特錯,替我向令狐道歉。」周璟終於開口,聲音嘶啞,「還有,我虧欠你,和我忍你那狗屎脾氣沒關係。再跟老子聒噪,盤神絲你別想要!」

  說罷,他又化作金光,眨眼便消失在碎石間。

  什麼叫狗屎脾氣,他以為自己是什麼好脾氣?還不是狗屎不如。

  秦晞靜靜調息片刻,因覺盤神絲平靜下去,便試探了下上清環的位置,旋即縱身躍下深坑,一面道:「小師姐,底下是不是另有玄機?」

  連問數聲,不聞回應,及至拐進一間狹小的屋子,但見內裡只有張石床,床上鋪開一幅半舊的青綢帕子,帕子上除了擺得整整齊齊的四粒黃金貝殼,還有一小把碎銀與許多銅板。

  上清環就在銅板間靜靜躺著。

  *

  臘月初五,雪虐風饕。

  令狐蓁蓁懶洋洋地躺在積雪的枝椏間,搓了隻不大不小的雪團子,當做饅頭吃得專心。

  這幾天連著吃生魚終於把她吃噁心到,天寒地凍又沒什麼野果,身上更一無分文,她不得不開始遵守修士規則,四五天不吃飯。

  好像餓瘦了幾寸,她摸摸肚皮,日子有些難熬,只盼醒齋先生早些來,多預支些銀錢。

  天色將明,紙飛龍呼嘯而起,令狐蓁蓁輕巧攀上龍背,隔著呼嘯的暴風雪,極目眺望東極山某處山坳裡那一點熟悉的燈火。

  新的師門大宅前兩日被她找到了,比先前的大許多,只是師父她們還沒回來,大宅只有院門處兩點燈火亮著。

  令狐蓁蓁喚出飛刃,倏忽飛至近前,繞著黑鐵框起的大宅又細細看上數遍,方四處搜尋有沒有野妖之類會找麻煩的東西,剛掠過附近山谷,冷不丁底下有人厲聲道:「龍群飛刃?!」

  說著便有一隻拂塵倏地自下而上飛來,快得驚人,她頭一次遇到能觸碰飛刃者,急忙撤銷念頭,不防那拂塵竟能順著飛刃痕跡朝紙飛龍急追,千萬道銀白長絲忽地捲住飛龍,硬生生往回拉扯,那人聲音隔了老遠仍如雷鳴般響徹天際:「給我過來!」

  狂風吹亂林間雪,令狐蓁蓁喚起風勢撕裂拂塵,但聽那人又驚道:「果然是紙通神!你、你把臉轉過來!」

  她探頭朝下看,但見雪地裡站著七八個修士,其中有兩位鬚髮皆白的老者,望見她的臉如見鬼一般:「令狐羽?!」

  令狐羽的仇家?她連連搖手:「我不是。」

  這倆可是老頭修士,多半已成仙門長老人物,她還是頭一回遇到能觸碰飛刃的拂塵,打起來必會吃虧。

  然而突如其來的架就像突如其來的雨,不給她反應時間,一隻漆黑碩大的鼎高高飛起,鼎口朝下,黏稠的黑水似巨浪般從中噴湧而出,霎時間淹沒大片雪地,牛毫般的漆黑雨滴倒著朝上飛,黏著衣服便腐蝕一塊,她的鞋子眼看著被蝕了大半。

  那放出黑鼎的老修士沉聲道:「早有傳聞說令狐羽沒死!果然如此!竟一直躲在大荒!」

  另一位老修士卻有些猶豫:「渡潮長老,她雖長得像,不過是個小姑娘。」

  「你瞎了嗎?!沒看到紙通神和龍群飛刃?!」渡潮長老想起慘烈久遠的往事,不由目中通紅,「我管她是後人還是什麼東西!令狐羽千刀萬剮殺我大哥,我也要千刀萬剮殺他後人!今日就為我大哥報此血仇!」

  當年令狐羽在紫林鎮殺了幾十個抓捕他的修士,其中一個便是他親生大哥。因他們被龍群飛刃絞碎,實認不出誰是誰,只能囫圇安葬在鎮外墓地,至今提起仍是毛骨悚然的慘事。

  四周不知何時出現密密麻麻黑灰似的東西,與風雪混在一塊兒,極難辨認。黑灰撞在紙飛龍上,立時團成一簇尺餘長的利刃四下炸開,沒兩下就把紙龍炸成了碎片。

  令狐蓁蓁急急躲過數道利刃,只聽那兩個老修士又厲聲吩咐:「擺陣!拉住她!」

  立即便有四個年輕修士立於四方執劍施法,她的手腳像是突然被什麼東西抓住,眼見一簇利刃刺向面門,當即後仰讓過要害,然而腹部和腰身卻為利風撕裂出數道血口。

  她沒幾件衣服了,又毀一件!

  「你們要殺我?」她問得急促。

  那操縱黑鼎的渡潮長老語氣裡滿是森然恨意:「我要將你千刀萬剮!祭我大哥冤魂!」

  天雷轟然劈下,赤紅的地火掀起滔天巨浪,頃刻間將那四個施法做陣的弟子掀翻在火浪中。發光巨龍般的飛刃群自火浪中飛旋而起,當頭將那礙事的黑鼎撕個粉碎,再一眨眼功夫,已捲向兩名老修士。

  然而,龍群飛刃頭一回撞上了鐵壁,他們身周似乎有看不見的牆,無論飛刃群怎麼砸、撞、絞,都紋絲不動。

  渡潮長老冷道:「龍群飛刃不過是用來偷襲的上不了檯面的東西!神和宮『一尺牆』前,豈能讓你興風浪!」

  雖然不曉得「一尺牆」是什麼東西,但好厲害的樣子,她打不過。

  四周黑灰越來越濃,利刃炸得密密麻麻,令狐蓁蓁在其中上躥下跳,幾乎成了個血人,又急急說了句:「我不是令狐羽,我是令狐蓁蓁。」

  沒有人搭理她,後背一涼,又被利刃刺入,她踉蹌幾步,當即喚回龍群飛刃,團團將自己裹住,一簇簇炸開的利刃撞在上面,發出震耳欲聾的可怕聲響。

  頭頂有刺目清光閃爍,他們多半要召什麼厲害的東西來劈她。

  想叫她死,才不會讓他們遂願。

  飛刃群倏地分成好幾股,從四面八方朝一尺牆上猛撞,漸漸越來越多,鋪天蓋地一般,幾乎將暴風雪擋去,兩名老修士的臉色終於變了——一化億萬,億萬化一,龍群飛刃竟還能幻化這麼多!

  沉重的碎裂聲震蕩風雪間,無數道飛刃群瞬間又合攏歸一成一條發光巨龍,捲住他二人盤旋而過,血雨灑落枯草。

  密密麻麻的黑灰終於消失,驚天動地的天雷地火也散開,沒有了龍群飛刃的遮擋,暴風雪重臨,沒一會兒就在滿地鮮血上結了層薄冰。

  令狐蓁蓁摀住肋間深邃的傷口,轉身朝剩下兩名一直沒動手的年輕修士走了兩步,他二人顯然腿已嚇軟,動也不能動,只聽她問:「你們要殺我?」

  他們連連搖頭:「不、不會……」

  哦,好。

  她下意識掏折紙龍,一摸之下只有滿手血,復又想起紙飛龍已被炸爛,只能兩條腿走。

  風雪越來越大,令狐蓁蓁一面往山下慢慢走,一面掌心吞吐銀光按在傷得最重的要害處。

  有些糟糕,療傷術好像沒法一下治好這麼深的傷,她已漸漸感到冷了,如果撐不起真言暈倒在這裡,必死無疑。

  可不能死在這裡。

  雖說拿了令狐羽的修為,就要替他解決麻煩,但她實在不覺自己是和他一邊的,只是總有人非把她往那邊推。

  大伯去得太早了,沒能讓他見見後來的令狐蓁蓁,不知現在的她是讓他覺著自己當初說的對,還是有那麼點後悔。

  風聲銳利,好像還隱約摻雜妖馬的咆哮聲,狂風捲著刀片般的雪往腦袋上砸,雪白的妖馬像一片最大的雪花,輕飄飄地落在了眼前。

  馬背上又飄下一朵稍小些的雪花,小玉環在他濃密髮間被風雪拉扯,久違的秦元曦在看著她。

  令狐蓁蓁也盯著他,輕聲問他:「你也是來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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