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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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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十四郎] 蓁蓁美人心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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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19:14 |只看該作者
卷二 花朝月夜 第九十九章 下喬入幽(上)

  秦晞趕到鉅鹿館時,周璟與沈均的鬥法已近尾聲。

  沈均很少這麼狼狽,他一向熱衷突然挑釁,時間長了,大家都曉得他的作派,裝裝樣子與他活動活動筋骨,絕不會打到血流披面,傷痕纍纍。

  可他現在就是滿身鮮血淋漓,甚至站也站不穩。

  周璟毫髮無傷站在他對面,面無表情地朝他伸手:「你輸了,東西給我。」

  沈均倒是極爽快:「不錯,我輸了。劍道武行我確實不如你,給你。」

  他從懷中取出一枚半圓寶珠似的東西,揚手丟過去。

  那是……墨瀾伶人的另一半妖丹?

  秦晞不免詫異:「六師兄從何處拿到的?」

  沈均向來對他沒有好臉色,冷道:「與你何干?你過來與我鬥一場,贏了隨便問!」

  秦晞為難地看著他身上縱橫交錯的傷口,這樣與他鬥法,未免勝之不武。

  林纓撲上前,似是要抱住沈均,可真到面前卻重重捶了他一拳,一面說道:「這東西是他從大師姐洞府裡偷出來的。」

  沈均補充:「不算偷,我見它嵌在銅鏡背面,原以為是裝飾寶珠,誰想竟是半顆妖丹,所幸長老們太忙沒發現,我只借來玩賞一下。」

  面對林纓,他的話便突然多起來。

  見對面兩人轉身要走,他又道:「等一下,大師姐為何執著追殺你二人?肯說的話,這個也可以給你們。」

  他從大師姐洞府裡摸了不少東西,這次是一隻小小的飲酒玉杯。

  這可真沒人想要。

  秦晞隨口應付:「她妒忌我與叢華。」

  話未說完,人已騰風飛起,遠遠追在周璟後面。

  叢華言行舉止與往常大異,必是為葉小宛和三師姐的事心裡不痛快。可他已經捅了葉小宛一刀,如今又把墨瀾的半顆妖丹拿走,是打算再捅第二刀?

  「叢華。」秦晞叫了他一聲,「葉小宛是被大師姐騙,第二刀捅不得。」

  周璟沒有回頭,語氣極淡漠:「我知道了,忙你的去。」

  秦晞問得直接:「你拿走墨瀾的妖丹是想做什麼?」

  周璟驟然停下,這次回頭了,面上卻有譏誚之色:「你自己一堆事什麼都不說,只管問我。你這個人素來不肯吃虧,多疑且面笑心冷,我竟能忍你這麼久。」

  秦晞揚了揚眉梢:「我當你說氣話。你粗疏蠻幹,還滿嘴髒話,我倒是還能忍。」

  周璟並沒有抬手給他一下子,淡道:「元曦,我曾被騙過兩次,一次害死弟弟,一次害死好心收留我的大嬸。我最恨被人騙,被人利用。」

  秦晞看著他如冰的雙目,所以他有恨葉小宛到這地步?

  「葉小宛是被騙。」他重復一遍,「未必是想殺你。」

  周璟笑了一下,似是笑他乾巴巴的勸慰:「騙去喚魔崖,不為殺我,難道為了請我喝酒?多說無益,別煩我。」

  他化作金光疾馳,最後卻落在俞白洞府前。

  俞白仍然安靜地躺在床上,八隻聚魂燈忽明忽暗,她的臉在光影變幻中顯得格外蒼白。

  周璟忽然想起她對自己說:你更喜歡通透玲瓏些的相處。

  或許是,也或許不是,他並沒想過這些,也從來沒發現三師姐對自己的情意。

  在他心裡,俞白是強大的修士,是脾氣忽冷忽熱的師姐,是試煉時可以依託性命的夥伴。他唯獨沒想過與她三月春風細雨,綿綿旖旎情長。

  周璟覺著自己這二十多年,並不會計較很多事,多數時候馬馬虎虎也就過去了。雖有慘痛過往,但溫情平淡的修行生涯能夠將它牢牢深埋,他不提,不想,就不被困住。

  喜歡這樣的日子,三兩好友,有美酒有美景有修行,偶爾遇點危機,免得鏽了身手。

  似乎並未有什麼值得他傾盡一切去做的,不像元曦,心裡憋著一股強橫的勁。

  於是,當刀光劍影來臨,突如其來,不給他留有馬虎的餘地,他當場就被刺得血流滿地。

  有那麼恨葉小宛?他說不好,或許是有,或許是血日界出來後的情緒殘留。事到如今,糾纏這些也無意義。

  很多年不曾細想往事,血日界裡硬生生逼他親臨一遍。

  他又一次眼睜睜看著弟弟死在骯髒的角落裡,因為他們被騙,以為遇到好心人收養,其實是拿他們當搖錢樹,送給豪富蹂躪。

  他又一次親眼看著好心收留自己的大嬸被群妖分而食之,漫天火光映著地上的血,整個村子的人哭喊不絕。因為他被人騙,將過往說出,卻被大肆宣揚出去,最終將曾經那人引來,試圖將他抓回。

  倘若一切悲慘都是天意,是換來盤神絲有緣者身份的巧合,他或許終將默默接受,任由溫吞水的時光將回憶沖淡。

  可原來這是人為的,是那個仙聖所為。

  而看元曦的神情,他早已知道。他知道,師尊自然也知道,他們誰也沒告訴他,一個字也沒有。

  周璟心中蒸騰起一股巨大的悲哀,輕輕握住俞白的手,這雙手不再握成拳頭朝他砸來,它們如此無力而冰冷。

  三師姐是為了救他。

  他慢慢從袖中取出一截嶄新紅繩,替她仔細繫回手腕。

  兩粒曬乾的欒木果實彷彿小小玉珠,芬芳馨香,圓潤可愛。

  周璟放開她的手,退了兩步,嘆息著離開了俞白的洞府。

  *

  秦晞回到夷光崖時,天色已然大亮。

  叢華的事固然叫他頭疼,可屋裡還有個更頭疼的存在。

  不知她醒了沒,既然、既然已經到了這一步,他也不得不把自己的被縟枕頭分享出來,順便替她操心諸般飲食起居,修行事宜。

  挺好,想想甚至有些美妙。

  秦晞拉開臥房門,卻見床帳大開,被縟疊得齊整,而床上的令狐蓁蓁卻不見了。

  居然會這麼規矩地回去,不像她。

  他心念一動,只覺上清環既不在令狐羽洞府,也不在一脈山,而是在——千重宮?!

  他驟然沉下臉,當即騰風往千重宮而去。

  而此時的令狐蓁蓁,正在千重宮的雅室內,躬身給前面一溜長老脈主們行禮。

  她是被銅鈴聲吵醒的,一睜眼便見黃澄澄的小銅鈴繞著頭頂打轉,飛得莫名歡快。

  她認得這銅鈴,在大荒秦元曦就是被這銅鈴召走的,是那位什麼也不肯教還要她叫師尊的人找她?終於打算教術法了?

  結果她發現自己想多了。

  這裡除卻大脈主與二脈主,還有一男一女找過她麻煩的長老,剩下兩個白須老頭眼生得很,多半也是什麼長老。

  令狐蓁蓁禮還沒行完,大脈主已緩緩開口:「令狐蓁蓁,你大伯是叫徐睿?」

  「是。」

  「你過來看看,這人可是你大伯。」

  大脈主將手中的陳舊書冊放在案上,其上有一張人像,身形偏瘦,身量不高,有些面黃肌瘦的病容,正是無比熟悉的大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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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19:33 |只看該作者
卷二 花朝月夜 第一百章 下喬入幽(下)

  令狐蓁蓁一把抓起書冊,喃喃:「這是……」

  二脈主溫言道:「這是向銀雀洞府裡的一本圖冊,畫的都是南荒帝宮中侍從,有人有妖,荒帝宮記錄歸檔用的。確定這人是你大伯?」

  「是他。」令狐蓁蓁很肯定。

  二脈主望向大脈主:「記錄寫他五十二年前突然離宮,再未出現過,時間上也對,應當正是他。」

  大脈主不由沉吟,既為侍從,自然與寵妃相熟,他是怎麼指導令狐蓁蓁飛刃的?

  他又拿起一張紙,像是撕下的書內頁,這張紙被霜月君刻意夾在圖冊徐睿這裡。其上是一段中土冀州的地方異聞。

  異聞提到十來年前有個樵夫砍柴時於荒山中遇見一野人,口中不停嚎叫「我是徐睿」,嚇得樵夫落荒而逃。其後過了數月,樵夫又在荒山遇見這野人,像是受了重傷,臨死時喃喃喚著不知誰的名字,垂淚而亡。樵夫心生憐憫,將其葬在樹下立無名碑。再過得數月,想起野人,他帶了些酒水欲供奉時,發現野墓竟憑空消失了,實乃大罕異可怖之事。

  圖冊應是昌元妖君弄來給霜月的,除去侍從圖,還有侍女與少數幾張荒帝嬪妃圖,她可能先前是想查寵妃的事,陰差陽錯之下,倒把徐睿查了出來。加上這篇異聞,發現徐睿前後是兩人,所以她提及那位仙聖,說的是他一手造就三個孩子的悲慘身世,其中一個便是指令狐蓁蓁。

  如此看來,仙聖至少與令狐羽相識,搞不好後一個徐睿正是他本人,那找起來明顯容易許多。

  大脈主望向令狐蓁蓁,搜魂術挖取的記憶裡可以看出,她與徐睿感情深厚,且不曾察覺前後換人了,還是不要將真徐睿已死的事告訴她,以免刺激觸發盤神絲。

  他正欲讓她回去,卻聽那女長老慈華君開口道:「這段異聞是說,徐睿已死了?」

  大脈主不由皺眉,果然,下一刻令狐蓁蓁便毫無禮數直接搶過書頁,匆匆看了一遍。

  二脈主當即含笑道:「天底下叫徐睿的人未免太多,如何就是她大伯?我看這不過是一段荒野謠言,無甚可信處。」

  慈華君頗凝重:「向銀雀不像是散漫隨意的人,既然把異聞夾在徐睿這頁,必有關聯。若徐睿已死,那後面的徐睿又是誰?」

  令狐蓁蓁靜靜看了很久的異聞,又將書頁放回去,意外地平靜:「大伯當然不會死,他很厲害。」

  二脈主奇道:「哦?很厲害?是厲害的修士?」

  「我說不好,但我就是知道他厲害。」

  二脈主被她逗得一笑:「你小小年紀,倒很冷靜,尋常人看到這些可撐不住。」

  令狐蓁蓁淡道:「總不能隨便一段話或者一個人說徐睿出事,我就要相信。」

  二脈主猶在逗她:「又聰明,又自成一套,要不要來二脈?我可比唐大脈主大方多了,想學什麼都可以找我。」

  大脈主搖頭嘆道:「泰初,莫開玩笑,她去不得二脈。」

  話音一落,雅室內突然衝進一道人影,正是秦晞。

  令狐蓁蓁幾乎是橫著被他拽到身後,他連禮都沒行,只沉沉喚了聲:「師尊。」

  大脈主面無表情地起身:「事情先說到這裡,都去吧,小九留下。」

  眾人立即退出雅室,二脈主笑吟吟地望著令狐蓁蓁:「唐大脈主捨不得放人也罷,小姑娘若是修行上有什麼問題,隨時可來二脈山找我,我送你道手令。」

  他自袖中摸出一枚薄薄的玉片遞過來,又道:「不用報備也沒人罰你。」

  說罷摸摸她的腦袋,轉身離去。

  *

  雅室內一片死寂,大脈主的聲音冰冷,頭一回叫了大名:「秦晞,你太過無禮。」

  秦晞垂首不語。

  「你以為我會對令狐蓁蓁做什麼?」大脈主問得犀利。

  秦晞躬身行禮,沉聲道:「弟子已決意取回盤神絲,只是小師姐先前為救弟子受過重傷,至今尚未恢復,想再等一些時日,請師尊成全弟子的私心。」

  大脈主搖了搖頭,緩緩道:「你以為我昨日是在催促逼迫你?你拿或不拿,什麼時候拿,自己決定。你是我選中的脈主繼承人,你的每一項決定,每一步舉動,將來都對太上脈影響深遠,這是你自己的考驗。」

  秦晞道:「既然如此,請師尊將小師姐的處置權交給弟子。」

  大脈主盯著他看了半日,淡道:「你想兩全其美,為師可以答應你,但令狐蓁蓁願不願意做你一輩子的禁臠?」

  她說過想要一輩子的美夢,想要一直與他在一起,既然是她的心願,他自然滿足。

  秦晞未置可否。

  大脈主低聲道:「小九,情可以談,卻不能瘋魔,你莫要陷入瘋魔。」

  「弟子謹遵教誨。」

  秦晞再度行禮,返身出了門,沿著寬敞的迴廊走上一段,便見令狐蓁蓁倚在欄桿上支頤打量冰封雪埋的峰頂。

  或許是急匆匆起來的,她蓬鬆柔軟的長髮沒來得及綰髮髻,只鬆鬆結了條粗長的辮子,襯著飽滿而嬌豔的容姿,驟然小了兩歲。她身上那條晨曦般顏色的薄軟襦裙微微有些發皺,脖子上的絲帶若隱若現。

  他耳朵微微發燙,慢慢走過去,聲音溫柔:「小師姐。」

  令狐蓁蓁又像隻小狐狸似的奔向他,一直來到面前,琥珀色眼珠靜靜望著他。不知為何,今日是被雨淋濕的小狐狸。

  秦晞捧住她的臉,愛憐地摩挲眉毛:「怎麼沒精神?沒睡好?」

  她搖頭:「我睡得很好。」

  ……說起來,確實挺好,沒睡好的是他。

  「師弟睏了。」他抵著她的額頭晃了晃,「這次該你看著師弟睡。」

  令狐蓁蓁認真看著他:「你該好好修行。」

  秦晞扭頭看了眼太陽,今日不是從西邊出來,她居然會說這種話。

  「休息一天也無妨,小師姐陪我。」

  她卻搖了搖頭:「我不能陪。」

  他終於覺著她不對勁,輕輕嘆了口氣,蹙眉道:「昨日是師弟冒犯無禮,以後絕不會了,小師姐別怕。」

  「我沒有。」她掏出方才二脈主給的玉片,「我想去找二脈主,他說可以指導我修行。」

  二脈主多半是把對令狐羽的緬懷移情到蓁蓁身上了。

  秦晞不甘:「師弟也能指導。」

  令狐蓁蓁還是搖頭:「你睡覺,不要你。」

  大荒人今日不知怎麼了,非要拋下他,也罷。

  秦晞把她抱起來:「那你至少送我回夷光崖。」

  *

  離開夷光崖後,令狐蓁蓁並沒有去二脈山,她只是沿著山道,慢慢走回了令狐羽的洞府。

  今日已放晴,這逼仄陰暗的洞府卻仍在滴水,屋內家具濕透,床板也積了雨水。

  她找了塊乾爽的地,緩緩坐下去,出神地望著一地狼藉。

  見到那段異聞的瞬間,她眼前便浮現出那年冬末大伯離山的背影。很奇怪,像是突然能想起一些事,想起那時候自己只有七歲,不知為何這段背影紮根血肉似的,忘也忘不掉。

  恍恍惚惚,又想起些場景,她曾經和大伯住的深山,不再只有院落,整座山的輪廓都清晰了起來。

  鐵絲又在體內攢動,帶走她的體力。

  令狐蓁蓁躺了下去,突然間想起離開大荒的前一天,秦元曦說:上古有個叫盤的神,後來他死了。

  他還說,盤神絲是非常厲害的神物,可以更改因果規則,有緣者才能得之。

  她想得有些累,慢慢閉上眼睛,慢慢沉入夢鄉。

  夢裡,秦元曦緊緊抱著她,正在給她說故事:惡人搶走了好人的寶貝,可惡人失去了記憶,與好人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相互喜歡了,好人日日煎熬,能拖一日是一日。

  他低聲問她:「小師姐是惡人的話,會願意主動還嗎?」

  會。

  如此才能不相欠。

  令狐蓁蓁用袖子捲住腦袋,翻了個身,愉快的夢沒有來找她,她睡得安靜又疲倦。

  第二卷 花朝月夜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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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19:44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零一章 夤夜奔行

  眼前有一座望不見盡頭的橋。

  令狐蓁蓁在橋頭站了很久,終於還是決心行過它。

  橋兩邊沒有欄桿,橋下似乎封埋許多過往,一團團如雲霧,有些可以看清,有些不能。

  令狐蓁蓁望見七歲時的自己,粗麻衣裳,頭髮鳥窩一般,正與大伯滿地打滾哭鬧。

  她想起了,大伯那次離開好幾個月,終於回來卻一點都不像以前疼愛她,動不動嫌她吵鬧,嫌她髒兮兮的。

  大伯被哭鬧得無可奈何,連連嘆氣:「哎呀,怎會是這樣的磨人精,和你父親一點也不像。」

  他蹲下來給她擦眼淚,帶著點兒嫌棄:「小姑娘家不可這麼邋遢,也不可這樣滿地亂滾著哭。好生起來拾掇乾淨,大伯教你認字。」

  她還是不肯起,把鳥窩般的腦袋遞過去:「要摸。」

  一隻手輕輕摸在腦殼上,淺淡的溫暖。

  她抬眼望著大伯,他笑得同樣淺淡:「原來是要疼愛些。」

  這團過往雲霧緩緩散溢開,令狐蓁蓁醒了過來。

  四月十三,虹銷雨霽,她換上雪白羽衣,一出客房門便見二脈主正喚來風勢,將遍地落英吹去角落。

  他的院子裡種了許多櫻花,紅的白的都有,這幾日眼看要敗,每日清晨起來都是滿地花瓣。

  「蓁蓁起了?」二脈主慈和地回頭笑,一面喚風遞來一隻食盒,「是你喜歡吃的。」

  令狐蓁蓁揭開盒蓋,裡面是一碗熱氣騰騰的糖水蛋,並兩隻三丁包。

  「二脈主怎麼知道我愛吃這個?」她立馬拿起包子咬一口,問得好奇。

  二脈主吹盡落花,款款行來:「年紀不大,記性卻不好,你自己和我提過。」

  她有提過?

  令狐蓁蓁摸了摸腦袋,最近是時常冒出些以前想不起的東西,但還不至於把說過的話忘掉。

  二脈主細細端詳她的面色,含笑道:「氣色比先前好了許多,你倒是比外表看上去健壯,也是我這二脈山好吃好喝能養人。」

  十幾日前,這小姑娘突然跑來二脈山求他指導修行,隨後便索性住在洞府客房不走了,倒勞煩他每日專門為她準備三餐。

  「今日想學什麼?」二脈主問得悠哉。

  她想了想:「學騰風。」

  二脈主詫異了:「你父親不會騰風,這個學起來可沒先前那些快,你總得把他會的都學好,再說學那些不會的吧?」

  「可我想學。」

  二脈主嘆了口氣:「好學聰敏是個好事,可似你這樣隨心所欲地學,也讓人頭疼。」

  嘴上這樣說,他也還是任由她隨心所欲地學了,懸在櫻花樹頂,一上午看著她從怎樣也飛不起,到已能離地三尺,說不定明天就能徹底熟練。

  「你父親當年可沒你學得快。」二脈主感慨,「他眼見飛不起,便只學了紙通神。」

  這位二脈主和她說話,十句裡有七句都是令狐羽,令狐蓁蓁問:「二脈主很喜歡令狐羽?」

  喜歡兩個字有點奇怪,二脈主沒計較她貧乏的用語:「好學又聰明的弟子,哪個師父不喜歡?只可惜,他不聽話。」

  那麼大個魔頭,在他嘴裡是「不聽話」,從大荒到中土,從人到妖,多少人提到令狐羽臉色就不對,令狐蓁蓁還是頭一次見到似二脈主這樣毫不掩飾喜愛懷念的。

  「你是不是喜歡說令狐羽的事?」她很體貼,「你可以多說點,我一邊練一邊聽。」

  二脈主笑起來:「人老了,難免絮叨。我最近總想起最後一次在紫林鎮見他的情形,天還沒亮,他頭髮衣服都被露水染濕了,看上去像好幾天沒睡覺。我發覺他有心事,卻沒顧得上問,他就走了。這一走就什麼都變了。」

  幾十年前的細微末節他都能記這麼清楚,令狐蓁蓁正打算問令狐羽走去哪兒了,卻聽他又奇道:「說起來,好幾日不見一脈那修士在二脈山外等你了,生氣了吧?你半個多月不回去,不怕被罵?」

  秦元曦生氣多半是有的,罵她應當不會。

  她緩緩搖頭:「我……覺得不該見他。」

  「為何?」

  「我欠了他很多東西。」

  二脈主失笑:「原來是躲我二脈山逃債來了,你欠了什麼?銀錢?」

  欠了他盤神絲,害他喜歡上不該喜歡的人,承受那麼多天的煎熬,而罪魁禍首一無所知,還盼著成天跟他揉一塊兒。

  還是不要見了,再等幾天,等她把該從令狐羽這兒繼承的修行都學回來,她就把盤神絲還給他,這才是真正的兩不相欠。

  二脈主見她不說話,便瞭然頷首:「欠了情債,欠了心債,這可不好還,倒不如不還。」

  那可不行。

  「我是要還的。」令狐蓁蓁說得認真。

  她始終想不起為何要搶盤神絲,又是怎麼搶到的。這東西別的本事沒有,就會讓她痛,還忘掉好多事,雖然多是不愉快的事,還了盤神絲她就會全想起來,但因為和秦元曦在一塊兒還有過很多愉快的事,可以抵消,她不怕。

  二脈主若有所思:「向來人心善變,福禍難測,情怎麼還?世上不但很多事都不能用錢結清,還有很多事是什麼法子都結不清的。你還是莫要多想,好好修行,別浪費天賦。」

  他從袖中掏出一張紙,又道:「這篇心法你睡前練練,可以寧神靜心。」

  修行是要修行,結清也是要結清,哪來那麼復雜。

  令狐蓁蓁向來是愛聽的話多聽,不愛聽的當沒聽見,當下接過心法,胡亂點頭。

  *

  她又上了那座望不見盡頭的橋。

  橋下過往雲霧幽幽搖晃,令狐蓁蓁望見一片開滿紫花的樹林。

  夜色深沉,月暈而慘淡,她穿著一身黑衣,慢慢走在林中。她是要去揚州紫林鎮,大伯在那兒等她。

  終於見到大伯時,拂曉晨曦,她染了一身的露水,累得只想坐下來喝口水。

  大伯面上帶著笑,伸手摸了摸她半濕的頭髮,喚她:「蓁蓁,你還是來了,大伯真高興。」

  她當然會來,大伯在這裡。

  可他又說:「既然來了,就是答應了。那你去吧,大伯還在紫林鎮等你,你不來,大伯不走。」

  她剛來就要走?她是要去哪兒?

  「那東西你拿著才最合適,」大伯還在輕輕摸她的腦袋,「看那兩個人,穿藍衣服那個,就是他。去吧,別讓大伯失望。」

  令狐蓁蓁驟然睜開眼,只覺體內的盤神絲像是要往心裡鑽,痛不可當,她死死攥住被子,昏亂中想起並不是大伯離山後他們就沒見過,他曾為了什麼事把她叫去過紫林鎮,她去了。

  是要她拿什麼?莫非……是盤神絲?!

  令狐蓁蓁當頭從床上滾了下去,緩了半日,因覺能起身,拔腿往外跑,揚手便關了府門陣法。

  二脈主的房間傳來詢問聲,她沒有回答,直接騰風而起,鑽入深邃夜色中。

  還是有很多事不懂,為何是在中土相見?大伯提到的「那東西」真是盤神絲?可想不起她便不想了,萬一大伯仍在紫林鎮等她呢?!所有疑問見著他不就知道了?

  不想來到正門處,守門的弟子卻不放她過:「令狐師姐,離脈需要長老或脈主的同意。」

  令狐蓁蓁急道:「可是之前我和秦元曦他們出來,也沒見你們要這個。」

  守門弟子很恭敬:「師弟們也不知情況,只是諸位脈主和長老們都囑咐過,令狐師姐若單獨離脈,須得他們同意。」

  為什麼只針對她一個人?真是煩死了。

  令狐蓁蓁直接喚出紙飛龍,長尾一甩,眨眼就竄上天頂,將守門弟子的叫聲甩了老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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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19:55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零二章 孽緣善緣

  卯時缺二刻,紙飛龍落在了揚州紫林鎮外。

  這裡的紫荊花朵正盛開,如繁復的紫色錦緞。月色猶濃,四下裡一片安靜,令狐蓁蓁踏著綿軟的落花,慢慢往前走。

  熟悉的場景,熟悉的開滿紫色花朵的樹林,她隱隱覺著自己又想起了什麼,那時的她似乎並非抱著期待喜悅的心情去見大伯,心裡是前所未有的謹慎與巨大的疑惑,她的步伐遲疑而緩慢。

  一路走進紫林鎮,天仍未亮,街上已有行人兩三,食鋪的香氣霧氣繚繞不休。

  令狐蓁蓁憑著印象走,繞過兩條街,拐過三次彎,停在一家很小的客棧前。

  是這裡。

  打瞌睡的伙計一見她,立即來了精神:「姑娘要住店?快請進!」

  令狐蓁蓁走進去環顧一圈,大堂裡空蕩蕩,一個客人都沒有。

  「我要三樓最左邊的那間。」她記得大伯當時住那裡。

  伙計奇道:「那是堆雜物的地方,不是客房,姑娘說的是旁邊那間?」

  她沒回答,只丟下銀錢,徑自往三樓走。

  可伙計說的沒錯,她記憶裡明明是大伯住過的那間客房,裡面積灰甚多,雜物滿地,根本不能住人。

  令狐蓁蓁發了半日呆,忽聞銳利風聲在走廊上一掠而過,她兔子似的蹦著轉身,卻見秦晞披著頭髮,敞著外衣,一隻腳光著,一隻手裡拿著鞋,正殺氣騰騰地看著她。

  「小師姐。」他喘息有些粗,「站著不許動。」

  令狐蓁蓁迷惘地看著他咬牙切齒地穿鞋繫腰帶綁頭髮,太上脈離揚州千里遠,他不是不認路?怎麼找來的?以前也是,不管她去哪兒,他馬上都能找到,他是在她身上拴了根看不見的繩嗎?

  眼看他拾掇好了朝自己過來,她下意識朝後疾退:「我、我是來找大伯……」

  秦晞二話不說提著腰把她扛起來,她肚子重重撞在他肩上,痛得聲音都變了:「你……」

  「長老們已經派人來抓你了。」他冷冷打斷她的話,「這趟回去,少不得要上一次冰獄峰。如今你的處置權歸我,你再說一個字,就在上面多待一天。」

  為什麼?!

  令狐蓁蓁憤怒了:「我不回去!」

  秦晞毫不留情:「好,多四天。」

  他一腳踹開客房門,冷電如白龍般竄出,繞牆纏了三道,這才把她丟下地,卻不看她,徑自走去床鋪,往上面一坐。

  過了半晌,他才扶著額角抬頭,視線只急促地在她臉上貼了一瞬,又急急避開,低聲道:「小師姐,師弟半個多月寢食不安,又連夜千里迢迢來抓你,實在累得夠嗆。你不要說話,師弟調息片刻,有任何事,回去說。」

  說完,他連鞋也不脫,直接倒在了床褥上。

  令狐蓁蓁站在客房正中茫然環顧四周,糾纏在一處的冷電無聲無息地朝她傾吐電光,床上的秦元曦動也不動,抬了隻胳膊擋在眼前。

  用手擋著也沒用,她看見了,他眼底濃厚的黑影,必是累到了極致。

  肚子開始疼,從見著他開始,越疼越厲害,有滾燙的東西流出來,有冰冷的東西灌進去。

  如果靠過去,像是再也還不清一樣。

  可是,如果還清了,是不是可以重新開始?她不再是那個搶寶貝的惡人了,他也不用日日懸心,那些萬物皆生輝的日子還是可以繼續下去,對不對?

  令狐蓁蓁慢慢走近床鋪,猶豫了很久,輕聲叫他:「秦元曦,我可以……」

  秦晞驟然揚手,一道清光劃過她喉嚨,她只覺嘴唇在動,聲音卻發不出來,正錯愕時,腰帶被他一拽,俯跌在他身上。

  他一手環著她的腦袋緊緊按在胸前,手掌蓋在她面頰上,聲音很低,胸膛微微震動:「我不想聽你說話,只要跟我回去,很快你就會忘掉不愉快的事情,以後每天都開開心心的。」

  他的雙臂越收越緊,像是要把她抱碎,令狐蓁蓁被他抱得喘不過氣,痛苦地蠕動著。

  什麼叫忘掉不愉快?他的話莫名讓她打寒戰。

  頭髮被他輕輕撥開,額上涼涼的,他猶帶夜露般的嘴唇在上面吻了一下,聲音輕而緩:「小師姐,別動了,睡吧。」

  最後兩個字像有靈氣灌注一樣,鑽入令狐蓁蓁耳內,不受控的睏意團團襲來,她默默墜入夢鄉。

  又是那座沒有盡頭的橋,過往雲霧攢動著,一個個爭著向她吐露曾經。

  令狐蓁蓁看見了很多個自己,練飛刃的,引來天雷地火的,甚至,殺人的。

  想起來了,她匍匐蜷縮在曼曼野草中,凝視遠處那道身影,她得殺了這個人,為了什麼緣故她想不起,只知道必須殺了他。

  天雷地火開始環繞,她似乎很累,只能喚出一根飛刃,不過若要奪命,一根已足夠。

  飛刃似小鳥般繞過他護身的清光,穿胸而過,他顯然料不到這樣的發展,僵在那裡,鮮血迅速染紅衣襟。

  火光烈烈,他站不住撐在地上,忽而轉頭朝這裡望來,濃黑雋秀的眉眼——秦元曦?!

  令狐蓁蓁一下驚醒,盤神絲又開始往心裡鑽,這一次痛得比任何時候都厲害,她張嘴想叫,卻發不出聲音,只有額上冷汗一顆顆往下滾。

  偷襲,飛刃穿心,原來她是用這種法子搶到的盤神絲。

  當日秦元曦說的那個故事又浮現腦海:你千辛萬苦拿到了寶貝,卻被人在心口捅了一刀,搶走寶貝,你會怎麼辦?

  怎麼辦?當然是捅回去,搶回來。

  盤神絲像是要把心揉碎,令狐蓁蓁痛得眼淚也開始不受控往下掉,大口喘息,卻吸不到氣。

  臉被一雙手捧住,秦晞與她額頭抵額頭。

  昏睡術竟然也開始沒用,她沉睡不到片刻就醒了,而且又觸動盤神絲。

  他一時顧不得許多,只像從前那樣,試圖用自己的氣將盤神絲鎮定下來,免除她的痛苦。

  可他的氣如泥牛入海,竟無法尋到她經脈中的盤神絲。

  秦晞心中微微一沉,試著將氣順著經脈流入心臟,果然盤神絲在那裡盤踞著,與她越纏越緊,最終縮成極小的一團,深深嵌在她心裡。

  這是煉化之法,誰教她的?還是自己想起?她試圖把盤神絲煉化?

  秦晞的心徹底沉下去,只覺徹骨之寒。

  從她突如其來前往二脈山,半個多月不肯出來時,他就發覺不對勁了。

  加上大半夜突然強行離脈,跑來紫林鎮說找大伯。自得了盤神絲後,她何時來過紫林鎮?怎會認識這裡?鎮外那方圓近百里的荒地,可正是他當日遇刺的地方。

  種種跡象只有一個可能,她不知何故恢復記憶了,做出的選擇是帶著盤神絲潛逃,找那個與仙聖是一夥的大伯。

  怎麼能放她走?

  秦晞收緊雙臂,恨不能揉碎她。

  令狐蓁蓁一直不敢看他,他又何嘗敢仔細看她的眼睛,倘若裡面是冷冰冰的,真比捅他一刀還痛。

  她在微弱地掙扎著,秦晞用手蓋住她的眼睛,柔聲安撫:「蓁蓁,沒事,很快你就好了。」

  令狐蓁蓁掙了最後一下,便聽他又低聲道:「就算是孽緣,我也會扳正成善緣。我們走吧。」

  狂風吹開木窗,他整個人也像一團狂風,裹挾她離開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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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20:06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零三章 孤橋盡頭

  有無數落花輕輕刷在頭髮和臉上,風帶來暖洋洋的香氣。

  秦元曦背著她走得很慢,晃晃悠悠,他聲音也慢悠悠地:「師弟找不到回去的方向,迷路來到這裡,風景很好,等下讓小師姐看看,你一定喜歡。」

  眼睛上被罩了一團黑霧,什麼也看不見,想說話,聲音又被封住。令狐蓁蓁怔了半晌,抬手去觸碰他的臉,手被他抓住了。

  「再等一下。」他柔聲安撫。

  等什麼?

  她只覺恍惚,她想說話,想看他。或許是道個歉,或許他不愛聽,那她多看一會兒他也挺好。

  「等下小師姐想怎樣看,怎樣說,怎樣碰師弟都行。現在別。」

  為什麼一定要等一下?

  令狐蓁蓁想起他說「孽緣扳成善緣」的話,還有他說過兩次,替她願意,替她做美夢。他不願看她的眼睛,不想聽她的聲音,可是等一下就能夠。她忽然有些明白了。

  他並不喜歡現在的令狐蓁蓁,那個有可能想起一切的令狐蓁蓁,曾經用飛刃穿心的令狐蓁蓁。

  合情合理,理所當然,她也不會喜歡。

  但喜不喜歡,那都是真實。

  令狐蓁蓁震蕩靈氣,瞬間騰風而起,冷不防一團團風勢直接裹住身體,她一下被拉高,如風中枯葉似的亂飄不知去哪兒。

  後頸被人握住,秦晞卡著她的後頸大椎處,圈著腰身將她攬進懷裡。

  「你會騰風了。」他聲音裡聽不出是高興還是惱怒,「說了和我學,你又耍賴。」

  話音一落,肩上一陣巨痛,是被她狠狠咬住了。她總愛咬人,也總是輕輕地咬,頭一回咬得這樣重。

  秦晞並沒推開她,反而按得更緊:「只是咬我?小師姐沒有放飛刃,可見心裡還是記著師弟的。」

  飛刃?他說過許多次飛刃穿心的話,恍若有病,但她現在懂了。

  他當然會一直記著那根穿心的飛刃。

  令狐蓁蓁驟然鬆口。

  秦晞抱著她繼續慢悠悠地走,五指卡在她後頸大椎上,如臨大敵般防備,聲音卻變得極溫柔:「小師姐喜歡出去玩,等一下我們就可以好好玩。你喜歡哪裡?揚州山水旖旎,青州大氣,雍州端正,梁州山特別多。九州各有風情,你會開心的。」

  倒也不必一定回太上脈,找個僻靜無人的地方也是一樣,早些拿回盤神絲,她早些能忘掉不愉快的東西,永遠做無憂無慮的小師姐,他的小師姐。

  忘了大伯,忘了令狐羽,有秦元曦就好。

  沿著半山的繁花路,他停在一座隱秘小巧的山谷間,眯眼欣賞滿谷的花,還有一個清澈的小池塘,花瓣飄在水面上,景緻很好,這裡很好。

  懷裡的令狐蓁蓁不再動,唇上染了些許他的血。

  秦晞用指尖輕柔地擦拭去,聲音更輕:「小師姐,別和師弟耍賴,你說要永遠在一起,我已經應下了,那就絕無反悔。太上面時常胡說,太上脈可是一言千金。」

  可那時候她什麼都不知道,親手種下孽緣,還要聽他說扳正回善緣的話。

  令狐蓁蓁忽然想起妖馬背上被風雪縈繞的秦元曦,那場景她反復夢見過許多次。他那些延伸在玄白二色裡如墨線般的頭髮,還有那個得意而無奈,夾雜戲謔的笑,說:太上面疑心重,絕不吃虧,太上脈可不一樣。

  他後來再也沒這樣笑過。

  盤神絲或許又開始攢動,她覺得心口特別疼,眼淚又不受控地溢出來,一顆顆暈染在他肩膀的血痕上。

  秦晞低頭看她,她半張臉被他用黑霧罩著,只有小巧的鼻尖與豔紅的嘴唇微微翕動,有一顆淚珠掛在唇角。

  他抹去那顆淚,停了一會兒,問:「是為了我?還是為了你自己?」

  問完,他又想起她聲音被自己封了,自嘲地笑了笑。

  秦晞將她放在柔軟草地上,她既沒試圖朝他說話,也沒試圖剝離黑霧,只慢慢朝前走了兩步。

  山谷繁花盛開,和暖的陽光透過花朵縫隙落在她柔嫩的面頰上,她的髮色比常人稍淺,唇色比常人濃豔,太上脈的羽衣穿在身上都是婀娜窈窕,引人注目。

  黑霧蒙眼,秦晞想起思女的故事來,忽然能夠體會南荒帝的心情。

  他也不會放手,怎樣也要留她在身邊。

  秦晞又覺耳尖發燙,放慢腳步走過去,握住她的手,繞著整座僻靜山谷走了一圈。

  「這裡花開比外面晚一些。」他聲音溫柔地給她敘述,「有很多杏花,也有梨花和櫻花,還有海棠。」

  是嗎?可她看不到。

  他拽了她一下:「前面是池塘。」

  令狐蓁蓁坐下去,伸手朝前探,果然觸到冰冷池水。

  望不見盡頭的橋已不單只在夢中出現,它時刻懸浮腦海,無聲地呼喚她把它走完。

  她看見在暴風雨裡竭力奔跑的自己,滿頭滿臉的水,起先表情扭曲,可漸漸又變得迷惘,最後停下腳步,像青煙一樣化開。

  再睜眼時,天地大不同,她望見大荒春夜冷雨裡的半山梨花,宛若新生。

  秦元曦的手輕輕摸在頭髮上,他坐在了身側,溫文爾雅的聲音在山谷間低低迴蕩:「我第一眼看到你,你是提著斧頭站在欒木下吃餅,那麼大一張餅,竟然吃完了。我就想,大荒人的腸胃多半與中土人不同。」

  並不,是她比較能吃,不要冤枉大荒人。

  「你要錢,訛詐,還割我衣服,往裡面塞蚯蚓。」

  他那會兒也還是賴賬的絕世敗類,她討厭死他了。可是如果知道後來會有這麼喜歡他,她就不會塞蚯蚓,隨便塞點泥巴就好,蚯蚓還挺難抓的。

  「還會抓老鼠。」秦晞在她腦殼上彈了一下,至今語氣仍充滿驚嘆。

  他可真是養尊處優,老鼠蚯蚓都見不得,沒人領路就能瞎走到天邊去,她才要驚嘆。

  「你身上還有好多稀奇古怪的東西,大荒手藝人真不簡單。我並不喜歡大荒,但你很有意思,所以一直留著你為我解悶。後來,我想把你帶回中土,每天陪我解悶。大荒的天火雖然很好看,可中土也有你會喜歡的神跡。大荒有的中土都有,還更多,我期盼你喜歡這裡。」

  她挺喜歡,因為有秦元曦在。

  他那個不打理積雪的庭院,柔軟舒適的被縟枕頭,還有滋味濃烈的一醉方休。喜歡他寫她的名字,字跡圓柔,像是捨不得下一點重筆,還用指尖在上面輕點,彷彿點在心上。喜歡他身上的味道,所以朗月村借醉放肆,她記得被他緊緊抱住的感覺。

  與他在一起實在愉悅而美妙,萬物皆生輝,都是真實的令狐蓁蓁的感受。

  「蓁蓁,我把你喜歡的都留下。」秦晞在她頭髮上吻了吻,「別離開我,永遠陪著我。」

  令狐蓁蓁握緊他的手,捨不得放開。

  他曾說她貪心,這也想要,那也想要。他錯了,她可一點也不貪心,貪心的是他才對。封住她的眼與嘴,如此拒絕從沉淪裡脫身。

  小氣又擅長算爛賬,總是不開心,世上最貪心,是她最喜歡的秦元曦。

  她鬆開了他的手。

  奇異的呼嘯聲驟然響起,發光蛟龍般的飛刃沖天疾飛,秦晞心中一沉,只覺身畔的令狐蓁蓁像是被風吹起來似的,一下飛上樹頂,抬手剝離覆面黑霧。

  她沒有看他,只是抬頭望著在雲間飛舞的發光巨龍。

  當它們散落,會如榣山天火星落,特別好看。

  不過秦元曦說的也沒錯,它終究是個殺人利器。

  散落的飛刃又一次合攏為一,她纖細的指尖一晃,呼嘯著朝秦晞刺去,她翻身下樹,也如曾經那樣,小狐狸般急急朝他奔去。

  躲,還是不躲?

  秦晞並未怎麼猶豫,急急側身避讓,呼嘯的飛刃一個急竄,懸在他心口前,微微觸了一瞬,旋即調轉方向,化作一線光,無聲無息穿過她的身體。

  雪白的羽衣迅速被血染紅,被血浸染的小狐狸沒有再奔向他,她停下了腳步。

  盤神絲入心,只能心口穿一刀,她刺過他,現在刺回來了。

  神物隨著鮮血離開,令狐蓁蓁覺得眼前那條望不見盡頭的橋忽然有了盡頭,橋下過往雲霧震蕩著齊齊散去,一瞬間,天清地朗。

  盤神絲驟然鑽入經脈,巨痛與極致的震驚令秦晞視線散亂,他竭力望向她,她在說話,雖然聽不見聲音,可她說:還給你了。

  她也望著他,露出一個似愧疚,又好似依戀,恍然大悟的笑。身體漸漸如灰燼般散開,一行血淚滾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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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20:24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零四章 白日生魔

  令狐蓁蓁睜開眼,茫然地打量四周。

  這裡種著滿山坡的梨花樹,正清秋時節,葉片掉了不少,秋雨點點滴滴,落在殘葉上發出輕微的聲響。

  像是忽然夢醒,她邁開腳步,緩緩往山坡上走。

  碎末一般的記憶一點點凝聚成形,她認得這裡,這是西之荒的師門大宅,在她無比漫長的夢中出現過許多次。

  是回來了?

  雨不大,風聲泠泠,坡頂漆黑無光,似乎並無人家。

  她很累,身體很重,還很痛,鮮血一顆顆從唇角溢出,染紅胸襟。

  令狐蓁蓁吃力地沿著山坡往上走,腦海裡忽然有無數紛雜聲音。

  「你想見真徐睿?等你拿回盤神絲,我就帶你去看。」

  「其實真徐睿一直在你面前,雖然死了,可大伯替你把他留存得好好的,能說話能動能笑,你不去想,真假大伯又有什麼區別?」

  「大伯是真心待你,你是大伯最親的親人,所以你不能不聽話。」

  「蓁蓁,你太讓我失望了。」

  「真想不到,大伯陪了你十來年,你有一天會朝大伯動手。大伯本不願傷你,可令狐羽不知在你身上做了什麼手腳,沒辦法,留你不得。」

  令狐蓁蓁沉重遲緩的腳步停下,靜靜望著對面的師門大宅,牆很高,門很窄,扭曲的黑鐵燈架裡,不再有燈火。

  想起來了,真正名叫徐睿的大伯早在她七歲時就死了,神魂散盡,只留一副被操控的軀殼,與她持續著虛假而蒼白的親情。

  可那個拂曉晨曦,她還是去紫林鎮見了大伯。縱然是虛假的幻影,十來年的相伴卻是真實的,大伯是最親的人,她從來只有他。

  他還是逼著她殺不認識的人,搶盤神絲。

  或許該答應,她對殺戮兩個字向來只當做自保手段,既不喜歡也不討厭。為了讓大伯開心,她可以做很多事,上山下海,打鳥撈魚,一遍遍去練其實並不太有趣的龍群飛刃。殺人奪寶,如果真能讓他開心,她可以做。

  但她覺得大伯不是為了開心,若是答應了,她似乎會變得面目全非,珍惜的那些溫暖將全部變味。

  他們起了爭執,最後她朝大伯扔飛刃,大伯試圖殺她。

  重創之下,她逃出鎮外,在一塊荒煙蔓草的野地,遇見了大伯說的持有盤神絲的年輕修士。那一瞬間,她想起大伯說,盤神絲可以替人實現心底願望。

  令狐蓁蓁推開沉重的黑鐵門,裡面原本在搗蛋破壞的野妖們本欲撲上,因見是她,嚇得屁滾尿流四下奔逃。

  眼前只有一片廢墟,曾經的師門大宅,已成野妖們狂歡的斷壁殘垣。

  沒有人,師父,二師姐,她們都不在這裡了。

  盤神絲離體的巨痛讓她喘不上氣,快要站不住,大團大團的血從唇邊滾落。

  並沒有什麼被壓制的記憶,是她想要忘記。

  想要大伯一直是一個人,沒死,也沒動手殺她,他只是沒有理由地離開她了。想要盤神絲的事情沒發生過,想自己是個普通人,這樣大伯就不會逼她。還想去一個很遠的地方,看不見任何大伯的痕跡,她寧可放在把他放在心裡想,卻不想見他。

  盤神絲聽從了她心底的願望,狡猾又仁慈地替她藏起記憶,藏起修為,送來大荒。

  這就是真實的令狐蓁蓁,離奇而慘淡,來了一場嘆為觀止的自欺欺人。

  秋雨淋濕衣裳,冰冷刺骨。

  令狐蓁蓁面對著一地狼藉,放聲大哭。

  *

  十月十九,月明星稀。

  秦晞又做了同樣的夢。

  夢裡他身處一座偏僻又小巧的美麗山谷,四周開滿了花,還有一片清澈的小池塘。

  他在竭力尋找著誰,總覺著身邊應當還有一個人,魂牽夢繞的,卻怎樣也想不起是誰。他聽見夢裡的自己在說話:你不會死,我也不會忘,你休想。

  神魂裡傳來撕裂般的痛楚,秦晞覺著自己像是變成了另一個人,後背有銳利的刀刺入,指著心,痛徹心扉。

  他在一片荒煙蔓草中尋找著什麼。

  蒿草生得半人高,內裡藏著無數看不見的沼澤,也有無數低低的聲音。他不認路,走了很久很久,終於聽見那個想找的聲音。

  秦晞睜開眼,不早不遲剛好卯時。

  他猶帶睡意翻了個身,過了半晌才懶洋洋地起身穿衣,撿起案上翠綠的上清環,慢慢繫在髮辮上。

  上清環是他最常用的異寶,裡面放了風雷術的諸般演化,已到了與他一體一心的境界。奇怪的是,上面不知何時多出幾道焦黑的刻痕,一看就是他自己弄出來的,可他全然沒印象。

  整理好儀容,秦晞看了看左手,那團狐狸形狀的風雷魔氣猶在肩膀到指尖的距離亂蹦亂跳,根本閒不下來。

  半年前他好像遇到了一場奇異的刺殺,在一片被術法毀得看不出原樣的山谷裡醒來,猶懵懂時,體內突然生出風雷魔氣,刺得他差點沒命,足足壓制了三日,才徹底將其馴服,最終變成一團漆黑狐狸的形狀,盤踞在左臂。

  為什麼是狐狸?本該讓人生畏的風雷魔氣生成這副形狀,一點都不猙獰,搞不懂。

  秦晞出門前,為左手戴上漆黑的手套。

  手套是玄豹皮做的,薄且軟,用以遮擋風雷魔氣,避免刺傷旁人。

  今日天氣甚好,秋高氣爽,秦晞一時貪戀山景,只沿著山道款款往鉅鹿館方向走,忽聞身後有人喚他:「老九!今天怎麼想起來鉅鹿館做早課啦?」

  眼前人影一閃,季遠和端木延已落在身前,見他戴好了手套,便放心湊近。

  之前老九還不習慣戴手套,大家都被風雷魔氣刺過,那滋味實在難忘,林纓甚至被刺出了陰影,自此見老九都躲在丈外說話。

  端木延豔羨地盯著他的手套:「我也想生點金水魔氣出來。」

  修士要麼生仙氣,要麼生魔氣,前者浩瀚,後者銳利,都是極罕見的,與機緣有關,與心緒有關。老九竟能得風雷魔氣,看師尊的意思,一脈脈主之位將來非他莫屬了。

  不過,突然生出魔氣,多半與小師姐有關。

  旁邊的季遠儼然也想到了,他無心人說無心話:「小師姐不在了之後,你就有……」

  端木延不等他說完,一腳踹了上去。

  果然秦晞奇道:「哪位小師姐?」

  端木延搶道:「說的是三脈的一位小師姐,半年前試煉不幸身亡。」

  他倆可真能折騰,三脈的不知哪位小師姐都認識。

  秦晞下意識在肩頭摸了一把,卻摸了個空,不由愣了一瞬。

  半年來老是這樣,總覺得肩上應當有個小巧的什麼東西在,輕飄飄,紙做的……

  端木延岔開話題:「叢華半年前離脈,居然再沒回來過,信也遞不出去,老九你那邊收到信沒?」

  秦晞搖頭:「他必是為了葉小宛和三師姐不好受,讓他一個人待著吧。」

  提到三師姐,氣氛有些低落,季遠嘆道:「三師姐不知何時能醒。」

  「待會兒早課完一起去看看她。」

  端木延拍拍他的肩膀,一時又忍不住多看秦晞一眼。

  他果然是只忘了小師姐的事,其他的分毫不差,實實詭異。師尊必然知道什麼,只囑咐不許任何人提令狐蓁蓁,這位突如其來出現的小師姐,也就此突如其來地消失了。

  秦晞的到來讓鉅鹿館喧囂了一陣子,連素日謙和的樓浩都與他相邀鬥法,沈均更是拽著他不放手,非要他脫下手套來一場貨真價實的鬥法,最後被憤怒的林纓成功阻止。

  因他們打得熱鬧,最後連極少出現在一脈山的師尊都來了,恰逢秦晞贏了一場,滿頭大汗地端著茶喝,他便含笑溫言道:「這半年你修為精進不少,以現在的境界,可以試試讓風雷魔氣通向右臂。」

  可他還挺喜歡它獨獨盤踞左臂的模樣,帶點兒憨態,歡快得很。

  秦晞心不在焉地應下,將汗濕的髮尾撥去身後。

  大脈主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半晌,揚眉道:「小九今日心情不錯。」

  半年來他多數時候窩在洞府裡靜修,偶爾出來也是極少笑,今天卻整個人容光煥發地,許久不曾見他如此。

  秦晞愕然:「弟子每日心情都不錯。」

  大脈主只慈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白日生魔氣,他必是獨此一例,可見半年前必有過讓他生出執念的遭遇。

  盤神絲忽然消失,令狐蓁蓁也忽然消失,小九奇異地只把令狐蓁蓁的事全忘了,甚至生出風雷魔氣,大脈主不由想起當日勸誡他的話:情可以談,卻不能瘋魔。

  小九這場瘋魔,真真與眾不同。

  以太上脈的地位來說,當然仙氣好些,然而魔氣自有其獨到之處,善於向內延伸,觸及神魂。他心情好,並非這個他心情好,而是另一半瘋魔的神魂在愉悅。

  「為師近日掐算,算到先前突然消失的盤神絲又出現在大荒。」大脈主斟了杯茶,「你上回在大荒沒有找著盤神絲就回了中土,這次再去看看吧。」

  怎麼又在大荒?秦晞蹙眉:「可四位荒帝怕是不歡迎太上脈修士。」

  去年在大荒哄了好大一場,荒帝們就差沒有直白地叫他們滾,才隔一年又要去,搞不好剛下船就要被趕回來。

  大脈主淺啜一口茶:「那不會,小七都能去。正好,你若遇著他,記得把他勸回來。」

  「七師兄也在大荒?」怪不得叢華的書信都遞不出去。

  大脈主笑了笑:「小七素日寬厚,但他是個逃避心病的人,他若有直面的那天,才是真的長大了。你去吧,為師再看看你師兄們鬥法。」

  「弟子謹遵師命,這便去千重宮頂求籤文。」

  時值清秋,千重宮頂巨大水池裡的金色巨樹依舊枝繁葉茂,絲毫不受節氣影響。

  秦晞站在池邊凝神祈願,不禁想起自己上回來這裡,滿心的焦慮與殺意。

  明明盤神絲沒有拿回來,這次他卻一點都不急,內心隱隱有一種篤定的沉穩,他也說不清怎麼回事。

  一片金色樹葉緩緩落入池中,被清光推動,化作一片鍍金木籤懸浮在眼前。

  秦晞拿起一看,上面只有八個字:此身彼身,在彼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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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20:35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零五章 宛如初見

  時隔一年再來傾仙城,竟好似比去年炎神之宴時還熱鬧些。

  聽說最近東荒帝勢頭很猛,卯足了勁要與西荒帝搶生意,不甘落後的西荒帝便大興土木擴建修葺傾仙城,令狐蓁蓁一路走來,只覺眼花繚亂。

  過了相思橋,修葺過的大片伶館可謂五顏六色,醒齋先生連連感慨:「許多年不來大荒,都不認得路了,忘山伶館在哪兒?」

  令狐蓁蓁自告奮勇:「我認識,跟我走。」

  她一馬當先走在前面領路,又聽醒齋先生在後面提醒跟來大荒的兩位書童姑娘:「笑笑,貝貝,忘山伶館不接待女客,待會兒你們別往前院跑,就在結桂樓附近找伶人們取材,她們必有新奇故事。」

  緣分真是奇妙,令狐蓁蓁在靈風鎮遇過貝貝,在東萊城見過笑笑,她二人是醒齋先生茫茫多書童中的兩個,因曾做過散修,有些身手,這次才一同隨醒齋先生來大荒取材,順便探望虞舞伶。

  數日前,令狐蓁蓁暈倒在師門大宅前,是他們三個救了她,這兩日她身體恢復很快,便隨他們一同來傾仙城,找虞舞伶問問師父現在住哪兒。

  眼看快到忘山伶館,還未進門,虞舞伶的聲音已歡快響起:「大哥!你來得好突然!也不提前幾天說,今晚我還得跳舞,沒空陪你說話。」

  說著那道妖嬈身影便飛撲而來,全無平日的架勢,倒像個小姑娘。

  醒齋摸了摸她的腦袋,笑道:「那正好,我找你們伶館的伶人們聊聊,可比聽你撒嬌絮叨有意思多了。」

  虞舞伶握住他的手一頓搖,忽見令狐蓁蓁,不由奇道:「你不是去中土做修士了?怎麼又回大荒?」

  令狐蓁蓁想了想:「修士當膩了。」

  虞舞伶湊過來看她臉蛋腰身:「那你要不要考慮當伶人?我看你這容貌身段,不出一月必成當紅伶人。」

  她忽又想起什麼,笑得曖昧:「對了,你身邊那位少年郎必然不同意,當我沒說。他在哪兒?回頭叫他來伶館飲酒,小伶人們還時常念叨他。」

  一旁的貝貝立即應聲:「令狐你看,虞舞伶都認識,我可沒亂說,上回在靈風鎮,你就是跟那個少年郎在一塊兒,他長得可好了,你怎麼會忘?」

  笑笑一把摀住她的嘴:「先生說過,忘了就忘了,不許再提。」

  他們說的到底是哪位少年郎?令狐蓁蓁疑惑地撓頭,她一點印象也沒有,難道是蔥花?蔥花長得確實不錯,但他倆似乎沒親密到讓他們言辭如此曖昧的地步。

  虞舞伶將眾人請入結桂樓,得知她要找神工君,便道:「神工君師門搬去了東之荒的東極山附近,不過我聽說她們兩三個月前便去中土收集材料,怕是一時回不來。」

  她又多看了令狐蓁蓁一眼,斟酌道:「你……想回神工君師門?她們都是普通人,經不得多少風雨。」

  令狐羽後人這個身份注定她過不了安閒日子,若像上回那樣禍及師門,可未必再有那麼幸運。

  令狐蓁蓁淡道:「我不回,我就看看。」

  虞舞伶立即換話題,只與他們聊些近日傾仙城的趣事,令狐蓁蓁坐不住,起身往外走:「我出去逛逛。」

  見她走遠,虞舞伶低聲道:「她真把那少年郎忘了?大哥怎麼遇到她的?」

  醒齋先生嘆道:「我聽說神工君住在定雲城外荒山中,那天便進山尋找,想拜訪一下。誰想隔很遠聽見有人嚎啕大哭,順著聲音尋過去,便見到她了。」

  那真是傷心欲絕的哭聲,她必有極傷心的事。

  他本有心安慰一下,誰想醒來後,她卻並沒顯露傷懷之態,只是聊及過往,單單忘了她身邊那位少年郎。

  「或許是他負了她,還是不提為好。」

  醒齋先生搖頭嘆息,唉,薄倖者眾多,真真可憐。

  此時的令狐蓁蓁坐在食鋪裡挑麵條吃,細麵柔滑,麵湯鮮美,她吃得很開心,一點沒覺自己可憐。

  痛快淋漓一場大哭後,她舒服多了,也想通了一些事。

  昨日種種,明日黃花,她既然離開了深山,離開了大伯,從此他便不再是唯一,她合該有些新過法。找大伯是不可能找,她既打不過他,也不想見他,索性當他不存在。

  她一向不愛為難自己,利索些才好。

  眼下她只在意兩件事,一是自己時間過得不對,明明盤神絲被拿走應在四月間,可她一睜眼,卻是十月清秋。

  中間這半年她在哪兒?怎樣也想不起。

  另一個在意的點,是大伯對她說的那句:「令狐羽不知在你身上做了什麼手腳。」

  她也不知做了什麼手腳,聽起來有些嚇人,可令狐羽的事要查起來,十年也查不完,倒不如試試寵妃,搞不好有意外收獲。

  令狐蓁蓁心滿意足地喝完麵湯,起身結賬。

  當日醒齋先生救了她,提及回禮,他只說:「我不要銀錢,這世上我最想要的,只有每個人的經歷與故事。」

  於是她就把自己的身世講給他聽,說到大伯叫徐睿時,醒齋突然一拍腦袋:「等下,我見過這名字。」

  他在袖袋裡一頓掏,掏出個陳舊的話本來。

  話本寫的是南荒帝與一個叫阿思的臣子亂七八糟的感情故事,聽說南荒帝當年為了禁止其流傳,殺得血流成河,所以其中必有真實部分。

  令狐蓁蓁在裡面看到了徐睿這個名字,瞬間想起那次在千重宮看到的荒帝宮侍從圖冊。

  真大伯曾是宮內侍從,那麼阿思多半就是寵妃,當年必是寵妃託付真大伯照顧自己。

  司幽國遺民,思士思女,不妻不夫,只靠念頭繁衍生息。

  令狐蓁蓁想起傾仙城有個很大的書屋,決心去裡面找找有沒有關於司幽國的記載。

  時近申中,比先前更寬闊的相思橋上已有許多戴著冪蘺的伶人往來款行招攬客人。冬月將至,傾仙城早早飄起小雪,雪片映著滿城燈火,分外好看。

  橋頭有個穿白衣的少年郎,步伐輕緩,不緊不慢。他濃密的長髮束成髮辮,上面繫著一隻通體瑩白的小玉環,隨著走動在耳畔晃來晃去。因他形貌昳麗,有飄然若仙之態,四周的伶人們都圍上去與他說話。

  他並未見不耐煩,由著伶人們鶯聲燕語說完話,才溫文爾雅地問道:「請問城裡有書屋嗎?在哪個方向?」

  伶人們嬌笑戲謔:「少年郎若問酒館賭館,我們還知,書屋誰知?你在這相思橋上尋學問,可是來錯了地方。」

  說的有道理。

  秦晞無奈。

  他迷路了,籤文不像上回有南西二荒這樣的提示,他只能亂走,好不容易來到傾仙城,記著城裡有書屋,應能買到大荒地理志之類的書,結果找了一天鬼影都沒找著。

  橋上人越來越多,他終於被拉扯得有些不耐煩,方欲掙脫,忽聽一個輕柔的聲音說道:「書屋我帶你去,五文錢。」

  什麼五文錢?

  秦晞一扭頭,便見細雪中立著一位少女,竹青的簡單襦裙,斜著綰的髮髻,如此簡單的裝扮在她身上還是像個妖姬,穠豔嬌媚,瞬間把其他人襯托得面目模糊。

  她茶色寶石般的眼睛靜靜望著他,滿城燈火絢爛,秦晞忽然想到了狐狸。

  *

  自覺日行一善且能進賬的令狐蓁蓁步伐輕快地在風雪中前行,秦晞不緊不慢跟在她身邊,暗暗琢磨五文錢是怎麼個意思。

  風雪拂動少女柔軟的頭髮,她的話極少,只埋頭認真帶路,彷彿那五文錢將是一筆巨款。

  可能真挺窮,秦晞默默想著。

  看她服飾裝扮就不像有錢人,身上似乎還有些修為,怕是小仙門的修士,沒錢回去,連帶路都要收錢。

  窘迫修士向來不少,令人唏噓,秦晞溫言道:「在下秦晞,字元曦,乃是太上脈修士。姑娘是?」

  令狐蓁蓁驟然抬頭看他,有點兒驚喜:「我也做過太上脈修士,真巧。我叫令狐蓁蓁。」

  ……哦,原來是個騙子。

  秦晞將耳畔的玉清環撥去腦後,淡道:「那可真是太巧了,姑娘是哪一脈的?」

  「一脈。」

  他低頭細細看了她一會兒:「一脈九個修士,在下從未見過姑娘。」

  令狐蓁蓁也懷疑地看著他:「你是一脈的?我也沒見過你。」

  萬萬沒想到這趟來大荒還能撞見個冒充一脈修士的女騙子,搞不好她用這套騙了不少人,在外敗壞太上脈名聲。

  看著還挺美貌無邪,良心已沒了。

  書屋還沒到,暫時不戳穿她,看她這樣窮到不擇手段,也是其情可憫,秦晞笑了笑:「我不是一脈的,以前沒見過師妹,可能孤陋寡聞了。」

  「是師姐。」令狐蓁蓁更正他,「他們都叫我小師姐。」

  她還來勁了,蹬鼻子上臉,她年紀怕是不會超過二十,當哪門子的小師姐。

  秦晞不搭腔,眼見拐過街角,書屋正在不遠處,他便摸出五枚銅板遞過去,語氣譏誚:「多謝帶路,騙子小師姐。」

  騙子是說她?令狐蓁蓁懵了。

  好心幫忙帶路,他居然叫她騙子!為什麼?!世上竟有這種人!

  「你……」

  她剛說了一個字,秦晞已疾電般竄進書屋,眨眼不見人影。

  令狐蓁蓁衝進去一頓亂找,卻怎麼也找不著,只得含著氣四處翻找大荒上古異族記載。

  沒一會兒,眼角餘光瞥見那姓秦的身影在書屋大門處,似是發覺她仍在,他便朝她溫文爾雅地微微一笑。

  她一個騰風撲過去:「你別跑!」

  不跑難道跟她打架麼?反正書也買到了。

  秦晞閃身躲進小巷,七拐八繞走了幾圈,成功地發現自己又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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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20:54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零六章 相思橋上

  令狐蓁蓁抱著一堆書回伶館時,醒齋先生正興沖沖地招呼自家兩個書童:「笑笑,貝貝,快!把紙筆收好,我們今天就出發去南之荒!」

  虞舞伶在一旁噘嘴抱怨:「我上台的時辰還沒到,大哥倒先要走,每回都這樣!」

  醒齋哈哈大笑:「抱歉,那隻旱魃不等人!」

  什麼旱魃?

  令狐蓁蓁一頭霧水,貝貝好心給她解釋:「小伶人們也是從客人嘴裡聽說的,大概上個月中開始,南之荒出現了一隻到處亂走的旱魃,每次出來都是鋪天蓋地的黑霧,而且都是突然出現,亂走一段後又突然消失。奇怪的是,既不害人,也不會讓土地變得焦枯。南荒帝派妖臣查過,但始終抓不到那隻旱魃,所以先生可能想自己試試抓旱魃。」

  醒齋先生急忙搖手:「旱魃可不能抓!咱們只是就近看看。」

  說罷,他轉過來問令狐蓁蓁:「令狐姑娘和我們一塊兒去嗎?」

  南之荒她可不想再去,再說司幽國的記載她查了不少,都說以前曾處東之荒,後來族裔稀少,飄游無定,有思士思女傳聞的,只有東北二荒。

  她搖頭:「我去東之荒,走北之荒比較近。」

  醒齋不大放心地看著她,這小姑娘說話舉止總帶著股淡定勁,看上去彷彿無懈可擊,可那天的哭聲不是假的,縱然有修為,獨自飄蕩在大荒,想想有些淒涼。

  他斟酌片刻,溫言道:「令狐姑娘可願做我的書童?大荒這裡少有中土人願意長久待著,有你在正是幫了我大忙。何況你四處漂泊,身上沒有銀錢如何是好?書童每月十兩銀雖然不多,衣食總歸有保障,你覺得怎樣?」

  有錢賺當然好!

  可不知為何,令狐蓁蓁腦海裡突然響起一個聲音,帶著謹慎的戲謔:小師姐,做了修士可再也做不得書童。

  她微微一愣,這誰和她說的話?真沒道理,她明明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好。」她答應得特別利索。

  *

  秦晞在傾仙城繁雜亂布的小巷裡繞了許久,好容易回到大路,天色已然徹底暗沉。

  風雪漸盛,他對著滿街五顏六色的彩瓦又一次露出茫然神色。

  這是哪兒?

  他沿著河畔大道款款前行,遠遠地望見相思橋,剛鬆一口氣,不知怎麼回事,忽覺自己走過這裡,那時身邊跟著的絕不是叢華與顧顯之。

  誰曾與他牽著手下橋?他記得那隻手涼而軟,還有被風雪拂動的黑色薄紗,一截玉白而纖長的後頸在罅隙間若隱若現,極美。

  記憶像是有大片空白填不滿,秦晞驟然停下腳步,頗有鑽研精神地使勁琢磨。

  是春夢?是錯覺?

  街對面不遠處有一行人在道別,有個姑娘說話聲大且清脆,說個沒完:「……你好好照顧自己,再遇到傷心事,哭可以,可別吐血啦。這氈帽給你,愛戴就戴著,不愛就放著,給先生當書童就是東奔西跑辛苦些,不過對你來說應當不算什麼……」

  秦晞好容易琢磨出的一點點回憶苗頭被她吵得稀碎,不滿地望過去,卻見那一行人裡竟有兩個認識的,一個是醒齋先生,還有一個是傍晚遇到的女騙子。

  她怎會認識醒齋?

  他不動聲色上前拱手行禮:「想不到在大荒會遇見醒齋先生,有禮了。」

  醒齋一見他,先是驚喜,隨後卻莫名露出個尷尬的神情來,一面還禮,一面試圖把令狐蓁蓁擋一下,不想她毫不猶豫撲了上去。

  「你才是騙子!」

  令狐蓁蓁終於把騙子二字還給他,頓覺渾身舒爽。

  秦晞又朝她友善地笑了笑,跟沒聽見似的頷首示意,旋即側身讓過她,只與醒齋寒暄在一處。

  醒齋見他被令狐蓁蓁罵完毫無反應,風輕雲淡好似不認識她,心中越發肯定是他負了令狐。

  唉,原來小姑娘並不是真的忘了,嘴上說忘心裡仍恨,與負心郎君不期而遇,只能恨恨罵一句「騙子」,可憐可憐。秦小友當真作孽,看著人模人樣,卻沒有心。

  寒暄下去終究尷尬,他們這些外人杵在這邊更加尷尬,醒齋含笑道:「我急著趕路,就不與秦小友多敘了。小友空了可以來玄山,我請小友品嘗玄山美酒。」

  他身後忽有妖雲如蛇尾,裹住笑笑與貝貝,方騰空而起,卻聽笑笑大聲道:「令狐!莫忘了給你的親親陳師兄寫信!」

  聲音洪亮又清脆,正是先前說個不停的那位。

  她聽醒齋說令狐蓁蓁是被人辜負,所以才又哭又吐血,眼下見這年輕修士容姿雋秀,貝貝和先生一見他就神情微妙,加之令狐怒氣沖沖地,他必然就是辜負她的人了。

  她有心替令狐蓁蓁出氣撐腰,替她杜撰個陳師兄出來,又大聲道:「你的親親陳師兄還在等你回去!你忙完了記得早點與他團聚!他……」

  貝貝一把摀住她的嘴,妖雲漸行漸遠,消失在夜色中。

  陳師兄是誰?

  令狐蓁蓁不解地轉身往客棧走,沒走一會兒,卻覺秦晞不遠不近跟在後面,她停下腳步回頭看他。

  「你幹嘛?」她問得隱含警惕。

  秦晞偏頭想了想:「我不認識客棧,姑娘能帶我去麼?五文錢。」

  「十文。」她對沒好感的人要價得高一倍。

  看來她倒是個爽直人,有債必要,有仇必報,算乾淨就再不追究。

  秦晞點頭:「可以。」

  令狐蓁蓁又開始在前面認真領路,忽聽橋上有人喚:「大伯等等我!」

  她下意識扭頭看了一眼,便見一個瘦削男子慈愛地摸了摸那孩子的腦袋。

  她也摸了摸腦袋,順手把頭髮撥去腦後。

  秦晞見她像是突然被雨淋了似的蔫下去,停了片刻,忽然道:「令狐姑娘,下午是我失言,抱歉,你別放心上。」

  令狐蓁蓁抬起頭,相思橋上所有的燈火都在他幽黑眼底靜靜燃燒,清透而璀璨,特別好看的顏色。

  她「嗯」了一聲。

  「你是秦……」秦什麼來著?

  「秦晞,字元曦。」秦晞又補了一句:「東方未晞的晞,元曦二字是……」

  「元宵的元,晨曦的曦。」令狐蓁蓁盯著他的眼睛,「秦元曦。」

  他只覺漫天風雪忽然變得滾燙,不由自主微微退了一步,卻聽她輕柔的聲音說道:「我是令狐蓁蓁,其葉蓁蓁的那個蓁蓁。」

  秦晞移開視線,聲音莫名輕了幾分:「好,我知道了。」

  *

  那天晚上,秦晞又開始做夢。

  半年來他幾乎日日有夢,永遠是一根利刃刺著心,痛徹心扉,在一望無際的蒿草沼澤裡尋找一個人。

  最近夢境卻變了,他離開了漫漫蒿裡,漫無邊際地四處徘徊,心裡喜悅又焦灼,想要找到一個人,魂牽夢繞的那個人,被他從蒿裡拽回來的那個人——

  細碎風雪鋪天蓋地,滾燙的,秦晞像是回到相思橋上,燈火輝煌。

  對面是一隻小狐狸,目光清澈卻哀傷,彷彿被雨淋濕了毛茸茸的耳朵。

  他想把她抱在懷裡,摸一摸她的腦袋。

  醒來的時候,那根利刃彷彿還指著心,猶在隱隱作痛,秦晞一個翻身坐起,深深吸了口氣。

  或許每日做夢便是獲取風雷魔氣的代價?以前也不見這樣。

  他百無聊賴地摸出鍍金木籤,看著上面玄乎的八個字發愁。

  此身彼身,在彼身中。

  這到底什麼玩意?全然摸不著頭腦,大荒那麼遼闊,他要到哪裡去找?

  秦晞嘆著氣推開木窗,窗外一片白雪皚皚,昨晚的細碎小雪已變成鵝毛大雪,密密麻麻雪片後,他望見一道窈窕的竹青身影。

  令狐蓁蓁一手捧著紙袋,一手捏著包子埋頭吃,熱騰騰的霧氣從唇邊溢出,她吃得一臉滿足,若頭頂有耳朵,必是滿意地搖來搖去。

  好想用風勢彈她一下。

  這念頭突如其來出現在秦晞腦海裡,自己也覺詫異。

  是不是太輕薄了?他苦惱地撥了撥頭髮,這兩日不知怎麼回事,又是錯覺又是試圖輕薄女子,得把無妄法好好練練。

  最後望一眼令狐蓁蓁,她正站在相思橋上。清晨行人不算多,她忽地一揚手召出了一條氣派的紙飛龍,悠哉悠哉地騎上龍背,眨眼竄上天。

  秦晞手裡的鍍金木籤掉在了地上。

  那是紙通神,二脈主的行之法,她當真是太上脈修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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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21:07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零七章 若得一見

  冬月初九,大雪紛飛。

  令狐蓁蓁煩惱地走在雪地裡。

  現在她才能體會,什麼叫大荒沒有天地靈氣無法騰風。

  本來有個紙通神能充當坐騎,她還挺高興,結果剛進北之荒就被告知,因為中土修士越來越多,行之法的駁雜已影響到北之荒坐騎租賃買賣交易,甚至出現部分利用特殊行之法搶生意的修士,所以,在北之荒要麼上妖獸坐騎,要麼靠兩條腿走。

  還是只能靠兩條腿,畢竟她連衣服都是笑笑的。

  聽貝貝說,她被帶回客棧後,身上所有衣物都化作了輕煙,什麼都沒剩下,包括二師姐做的那隻金雕鐲,全副家當再次煙消雲散,她也再次一窮二白。

  雖然醒齋先生預支了一個月的銀錢給她,加上住宿行路補貼,籠統就十幾兩,她錢最多的時候,光樹皮紙就能買幾百兩,對比一下,真是慘淡不堪。

  風雪越來越大,遮蔽視線,天降暗時,令狐蓁蓁終於尋到一處村落。

  北之荒相較其他三荒有些荒涼,大城鎮非常少,零散村落小鎮卻很多,這座村落看起來並沒有客棧,晚上只能求宿民居了。

  好在食鋪倒有一個,令狐蓁蓁忘了把真言撐開,披著一身雪推開門,裡面正有三四個年輕修士坐著喝酒閒聊,見她滿身雪,不由多看了幾眼,及至雪花撣落,燭火映照妖豔容姿,說話聲頓時停歇。

  她方就著湯吃了半塊乾餅,卻見老闆放了一盤油亮亮的炸肉在面前。

  「那邊幾位修士請姑娘的。」女老闆捂著嘴笑。

  誰准他們請了?她現在窮得要命,還不起回禮。

  令狐蓁蓁無情地拒絕:「不要,送回去。」

  炸肉端走沒一會兒,便有一個面容清秀的修士走來,一面拱手道:「我們是見姑娘身懷修為,應當也是修士。既為仙友,出門在外自當互助,並非有意戲弄。」

  她以前算修士,這會兒不算了。

  令狐蓁蓁忽然想起自己現在是當了書童,應當勤勞履行書童的職責,當即摸出本子與炭筆,指了指對面:「你坐。」

  那修士露出個志在必得的笑,坐下柔聲道:「鄙人陳恪,字謹恪,乃是小金山修士。姑娘呢?」

  「我是書童。」令狐蓁蓁答得利索,「你叫陳……」

  喲,還喜歡扮書童問問題,真遇上了寶。

  陳恪笑道:「姑娘記不住名字的話,叫我陳師兄也可,謹恪師兄也可。」

  令狐蓁蓁莫名覺得「陳師兄」三字耳熟,遂點頭:「好,陳師兄。我問你幾個問題。」

  於是秦晞推開食鋪門看到的情景便是令狐蓁蓁滿臉認真地望著一個年輕修士,問得更認真:「陳師兄,你有喜歡的人嗎?」

  ……巧了,尋了那麼多天,終於在這裡遇到她,更巧的是,她還當真有個陳師兄。

  秦晞頓覺這幾日自己四處尋她的行為很不妥,這……好像沒法繼續再跟下去,可他又特別在意她的身份,到底怎麼會紙通神的?

  他頭疼地吸了口氣,旋即走過去,徑自往令狐蓁蓁旁邊一坐。

  她倒挺和善:「秦元曦?好巧。」

  他頷首,朝那位陳師兄笑得溫文爾雅:「這裡寬敞些,你們聊,不用管我。」

  陳恪先時有些不高興,待見著他髮辮上的玉清環又變得謹慎,轉念再一想,太上脈修士又如何?情場鬥法可不看修為。

  他揚眉道:「姑娘方才問我有沒有喜歡的人,當然有。」

  令狐蓁蓁擺出認真記錄的模樣:「是誰?長什麼模樣?為了什麼緣故?」

  陳恪柔情似水地:「是個我還不知姓名的姑娘,長得美若天仙,秀色可餐。因著她如此美貌,還扮書童與我玩笑,我就此沉淪。」

  令狐蓁蓁盡職地記完:「好,我問完了。」

  陳恪微微變色,起身勉強笑道:「姑娘可否告知芳名?」

  「令狐蓁蓁。」她倒了杯茶推過去,很客氣,「辛苦你。」

  看來還是有戲。陳恪愉悅地端著茶杯走回原座。

  令狐蓁蓁扭頭來看秦晞:「秦元曦,你有喜歡的人嗎?」

  她是在給醒齋當書童?既已做了修士,如何又當書童?真是個亂七八糟的人。

  秦晞答得很快:「有。」

  說罷不等她問,又道:「你讓我一路同行,我就告訴你。」

  令狐蓁蓁愣了一下:「你要去哪兒?」

  關鍵就在於他不知道要去哪兒,反正也是亂走,不如跟著這奇怪的女修士走。她竟然會紙通神,二脈主小氣之名傳遍太上脈,只有寥寥無幾心愛的弟子才會傳授此法,可他從沒在太上脈見過令狐蓁蓁。

  秦晞道:「我就是來游歷大荒風土人情,哪裡都可以去。」

  「我有要緊事,不能帶你同行。」令狐蓁蓁搖頭,「你找別人。」

  「我與姑娘十分投緣,不做他想。」

  她可沒覺得跟他投緣。

  令狐蓁蓁喝了口湯,忽見秦晞掏出荷包放在桌上,裡面既有金條又有金貝殼,亮閃閃地,她一口湯哽在喉嚨裡,半天才吞下去。

  「令狐姑娘開個價。」秦晞擺出極誠懇的模樣,「我有十足誠意。」

  令狐蓁蓁激動得驟然起身:「沒問題!你跟我走!」

  *

  睡覺前,令狐蓁蓁捏著兩粒黃金貝殼還捨不得放手,燭火映在上面的光真好看,不輸給師父花五百兩買她當關門弟子那天的銀錢光輝。

  她回頭也學師父,在山裡建個大宅,這樣就有家了,隨便她想擺什麼就擺什麼。

  首先,要厚實乾爽的床褥,白雲一樣的被子,還要雪白而柔軟的枕頭,如果上面有曬乾花草的暖洋洋香氣就更好了。

  令狐蓁蓁自醒來後,頭一次愉悅地沉入夢鄉。

  睡到一半,卻聽窗外傳來響亮的銅鑼聲,各種尖叫聲和奔跑聲,有人在驚聲大叫:「快跑啊——!旱魃來了——!」

  旱魃?令狐蓁蓁一下想到醒齋先生說的那隻在南之荒亂跑的旱魃。

  她反應奇快,一骨碌滾下床,拎著鞋就打算從窗戶蹦出去,不防鋪天蓋地的濃稠黑霧突然鑽入房內,一下將她牢牢裹住,竟絲毫也掙扎不得。

  令狐蓁蓁大驚之下方欲運轉周天喚出龍群飛刃,誰想那黑霧彷彿是地獄裡帶出的氣息,冰冷徹骨,簡直能凍結經脈,她凍得齒關嘚嘚作響,漸漸一點氣力也沒有。

  旱魃不該是熱氣?她迷迷糊糊想著,黑霧倏地收攏,化作一道奇異的人影,慢慢朝她走來。

  什麼東西?鬼?!令狐蓁蓁癱在地上,慌得頭都大了一圈。

  一雙冰冷的手將她抱了起來,她吃力地抬眼朝上看,抱起她的像是人,又像是烏雲揉在一塊兒。

  那人面上罩著黑霧,只有鼻尖與嘴唇露出來,身後背著巨大的枷鎖般的東西,一根利刃刺透後背。

  他彷彿不能說話,只輕輕捧著她的臉。

  冰冷的水滴在令狐蓁蓁眉間,是他的眼淚,從黑霧下一顆顆滾落,似乎沒有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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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21:17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零八章 向之狂奔

  意識漸漸開始模糊,渙散的視界裡望見他忽又如煙雲消散,她再度摔回地上,怎樣也不能動彈。

  有一雙溫暖的手將她抱起。

  「令狐姑娘?」

  秦元曦的聲音猶如從雲層之上傳來,令狐蓁蓁很想說話,卻說不了,眼前一黑,軟在他身上。

  好似做了個無頭無尾的夢,夢裡有個人在厲聲與她說話:你不會死,我也不會忘,你休想!

  那語氣,彷彿她欠了他如山高如海深的債,她若不還,搞不好要被生嚼下肚。

  令狐蓁蓁打著寒戰醒過來,茫然四顧,這裡不是她先前借宿的民居,比先前那個要寬敞許多,牆壁上還掛了鮮豔的毛毯,銅盆裡炭火正熾。

  隔著屏風,可以看見秦元曦雪白的衣角。

  令狐蓁蓁緩緩坐起,身上又是一點力氣都沒有,經脈像是被凍過,一試圖運轉周天就撲簌簌往下掉冰碴。

  冷得很。

  她哆嗦著把被子裹身上,聽見動靜的秦晞便溫文爾雅地問她:「令狐姑娘醒了?我可以過來嗎?」

  「可以。」她打了個噴嚏。

  秦晞走近床邊,還未來得及說話,就見她把昨天拿走的兩粒黃金貝殼塞過來:「是你救了我?給你。」

  他皺眉看看黃金貝殼,再看看她,莫名其妙,竟覺這情形一點也不陌生。

  「這是?」他還是得問清楚。

  「救命錢。」令狐蓁蓁又打了個噴嚏。

  秦晞把裝著炭火的銅盆用風勢拉近,奇道:「姑娘的命總比兩隻黃金貝殼要值錢吧?」

  她吸了口氣:「我沒別的錢。」

  「那你就收好,不要提什麼救命錢。」秦晞又拉了個銅盆過來,「何況我也沒有救你,是那旱魃自己突然消失。」

  原來如此。

  她把兩粒黃金貝殼放在枕頭邊,壓下一個噴嚏。

  秦晞問道:「我來時,只見著令狐姑娘暈過去,發生了什麼事?旱魃做了什麼?」

  令狐蓁蓁想了半日:「他……後背有根刀刺著,抱著我一直哭。」

  抱著哭?這是什麼多愁善感的旱魃?而且那東西多半也不是旱魃,令狐是經脈被寒氣刺傷,哪有陰寒的旱魃?

  秦晞猜不透緣故,他都沒見著旱魃,被喧囂聲吵醒後,只聽那個「陳師兄」大喊大叫,說旱魃進了令狐蓁蓁的屋子,趕過去時,就見她暈在地上。

  見令狐蓁蓁凍得不停哆嗦,他便安撫:「姑娘的經脈為寒氣刺傷,好好休養幾日便可無恙。此處是我租的民居,姑娘盡可放心住。」

  她只是慢慢點頭,卻不說話,神色懨懨地裹著被子抱膝坐在床上,比常人稍淺的柔軟髮絲蓋住半邊臉。不知是冷還是什麼別的緣故,琥珀眼睛裡彷彿凝了一層鬱色。

  像隻被雨淋濕的小狐狸。

  秦晞下意識湊近,緩緩坐在床邊,將她放在枕頭邊的兩粒黃金貝殼撿起,重新遞給她,聲音柔和了幾分:「這是我請姑娘帶路的報酬,還請收好。令狐姑娘既然也是太上脈修士,自然明白出門在外匡扶正義理所應當,救人性命不需要報酬。」

  那可不行。

  令狐蓁蓁連連搖頭:「我還是會要的,所以我不當太上脈修士了。」

  所以她是早已離脈者?那沒見過也情有可原,莫非她看上去年紀小,實際已有幾十歲?

  「令狐姑娘說在太上脈人人都叫你小師姐,我可否冒昧問一下貴庚?」

  「五十歲。」她毫不猶豫,「哦不對,今年應當五十一歲。」

  ……當真?

  秦晞狐疑地盯著她看,縱然修士單憑容貌看不出年歲,可眼神與氣勢騙不了人,五十來歲的人會是她這樣?

  她似乎再無說話的興趣,抱著膝蓋一臉昏昏欲睡,經脈凍傷,她的嘴唇凍得發白。

  他下意識喚來熾熱風勢旋在整個屋內,拂動她柔軟的長髮。

  令狐蓁蓁睏得眼皮都撐不開,可這位秦元曦卻始終站著不走,她壓住呵欠提醒他:「我想睡。」

  那就睡。

  秦晞退去屏風後,沒一會兒又聽她不滿地開口:「我要睡覺,你該出去。」

  他出去可沒有熱風烤著她了。

  秦晞方猶豫了一下,卻聽一陣輕巧腳步聲奔著屏風來,披頭散髮光著腳的令狐蓁蓁蹙眉看著他:「中土禮節,別人要睡覺,外人該避讓。」

  不知為何,中土禮節從她嘴裡說出,分外讓他無言以對。

  秦晞巧舌如簧:「姑娘是我的帶路人,又在病中,自然另當別論。姑娘若是拖出一場大病,該如何是好?」

  令狐蓁蓁搖頭:「我從沒生過病,不會病。」

  見他還不動彈,她來火了,上前一把揪住衣襟,不防他忽然起身,她一腳踩在他軟靴上,直朝後仰。

  秦晞扶著她的腰止住跌落之勢,下意識又看了看軟靴,鞋沒事,她的腳撞在榻邊,紅了一塊,正疼得倒抽冷氣。

  「放開我!」令狐蓁蓁疼得睡意煙消雲散,跌坐在軟塌上抱著腳只是咬牙。

  秦晞心底無來由生出一絲無奈來,視線在她瑩白的腳上一掠而過,又有些尷尬,躑躅片刻,終於還是蹲下去:「我來,馬上就好。」

  他掌心吞吐療傷術銀光,一觸即離,這次終於起身開門,道:「那令狐姑娘早些休息,我不打擾了。」

  冷不丁聽她暗含緊張:「我沒叫你療傷,不會給錢。」

  莫名耳熟。

  秦晞回頭看她,她像是恨不得眉毛都刻上「沒錢」二字。

  有股衝動,非得氣一氣或者逗一逗她,他淡道:「令狐姑娘事事都要結清,這件怎能例外,我替你記賬上。」

  「你……」

  令狐蓁蓁急了,剛要捉住與他理論一番,他已進了自己的屋子,屋門緊閉。

  *

  秦晞又開始做夢。

  夢裡他似乎變成了一團狐狸,迎著風恣意而歡快地奔跑,柔軟的皮毛像緞子一樣起伏,心裡有著說不出的喜悅與滿足,利刃指心的痛楚似乎也無足輕重。

  巨大而昏暗的天地間,他在向一個人狂奔,是那個人,魂牽夢繞的那個人。

  命運是藏了無數陷阱的沙漠,可他還是要向她狂奔,執拗且不肯回頭。他們會永遠在一起,永遠不分開。

  快要看到她了,她濃密柔軟的頭髮,忽然間在他手掌中被理順撥去一邊,露出纖長的脖子,黑暗中如雪一般。白雪絢爛,他抱住滿懷,屈掌而掬,唇上清涼而芬芳。還有一雙瑩白小巧的腳,渾然天成,毫無瑕疵,似溫玉落在掌心。

  她眼裡的光如煙如絲,霧氣般對著他縈繞。好想緊緊抱住她,纏在一塊兒,一直糾纏去天荒地老。

  秦晞醒來時,天色已大亮,他拍了一下腦門。

  貨真價實,做春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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