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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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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十四郎] 蓁蓁美人心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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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2 00:12:26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四十九章 千重宮內(中)

  風雷魔氣瞬間鋪陳在長長的迴廊上,他翩然行來的動作停下,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魔氣,竟露出讚嘆之色:「魔氣果然厲害,特別是白日生就的風雷魔氣,連我也不能掉以輕心。」

  秦晞側首吩咐:「叢華去找師尊。」

  見周璟化作金光疾馳而去,二脈主笑得慈和:「唐虞正被我那一半神魂搞得焦頭爛額,找到他也無用,也罷,年輕人總是好動些。」

  秦晞緩緩道:「我聽說過鴻神念,但鴻是個很頑皮的神,並不會輕易讓人如願,莫非二脈主用重要的東西換回了不值錢的雜物?」

  二脈主微微一笑:「是鞠陵於天那個折丹仙人告訴你的?他說的有道理,不過我運氣不錯,只是好運不可一而再再而三。」

  「所以你才對盤神絲如此執著?」

  二脈主含笑不答,只道:「你先殺費隱,又襲擊雲池,現在還這般拚命攔我,不怕魔氣失控,寒氣把你拽回蒿裡?」

  秦晞答得坦然:「怕,所以我會努力撐住。」

  外間又傳來三脈主冰冷到彷彿能刺傷人的聲音:「唐虞,時泰初,再不出來,我們七個便要行使太上九律第六律了。不管你們為什麼私人恩怨,太上脈可不是你們的掌心玩物!」

  二脈主露出一絲無奈神色:「太上九律第六律?是要暫時罷免我們兩個。也罷,隨他們去,待我神魂歸一,終究都是我的囊中之物。」

  他的神魂歸一竟需要借助神物才能完成?

  秦晞心念急轉:「二脈主當年是用半個神魂與鴻神念換了神魂契這個術法?」

  怪不得連折丹仙人也說神魂契不像人力能創,果然不是人創的術法。

  二脈主溫言道:「你沒有猜中,但也差不離,真是聰明絕頂,天賦又如此絕倫,假以時日,你定有一番成就,若死在這裡,可就什麼都沒了。」

  他指了指眼前的風雷魔氣,裡面已開始摻雜蒿裡刺骨的寒意,兩樣一起折騰,怪不得他面無人色。

  「你把盤神絲給了蓁蓁,很好,我說過,你協助我,我便讓你心想事成。我給你的總會比唐虞多得多,且都是你想要的。」

  二脈主款款退了兩步,聲音溫和:「我不逼你,也不抓你,我只教你解決寒氣的法子,待鴻神念降臨,你用一半神魂連帶蒿裡寒氣與他換回我的另一半神魂,就什麼事也沒了,至於蓁蓁,我們都會得到最完美的。自己好好想想,想完了就來太上宮,蓁蓁等著你。」

  蒿裡寒氣如附骨之疽般纏繞,秦晞唇邊緩緩溢出一行血,很快便凍成了冰。

  他默默看著二脈主的背影消失在迴廊中,停了許久,終於也邁開腳步,緩緩往前走。

  不得不承認,二脈主的話真誘人,可什麼是最完美的令狐蓁蓁?

  秦元曦喜歡她的直率無邪,明媚天真,還有一心一意看著自己的模樣,為此連帶她那些愛清算愛獨行的臭毛病也一併喜歡了。令狐蓁蓁少了什麼,多了什麼,都不會再是魂牽夢繞的令狐蓁蓁。

  他實實說不出什麼是完美的她,繞過一個又一個命運陷阱,他向之狂奔的並非幻影。

  蒿裡暗沉永不見光明的天空彷彿近在眼前,秦晞停下腳步,散溢的魔氣漸漸回歸身體,過了許久,他才能看清迴廊頂上華麗的雕花。

  想活著,他要活下去,蓁蓁是人世間的蓁蓁,他也是人世間的秦元曦,去了蒿裡終究只剩一抹細碎聲音,什麼也承載不起。

  秦晞又一次邁開腳步,慢慢往千重宮頂行去。

  令狐蓁蓁恍惚間覺得有一雙巨手緊緊抓住身體,她的神魂彷彿也被攥在其中,斷斷續續的心法一點點刻在心間,明明是狗屁不通的文字,卻意外地觸動盤神絲,直往心裡鑽。

  劇痛令她驟然睜開眼,入目是朦朧而虛幻的大片金光,身體被一雙巨大的通天臂緊緊握住,被迫讓盤神絲入心。

  閃電般的術法光輝在千重宮外不斷閃爍,有人在和那條死龍打得激烈,可怖的聲浪一下下砸在身上,胸骨彷彿要被震碎。

  池畔坐著二脈主時泰初,一下下用手撩撥池裡清澈無比的水,聲音分外清晰:「蓁蓁,子時快到了,大伯給你講個故事,保證是你從沒聽過的。」

  令狐蓁蓁試著想動,卻一絲也動不了,在這種情況下給她講故事?

  「三個甲子前,世間突然出現一個不知自己來處,也不知自己到底是誰的人。不過他很聰明,並沒有糾結這些,憑著一身絕倫的修行天賦,他來到太上脈當修士,成為當時太上脈最年輕的九脈主,那一年他還沒過五十歲。」

  他舀起些許池水,任由它們從指縫裡流淌:「他本是個豁達的人,有沒有過往不要緊,要緊的是以後如何過。他雖然天賦高,卻沒什麼野心,自得其樂從九脈主做到八脈主,閒來無事總愛研究神物,也收集了不少廢棄神物,那時候的他,是最安於現狀的他。」

  「百年前中土與大荒一戰,突然出現一種叫通天臂的術法,可觸及神魂,聞所未聞,他對此很感興趣,尋了會此術的修士詢問,卻遭到拒絕。他很執著,用了好些手段那人才終於交代,世上有種叫鴻神念的神物,一甲子出現一次,他有幸遇見,用一半神魂與他交換了世間沒有的術法。」

  「那時盤神絲也已現世,對有緣者要求極苛刻,他自知無緣盤神絲,便潛心研究鴻神念的事,終於讓他發覺鴻神念喜歡因緣復雜者。六十年前,他來到千重宮頂,觸發了神物太上宮,萬千機緣下,鴻神念終於降臨了。」

  二脈主緩緩起身,沿著池畔走動:「他很高興,也用自己的一半神魂與鴻神念換一個人世間沒有的術法,叫做神魂契,用起來很麻煩,毫無規律,有的人可用,更多人不可用。更麻煩的是,他發現自己交付給鴻神念的一半神魂,不知何故出現在大脈主身上。那好似是他的神魂,又不太像,因它承載著自己沒有的記憶。脈主日日接觸,神魂也日日接觸,他漸漸能夠想起一些往事。」

  他面上浮起一抹淺笑:「原來我曾是司幽國最後一個思士,三個甲子前遇到鴻神念這件奇妙的神物,為了拋卻思士這個身份,用自己的過往因緣與全部念頭換得一個嶄新的時泰初。和盤神絲的交換不同,這世間再無人記得曾經的我,所有存在過的痕跡都徹底消失,新生的時泰初將有一段全新的因緣。」

  好巧不巧那時候他又收了個叫令狐羽的弟子,更巧的是,他竟是思士與常人的後裔。那段日子真有趣,他天天替令狐羽構思念頭能創出什麼新鮮術法,只可惜,好景永遠不長。

  二脈主微微嘆了口氣:「唐虞跟我那另一半神魂倒是相處得極好,他一直不知那是我的神魂,只當個有趣的朋友。可我想起的事越多,越想拿回一切。令狐羽既然尋了最後一隻思女來孤蓮托生,我自然不浪費他的心血,更不會錯過這個機會。蓁蓁,你是大伯唯一的親人,也是大伯最珍貴的寶貝,你要幫大伯拿回失去的東西。」

  令狐蓁蓁吐出口中的血沫,聲音有些啞:「你把得到的都還回去,不就拿回來了?」

  二脈主戲謔地看著她,像看個不懂事的孩子:「我現在是太上脈二脈主,天賦絕頂,我既然有兩全其美的能力,為何不作為?蓁蓁,大伯知道,你當初拿了盤神絲,心底的願望是做普通人,既然念頭與修為天賦你都不想要,大伯自然會成全你。」

  令狐蓁蓁也定定看著他,緩緩道:「我想不想要是我的事,你動手搶是你沒道理。你雖然和我說過很多道理,卻只是拿來充數的,你心裡什麼道理也沒有,只有你自己。」

  二脈主偏頭思索半晌,居然點了點頭:「或許你說的對,大伯錯了,不過那又何妨?」

  死龍淒厲的咆哮聲回蕩天地,他淡道:「蓁蓁,你睡一會兒,很快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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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2 00:12:37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五十章 千重宮內(下)

  鮮血順著唇角滴落,盤神絲已徹底鑽進心裡,正被強迫煉化,痛楚不堪,他居然讓她睡。

  令狐蓁蓁低聲道:「這是你在二脈山給我的心法,你那時就想我煉化盤神絲?」

  二脈主似乎對此事意難平:「明明快想起一切,你為什麼不把盤神絲煉化?為什麼要還給姓秦的小子?明明情是情,盤神絲是盤神絲,大伯教你的結算之道可不是這樣的。」

  「因為我沒你那麼自私貪心。」

  到底是天生,還是鴻神念無視規則的無中生有令他如此貪婪?犧牲了多少人,玩弄過多少命運,任由旁人的眼淚與鮮血來圓滿他的貪心,他竟半點不動容?

  天頂傳來奇異的風聲,二脈主面上掠過一絲喜悅:「鴻神念來了!」

  話音一落,便有巨大如星的光團無聲無息落在金色巨樹上,迎合枝葉細碎銀鈴般的聲響,歡快地舞動著。

  很快,它似是察覺到盤神絲的氣息,竟一下落在令狐蓁蓁頭頂。

  二脈主大喜:「如我所料,這兩件神物彼此相互吸引!」

  盤神絲是講究公平交換之道的神物,並不能無中生有,與鴻神念交換的東西,只靠它沒法拿回;鴻神念又恰恰相反,太過隨心所欲,他不能把三個甲子的希望寄託在虛無縹緲的運氣上。但兩件神物在一處就不同了,他即將得償所願。

  「我等了三個甲子!蓁蓁!大伯就靠你了!」

  彷彿有千萬把刀在亂戳頭皮,頭頂和心臟都像是要裂開,令狐蓁蓁痛得連聲音也發不出,竭力撐開眼,望向曾經最重要的大伯,他面容眼底只有無盡的貪婪。

  外間死龍又在淒厲嘶吼,很快便要被七個脈主打爛,二脈主頭也不回,只喚了聲:「慈華。」

  守在殿門處的慈華君立即上前行禮:「仙聖有何吩咐?」

  他柔聲道:「你和雲池自小關係就不錯,他去了,你總得陪陪他。」

  慈華君驚疑不定:「您是何意?」

  二脈主笑道:「這太上宮徹底發動需得三人的一生因緣,先前陳夢做了第一個,雲池做了第二個,你便來做第三個吧。」

  慈華君倒抽一口冷氣,身體忽然像是被巨手抓起,「噗通」一聲砸進無比清澈的池水中,鮮血迅速染紅水面。

  秦晞緩緩走進破碎的殿門時,只見到池水裡的鮮血與屍體一點點消失,重新變得水晶般清澈,金色巨樹款款伸展,一瞬間便長高千萬丈,橫貫天地。

  清朗的風自四面八方而來,太上宮細碎銀鈴般的聲響變成了銀鈴在碰撞,金色枝椏上倏忽垂落密密麻麻數不清的鍍金木籤,被風吹得搖曳不休。

  神物太上宮徹底被觸發,露出它原本的模樣,第二道屏障撐開在千重宮外。

  二脈主笑吟吟地聽四脈主在外面破口大罵,揚眉道:「明明是揮揮手就能改天下運數的神物,卻只用來求籤,真是暴殄天物。」

  說罷,他便望向秦晞,問得慈和:「你想通沒?若願意聽話,我便放你進來。」

  秦晞默然片刻,問道:「之前費先生說,仙聖留我和叢華有別的用處,仙聖要叢華做什麼?」

  這位二脈主心情似乎極好,與他有問必答:「每個盤神絲有緣者身上都匯聚了大量復雜因緣,原本我前後一共打造了十三個有緣者,先被你在東海殺了個乾淨,後面我留了一手的紫虛峰小姑娘又被蓁蓁破了神魂契,你們可真不讓我省心。」

  秦晞盯著他:「仙聖的意思是,你想要叢華身上的因緣?」

  「他一人的必然不夠。」二脈主滿意地望著太上宮夢幻華美的景緻,「沒有有緣者,太上宮的萬千機緣也能助我,既然盤神絲在蓁蓁體內,鴻神念便不會跑,我想要什麼都有。你還不聽話?」

  秦晞淡道:「你能夠心想事成,還要我聽話做什麼?」

  二脈主愣了一瞬,忽又哈哈大笑起來:「也是,我什麼都有了,還要搶唐虞的繼承人做什麼?你只要把一半神魂給我就行!」

  濃霧般的風雷魔氣又一次鋪滿大殿,先前撞在池畔屏障處便不動的魔氣這次如入無人之境,一下便將笑容凝滯的二脈主裹在其中。

  「你怎麼破開屏障的?!」二脈主面色遽然而變。

  秦晞沿著屏障邊緣走了幾步,嘆道:「我並沒破開,多半是神物也抵抗不了蒿裡寒氣,自己鑽進去的吧?你又是仙聖,又是二脈主,何必在意區區這點魔氣?一直把我擋在外面,真小氣。」

  他仰頭望向被通天臂握在掌中的身影,令狐蓁蓁雙目緊閉,竟好似在熟睡。

  二脈主只覺黑霧裡寒意滲人,幾乎要將經脈凍結,不由冷笑:「你沒多少時日可活,不如乖乖換回我那一半神魂,少受點折磨。」

  怎麼會呢?他說了死賴也會賴在這裡。

  風雷魔氣驟然合攏成一束細線,將二脈主一圈圈捆緊,這一下或許損耗極大,秦晞口中鮮血一團團滾落,掉在地上成了一粒粒結冰的紅珠。

  *

  令狐蓁蓁正被通天臂強塞一個光怪陸離的夢。

  好似回到了曾經住的那座荒山,高聳入雲的巨樹遮天蔽日,大伯牽著她的手在林間漫步,一面細語哀求:「蓁蓁幫大伯,替大伯換回念頭,大伯想拿回自己的一切。」

  大伯竟有這麼想要的東西,她一定得幫他。

  令狐蓁蓁下意識摸向腰間,卻摸了個空,她記得這裡應當掛著把直刀,似乎能支撐她面對一切困境,可它怎麼沒了?

  她又摸向右耳,依舊摸個空。記得這裡應當有個沉甸甸的玉環,似乎有個不認路的少年郎把它掛在這兒,方便他任何時候都能找到她。

  眼前忽有無數顏色迸發彈跳,從窗櫺投進的晨曦微光與庭院裡深深的積雪,是寧靜的藍與白;漆黑眼底有靜靜燃燒清透的光,是深邃的黑與璀璨的金;亂鋪的鮮血與跳躍的火光,額頭相抵等待死亡的愛侶,是淒厲的紅。

  大伯還在拽她往前走,帶了些許強迫:「蓁蓁要聽話,大伯只有你了。」

  令狐蓁蓁一把甩開他的手,淡道:「你只有你自己,我不會幫你。」

  她驟然睜開眼,兩件神物在體內吸引震蕩的力量讓她從頭到腳的骨頭都碎了一般,眼前一片朦朧清光,池畔屏障盡頭,少年郎雪白的衣服上早已血跡斑斑。

  秦元曦遵守承諾回來了。

  蒿裡寒氣一定讓他吃了天大的苦,雖然隔很遠,她還是見到結冰的血從他唇角滑落。

  二脈主猶在引誘似的:「再撐下去你就會死,人死如燈滅,人世間的一切從此與你無關。不是想做脈主嗎?還有蓁蓁,她馬上替我換回念頭,很快就到你。」

  一陣陣催促她發動神物替大伯換回念頭的情緒從通天臂上灌入神魂,在眉間心上唸咒般迴旋。

  可不會讓他得逞。

  「拿我……」令狐蓁蓁的聲音低若蚊吶,「拿我所有的念頭,把糾纏秦元曦的蒿裡寒氣帶走……」

  相互對峙的兩人,都是猛然一愣。

  二脈主聲音裡聽不出喜怒:「蓁蓁,大伯永遠不原諒你。」

  就讓他不原諒好了,令狐蓁蓁無所畏懼。

  思女被打磨過的龐大念頭是父母留給她最好的東西,一直是她最堅固鋒利的盾與刀。所以它們要用在最合適的地方,保護最想保護的人。

  蒿裡寒氣猶如孽緣糾纏不去,秦元曦一直試圖把孽緣扳正成善緣,現在她來一錘定音。

  她不許秦元曦死。

  體內兩件神物似乎都在應和她的心願,神力衝擊下,鴻神念黯淡了許多,她也聽見盤神絲清脆的斷裂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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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2 00:12:49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五十一章 戛然而止

  識海裡忽然變得空蕩蕩的,眼前繚繞的風雷魔氣像是換了種顏色,依舊濃黑似墨,內裡卻透出一層明亮的翠色,看著已不像霧氣,猶如滔天而奇異的火。

  現在,她該把二脈主的神魂換回來,讓那可怕的神魂契徹底消失。

  他如此貪婪而殘暴,他不想還,她來替他還。這世間還有多少他們不知道的人日夜被神魂契折磨,渴求一個解脫。

  「時泰初……曾用自己一半的神魂換了……神魂契……」

  她說話越來越吃力,漸漸沒法發出聲音,神物在體內的震蕩像是要把神魂也碾碎。

  「蓁蓁!」

  二脈主厲聲高吼,周身靈氣陡然震顫起來,竟硬生生將糾纏的風雷魔氣撕脫去一旁,旋即手掌一抓,要將通天臂中的身影抓在手中。

  墨中帶翠綠的風雷魔氣又一次凝結,這次卻是密密麻麻的小飛劍,倏地散開,從各個方向疾若閃電般刺向二脈主,他不得不旋身閃躲,方騰風飛起,卻聞太上宮又發出銀鈴碰撞般的美妙聲響——神物發動時限即將結束,第一道屏障頃刻間瓦解。

  染滿血跡的身影已瞬間落在樹下,通天臂的符紙被風勢撕碎,令狐蓁蓁直直往下掉,血腥氣與曬乾花草暖洋洋的香氣一起襲來,一雙胳膊緊緊抱住了她。

  「我馬上把盤神絲拿走,馬上就好,你忍著點。」秦晞俯首抵在她額上,卻被她抬手擋住。

  令狐蓁蓁的聲音幾近囈語:「把神魂還給時泰初,神魂契收回,世上不要再有這個東西……」

  漆黑的神魂隨著話語無聲無息落在二脈主面前,他似是滿面駭然,又有無窮無盡的不解,彷彿不明白為何她會這樣對待自己。

  他當然不會明白,就像他也不明白那些被他操控者的痛苦,反而樂於在傷口深深刺一刀。

  沒有神物限制,神魂合一如此順理成章,神魂契也從此消失世間,令狐羽和寄夢九泉下有知,一定會感到欣慰。

  還有事要做,要把時泰初的過往因緣與念頭換回來,從此世間再無光輝燦爛的太上脈二脈主,只有司幽國最後一個思士,回歸他的最初,回歸他的平淡。

  令狐蓁蓁張開嘴,卻再也發不出一點聲音,

  體內的盤神絲被秦元曦的氣勾了出去,它纖細而潔白,瑩潤又美麗,曾讓多少心懷叵測的人趨之若鶩,如今在神物之力相互吸引震蕩下,它一寸寸斷裂開,周身縈繞的神力清光迅速湮滅,如雪落水,再無痕跡。

  引發無數腥風血雨的盤神絲,就此消失於世間。

  鴻神念從她頭頂鑽出,變得黯淡無光,猶蹦跳著想攀登太上宮。秦晞察覺耳後風動,必是二脈主試圖搶奪這件仍有些許神力的神物,風雷魔氣一下暴漲開,變作無數雙手,急急拽住他四肢。

  「你再等一下。」

  秦晞將令狐蓁蓁輕輕放在地上,反手召出風雷飛劍,身形一晃,幽幽青光已刺向二脈主心口,將他逼退至遠處。

  二脈主面上的不解已化作內斂的怒意,忽又冷笑一聲:「想不到我竟功虧一簣至此,人心涼薄,無論當初怎樣待他們好,終究還是要叛離我。」

  蒼老而平靜的聲音自殿門處響起:「你的好都只為了你自己。」

  柔和的力道將秦晞輕輕推開,翠綠的風雷真言疾電般將二脈主一圈圈繞住,殿門外一快一慢進了兩道身影,正是周璟與大脈主。

  大脈主仰頭望向橫貫天地的太上宮,又淡淡開口:「那些長老也算為你披肝瀝血,卻被你拿來發動太上宮,你有何顏面說叛離二字。」

  二脈主譏誚地看著他:「唐虞,這六十年來你想什麼我都知道,你齷齪的心思少嗎?」

  大脈主坦然頷首:「不錯,我還未能成就仙聖,自然難逃凡人心魔,好在我也只是想想,沒付諸行動,當真萬幸。你這六十年過得甚辛苦,一半做脈主,一半成日與我插科打諢。我倒是過得不錯,還以為得了個奇異而有趣的老友,想不到是被你和鴻神念耍了好大一通。」

  這件神物著實頑皮,六十年前跟二脈主換了半個神魂,卻還對太上宮依依不捨,不知怎地大半夜卻跑來他夢裡,非聒噪著要他一物換一物。

  大脈主見多識廣,自然曉得是遇到了什麼奇妙的神物因緣,半開玩笑地遞了根常用毛筆,從此後,體內便多了半隻陌生人的神魂。他一直不知道他是誰,神魂並不聒噪,甚至言談風趣,見識豐富,既然沒法驅趕離開,索性任他留下,有何不可?

  「我若早知那是你,便早早驅趕出去,也沒這一大串麻煩事。」

  大脈主掐指算了算,又道:「再一會兒第二道屏障也要破,我的徒兒們沒了神魂契,自然也不會向著你。你盤算皆空,罪孽深重,千重宮地下幾層都去不了,我親手來取你命,告慰我的徒兒令狐羽。」

  二脈主神色漸漸平靜下來,輕聲道:「我已想起了,當初為何要拋卻思士過往。」

  身為司幽國最後一個思士,卻沒有思女那麼幸運,為折丹仙人收養在鞠陵於天。思士谷雖是族裔聚居地,雖有無數遺玉陪伴,可終究只剩下他一人。

  離開思士谷的時候,他還是懷了些憧憬。荒帝們不喜歡異族,或許他可以去中土,那裡仙門林立,他有強橫的神魂念頭,從此逍遙九州,騰風馳騁,未嘗不快意。

  然而他的修行資質慘淡而平庸,空有一身念頭和聰明的腦袋,卻什麼也練不成,所欲皆不得。在小仙門潦倒地混了半生,最終還是被逐出仙門,無處可去。

  遇到鴻神念簡直如幻夢一場,或許當日他也帶著豪賭的狠戾,如果思士的身份與念頭帶來的只有平庸,他寧可不要,還不如做個普通人,將眼前幻影徹底撕碎。可鴻神念滿足了他,作為時泰初而新生,這些年真是夢一樣的好日子。

  二脈主淡道:「乾渴時得了一杯水,望見汪洋便想留下,再正常不過。世間既有神物遺留,就是讓強者奪之用之,既然我有能力得到更多,我為何不做?神物本該如此,諸神遺留時,也是盼它們能在人世間大放異彩,而不是被灰燼掩埋。它們遇到我,總該有些不同效用。」

  他袖中忽有清光璀璨閃過,眾人只覺天頂一下亮若白晝,雲層像是被瞬間推去遠方,一隻巨大無匹,猶如所有夜色凝結而成的巨掌緩緩按下,帶動著風將滿地碎石高高托起。

  大脈主面上掠過怒色,這是神物「乾坤一手」,曾為諸神開山趕海而用,這一掌下來,九清山要毀去大半,他是想叫半個太上脈為他陪葬!

  「真是個好神物。」二脈主仰頭感慨,「當年搶到手我便一直猜測何時能用,想不到今天派上用場,可惜只能用一次,不過一次也夠了。」

  大脈主震蕩起所有靈氣,倏地騰風直上,千重宮外各大脈主們也察覺不妙,紛紛跟隨其後,務必要將乾坤一手擋住,否則便是一場大禍。

  二脈主笑眯眯地回頭,不去管怒視的周璟,也不管戒備的秦晞,只望向躺在池畔動彈不得的令狐蓁蓁,柔聲道:「蓁蓁,大伯現在不怪你了。與你在荒山度過的歲月雖然不長,可大伯一直很喜歡。你是我唯一的親人是真心話,這便與大伯同去吧。」

  周璟不等他說完,已化作金光纏上去,長刀劃動間留下無數道繁復痕跡,繞過二脈主周身的風雷真言,重重刺在他身上,卻好似刺中一塊石頭,半點不能入。

  翠綠的風雷真言忽然裂成碎片,靈氣的震蕩將周璟與秦晞震退數丈,四下水霧好似紗一般被揉亂,化作一尾長龍,張口便將令狐蓁蓁咬住,二脈主安撫道:「蓁蓁不用怕,大伯和你一起走。」

  墨黑夾雜翠綠的風雷魔氣似滔天火海砸落,漸漸還在膨脹,整座破碎的大殿再也裝不下,四面殘存的牆壁化作齏粉飛揚而起,頃刻間魔氣又化作一雙巨掌,一手抓住長龍,一手將二脈主緊緊抓住,掩住口鼻,將他的慘叫聲按回胸腔。

  「元曦!」

  周璟急叫一聲,執刀而上,金光長刀劃過一道前所未有的俐落弧線,二脈主的腦袋也劃過一道高高的弧線,在碎石間落下一線猩紅。

  他倉促轉身,卻再也見不到秦晞的身影。

  狂暴的風雷魔氣彷彿突然脫離桎梏,在大殿內放肆地遊走盤旋,似狂喜,又似大悲,來回無數圈盤繞後,驟然消散開,裡面落下一隻通體漆黑的魔氣狐狸,團在令狐蓁蓁手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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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2 00:12:59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不見離人

  八月十六,皓月千里。

  令狐蓁蓁又做了同一場夢,秦元曦穿著血跡斑斑的雪白羽衣,用血跡斑斑的袖子替她擦臉上的血。

  因著越擦越髒,他便自嘲地笑,伸指在她面頰上一戳,明明是訣別,他卻好似說最平常不過的話:「蓁蓁,我不會走的,不許忘了我。」

  秦元曦,騙子,明明已經走了,她卻沒能夠忘掉,老是在夢裡見著他最後的模樣。

  如果一定會夢見,她想看別的,他說無聊的笑話也好,跟她算爛賬也好,哪怕只是站著不動,都比鮮血淋漓面無人色要好。

  可他一次都沒滿足她。

  風把客棧木窗吹開,有什麼東西輕輕落在枕畔,令狐蓁蓁只覺肩頭一沉,它熟門熟路把腦袋搭在了上面。

  「……你又偷了什麼東西吃?」

  她一下睜開眼,低頭望向團在枕邊的魔氣狐狸。她聞到很珍貴的香氣,依稀是東萊城城最貴飯館裡最貴的那道菜,它肯定偷偷摸摸溜到人家廚房偷吃。為什麼一團魔氣會貪吃又挑嘴,吃下的東西都去哪兒了?

  魔氣狐狸當然不能說話,只抬起腦袋,幽綠細長的雙眼看了她一會兒,湊過來用鼻尖把她眼角殘淚蹭走。

  令狐蓁蓁托著它肚皮抱起來掂了掂:「你胖了不少。」

  剛開始明明又細又瘦,眼睛也睜不開,只會團在懷裡。

  那天後來發生了什麼,她沒能看到,秦元曦整個身體化作風雷魔氣後,她也不省人事,再次醒來已是二月中旬。因兩件神物在體內吸引震蕩,她全身的骨頭都碎了,五臟六腑更是一塌糊塗,大脈主親自療傷,她也還是睡了半個月才醒。

  不過她總歸無事,有事的是秦元曦。

  為了對抗二脈主,他一而再再而三放任風雷魔氣行遍全身,結果便是煙消雲散,一根頭髮都沒能留下來,真的變成一團魔氣狐狸團在腳邊。

  大脈主曾說,這團魔氣裡有執念,是它遲遲不肯散溢的緣故,她懂他的意思,執念終會消失,魔氣也終會離去,可無論如何,魔氣狐狸的存在都給了她極大的安慰。三月未過完,體力精神都恢復後,她便帶著它天涯海角地跑,就當與秦元曦同行。

  懷著莫須有的希望,她尋了不少天材地寶,奇珍靈藥,這挑嘴的狐狸只吃滋養神魂的那種,她心底終究多了一星微小希望,傳信告知周璟後,每月都能收到太上脈遞來的靈藥,據說是大脈主親自煉的。

  半年下來靈藥它吃了一堆,美食也吃了一堆,不曉得那莫須有的神魂有沒有滋養到,倒是大了一圈。

  令狐蓁蓁看了看窗外,夜色猶濃,她將狐狸抱在懷裡,一面摸它耳朵,一面喃喃:「黑中帶綠的狐狸好奇怪,你能變成白的嗎?對了,我給你取個名字好不好?秦元曦三個字裡面選,既然你越來越胖,以後你就叫元狐狸。」

  元狐狸顯然不滿意這名字,倏地張嘴,輕輕咬在她手上。

  一張嘴那最貴佳餚的香氣更濃了。

  令狐蓁蓁抱緊它:「下次別偷吃,想吃什麼我給你買。好了,睡吧。」

  隔日再醒,已是驕陽萬里,她從窗下軟塌拿起曬好的玄豹皮小披風,招呼道:「元狐狸,把衣服穿上,我們要去拜訪醒齋先生了。」

  在太上脈養傷的時候,她去哪兒都抱著元狐狸,可真像秦元曦說的,風雷魔氣獨獨對她客氣,對旁人並不客氣,一脈修士們被刺了無數回後,林纓顫抖著送來一條玄豹皮拼成的小毯子,裁成披風式樣,給元狐狸穿上後,終於又神氣又不會刺人。

  不過它多半不喜歡這件披風,每次都要哄半天,令狐蓁蓁喊了兩聲,它果然窩在被子裡不動彈,她湊過去一把揭開被子,這次是雪白的狐狸腦袋鑽進懷裡。

  她倒抽一口氣,低頭看它雪白的身體,白裡面還透著些許翠綠,怎麼看怎麼像假的。

  令狐蓁蓁愣了半日:「不能變得毛茸茸?」

  它長長的尾巴好似不耐煩一般在床褥上慢慢敲打,長長的眼睛又無奈又嫌棄地瞥了她一眼。

  意思應當是不能。

  她飛快給它套上小披風,又低頭看了一會兒:「還是變回去吧,白色襯得你好像瓷狐狸,一砸就爛。」

  它的回應是一尾巴砸她胳膊上。

  *

  醒齋先生還是老樣子,聽完仙聖的事淚如泉湧,把袖子打濕大半,下一刻卻揚手將先前寫的話本扔了出去,重新拿起一沓紙,吸著鼻子搖頭道:「你放心,我一定把秦小友改成好人。」

  ……意思他之前的話本是把秦元曦寫成壞蛋?

  令狐蓁蓁摀住元狐狸的耳朵,替它沒聽見。

  醒齋先生自己抹了會兒淚,又盯著元狐狸嘆息一番,終於平靜下來,將方才記錄下的仙聖之事翻了翻,道:「神魂契聽起來像是上古天神馴服神獸的術法,以神魂碎片打入神獸神魂中,怪不得憑大脈主之威,竟能被神魂契束縛,一半神魂扎進去,他也不容易。」

  他感慨半日,忽又道:「這樣說來,司幽國思士思女終究是徹底消失世間,不復存在了。令狐姑娘,你還能生出念頭嗎?」

  她摸了摸眉心:「只有普通人的碎念頭。」

  識海裡這些細碎念頭再不能凝聚飛刃,也不能探進旁人識海。當日她選擇用所有念頭帶走寒氣,屬於思士思女的念頭便不復存在。面對空空的識海,像父母在與她道別,她也終究要和他們道別,令狐蓁蓁以後會有自己的絕學。

  多愁善感的醒齋先生眼圈又開始發紅,起身拭淚道:「你還想找那些有滋養神魂功效的天材地寶是吧?我這裡有一本已失傳的書,是兩百多年前某位採藥人留下的,我替你謄抄一遍。」

  見令狐蓁蓁掏出銀錢,他連連擺手,還未來得及說話,她已道:「這是之前醒齋先生給我的一年薪酬,可我沒能在大荒待一年,錢還你。」

  醒齋先生又給推回,不但如此,還從袖中取出一包金條壓上去:「今天你給我說的故事,價值千金。書童你還是繼續做,不拘在哪裡,若再有這樣的好故事,務必告訴我。」

  *

  回到東萊城,已是晚霞漫天。

  令狐蓁蓁抱著元狐狸坐在客棧屋頂欣賞這片綺麗霞光,遠處海與天成一線,她低聲道:「等咱們把中土都找遍了,就去大荒,那裡天材地寶也很多。還有雲雨山……我們再去一趟雲雨山,怎麼樣?」

  元狐狸的尾巴繞在她手腕上,耳朵尖尖在她下巴上撓兩下,多半是同意了。

  「老五還說我話少,」她把下巴抵在狐狸腦袋上蹭,「現在因為你不會說話,我的話比以前多了好多。」

  元狐狸從她懷裡蹦去地上,霞光落在它雪白瑩潤的身體上,泛出一層極美麗的淺紅。它幽綠的眼睛靜靜看著她,她覺著裡面藏著千言萬語,可仔細看時,又只剩一片空白。

  令狐蓁蓁輕道:「你真的是秦元曦嗎?你該到夢裡來和我說,讓我看到你好好的模樣。要是夢裡也不能說話,你就蹦兩下,我就當你真的沒走。」

  它彷彿沒聽見,自顧自在屋頂蹦跶一會兒,又鑽回懷裡。

  那天夜裡,秦元曦還是沒有入夢來。

  令狐蓁蓁一個人去了雲雨山,對著五彩斑斕的山光嵐色,看了很久很久。

  欒木嫩青的葉片被風吹得翻來倒去,下雨般的細碎聲響,她回了許多次頭,都沒有在崖邊白石上見到少年郎的身影。

  醒來後,只望見晨曦落在元狐狸幽綠的眼睛裡,它又把鼻尖湊過來,輕輕貼在她睫毛上。

  彷彿在說抱歉。

  令狐蓁蓁緊緊閉著眼,低聲道:「我不會哭,你別想逗我哭,我就要給你找藥,我現在不怕麻煩了。」

  她就要一意孤行把它當做秦元曦,帶它走遍千山萬水。

  可以一起去的地方還有很多很多,以後每天看不一樣的風景,吹春天的風,淋夏天的雨,看秋天的月,賞冬天的雪。修士的生命很漫長,他們會一直在一起,朝朝暮暮,歲歲年年。

  命運有那麼多陷阱,繞過一個又一個,已經走到這裡,她也會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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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五十三章 枕畔留香(上)

  八月十八,金桂飄香。

  令狐蓁蓁結束尋藥回到東萊城時,元狐狸又蹦上肩膀冒充紙狐狸,用長長的尾巴勾住脖子。

  它最近似乎很喜歡這樣,好處是她雙手得以自由,壞處是它很沉。

  「你不是魔氣嗎?」她不解地與它嘀咕,「以前抱著像羽毛,現在怎麼這麼沉?難道開始長肉了?」

  元狐狸並不能說話,也不懂她的辛酸,又往頭頂竄,她趕緊用手托住,以免折了脖子。

  一路行過東萊城最貴的飯館冬春樓,元狐狸尾巴開始貼著脖子磨蹭,令狐蓁蓁道:「我要是不帶你進去,你是不是夜裡又會來偷吃?」

  狐狸尚無反應,冬春樓裡卻有人喚她:「咦?令狐師姐?」

  一轉身,樓內已款款行出一人,紫衣寬袖,身材高大,正是紫虛峰修士趙振,他滿面驚喜:「師姐到東萊城怎麼不提前告訴我?師弟正有許多疑惑想問令狐師姐!」

  令狐蓁蓁反應奇快:「我正準備吃飯,你問吧。」

  天頂忽又傳來珠玉般美妙的啼鳴,正是趙振的鸞鳥車,他立即歉意道:「師弟約的人來了,令狐師姐可否稍等片刻?」

  當然可以,為了讓元狐狸吃頓好的。

  令狐蓁蓁把狐狸抱下來兜在懷裡,愉快地看著趙振拉開車門,一個年約三旬的女子從裡面走出,她猛然愣了一瞬,下意識開口:「大、大師姐?」

  大師姐?霜月君?!趙振也愣了,左右看一圈也沒找著霜月君的影子,便聽自己請來的厲害手藝人喚道:「小師妹?」

  *

  冬春樓最貴的雅室裡茶香陣陣,趙振熱情寒暄:「原來令狐師姐是巧工君的師妹,我也剛知曉巧工君乃神工君門下,此番真是巧中之巧。」

  「巧工君?」令狐蓁蓁有些好奇。

  巧工君笑道:「我去年便已離開師門,中土地大物博,我想在這裡自立門戶,有幸客人們還算喜歡我的手藝,送了個巧工君的稱號,愧不敢當。」

  說著,她先從金雕鐲內取出一隻檀香木盒,輕輕推給趙振:「趙公子想要的兩百張引香符,四百張避垢符,還有繡了真言的香囊六隻,都在這裡,還請過目。」

  令狐蓁蓁被這聞所未聞的沖天銀錢氣震撼得瞠目結舌,趙振倒是神色如常,只道:「小師妹喜歡,我替她買些,令狐師姐潛心修行,我不敢打擾,便託人尋了巧工君。」

  他甚會看眼色,見這對神工君同門多半有話想說,便起身道:「二位先聊,我去催些茶點。」

  說是要聊,可令狐蓁蓁對大師姐並不熟悉,只問:「大師姐,師父好嗎?還有二師姐。」

  巧工君微微一笑:「都好得很。母親還是很想念你,去年借著尋材料的由頭,還特意帶燕君來了趟中土,可惜沒見著你人。聽虞舞伶說,你那段時間在大荒,不巧錯開了——對了,有東西要給你。」

  她從袖中摸出一枚嶄新的金雕鐲,竟極精細地雕刻成龍的模樣,一看便是師父的手筆。

  「你走後第二年生辰,母親還是為你備了生辰禮。你不是會像龍群一樣的飛刃?她便把金雕鐲做成龍的模樣。上回來中土時她把鐲子給了我,只說若有緣遇到你,就交給你,裡面可是有不少好東西,你一定喜歡。」

  令狐蓁蓁輕道:「可我已經不是神工君門下。」

  「你看看鐲子裡的東西,先不急說不要。」

  鐲子裡放的東西比上回的金雕鐲要多得多,十幾件極精美的衣裙,什麼花色都有,紋繡精緻細膩,全然不輸給那條毀掉的華美長裙。除此之外還有無數若木樹皮紙,各色手藝人工具,以及堆了半人高的厚厚書冊。

  「那是母親畢生所學,手藝人怎麼做都在裡面,你若有興趣,可以看看。」巧工君聲音溫和,「母親一直從心底期盼你不要放棄這一行當。我走了,還有兩位客人要見,想不到趙公子如此有心,竟在冬春樓相見,不得不辜負他一番誠意。」

  她起身後又笑道:「事情過了快兩年,母親也想開了,你若得空,可以去東之荒東極山去看看她,她一定很高興,燕君會更高興。」

  *

  趙振進來時,一桌子昂貴的菜餚也進來了,他甚乖覺地不去看令狐蓁蓁發紅的眼圈,只忙著謙虛:「本該請師姐去我別館,可倉促間備不得好酒菜,此處菜餚尚能入口,師姐莫怪。」

  見令狐蓁蓁把懷裡的瓷狐狸放在案邊,它竟能搖頭擺尾地吃東西,且只撿貴的吃,趙振竭力壓下詢問的好奇心,只道:「二脈主的事仙門都傳遍了,到底是出了何事?」

  半年前太上脈鬧了好大動靜,先是突然出現一株巨樹,後來又落下巨掌,聽距離最近的仙門說,巨掌碎裂時驚天動地,半山樹葉都被晃落無數。隨後沒幾天,大脈主便下了全仙門訃告,只說二脈主時泰初修行不慎,不幸仙去,一時間猜測懷疑聲無數。

  令狐蓁蓁答得簡潔:「他是仙聖。」

  趙振先時一愣,隨後目中卻泛起怒意:「他就是那個操縱我小師妹的仙聖?!」

  「是,不過操控的術法已經破了,也不會再出現,你們可以放心。」

  趙振趕緊起身敬酒:「師尊與我說過,小師妹身上的操縱法是令狐師姐所破,趙于飛感激不盡!」

  連敬三杯後,他又嘆道:「小師妹回來後還是每天偷偷哭,她年紀小,有時候糊裡糊塗的,但這種事怎麼可能糊塗?我和師尊都決心將此事隱瞞到底,好在顯之也一力相助,慢慢才好起來,終究回不到無憂無慮的時候。」

  可不是?連魚白都說,中了神魂契後做什麼都像在做夢,全無實感,事後回想才覺不對,卻已是悔之晚矣。

  令狐蓁蓁有一杯沒一杯地喝,還沒什麼感覺,趙振說話卻已帶了酒氣,聲音也嗡嗡地:「元曦竟放心讓師姐一人出來?他和叢華兄在忙什麼?遞信都不回。」

  令狐蓁蓁低頭看了看吃飽喝足正團腿上打呵欠的元狐狸:「他們都忙著靜修。」

  趙振熱情依舊:「那師姐來我別館小住幾日?上回你們來,住都沒住上就出了一堆事,這次好歹讓我彌補下。」

  呵欠打到一半的元狐狸倏地合攏嘴,幽綠的眼睛嫌棄地瞥了他一瞬。

  這瓷狐狸怎麼回事?趙振故作淡定避開它不大友善的眼神。它生得雪白瑩潤,還透著一層漂亮的翠光,一看就不是真狐狸,指不定是令狐蓁蓁煉的異寶。

  詢問修士異寶的事屬實不妥,他努力壓下好奇心,忽聽令狐蓁蓁說道:「我有要緊事,下次吧。你如果知道哪裡有可以滋養神魂的靈藥寶貝,勞煩寫信告訴我。」

  趙振眼睛一亮:「令狐師姐著急尋找滋養神魂的靈藥?我別館中正有一枚收藏多年的續魂藥!乃雍州煉藥第一門陰陽火堂的掌門所煉,師姐稍等,我這便取來。」

  他不等令狐蓁蓁說話,直接騰風從窗戶鑽了出去,過得半日,卻送了一車東西來,從滋養神魂的靈藥,到專治內傷的靈藥,簡直眼花繚亂。

  「多謝令狐師姐在大荒助我師尊,救我小師妹。」他躬身行禮致謝,「這也是師尊的意思。」

  令狐蓁蓁看著車廂裡滿滿當當的錦盒銅餅玉瓶,忽然笑了笑,語氣誠懇:「謝謝你。」

  元狐狸爪子搭在肩膀上,試圖用小披風擋她臉,令狐蓁蓁在它耳上一彈,打開那隻裝了續魂藥的錦盒,內裡是一隻透明琉璃瓶,瓶中丹藥雞卵大小,金光縈繞,好似活的一般,在瓶底不停打轉。

  趙振莫名興奮:「當年陰陽火堂掌門的愛女不知何故神魂衰竭,這是他為愛女煉的靈藥,一共煉了兩枚,這便是剩下的那枚,據說……」

  話音未落,卻見那瓷狐狸把嘴探進錦盒叼出琉璃瓶,再吐回來時,丹藥竟已沒了。

  趙振倒抽一口涼氣:「這、這靈藥……師姐的瓷狐狸……」

  它竟吃了續魂藥!他可再沒第二丸如此珍貴的靈藥!

  令狐蓁蓁只揉了揉狐狸耳朵:「就是給它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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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2 00:13:29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五十四章 枕畔留香(下)

  這天夜裡,令狐蓁蓁又夢見雲雨山燦爛的山景。

  風吹著那些紅的黃的綠的樹海,一圈圈似波浪漣漪起伏,秋日陽光灑落雙肩,帶來一股暖洋洋的曬乾花草香。

  令狐蓁蓁下意識轉身,崖邊白石上已站了個穿雪白羽衣的少年郎。

  沒有血跡斑斑,沒有面無人色,他深刻而濃黑的眉眼靜靜望著她,似有千言萬語要傾瀉。風捲著如絲的長髮,墨色的太清環在日光下泛出半透明的美麗色澤,他眨了眨眼睛,忽然朝她微微一笑。

  令狐蓁蓁抬腳便朝他奔去,卻彷彿又被柔軟的屏障擋住,怎樣也無法靠近,她一下停住腳步,朝他伸出手:「秦元曦,我很想你。」

  那些一意孤行的堅持突然間冰消雪融,她有這麼想他,好像一輩子都沒見他了。

  「我沒有忘掉你。」她定定望著他,「你能回來嗎?」

  雪白的身影朝她款款而來,輕緩的腳步,像是沒有重量。他同樣伸出手,修長的手指要握住她的手,快要觸到又收了回去,只將袖子捲起,俯身替她擦眼淚。

  冰冷的觸感。

  令狐蓁蓁一下睜開眼,整座客房不知何時已充斥濃稠的風雷魔氣,床邊站著烏雲般的人影,捲起烏雲般的袖子,指尖還停在她眼角。

  是夢?非夢?

  是怎樣也都沒關係,她翻身便抱住他,彷彿擁一團冷雲入懷:「別走!」

  冰冷而溫柔的雲張開雙臂環繞,滿屋的風雷魔氣漸漸收攏,沉重的元狐狸下巴放在她胳膊上,仰頭一眨不眨盯著她看,幽綠的眼睛真像要說話似的。

  令狐蓁蓁怔怔看著它,忽覺它湊近用鼻尖蹭去掛在下巴上的眼淚,她一個激靈回神,從床上蹦了起來。

  「你!」她高高舉起元狐狸,它只眨了眨眼,隨後卻慢慢睡著了。

  *

  八月二十,細雨紛紛。

  暌違半年的令狐小師姐回到了一脈山。

  周璟趕到夷光崖時,一脈修士們都已來齊,一個個守在府門陣法外,等待裡面的大脈主給出讓人振奮的定論。

  「二師兄也來了?」周璟望向同樣半年沒見的樓浩,難掩驚喜。

  對神魂契一事最介懷的便是這位二師兄,據說連季遠被操縱後都有猶豫徬徨時,唯獨樓浩,恨不能使出渾身解數把師尊拉下來,以至於清醒後他一直關在洞府裡羞於見人。

  但二師兄畢竟是二師兄,早已神色如常:「這樣重要的事,我怎能錯過。」

  一開始大家已接受最慘痛的結果,令狐蓁蓁帶著魔氣狐狸離開太上脈,連大脈主都沒阻攔,誰也不願打擾這對多舛的情人。可眼下突然有一星希望,他們都在等一個「或許元曦神魂真的還在」的奇跡。

  「那條狐狸吃的藥沒有十籮筐也有九籮筐吧?」周璟皺眉笑,「再怎麼神魂受損,十條魂都能補回來了,一定沒問題。」

  沈均冷笑一聲,還未說話,林纓已沉沉開口:「你冷笑什麼?」

  他的語氣軟和下去:「我也覺得沒問題。」

  俞白含笑道:「藥可都是師尊親手煉的,天底下沒幾人有此待遇,而且剛才令狐說,還給狐狸吃了陰陽火堂掌門煉的續魂藥,我相信老九一定能回來。」

  「我等老九回來鬥法!」

  季遠如今儼然成了沈均第二,既熱衷修行,也熱衷鬥法。不過不光是他,仙聖的事對所有人都是一次重擊,這一年一脈修士少見地沒有一人離脈遊玩,個個埋頭苦修,讓大脈主甚是欣慰。

  端木延在一片期待聲中提了個怪問題:「老九回來的話,到底算人還是算魔氣?」

  這下連樓浩都怔住,斟酌道:「按理說魔氣銳利,凡生出魔氣者,本身體質也與常人不同了吧?你往好處想,不管是人還是魔氣,他以後至少不用擔憂魔氣行遍全身的問題。」

  話音一落,夷光崖的府門陣法忽然關了,大脈主罕見地滿面帶笑,竟是攙著令狐蓁蓁的手走出來,宛如世間慈祥老祖父。

  「師尊!」年輕修士們難抑激動。

  大脈主溫言道:「小九的神魂確然還在。」

  是他誤判了一件事,魔氣善於向內延伸,與神魂相觸,但也從沒人像小九糾纏得如此深,多半是為了對抗蒿裡寒氣,所以他沒能察覺到神魂的氣息。可倘若沒有日漸完整的神魂,魔氣斷不會凝結到近乎實質瓷器的地步。

  大脈主蒼老的目中極快地閃過一絲淚光,下一刻卻開懷大笑:「還活著!好!好極!」

  因著三四兩位脈主皆不願離開自家脈山,其餘脈主實力又差了一截,二脈主的空缺始終找不到人來填,大脈主只得身兼兩職,在夷光崖與弟子們愉悅地說了會兒話,便匆匆離開。

  修士們衝進屋子,只見那大變樣的魔氣狐狸正在軟塌上蜷成一團熟睡,一開始明明只是團黑雲般的模糊形狀,現在卻彷彿實質的瓷器,清晰而瑩潤,看著沉甸甸地。

  「難不成直接從狐狸變成老九?」端木延總有稀奇古怪的念頭。

  林纓面色卻有些艱難,返身握住令狐蓁蓁的手:「若真是這樣,我會替元曦裁條再大些的玄豹皮披風,求小師姐每日勸他裹上。」

  沈均終於順利冷笑出聲:「他不穿我會揍到他穿。」

  俞白在他肩頭重重一拍:「這麼開心的日子,什麼揍不揍!咱們把老九洞府翻翻,他定然藏了許多酒!今日不醉不歸!」

  上回他們這樣聚在一塊兒暢談飲酒,好像是很久前的事了,令狐蓁蓁這半年酒量大增,半壇一醉方休喝下去面不改色,支頤撐在案上聽他們海闊天空地聊。

  沒一會兒,已然八分醉的季遠又一次湊過來一頭撞她肩膀上:「小師姐就算沒有龍群飛刃,還是我的小師姐。」

  端木延抬腳便踹:「寡廉鮮恥!誰是你的小師姐!」

  說罷他湊來撞在另一邊肩膀:「不光是你的,也是我的小師姐。」

  周璟笑得嘴裡酒差點噴一地:「你們仔細讓元曦聽見……哎?狐狸醒了?!」

  眾修士趕緊回頭,便見方才還縮成一團熟睡的魔氣狐狸此時已坐直身體,幽綠的眼睛極嫌棄地望著令狐蓁蓁身邊兩尊活鬧鬼,旋即輕巧蹦下軟塌,優雅地朝令狐蓁蓁走去,往她肩上一坐,尾巴將靠在肩頭的兩顆腦袋重重甩開。

  *

  天色暗沉下來,窗外細雨變成了大雨,晚夏的風捲著雨滴打濕窗畔薄紗,令狐蓁蓁輕輕合攏木窗,替軟塌上的元狐狸解下小披風。

  修士們離開後,它又一次陷入沉睡,許是那顆續魂藥的緣故,這兩天它總在睡。

  雖然千里迢迢趕回,又飲了不少酒,她卻毫無睏意,坐在榻邊玩了會兒狐狸耳朵和尾巴,心裡有種與往日截然不同的焦慮期盼,實實沒法坐住,索性去院落裡閒逛。

  一時晃到修行靜室前,令狐蓁蓁想起自己從沒進過這裡,當即推開門朝裡張望。

  靜室並不大,窗下放了張軟塌,靠牆有個不大不小的書櫃,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令狐蓁蓁隨手抽了本書,上面是風雷術法的一些講解,粗粗望去,書櫃上都是與修行有關的書籍,最下一層卻放了個厚厚的本子,翻開一看,裡面墨跡淋漓,是秦元曦的字。

  他顯然對自己的修行極有規劃,從很早便構思風雷術該如何演化,風雷飛劍怎樣才是最完美的,以及殺招冷電怎樣才能將殺傷力發揮到極致。

  忽然有一頁不再寫滿字,只筆致圓柔地寫了一個「狐」字,又在下方畫了隻活靈活現的小狐狸,眼睛長長,尾巴也長長。

  彷彿醍醐灌頂般,她一瞬間恍然大悟。

  秦元曦從來都不是喜歡狐狸,是喜歡名字裡帶狐的姑娘。

  耳朵莫名發起燙來,令狐蓁蓁繼續往後翻,在他嚴謹而一絲不苟的修行計劃裡,時常可見小狐狸翻滾。終於有關於她的許多頁,卻又是密密麻麻有條不紊的修行步驟,從如何指導騰風,到如何指導五行術,再到雷火該如何修行,他都細細寫了下來。

  可惜造化弄人,等他們能夠在一處時,她已經都會了。

  令狐蓁蓁翻去最後一頁,上面有一張小像,穿著簡單襦裙的少女,蓬鬆的頭髮綰了個鬟髻,似是啟唇欲言,又似微微含笑。

  雖然畫風並不華美,筆觸卻極溫柔,恨不能將春風也揉進去,裁成她的模樣。

  畫下寫了四個字:莫不靜好。

  她忽覺自己似乎窺見了屬於秦元曦的一些難以說出口的秘密,他曾經那些隱晦而徘徊的情緒,不能自抑的情意曲折纏繞。

  原來那麼早就已開始。

  琴瑟在御,莫不靜好。期盼的美好總是很短暫,他們只能在命運的陷阱間靜靜依偎片刻,可彼此支撐著,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雪亮的閃電落在夷光崖上兩塊引雷石上,轟鳴聲不絕,令狐蓁蓁將本子小心放回原處,忽聞府門陣法處傳來被關閉的動靜,她急忙追出,卻見元狐狸白瓷似的身體在雷雨夜中一閃而過。

  「元狐狸?」

  她喚了一聲,卻不見它回頭,傾盆大雨中,這狐狸竟飛得極快,看方向是要往千重宮去。

  那裡是秦元曦煙消雲散的地方。

  令狐蓁蓁忽生一股不祥預感,騰風急追,只見它一倏忽便竄上千重宮頂,那裡已是雷雲密佈,絲絲纏繞的電光鳴閃不休。

  難道這次狐狸身體也要化作風雷魔氣而去?

  她風馳電掣般疾馳,急急落在千重宮頂大殿外,忽聞大脈主的聲音響起:「蓁蓁?何事?」

  令狐蓁蓁顧不得說話,一路衝進大殿,元狐狸瓷器般的身體正被雷雲包裹,一點點散溢出風雷魔氣。

  大脈主驚道:「是想借雷雲風勢喚回當日散溢的魔氣?!」

  話音剛落,果然狂風便在大殿內呼嘯而起,須臾間,巨大的雷雲與風勢糾纏一處,漸漸如旋渦般翻捲,中心處風雷魔氣似一點濃墨在旋渦中暈染開,不過片刻,濃稠的風雷魔氣便充斥整座大殿。

  令狐蓁蓁忽覺靈犀一點,抬腳往旋渦中心行去,急急流竄旋轉的風雷魔氣像漾在水中帶翠色的墨,又一絲絲一縷縷淡去。滿殿磅礡的魔氣再一次收攏,如同當日秦元曦的身體化作魔氣而去,這次,雪白羽衣的身影凝聚而出,落在了她面前。

  彷彿怕是幻影,她直直撲了上去,一把將他抱住。

  熟悉的香氣縈繞身周,是暖洋洋的,有心跳的。

  令狐蓁蓁仰起頭,望進久違的漆黑眼底,清透的光在極喜悅地攢動,額上一沉,是他俯首把額頭抵上來,用力蹭了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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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五十五章 莫不靜好

  九月初一,清風無月。

  令狐蓁蓁喚來一團凝光術,代替不停跳躍的燭火放在案角,繼續翻看神工君留給自己的書冊。

  熟悉的香氣又一次籠罩,秦元曦也又一次試圖往她腿上坐。

  她語重心長:「你現在是人不是狐狸了,我的腿裝不下你。」

  他看上去像是若有所思,隨即往她身後一坐,雙手環著腰,把下巴放她肩膀上,愜意地舒口氣。

  令狐蓁蓁反手摸他腦袋,回來的瞬間,那個眼中有光的秦元曦多半是錯覺。很快她便發現,他人是回來了,可神智好似沒回來,還是跟元狐狸一樣,不說話,動不動鑽懷裡,愛咬她手腕,要不是她阻止,他好像還打算爬著走路。

  大脈主說這是神魂尚未徹底歸位的緣故,這些天安神定魂的藥丸他吃了不少,沒見什麼效果,倒是越來越黏她,恨不能變成尾巴。

  秦元曦張嘴又往她脖子上咬,且咬且用鼻尖蹭,令狐蓁蓁覺著自己在他眼裡猶如毛茸茸的玩具球,終於沒法再看書,索性轉身跟他手指勾手指玩了半日。

  如今的秦元曦是她有生以來見過最蠢的秦元曦,不會梳頭不會穿衣穿鞋,睡覺總試圖把自己拗成狐狸團一團,一片葉子都能莫名其妙玩好久。

  但可愛極了,她一點兒不嫌棄。

  全然純粹的笑意出現在他臉上,這模樣實在罕見,令狐蓁蓁捧著臉細細端詳,見他白皙的額角有幾點墨印字跡,或許是枕在書頁上睡覺的緣故,當即將避垢符貼上去,一面吩咐:「別動。」

  墨跡似浮灰漾出,她輕輕一吹,冷不丁他突然湊過來貼住唇,停了許久才小小咬一下,一時又撤離,盯著她色澤濃豔的嘴唇看,指尖摩挲片刻,最後試圖掰開牙口看槽牙。

  可愛歸可愛,恍若有病的時候也不少。

  令狐蓁蓁摁著腦門把他推開:「我還差幾頁就能看完,你趕緊睡覺去。」

  秦元曦當真乖巧地上了床,等她看完最後幾頁書冊,剛把床帳一掀,卻覺他撲過來,又往嘴唇上咬。

  漸漸就變了味,令狐蓁蓁竭力捧著臉把他推開一些,案角未曾熄滅的燭火跳躍在他眉梢眼底,莫名透出一絲妖嬈之意。他抬手將她面上的亂髮撥去枕畔,俯下來蹭鼻尖,蹭著蹭著又陷進她牙口裡。

  「嗯……」他終於發出聲音,卻像伸懶腰似的,愉悅地掐住面頰,彷彿怕她閉上嘴。

  過了許久,他才依依不捨放開她,濃黑眉眼裡似有迷離霧氣,要纏住不放,忽又把手伸下去試圖解腰帶,令狐蓁蓁一把拽住,抱枕頭似的把他一抱:「不許胡鬧,好好睡覺。」

  眼下他比元狐狸更像狐狸,貨真價實的野獸,她才不折騰自己。

  秦元曦露出不滿的眼神,她安撫似的親了親他的面頰,輕道:「你快點變回秦元曦,我帶你去大荒看師父和二師姐。我想好了,這次去大荒我也建個大宅,以後咱們可以經常住那裡。」

  說罷手掌一拂,案角的燭火猝然熄滅,她愉快地抱著秦元曦的腦袋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懷裡的秦元曦好似從狐狸變成了蟒蛇,把她纏得沒法喘氣,似乎連指尖都結在一塊兒。被窩裡悶且熱,誘人的香氣像是要凝結在寒毛上化作水滴,她奮力向上掙扎,尋求能夠呼吸的地方,下一刻被子就被扯開了。

  令狐蓁蓁這會兒貨真價實成了毛茸茸的玩具球,從床頭彈到床尾,又從床尾彈回床頭,頭暈目眩。

  被子早不知什麼時候掉在了地上,她又要被砸碎,恨不能和被子一樣滾下地,一時又覺他握住後脖子把她兜起來,吻了吻眼角的濕意,隨後悄聲細語:「我還是喜歡小師姐這種哭法。」

  「秦元曦……」令狐蓁蓁倏地反應過來,一時怒不可遏,「什麼時候醒的?!」

  秦晞將她凌亂的長髮撥去腦後,再吻吻濕漉漉的額頭:「剛剛。」

  「我不信!」她莫名生出恨意,「你是騙子!」

  「真的是剛剛。」他又去親她睫毛,「師弟沒有騙你,小師姐別生氣。」

  其實昨天夜裡想扯腰帶時就醒了,醒的真不是時候,好像他就為了這樣那樣才醒似的,雖然他最終還是沒忍住這樣那樣了。

  「我們繼續?」秦晞環住她後背,這次打算親耳朵。

  令狐蓁蓁重重砸在他肩上,忽地天旋地轉,半張臉埋在枕頭裡,另半張臉上的殘淚揉去他眼角,她轉頭愣愣盯著他看。

  她從未有過這麼復雜的眼神,狂喜且慌亂,恐懼又惱火,秦晞蓋住她的雙眼,便聽她低聲道:「你不會再走了?」

  秦晞收緊雙臂,吻了吻她右耳的上清環:「以後小師姐再煩我惱我,我也賴著不走。」

  *

  秦晞的歸來成了一脈山近期最大的喜事,林纓的玄豹皮披風終究未給出去,因他連手套都不戴了。

  大脈主思及當日他那一下能瞬間壓制脈主的風雷魔氣爆發,不由感慨:「風雷魔氣算是徹底被你馴服了,能把魔氣糾纏到這種地步,你又是獨此一例。」

  秦晞有些靦腆:「弟子修行之路還很漫長。」

  這孩子真是越來越會說場面客套話,大脈主失笑。

  見令狐蓁蓁一直埋頭看書冊,兩隻手還不停比劃什麼,大脈主湊去一看,上面全是手藝人的東西,他奇道:「蓁蓁想做手藝人?」

  她答得利索:「我只要喜歡都可以做。如果修傘很有意思,我也會做修傘匠。」

  是這個道理,修士追求名利者眾,似她這樣隨心而活的反而極少。

  大脈主笑道:「不拘一格,確然是我一脈修士的風骨。你入門最晚,今日起便做回一脈小師妹,新的絕學要靠你自己完成了。」

  ……怎麼又叫她做小師妹?她好不容易喜歡當師姐。

  「修行若有疑問,同門間相互探討為先,遇到實在過不得的難關,再來尋為師,此乃一脈修行之風。」大脈主微微揚眉,「不過小九跟著你,為師應當可以少操一份心。」

  他正欲叫他們離去,忽然想起什麼,又道:「對了,泰初的府邸已經被徹底搜尋查封,廢棄神物不少,也有些還殘存點滴神力,裡面有件似乎是他曾想給你的。」

  他從袖中取出個油紙包彈過來:「也有些關於你的東西,自己處理。」

  令狐蓁蓁緩緩拆開油紙包,裡面另有個紙包,還有幾張一看就是從書冊裡撕下的紙。

  時泰初的字跡極端正,全然無法從字跡推斷他寫字時的心緒,紙上寫的不過是些久遠雜事,譬如記錄了她某年的身高,為了替她裁新衣用;再譬如寫了一段紅燒魚的做法,因她那時吃膩了烤魚。

  最後一張寫了幾個字:蓁蓁十八歲,送昏以為期。

  令狐蓁蓁默然拆開另一個紙包,裡面是一粒雪白的小石屋。

  大脈主道:「這件神物名叫昏以為期,和深谷為陵一樣,也能回到過往——當然只是神物的世界,影響不到現世因緣。關於它的記述很少,只有一句『步出者多釋然』,為師也不知其效用,你們謹慎。」

  二脈主為什麼給她這個?令狐蓁蓁捻著小石屋來回看,是覺得她有什麼心結需要「釋然」?為真假大伯的事?為他逼著她取盤神絲?

  事到如今,她也不會知道答案了。

  這世間人與人的事,真是詭譎多變,難料難測,一點也算不清。

  回到夷光崖,秦晞突然捧著腦袋把她轉過來,慢悠悠地說道:「叫元曦師兄。」

  令狐蓁蓁問:「你還叫我小師姐嗎?」

  「那豈不是亂套了?」他和顏悅色地揉她腦袋,「以後就是小師妹。」

  那她才不叫。

  令狐蓁蓁假裝沒聽見,冷不丁他捧著腰舉狐狸似的把她舉起來,語氣哄中帶誘:「小師妹,叫一聲元曦師兄。」

  「你叫小師姐,我就叫元曦師兄。」她很堅決。

  秦晞微微一笑:「這聲師兄叫得好聽,我喜歡。」

  令狐蓁蓁抬手就在他腦門兒上重重彈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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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2 00:13:54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五十六章 此生同行

  十月廿一,萬里無雲。

  時常下雨的雲雨山今日難得放晴,秋日陽光是一種璀璨剔透的淺金色,襯著漫山遍野深淺碧紅黃,分外絢爛。

  又是一年欒木果實成熟時,細眉細眼的藤妖依舊坐在樹下,朝每一個試圖接近欒木的來訪者怒目而視。

  他很快見到了一個熟悉且可恨的窈窕身影。

  來者髮色比常人稍淺,濃密長髮鬆鬆綰成一個鬟髻,只插一支白珍珠髮簪。她的眼珠也比常人稍淺,明媚的琥珀色,可唇色又極濃豔,容姿嬌媚,一身繡滿粉白海棠的華美長裙襯得她越發像個妖姬。

  藤妖一瞬間怒從心頭起,厲聲道:「是你!」

  令狐蓁蓁看了看他已然長好的左腿,這行為讓他更加惡向膽邊生,撿起石頭狠狠砸來。

  她這次連躲都沒躲,長袖一拂,風勢把石頭拋去一邊,一面款款朝樹下走,輕柔的聲音聽起來是真好奇:「湯圓妖君都不在了,你還在。」

  成修士了?!欺軟怕硬的藤妖瞬間躲回欒木枝葉後,色厲內荏:「你、你要幹什麼?!」

  「我什麼也不幹。」令狐蓁蓁停在樹下,「就等一個懶蟲。」

  多疑的藤妖不信,只把所有藤蔓都縮上來,警惕地盯著她。

  結果她真的什麼也沒做,只眺望斑斕山景,閒聊似的:「南之荒風氣變了不少,聽說也沒有那個妖可以殺人,人卻不可以殺妖的奇葩規矩了。」

  「你想得美!修士還是不能殺妖!」藤妖提起這個就心煩,「南荒帝陛下一點也不體恤我們野妖!」

  以前的南之荒多好,簡直是妖的夢幻鄉,橫行霸道為所欲為,結果昌元妖君一死,什麼都變了。南荒帝近來還大搞變革,更多照顧普通人和異族,害他只能嚇人,卻再也不敢真動手打,憋屈得要命。

  令狐蓁蓁悠然道:「這樣才對,不然南之荒就沒人了。」

  話音剛落,便聽不遠處有個陌生男子的聲音響起:「姑娘甚有見解。」

  她一扭頭,便見一個年輕修士含笑走來,目帶驚豔地看著她,拱手行禮道:「姑娘一定是中土仙友,鄙人乃豫州外方門……」

  一語未了,山道上又有一男一女兩人行來,靠得還挺近,氛圍還挺和諧,那髮辮上拴潔白玉環,雋秀昳麗的少年郎正擺出溫文爾雅的模樣,和領路的姑娘有說有笑。

  溫文爾雅的假象待望見令狐蓁蓁身邊的陌生修士,便煙消雲散。

  秦晞倏地合攏嘴,眯眼看看那修士,再看看她。令狐蓁蓁皺眉看看他,再看看他身邊那陌生姑娘。

  半天沒有人說話。

  待各自的甲乙丙丁離開後,令狐蓁蓁才淡道:「怪不得你來這麼遲。」

  秦晞緩緩道:「或許師兄該來得更遲些。」

  她提醒他:「是師弟,我是小師姐。」

  他牽起她一支華美長袖,拂過上面繁復精緻的紋繡,聲音更低:「不是早叫過許多次元曦師兄?」

  令狐蓁蓁驟然把頭背過去,他不是也一樣,某些時刻小師姐叫個不停。

  袖子被輕輕拽了兩下,輕柔近乎討好的力道,他的語氣倒好似沒事人:「去看看你父親的石屋還在不在?」

  她還未來得及說話,便覺秦元曦一把將她給抱起來,還將華美的裙擺仔細收了收,捏在手中:「林間坑窪甚多,還是師兄抱著小師妹走,免得弄髒衣裳鞋襪。」

  他自當了師兄,莫名顯得揚眉吐氣,有這麼喜歡做師兄?

  令狐蓁蓁扶住他腦袋,湊過去試探地喚一聲:「元曦師兄。」

  他耳朵尖倏地紅如瑪瑙,語氣依舊淡定:「回去再這樣叫。」

  方才那師兄架勢呢?令狐蓁蓁捏他發燙的耳朵尖,秦元曦,說一套做一套。

  令狐羽的石屋還在老地方,上面的青苔藤蔓又多了無數,曾經的焦土也生出新樹,野草足有半人高。秦晞探頭朝裡望,這次再也沒有奇怪的大荒姑娘打掃乾淨鋪上葉片,石屋裡滿地爛葉,臭不可聞。

  「神物造出的石屋好像怎麼都弄不壞。」令狐蓁蓁喚來火勢,將爛葉焚燒一空,「不如我們也在這裡試一下昏以為期?」

  父母的旅程從此開始,她和秦元曦的相遇也在此處,兩座石屋放一塊兒,便像是圓滿這份奇妙的緣分。

  秦晞想了想:「也行,但神物我來開啟。」

  神物不知福禍,他來穩妥些。

  他將昏以為期捏在掌中,以靈氣灌注,只見地上野草泥土撲簌簌翻滾起來,瞬間便凝結成一隻小巧玲瓏的雪白石屋。他心念一動,石壁上便多了一隻眼睛長長尾巴也長長的小狐狸刻印。

  「走。」

  秦晞牽著令狐蓁蓁進了雪白石屋,再出來時,只覺景緻瞬息變幻,竟站在一條熟悉的山道上,四周長滿花樹,落英繽紛。殘陽似血,霞雲暈染半邊天,極盡絢爛。

  令狐蓁蓁正在懷中,身著雪白的太上脈羽衣,面覆黑霧,不能言語,被他五根手指掐住後頸大椎。這場景曾無數次出現在噩夢裡,如今乍一見到,還是會讓他隱隱作痛。

  原來如此,昏以為期,他知道什麼意思了,怪不得「步出者多釋然」。

  令狐蓁蓁有點懵,抬手便要抹去黑霧,手腕卻被輕柔地抓住了。

  「小師姐等一下。」秦晞語氣溫柔,「山道還沒走完,到了山谷師弟就放你下來。」

  ……他又要做什麼扭曲的事?

  令狐蓁蓁張嘴咬他肩膀,便聽他輕聲道:「別把師弟咬破皮。」

  怎麼說的話不一樣了?

  她鬆開嘴,頭頂又傳來秦元曦溫文爾雅的聲音:「除了雲雨山,師弟還想去大荒的許多地方,聽說南之荒秀麗,北之荒廣闊,西之荒富饒,東之荒幽遠。如果要建大宅,師弟想住西之荒,因師弟是嬌生慣養吃不得苦的人。不過,還是小師姐來決定,你去哪裡,師弟便喜歡哪裡。」

  一瞬間彷彿宿命輪回,真的回到了那一天。

  那一天,秦元曦最深的心結。

  令狐蓁蓁默默將腦袋靠在他肩上,柔軟細碎的花瓣被和暖春風吹拂,雨點似的落在髮間,甜蜜的香氣環繞身周,秦元曦忽然輕輕把她放下:「到了。小師姐,你現在想做什麼都可以。」

  她朝前走了兩步,黃昏美豔的輝光落在她妖嬈婀娜的背上,髮絲如金一般。她側過臉,黑霧下的紅唇豐潤而濃豔。

  秦晞靜靜看著她,時至今日,他依舊絕不會放手,怎樣也要留她在身邊。

  被封住的聲音重新解開,令狐蓁蓁沒有撤離黑霧,只低聲道:「秦元曦,我想把盤神絲還給你。」

  原來那天,她會這樣說。

  秦晞緩緩道:「可師弟不想讓你還,那種東西和小師姐比起來,一文不值。」

  她轉過身,雙眼似乎能夠隔著黑霧望向他:「我搶盤神絲是為了騙自己,但我喜歡你了,就不想再騙下去。盤神絲還給你,我們重新開始。」

  風捲起小山谷裡無數落花,秦晞慢慢走過去,將她攬入懷中。

  「你一直是想和我重新開始?」他輕聲問。

  令狐蓁蓁點頭:「我想和你永遠在一起。」

  秦晞驟然抱緊她,將臉埋在她濃密的頭髮裡:「我們會永遠在一起,永遠不分開。」

  明知不可為而為,他們都是,在弄人的造化裡,偏執地向對方狂奔。

  心底那些深藏的遺憾與沉痛,忽然間消失無數,因著執著,他們終於還是依偎在一處。

  秦晞稍稍將令狐蓁蓁鬆開一些,低頭打量她的覆面黑霧,手掌在她面上一拂,黑霧悄然散去。

  黃昏淒豔的餘暉,連帶著整座小山谷的美景,一同落入令狐蓁蓁眼中。她琥珀色的目中泛起一絲驚豔,忽又仰頭看著他,唇角揚起,笑得四下裡的花黯然失色。

  「上次沒心情看,原來你真找到了這麼好看的地方。」她吹去肩頭落花。

  秦晞又捧她的臉,一下下在唇上輕吻:「可惜已經毀了。」

  令狐蓁蓁環住他的脖子,聲音輕柔:「天下很大,還會有更美的地方,我們總能找到。」

  中土九州,大荒四野,處處可去,一定每日都是新鮮景色。因為和心底的那個人在一起,去哪裡都會覺得萬物皆生輝。

  「不過我還想再留一會兒。」她小聲道,「留到神物神力耗盡?」

  秦晞啞然失笑:「接下來還有什麼事?」

  「拜訪虞舞伶,回師門大宅,找風景好看的地方建大宅,等到正月把徐睿大伯的骨灰送去鞠陵於天。」

  聽起來還都是挺重要的事。

  秦晞抱著她在滿地柔軟落花上滾了幾圈,直滾去小池塘邊,替她拈去眉間花瓣,吹走髮間落英,將毛茸茸的腦袋放在掌心摩挲:「待著吧。」

  昏以為期,霞光永不落。這或許是某個傷心神明造出的傷心神物,可他們不僅僅只有美豔的黃昏,還會有無數寧靜的晨曦,燦爛的白日,甜美的夜晚。

  冬雪夏雷,春日秋景,茫茫天地,山河城鎮,令狐蓁蓁與秦元曦此生同行,永不分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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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從今往後(上)

  臘月初二,歲暮天寒。

  酉時前後,九清山頂便開始細碎地下小雪,到了戌時,雪片已如大如鵝毛,將千重宮半空迴廊的欄桿染白大片。

  幾名三脈女修士在廊前等了半日,終於見著一道挺拔而高挑的玄青身影款款行來。

  半空迴廊風大,一下便捲起他濃密長髮,拴在髮辮上漆黑的太清環也在耳畔搖曳不休。略有些寬大的衣領襯得他後頸處微微凹陷的弧度清淺而乾淨,這位已是長老的雋秀男子依然有著少年郎般的清爽。

  年輕的女修士們含笑迎上前行禮,一開口卻是七嘴八舌,這個叫「永曦長老」,那個說「恭喜永曦長老」,還有人更直接:「弟子見過九脈主!」

  永曦長老溫文爾雅地一笑,因著那絲少年清爽,莫名還透出股惹人愛憐的青澀,好似有些靦腆:「現在還不是九脈主。」

  少女們心尖兒開始發顫。

  秦晞,字元曦,成為長老後仙號永曦君,八歲進太上脈,十三歲被選進一脈,入門修行不到三十年,三年前成了太上脈最年輕的長老,很快將是最年輕的九脈主。

  天縱奇才,形貌昳麗,說話辦事永遠讓人覺得如沐春風,既然不見他身邊有愛侶,尚懷少女春心的年輕女修士們難免動些小心思,有事沒事便尋藉口來千重宮跟他說兩句話。

  永曦長老脾氣好,笑得不多不少剛剛好,聲音不急不緩也剛剛好:「這會兒應當是晚課吧?跑來千重宮做什麼?」

  少女們認定他是溫柔體貼並且有點兒羞澀的人,大著膽子道:「我們想和永曦長老多說會兒話。」

  秦晞眉梢微揚,還未開口,前面便傳來樓浩的聲音:「元曦,快遲了。」

  他朝女修士們頷首示意,只丟了句「好好修行」,便步伐輕緩地行過迴廊,冷不丁又聽樓浩戲謔道:「想不到你做了長老,桃花倒比以前多不少,幸好蓁蓁不在。」

  秦晞語氣淡漠,似乎還有點遺憾:「可惜她不在。」

  令狐蓁蓁實實是個精力充沛的人,入門這麼多年,沒哪一年安分在太上脈待過,大荒中土兩頭跑,既要做修士,又要做手藝人,醒齋先生的書童也沒放棄當,某一年甚至興致勃勃研究起庭院設計建造——她的興趣倒是多種多樣,日子過得倒是多姿多彩。

  多彩到把他一個人丟下,一去大荒就是三年。

  樓浩多半體會到他那點扭曲的怨念,笑道:「走吧,想必他們都等得不耐煩了。」

  曾經的一脈修士,如今的千重宮長老們已齊聚未來九脈主的新洞府門前。

  九脈修士數以千計,九脈山也比一脈山要遼闊得多,新洞府依然建在陡峭山崖上,不過內裡庭院卻和夷光崖截然不同,一看便是精心佈局過。

  俞白看了一圈,了悟道:「是蓁蓁設計的?她不是還沒回中土?快三年了吧?」

  她只說要回大荒繼承神工君名號,誰也不曾想一去三年不歸,也不知這名號到底有多難繼承。

  季遠連聲道:「酒呢酒呢?唉,蓁蓁不在,我連喝酒的心思都沒有。」

  這什麼前後矛盾言行不一的蠢貨作派,端木延偷偷踹了他一腳:「也只好我們陪元曦借酒澆愁了。」

  說是陪他借酒澆愁,結果他倆自己喝得不亦樂乎。

  秦晞懶得去管他們幾個大說大笑,只捏著酒杯輕晃,偏生俞白不放過他,湊過來敬酒:「過兩天便是九脈主就任儀式,恭喜你。對了,蓁蓁能趕回來嗎?」

  她真會哪壺不開提哪壺。

  好在樓浩體貼地換了話題:「你們說,二脈主的位置空缺這麼多年,師尊到底看好誰?」

  雖然當了長老,不過時間不長,他們還是習慣叫大脈主為「師尊」。

  沈均一如既往冷凝而簡潔:「誰能打誰做。」

  說到能打,所有人都望向周璟,他剛吞完一壺酒,驚詫地瞪圓眼搖手:「我做不來脈主,也不想做,找別人吧。」

  他這種態度也不是一兩天了,本來前四脈主都需戰鬥力卓絕,就天賦來說,三個曾經的盤神絲有緣者是最頂尖的,奈何令狐蓁蓁隨心所欲,叢華志不在此,想必大脈主也很無奈。

  秦晞撥了撥頭髮:「我倒是覺得賽雪師姐更適合當二脈主。」

  此言一出,林纓不等沈均冷哼,先一把摀住他的嘴,才點頭道:「我也這麼想。」

  俞白卻有些意外:「真心話?」

  「你辦事穩妥。」秦晞與她碰杯,「叢華要麼閒,要麼激進,一點都不穩。」

  當面說壞話,他好到哪裡去?周璟伸長腿踢他,毫無敬重未來九脈主的意思。

  俞白笑起來:「多謝你青眼,不過我的目標旨在四脈山,四脈主學三脈主弄了個火獄峰出來,集離火之大成,我說什麼也不能放過。」

  八分醉的季遠興沖沖地嚷嚷:「那我看好瀚博師兄!他又穩又聰明!」

  樓浩把他拽回軟墊:「我也多謝你青眼,少喝點,少說胡話。」

  大家許久沒聚,此時酒興正酣,可不要說點胡話?端木延一巴掌拍在周璟背上,笑得蹊蹺:「叢華,你這兩年是不是時常往揚州跑?」

  周璟一口酒差點被拍出來,嫌棄地皺緊眉頭:「你那個雲中眼的絕學就用在偷窺昔日同門上?」

  沒等說完,秦晞已洩他老底:「不止這兩年,多半有五六年。」

  這老九,自己不爽利反倒總拿他說事。周璟揚手給他一下子:「管好你自己的事!」

  誰叫他沒事可管呢?秦晞散漫四顧,屋內酒香彌漫,熱鬧而喧囂,長老們酒興之下,聊著聊著就扯向曖昧的方向。

  端木延跟季遠吹噓別派美貌女長老對他一見鐘情,季遠反過來吹噓千重宮的女長老天天見著他就笑;樓浩一臉瞭然地與周璟聊起春華術與春雨術的修行方法,周璟則一臉曖昧地試圖把話題帶到某年樓浩洞府裡出現過的美人身上。另一邊,沈均跟林纓早成了一對,正旁若無人地喁喁細語。

  一圈下來,只剩俞白看著順眼些。

  結果她也酒勁上頭,一面打量屋內陳設,一面繼續哪壺不開提哪壺:「屋內也是蓁蓁佈置的吧?她到底什麼時候能回?」

  是的,整座洞府從裡到外全部出自令狐蓁蓁的手筆,她前些年愛折騰這些,專門替他搗鼓將來的洞府,結果滿眼滿屋都是她的痕跡,她卻不見人影。

  而他也確然不知具體歸期,她只說盡量趕上九脈主就任儀式,可倘若趕不上呢?

  送走盡興的昔日同門後,秦晞又拆兩壇一醉方休,借著蒸騰而起的一星酒意,勉強壓下滿腹煩躁。

  明明三年也等過來,最後幾天卻如火燒心。

  秦元曦實實離不得令狐蓁蓁。

  *

  臘月初四,地白天青。

  九清山頂千重宮正殿前,曾為一脈修士,現為千重宮永曦長老的秦元曦,即將被授予九脈主之位。

  鬚髮如銀的大脈主聲音若鐘鳴,響徹天地,念著他自入太上脈以來的事跡和作為。

  冗長的念述結束時,正有日光破雲而出,落在新晉的九脈主身上。

  羽衣白若雪,眉眼似墨畫,真真神仙中人。

  從大脈主手裡接過金印與玉鑰前,他停了一下,忽然抬眼望向正殿前的人群,似是想找什麼人,下一個瞬間,風聲細細響起,一倏忽便鑽進人群,多半某個遲到的懶鬼偷偷趕來。

  新任九脈主直了直背,彷彿心情忽然變好了,恭敬地接過金印玉鑰,至此真正成為太上脈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九脈主。

  也是儀式結束後消失最快的九脈主。

  據目擊者說,九脈主被一條霸氣的紙飛龍帶走,上龍背的時候懷裡好像還箍著什麼人,只看到一丁點兒海棠紅的裙擺,應當是個女子。

  唯一的目擊者很快便被不信謠言的女修士們逼問細節,於是九脈主懷裡箍著的從女人變成不是人,最後變成了一隻貓。

  這隻貓眨眼便被年輕的九脈主帶回九脈山的洞府,望著全由自己設計的庭院,又驚又喜:「真好,比我想得還好看!」

  秦晞開啟府門陣法,再轉身時,她已在積雪的庭院歡快跑動起來,海棠紅的裙擺似花一般在雪中綻放,一時又奔進屋子,再出來時兩眼發光:「我喜歡這裡!」

  一瞬間,屬於令狐蓁蓁的影像便刻在了安靜的庭院。

  秦晞朝她招手:「來。」

  令狐蓁蓁蝴蝶似的撲過去,被他捉住右手,細細摩挲拇指上的翠玉扳指。

  「成神工君了?」他吻了吻指尖,「恭喜你,得償所願,以後該叫你神工君?」

  令狐蓁蓁踮腳總想親親他,他卻總不讓親,把腦袋偏過去,一手按在她腦門兒上,語氣聽不出喜怒,異常平靜:「多謝你掐著點趕上我的就任儀式,真驚喜。」

  這麼多年,她早就摸透他這套扭曲作派,硬生生把腦袋塞進他懷裡,勾著脖子,恨不能猴在身上,兩眼一眨不眨盯著他:「秦元曦,我好想你,天天都夢到你。」

  他一點沒被哄到,反倒被刺出些許情緒,似狂喜,又似惱怒:「花言巧語。」

  她去大荒接受神工君考驗,一開始說兩個月,後來變成半年,半年又變成一年,結果三年後才見著她。盡管這些年中土與大荒通信比以前容易許多,不過就算時常寫信,又怎比得上形影不離的相伴。

  陌上花開緩緩歸,她未免太過緩緩。

  「三年了。」他下巴抵在她腦門上,用力廝磨兩下,咬牙切齒一般,「你忍心。還跟我口蜜腹劍,巧舌如簧。」

  他定是在說他自己。

  令狐蓁蓁覺著要為自己辯解一下:「我一拿到扳指就往中土趕,連口水都沒喝。」

  秦晞兜著她往屋子裡走:「知道了,九脈主親自為你斟茶端水。」

  他很快便託了茶水出來,令狐蓁蓁方飲一口,卻聽他一本正經地問道:「你的絕學琢磨得如何?」

  怎麼突然把話題轉到修行上?她有點頭大:「這三年我沒時間修行,不過沒事,我馬上就搞定絕學。」

  三年沒修行還想一下搞定絕學,真不好說她是輕狂還是信口雌黃。

  秦晞支頤看著她喝茶,忽然又道:「一脈你的師兄姐們都已當了長老,至於我,現在是九脈主,你見到我們以後要自稱『弟子』,知道嗎?」

  原來是要這樣玩。

  令狐蓁蓁一骨碌又滾進他懷裡,悄聲細語:「弟子恭喜九脈主……」

  一語未了,天旋地轉,成了九脈主的秦元曦帶著他脈主的氣勢,要將這憊懶無賴大逆不道的弟子狠狠責罰一通。

  令狐蓁蓁沒骨頭似的泡在浴池裡時,霞光已透過木窗窗楹傾瀉在清澈池水中。

  秦元曦在後面替她將洗好的長髮綰起,沒一會兒,脖子上一涼,一條項鏈被他細細繫上來。

  「既然成了神工君,今日又是你生辰,送你的。」

  他勾去她脖子上細碎的濕髮,猶有點滴恨意,在她後頸上咬一口。

  項鏈全由細小花朵拼就,無數五彩寶石點綴成花瓣,既漂亮又精緻。令狐蓁蓁愛不釋手地把玩半日,忽覺那些寶石觸感並不像真正的寶石,頓時恍然:「這是魔氣?」

  秦晞握著雙肩把她扳過來,項鏈搭配她如雪的肌膚甚美,他目中流露出愉悅之色:「你四處奔波,這樣我總能放心些。答應你師父要好好照顧你,我不敢偷懶,回頭記得替我向前神工君多說好話,別一見我就發火。」

  令狐蓁蓁在他肩上蹭了兩下,很快便從金雕鐲內取出一隻同樣金光燦燦的鐲子,上面雕了隻小狐狸,可愛又靈秀。

  「我也有賀禮送你。」她將金雕鐲套在他左腕上,「你不是一直覺得寶具鐲子比袖中乾坤好用?鐲子和裡面的好東西都是我親手做的。」

  什麼好東西?秦晞好奇探進金雕鐲,裡面是十幾件男子衣裳,已繡好避字訣真言。

  衣服上還擺著兩件拇指大小的物事,他撈在手中一看,一支是小巧玲瓏的白瓷狐狸,瑩潤而略帶翠色,正是當年元狐狸的模樣。另一支卻是絨線做的毛茸茸的小紅狐狸,大大的耳朵,長長眼長長尾巴。

  令狐蓁蓁急忙去搶:「怎麼會放在這裡?這是我的。」

  秦晞將胳膊抬高,因覺水花四濺,便將她兩隻手箍在背後,只問:「是什麼?」

  「我做的狐狸。」她掙不動,索性放棄,「我不回中土,你也不來大荒,只能這樣在一起。」

  秦晞不說話,漆黑眼底那些清透的火焰像是要燎燒去睫毛上,先盯著她看了許久,又盯著兩隻小狐狸看了許久。

  心底殘存的些許烏雲徹底煙消雲散,他抬手將它們又收入金雕鐲:「歸我了。」

  令狐蓁蓁只覺他兩手來握腰,正欲抗議,卻聽他低聲道:「長老脈主隨意去不得大荒,不過下次你要還是幾年不回,得罪四位荒帝我也只能多去幾趟。」

  她搖頭:「不會,以後我時常在中土。」

  「真的?」

  當然是真的,她已經是神工君了。

  秦晞吻去她唇珠上的水滴:「那以後住我這裡,我負責你的修行和絕學,你負責擋退我的甲乙丙丁。」

  難道不該是反過來?

  令狐蓁蓁又覺他腦袋往懷裡鑽,緊緊貼在心口,雙臂收緊,彷彿要揉碎她似的,過了許久,他才輕輕說道:「蓁蓁,別離開我那麼久,我受不了。」

  *

  成為九脈主的永曦君,莫名在洞府窩了好幾天後,終於又一次如常出現在千重宮。

  辰時不到,守在半空迴廊前的年輕女修士們多了數倍,九脈主驚人的年輕雋秀令她們十分難忘,更難忘的是那抱貓離去的傳聞。想像這樣一個天之驕子,對毛茸茸的小狸奴生出滿臉寵溺的模樣,少女們心尖兒顫得厲害。

  水色的挺拔身影很快出現在迴廊,並不是一個人。

  被修長手掌牽著的也不是小狸奴,而是個服飾華美的妖姬,淺碧衣裙上繡滿橘梗花,隨著步伐款行,千萬花朵像是也隨著緩緩搖曳。

  廊上風雪環肆,拂動妖姬色澤稍淺的長髮,永曦君抬起長袖替她遮擋,順便將白珍珠髮簪翻了個面,低頭不知和她說笑什麼。

  年輕的女修士們慌了,原來這位九脈主有愛侶?以前沒見過,難不成昨日堪堪一見鐘情?她是誰?

  入門未滿三年的少女們很快便從自家師兄師姐處得知真相:這位名叫令狐蓁蓁的一脈修士是半途被大脈主從大荒帶回來的,最開始甚至為她安排「小師姐」這一甚高的輩分,蓋過所有一脈修士,後來多半是抗議聲太大,她便成了「小師妹」。

  能進一脈的都是天之驕子,與令狐蓁蓁一撥的一脈修士個個入門二十餘年便創立絕學成為長老,她卻並不專心修行,時常要離脈,這次更是一去三年之久。奇異的是,大脈主對她的行徑似乎十分縱容,從不過問,就連其他脈主長老們也視如不見。

  為了什麼緣故?難不成她是大脈主的血親?

  在年輕修士們紛紛猜測令狐蓁蓁有什麼攀親帶故的關係時,她卻坐在千重宮屬於九脈主的雅室裡,對絕學的事焦頭爛額。

  秦晞擺出諄諄善誘的慈師模樣,與她講解:「所謂絕學就是你自創的厲害術法,多數絕學只能為己所用,少數可以傳承,譬如神和宮的一尺牆可傳承,你父親的龍群飛刃則只能他自己用。」

  令狐蓁蓁一時沒有頭緒,只好問:「你的絕學是什麼?」

  絲絲縷縷的電光立即充斥雅室,秦晞用下巴指了指它們:「冷電就是。」

  「你那麼早就有絕學了?!」她倒抽一口涼氣。

  「那時候只能叫自創術法,破綻和缺陷都很多,稱不上絕學。」

  秦晞心念一動,雪亮的冷電登時變成了明豔的翠綠色,他信手拈起一根電光丟去窗外,外間冰雪霎時「嗚」地一聲旋起巨大旋渦,四下裡炸裂彈飛,露出漆黑地磚。

  「經過多年演化改進,現在才能叫絕學。」

  見令狐蓁蓁還是沒有頭緒,他安撫道:「雖說修士並非世間行當,不過個中原理與手藝人差不多,都是熟能生巧。你先靜修一段日子,對自己所學徹底了悟掌握,不用著急。」

  說著他又從袖中取出幾張紙彈過來:「計劃列好了,照著做。」

  令狐蓁蓁見上面所列計劃無比詳盡,連每日什麼時辰該做什麼都寫的一清二楚,終於有些佩服:「好,我知道了。」

  她素來盡責且專注,一旦決心做好什麼事,馬上就會投入全部精力,不想他這計劃白天安排得極有水準,到了晚上卻全部指向「秦元曦」三字。

  與秦元曦說話,與秦元曦沐浴,與秦元曦枕一個枕頭。

  令狐蓁蓁只覺一言難盡,下一刻他便來輕揉腦袋,聲音溫柔:「你別練太快,慢慢來。」

  她懂他的意思,秦元曦頗愛這調調,一路從師弟做到師兄,從師兄做到脈主,現在要跟她玩師徒游戲了。

  果然他下一句便是:「下回叫聲師尊聽聽。」

  令狐蓁蓁不為所動:「你叫我聲師尊,我教你手藝人的東西。」

  秦元曦在她面前向來能屈能伸,當即蹲下來輕軟地喚了聲:「師尊。」

  她將手藝人的書冊遞過去,狀似不經意地開口:「晚上再叫一遍。」

  過了片刻,偏頭去看,他的耳朵尖紅如瑪瑙。

  明明每次是他先挑起,還要紅耳朵,還擺出「你怎麼可以這樣」的眼神。

  秦元曦,無藥可救的有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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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2 00:14:25 |只看該作者
番外一 從今往後(下)

  很快,有關令狐蓁蓁到底是不是大脈主的血親這一謠言,在太上脈各脈年輕修士間傳了個遍。

  然而當事人近日只為自己的絕學煩心,對此一無所知。

  靜修做了不少,卻全然沒有靈感,秦元曦成了九脈主也成了數千九脈修士的師尊,每日忙得很,令狐蓁蓁索性去請教俞白。

  俞白素來大方,毫不猶豫展示自己的絕學——一團團潔白如雪的火焰。

  「它們就叫賽雪。」她難掩自豪,「剝離一切雜質和細碎干擾,是我目前能喚出的最純粹離火。絕學不光是對修行之道的徹悟,我覺得也是對自己人生的感悟,兩者結合就容易有靈感。」

  原來如此,人生感悟。

  令狐蓁蓁琢磨了兩三日,沒琢磨出什麼圓乎道理。

  她一向隨心所欲做喜歡的事,做的多說的少,雜七雜八的想法更少,俞白的法子多半不適合自己,她索性再去請教周璟。

  周璟也大方地展示了絕學——絲綢般的金光籠罩起伏處,一切都化為齏粉。

  「這叫劍意一指。」他同樣挺自豪,「最開始只能方圓兩丈,高三丈,現在是方圓十里,高可入雲,指哪打哪。絕學純粹是一點點練出來的,我看你就是要多練練,你心思始終沒放在修行上。」

  有點冤枉,令狐蓁蓁覺著雖然自己喜歡的東西很多,可每每鑽研時,都是投入一切精力心思,修行也不例外。

  現在她就跟絕學較上勁了,既不前往千重宮,也不再去九脈山,在令狐羽逼仄陰暗的洞府裡一留便是五六日,每天對著頭頂一線天默默思索出神,不吃不睡。

  礙於自己的脈主身份,秦晞輕易去不得一脈山,只得給她傳信,見回信只是寥寥數語,且詞不達意,便明白她開始與絕學過不去。

  明明交代過讓她別練太快,奈何他的蓁蓁天賦絕佳,該聰明的地方一點不含糊,他索性不打擾她,每日只以脈主千里術為她遞送些食水。

  又是數日過去,頭頂的一線天由明到暗變幻數次,極致的疲倦與執著中,令狐蓁蓁腦海裡突然如火花綻放,興起一絲靈感。

  循著突然興起的思路,她一點點分配雷火之道,漸漸地,掌心凝聚出一粒紅黑相間的珠子。

  她謹慎地將其投在碎石間,一瞬間電光與火光沖天而起,碎石紋絲不動,顏色卻變得漆黑,被風一吹便碎為青灰散開。

  成了?!

  令狐蓁蓁縱身躍下石柱,忽聞大脈主蒼老的聲音在洞府外響起:「這叫雷火珠,早先已有專修雷火之道的太上脈修士拿它做了絕學。」

  她兩腳一軟,差點坐地上。

  好容易有靈感,結果卻毫無意義,她重重捶著腦袋,長籲短嘆。

  大脈主踏雪無痕,款款行來身側,看著散落在雪上的青灰,忽然揚眉道:「為師一直以為,你的絕學或許會更新奇有趣些。」

  這位時時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大脈主跑來找她說話已是極罕見,看架勢竟好似要指導絕學,簡直太陽從西邊出,令狐蓁蓁趕緊問:「怎麼新奇有趣?」

  大脈主悠然道:「修士於你來說只是所做的行當之一,你興趣如此多樣,何不把喜歡的都放一塊兒試試?」

  她有點懵:「可手藝人書童那些與修行不沾邊。」

  大脈主但笑不語,背著手踱了兩步,仰頭望向一線天,黯淡的星光正在罅隙間閃爍。

  「是個能靜心的好地方。」

  不知為何,他莫名感慨了一句。

  令狐蓁蓁沒心情聽他感慨,只道:「師尊,我的絕學……」

  「你是個豁達的人。」大脈主緩緩打斷她的話,「自小既不在仙門,也非俗世間長大,和你父親還有你的師兄姐們不同。修行的規矩束縛不到你,你也不要被絕學的規矩束縛住,天底下又當修士又當神工君,還試圖做修傘匠的人,多半只有你一個。」

  說罷,他又笑了笑:「還有,你回來不到一個月,脈中就流言紛飛,為師竟不知自己多了個曾曾曾孫女,這番冤屈,為師交由你來洗清。」

  什麼曾曾曾孫女?

  令狐蓁蓁見他要走,不由頭大,滿肚子被他挑起的疑惑還沒解,怎麼就走?她又喚了聲:「師尊等下。」

  「這麼多年,你這聲師尊叫得最有誠意。」

  大脈主調侃一笑,身影已消失在洞府外。

  *

  二月初九,春回大地。

  不到辰時,千重宮外便陸陸續續來了許多年輕修士,各脈都有。

  聽說今日令狐蓁蓁要來千重宮校驗絕學,若校驗成功,便可順利從一脈修士晉升為千重宮長老。

  校驗絕學一事常見,但令狐蓁蓁不同,她是傳聞中大脈主的曾曾曾孫女,在凌駕眾仙門之上的太上脈裡攀親帶故,過得隨心所欲,還把九脈主迷得三魂不見兩魂。

  無論如何,絕學做不得假,到底是謠言還是真相,較真的年輕修士們等待最終答案。

  千重宮地下一層的神瑩台上,九脈主與三脈主正凝神細聽令狐蓁蓁講述自己的絕學。一脈修士的校驗向來需兩位脈主參與,不過今日台下還多了個滿臉期待的大脈主。

  待她說完,秦晞只嘆了口氣:「搞這麼復雜?」

  怪不得兩個月不見她瘦得這麼厲害,領口和腰身都比往昔鬆垮許多。

  三脈主倒是饒有趣味:「聽起來有些意思,朝我們試試。」

  話音剛落,二人便覺四周突然架起黑紅交織的高牆,天頂雷雲似血,他們身陷同樣紅黑交織的封閉迴廊裡,一環套一環,竟好似迷宮一般。

  秦晞喚來風雷飛劍往牆壁猛砸,一時間驚天動地的炸裂聲不絕於耳,然而牆沒破,迴廊套迴廊的迷宮卻瞬間起了變化,變成庭院套著庭院——她是用雷火珠的法子來造迷宮?

  果然下一刻便有無數雷火珠自天頂牆壁屋簷飛馳而來,迫得他二人急急閃避。

  三脈主震蕩周身靈氣,將急追不停的眾多雷火珠盡數彈飛,可怖的炸裂轟鳴聲中,迷宮再一次變幻,高低起伏不平,全然無路可走。

  「好精妙的靈氣操縱。」三脈主忍不住誇了句。

  精妙是精妙,可怎麼偏偏是迷宮?

  秦晞仰頭看了看血色雷雲,在這裡騰風恐怕不祥,只能用兩條腿走。

  幸好三脈主在。

  他默默跟隨三脈主一路七拐八繞,四周飛旋的雷火珠糾纏不放,可倘若將它們彈飛,下一次便會襲來更多,只能一刻不停地躲閃。好容易來到迷宮盡頭,密密麻麻的雷火珠倏地消散,卻見對面一座涼亭,亭內正有一雙漆黑的傀儡手執筆在紙上飛快寫著什麼。

  三脈主奇道:「那是何物?」

  「是蓁蓁造的傀儡手。」秦晞解釋,「可以寫字畫符,做些簡單的手藝人活計。」

  據說正是造出傀儡手,前神工君才把名號給她繼承。

  傀儡手很快寫完,輕巧地飛來一人遞了張紙,秦晞定睛一看,自己這張上就一行字:凝冰符,五百金。

  三脈主那張紙上字多一些,從「你有喜歡的人嗎」到「為了什麼緣故喜歡的」,書童問題一個不少。

  ……真是嘆為觀止。

  迷宮頃刻間煙消雲散,三脈主出來時老臉猶紅,不滿地望向令狐蓁蓁:「將人放出來還算什麼絕學殺招?」

  買路錢都給了還不放人走?令狐蓁蓁欲言又止。

  三脈主不滿了一陣,忽又反應過來,迷宮盡頭這招對磨滅鬥志有奇效,給予生路恰恰是這絕學與眾不同的地方。

  他扭頭望向台下,大脈主已是一臉看完好戲的意猶未盡,令狐蓁蓁的絕學果然新奇而有趣,全然是她的作派,也只有她能弄出來。

  三脈主向來冰冷的聲線裡多了絲溫和:「這招叫什麼名字?」

  令狐蓁蓁搖頭:「還沒想好。」

  三脈主手掌攤開,專門用來記錄長老姓名絕學的厚厚冊子出現在掌中,他又問:「仙號為何?」

  「沒想好。」

  三脈主不免皺眉:「什麼都沒想好就來校驗絕學?」

  「昨天夜裡剛成,沒來得及想。」

  三脈主便只寫下「令狐蓁蓁」四字,背著手甚是滿意地離開:「三日內想好再來千重宮尋我。」

  *

  令狐蓁蓁一次便過了絕學校驗的事瞬間便在各脈傳開,年輕修士們的心情都很復雜。更復雜的是,因他們聚集在千重宮外,引來許多長老的斥責,直至有人大著膽子提出心中疑問:令狐蓁蓁到底是不是攀親帶故進的一脈,到底有沒有真才實學。

  一位曾為一脈修士名沈均字不平號寒劍君的長老言簡意賅且冷漠地給出回答:「她是令狐羽的後人,當然憑真才實學進一脈,你們以為一脈是什麼糊弄人的地方,趕緊走。」

  查清令狐羽是什麼人後,修士們又一次震驚了——總之,這位令狐蓁蓁實實給太上脈年輕一代的修士們帶來不少話題。

  當事人依舊對此一無所知,只顧著問秦晞:「我的絕學怎麼樣?」

  她好像盼著他使勁誇一誇。

  秦晞看著她消瘦的面頰和眼底濃重的陰影,蹙眉道:「只有你能搞出這麼麻煩的絕學。」

  令狐蓁蓁努力為絕學正名:「一點也不麻煩!能打架,會掙錢,又可以收集素材,它明明很厲害!」

  秦晞啞然失笑:「廢寢忘食兩個月,它厲害,你更厲害。」

  她瞬間大樂:「是不是比龍群飛刃好玩?」

  那當然,這是完全屬於令狐蓁蓁的、只有她能夠創出的術法,一如她看待整個世間的態度,新奇而有趣。

  秦晞細細摩挲她毛茸茸的腦袋:「替它想個名字?」

  令狐蓁蓁被搓揉得頭髮根兒都順了,沒骨頭似的掛在他脖子上:「你幫我想。」

  「仙號?」

  「也是你想。」

  「那你做什麼?」

  她打了個呵欠:「我睡覺,好睏。」

  說是要睡覺,秦晞替她蓋好紗被放下床帳,正要離開,袖子卻又被扯住,令狐蓁蓁滿面睏意裡莫名夾雜一絲不快,輕問:「你去哪兒?」

  剛剛還興高采烈,怎麼突然生起氣?

  秦晞返身上榻將她抱入懷中繼續摩挲腦袋:「弟子哪兒也不去,伺候師尊就寢。」

  她顯然被伺候得舒坦,昏昏欲睡之際,又覺他在眉心吻了吻:「師尊請睡,弟子告退。」

  「不許告退!」令狐蓁蓁一下醒了,手腳並用纏住他,「師尊命令你陪睡。」

  今兒他的小師尊不對勁,不過恭敬不如從命。

  秦晞愉悅地抱住她滾去床裡面,學她手腳並用纏住身體,沒一會兒卻往肚皮上摸了摸:「師尊瘦了許多,弟子好生心疼。」

  令狐蓁蓁摁住他來回呲溜的手,忽然道:「秦元曦,我知道你的甲乙丙丁是什麼了。我今天在迴廊上看到千重宮外好多姑娘,你一出去她們就圍上來,你跟他們有說有笑。我為絕學忙得焦頭爛額,你天天跟別人說笑。」

  秦晞將她手指握在掌中,答得無辜:「並沒有天天。」

  令狐蓁蓁猛然轉身,卻被他捏住下巴,他嘆了口氣:「怪不得說睏卻一直不肯睡,還罰弟子上床,師尊何時會吃這般委婉的醋了?」

  她也去捏他下巴:「你是故意氣我想讓我吃醋。」

  他那一看就不是正常說笑。

  千伶百俐的秦元曦怎會不懂她的意思,可他偏就裝作不懂,還要擺出講道理的模樣:「師尊,弟子是九脈主,怎能對脈中修士置之不理?」

  還故意氣她是吧?

  令狐蓁蓁又猛然轉回去:「我不要你這個弟子了,快走。」

  秦晞湊上來,長髮落了她滿肩:「那我給你做師尊,徒兒莫氣,為師下回用冷電把她們趕跑。」

  她不搭理他的信口開河,合上眼裝睡,沒一會兒卻真的睡著了。

  不知為何,夢見第一次帶秦元曦回師門大宅的情形。師父見著她特別高興,見著秦元曦卻橫眉怒目,死活不准他進門,不管巫燕君怎麼勸解都沒用。

  令狐蓁蓁只好問:「師父是討厭他為修士?」

  神工君冷道:「這小子滿臉假笑,看著就討厭,他對你不會也是這樣吧?」

  那倒沒有,真這樣她反而輕鬆了。

  「你這位少年郎現在還青澀,再過幾年,多半桃花不斷。」神工君甚有見解,「你要不想受氣,趁早別回中土。」

  不行,她沒法離開秦元曦。不過如果他讓她來火,她一定叫他更來火。

  神工君最後嘆道:「我知道你真的喜歡他,也看出他真的喜歡你,但你心思澄澈,一派無邪,姓秦的小子可比你奸詐多了,當心他把你吃得死死的。」

  不存在誰吃誰,對她來說,歸根結底都是願意與高興,否則一百個秦元曦也無用。

  令狐蓁蓁去後山尋找秦元曦,師父不許他進師門大宅,他便在後山露宿枝椏,她尋去時,他正站在崖邊眺望山景,略顯寬大的衣領被風吹得緩緩搖晃,長髮被盡數吹去身前,露出後頸微微的凹陷,莫名顯得極乾淨清爽。

  她以為秦元曦要抱怨兩句,可他並沒有,反倒像個沒事人,笑吟吟地與她說:「此處山景幽麗,你師父真會選地方。」

  秦元曦並沒有叫她為難,一直露宿了半個月,師父才終於放他進師門大宅,從頭到尾只和他說了一句話:「好好照顧蓁蓁。」

  結果他現在故意氣她。

  令狐蓁蓁在睡夢中像要甩脫什麼似的狠狠翻身,不就是甲乙丙丁,她也有一堆,回頭就以牙還牙。

  恍惚中好像有人在耳畔悄悄和她說話:「蓁蓁,衣服鬆了,小心著涼。」

  修士有真言,著什麼涼。

  令狐蓁蓁埋進被子裡,躲避秦元曦的聲音,他非要叫她聽到似的,一路追進被子,又緊緊貼在心口上,漸漸往下,張口咬住已然鬆垮的腰帶。

  她一下驚醒時,總歸情況就有點不對,伸手急急去推,手腕又被壓在床褥間,秦元曦額頭壓著她的額頭,吐息似微風拂過唇角,柔聲安撫:「輕輕的……」

  這次他終於沒騙她,近乎愛憐地摩挲她瘦削了不少的下巴:「真的生氣了?」

  令狐蓁蓁掙扎不得,聲音微微發顫:「我努力練絕學,你卻故意氣我。」

  秦晞凝視她雙眼:「為了我才這麼拚命弄絕學?」

  是,是她想和他早點在一起,不做長老終究要回一脈山,沒有辦法日夜相伴。誰讓她又想做這個,又想做那個,對這世間貪心,自然要付出更多。

  他又不說話,按著手腕的手漸漸鬆開,穿過腰與床褥的空隙,又扶上她後背,緊緊抱住。

  耳鬢廝磨。

  令狐蓁蓁下意識追逐他的氣息,勾住脖子,指尖落在他後頸上,輕觸惹人愛憐的弧度。秦元曦總讓她在極致的喜歡裡摻雜一星惱意,想抱住他,又想咬他一口。

  秦晞捉著她的手放在髮辮上:「以後把你的髮簪給我戴上。」

  可那一看就是女子用的。

  令狐蓁蓁忽覺他又撫向自己的頭髮,聲音更輕:「我的髮帶給你用。」

  修士沒有世間嫁娶之禮,愛侶都是合則來不合則去,秦晞吻了吻她的眉毛:「我們若是普通人,你便該嫁給我。不過互換髮飾也一樣,別人看了就知道我是你的,你是我的。」

  「還有,」他將她抱起,像要藏起來似的環緊後背,聲音含糊,「這次不是故意氣你,不過為師就是這種人,徒兒早就知道,勞煩多擔待些。」

  令狐蓁蓁張口咬他耳朵:「我才是師尊。」

  秦晞報復似的也捏住她耳朵,趁她癢得渾身發抖,輕輕一笑:「今天不讓你做,乖徒兒,為師已替你想好絕學名和仙號,你須得回報我。」

  她終究沒能回報多久,因著睏倦沉沉睡去,夢中秦元曦替她繫好髮帶,將她的白珍珠髮簪毫不猶豫戴在髮辮上,攬鏡一閱,微微揚起眉梢:「從今往後,就這樣。」

  *

  那是九脈主剛就任兩個月的事,他的愛侶令狐蓁蓁憑借絕學「一念生死」晉升為千重宮長老,仙號彤雲君。

  九脈主的髮辮上從此不再繫發帶,只簪了根女子用的白珍珠髮簪。他顏色各異的髮帶有時繫在彤雲君的耳畔,有時繫在她纖長的脖子上,有時又繫在手腕上。

  秦元曦是令狐蓁蓁的人,令狐蓁蓁是秦元曦的人,髮飾為證。

  不管他是九脈主還是將來要做大脈主,不管她天南地北再往何處去,從今往後,一直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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