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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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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十四郎] 蓁蓁美人心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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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28:24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三十九章 福禍難測

  秦晞解開衣裳,看了看胸口狂暴的風雷魔氣,它從左肩膀奔到右邊肋骨,再一路鑽下去,最後在兩邊大腳趾上各自凝成一隻漆黑小狐狸。

  他留了條右胳膊,不算將魔氣行遍全身。

  將玉清環繫上髮辮,銅鏡裡映出的臉比先前精神好了許多,暴漲數十倍的風雷魔氣總算能將蒿裡寒氣牽制住,不至於夜夜難寐。

  早該如此,踩著刀刃過懸崖也好過一點點被寒氣弄得體無完膚。

  拉開屋門,陽光與花香撲了滿懷,秦晞心念一動,察覺上清環在南面,當即轉身尋去。

  令狐蓁蓁正在南面的膳食房吃飯,一面聽旁邊的折丹仙人講寄夢和徐睿小時候的趣事,什麼寄夢最怕吃魚,因總是被刺卡住,還有徐睿明明刀法更好,卻偏愛寶劍。

  一眼望見他,她像隻蝴蝶似的急急飄過來,琥珀眼珠盯著他上下打量,多半沒看出什麼驚天地泣鬼神的變化,便來解他左手的玄豹皮手套,蹙眉道:「明明還是老樣子。」

  秦晞嘆了口氣:「師弟下次爭取弄得氣勢磅礡些。」

  令狐蓁蓁將手套褪去指節處,風雷魔氣正團成一隻狐狸,在他手背上滾來滾去,甚是憨態可掬。

  「它也是老樣子。」她輕輕摸了摸狐狸,「一點也不刺人,為什麼要戴手套?」

  秦晞將手套重新戴好:「可能它獨獨對小師姐客氣。」

  他牽著令狐蓁蓁進膳食房,見裡面做飯端茶的既不是上古異族,也不是妖,不由奇道:「仙人也會收留普通人做雜活?」

  折丹仙人笑道:「老朽可不會燒菜煮飯,遺民們又餓不得,做雜務的都是因緣巧合下願意隨老朽永居鞠陵於天的大荒人。」

  這位老仙人總是盯著自己看,多半又想說那些好像他馬上便會離世的話,真麻煩。

  秦晞不動聲色換話題:「上回晚輩便想請教仙人了,世間神物有無數,仙人莫非每件都認得,且知道效用?」

  這問題好似撓在癢處,折丹仙人登時滔滔不絕:「老朽不敢說全認得,但這天下間應當也沒有比老朽認得更多的人了。就譬如這盤神絲,盤乃是分清濁塑規則之神,所以盤神絲能更改規則因果。然而盤又是極公正的神,盤神絲只能用來交換。少年人若將之徹底煉化,便可隨時隨心隨處與它行交換之道。」

  這個他知道的不能再知道。秦晞問:「可還有什麼讓仙人印象深刻的有趣神物?」

  折丹仙人凝神想了片刻:「說起來,老朽記著有件神物很是奇異,是上古一個名叫鴻的神留下的一絲神念,偶然附著有緣者,也可與它交換。但這位鴻上神有些頑皮,興許一粒米便可換一世富貴,也興許送上身家性命,只換來不痛不癢的雜物。」

  令狐蓁蓁聽得入迷:「是全憑運氣?」

  折丹仙人笑道:「確然全憑運氣,所以遇到這種神物,切勿與它較真便是。神物各有效用,用對了便是福運,用錯只能惹來禍祟。」

  令狐蓁蓁正想再多聽些,不防四下裡風聲呼嘯,一團團胡亂攢動,緊跟著便有說話聲被風送來耳邊,竟是季遠的聲音:「我是不是在做夢?真有這種地方?!老九和小師姐怎麼進去的?我的坐騎不敢飛了!」

  折丹仙人手掌一抬,天頂的雲瞬間散開,幻化出東極山頂的三道人影,其中兩個正是季遠與沈均。

  剩下一位女長老身形豐腴,長髮一絲不苟地綰在頭頂。東極山頂幾近狂風暴雪,她的衣裳晃也不晃一下,正款款開口:「太上脈千重宮慈華君前來拜訪,請問我一脈二位修士是否在仙山中?」

  話音剛落,呼嘯的風便將積雪捲成一條條白龍,山頂倏地多出三人,季遠一見著便喜得大叫:「老九!小師姐!真在這裡!」

  慈華君嗔怪地瞪了他一下,方上前行禮:「見過老仙人。」

  折丹仙人奇道:「如何找來這裡的?鞠陵於天可不是什麼人都知道的地方。」

  慈華君道:「大脈主因弟子滯留大荒遲遲不歸,恐有意外,加之過得正月將有試煉,為免修士私逃,方以演算之法算得他二人留在仙山中,遂遣在下前來接應。」

  什麼演算之法能算出天神遺留地?

  折丹仙人皺了皺眉頭,然而他終究沒有理由強留人,只道:「既然仙門來人,老朽便不多留了,日後若有機緣,二位務必再來鞠陵於天做客。」

  他手掌一抬,一段密語被風送來令狐蓁蓁耳畔:「小姑娘,你父母只會盼你平安,陳年往事還是不要追究為好,聽過便放下吧。」

  折丹仙人多半以為她會去找仙聖尋仇,那可不是雞蛋碰石頭?她又不傻。問題在於仙聖會不會放過她,長老都能找來鞠陵於天了。

  那叫慈華君的女長老倒是慈眉善目的,她想起來了,她曾和一位男長老專門前往一脈山看過自己,被大脈主叫去千重宮時也遇過她,據說曾是令狐羽在二脈時的師姐。

  令狐蓁蓁低聲問:「我也一定要去太上脈?」

  慈華君柔聲道:「大脈主交代過,事出有因,對你不會有任何責罰。」

  她可不是擔心責罰。

  令狐蓁蓁默默喚出紙狐狸,忽聽慈華君又問:「你們怎麼進鞠陵於天的?」

  她機智地保持沉默,秦晞已應道:「弟子與小師姐來東極山遊玩,湊巧見天上有紫星出現,仙山也隨之現身,裡面的老仙人說許久沒見著年輕人,便叫我們進去陪他說話。」

  慈華君笑了笑:「那可真是難得的機緣。你們不知道,紫極君又來了一趟千重宮,與大脈主單獨說了一個多時辰的話,他走之後,大脈主立即便讓我來大荒尋你們,我還當你們出了什麼事。」

  秦晞答得低眉順眼:「紫極君是極通情達理的老人家。」

  剛說完,季遠已湊過來一頓嚷嚷:「好哇!這麼稀奇的地方你們撇下我和沈不平自己來!老九真不厚道,還把小師姐拐跑!」

  因見慈華君被他聒噪走了,他又擠眉弄眼道:「真倒黴竟然有長老來!我本來還想跟沈不平去西之荒逛逛。對了小師姐,我有好東西給你!」

  說著他便從袖中乾坤取出一柄長長的直刀,刀鞘黑紅交錯,其上點綴明珠,一面震卦,一面離卦。

  「那天你們暈的暈,傷的傷,我就偷偷摸摸把刀藏起來。」他邀功一般,「看上面的雷火卦,是令狐羽的刀吧?上回老六見著還想搶,我死活沒讓他拿!之前說要給你,我老忘了,這次一見面就給你!」

  令狐蓁蓁接過直刀,此時再見它,心情與從前截然不同。她拔刀細看,刀刃秋水般明澈,實實不輸給秦元曦那柄短刀。

  「你擦過?」她見刀身乾淨如新,不由低聲問。

  季遠笑道:「當然!師弟每天都仔細擦拭!小師姐的刀師弟肯定用心保養!」

  令狐蓁蓁將直刀掛在腰上,細細摩挲半日,忽然朝他一笑:「謝謝你。」

  季遠哈哈大笑,正要一溜煙竄上狐狸背,眼前人影一花,秦晞已先他一步橫躺上去,仰頭望向令狐蓁蓁,問得和善:「小師姐怎麼不和師弟說謝謝?」

  他還想聽謝謝?就沖他不說人話,沒揍他一頓已算客氣了。

  令狐蓁蓁驅使紙狐狸高高飛起,沈均很快湊近,與她言簡意賅地繼續當日話題:「小師姐,上回我沒說完,她叫林纓。以及龍群飛刃還剩十六次,小師姐莫要忘記。」

  季遠耳朵尖,一下撲過來:「老八怎麼了?好你個沈不平!你對老八有什麼不軌企圖?!師兄不許你放肆!」

  他一人抵得上十人的聒噪。

  令狐蓁蓁撥開面上亂髮,扭頭回望懸浮而巍峨的鞠陵於天。

  這一去太上脈福禍難測,不過她不怕。她摸了摸腰間直刀,現在她什麼也不怕了。

  一隻手替她歸攏亂舞的頭髮,秦晞湊近貼著耳朵聲若蚊吶:「蓁蓁,回去後先不要去二脈山。」

  他懷疑二脈主?

  秦晞聲音更輕:「是誰我不知道,但我們不能不回脈,不然麻煩更多。你就在夷光崖住下,我要時時能見到你。」

  慈華君的話很奇怪,似乎在刻意引導什麼,偏偏秦元曦多疑。

  見令狐蓁蓁還看著自己,他微微一笑,在她面頰上戳了一下:「當然還是先回你父親的洞府看看,陪你住上幾天也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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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2 00:10:23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四十章 先生仙聖(上)

  正月廿三,雨雪霏霏。

  突如其來消失大半年的小師姐回了一脈山,令狐羽那逼仄陰暗的洞府頭一回聚齊了一脈修士,相比較她剛來時的冷清,這次簡直太熱鬧,熱鬧得快炸開了。

  端木延像根尾巴似的一直黏在後面,連聲道:「小師姐,師弟天天都想你!你不知道,老九把你忘了個徹底,師尊都不許我們提你!那段日子真是地獄一般!我只能每天對著小師姐的畫像流淚思念……」

  秦晞瞥了他一眼:「你早些與我提,或許我還能早些把你的小師姐抱回來。」

  這什麼篤定的語氣?老九不正常,他倆多半真在一處了。

  端木延扒住季遠:「你在大荒天天看他倆手牽手,難熬得很吧?」

  季遠怒道:「他早就把小師姐拐跑了!撇下我和沈不平人生地不熟,在無風城吹了半個月冷風!」

  他倆吵得洞窟裡嗡嗡亂響,俞白實在忍不下去,上來一人踹一腳:「聲音小點!」

  見令狐蓁蓁看著自己,她便笑著迎上:「對我來說好像只有幾天沒見著令狐,你倒是瘦了些。」

  有關元曦和令狐的事,她是醒來後聽樓浩他們說了個大概,總之似乎波折重重,元曦還失憶了一陣子,現在看來倒是和往常一樣,不曉得他倆怎麼個情況。

  「魚白,給你。」令狐蓁蓁突然塞過來兩張血紅符紙,「這是引香符。」

  她一驚:「這個很貴,我不能要。」

  令狐蓁蓁盯著她:「你醒了,我高興。」

  俞白「噗」地一笑,利索地將符紙收入袖中:「你回來我也高興,騰風學得如何了?我怎麼覺著你修為升了不少,應當都學會了吧?」

  「父親會的我都會了。」令狐蓁蓁毫不避諱,「就看有沒有機會學他不會的。」

  她竟然管令狐羽叫父親?

  俞白心中驚詫,正不知該不該問,樓浩已開口道:「人剛回來就聽你們絮叨到現在,連口水都沒喝。既然回來了,相聚的日子不差這一刻,別說個沒完,讓回來的人早些休息。」

  自霜月君出事,這位二師兄漸漸有了長兄如父般的氣勢,眾修士立即聽話地紛紛告辭,秦晞見周璟不在,不由奇道:「叢華又離脈了?」

  樓浩道:「他前兩日剛走,倒不知為了什麼事,只說試煉前一定回。」

  那多半為了葉小宛。

  客人們離開,陰暗逼仄的洞府又重新歸於死寂,令狐蓁蓁站在最高的石柱上,仰頭望著頂上的一線天,雪片正從狹窄的縫隙往洞府裡鑽,奇異的是,沒有一片能落下,彷彿被無形的手擋在外面。

  秦晞剛騰風上去,便聽她說道:「我知道父親為什麼選這地方當洞府了。」

  她收回念頭,被擋在縫隙外的雪片又毫無阻礙地飄落,掉在肩頭。

  「他是用這裡練自己的念頭。」令狐蓁蓁揉了揉眉心,「下雪擋雪,下雨擋雨,所以才能用念頭凝聚龍群飛刃。」

  思士谷那道漫長的山谷狹道也有同樣的效果,多半正是思士們用來修煉念頭的地方。

  秦晞四顧一圈:「你父親當年事發,這裡應當被徹底搜過,以前用物盡數封禁在千重宮庫內,找個機會去看看,要回兩件遺物也好。」

  話音剛落,但聞悅耳的銅鈴聲噹噹響起,兩枚小銅鈴懸在身周輕快打轉——大脈主的召喚令來了。

  秦晞一把環住令狐蓁蓁,另一手將銅鈴一抓,眼前光影倏忽變幻,雙腳落地時,已在千重宮大脈主常用的雅室內。

  四周輕紗環墜,薄煙裊裊,鬚髮銀白的大脈主背著手站在書案前,見秦晞把令狐蓁蓁往身後藏,不由微微一嘆。

  「看來這一趟去大荒,該帶的都帶回了。」大脈主說話聲若嗡鳴的銅鐘,彷彿帶著一種能令人安心的力量,「紫極君數日前又找來,卻是賠罪,更與為師提及『仙聖』。令狐蓁蓁,仙聖是你大伯?你搶奪盤神絲,是聽從他的命令?」

  他竟半句廢話沒有,上來直切正題。

  令狐蓁蓁緊緊盯著他灼灼雙眼,淡道:「我的真大伯叫徐睿,受我父母之托將我抱走撫養。假大伯在我七歲時殺了真大伯,一直用操控法控制屍身繼續撫養我,我不知道他是誰。他也確實叫我搶盤神絲,但我搶的緣故卻不是因為聽從他。」

  大脈主似乎並不意外,只問:「你是為了什麼緣故?」

  「為了自己,我想不愉快的事都沒發生過。」

  大脈主微微一笑:「盤神絲是件狡猾的神物,越是脆弱,它越要給予重擊。仙聖既然曾撫養你十來年,你對他有懷念,也是人之常情,倘若下次他再讓你做惡事,你怎麼辦?」

  令狐蓁蓁正色道:「我不是木偶,也不覺得我做過惡事。」

  大脈主呵呵笑起來:「你很直率。看你二人神情,在大荒應當另有奇遇,說來聽聽,為何會進鞠陵於天?」

  是要將令狐羽和寄夢的事和盤托出?那就等於告訴他,他們懷疑仙聖就是他和二脈主其中一人。

  令狐蓁蓁抬眼望向秦晞,他悄咪咪眨了眨眼,她立即會意,當即一絲不漏把陳年過往說出,越說大脈主面色越慎重,直至聽完,他一言不發卻是走向書櫃,從裡面抽出一本書。

  書中夾了一封信,雖有仙術清氣環繞護養,卻仍泛出陳舊淡黃。

  「這是當年令狐羽寄給為師的信,從大荒送來。」他嘆息著招手,「都過來看看。」

  令狐蓁蓁小心拆開信封,但見滿紙墨跡淋漓,令狐羽的字若刀劍般銳利,一撇一豎皆有森森寒意。

  信中並未提及被操控的事,只說在大荒遇到了心愛女子,但她身份奇特,二人一直遭遇追殺,恐不能長久,然而女子已懷有身孕,胎兒即將呱呱墜地,因此請求大脈主出面前往大荒,至少護住無辜的孩子。

  大脈主聲音很淡:「他在中土做過無數惡事,比這個更惡劣千倍的也是屢見不鮮,卻頭一回給為師寫信求助,其中必定有異。為師當即放下一切趕往大荒,其時謠言紛紛,都說令狐羽拐跑了南荒帝寵妃。為師一路循著南荒帝的痕跡追到定雲城,只見到他被天雷劈成青灰,那孩子也沒找到,為師去得太遲了。」

  「原來其中糾葛因緣是如此,五十多年,為師才終於明白。」

  大脈主點了點泛黃的信,蒼老的目中掠過一絲淺淡淚光,過了許久,他方抬眼望向對面兩個年輕人,緩緩開口:「仙聖的真身,你二人想必已有揣度,怪不得小九一直把你小師姐往身後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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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2 00:10:36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四十一章 先生仙聖(下)

  秦晞靜靜看了他片刻,終於開口:「弟子從十三歲被師尊帶進一脈,得師尊一路扶持照顧,弟子感激不盡。師尊一直是弟子在世間最信任、最尊敬的人。」

  他的聲音很低,卻也很穩:「師尊曾教誨,盤神絲有緣者身世慘烈,因此更不要浪費這份機緣,弟子一直覺得甚有道理。可倘若這份血腥機緣是人為操縱,恕弟子不能接受。」

  哪怕秦元曦沒有進太上脈,沒有當修士,最終是個混吃等死的富家子弟,那也是自然而然的發展,而非被看不見的手操控,讓過往蒙上濃厚血影。

  他選擇對最尊敬的師尊和盤托出仙聖所為,這或許是秦元曦極少見的衝動豪賭。便在此刻,他忽然能體會到令狐蓁蓁在思士谷面對仙聖時,說出那句「想念」的滋味。

  若果真是師尊,秦元曦便真會發瘋。

  大脈主亦定定看著他,目光中有一絲欣慰,更有些許無奈。

  他深深吸了口氣,背著手緩緩踱了兩步,道:「一脈是培養九個脈主繼承人的地方,自然只留真正的天之驕子。令狐羽天賦絕佳,念頭更遠超常人,我把他要進一脈後,泰初與我發了很久的脾氣。」

  「那時候令狐羽和泰初師徒情誼甚融洽,他時常還要回二脈山探望曾經的師尊,我並未阻止過。他來了一脈山後,雖改口叫我師尊,可提起泰初,依舊是親暱地叫『先生』。」

  「不過時間一長,我發現他鬱鬱寡歡的時候變多,也不怎麼再往二脈山跑。泰初雖極聰明,卻也極小氣,我猜他是迫著令狐羽再回二脈,便下令不許他再去二脈山。令狐羽倒確實再沒去過二脈山,他開始往外跑,做了一堆嚇人的事。」

  大脈主自嘲一笑,又道:「他逃往大荒前,我見過他一次,本想親手將他處死,可他一直看著我,不說話只看著我。我竟然心軟,最終任他逃向大荒。現在想想,他多半是想與我說神魂契的事,卻說不出。」

  他長嘆一聲:「自那之後,我偶爾也會留意泰初,卻始終沒發現什麼破綻。直到有人刻意打造盤神絲有緣者,說我出於私心也好,暗暗警惕也好,我把你和小七帶進太上脈,一直暗中護著,不叫泰初接近,十三歲時再把你們收來一脈,放在眼皮下才安心些。」

  說到這裡,大脈主又望向令狐蓁蓁:「你也是,留在一脈山才最穩妥。」

  秦晞低聲道:「師尊是說,二脈主是仙聖。」

  大脈主反而笑了:「你信也好不信也好,為師倒是想通一件事,這真假仙聖何嘗不是對繼承人的考驗?現下你得到其中一位的說辭,另一位你也可以去問問,為師要看看你能不能把仙聖揪出來,再順利度過盤神絲這一劫。」

  就曉得風雷魔氣的事瞞不過他,秦晞解釋:「弟子謹遵教誨,並未讓風雷魔氣行遍全身,還留了條右胳膊。」

  大脈主瞥了他一眼:「不錯,到時你化風雷魔氣而去,好歹還有條右胳膊給你下葬用。」

  秦晞嘆了口氣:「弟子必然小心謹慎,不讓這樁悲劇發生。」

  大脈主亦嘆了一聲,款款坐回書案後,指尖一彈,令狐羽的信便輕輕落在令狐蓁蓁手裡。

  「也算你父親的遺物,好好收起來。」他甚少見地朝她露出一絲慈和神色,「回去吧,過得正月將有試煉,讓小九給你仔細說說。」

  秦晞躬身行禮,走去門邊,不知出於什麼情緒,回頭看了一眼。

  大脈主也正看著他,目光融融。過了片刻,他溫言交代:「小九,你要好好的。」

  雅室門被合攏,秦晞牽著令狐蓁蓁在迴廊上走了一段,便扶住欄桿眺望外間冰封雪埋的九清山頂,一時間過往在一脈山修行成長的歲月如流水般從眼前掠過。

  他當然想好好的,他不是叢華,沒有多少心魔,能讓秦元曦瘋魔的永遠是眼前人,眼前事。

  所以他此刻難以好好的。

  「你會化作風雷魔氣死掉?」令狐蓁蓁突然開口,聲音很輕。

  秦晞眯了眯眼:「當然不會,就算有那麼億萬分之一的不幸,師弟變成風雷魔氣也會在小師姐腳邊團成狐狸的。」

  她多半已習慣他現在動不動不說人話,莫名笑了一聲:「那你要變成眼睛長長,尾巴也長長的狐狸,這樣我才不會扔掉你。」

  扔掉是怎麼個意思?

  秦晞面無表情一把掐住她腦袋,眼角餘光卻瞥見迴廊上有幾道身影款款行來,巧得很,正是二脈主領著幾個二脈弟子一面走一面說話,因望見令狐蓁蓁,他目中露出喜悅的神色。

  弟子們被他招呼先行離開,他笑道:「蓁蓁回來了,竟瘦了這樣多,吃了不少苦吧?」

  令狐蓁蓁欲言又止:「二脈主……」

  他會意地擺手:「我不管你為了什麼事想不通才離開,總之能回來就好,別像你父親一去不回。如何?要不要再去二脈山?想學什麼都可以。」

  令狐蓁蓁悄咪咪朝秦晞丟了個眼色,他立即瞭然:「二脈主,弟子聽聞令狐羽曾是二脈修士,此次我們在大荒頗有些奇遇,又有無數疑惑,還請二脈主解惑。」

  二脈主「哦」了一聲:「你們隨我來,坐下說。」

  他的雅室與大脈主的清雅截然不同,地磚像是細碎的彩色寶石鋪就,屏風亦是大片彩繪,整個雅室色澤鮮豔而明快,連吹進來的風雪都好似甜絲絲的。

  令狐蓁蓁捧緊手中琉璃茶杯,茶水花一般清香,還未等茶冷,秦晞已條理分明口齒伶俐地把事情說完了。

  二脈主定定看著他倆:「是真的?」

  令狐蓁蓁點頭:「是。」

  他默然良久,眼圈竟漸漸紅了,一時急急用手扶住額頭,聲音很低:「竟是這樣……你父親他……我竟全然沒發覺……」

  他驟然站起背過身去,又過許久,方語氣平靜地開口:「我知道了,你們對仙聖的身份有揣度,來探我口風,唐大脈主那裡去過沒?」

  秦晞正沉吟,令狐蓁蓁已說道:「去過了,所以現在找你。」

  二脈主扭頭似笑非笑看著她:「你們膽子未免太大,較真起來,這可是挑撥脈主之罪。」

  他偏頭思索一陣,吸了口氣:「你父親是個天性活潑的人,愛說愛笑,然而去了一脈後,很少見他笑。我擔心一脈天才多,他在那裡得不到重視,於是時常見面開解他。他一直不肯叫唐大脈主師尊,只管他稱『先生』。後來唐大脈主不知為何下令嚴禁他再來二脈山,為此我也有許久不曾見你父親,再聽聞時,他已成惡名昭彰的魔頭。」

  二脈主感慨良久,又露出慎重之色:「神魂契似乎非人力所能創,世間真有如此操控術?那位先生如此大方,神物都能隨手給弟子,想來他自己收集的只會更多。據我所知,唐大脈主有收集神物的喜好,一脈一下集齊三個盤神絲有緣者,個個天賦絕倫,也是罕見。」

  令狐蓁蓁輕道:「二脈主是說,仙聖是大脈主。」

  他呵呵笑起來:「我可沒這樣說,蓁蓁說話直率,是好事也是壞事。」

  說罷,他取過一張紙,在上面刷刷寫了數行字,輕輕彈給令狐蓁蓁:「拿這封信去找和韻長老,叫他把你父親的遺物都還來。你們去吧,過了正月便有試煉,務必小心謹慎。」

  令狐蓁蓁行至門邊,下意識回頭看一眼,二脈主正望著她笑,聲音溫柔:「蓁蓁回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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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四十二章 心魔終局

  令狐羽的遺物很快便被送回洞府,他的東西本就不多,五十多年下來書本衣物早已爛光,只有個油紙包還完好無損。

  裡面是冊半舊的本子,上面有令狐羽隨手塗的字句與圖畫,字跡雖也凌厲,卻不像那封信裡寒意森森。

  可以看出他很早就試圖將念頭凝練成飛刃,其靈感來源竟是紙通神。

  越往後翻,字句越少,有時甚至是一團凌亂墨跡,最後一頁只寫了兩個字:念頭。

  令狐蓁蓁翻來覆去地看信看本子,只覺頭大,低聲問:「你覺得誰是?」

  秦晞反問:「小師姐呢?」

  「我不知道。」她老實捶頭,「可能都是。」

  都是那還得了。

  秦晞撥了撥頭髮:「我一直有個疑問,在青州時,為什麼仙聖要托費隱給你傳話。」

  令狐蓁蓁喃喃道:「是啊,我看到那張紙條後,就老是夢到以前的事。」

  仙聖是想要持有盤神絲的令狐蓁蓁,可明明她什麼也想不起才是最好操縱的,為何多此一舉?

  秦晞忽然在她腦袋上一掐:「你在千重宮見到徐睿的畫冊和異聞,是師尊叫你去的?」

  「是。」

  「他把畫像和異聞都給你看?」

  令狐蓁蓁凝神想了半日:「好像不是他,忘了是誰突然提大伯,我才搶過來看。」

  盤神絲營造的幻象虛弱不堪,發現的破綻越多,便越會想起被遺忘的事。如此看來,仙聖應當是想刺激她記起些許過往,這樣無論是出於感情還是理智,她都不會留在一脈山。

  恰好那時候二脈主送了手令,她才躲去二脈山琢磨怎麼還盤神絲。

  秦晞用指尖在她腦殼上一圈圈輕劃,忽又問道:「小師姐,盤神絲煉化之法你以前會嗎?」

  「會。」

  「所以在紫林鎮你的盤神絲已入心,是自己想要煉化的緣故?」

  「那倒沒有。」她搖頭,「盤神絲在我身上的時候,我把這些都忘了,我也不知道盤神絲怎麼會突然入心。」

  秦晞的指尖驟然停下:「二脈主沒教過你?」

  「他教的都是修行上的東西,給過一篇寧神心法,並不是煉化之法。」

  「心法還記得嗎?寫給師弟看看。」

  令狐蓁蓁一向是盡職的人,當手藝人的時候,所有字訣的符紙都畫得一絲不錯,當修士的時候,凡是心法都牢牢背下,即便過去這麼久,她還是寫得一個頓沒打。

  秦晞來回把心法看了兩三遍,只覺狗屁不通,居然出自太上脈二脈主之手,簡直匪夷所思。這自然不會是什麼寧神心法,雖一時看不出竅門,但蓁蓁盤神絲入心多半與之脫不開干係。

  仙聖想要的是持有盤神絲的蓁蓁,甚至不惜操控姜書親手殺害恩師。

  看來,仙聖十之七八是那位了。

  他長長舒了一口氣,心底莫名生出無數欣慰與慶幸。

  令狐蓁蓁兩眼發光地盯著他:「你是不是心裡有數了?是誰?」

  秦晞繼續輕輕掐她毛茸茸的腦袋:「我是在想,二脈主不像有野心的人。」

  這位二脈主是前四脈主中最年輕的,比四脈主小了近三十歲,可見天賦驚人。聽說上任大脈主有意讓他接任一脈脈主之位,他卻不肯,就連從八脈主升到二脈主,都磨了許多年。

  若說他是追求修為的極致,也不像,雖然收集那麼多絕學,可正因是絕學,一人只能學一樣,他把絕學封在符紙裡,用起來效果大打折扣,談不上什麼提升修為。

  秦晞一直覺得仙聖是個重私欲的人,愛恨全然是一線之間,前一刻呵護掌心,後一刻就能直接砸碎,對著碎片還能沁吐甜蜜,何止有病,簡直太有病。

  從葉小宛也能看出,仙聖把她從妖變成人,最開始並未有什麼周密企圖,否則不會任她在人世間漂泊數十年,最後還混成了修士。搞不好他只是想炫技,亦或者當個有趣而新奇的事來做。

  他如此隨意地玩弄旁人命運,如此冷漠地用神魂契操控他人,就像用紙通神操控折紙坐騎,比邪道還邪道,不當邪道修士可惜了。

  令狐蓁蓁多半腦袋被摸得很舒坦,靠過來把臉撐在他胸前,仰頭盯著他看。

  真可愛。

  秦晞搓球似的輕輕搓她臉,可仙聖並不會放過她,說不定又要弄得滿臉血與滿臉淚,更有可能喪命。

  「小師姐,」他俯首與她貼著鼻尖晃了晃,「仙聖逼你做不願做的事怎麼辦?」

  令狐蓁蓁答得利索:「我絕不做不想做的事,讓他再殺我一次,我死了你一個人好好過,不許忘了我。」

  ……她倒是越來越有法子氣他了。

  秦晞咬牙切齒掐住她的臉,頭一回無話可說。

  還是找個機會把盤神絲放她身上。他帶著惱意用下巴撞她腦殼,盤神絲給她,仙聖至少不會殺她,這樣才能放心。

  「我覺得這次試煉一定會出事。」秦晞看了看令狐羽洞府裡光禿禿且濕嘰嘰的床板,「所以我們回夷光崖睡覺。」

  這其中的關聯是?

  令狐蓁蓁直到躺在久違的枕頭上,也沒琢磨明白這問題。

  *

  葉小宛終於結束漫長而凌亂的夢境,睜開眼時,發覺自己躺在碎石間。

  她茫然撐起身體,因覺手腳完好,花身也不再是乾枯捲曲的模樣,不免發了半日呆。

  「你醒了。」

  周璟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她驟然一驚,立即轉頭,卻見此處與當日青州喚魔崖地形甚相似,都是深陷崖底的洞窟,洞口高高懸在頭頂,四下昏暗無光。

  周璟也像當日在喚魔崖,背靠洞壁坐著,靜靜看著她。

  「你傷重瀕死,睡了數月。」他一面說,一面掌心緩緩凝聚金光長刀,「多虧二師兄替你清除火毒,又以木行春華術滋養,現在你醒了,我們也該把過往清算一下。」

  清算?早已結束了。

  葉小宛緩緩閉上眼:「你殺了我吧。」

  金光長刀「噹」一聲扔在她腳邊,周璟的聲音很平靜:「我有心魔,過不去這個坑,我被騙得最慘的兩次,都有至親慘死。第三次我竭力挽回了,現在三師姐救回,只有我們倆的事。」

  他環顧陰暗的洞窟,又抬頭看了看小小的洞口:「就當這裡是喚魔崖,你醒了,提著刀過來,我想知道後續。」

  葉小宛默默看了一會兒金光長刀,低聲道:「我那天是想殺你,不用再重復。」

  「那你就來殺我。」周璟應得迅速,「不管怎樣,我等你的答案。」

  她停了很久,終於慢慢撿起金光長刀。

  是該要一個解脫,一個終局,給他也給自己。最開始明明是美好的緣分,像紛雜人世間一段老套卻悅耳的曲調,聽得久了,她也想做曲中人。可碎裂聲還是把她從曲中拽出,她也一步步聽著曲調變得嘶啞晦暗。

  做人並不辛苦,這一刻最辛苦。

  洞窟裡有風緩緩盤旋,葉小宛恍惚間又看到那天的遍地血霧,霜月君與費隱僵持不下,所有人都不能動,除了她。

  手裡拿著飛劍,鮮血淋漓的周璟坐在對面,殺了他就能拿回小姨另一半妖丹,也或許拿不回,可她反正已走到這步,哪來什麼兩全其美。

  葉小宛提著刀慢慢走到周璟面前,他眼裡似乎滿是恨意,比手裡刀還要銳利。自然是要恨她,他是懷著怎樣的感情陪她的謊言來所謂的家鄉。

  她嘆息一聲,手裡刀掉落在地,一把拽起他的衣襟,化作陰風往上騰飛。

  到了這一步說什麼都無意義,先離開這座血腥的洞窟,離開後,他想罵她還是捅她,甚至殺她,都可以。

  洞口近在眼前,葉小宛揚手將周璟拋出,紅白交織的長袖掠過他胳膊,被他一把拽住拉近。

  四下裡驟然變得明亮,傾瀉萬里的陽光透過參天大樹的枝葉細碎灑落,一行雀鳥被驚動著拍起翅膀亂飛,是個晴朗又祥和的好天氣。

  葉小宛雙足落地,只覺恍然如夢,周璟拽著她向前走兩步,鬆開了手。

  「我們兩個都出來了。」他扭頭看她,忽然微微一笑,陽光彷彿都落在眉間,「挺好。」

  巨大的樹後,萬鼠妖君扶著已能現出人身的墨瀾款款走來,葉小宛倒抽一口氣,急急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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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四十三章 突如其來

  半顆妖丹歸身,墨瀾已能化成人樣,但清醒的時候很少,多數是愣愣地站著,連眼睛也不眨。

  「慢慢來就好,她總能和往常一樣說笑走動的。」萬鼠妖君很有信心。

  見周璟要走,他便又道:「墨瀾昨夜清醒過片刻,事情我替你問了,她從沒見過仙聖的模樣,他身上總是團著清光,聲音也忽男忽女。倒是記著他提過一句『你若能把令狐羽帶回來,半顆妖丹就還給你』,聽起來好像也是跟令狐羽有仇,但他那麼厲害,幹嘛不自己報仇?說不好裡面有什麼隱情。」

  周璟不由眉頭緊皺,「帶回來」這幾個字便不會是仇家,甚至有些親暱。

  「她怎麼與仙聖認識的?」他問。

  萬鼠妖君嘆道:「墨瀾當年被夫家追殺,不得不帶著阿喬逃向中土,一心要找令狐羽復仇,聽聞兗州花妖一族有極厲害的妖法,便想著去求,結果反被他們打傷,是仙聖救的她,要她用半顆妖丹換幻香摧魂陣的修煉方法。妖丹是妖的命,哪有一切為二卻不死的?可那仙聖當真有個法子,叫什麼通天臂,聽說是中土已失傳的絕學,為阿喬造經脈的也是這術法。」

  說到這裡,他搓了搓爪子:「我也琢磨過,這仙聖多半是什麼厲害仙門的厲害角色,你們仙門的破事甚多。總之就這些,你可還有話要與阿喬說?」

  周璟緩緩搖頭:「就到這裡,我該走了。」

  他踏著林間雪走了數步,終於又回頭看一眼,葉小宛扶著墨瀾,正靜靜看著他。

  許久不見她眉眼舒展,雖淚水縱橫,卻並非因著傷心。

  早該如此。

  周璟見她張口似是想說話,便化作金光一道,倏忽間翩躚而去,沒有再回頭。

  *

  令狐蓁蓁偏過頭,用手摀住一個巨大的呵欠,睡眼惺忪地看著坐在對面的周璟。

  蔥花大半夜突然跑來夷光崖,把府門陣法敲得震天響,她的美夢剛做到一半,不得不爬起來,結果他劈頭就問令狐羽和仙聖的事。

  秦晞隨手替他續茶,熱水撒了一桌:「三更半夜擾人清夢,現在事情聽完了,這回不跟我計較瞞著你了吧?七師兄有任何高見,師弟明天洗耳恭聽,這杯茶喝完你就……」

  「你確定是二脈主?」周璟恍若不聞,「他打造的盤神絲有緣者一個都沒留在身邊,獨獨對令狐緊追不放,他造這麼多有緣者幹嘛?豈不是很奇怪?」

  秦晞聳聳肩膀:「我並不確信,只說他的可能更大。仙聖是想要能受自己操控的有緣者,我認為那個神魂契並非人人可用,所以他才會一個個嘗試。我也不知為何他盯著蓁蓁,可能是失心瘋。」

  周璟又思忖半日,臉色很難看:「脈主怎麼對付?」

  竟會想著對付脈主,不愧是叢華。

  「等你也當上脈主,等他老到快死的時候,便能對付了。」秦晞起身擺出送客模樣,「師弟很睏,有話明天……」

  周璟依舊恍若未聞,反而摸了摸腦門:「怪不得你不急不躁,反正師尊和二脈主必有一人是仙聖,另一人也必然不是,眼下兩人都知道仙聖之事,不是的那個總會護著咱們。」

  秦晞眉梢一揚:「搞不好兩個都是。」

  那還太上什麼脈,仙門兩位巔峰都是魔頭,直接改成邪道脈算了。

  周璟籲了口氣,目光在秦晞臉上轉了會兒,又繞回令狐蓁蓁臉上,她撐在案上正半睡半醒。

  好像很久不曾三人在一塊兒坐著,有點無聊,卻又莫名叫他懷念。

  他伸長腿一腳輕輕踢在案上,叫了聲:「令狐。」

  令狐蓁蓁一下撐圓了眼睛看他,什麼事?

  周璟卻好似在醞釀什麼怒氣,眼神莫名惡狠狠地,語氣也陰森森地:「元曦可有替我和你說?」

  說什麼?她抬眼去看秦晞,他卻拍了拍腦門:不好,忘掉了。

  周璟慢吞吞說道:「那天要捅你的周叢華不叫周叢華,叫周蔥花,長得一樣,內裡卻是個瘋子。周叢華是個有良心的人,雖然沒捅到你,還是樂意叫你捅回來。」

  ……所以,刀呢?

  令狐蓁蓁四處看一圈,沒見著他的金光長刀。上回她不想捅,他給刀倒是挺快,這回她確然想捅,他便不給了。

  周蔥花,狡猾。

  周璟終於起身往外走:「這次試煉只怕要出大事,都小心點,到時一起行動。」

  秦晞把他送出屋門,淡道:「又不是十三歲,還一起行動。」

  話未說完,周璟的拳頭已裹挾風聲砸了過來。

  令狐蓁蓁只聽院裡叮叮噹噹好似在打架,湊去門邊一看,周璟的金光長刀正舞成一片迷離金光,秦晞的風雷飛劍青光幽幽,各自迅捷而靈巧地在暗夜中一觸即離。

  周璟一面打一面好似從牙縫裡蹦出字:「現在老子這麼尷尬你高興?」

  秦晞「嘖」了一下:「你該尷尬的地方比這個多多了。」

  「你他娘的以為自己好到哪裡去?」

  「師弟向來坦然面對尷尬。」

  周璟與他在積雪的庭院裡且飛且竄打了許久,忽地化作一道金光落在看得津津有味的令狐蓁蓁面前,利風揚起大片雪花,撲了她滿身。

  「令狐……算了,早點休息。」

  他半天還是沒能說出點什麼,當下收回金光長刀,揚手將府門陣法一開,俐落乾脆地走了。

  暖風吹散令狐蓁蓁滿身雪片,秦晞將亂晃的太清環丟去腦後,莫名嫌棄:「叢華舌頭壞了,道歉的話說不出口。」

  令狐蓁蓁望著滿庭亂糟糟的積雪,緩緩露出一抹笑:「那我就不捅他。」

  秦元曦俯身湊過來盯著自己,指尖在唇角停住,低聲道:「別為他笑,對師弟多笑會兒。」

  她拈起窗檯一撮白雪往他面上輕彈,他沒有避讓,長長的睫毛上掛著雪粒,漆黑眼底那些美妙而璀璨的光全部給了她,安靜而專注地燃燒著。

  令狐蓁蓁吻了吻他濕漉漉的睫毛。

  在命運的陷阱間,與秦元曦依偎,只得片刻似乎也極美妙。

  她正要說話,冷不丁卻聽九清山頂千重宮方向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聲響,霎時間滿庭積雪都震顫起來,屋簷的雪粒撲簌簌往下掉,連著整座夷光崖似乎都在微微搖晃。

  什麼東西?!

  令狐蓁蓁急忙轉頭,但見千重宮頂好似萬道雷霆在劈打,亮若白晝,更可怖的是,輝煌壯麗的千重宮竟已碎裂小半。

  兩人匆匆騰風趕去的時候,千重宮周圍已圍滿修士,長老們呵斥著撐開靈氣結界不許年輕人們靠近。

  最後一道驚天動地的萬丈巨雷劈下,一道人影從碎裂的千重宮頂斷了線一般掉落。

  無數風勢托住他鮮血淋漓的身體,卻沒有用,他還是重重砸進冰雪中——是二脈主時泰初。

  又有一道人影緩緩騰風而下,大脈主唐虞面沉如水,目中滿是年輕修士們從未見過的殺意,懸在半空低頭看著二脈主。

  二脈主只是苦笑,聲音斷斷續續:「好、好你個唐虞……」

  大脈主緩緩開口,聲音若銅鐘般嗡鳴,響徹四方:「時泰初欺下瞞上,狂言無狀,更以『仙聖』為化名犯下纍纍罪行。戒律司長老聽令,即刻起,褫奪其二脈主稱號,押入千重宮地下五層,待將其脈內黨羽一併捉拿,一起等候發落。」

  正月廿八,時近丑時,太上一脈脈主唐虞,於千重宮重創二脈主時泰初,一時間引起軒然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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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四十四章 撲朔迷離(上)

  二月初一,風雨交加。

  太上一脈修士們的試煉,如期在群山無數的梁州開啟。

  太上脈試煉每年不同,每人也不同,令狐蓁蓁對著手裡的紙條發愁,那上面只有幾個字:太乙,夢溪,星。

  這麼玄乎的嗎?她看不懂。

  秦元曦遠遠飛在後面,自二脈主出事後,他時常心不在焉,好似有一肚子心事。

  令狐蓁蓁湊過去看他手裡的紙條,上面也是幾個字:太乙,夢溪,月。

  「我們兩是不是要去一個地方?」她問。

  秦晞回過神,溫言道:「太乙就是太乙山,夢溪是山中地名,星和月便是試煉要拿取的東西,多半不是除妖就是尋天材地寶。」

  原來如此。

  令狐蓁蓁收好紙條,問道:「你是在想二脈主的事?」

  他摸了摸她的腦袋:「不想了。」

  她低聲道:「我到現在還有點懵,突然就說他是仙聖,我也不能去看,還有好多事想問他。」

  秦晞沒說話。

  因師尊突然發難,脈內無數竊竊私語,懷疑他居心叵測,戒律司的長老們能查出證據也罷,若查不出,如何堵住悠悠眾口?

  這真假仙聖一事,突如其來被他下了定論,反而顯得更加撲朔迷離。

  不過眼下試煉的事最重要。秦晞望向太上脈正門,一脈其餘修士已齊聚,還有三名長老跟隨,倒是罕見。

  季遠扯著端木延嘀嘀咕咕:「這次試煉怕有性命之憂,不然怎麼派三個長老跟著?而且又有那個不喜歡我說話的慈華長老。」

  剛說完,慈眉善目的慈華君已上前一步開口道:「今年試煉與別不同,你們每人拿到試煉物品後,送回華陽城,再尋我、雲池、陳夢三位長老領下一個任務。共有三次任務,時限一個月,超過時限便算失敗。」

  眾修士齊齊抽氣,這麼麻煩?

  季遠和端木延兩個當即從樓浩開始看紙條,一路看到秦晞,大家都是去太乙山的夢溪,只不過拿的東西各有不同。

  「頭一回所有人一起做試煉,肯定很難。」端木延說得篤定。

  樓浩也一一看了遍紙條,沉吟道:「小師姐是星,我是血泉,老三是雪片,老四是利刃,老五是柔絲,老六是矛,老七是珊瑚,老八是薄冰,老九是月——我覺著是同一個東西身上的。」

  秦晞吸了口氣:「看著像龍,叫我們去屠龍?」

  樓浩立即轉身:「慈華長老,屠龍是不是有些過了?」

  這些長老敢自己去屠一下麼?

  慈華君尚未說話,一旁鬍鬚清淡的陳夢長老已笑道:「龍乃神獸,怎會讓你們屠真龍。」

  假龍也不得了啊!季遠撲向令狐蓁蓁:「小師姐,把你的紙飛龍放出來,師弟練練手。」

  她小心放出新裁好的紙飛龍,提醒他:「不能打壞。」

  沒人會打,季遠跟端木延兔子似的蹦上去,抱著飛龍不撒手。

  既然大家都去一個地方,索性都上了紙飛龍,秦晞拿著令狐蓁蓁的炭筆在紙上一樣樣寫:「血泉就是龍血,雪片應當是龍腹處的鱗片。利刃是腳爪,柔絲是龍鬚。矛有可能是指牙,珊瑚自然是龍角,薄冰是龍背處鱗片。至於星和月……」

  「眼睛。」令狐蓁蓁反應奇快。

  「那也只能是其中一樣。」秦晞偏頭想了想,「有可能另一樣是龍身上長的什麼寶貝,見面才知道。」

  樓浩一力承擔起「大師兄」的責任,有條不紊地吩咐:「到了華陽城都別急著走,我們先尋當地人問問這『龍』是什麼東西,既然各有所需,該商量個打法才是,免得出意外。」

  眾修士齊齊應下,只有沈均冷哼一聲,他的不服很快便被林纓壓了下去。

  太乙山乃橫貫雍梁二州的巨大山脈,華陽城處於南面,算梁州數一數二的繁華大城,午後雨雪交雜,街上行人依舊往來不絕。

  令狐蓁蓁盡責地尋了個包子鋪,一面買包子一面詢問龍的事,那老闆若有所思:「好像前日聽客人們提起過,說太乙山有龍,還會吃人,不過誰也沒親眼見過,都是聽說罷了。」

  她認真記下,咬著包子扭頭找秦晞和周璟,他倆一點都不盡責,湊在一處也不知偷偷摸摸說什麼東西。

  令狐蓁蓁正欲過去,忽覺一旁小巷裡有人喚她:「喂,令狐後人。」

  既然知道她是令狐後人,多半又是父親的仇家,她拔腿欲走,卻聽那人又道:「我動不了,你過來。對了,你的親親好師弟呢?」

  這下她終覺聲音耳熟,正要進去一探究竟,肩膀忽然被輕輕拍了下,秦元曦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我來。」

  他一閃身進了小巷,一面又道:「你怎麼在這裡?又是仙聖派你來的?」

  令狐蓁蓁被周璟擋在身後,竭力探頭去看,只見那人血肉模糊地坐在地上,一張臉倒還乾淨,眉目俊美,竟是久違的溫晉。

  他誰也不看,只盯著周璟,好似意難平:「婦人裝扮更適合你。」

  眼看周璟要大怒特怒,令狐蓁蓁趕緊拽住他,這裡可是城鎮,修士不能動手打架。

  「你是被追殺?」秦晞看著他身上數個血掌印,「被費隱?」

  溫晉笑了一聲:「我素來不是聽話的人,可惜費先生太過聽話。」

  秦晞蹲下去打量他滿身縱橫交錯的傷,緩緩道:「你把仙聖的事告訴我,我可以替你療傷。」

  溫晉還是笑:「那要讓你失望了,我至今連仙聖他老人家長什麼樣都不知道,或許費先生知道,不過他定然不會告訴你。」

  「沒關係,」秦晞語氣和善,「只說你知道的,我肯定比仙聖好心。」

  溫晉甚是爽快:「仙聖會一種聞所未聞的操縱術,那天在靈風湖,令狐後人的龍群飛刃是被他操縱的那個紫虛峰小師妹施法擋了大半,不然我多半活不到現在。」

  即便如此,他的小半個身體還是毀了,躲進銅鏡裡煎熬許久,直到費隱的聲音響起:「溫晉,仙聖要見你。」

  他那時既不認得費隱,也不曉得什麼仙聖,但能在龍群飛刃下存活必是有人相助的道理還是懂的。他出了銅鏡,見到了費隱與仙聖——一個他不認識的陌生老修士,被仙聖用神魂契操縱。

  溫晉為仙聖匪夷所思的實力吸引,開始和費隱一樣,為仙聖辦事。

  這位仙聖好似沒什麼野心,對仙子遺留下的映橋一派毫無興趣,自始至終只用費隱一人,彷彿他是他在外的手腳,溫晉來了之後,手腳便多了一隻。

  「說要為他辦事,他卻很少有事,去青州那次便是我唯一一回出手。」

  溫晉仔細想了想,又道:「他脾氣好,也大方,絕學符紙不要錢似的給,給他辦事很愉快,只是一切都要按照他的吩咐來,容不得一丁點不聽話。讓我交人我不肯,費先生又聽話,所以就變成這樣嘍。」

  秦晞沉吟道:「你和費隱都在梁州,什麼時候來的?」

  溫晉動了動,疼得倒抽涼氣:「我躲在這裡好些日子,今天突然撞見他,真是窮追不捨,還好跑得快……」

  今天突然撞見,費隱當真只是對溫晉窮追不捨?

  秦晞蹙眉細細打量他,又望向他衣襟,他的右手一直按在那裡,像是護著什麼。

  他眨了眨眼,突然反應過來,露出一言難盡的神色:「大師姐在你鏡術裡?不肯交人是指她?就為了關起來鞭打她?」

  溫晉笑得蹊蹺:「何止鞭打,我們玩得可多了,你想看?下回帶著令狐後人與你那美貌師兄一起來,咱們有得玩。銀雀兒向來大方,不會拒絕……」

  話音未落,周璟已沉著臉朝他走來,多半是真動了氣。

  秦晞抬手攔住,淡道:「我確實想見一下大師姐,有話和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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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2 00:11:27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四十五章 撲朔迷離(下)

  霜月君正靜靜坐在溫晉那間凝固如畫的雅室裡,自己與自己下棋。

  距她經脈徹底被廢成為普通人,已過去大半年,她好像未曾有什麼變化,盡管只穿著單薄布衣,手腳甚至被溫晉上了細細鎖鏈,一動之下嘩啦啦作響,她看著卻彷彿還是曾經那如霜如月的霜月君。

  聽見腳步聲,霜月君未曾回頭,只開口道:「又被費隱追殺?你把我送給仙聖又如何,我還真想見見他到底是什麼人。」

  身後傳來溫文爾雅的聲音:「師弟也很想知道仙聖是什麼人,見過大師姐。」

  霜月君訝然轉身:「你們是抓我回太上脈?」

  秦晞溫言道:「並不是,只是心中有惑,大師姐既然也想弄清仙聖為何人,或許我們能商討一下。」

  霜月君眸光流轉,望向令狐蓁蓁:「你眼神變了不少,知道身世了?」

  令狐蓁蓁緩緩點頭:「多虧你查出我大伯前後並非一人。」

  霜月君兩眼一亮:「哦?說來聽聽。」

  一切事說來話長,等她說完,霜月君的棋局已下完兩盤,她望向秦晞:「大脈主突然發難,小九怎麼看?」

  秦晞答得利索:「我覺得只有兩種可能,其一,二脈主自己承認了仙聖身份,並且言語挑釁;其二,真仙聖先發制人。」

  霜月君笑了一聲:「聽起來第一種不太像大脈主的作風,他老人家可是向來很能沉得住氣。」

  他也這麼認為,可師尊若是仙聖,他實實有許多事理不通。

  霜月君沉思片刻,低聲道:「也或許不止言語挑釁,而是動了手。那個術法叫神魂契?此術絕非人力所能創,很是蹊蹺。」

  她緩緩起身,手腳上的鎖鏈嘩嘩作響,一時踱了幾步,又道:「記不記得在喚魔崖,那個叫通天臂的術法?此術百年前中土大荒一戰時突然出現,此後卻再無人能繼承,漸漸便失傳了,和神魂契有些像,都不是人力所能創。」

  「我原想調查人為打造盤神絲有緣者的事,卻先發現了青州喚魔崖那個洞窟。說來你們不信,墨玉牡丹的半粒妖丹就放在洞窟裡,仙聖留了信,只說令狐羽已死,妖丹他留著無用,放在這裡等她自己取。」

  「既然花妖愚蠢,仙聖懶散,我何樂而不為?」霜月君微微一笑,「我先前不解為何仙聖要管墨玉牡丹的閒事,後來一想,或許他是為了試試通天臂的用法。」

  她又走了兩步,鎖鏈在地磚上拖出清脆聲響:「小九說神魂契不是人人可用,我也這麼想,但有了通天臂,或許情況不同。以通天臂觸及神魂,再強行打下神魂契,並非沒有可能。」

  秦晞將信將疑:「大師姐的意思是,二脈主用通天臂給師尊打了神魂契?」

  霜月君又笑了:「連我他都沒法操控,何況大脈主。你仔細想想,被仙聖操控的多數是年輕修士,而且都是早早就打下神魂契,可見年紀越大,修為越強,他便越難遊刃有餘。」

  她望向秦晞:「不過對付你們幾個年輕修士應當沒問題。要我推測,便是二脈主向大脈主透露了這件事,不然他不會突然下狠手。」

  那麼問題來了,秦晞吸了口氣:「二脈主為什麼要透露?」

  霜月君攤開手:「我不知道,只是我的推測而已,說不定仙聖真是大脈主,那也有意思。」

  她斟了一杯茶,又望向令狐蓁蓁:「仙聖造了那麼多盤神絲有緣者,為何獨獨對你執著?莫不是你身上有什麼他想要的?」

  令狐蓁蓁琢磨半日:「我就是念頭多一些,想要這個?」

  「可你又說他試圖殺你,殺了哪裡還有念頭。」霜月君開始擺棋局,「看來仙聖做事很有意思,似乎感情很充沛,是個隨心所欲的人。拿了妖丹還會好好還來,明明殺過你一次,還擺出非你不可的架勢,對令狐羽的操控卻又冷酷到了極致。我看大脈主不像這樣,他若數十年如一地偽裝性子,倒也是個極可怕的人。」

  秦晞點了點棋盤:「通天臂,神魂契……這次試煉把一脈修士湊在一塊兒……我寫封信給師尊。」

  他要探探口風,看這試煉內容到底是大脈主安排,還是那可疑的慈華君私自做主。

  誰想信卻遞不出去,霜月君道:「說不定大脈主正在千重宮地下五層審問二脈主,那邊自然收不到信。」

  秦晞嘆了口氣,這真假仙聖一事,搞得腦殼生疼。他看一眼霜月君手腳上的鎖鏈,頓了頓,問:「大師姐想出去麼?」

  她答得悠閒:「我現在手無縛雞之力,而且一輩子都會手無縛雞之力,出去等著被抓回太上脈?這裡待著挺好,溫晉比施楊有些意思,好歹不悶。」

  她提到施楊,秦晞便道:「上回在大荒遇到醒齋先生,他說施楊已放出去了,好像一直在找你。」

  她笑得譏誚:「找我的人太多了,不差他一個。你同情他的痴心?大可不必,被巨蛇強暴碾壓的滋味可不好受,我好幾次差點真死在他手裡。」

  角落裡被神靈繭包裹療傷的溫晉「哦」了一聲:「還有這麼玩的?」

  霜月君含笑瞥他一眼:「你可要小心些,把我弄死,世上再沒第二個我了。」

  「是。」溫晉頷首,「當年仙子以噬元轉靈陣誘我踏入邪道,雖只聞其聲不見其人,我也還是怦然心動,誓死相隨。請銀雀兒明示,費先生已追到梁州,我們下一步去哪兒?」

  「他多半不是為追你而來。」霜月君擺下一粒棋子,「你若怕就去揚州,若不怕,留在這裡也無妨。」

  溫晉揚眉:「那還是去揚州,銀雀兒手無縛雞之力,我自然是怕的。」

  絲緞般的神靈繭收回,他落在地上,當即毫不顧忌地扯開衣服查看身體。

  秦晞摀住令狐蓁蓁的眼睛往外走:「我們告辭了,多謝大師姐。」

  霜月君笑得愜意:「是我要多謝你們兩個,讓我聽了一場好故事,很有趣。保重吧。」

  回到小巷時,卻見巷道裡除了周璟竟還站著一人,身材豐腴,長髮一絲不苟地束起,正是慈華君。

  慈華君多數時候慈眉善目,不過現在眉也不慈目也不善,且語氣冰冷:「你們從哪裡突然出來的?」

  周璟皺眉:「慈華長老,如何試煉是我們的事,你方才已逼問我半天,現在又逼問我師姐和師弟,即便是長老,也不妥吧?」

  她望向地上與冰雪凝在一處的大片血痕:「我察覺到邪道修士溫晉的靈氣蹤跡,你們是從鏡術裡出的?太上一脈的修士竟和邪道修士結交往來?!鏡子在哪裡?交給我!」

  說罷她長袖一掃,三人只覺巨力重重推著自己後退數步,可地上只有被踩得稀爛的血與雪,並不見什麼鏡子。

  慈華君面沉如水,倏地朝令狐蓁蓁抓去:「你藏的?魔頭後人必定心懷叵測!」

  細細的冷電一下竄出,將她的手擋開,秦晞淡道:「長老,慎言,也請慎行。」

  「你們三人鬼鬼祟祟行蹤可疑,與邪道修士結交往來,更以下犯上對長老動用殺招。」慈華君手掌攤開,聲音驟然冷下去,「我要將你們帶回太上脈,交由戒律司審問!」

  原來這才是她的目的!將三個盤神絲有緣者一網打盡,她必是仙聖的人。

  秦晞一念飛轉間,忽聞巷口傳來陳夢長老的聲音:「慈華君,你確然要慎行。」

  柔和的靈氣結界撐開在小巷內,將三個年輕修士擋住,慈華君回頭緩緩道:「你放縱這些孩子結交仙聖手下的溫晉,莫不是那仙聖二脈主的爪牙?」

  陳夢長老笑了笑,從懷中取出一封蓋了金印的書信:「恰恰相反,二脈主招了,你是他的爪牙,大脈主剛剛遞來的消息。」

  慈華君面色遽然而變,腳下方一動,一根冰冷的手指已點在她後頸上,身材高大的雲池長老低頭看著她:「這裡是城鎮,你最好不要妄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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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2 00:11:46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四十六章 真身得現(上)

  一脈修士們萬萬沒想到,試煉還未開始,長老先被抓走一個。

  自二脈主被關押,每天都有長老被指認是爪牙,但帶試煉的長老居然也是仙聖一夥,未免叫人心驚。

  陳夢長老安撫道:「慈華君主動請纓,大脈主一時找不到證據,便叫她來了,只囑咐我與雲池看緊她,果不其然出了事。不過你們不用擔心,試煉一事份量極重,脈主不會鬆懈。」

  秦晞連著給大脈主遞了數次信,卻依舊遞不出去,便問道:「這次試煉要一脈修士在一起,是師尊的主意還是慈華長老的主意?」

  陳夢長老笑道:「是大脈主的意思,你們小師姐不是頭一回做試煉?叫你們帶著她熟悉一下。都早些休息吧,仙聖爪牙甚多,為防萬一,明日我和雲池同你們一起去夢溪。」

  季遠愁眉苦臉地和同門們悄聲訴苦:「有長老在,我們豈不是不能偷懶了?」

  樓浩在他腦袋上敲了一下:「廢話少說,都把收集到有關『龍』的消息講一下。」

  結果大家問到的東西都差不多,有關龍的傳言,幾乎全由客人散佈在商鋪食鋪:夢溪裡有龍會吃人,卻從未有人真正見過。

  此種情況實在少見,既然不曉得特徵,打法也只能隨機應變,互相幫忙牽制了。

  隔日令狐蓁蓁一出門,便見修士們都換上了輕便薄軟的太上脈羽衣,連最不愛穿羽衣的沈均都不例外,一眾白衣勝雪裡,獨她的花色襦裙分外顯眼。

  俞白笑著迎過來:「你的羽衣還得新做,只能等試煉結束。這樣也挺好,既然叫我們帶著熟悉,顯眼些更好照顧。」

  令狐蓁蓁取出直刀掛在腰間:「不用照顧我。」

  俞白見直刀黑紅交織,刀鞘有雷火卦,便曉得多半是令狐羽的刀,她不由想起令狐先前還管他叫父親,有點感慨:「看來你遇了不少事,若有什麼誤會能解開,那就再好不過。」

  令狐蓁蓁隨著眾修士騰風而起,一面點頭:「確實有很多誤會,等回去說給你們聽。」

  俞白下意識摸了摸她腦袋,手感極好,怪不得元曦總愛摸。

  「怎麼覺著你好像變得有人味兒了。」她揚眉,「比以前好些。」

  「我以前也是人,一直都有人味兒。」

  俞白笑道:「以前你行事著實古怪,少見人情味,如今柔軟不少。」

  端木延立即過來湊熱鬧:「我就喜歡小師姐大方,而且話少。」

  令狐蓁蓁詫異:「話少是誇我?」

  「可不是?」端木延信口開河,「女人千萬不能廢話多,那可太煩人了。」

  林纓聽見這話,皺眉道:「五師兄老是口無遮攔,你和四師兄平時才是廢話最多。」

  端木延不以為意:「我們是男人嘛……」

  沈均冷笑:「男人廢話多更討厭。」

  端木延去拽季遠:「沈不平找咱們麻煩。」

  萬不曾想季遠跟沈均在大荒莫名生出些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友誼來,這次不站他這邊:「他說的對,老五你廢話太多,要穩重點。」

  居然被這人形蠢貨說要穩重,端木延大受打擊,一路奔著樓浩去:「二師兄,我總是比老四好些的對吧?」

  樓浩嘆道:「下回真不能一塊兒試煉,天上風都沒把你們的聲音蓋下去。看看下面,夢溪到了,趕緊找龍,早點殺完了事。」

  瞧他這話說的,好像眼皮一眨就能屠龍。眾修士不去驚擾二師兄難得的豪氣時刻。

  「老九帶小師姐,老六帶老八,其餘人單獨走,若有動靜,馬上搖鈴。」

  樓浩一人分了個木頭小鈴鐺,一直心不在焉的秦晞終於過來給令狐蓁蓁講解用處:「這是二師兄煉的木音鈴,通過樹木傳聲,用的時候……」

  話音未落,忽聞遠處雲池長老沉聲道:「來了。」

  長老竟如此好心,還帶提醒的?修士們只覺陰沉厚重的雲層間似有什麼巨物游曳,眨眼便鑽出濃雲,在密密麻麻的風雪中張牙舞爪。

  龍?!

  可那又不是普通的龍,它身上分明多處腐爛見骨,整個腦袋都成骨架了,陰森森的大嘴驟然張開,一段可怕的咆哮排山倒海般席捲而來,四下裡的暴風雪霎時間被振飛,聲浪恍若實質的巨拳砸在身上,砸得他們一下如風中枯葉亂飄。

  這東西怎麼打?令狐蓁蓁懵了,龍群飛刃跟它比起來就像一條線,而且多半它吼一聲就能把飛刃給吼碎。

  胳膊被人抓住,秦元曦一下把她拉過去,聲音近在耳畔:「不要動,有些不對!」

  這分明是條死龍,居然能飛能吼,神魂契連龍也能操控?

  「趕緊回去!」

  他騰風疾退,冷不丁身體像是被無形的手緊緊抓住,動彈不得,直直從半空往下掉,那條無比巨大的死龍已近在咫尺,屈起後背,他狠狠砸在惡臭無比的腐肉龍背上,被熏得眼前金星亂蹦。

  一脈修士們紛紛砸在身旁,眼前又是一花,陳夢與雲池兩位長老懸於半空,伸手指向他們。

  陳夢長老的聲音很淡:「你們回不得,最好不要亂動,三個有緣者不見得有事,其他人一定有事。」

  腐龍驟然下落,重重踩在積雪的山崖邊,激起萬道雪浪。

  一切都快似電光火石,眾人只覺眼前又是血影連閃,一時間四肢胸膛後頸都被什麼東西打了一下,硬生生被看不見的力量拽去崖邊,早有數道人影站在崖上,自風雪後款款迎來。

  頭一個便是操縱血掌印的費隱,他一下控制九名年輕修士的身體終究有些吃力,兩手高高端起,微微發著抖。在他身後,安然無恙的慈華君與昨日據說是從脈裡趕來把人帶回的三名長老皆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

  秦晞倒抽一口氣,原來都是仙聖的人,只不過做了場戲。

  慈華君像看犯錯的孩子一般看著他,目光柔和:「仙聖知曉你多疑,怕你不肯來,又不想鬧得太大,只好陪你們演一齣拙劣的戲。還有那個溫晉,仙聖早知他躲在華陽城,並未與他較真過罷了。他實是個慈和的老人家,對你與向銀雀這種聰明人,從來愛惜居多,所以你們不用怕。好了,時間不多,我們直接開始。」

  樓浩急道:「等一下!是仙聖要對我們做什麼?可二脈主已經被關押……難道仙聖不是他?」

  慈華君笑得溫柔:「仙聖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們以後都會很聽仙聖的話。」

  季遠遇到真正危急關頭,腦子終於轉得快了些,哇哇大叫:「是師尊?!我一直很聽師尊的話!不用更聽話!他老人家叫我往東我絕不往西!叫我幹啥就幹啥!」

  俞白怒道:「蠢貨!怎會是師尊!你仔細看看!這些長老以前都是二脈修士!」

  她以前與霜月君關係親密,對千重宮諸位長老的認知也比一脈其他人多,眼見對面長老們都曾在二脈待過,心裡一下便明白了。這些天太上脈一直在折騰翻找仙聖爪牙,她本以為參與試煉的長老不會是,想不到竟然都是。

  端木延沉聲道:「仙聖是二脈主!怪不得你們要挾持一脈修士,是想逼迫師尊將他放出來?!」

  林纓聲音微微發抖:「可試煉內容全由脈主決定!隨行長老也是師尊親自來選!怎麼會……」

  沈均終於順利大逆不道了一回:「師尊也有問題。」

  慈華君笑著搖了搖頭:「一脈的孩子果然有趣得緊,不過我們時間實在不多,盼著下回再聽你們說笑話。」

  眾長老從袖中掏出金光燦燦的符紙,拋出後霎時變作數隻金色的手,極溫柔地撫摸在年輕修士們的腦門上。

  令狐蓁蓁剛一動,陳夢長老已倏地落在俞白身邊,手裡執著匕首,抵在她脖子上。那匕首極鋒利,瞬間便劃破俞白的肌膚,鮮血緩緩溢出。

  「我說了,不要亂動。」他又稍稍用些力,鮮血很快便染紅俞白的衣襟,「我知道你念頭厲害,你破了誰的神魂契,我便殺了誰。也不要覺得龍群飛刃天下無敵,你盡可試試,反正殺這些孩子,仙聖不痛不癢。」

  雲池長老掐住周璟的後頸,緩緩道:「你也不要動,仙聖沒想給你打神魂契,老實些看著就好。」

  慈華君走過來摸了摸秦晞的頭髮,溫言道:「你更要安分些,不然你的師兄姐們就要血濺當場。」

  秦晞低聲道:「殺了一脈修士,仙聖不痛不癢,自然因為他不是大脈主。不過我也認為師尊有問題,那封所謂指認慈華長老的信,金印做不得假,可我無論怎樣遞信,都遞不出去,二脈主當真能用神魂契控制他?」

  慈華君但笑不語,一直沉默的費隱卻忽然開口:「仙聖與大脈主的情況,你去了太上宮自然明了。仙聖很欣賞你,特意與我交代過,既不能讓人傷你,也不能讓人殺你,你若願意協助仙聖,他會讓你心想皆事成。」

  秦晞心念急轉:「太上宮是什麼?」

  費隱沒有回答,不過片刻間,通天臂陡然消失,一脈修士們紛紛落在地上不省人事。

  令狐蓁蓁只覺後頸大椎被陳夢長老掐住,冰冷的氣團鑽進四肢百骸,他的聲音聽著像是千里之外傳來的:「走吧,仙聖一直等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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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2 00:11:56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四十七章 真身得現(下)

  令狐蓁蓁想起小時候與大伯學寫字的事。

  大伯總嫌她磨人,因她覺毛筆與墨水亂塗亂畫比寫在紙上有意思得多。

  她在嶄新的襦裙上畫了一道道墨痕,惹得大伯連連嘆息:「這可怎麼洗?哎呀,明明是個小姑娘,怎地如此頑皮?」

  她撲進大伯懷裡,在他衣襟畫一朵野花。

  他好像有些生氣,可漸漸又笑得眯起眼,抬手來摸腦袋,聲音很溫和:「好生可愛,大伯真怕你長大後變得不聽話。」

  「我為什麼會不聽大伯的話?」年紀尚小的令狐蓁蓁問得心不在焉。

  大伯道:「我也不知道,不過蓁蓁是大伯在世間唯一的親人,你即便偶爾不聽話,大伯也不怪你。」

  她莫名興奮:「那我也不怪大伯!」

  他只輕輕摩挲她的小腦袋,低頭看她又在肩膀畫半隻歪七扭八的蝴蝶,笑得合不攏嘴:「半隻成何體統,好好畫完了。」

  令狐蓁蓁有自己的道理:「可它是側著的。」

  大伯緩緩道:「總該要正過來,不會一直側著,大伯已等了三個甲子,蓁蓁要好好替大伯畫正過來,明白嗎?」

  她不明白,滿心疑惑地睜開眼,入目是璀璨的金色枝葉,它們如此繁茂而美麗,遮蔽住大半殿頂,與破碎的窗楹纏繞一處。

  令狐蓁蓁茫然四顧,這裡是一座空曠卻破碎的大殿,四面的牆塌下大半,碎石滿地。巨大而充斥清光的水池嵌在地磚中,池內長著一株金色巨樹,她正躺在寬敞的枝椏間,聽著風過時枝葉發出近乎細碎銀鈴的美妙聲響。

  「蓁蓁。」

  有個人影坐在池邊,用熟悉的聲音喚她。

  令狐蓁蓁驟然起身,果然大伯徐睿坐在那裡,戴著斗笠低低將頭臉遮住。

  「本想用我們最平常的模樣再見,可大伯近來事情太多,一時疏忽,沒能把這具身體照顧好。你乖乖在那裡不要靠近,大伯和你說說話。」

  沒能照顧好的意思是真大伯徐睿的身體開始腐爛?

  令狐蓁蓁移開視線,過了許久才低聲道:「你怎麼找到大伯的?」

  仙聖極有耐心:「蓁蓁,徐睿不是你大伯,他放任你如野獸般過活,我才是大伯,你什麼都是我教的,包括那出門在外清算乾淨的臭毛病。」

  可徐睿是真的。令狐蓁蓁搖了搖頭。

  仙聖緩緩道:「徐睿自己來的中土,他以為在鞠陵於天過幾十年,就能躲過南荒帝的怒火,哪有這麼容易。你身上匯聚了多少復雜因緣,以他的本領,根本沒有能力保護你。不過他能在神魂契下抗一個多月,非常了不起,死時還念你母親的名字,倒是個痴心人,我對他尚有一絲敬意,為此才琢磨出怎麼用神魂契操控死物。」

  令狐蓁蓁閉上眼:「……你真殘忍。」

  仙聖站起身,背著手朝前走兩步:「大伯對外人殘忍,對蓁蓁絕不會。上次在紫林鎮打傷你,也只是大伯太生氣,我一直跟在後面想替你療傷,結果你動手搶盤神絲。大伯想你拿盤神絲,卻並不想是那種狀況拿,觸發盤神絲,便是我也沒辦法了。你之前說大伯試圖殺你操縱屍體,那是你自己胡思亂想,你若死了,還有什麼意義。」

  令狐蓁蓁吸了口氣,騰風而起,落在他身邊:「你用神魂契操縱父親,害死我父母,把我打造成盤神絲有緣者,逼我拿盤神絲,對我窮追不捨——你說對我不殘忍,我不懂你。你直接告訴我,要我做什麼?」

  仙聖又背過身,不願讓她看見徐睿腐爛的臉,聲音裡卻帶笑:「蓁蓁,大伯見著你高興,先不說這些。你餓不餓?糖水蛋吃嗎?這次是大伯親手做的。」

  令狐蓁蓁急急拽住他的袖子:「讓我見真正的大伯,我想見。二脈主,你出來。」

  仙聖長嘆一聲,背著手緩緩走出殿門。沒一會兒,殿門處又款款行來一道身影,輕袍寬袖,鬚清身長,眉眼秀逸,神采湛然,正是二脈主時泰初。

  他手裡提著一隻食盒,彷彿曾經在荒山中,又彷彿是在二脈山那段日子,極自然地遞過來,面上含笑:「是你愛吃的,拿著。」

  令狐蓁蓁沒有拿,只眼怔怔看著他。

  二脈主蹙起眉,好似有些無奈,湊過來卷著袖子替她擦眼角幾粒小小的淚珠,柔聲道:「在紫林鎮是大伯不對,你能安然無恙,大伯真歡喜,以後和大伯好好的。」

  不夠熟悉的聲音與觸感,卻是最熟悉的語氣和力道。令狐蓁蓁不由想起曾經與他在荒山中度過的歲月。

  大伯為了她學會燒飯煮湯,不管她是抓了魚還是逮了野雞,都樂呵呵地替她做一頓美食,糖水蛋只有他做的最好吃。也為了她學會替小姑娘綁頭髮,給她講故事,講浩瀚人世間各種各樣不同的道理,還有不同的人。

  後來他時常消失幾個月,她便學會了算日子,每每算到他快要回來,便站在崖邊放出飛刃,一次次迴旋在山道上,期盼那段在霞光中歸來的溫暖。

  那曾經是她唯一的溫暖。

  令狐蓁蓁握緊腰間直刀,含淚退了兩步:「你之前對父親也是這樣吧?聽話你就慈祥,不聽話就把他折磨至死。」

  二脈主一聲喟嘆:「你父親我很喜歡,可惜他不是真正的思士,但他為了對抗我,能想出尋找思女孤蓮托生的點子,對我來說真是意外之喜。他是我最喜歡的弟子,不過你不同,大伯把你當唯一的親人。」

  令狐蓁蓁垂頭沉默半晌,輕道:「我原本該有親人,只是都被你殺了。」

  他們若在,一定會做更多好吃的,替她綁更好看的頭髮,講更多的故事,還有無窮無盡的溫暖。她永遠也不會知道,「如果他們活著」會是什麼樣,永遠不會知道。

  「我不會再想念你了。」她定定看著二脈主,「也不會再叫你大伯。」

  二脈主無奈地與她對望片刻:「蓁蓁還是會怪大伯。」

  她沒有說話,也沒有避讓視線,她現在已經能夠坦然而無懼地面對他了。

  二脈主緩緩移開目光,淡道:「大伯不怪你,我還需要蓁蓁幫一個重要的忙,也是幫你自己,所以別太頑皮,要好好聽話。」

  幫忙?令狐蓁蓁正要問,忽覺外間陰雲般掠過什麼巨物,呼嘯的風把金色巨樹的枝葉吹得激烈翻捲不休。她翻上斷裂的牆壁,但見滿目冰雪,今日天氣晴朗,可以看清極遠處連通各個脈山的長而纖細的橋。

  這裡是千重宮?

  陰雲般的巨物又一次掠過視界,正是那條通體腐爛的死龍,仙聖竟堂而皇之讓它繞著千重宮盤旋。

  二脈主注視心愛寶物般望著盤旋飛舞的龐然大物:「真是個好寶貝,可惜發現時已死了,任由屍身腐爛實在可惜,我便試著打神魂契,想不到竟能成,不愧是天地靈物,絕非尋常獸類能比。有它守著,是不是更像唐虞成為魔頭把持千重宮?」

  這句話不像是問她,二脈主微微偏過腦袋望向殿門處,果然,下一刻費隱與慈華君兩人便領著一身雪白羽衣的秦晞來了。

  他身上的血掌印多到觸目驚心,不過神情和語氣還是淡定的:「確實像,二脈主為我師兄姐們打下神魂契,正是為了這一刻?」

  二脈主呵呵笑起來,目光灼灼望向他:「你可以說說自己的揣度,說對了,我給你褒獎。」

  秦晞嘆了口氣:「試煉寫得有板有眼,什麼雪片柔絲,你們早知是條死龍,偏生又是師尊的字跡。我來猜猜,那天夜裡在千重宮你不知用了什麼法子成功操控師尊,讓其他人懷疑他居心叵測。所謂搜尋仙聖爪牙,抓的多半都是師尊的心腹。待我們一離脈,師尊就被關進了地下五層,所以什麼信都遞不進去。」

  「二脈主不緊不慢陪我演了一齣戲,終究還是叫你把一脈修士一網打盡。現在我猜他們應當在各個脈山尋脈主,控訴師尊就是仙聖,因弟子們發現師尊的真面目,便要被他借試煉殺人滅口。帶領我們試煉的長老們是證人,這條龍便是證物。而大脈主死不悔改,將三個盤神絲有緣者囚禁在千重宮,還派龍把守——不得不說,真厲害。」

  二脈主笑意更深:「你也是,真聰明。看來唐虞給你的真假仙聖考驗,你還是成了。唐虞的繼承人做著不祥,還是來做我的,我向來比唐大脈主大方。」

  秦晞看了他一眼:「二脈主連我與師尊的口頭約定都知道,但我不信你能一直操控大脈主。」

  二脈主溫言道:「你猜對了,該給你褒獎。你的神魂曾經一分為二,自然曉得那是什麼感覺,唐虞身上有我一半神魂。」

  他不等秦晞發問,便轉身往殿外行去,悠然道:「不過他實在比我想得還要厲害,我們時間都不多。你陪蓁蓁吃點東西,叫她開心些,時辰一到,立即開始。」

  開始什麼?

  秦晞盯著他的背影:「請二脈主明示,究竟要我們做何事?」

  二脈主已飄然離殿,只留餘音裊裊:「因緣怎麼才叫算乾淨,你們很快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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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四十八章 千重宮內(上)

  令狐蓁蓁拔腿便追,路過池畔卻覺身體重重撞在看不見的柔軟牆壁上,溫和而不容抗拒的力道將她彈回數步。

  「蓁蓁在太上宮好好待著。」二脈主的聲音漸行漸遠。

  太上宮?不是叫千重宮?

  令狐蓁蓁錯愕地望著清光四溢的池水泛起陣陣漣漪,池內那株金色巨樹像是突然活了一樣,枝葉伸展搖擺著,瑩瑩絮絮的清光如霧如煙縈繞其上。

  「這棵樹叫太上宮?」秦晞顯然也極驚詫。

  費隱如門神似的守在殿門處,道:「這是匯聚世間萬千機緣的神物太上宮,否則如何回應祈求寫就籤文?你不用擔心,令狐姑娘留在樹下反而最穩妥,仙聖失而復得,自然更加小心謹慎。」

  這是什麼失而復得小心謹慎,真真大開眼界。

  秦晞望向被困在樹下池畔的令狐蓁蓁,她已喚出龍群飛刃亂砸,然而無論是觸到樹還是觸到池水,飛刃群都像是突然鑽進了虛空裡,聽不見半絲動靜。

  他吸了口氣:「盤神絲在我這裡,仙聖想換什麼,我可以來。」

  費隱冷冷道:「要麼你馬上還給她,要麼回頭讓她自己搶,仙聖想要的只有她能給。至於你和周修士,你們另有機緣相助仙聖,不必著急。」

  「我不會聽他的話!」令狐蓁蓁怒意勃發,「你讓他殺了我!」

  費隱淡道:「令狐姑娘若還是這樣,恐怕真要魂飛魄散。」

  秦晞看了他一眼:「費先生是怎麼與仙聖認識的?我可否冒昧問一句,您也被下了神魂契?」

  費隱的語氣永遠沒有起伏:「我喜歡殺仙門長老,因緣巧合遇到仙聖,次次敗在他手下,他次次放過我,甚至替我指出修行上的謬誤。我對他心悅誠服,甘願為之賣命,並不需要神魂契。」

  秦晞笑了笑:「真的甘願賣命?」

  費隱不屑應答,忽聽他又道:「龍頭剛飛過去了。」

  那又如何?他一念未轉完,便見濃稠漆黑的風雷魔氣鋪天蓋地在大殿內散開。魔氣銳利,不能沾身,否則便是任人擺布,他反應奇快,直接騰風避讓,不防那些魔氣倏地合攏成一條極細的線,他左腿一麻,竟已被繫住了。

  風雷魔氣沾身,經脈如被千萬隻蟲與針在叮咬扎戳,痛楚實難言喻,費隱面色遽然而變,硬生生落回碎石間,大為驚駭:「你竟能這樣操控風雷魔氣!在夢溪你是故意不出手?!」

  秦晞指尖一彈,黑線的另一端立即繃直似針,他眉頭緊皺:「你們連龍都用了,還說我故意不出手,我同門死了誰來賠?」

  黑線疾若閃電自腳底鑽入,直至腦仁。魔氣入體,內臟乃至血液像是瞬間被煮開,費隱連叫都沒叫一聲,當場暈死過去,風雷魔氣瞬間又化作一雙巨掌,將他的身體緊緊握住。

  秦晞面色發白,返身走向瑩瑩發光的金色巨樹,一時走到屏障處再也進不得,便低頭去看令狐蓁蓁。

  「沒短斤少兩。」他鬆了口氣。

  令狐蓁蓁一拳砸在屏障上,好似被困在鐵鍋裡的螞蟻:「我出不去。」

  秦晞笑得有一絲無奈:「那就不出,好好待在這裡,我還放心點。」

  聽聽這說的什麼話!她惱火道:「我有法子對付那條龍!你幫我想想怎麼出來!」

  這可真沒辦法出,太上宮是如此巨大的神物,她所在的那端是類似鞠陵於天的地方,沒有任何辦法。

  「小師姐想怎麼對付龍?」秦晞對這點比較好奇。

  令狐蓁蓁說得認真:「我想過了,就用龍群飛刃把那條龍一點點切斷,出去後馬上把魚白他們的神魂契破壞!」

  這是什麼可愛的異想天開?

  秦晞忍不住想伸手揉揉她毛茸茸的腦袋,手卻伸不過去,只能語重心長說道:「那雖然是條死龍,被神魂契操縱和活著也差不多,不會乖乖被你切,反而驚動二脈主,別費這個勁,逃出去必然不可能,往下找找師尊還是有可能的。」

  「你要一個人去?」她又急了,「你又不認路!」

  秦晞餵她吃定心丸:「正殿我認識,而且有無數岔道可以通,撿人少的走,來之前我就和叢華商量好了,一個時辰後正殿會合。」

  那她只能在這裡等著?

  令狐蓁蓁抬眼看著他異常蒼白的臉龐,下意識伸手,卻怎樣也摸不到。

  秦晞忽然俯首將額頭輕輕抵在柔軟屏障上,低聲道:「你貼近一點,看你那些新念頭能不能過來。」

  她依言貼過去,只問:「是願意讓我用念頭把蒿裡寒氣帶走了?」

  耳畔聽得他低低「嗯」了一聲,令狐蓁蓁終於放心,正要凝結念頭,忽覺眉心似是被一根線輕觸,下一刻它便倏地鑽了進來,順著經脈一路遊走延伸,她驚得倒退兩步,力氣像是突然被抽空,雙腿一軟跌在地上。

  熟悉的鐵絲攢動般的劇烈痛楚開始拉扯,她唇邊溢出大團鮮血,渙散的視線竭力捕捉秦晞,卻只是看不清。

  恍惚中聽到他說話:「看來盤神絲能送進去。一直想找機會給你,可你多半不要。若強行讓你收,你必然又做叫我生氣的舉動,你可真麻煩。」

  說誰麻煩,他才是天底下最麻煩的人!趁她出不去,他自顧自地又要做什麼?!

  「蓁蓁,我去了,你記得把盤神絲煉化,煉化後可以隨時隨處隨心與神物行交換之道,不過不要亂用。二脈主若叫你換什麼,在保命的前提下聽他的話,一定要活著。」

  她當然想活著,可秦元曦也要活著。

  令狐蓁蓁竭力仰起頭,恍惚中只見他唇邊滿溢鮮血,卻還是緩緩起身,倒退著離開她。

  巨掌般的風雷魔氣盡數歸攏在他身上,費隱的身體已被魔氣煉化成一團灰燼,風一吹便四下亂飛。

  那道雪白的身影也消失了,令狐蓁蓁失去意識前,只聽見他說:「蓁蓁,我會回來的。」

  *

  周璟背靠正殿石柱,坐得久了屁股有些發麻,剛動一下,雲池長老便扭頭盯著看,看得他渾身寒毛倒立,到底忍不住帶了一絲怒氣:「我又不是石雕!活人哪有不動的!」

  雲池長老慢悠悠開口:「你的事其實你師尊心裡有數,他有數等於二脈主也有數,知道為什麼不給你上神魂契?你是二脈主最煩的那種人,一念生善,一念又轉惡,容易不聽使喚,只得勞煩我來看你一個小輩。」

  周璟面無表情:「你可以不看,你個狗日的真讓老子噁心。」

  雲池長老並不生氣,只看了看天色:「我也不想看,這會兒差不多亥時,其他脈主們應當要有決策了,我很快就能輕鬆一下。」

  周璟正欲把一肚子邪火用最髒的話一股腦倒出來,忽見殿內一黑,濃霧般的風雷魔氣頃刻間填滿整座正殿——元曦來了!

  他大吼一聲:「你們這幫狗日的!想把太上脈變成邪道脈?!」

  一語未了,金光長刀已劃過數道迷離而華美的金光,黑霧中只聞陣陣慘呼,待風雷魔氣盡數褪去,地上的雲池長老四肢都已被切斷,奄奄一息。

  周璟一腳踢在他臉上,忽覺肩膀被人扶住,隔著衣服都能覺出五根手指如冰一般,他急急回頭,便見秦晞面色似雪,下巴上血漬仍未乾涸。

  「你沒事?」周璟倒抽一口氣,「是被費隱打傷的?傷在何處?」

  秦晞指了指雲池長老:「沒受傷,魔氣難操控而已,用搜魂術,看看仙聖到底搞什麼鬼。」

  是魔氣的話,誰也沒轍。

  周璟皺眉喚出搜魂術,一時想起師尊說過的話,魔氣銳利,所以擁有魔氣者最多讓它們盤踞在四肢,一旦魔氣失控,好歹能留條命。也曾有追求魔氣威力者,放縱它們行遍全身,和踩著刀刃過懸崖沒區別,多數沒好下場。

  他不想元曦如此。

  本想勸慰他幾句,可雲池長老關於二脈主的記憶實在詭異,他越看面色越慎重,忽然急急開口:「二脈主……」

  話未說完,但聞千重宮外傳來四脈主洪鐘般的怒吼:「唐虞!時泰初!你們把人全趕出來,到底在千重宮裡搞什麼鬼?!把太上脈當成了什麼?!」

  隨著怒吼而來的,是死龍驚天動地的咆哮聲,整座千重宮都震顫不休。

  「我來的時候給各個脈主傳了信。」秦晞轉身出正殿,「不管他們信不信我,總要添些亂才好。」

  性急如火的四脈主多半已經跟死龍打了起來,火光灼灼跳躍,四下裡牆壁被映得通紅,聲勢震耳欲聾。

  周璟的聲音近乎叫嚷:「我看到了!二脈主想把令狐的念頭據為己有!他在等一件一甲子才出現一次的神物!叫……」

  「叫鴻神念。」

  二脈主儒雅的聲音在巨大的聲響中分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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