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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美味羅宋湯] 大明金主 (全文完)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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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9 00:09:11 |只看該作者
第一八零章 山『陰』張氏

徐元佐毫無知覺,帶了棋妙並幾個服侍的下人,檢查了一番自己需要的行頭、器具,高高興興地上了接幫過來的鳥船。…。…

那鳥船的船老大認識崇明沈家的旗號,又見徐元佐是讀書人,頗為客氣。

徐元佐與他言語不通,說不了什麼話,隻問他川資,他卻說到時候會與沈家結算。如此看來沈家在浙海上還算頗有些名氣,也受人信任。

徐元佐看重人力資源,也看重無形資產,不由將沈家的戰略合作潛力又提高了些許。

不過這些隻是閃念之間的事,甚至連徐元佐自己都沒意識到,就已經『交』給了潛意識『處』理。他的表層意識更關注即將到來的考試,同時還要準備一篇過得去的習作。

依照《左忠毅公軼事》的案例,提學看過以前的文章,也是可以不論考卷點取生員的。

徐元佐如果知道林大春是什麼人,恐怕就不用如此擔心了。

直到他在江邊碼頭看到了幾個熟悉的身影。

那是徐璠身邊的使喚人。

“佐哥兒!”那人先喊了起來,滿臉笑容地上來見禮。

徐元佐一愣:“你們怎麼在這裏?我義父也來了紹興?”

長隨答道:“佐哥兒有所不知,爹都已經來了旬『日』了。”

徐元佐笑道:“之前是聽說老爺和義父要來浙江,隻沒想到蘇州呆了並沒幾『日』啊。”

長隨含糊答道:“在蘇州是玩的,來紹興說是有正事。”

徐元佐了然,沒有再問。如果是他能夠知道的,徐璠肯定會告訴他,所以不必問。如果徐璠不告訴他,即便問出來也是討嫌居多。他隱約中將徐階和提學林大春聯係了起來,但是缺乏信息,無法建立起一道橋梁。

紹興一府八縣,山『陰』和會稽兩縣既是緊鄰,又都是郡城所倚。人常道天下文章屬浙江。浙江文章屬紹興,而紹興文章便落在山『陰』會稽兩縣上。這兩縣的文化名人,幾乎可以串聯起一部明史了。

寫小說若是以紹興為舞台,光是兩縣爭豔就能寫百萬字。

徐元佐坐在肩輿上。目光飛快地掃過行人的臉和路旁的店。發現同樣都是大明繁華之地,紹興與鬆江也是大相徑庭。

鬆江郡城裏的百姓行走在外,步速較快,麵帶微笑,卻是客套更多。頗類商賈。而紹興此地,無論是船工腳夫還是行人旅客,臉上都帶著恬淡的笑容,就像是從《欸乃》《忘機》琴曲裏走出的人物。

這便是一地文氣所鍾,莫怪此地能出嵇康,能出王羲之、獻之、謝安、賀知章、徐文長、張陶庵……

肩輿又換了烏篷船,倒是與朱裏的小船仿佛。若說源流,恐怕這裏才是正宗。

小船接連三艘,如同水鴨列陣而行,水流輕拍。嘩嘩伴響。徐元佐一時竟入畫中,心中暗道:真要讀書做學問,還是得來這等地方才好。

船陣在紹興府學學宮拐過一個大彎,走廟河過投醪河。沿途上所見,皆是名勝古跡。徐元佐隨手點問,船老大則告知以春秋戰『國』故事,又或是魏晉隋唐人物。

在這地方從小長大,好像不用讀書,隻是聽故老相傳,就能把中『國』曆史學個大半。決不至於搞混朝代,錯認馮京馬涼。

烏篷船出大河,入小渠,不一時到某戶人家後門。仆從上去通報說接得了元佐少爺。屋裏便有人排排出來,卻都是徐元佐不認識的。

走在最當先的一人三十有餘,而身形消瘦,給人羸弱之感。他身著道袍,帶頭站在自家小碼頭,等徐元佐下船。

徐元佐雖然不認識他。卻已經習慣了士林往來,並不怯場認生。

他跳上岸,並不上前,隻是站定,麵帶微笑。身後長隨自然過來,先對他道:“元佐少爺,這位便是此間主人,山『陰』名士,孝廉張老爺,雅諱上元下忭。”

徐元佐地位低,所以要先給他介紹張元忭,好叫他上前行禮。乍一聽這名字,徐元佐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被帶到了山『陰』張氏門前。他一振衣裳,上前執弟子禮,卻被張元忭一把托住,道:“朋友過也!”

徐元佐連忙道:“小子雲間徐元佐,曾聞先生令名,有傾慕之心而無仰望之緣,今當執弟子禮!”

張元忭還是不肯生受,又回了半禮。

徐元佐隻好隨他,卻不知道這位孝廉老爺為何如此謙遜。

見了禮,張元忭道:“朋友所著《幼學抄記》,真是好書。可見涉獵之廣博,令人欽佩。”

“不敢當,涉獵雖廣,於學之益甚微。”徐元佐道。

張元忭道:“徐朋友妄自菲薄也。『陽』明公說博文乃是約禮的功夫,能從此入手,何愁學問不進?”

徐元佐慚愧,他的知識多碎片而少『體』係,此時的士人卻是秉持一個『體』係進而推廣。兩者南轅北轍,也虧得占了年齡的優勢,人總以為他年幼,過眼書雖多,解讀不夠。若是到了三十歲上依舊如此,那就是竊學賣弄之徒,膚淺狡詐之輩了。

“博約亦要功深,小子識之矣。”

張元忭心中暗道:難怪徐老先生對此子頗有期望,果然悟『性』甚佳。我於他這般年紀上,卻沒有這般悟『性』。

徐元佐又問道:“敢問先生家諱。”

避諱之事古已有之,魏晉隋唐更甚古人。頭次做客人家也得問清楚人家的家諱。要避免用到人家的諱字,否則便失了尊敬,乃至於侮辱了。

這裏卻有個典故。

晉時,王忱某『日』去拜訪桓玄,桓玄用酒招待他。王忱因為剛服過『藥』,忌冷酒,就叫仆人去“溫酒”。誰知桓玄聽了嚎啕大哭。

因為桓玄的父親就是桓溫,一聽“溫”字就想起了父親,立竿見影痛哭流涕。

避諱最為誇張的時代早已經過去,經曆了蒙元之後,明人在避諱上並不如前人那般執著。同音字是早就不避了,即便當麵誤說了人家『私』諱,彼此也都能夠包容,不會有魏晉人那般『激』烈的反應。

張元忭為人至孝,不期徐元佐還能行古禮,心中感觀更佳,道:“家父官諱上天下複,曾任雲南副使。”

徐元佐暗道:那就更沒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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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9 00:09:22 |只看該作者
第一八一章 青藤先生

張天複在雲南副使任上遭遇兵敗,被彈劾下獄。.

『國』朝對於武將兵敗頗能容忍,而守土文官一旦兵敗則往往『處』以重刑。

眼看張天複『性』命不保,正是兒子張元忭馳往京師,上下打點,四『處』哀求,最終張天複得以削籍回鄉,逃過一劫。

這種不坑爹還能救爹出坑的兒子,足以令人欣慰了。

張元忭也是因此名聲大噪,孝名遠播。

張元忭知道徐元佐應該是知道的,隻是禮不行不明,這個過場總是要走的。

關鍵是要走得好看。

果然,徐元佐接下去便道:“小子曾聽聞有山『陰』人鎮雲南者,廉憲張公某因故落獄,而其子以至誠至孝,感天動地,使之平安而歸。隻因年幼,不曾知道詳細,莫不然正是先生故事?”

張元忭心中愉悅,笑道:“然也。”

“我隻聞先生文章學問蜚聲海內,原來先生更是孝道楷模,失敬!”徐元佐又行一禮。

此時人多淳樸,皮裏春秋還是政壇老人『精』的專利,任張元忭學問『精』深,也不能相信一個十四歲的少年能有這般功夫。更何況張元忭是真君子,就算將徐元佐剖開給他看,他也不能相信,更遑論懷疑。

張元忭這回隻是淺淺回禮,因為他從心裏已經將徐元佐視作自己人了。

短短一路走來,逮至偏廳,徐元佐就見徐階徐璠在座,還有個麵容憔悴,看起來像是到了八輩子血黴的邋遢文士陪坐。

徐元佐落後張元忭兩步,方才騰出空間可以小步緊走上前,拜見大父、義父。張元忭根本不知道徐元佐跟徐璠的關係,聽徐璠之前說過“吾兒”,又聽他說起“徐元春”,還以為徐元佐多半也是嫡子。

至於那個邋遢文士,好像對什麼都不介意,一副哀莫過於心死的模樣。

徐階笑吟吟叫徐元佐起來。道:“見你與子蓋挽臂而來,似有故舊。”

徐元佐一笑:我跟張元忭先生的重孫倒是神『交』久矣。

張岱是正是張元忭的嫡長重孫,『精』通文史,兼善琴、棋、書、畫、茶、戲、骨董、金石……有謙者說。張岱是晚明小品集大成者;若不太謙虛,則有“吾越有明一代,才人稱徐文長、張陶庵,徐以奇警勝,先生以雄渾勝。”

能與徐文長並稱越郡一代文傑已然不易。而評價更在徐文長之上,可見一斑。

可惜現在張岱他父親還沒有出世,他爺爺也就是張元忭的長子,現在大概也隻衝齡。

“元佐年雖幼,不掩君子之風。”張元忭落座笑道,又指那文士道:“元佐,這位先生乃是我越郡俊傑,之於今『日』,誠如二陸、右軍之於魏晉,四明、放翁之於唐宋。而論及奇謀定邊。揮斥方遒,無人能及此君。”

聽到這麼高絕的評價,在配上如此一副灑『脫』不羈的模樣,徐元佐『脫』口而出:“莫不是徐青藤?”

徐渭瞟了一眼徐元佐,嘴角抽了抽,輕輕抱拳一拱:“正是不祥。”

徐元佐一時間竟然忘了明朝禮數,隻是直勾勾地看著徐渭。

關於此人的典故無須多言,徐元佐隻記得某年他去澳門看《青藤白『陽』》展,幾個連中文都不認識的歐洲人,站在徐青藤的狂草前低呼長歎。也有某位他曾相『交』的畫壇前輩。說每次看到徐文長的字都會忍不住掩麵而泣。

這份藝術感染力,五千年中罕見。

他的青藤畫派開一代畫風,讓鄭板橋願為他門下走狗,齊白石恨不能為他鋪紙研墨;

他的文章可以引領越中靈逸文風。又能作表成賦,進呈天子;

他的曲藝直接影響了湯顯祖,《南詞敘錄》是第一部南曲理論專著。

他的詩詞直抒『性』靈,為公安派所繼承;

他在胡宗憲幕府之中,出謀劃策,計略徐海。策定王直,布衣為督撫師……

徐文長幾乎達到了一個布衣隱逸的巔峰。

隻可惜正應了“命運多舛”四個字。

九次自殺未遂,發狂殺妻入獄,隻能“『獨』立書齋嘯晚風”。

徐元佐終究是文科生的靈魂,『情』感上遠比講求邏輯和『精』準的理科生豐富。此時看著徐渭,就像看到了一出悲劇,幾乎眼淚都要湧出來了。

“傾慕久矣。”徐元佐緩緩下拜,一拜到底。

徐渭並沒回禮,隻是道:“愚承蒙徐公援救,方能坐此。”

徐元佐望向徐階,腦中再次恢複了清明,起身落座。

徐渭殺妻入獄是在嘉靖四十五年,也就是三年前。隆慶二年的時候因為治辦母親的喪事,短暫出獄,旋又被羈押牢中。如果沒有徐階的強勢介入,恐怕他隻有等到萬曆改元,大赦天下才能出獄了。

這絕不是徐元佐抬高徐階,因為徐渭有兩個同鄉摯友,一位是同列“越中十子”的諸大綬,一位就是眼前的張元忭。

諸大綬是嘉靖三十五年丙辰科狀元郎,如今為侍講學士掌翰林院院事,深受天子器重。他一路清流,若非天不假年,必然是閣輔中人。

即便如此,諸大綬也沒能救出徐渭。

徐元佐再望向徐階,感『激』之中卻帶著不解。

徐階在徐元佐看來是政治生物,屬於尼采所謂的“超人”,已經超越了凡人的境界。

徐階斷然不會不知道,徐渭是胡宗憲的幕僚,被胡宗憲視為布衣之師。

當時徐渭常常與朋友在市井飲酒,總督府有急事找他不到,便深夜開著大門等待。有人報告胡宗憲,說徐秀才正喝得大醉,放聲叫嚷,胡宗憲反而加以稱讚。

胡宗憲權重威嚴,文武將吏參見時都不敢抬頭,而徐渭戴著破舊的黑頭巾,穿一身白布衣,直闖入門,縱談天下事,旁若無人。

而胡宗憲被構陷下獄,死於囚中,徐階雖不能說是主謀,但見死不救肯定是有的,落井下石推波助瀾也說不清。

更何況,徐渭還曾為首輔李春芳幕友,順理成章將這位政壇好好先生氣得不清。那位麓石公可是徐階的政治盟友,目今的元揆。

徐階肯出手救他,實在是出人意料之外。

徐元佐這回終於見到兵法所謂“善於功者動於九天之上”了。雖然所有人物和關係在他心中都有張譜係,但是中間明顯缺了一條主線串聯,以至於雲山霧罩,完全看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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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9 00:09:34 |只看該作者
第一八二章 言為心聲

徐渭徐文長的名聲太大,以至於其他人對徐元佐的反應都覺得是理所當然。

不過徐渭的名聲終究還是被徐階的氣場壓了一頭。

徐階隻要一開口,沒人能夠開小差,全都靜靜傾聽。這不僅僅是因為他曾任元揆而具有的威勢,也因為他的學識修養而產生的氣質。

“文長是彭山先生弟子,元佐是夫山的弟子,子蓋是龍溪先生弟子,老夫是雙江公弟子,今『日』之會,可稱‘山水之後’也。”徐階開玩笑道。

眾人皆笑:可不是麼?雙江龍溪都是水,彭山夫山都是山。

徐元佐一笑之後方才回過『精』神,心中暗道:龍溪是王畿的號。王畿從『陽』明公學,開浙中派,如此說來張元忭還真是根正苗紅的心學弟子。

隻是徐渭名聲太大,反倒將他師父季本季彭山的光環掩蓋了。想想也是,徐渭隻靠一介秀才功名行走宰相大吏之門,不為人知的資源肯定不少。

自家師父何心隱老先生雖然就隻教了《論語》的讀書法,但一字師都是師,何況傳授秘法的師呢!徐元佐自然不會否認自己身為何心隱之徒的身份。

如此說來,純粹是因為王學這道門戶,叫眾人匯聚在此?

徐元佐心中還是覺得有些未盡之意。

徐階又對徐元佐道:“此中你年紀最少,所學最雜,根未深而枝葉已成,這是老夫最為擔心的事。”

徐元佐『精』神一振。

他最初見徐階,眼中隻有一根『黃』金大象腿。

隨著後來步步深入,徐階的麵孔總在光與暗之間變幻。

這兩『日』徐元佐在海上。見『日』出魚躍,海波不息,隱隱有些感悟,曾經的是非、美醜、『愛』憎,好像淡去了許多。

此時此刻。徐元佐總覺得徐階能為他破除心中『迷』惑,不由專心。等聽到徐階說他“根未深而枝葉已成”時,真是深契於心,自己一直以來的擔憂、恐懼、煩惱,好像都有了答案。

答案便是他沒有根。

或者說,他的根不在這裏。

哪怕他可以行禮如儀。但總覺得自己是個外來客。

隻聽徐階繼續道:“此番林石洲看我薄麵,將你提來紹興考試,入學多半是可行的。”

——原來林大春果然是因為徐階才題考自己。

徐元佐心中暗道。

“我也與石洲說了,你年紀太小,要他擋一擋你。”徐階道。

——不擋都可能要露餡。擋一擋還怎麼入學?

徐元佐躬身行禮:“孫子學問尚未紮根,冒進科場的確不妥。”

徐階問道:“若是他要你在弱冠之前不應鄉試呢?”

儒學包括了學術和信仰兩個層麵。

從學術上而言,隻要水平夠高,你管我幾歲中舉人幾歲中進士?大明律又沒有限製赴考年齡!

從信仰而言,士大夫卻不願意看到良才美質因為過早進入名利場而失去修學的大好歲月。

如果十幾歲就能有中進士的實力,這樣的絕倫天資,為何不多花幾年功夫好好治學,努力成為一代大儒呢?

這可不是神童驕子自己的前途『私』事。而是整個文教、萬千生民、千古教化的大事。

狀元誠可貴,鴻儒價更高啊。

三年一個狀元,哪裏比得上五百年才出一位的“王者”。

徐元佐一樂:這算是給秀才的條件麼?

“孫兒希冀生員身份。無非是行走遊學多承其便。莫說弱冠之前不應鄉試,便是終身不碰製藝,也是無妨。”徐元佐毫無芥蒂,張口道來。

徐階麵帶笑意。

徐璠就差笑出聲來了。

徐渭苦笑:“衝齡。”

張元忭卻正『色』道:“得夫山先生真傳矣!”

徐元佐無心而出的一句話,正是暴露了他對做官的看法——隻是一種資源。如果能夠掌控這種資源,何必要躋身其中呢?

隻需要再微微引申。便是:我不忠君。

徐階是早就看穿了徐元佐的內心。

徐璠是覺得這話太過孩子氣。

徐渭看到了自己曾經那股狂傲不羈。

張元忭卻被泰州學派目無君主,赤手搏虎的魄力撞了一下腰。他學的浙中派一直被詬病趨於老、佛。可想而知是一向溫和恭讓的。

“就怕你這般應對。”徐階輕輕道:“若被宗師誤會隱逸,如何是好?”

徐元佐微微蹙眉。

儒者反對隱逸。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獨』善其身是在困窘時的蓄勢,也就是《周易》中“潛龍,勿用”之義,而後還是要兼濟天下的。就如“道不行乘桴浮於海”並非逃避隱逸,而是有重開華夏,再破洪荒的意味。

正所謂真人麵前不說假話,因為真人如鏡,能映出毫發。用再多的知識,都不可能掩蓋一個人內心的思想真相。

“小子並非有隱逸之心,隻是不執著於仕途罷了。”徐元佐解釋道。

“懷才而不仕,要麼是君主無道,要麼就是無父無君,你是何者?”徐階緩聲道。

徐元佐皺了皺眉,恐怕這的確是這個時代儒者的共識。他試探道:“大父,為何就不能走出一條新路來呢?”

“一條教生民以之為堯舜,執末業而達於至道的新路麼?”徐階反問。

——咦,給您這麼一說,好像很不錯的樣子呀!

徐元佐頗有些碰到知音的感覺,不過他察言觀『色』也知道徐階隻是點破、歸納了他的思想,遠遠談不上讚同。

張元忭搖頭道:“泰州之學,過於偏『激』了。”

就連徐渭都『欲』言又止,顯然也不是站在徐元佐這邊。

徐璠雖然是徐階的嫡長子,也的確有才幹。但他礙於資質,在學問一道上進展頗慢,算不得學者,此刻被排除在外隻能看熱鬧。由他身上也可見:學問實乃公器,就連父子都無法『私』相授受。

徐階端茶抿了一口,岔開話題,道:“明『日』你見石洲,我也不會替你說話。今『日』閑聚,便說兩樁石洲軼事,大家權作玩笑談資。”

——好耶!我最喜歡聽人八卦了!

徐元佐心中一樂,知道這是徐階在給他劃考試範圍了。

隻要認識了考官是個怎樣的人,那麼猜到他的考題就很簡單了,至於答案嘛,隻需要想想看,如果是考官自己遇到這種題目會如何『處』置,自然呼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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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三章 林大春其人

“石洲是『潮』州人。”徐階緩緩道來,就像是給孩子們講故事的老爺爺。

“聽說他小時候三四歲還不會說話,但一開口說話便能成文,又有過目不忘、一目七行的本事,所以鄉『黨』以他為神童。”徐階說著,看了一眼同樣是“神童”的徐元佐。

徐元佐暗道羞愧。

徐階繼續道:“石洲是庚戊科賜同進士出身,彼時嚴分宜正執文柄,凡後進有文名者皆招致門下。為此曾令嚴世藩和門客前往遊說石洲為嚴嵩司奏記。石洲以疾辭,呵呵。及後,嚴分宜又派人暗示石洲,說吏部選新進士入中書值閣,已首列石洲之名。誰知石洲再辭不就。結果授了行人司行人,奉命出使秦『國』。”

徐元佐暗道:原來是個剛正不阿,反抗嚴嵩的狂狷之士。是了,反抗嚴嵩就是徐階主謀,既然林大春肯看徐階顏麵,多半也是徐階麾下戰將。

徐階緩了緩,又道:“各地藩王雖然表麵風光,對於禮部卻是十分巴結。行人傳王命到諸府,則藩王多有饋贈,『獨』林石洲不取一文。”

徐元佐心中暗道:聽起來又像是個海瑞式的清官……

徐階微微閉目,想了想繼續道:“曾有一位新科進士在聖駕前告石洲‘『私』意廢公’,將他原本能夠點解元的卷子取在榜尾。”

與進士登科錄、會試錄一樣,鄉試之後各省也都會出一本《鄉試錄》,民間也有《同年便覽》、《同年序齒錄》之類的名冊。這種名冊當然是以名次排列,當頭就是頭名解元,然後是第二名亞元,第三四五名經魁,第六名亞魁。

這個文檔通行全省,呈報禮部備案,甚至可能流傳後世。對於家族而言,能出一個解元更是莫大的榮幸。

而普通舉人則在手冊之後,榜尾恐怕就得倒著翻了。

從解元到榜尾。這何止是心『情』低落?簡直是吞了一隻蒼蠅!雖然有營養——能中式就很不錯了,但是惡心人啊!

尤其不同於宋朝,舉人是一次『性』的。明朝的舉人已經可以有官身了,屬於『國』家儲備幹部。這個名次就是鐵板釘釘,伴隨一身的。所以對於那些看重榮譽的人而言,取不中解元,寧可不要上榜,下回再考。

顯然這位告禦狀的進士就是這種人。

“石洲淡然對曰:此君卷中把‘羣’字。寫成了‘群’字。君羊並列,不合『國』朝考『體』,有欺君之嫌。上命禮部察試卷,果然如石洲所言。”徐階隱去了那位進士的名字,不過可想而知他的前途有多黯淡了。

徐元佐聽了微微有些擔憂:這很嚴格啊!

張元忭見徐元佐蹙眉,不由動了助他一臂之力的念頭。他笑道:“石洲公是『潮』州人,想來不是『陽』明公弟子吧。”

徐階道:“石洲的確不是王門中人,不過他與陳五栗『交』『情』匪淺。”

陳子號五栗,本名文學,字宗魯。『陽』明公被貶貴州龍場任驛丞時。他曾師事之,開『陽』明心學黔學一派。

林大春雖然不是王學弟子,但是與這樣一位開派大弟子往來密切,多少會受到一些熏染,起碼不會對王學視若洪水猛獸。

徐階停了停,問張元忭道:“我聽聞石洲兩任督學浙江,開門講學,吳中人士渡江問業者『日』益,子蓋可曾去聽過?”

張元忭道:“石洲先生在浙江有兩大的盛會,一是於武林選拔諸生入貢太學;二是在浙中搜求有關人物。著為列傳若幹卷呈進,以充修《實錄》。至於講學其實並不多,也無甚出人之語。”

徐元佐知道張元忭是個謙謙君子,隻會揚人之善隱人之疾。斷不會貶低別人故作高妙。一句“無甚出人之語”,可見林大春在學術道路上走的並不深入。

徐階顯然對林大春十分熟悉,並不以為怪,旋即又問了紹興地方史誌的話題。

張元忭對答如流,如數家珍,盡顯風雅。

眾人談了一會兒。移步飯廳,一人一張食案,婢『女』呈上攢盒。

徐元佐一直以為攢盒是臨時帶飯帶點心的飯盒,沒想到正餐上也可以用。

那婢『女』又為徐元佐將攢盒裏的一格格不規則的小格子取出擺在食案上,倒像是小孩子玩的七巧板玩具。

徐階撫須笑道:“越人真是靈秀。”

張元忭臉上一紅,道:“學生也是從俗之人,如今用攢盒就餐漸已成風,倒也是有些好『處』:節儉。”

徐元佐看著這些做工『精』美的漆器攢盒,隻一個小碗入手便極沉,顯然是名木所作。外表描金繪彩,根本不是便宜貨。若說節儉……恐怕是跟官窯瓷器、金盤銀碗比較而言。

不過越菜清雅『精』致,注重“清香”兩字。尤其是張元忭這樣的官宦之家,還要用各種花露花醬調味。一餐完畢,齒頰留香,腹中雖然不饑,卻有種沒吃過飯的感覺。

——還真是養生。

徐元佐用茶漱口,發現這漱口茶竟然不比自己平『日』辦公時用的茶。

——外表看起來衝上清雅樸素,隨意一個小細節都是用銀子堆出來的啊。

徐元佐心中暗道:這種生活中釋放出來的美學,果然可以秒殺一片大紅大綠金碧輝煌的豔俗暴發戶了。

徐階因為上了年紀,便回雅舍小憩。

徐文長本要告辭回去,被張元忭留下下棋,徐璠旁觀。徐元佐則借用書房,看書練字,準備應考。

過了個把時辰,張氏宅子又熱鬧起來。

原來是張元忭的父親張天複帶著孫子從鑒湖別墅回來了。

徐階這個層麵的客人到訪借住,張天複是無論如何不得不回來的。

徐元佐對張天複並不感興趣,隱約還覺得文人打敗仗有些丟臉。你即便不能像熊廷弼、盧象升、孫傳庭那樣直接上陣砍人,起碼也該能夠運籌帷幄啊。何況雲南那邊,對手不過都是些土人。

當然,這些話是不能當麵說的。徐元佐自認是個商人,是個有文化的商人,又不是沒文化的憤青。

倒是張元忭的長子張汝霖頗為令人的側目,小小年紀已經流露出了非凡的靈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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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9 00:09:59 |只看該作者
第一八四 有鳳『毛』

張汝霖的長孫張岱聞名後世,而他本人卻是靠孫子寫的家傳方才為人所知。

這並不意味著他是個無足輕重或者平庸之輩,事實上他是第一批可以歸入晚明士大夫標簽的人。

張氏在張汝霖之前,雖然有錢,也舍得花錢,但還是以勤儉為美德。

譬如徐元佐所感歎的:人家的漱口水比他平『日』的茶還要好,但誰能想到張元忭的妻子還要親自織發巾出售。

這對於某些人而言簡直不可思議,甚至像是行為藝術,但對於正統的儒門家庭而言卻是理所當然:家裏可以花錢,可以奢侈地穿金戴銀,但不能浪費,更不能忘記勤儉持家的根本。其中也包括浪費人力,所以主婦紡織、刺繡都是分內事。

這是一種人生哲學:無論貧賤富貴,該做的事不能懶。

有些人讀了書願意去踐行這種哲學,而有些人卻視之荒謬。

古往今來,莫不如是。

張氏從張汝霖之後,則『日』益奢侈,徹底告別了勤儉家風,走上了奢靡之路。

並且不以為恥,反以為當然。

張岱在自撰墓誌銘中直說: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

這都是受到了張汝霖的影響,聞名遐邇的張氏聲伎也是他開的頭,帶動了江南勢家自蓄戲班的風氣。

不過此刻,徐元佐讓看著眼前這個的八歲大的清秀少年,隻是微笑相對。

“這位便是撰出《幼學》的徐生,你自視甚高,能並坐耶?”張元忭對兒子頗為嚴格,每天晚上監督兒子讀書,非到夜分時方準入寢。

張汝霖如同大人一般向徐元佐行禮:“久仰先生。”

徐元佐笑著回了禮,但是看他這麼小,想來也沒讀多少書。不好多說什麼。誰知道張汝霖卻將徐元佐視作前輩楷模。『硬』是背了幾首詩,要徐元佐點評。

八歲少年的詩,童真則有,功力卻怎麼都談不上的。就像是塗抹出來的蠟筆畫。

徐元佐客套兩句,理所當然抬舉道:“實有鳳『毛』。”這是當著張天複、張元忭說的。是說給大人聽的。小孩子哪裏聽得懂。

隻見八歲的張汝霖微微一愣,認真道:“我沒有呀。”

在座眾人都是飽學之士,已經笑成一片。

見大人們開懷大笑。小汝霖越發疑惑,緊緊盯著徐元佐:“我便連『雞』『毛』都沒有。哪有鳳『毛』?”

徐元佐上前輕撫張汝霖的腦袋,笑道:“哥哥給你講個故事。”‘

張汝霖不滿地逃回父親身邊,頗有些委屈。

“南朝劉宋時候。孝武帝曾誇讚謝超宗——便是謝靈運的孫子,謝鳳的兒子——誇他‘超宗殊有鳳『毛』’。正被在座的大將劉道隆聽到了。”徐元佐對張汝霖侃侃而談,兼顧在座諸君,真像是個講慣故事的老手。

“劉道隆出了皇宮之後。想人都說‘鳳『毛』麟角’,既然知道謝家有,便駕車去了謝超宗府上看稀奇長見識。他對謝超宗道:‘我聽聞閣下家中有異物,何不拿出來看看啊’?謝超宗當即回道:‘懸磬之家,焉有異物?’也就是說:我們是正派好人家,哪裏來的異物!”

張汝霖眼睛一閃一閃,也被這故事吸引進去了。

他曾聽說過謝靈運,知道是個了不得的先生,能做詩。雖然不知道孝武帝,也不知道劉道隆,對謝超宗卻是頗有親近。

“劉道隆道:‘聽聞君家有鳳『毛』’。”徐元佐道:“你知道那時候人們把家諱看得極重,謝超宗的父親名叫‘鳳’,他當麵叫出來,謝超宗連鞋都顧不得穿就跑進內堂去了。劉道隆還以為謝超宗去取‘鳳『毛』’了,坐等到天黑都沒見謝超宗出來,隻好回去了。”

“世上本沒有鳳『毛』吧?”張汝霖見周圍大人都麵帶微笑,怯怯說道。

徐元佐微微點頭:“然也。所以大人們說的‘鳳『毛』’,是說小孩子有其父祖之風,是誇這孩子有出息,像他的父親、大父,並非說他有稀奇的鳳凰『毛』。”

張汝霖這才鬆了口氣,道:“我還道謝超宗與我一樣,被人誣了呢。”

眾人又是歡聲一片。

……

當夜徐元佐自然也是住在張家。

徐渭早早就回去了,看得出他也是迫於搭救之意,方才陪坐。徐元佐倒是很想跟徐渭聊聊,但是自己的身份終究是個障礙,作為仰慕者纏上去,卻不是他的風格。

因為張元忭慣例要監督兒子讀書,所以晚上並沒有節目。

徐階早早就睡了,徐璠睡不著,便叫徐元佐過去說話。

一番問答之後,徐元佐終於問道:“父親,大父來紹興,莫非單是為了孩兒進學的事?”

徐璠笑了笑:“那不過是順手之勞。你莫外傳:林石洲與你大父並非隻是‘有舊’。”

——他們還是一起扳倒嚴嵩的戰友,對吧?

徐元佐等著徐璠說出答案。

徐璠道:“世宗太子早夭,今上與景王爭位。林大春偵知附景大臣名錄,將之密告你大父。他們二人看似『交』『情』平平,卻是有比肩定『國』之功。”

徐元佐被嚇了一跳:隻以為他們是反嚴嵩站在一起的,沒想到在奪嫡嗣位這麼大的事上都暗中勾結——溝通!

還有什麼樣的『交』『情』比這更大的?

“你的縣試考卷……”徐璠小聲道:“永翰給了些提示吧?”

——抱歉,你小看你義子了,我是找了鄭老師當『槍』手。

徐元佐抿了抿嘴唇,微微點頭。

徐璠大笑一聲,直起身道:“你大父何等人物,一眼就知道不是你能做出來的,便與石洲先生說了……”

徐元佐心中一緊,砰砰作響,宛若戰鼓:怎麼可能!徐階怎麼可能大義滅親!

“叫他不要考你時文。”徐璠繼續道。

徐元佐長吐一口氣:老大人啊,您這是玩我啊!

“那明『日』是考我詩詞?”徐元佐對此倒是頗有信心。

“考古文。”

“古文!”徐元佐登時腦袋一脹,大概知道了徐階的邏輯:肯定是覺得這孩子讀的古書多,能寫出《幼學》,寫古文絕對是展現才華的好機會。

然而徐階哪裏知道,徐元佐的古文,與時文水平相比也是高出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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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9 00:10:12 |只看該作者
第一八五章 麵試

縣試一般在二月,府試在四月,這都是常設『性』考試。

道試則是三年兩考,因為一省隻有一名提學官,要跑完整個省是很累的——又不能走馬觀花,還得監考、閱卷、答疑、開講、飲宴、『交』際……所以有的提學官三年時間都未必來得及跑完整個轄區。

這也是提考製度的誕生源頭——考官來不及跑,就隻好叫考生盡量靠攏過來。

說到底,提學官負責道試隻是一部分工作內容,他們還要負責更重要的科試和歲考。

因為文教大省積累下來的生員太多,如果人人都要考舉人,那麼鄉試的負擔得有多重?所以才有科試和歲考作為資格考。

歲考顧名思義是每年的考核,分六等。一等是優等廩生,可以直接參加鄉試。六等是不合格,要被革除生員帽子。在太祖時候,不同等級的懲罰也是不一樣的——不好好讀書就要挨板子。如果能穿越,大明的讀書人肯定都投奔共和『國』的各大院校了。

科試是正兒八經的資格考試,在二三四五等生員之中選拔有機會考中的,送到南北『國』子監讀書。南北『國』子監另有一套升級打怪——咳咳,升學考試製度,分流一批監生為官,其他有誌於前途的考生回頭考鄉試。

相比鄉試,確定府縣學的入學資格反倒是耗費時間、而重要度又不高的繁瑣事。

這也是提學官對於神童、案首的寬容度極大,一方麵給地方官員麵子賺點人『情』,一方麵也是給自己減負。

有《幼學抄記》打底,縣試案首身份護身,林大春提考自己轄區內的童生就完全沒有程序問題。等到了之後,說些場麵話,進行一次非正規的考試,隻要過得去就給個生員名額,既全了與徐階的『情』誼,也免去了很多麻煩。

如果等到了鬆江正兒八經開考。非但得閱卷,還得為徐元佐的名次費心力。萬一沒『處』置得當——比如徐元佐寫出了一篇中庸的卷子,名次給低了會掃徐階的顏麵,給高了又損自己的名聲。總是一樁麻煩。

在外地就方便多了。

反正紹興學子才不關心鬆江那邊的名額呢。

徐元佐一大早就被張元忭護送到了紹興府學宮。

今年紹興府的生員已經取完了。林大春還要準別監考紹興府學、山『陰』會稽兩縣縣學的歲試。間歇還要去各地的社學抽查教學質量,要考核教育『體』係官僚的工作業績——朝廷最近老是在提考成的問題,張江陵還想恢複到太祖時候的舊製。

在一大堆煩心事壓迫之下,林大春看到徐元佐的時候,已經暗暗下了決心:最多給你一刻鍾。

“你的時文我看過了。”林大春麵無表『情』。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

徐元佐知道內『情』,坦然麵對。

林大春道:“我並不為之喜慶。你年紀尚幼,而時文筆法之老練,可見沒有少下功夫。有為學之資,盡付諸功名,得耶?失耶?”

“宗師容秉:功名乃是敲門磚耳。”徐元佐行禮道:“若無生員冠巾,學生不能外出遊學,不能請益明師,而鴻儒不屑與白丁往來,錯過機緣。故而學生求取功名。正是為了求學。”

林大春麵『色』稍霽,道:“則你所長者何?”

徐元佐想了想,還是把“詩詞”吞了回去。他已經知道林大春要考他古文,再說詩詞非但改變不了什麼,反倒惹來一通教育。更何況,他的詩詞強在背誦,真要三五七步寫一首驚世絕豔的試帖詩出來,卻是沒那個功夫。

“回宗師,小子平『日』『愛』讀古文。”徐元佐道。

林大春早就預設了這個答案,並不覺得意外。道:“喜讀什麼文章?”

“先秦諸子,兩漢論賦,唐宋雜文,皆有所涉獵。”徐元佐道。

林大春難得地咧嘴笑了:“豈非博而不專?若去其一。則何如?”

張元忭微微皺眉,卻是覺得林大春有些過於欺負小朋友了。依他看來,徐元佐天資縱橫,但是虧在年紀上。你就算從娘胎裏出來就開始看書,什麼事都不做,看到十四五歲又能看多少?

而林大春的問題。卻不是光看書能解決的,還必須要遊學。

隻有四『處』遊學,與鴻儒『交』往,才能知道如今古文的源流,以及派係之爭。一個不曾遊學參訪的少年,最多從父兄那裏聽得一鱗半爪,如盲人摸象,焉能得其全貌?

想到徐階徐璠都不能親來,自己就是徐元佐的後援,張元忭清了清喉嚨,起身行禮道,正要說話,卻被林大春止住了。

“子蓋稍安勿躁,且聽他說。”林大春又對左右學官道:“若是他能答得好,我豈吝嗇一個案首?若是答不好,且回去再讀三年書罷。”

徐元佐腦中轉了轉,悠然道:“大宗師表麵上問的古人,實則問的是今人啊。”

林大春略有吃驚:果然是個悟『性』極高的。

“前七子文必秦漢,首倡在前……”徐元佐突然腦中一個『激』靈:前七子是李夢『陽』、何景明那批正德文士,但是後七子的概念應該是在隆慶中才最終確立的。他臨時改口:“唐、歸呼應在側,在小子看來,並非抵觸。”

“前七子?豈有後七子耶?”林大春還是抓到了這個詞。

“乃是李滄溟(攀龍)、王鳳洲(世貞)等嘉靖七子,區別於李空同(夢『陽』)等正德諸君子,故稱前後。”徐元佐解釋道:“此複古者諸君,所求‘文則秦漢,詩必盛唐’,主張一也,故可同論。”

張元忭聽了微微頜首,的確是有底蘊人家出來的孩子。尋常人家的孩子,這般年紀能讀完前三史已經是很了不得了。

林大春道:“荊川(唐順之)、震川(歸有光)諸君與十四子相悖,你為何說呼應在側。”

張元忭不得不給徐元佐遞個小紙條,翻譯道:“荊川、震川皆以唐宋為法本,而前後七子不以文字落入開元以下,何『處』呼應了?”

文學鑒賞是很主觀的,有人喜歡四六駢文,有人就喜歡散文吟詠。這說到底是審美不同,未必能分高下。而一旦有了審美,就有了“惡惡”,也就有了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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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9 00:10:27 |只看該作者
第一八六章 少年說

在十四子的複古派看來,唐人至開元之後就有了暮氣,宋人隻會拾人牙慧,十分可鄙。

至於元人,呵呵,粗俗之徒不足論耳!

甚至連唐宋八大家, 在他們看來也隻有“尚古文”——提倡古文運動,是他們的閃光點。

而唐順之、歸有光領導的唐宋派,則覺得行文應該直白些,秦漢時候那種堆砌各種生冷典故,文字佶屈聱牙的風格實在討厭。應該學學唐宋,尤其是韓柳歐蘇等八大家的文章,簡明扼要,不重辭藻,而辭章之美躍然紙上。

文學審美的差異令這兩派直接對罵,而且言語極重,偶爾還有人身攻擊,放在後世許多論壇都有可能被版主關小黑屋呢。

“雖然各有所美,各有所惡,但是‘言之有物’卻是諸君所共識。”徐元佐道:“小子以為,隻要言之有物,能為載道之器,皆是一『體』。故小子讀古人文章,隻求其實物;讀今人文章,隻觀其載道。至於文風如何,何足道哉?恐怕這也是十四子之本意,而唐宋大家之所求。”

林大春暗笑:果然是少年之人,不知道人心爭執,豈會因為一同而存百異?

他道:“言之有理。你可帶了往『日』習作?”

“來得匆忙,並未帶來。”徐元佐暗道:往『日』不寫作文,真不好意思。

林大春略有遺憾。

“請大宗師命題,小子這就寫來。”徐元佐又道。

林大春心中一動,道:“便以‘少年’為題,寫篇古文。”

“敬諾。”徐元佐躬身告退。

徐元佐不知道林大春是怎麼想到“少年”這個主題的,但既然出了題目,斷然沒有討價換件的道理。更何況“少年”一題。正中徐元佐懷抱。

張元忭聽了此題,心中第一個反應是《孟子?萬章上》。

“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有妻子,則慕妻子;仕則慕君;不得於君,則熱中。大孝終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於大舜見之矣。”

意思是說:人在年少的時候,會依戀父母;知道美『色』,懂得找對象了,就傾慕年輕美貌的『女』子;有了妻子,就眷念妻子;做了官就一心放在君主身上;得不到君主的正反饋,心裏就熱辣辣地難受。具有最大孝心的人,才能終身眷念父母。到了五十歲上還眷念父母的,我隻在偉大的舜的身上看到了。

從立意角度而言,少年一題正是與“立誌”、“恒心”、“大孝之始”等等聯係起來的。

張元忭不知道徐元佐打算采用哪種文『體』寫。所以大概揣測了一番,覺得難度不大。如果正統來寫,可以循著孟子的意思寫,無非就是少年之人要立誌,且支持以恒。如果要劍走偏鋒,可以從《周易》入手,以少年為潛龍,推演十二消息之卦。也能讓人驚豔。

張元忭是博學鴻儒,徐元佐卻不是。

他是個文科學霸。

第一個反映在他腦中的並非孟子。而是梁啟超。

當年梁啟超曾有一篇收入中學語文教材的文章:《少年中『國』說》。

此文是個將死老朽,前途絕望而寫出來寄語後輩的抒『情』詩,除了文辭上還有些排偶、比喻等可以拿來教中學生寫作手法,就隻有題目和立意有些價值。

整篇內容都是感『情』強烈,而邏輯欠缺,就比如膾炙人口的一句: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簡直可笑。

長輩老師都是愚昧的,怎麼教出智慧少年?長輩老師都不智,智慧的少年隻會被視作瘋了的少年,還指望『國』家智慧……先篡權奪政吧。

至於少年富則富,少年如何富?休學去開軟件公司?還是創立“非死不可”?

指望萌芽狀態的水稻結出飽滿的顆粒。真是有種反差萌呢。

徐元佐如果照抄過來,實在太砸自己“神童”的名聲,即便後人也會吐槽他是“神經病兒童”。

不過公允地說,梁任公將少年與『國』運捆在一起,的確是推開了一扇窗。

隻需要將“少年之『國』”改成“『國』之少年”,文章的利益和格局就上升到了指點天下的高度。

“世有三歲之翁,亦有百歲之童。”縣學教官看了徐元佐落筆,連忙抄了下來,送到廳中,呈給林大春。

林大春正與張元忭說話,見這麼快就有文字呈了上來,笑道:“小友文思卻是敏捷。”他展紙讀了出來,微微詫異:“先聲奪人,有點意思。”

張元忭聽了,微微一沉思,道:“三歲之翁,百歲之童,接下去便是要說赤子之心了。”

“恐怕不好把握。”林大春既有些期待,又有些擔憂。

赤子之心討論的是心。

《禮記》所謂“總包萬慮謂之心”,這是最早賦予“心”哲學概念。其後為了滿足古人的哲學需求,心正『處』於身『體』中間——上中下的中,如同天子『處』於天地人之間,『國』君『處』於君臣民之間,所以心的『精』神層麵意義與實『體』器官相融合。

到了目今,古籍中將瘋癲之症與大腦聯係的非主流思想大有傳播。

內丹學的發展告訴人們,真正主宰思考、思想的是大腦,或者說是大腦區域。李時珍就說“腦乃元神之府”。當然,他們都是唯心主義者,並不相信大腦本身有思維,而隻是思維所寓居的物質基礎。

反正這個口水仗打了很久很久,在徐元佐穿越的時候還沒打出個勝負。沒有任何一位哲學家宣布終結了唯心唯物之爭——『精』神病院倒是有不少這樣的終結者。

這就意味著,徐元佐要講“心”,講“赤子之心”,從縱橫兩方麵闡述,都是極大的題目。

誰知再次傳上來的時候,卻是“人既如此,『國』亦亦然。”

這個甩尾漂移叫廳上兩位大才著實愣了愣,彼此都有些摸不著頭腦。

張元忭道:“元佐朋友正應了天馬行空而步驟不見,確實引人期盼。”

徐元佐定了基調,旋即開始大段類比。

少年誠如『國』朝初興,訂立典章,革除舊弊,創立文化。與之相對的,老翁就如『國』運衰竭,社稷將滅,多有詭譎妖異之事。三歲之翁,便是二世而亡的秦、隋、『國』祚不長的小朝廷,以及蒙元;百歲之童,則是上古三代,聖王治世,時時自新。

林大春張元忭一段段讀下來,也不免被徐元佐縝密思維所引導,挑不出半點紕漏。至於行文煉字,這本是徐元佐的弱項,但因為是古文,要求沒有時文那麼高,講究“字字珠璣”,便成了瑕不掩瑜,大可忽略不計。

全文最終在回到“修齊治平”,而在“新民自新”點睛,更見格調之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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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七章 道試案首

徐元佐謄真時並沒有改動多少,所以呈卷之後林大春隻是掃了一眼,便放下了卷子。

張元忭身份較低,自然先開口道:“此文格局大,立意高,行文流暢,筆法老道,不可以等閑少年筆墨目之。”

林大春見張元忭對此評價極高,自然也不能往下拉太多,隻是道:“行文尚且不論,少年人有這般『胸』襟抱負實屬難得。”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這是儒學綱領。朱熹認為“親民”既是“新民”,意為帶領生民圖新從善。

從文義而言,新民是屬於治『國』範疇,是君子出仕之後的階段。

尋常生員仍舊還在“明明德”的自我革新,學習修業上,這也是進士們覺得生員格局普遍太小,需要多讀史書、諸子古文的緣故。

徐元佐能夠跳出這個框,直接從治『國』入手,闡述『國』家當如少年一般,“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從而達到千秋萬世,止於至善的大同世界。可以說是發前人之所未發,令人耳目一新。

“一切古文皆不離今世,以此文觀『國』朝史事,的確是『日』新如少年。”林大春作為提學官,一要立足學術,二要立足為『國』儲才,所以政治必須正確。

明朝在這點上的確如徐元佐闡述的,是個一直在“革新”的朝代。朱元璋時候就經常改變『國』策。建文削藩。成祖奉天靖難,其後安南的建省與廢棄。下西洋的堅持和終止,鹽法由開中到以銀代米繼而又要回複開中……重要『國』策始終是在變化之中。

有人譏為朝令夕改,如今徐元佐卻用“少年『日』新”來解釋這種現象,正是站在了『國』家朝廷的正確立場上。而且這文章也符合如今的大勢——如今大勢正是張居正要恢複祖製,強調考成法,約束官吏。

林大春說罷。收了卷子。道:“以此文與《幼學》,誰也阻不得你入學。隻是我卻不忍看大明多個庸碌之官,少個鴻儒種子。我且問你,你可想參加明年的鄉試?”

又是一個早已經泄題的問題。

徐元佐早就準備好了答案,斬釘截鐵道:“小子有心在經世濟民的學問上走得更深更遠,生員足矣,弱冠之前並不想再鑽研時文。待弱冠之後,學問有了根腳,上可佐君王。下可安黎庶,如此才願下場考試,謀個身前身後名。”

林大春大喜,道:“我既擔心你過於執著功名。枉費了天資,最終碌碌無為。又怕你天資過高,一心於學,以至於顛倒本末,落入隱逸之路。既然你已經想得如此周到,我便點你個道試案首,隻盼你不要忘了今『日』對我所言。”

張元忭一旁笑道:“徐案首。我卻是個證人呢。”

徐元佐當即拜謝道:“承蒙大宗師錯『愛』,小子何以為報?唯有奮發讀書,有益道德文章!”

一時皆大歡喜。

回到了張宅,張氏父子特意設宴為徐元佐慶祝,反倒是徐階隻是簡單叮嚀幾句,要他好生讀書雲雲。

徐元佐完成了自己人生中頭一樁真正的大事,總算是放下心來。現在好歹是統治階級中的一員了,就算此生無緣舉人,問題也不大了。

當然,如果『日』後機緣巧合,還能摸個舉人當當,那就更完美了。

至於進士,徐元佐真心是覺得太過遙遠。

就好像一個成績在二流學校排名二流的學生,考慮清華北大如果搶著要他,該選擇誰……實在是想多了。

徐元佐現在更希望能夠盡快趕回鬆江自己的辦公室,仔細檢查一下自己掌管的商業『情』況。任何有效管理的關鍵都在於監督,從未聽說過有人在創業之初就『脫』離監督,而企業還能順利運行的。

當然,園管行的壓力不大,客棧也屬於傳統成熟行業,即便缺乏監督和管理,充其量就是發展速度慢些,不會有太多的危機。然而《曲苑雜譚》可是新興產業,掌握不好就會出現偏差。

徐元佐出來這麼多天,第三期報紙一直沒有出來,正是因為沒他把關,沒人能控製走向。作為徐元佐內定的殺手鐧,他自然對《曲苑雜譚》也更為上心。

——王世貞現在應該在浙江了吧。聽說他正月裏就出來了。

徐元佐想想自己剛考完試,得了道試案首就要走人,略顯得有些太過功利。正好也將《曲苑雜譚》的大旗打造出來,紹興與杭州還算近鄰,若是有必要跑一趟也無妨。

不過現在這個時代文人與官員,文章與政治,藝術與立場,都是混淆在一起分不清的。頗有些人因為藝術審美立場不同,繼而成了政敵,聽著可笑,卻真實存在。所以是否能夠掀起這股浪『潮』,以及是否要請王世貞執筆,這要先征詢徐階的意見。

徐階聽聞之後,撫須道:“聖人禮樂並重,非樂無以和民。鼓吹尚樂符合聖人之意,並無違礙。王世貞也的確有這個才力,寫你要的這篇文章。不過你可還記得我與你說過的‘三綱’吧。”

徐氏三綱:正是名聲、利益、良知。

都是極有正麵意義的,徐元佐將這三者闡述一番,徐階也微微頜首,又問道:“那你覺得,請王世貞寫這些,上算麼?”

徐元佐微微一愣:老先生大人這是什麼意思?莫非還有隱『性』成本藏在其中?

“你今『日』借王氏之名,以之為旗幟。他『日』王氏若與你反目,你如何自『處』?”徐階問道。

徐元佐一直在考慮人『情』方麵的成本,聽了徐階之言,卻是大大鬆了口氣,笑道:“王鳳洲即便與我『交』惡,也不能反我。”

“何也?”

“因為我本非我。”徐元佐笑道。

任何報刊雜誌都有自己的基本立場,就如《花花公子》不可能宣揚清心寡『欲』,存天理滅人『欲』。

《曲苑雜譚》自然也是有自己的立場,更直白地說,還會成為徐元佐的喉舌和輿論戰線上的先鋒。

然而《曲苑雜譚》在名義上卻是個開放平台,作者的觀點隻能代表作者本人,不能代表報刊。所以任何要攻擊《曲苑雜譚》的人,隻能找到一個具『體』的作者進行駁斥。好比你能說某某人的小說三觀不正,但不能說為他提供平台發表小說的網站就是三觀不正。

《曲苑雜譚》更並不介意文士們在它的版麵上開戰,正好能夠表明自己的公平、公正、公允、公開……大公無『私』,還能夠省了稿費,充了版麵,水了字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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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9 00:10:50 |只看該作者
第一八八章 瑚璉之器

徐階雖然已經站到了人『精』的巔峰,但是在他看來,一旦某個禦史表明了立場,就不能再出爾反爾了。否則非但不為人所信,而且還會授人以柄。聽了徐元佐的解釋,他才反應過來,原來徐元佐辦的《曲苑雜譚》並非禦史的角『色』,而是通政司的角『色』!

這樣一對比下來,就從運動員變成了裁判,已經站在不敗之地了。

“我寫信給王世貞,他定會答應的。”徐階道。

“多謝大父!”徐元佐拜謝道。

徐階揮了揮手,表示不用在意。

徐家的書坊存在有十年了,養著同樣多的人,可是從未想過要做刊行報紙的事。結果徐元佐拿過去之後,沒幾天就鬧出了不小的動靜。

士人有時候和藝人一樣,都需要聲勢。想當年王安石為何能夠拜相變法?不正是養望十年麼?

徐家要想繼續站在鬆江府第一流勢家的行列,聲勢是必不可少的。

徐階本身就是掌握輿論的高手,如今豈會看不出《曲苑雜譚》的用『處』?別說沒花多少錢,就算每年往裏貼上三五千兩銀子,也是劃得來的。

這可是購買物望的捷徑吶!

王世貞接到徐階的信頗為意外,不過徐階說得很清楚,優遊林下,到了浙江,念及故舊在此參政,自然要寫信聯絡一下。

王世貞理所當然要回一封信,表示自己沒法離開的官署駐地,否則就去紹興拜會閣老了。言辭雖然客氣,但是誠意卻有限得很。

徐階便又修書一封,鼓勵王世貞擔當重擔,不要因『私』廢公。同時表示自己正在研究越地散曲雜劇,頗有趣味。又說了如今的曲藝不行,風雅衰敗的話題。

王世貞對這方麵正有興趣,見徐階寫來的信長,自然不能寥寥兩句回過去,順著徐階的話說了不少自己對聲樂、戲曲的見解。同時也預測聲樂戲劇肯定會在不遠的將來大行其道。

徐階自然表示讚同,話題自然也就到此為止。

兩人的一番通信,從紹興到杭州,再從杭州回紹興。一百二十餘裏,足足走了三、四個來回。走得張家下人們聽說徐老爺在寫信,就有人提前準備好頭痛腦熱拉肚子。

“拿去用吧。”徐階將整理出來的王世貞信件給了徐元佐。

徐元佐還有些吃不準:“若是直接發在報上,是否有些唐突?會否惹得鳳洲先生不悅?”

反正在四百年後,未經當事人同意而公開『私』人信件是很惡劣的行為。

徐階微微搖頭:“無妨。君子本就事無不可對人言。何況這裏麵隻是討論聲樂之辭,『日』後也要收入我的集子之中。你整理出來刊印,並未誣他,又無關於人『陰』『私』,有甚關係?”

——隻要不是汙蔑,不涉『陰』『私』就可以隨便印麼?終究是人家的『私』人信件呀。

徐元佐心中默默吐槽,接過了老先生給的信紙:這老頭恐怕沒費什麼力氣,同樣拿到了王世貞的筆墨文章,還省了潤筆,避開了虧欠人『情』。聯絡了故舊感『情』,一石一窩鳥!果然……太有計謀了!

不知不覺中,徐元佐對徐階的欽佩更上一層樓。

徐階將信給了徐元佐之後,又道:“你如今也是學校中人,『日』後出門要有『體』統。我便給你取個表字,也方便別人稱呼。”

徐元佐也老覺得不方便。以前那個環境下人人都是指名道姓,直呼其名,也就不覺得有什麼問題。如今大家都是稱呼字號,隻有自己被人呼名,一聽就十分低端了。他笑道:“多謝大父!”

徐階端起茶盞想了想。道:“敬璉,可好?”

徐元佐一聽就知道了,道:“璉者,宗廟之禮器也。我名為元佐。自然要禮敬宗廟,方是良臣。”

徐階笑了笑,吐出三個字:“公冶長。”

《論語?公冶長》:

子貢問曰:“賜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璉也。”

這話是說子貢找孔子要個評價。孔子說:你的確是個東西。子貢問:什麼東西?孔子說:“是瑚璉啊!”

瑚璉是宗廟裏盛放黍稷的禮器,孔子也算是給了個很不錯的評價,認為子貢是個可以輔佐君侯安邦定『國』,承奉先君的有為君子。

徐階點明《公冶長》篇。言下之意就是要徐元佐效仿子貢,期許之深厚自是不言而喻。

徐元佐頗有些不好意思,謝道:“孫兒隻願盡力而為,不負大父期盼。”

徐階微微頜首,對“敬璉”這個字也是越想越滿意。

對於不知『情』的人而言,以為取“瑚璉”的次字是因為排行。對於知『情』者而言,取“璉”字又代表“吾從周”——瑚璉是同物異名,夏人稱瑚,周人稱璉,用璉而不用瑚,自然是從周禮。

徐元佐自己默讀了兩遍“徐敬璉”,平仄有致,朗朗上口,雅而不冷,通而不俗,實在是個有低調實用有內涵的好字。他當即鋪紙研墨,將自己得蒙徐階賜字的事告訴了母親,並且要母親“有限度地”傳播給親戚們知道。

若是下回見了麵,人家還是叫他名字不稱呼以字,豈不是白白浪費了這麼好的表字?

這可是元揆首輔賜的字呢!

信送出去沒兩天,沈『玉』君卻找上門來了。

“我聽說你又得了道試案首?”沈『玉』君麵『色』有些古怪。

徐元佐呵呵一笑:“僥幸。”

“我看也是。”沈『玉』君沒好氣道:“你何時起身?”

“不急吧。”徐元佐還在跟張汝霖培養感『情』。

“怎麼不急!”沈『玉』君是真急了:“你在這兒高『床』軟被、四海珍饈,簡直是神仙一般的『日』子。我可是在船上過苦『日』子吶!”

徐元佐這才想起來,連忙抱拳道:“抱歉得很,是我考慮不周,我這就去打聽一下。”

他知道徐階不可能在山『陰』張氏住得太久,本不打算主動去問,但是沈『玉』君顯然等不及了。

“大父,咱們逗留紹興,是在等人麼?”徐元佐去找了徐階。

徐階一手持書,一手撫須道:“一個是我的客人,還有一個是你的嘉賓。”

徐元佐的好奇心登時被勾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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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9 00:11:01 |只看該作者
第一八九章 飛鴿傳書

徐元佐不知道自己的嘉賓是誰,但是看徐階『胸』有成竹,顯然是一份不小的禮物,多半是個能力卓著的幕僚文主吧。

沈『玉』君知道徐元佐一時半會走不了,索『性』先回崇明。她留下了兩隻信鴿,能夠歸巢。又怕徐元佐不會用,特意叮囑了一番,最後道:“提前三天放它們回來,。一般是不會誤事的。你可別天快黑了才放它們。”

信鴿雖然會找地方過夜,但是在殘酷的大自然,過夜本身就是極大的風險。江南臨海地區沒有大型猛禽,但是會爬樹的豹貓長蟲卻不少。

徐元佐當然明白,看著兩隻瓦灰羽『毛』的信鴿頗有些興趣。

沈『玉』君見徐元佐這般喜歡鴿子,笑道:“沒見過真的飛鴿傳書吧!”

傳說中西王母就用青鳥跟漢武帝『交』筆友了,古人也常常說鴻雁傳書。不過華夏最確定的培養信鴿傳信出現在唐朝嶺南一代,在宋朝擴散到了南方大範圍。

鴿子並不像《哈利?波特》的貓頭鷹那麼靠譜,在漫長的旅途中很可能遭到天敵的襲擊,所以短途安全可靠,比人傳遞更快,成本更低。

一歲左右的信鴿大多能在八個小時內,從四百公裏之外從容返巢。在這個時代,沒有任何陸地動物能做到這點。

“你們有沒有訂立血譜,挑選種鴿,培育中短、長遠兩途分離的信鴿?”徐元佐問道。

沈『玉』君被噎住了。

徐元佐渾然不覺,道:“有的人跑得快,有的人耐力好。鴿子也是一樣,有的鴿子爆發力強,一天能飛數百裏。有的鴿子耐力好,短途飛得不快。但是上萬裏都能飛下來,所以要根據血統分開訓養。”

“你倒是懂得挺多嘛。”沈『玉』君還沒來得及得意,就被百科全書式的徐元佐擊沉了。

徐元佐歎了口氣,暗道:我小時候還參加過信鴿協會呢。

“鴿子是真好朋友。”徐元佐道:“你可能隻是把鴿子當個工具,其實它們也通人『性』。而且毅力更甚許多庸人,哪怕數千裏之遙都要返巢。真用心跟它們住久了。你會發現它們比許多人都要可『愛』。”

“臭。”沈『玉』君蹙眉道:“我們養鴿子,就是帶在船上報信求救,沒那麼多事。”

“呵呵。”徐元佐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客棧,不由暗罵一聲“腦殘”!

即便沒有現成的信鴿,普通鴿子也足以完成從唐行、商榻諸地的信件傳送啊!返巢是鴿子的本能,就跟人有錢就要買房一樣。

若是再能夠進行基本的訓放,即便是短程信鴿都能輕鬆完成三百公裏的空程。

徐元佐在自己最心『愛』的一羽鴿子失蹤之後,就再沒養過鴿子,以至於忽略了這麼大的利器。以他掌握的理論知識。要訓養出能飛一千五百公裏超長程的信鴿需要看運氣——但這用不上。

培養七百公裏到一千公裏的中長途信鴿,可行『性』還是挺大的。

至於三百公裏以下的短程鴿,在不考慮競賽分速的『情』況下,根本連訓都不用訓,養熟了能返巢就行。

“對了,你家有多少鴿子?哪裏找的人養?”徐元佐問道:“我是真喜歡,也想弄些。”

沈『玉』君隻看徐元佐熟練地捧著鴿子,就知道他不是吹牛。她道:“我家大概有百來羽鴿子。是個從廣州雇來的粵佬在養。他們那邊幾乎家家戶戶都養鴿子,每年五、六月裏還有放鴿大會。風氣極盛。”

“唔,這樣太好了,還得麻煩表姐幫我也雇幾個來。”徐元佐想了想,又道:“湊個整數,就雇十個吧。”

沈『玉』君嚇了一跳:“十個?你要養多少鴿子!你雇上一兩個,給他們打發幾個徒弟。鴿子實在多了還可以加些奴仆聽候調派,哪裏需要十個?”

“這就是咱們的眼界之別了。”徐元佐笑道:“你養鴿子隻是報信。我養鴿子……”

——我養鴿子可是要改變這個時代!

徐元佐想了想,這話說出來有些太過中二,還是算了。

沈『玉』君見他說話到了一半又吞了下去,追問道:“你養又如何?”

“我養鴿子。是為了好玩。”徐元佐隨口敷衍道。

沈『玉』君真想一腳踹上去。

徐元佐有了這兩羽鴿子之後,連書都不讀了。他整『日』與鴿子為伴,喂食喂水,打掃鴿舍,親力親為,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與一群鴿子做朋友的童真時代。

雖然明朝讀書人本就有大量的時間鑽研興趣『愛』好,而且被視作風雅,但是看到子弟不讀書,整『日』玩鳥,還是會讓長輩擔心玩物喪誌的。自己家裏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是在人家家裏做客,若是仍舊放縱就顯得家風不夠整肅了。

徐璠與張元忭說了此事,希望張元忭能以朋友的身份提醒一下。

張元忭卻覺得徐元佐可能是有些灰心。

“元佐天資過人,卻答應弱冠之前不作時文,不入鄉試……會否因此而頹唐呢?”張元忭道。

徐璠也有些怪林大春多事:張居正十二歲就補生員了,楊廷和十三歲就中舉人了,成化年間廬陵人王臣,十六歲就已經中進士了……我兒元佐十四歲才進學,你就那麼多事!還要弱冠之前不與鄉試……這不是耽誤人麼!

不過這事是徐階和林大春兩位密友『私』下商定的,徐璠能夠腹誹林大春,難道還能腹誹自己老爹麼?

“還是開導他一番吧。”徐璠道。

張元忭隻好『硬』著頭皮答應下來,但是他與徐元佐有朋友之宜,卻無教訓人家的身份啊!

何況隻是玩個鳥嘛,哪個少年不喜歡飛鷹走狗,還有人十四歲就流連花街柳巷呢!

苦思冥想之後,張元忭決定派自己兒子出馬,他在旁邊看。

小孩子即便說了過分的話,也不至於產生間隙。何況八歲與十四歲,還算是同齡人呢!就算打起來,睡一覺也就忘了。

張汝霖頗為早慧,小大人似地對父親道:“父親且放心,兒子知道該如何規勸徐敬璉。”

翌『日』一早,就在徐元佐為鴿子洗刷鴿籠的時候,張汝霖湊了過去,裝作感興趣的模樣左顧右看。

張元忭站得略遠,手裏捏了把汗。他不擔心兒子失敗,就怕兒子被勾引,一起『愛』上了玩鳥。

屈大均所著《廣東新語》雲:“廣人有放鴿之會。歲五六月始放鴿,鴿人各以其鴿至,主者驗其鴿,為調四調五調六七也,則以印半嵌於翼,半嵌於冊以識之。……。每一鴿出金二錢,主者貯以為賞。……。內主者擇其最先歸者,以花紅纏係鴿頸,而觴鴿人以大白,演伎樂相慶。越數『日』,分所貯金,某人當『日』歸鴿若幹,則得金若幹。

由此可見,廣州的放鴿之會,已經是組織很完備的商業比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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