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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美味羅宋湯] 大明金主 (全文完)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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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9 00:15:18 |只看該作者
二一零 第一桶金

綁架是個考驗耐心的工作,也是考驗心理素質的工作。

安六爺在第二天上了船,算是正兒八經以合作者的身份與徐元佐見麵了。他很難想象當初那個癡肥的胖子,如今竟然變了一個人似的。

從裏到外,簡直沒有一絲一毫的相似。

更讓安六爺驚訝的是:徐元佐這幫人竟然沒有一個人表現出絲毫的焦慮。

綁架啊!殺人啊!這是傷天害理的重罪啊!

即便是他這麼一位老打行出身的黑惡勢力頭目,也不敢說能夠像徐元佐此刻這般輕鬆愜意地聊天喝茶,吃著水果。

這哪裏是來綁架的?簡直是來遊湖的啊!

安六爺並不知道,徐元佐原本就是個唯物主義者,他相信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會有個科學解釋——隻要《走進科學》欄目組出現之後就會有答案。所以根本不相信什麼“天理”、“鬼神”。

至於犯罪嘛,呵呵。

——資本如果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潤,它就會鋌而走險;如果有百分之百的利潤,它就敢踐踏人間一切法律;如果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潤,它就敢犯下任何罪行,甚至冒著被絞死的危險。

古人誠不我欺也!

何況大明有什麼刑偵技術能夠抓到他呢?

在現在這個『交』通狀況下,黑舉人去郡城玩個三五天不給家裏音信,乃是十分正常的事。等到家人發現有異常,派人去郡城打聽,如此又是兩三天過去了。

想靠縣衙府衙那幫好吃懶做的衙役把案子破了?簡直是異想天開啊。

這麼長時間裏,徐元佐早就把所有事都『處』置得幹幹淨淨了,還等人來抓?

再看看羅振權,這個是老吃老做的慣犯,不用多提。

甘成澤,與其說是『國』家軍人不如說是雇傭兵,拿人錢財與人賣命,更不用多說什麼。

這樣三個人物。誰會忐忑不安?自然難怪安六爺有種“我最純良”的錯覺了。

黑舉人幹多了傷天害理的事,深知衙門的效率,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自己被人幹死之後,打發兩個白役——臨時工替罪。挨一頓板子,然後將案卷一封,再沒人提起此事。所以他寧可多花十萬兩,總是想要保住一條命。

“五萬兩是肯定得拿到手的,之後那十萬兩。我看是沒多大指望。”安六爺搖頭道。

徐元佐點了點頭:“我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我決定拿了那五萬兩,這事也就到此為止了。咱們『私』下把銀子一分,人往湖裏一扔,再不存在這麼一回事。”

安六爺撫須道:“包括那三十多個人?”

“六爺若是要的話,一個人十兩銀子折給您。”徐元佐慷慨道。

安六爺一噎:你這少年有頭腦啊!竟然一眼就看穿了!

“十兩……”六爺微微沉吟。

“都是壯漢子,幹什麼都是好手。”徐元佐一秒鍾之前還覺得那三十多個隨從是廢渣累贅,殺起來太麻煩。見安六爺有想法,立刻換了口吻。

“我也不需要他們幹什麼……”安六爺苦笑道:“無非就是碼頭上扛扛東西,拉拉船。”

這個時代沒辦法做器官移植手術。那些人也就隻能當苦力用用了。

“不怕他們跑了麼?”徐元佐問道。

“跑不了。”安六爺笑了,暗道:你是沒見過那些苦力。

“還是賣到山裏開礦安全,不用擔心他們跑掉。”徐元佐道。

安六爺誤以為徐元佐還有其他門路,連忙道:“一樣的,一樣的。『交』給我帶走,絕不會有事。十兩就十兩!有幾個?”

“連帶船上水手、雜役、隨從,一共有壯男四十二人,妙齡少『女』六人。”徐元佐道:“六爺當初待我頗厚,我便投桃報李,男『女』一個價四百八十兩……再給您一個折扣。四百五十兩,全部歸您了。”

安六爺知道這種大戶人家的婢『女』不會醜陋,又有規矩,要賣去風塵少說也是二三十兩的價格。這的確是人家給麵子了。

隻要有了麵子,就有了『交』『情』。

安六爺道:“我豈能占你這些便宜?給你五百兩,兄弟不用再多說了。”

“那行,直接從的咱們的分成裏扣除就是了。”徐元佐道。

安六爺覺得那樣更好,自然無不應允。

因為兩邊都出了人,而主謀和船都是徐元佐出的。再加上之前的『情』報費用。也要計入成本,所以分賬的形式是二八開。徐元佐得八,安六爺分二。雖然看起來比例懸殊,但是安六爺也沒出多大本錢,所以心中甚為滿意。

徐元佐拿了大頭,扔些骨頭,培養一下感『情』,也是『情』理之中的。

何況這隻是五萬兩的分成。

徐元佐說是不打算要後麵的銀子,但未必就拿不到。

顧水生已經再次啟程前往商榻,找季哲華傳遞消息。

消息是傳遞給黑舉人的四個兒子的。

黑舉人一妻三妾,正好一人生了一個兒子,家裏本來還算安定,但他這麼一出事,可就人心難測了。

而顧水生帶過去消息卻是:三萬兩,保證不讓你爹活著回來。

如果是個父慈子孝的家庭,這話簡直荒誕。然而黑家有『獨』特的家庭環境:四個兒子隻有一個嫡子,其他三個全是庶出。按照禮法,庶出的兒子可以分到少許產業,然後出去自謀生路,而家產的絕大部分是歸於嫡子的。

偏偏嫡子是四個兒子之中最年幼的,這就給了三個已經成年的哥哥一些非分之想。

如果父親沒有回來,那是不是就可以多分一點家產了呢?

與之相對的,黑氏正妻在聽到這個令人膽寒的消息之後,是否願意出更多的銀子,換自己丈夫平安歸來呢?

這簡直就是魔鬼開出的條件!

徐元佐送走了安六爺一夥人——他們要去商榻尋找橋頭堡,等待黑老爺的死訊傳來,然後開設堂口,搶占碼頭。這一套流程他們很是熟練,不需要徐元佐『操』心。

徐元佐現在每『日』裏就是在船頭看看閑書,跟羅振權、甘成澤聊聊打仗和海貿的事,一心謀劃著在金山島開創個金山來。

同時等待黑家的銀子運回來。

頭一批的五萬兩銀子,去掉安六爺的分成,到手四萬兩。再加上販賣人口的五百兩,憑借著四萬零五百兩,一下子就邁入了鬆江富家前百名呢!

雖然還是吊在車尾,但是這點底子已經足夠徐元佐做一些投資理財的事了。

這才是真正的第一桶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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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0 00:11:24 |只看該作者
二一一 買地紮根

隆慶三年的五月,商榻鎮徹底陷入了混亂之中。

黑舉人失蹤,有人說是被水寇綁架了,有人說是被錦衣衛抓走了。他家幾個兒子四『處』拉攏門下掌櫃,搶班奪權,凡是現銀就往自己宅子裏劃拉,隻怕吃虧,根本不管父親的死活。

而那些掌櫃們也多有自己的小算盤。或是偷了主人的銀錢跑路,或是自立門戶,挖前東家的牆角。真正還把黑家放在心上的人卻是少之又少,著實為“世態炎涼”做了一個好注腳。

更讓商榻人敢怒不敢言的,卻是四麵州縣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鯊魚。無論是開鋪立櫃的打行青手,還是那些遊手好閑的小混混,誰都想分一杯羹,搶一塊『肉』。

原本在商榻經商的人隻是覺得黑老爺有些黑,現在卻多在懷念那位能夠保證秩序的黑舉人。

這些卻與徐元佐無關。他在商榻的產業隻有一家客棧,而且那家客棧如今也是安六爺下榻之『處』,基本秩序頗有保障,算是亂中取靜的好去『處』了。

徐元佐最終從黑舉人身上榨出了十萬兩銀子,正式進入十萬金富豪階層。

這個階層的家族往往會有幾個生員撐門麵,土地數千畝,乃至近萬,在地方上能夠出入縣尊老爺的書房,與之談笑風生。時不時還會接到府尊老爺的請柬,為官家出謀劃策,解囊相助。

如此一對比就可以看出徐元佐固然在資產上進入了這個階層,但是因為這筆銀子見不得光。甚至連徐家都要瞞著,所以並沒有相應的政治、社會地位,也沒有與銀子匹配的影響力。

隻要沒有影響力,銀子就隻是一種金屬。

“所以我對於獲得了這些銀子,並不如何興奮。”徐元佐對羅振權道。

十萬兩銀子啊!

四萬零五百兩的贖金,外加後期從黑家敲詐來來的銀子,一共是十萬兩。

光是拉這些銀子就動用了二十車次的馬車,以及一艘二百料的漕船。

在上次一起設套抓徐盛的時候,羅振權還是與徐元佐一起均分獲利的合作夥伴。然而這次看到十萬兩銀子的巨款。羅振權卻心生怯意,下意識地將徐元佐視作頭領了。他雖然很想多分點銀子,卻又有些不能把握,幾乎陷入了自我『迷』失之中。

“你拿一千兩。”徐元佐終於吐口道:“這次參加行動的人。普通保安每人十兩,隊長每人二十兩,甘成澤八百兩。”

甘成澤是知『情』人所以要多給些好『處』,以便封口。其他人則不知道,這麼多箱子裏裝的都是銀子。至於那些車夫船夫。隻要給個幾分銀子,也是十分高興的了。

“有這麼一大筆銀子,若是以前,都可以洗腳上岸了。”羅振權半開玩笑道。

徐元佐瞟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坐在一旁閉口不語,滿腹心思的甘成澤,知道兩人都萌生了退意。

“若是你們隻有這點出息,拿了銀子就走吧。”徐元佐一副無所謂的口吻道。

羅振權連忙道:“我們還是要跟著佐哥兒打天下的。”

“跟著我是對的。”徐元佐起身道:“如果沒有我這個徐家人頂著,你們做下這等事,唯一的結果就是找地方落草。被官兵圍剿。”

甘成澤身子晃了晃,總算回過神來望著徐元佐。

“然而跟了我,『日』後非但銀子源源不斷,說不定還能混個官身,光宗耀祖呢。”徐元佐拋出了更大的『誘』惑。

“我們自然是要跟著佐哥兒的。”甘成澤雖然慢了一拍,總算也沒慢太久,連忙表了忠心。

徐元佐並不擔心底下有人“造反”。他可不像黑舉人那樣會被人連鍋端,夏圩總部的少年們雖然不知道此行的真實內幕,但是對佐哥兒的行程卻是很清楚。如果浙兵起了反心,隻能走上流寇的絕路。

目前的大明天下。流寇是最沒有前途的工作,被剿滅隻是時間問題,還連累家裏。

——人貴知足,且先走著看。人生得遇明主也是造化。

羅振權和甘成澤雖然身份、閱曆不同。但在這大是大非的問題上卻十分統一。

“那些銀子該怎麼辦?就這麼堆著?”羅振權又問道。

那十萬兩白銀都裝在香樟大箱子裏,一箱一百斤,足足裝了六十口。箱子上還有黑家的印記,不過現在都已經改姓徐了。

徐元佐在自己老家朱裏找了一間貨棧,『硬』是叫老板騰出了兩間土房,才將六十口大箱子存了進去。這貨棧並不是自家的。所以還要派弟兄守著,以免發生不測。

“這就是陡然而富的『毛』病了,咱們沒有根基吶。”徐元佐長歎一口氣,道:“咱們得找個地方,耐心把根紮下來。”

羅振權和甘成澤看著徐元佐,很想聽聽他怎麼個紮根法。

“真正的紮根,就是要人都依靠著咱們吃飯。”徐元佐用最通俗易懂地話說道:“與咱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才叫根基。”

“紮這兒?”羅振權指的是朱裏。

“這是生養我的地方。我們的班底也都是朱裏出來的,紮根在此當然是最理想的。”徐元佐道。

鄉梓之『情』在時下很被人看重。更何況徐元佐已經在朱裏立下了不小的名聲:雙案首的文名,徐家宗親的勢力,過手“數千兩”的權力,扶持子弟『脫』貧致富的善名……這些都是價值千金的隱『性』資產。

換一個地方,等於資產縮水,自然是徐元佐所不取的。

“這些銀子,正好用來紮根。”徐元佐道:“老甘,我撥給你三千兩銀子買地。看有弟兄願意把浙江的家眷接來的,便分塊地給他種。”

甘成澤一愣:“算我名下?”

徐元佐點了點頭:“算你名下。”

羅振權看著驚呆了甘成澤,又看了看徐元佐,半開玩笑道:“佐哥兒,契書寫了老甘的名字,可就是他的了——你不怕他跑了?”

——好笑。地在那裏,他往哪跑?也得看看他一個外鄉人能不能守住啊!

徐元佐滿臉認真道:“我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老甘,咱們『交』往『日』淺,但我知道你是條好漢子,斷不會做出對不起我的事來。我可沒看錯人吧?”

甘成澤喉頭滾動:“佐哥兒,我甘成澤若是負你,非遭天打雷劈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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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0 00:11:49 |只看該作者
二一二 合夥

徐元佐的身份放在那裏,就像是一柄雙刃劍。

一方麵他的確借用了徐階的金大腿,在鬆江橫衝直撞也沒人敢吱聲。另一方麵,他也失去了自己的財產權。

這個時代,隻要父親在,兒子就不存在『私』產,最多藏點『私』房錢。所以徐元佐賺來的銀子,無論黑白,理論上都是徐璠的。而徐璠、徐琨、徐瑛無論獲利多少銀子,一樣得上『交』徐階。

這就是父權社會。

五四之後,許多半吊子文人將族權與父權混為一談,結果就出現了族長對宗族成員的人身財產有控製權的謬論。

實際上華夏的宗族權力僅限於祭祀,經營祭田。

族長出於大宗,而大宗的概念並非勢力大,而是嫡係長房者為大宗,餘子為小宗。雖然嫡係長房在起點上占據了大量家族資源,但是兩三代後,這種優勢就未必能夠保存了。許多小宗因為人口少,不分家,反倒財力、勢力遠勝於大宗。

這種『情』形之下,哪個勢家肯讓宗族控製自己的家產?

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自己立廟,供奉祖宗,自成宗族。

如今的徐家就是如此。徐階一脈出自曾祖徐賢的第三子,如果論宗族的話,徐階一脈無論如何不可能是大宗。

在這種規則之下,徐元佐並不願意將財產放在自己名下:這樣會失去控製權。

不過他卻可以給弟弟置業。

徐良佐跟徐階、徐璠沒有關係,他是徐賀的兒子。徐階勢力再大,也不可能侵吞族親的家業。而徐賀已經被徐元佐視作庸人,根本不放在心上。弟弟年紀還小,根本不懂事——也根本不會知道自己有多少家產。

所以徐元佐另外取了五千兩,便以徐良佐的名義收買土地。無論是灘塗、山崗、土丘、良田、桑園……隻要有人肯賣,價格合適他就肯買,一路朝著唐行推進。

朱裏是他的根係所在,而唐行則是未來的主幹。

基於這個原因,甘成澤代表的浙兵也是往東麵買地。盡量靠近唐行。

唐行鎮將成為青浦複縣的治所,這點徐元佐早就灌輸給了羅振權等人。所以羅振權和朱裏少年們有了銀錢,也是會考慮往唐行方向買地。

從朱裏到唐行,直線不過十五裏。人家過得好好的。誰沒事賣地?結果就是徐元佐投入的這筆銀子,『硬』生生將唐行朱裏一帶的地價炒高了三五成!

徐元佐反應過來的時候,隻好訕訕收手。難不成還跟手下抬價,叫外人占便宜麼。又因為江南土地實在緊俏,許諾給甘成澤的三千兩置地費。隻花了一千兩就花不出去了。其他兩千兩,自然歸在徐元佐的『私』賬上,擇機再用。

徐元佐在商榻、朱裏逗留旬『日』,為了查看工程進度方才回了趟夏圩。

在工地上碰到老嚴之後,他隻問了幾句,便知道徐誠也來了三五次,幾乎隔天就要來看看,還問起了徐元佐幾次。看來是徐階、徐璠那邊盯得也緊。

徐元佐心中一動,道:“老嚴,你來。借一步說話。”

嚴師傅放下手裏的活,跟著徐元佐走到一旁,微微控著背:“佐哥兒,您吩咐。”

徐元佐忍不住看了嚴師傅一眼:佐哥兒是少年們叫的,現在好像越來越蔓延了。這個叫法真這麼親近麼?

不過他不會在意這些細節,道:“嚴師傅,你有幾個兒子?”

“三個。”老嚴答道。

“呃……才三個啊。”徐元佐覺得自己這說法有些不對,三個兒子已經不少了。

嚴師傅卻沒意識到這個問題,反倒皺了眉頭:“是啊,再多了養不起啊。”

多子多福。三個兒子的確不少,但也不嫌多。

徐元佐道:“你這三個兒子『日』後也要做工?”

嚴師傅舉目一望:“喏,在那兒刨木頭呢。”

徐元佐順勢望過去,道:“果然有你的身影。不過。幹這行不覺得苦了點麼?”

“嘿,佐哥兒說的,天下能有多少人像您這般有福的?”嚴師傅笑道:“不賣手藝,吃什麼呢?”

“吃渠道。”徐元佐道。

嚴師傅顯然不能理解“渠道”怎麼吃。那個東西不是用來排水的麼?

“你看,現在出來做工的人不少吧?為啥你拿大頭?因為這活是你找的,你手下這些人。指著你吃飯呢。”徐元佐耐心解釋道:“我說的渠道就是找活計的門路。”

嚴師傅回過味來:“佐哥兒是說,讓我幾個兒子專門去找活,自己不用幹,管著人幹就行了?”

“是這個意思。”

嚴師傅笑了起來:“那哪行啊,自己幹不好都壓不住人,何況不幹活呢。”

“那是因為大家有活幹了才分錢,沒活幹就沒錢吧。”徐元佐道。

“那是當然,沒活幹怎麼分錢。”嚴師傅覺得讀書人的腦子有時候是跟一般人不一樣。

“如果每個月固定給工錢,開工了再加賞錢,幹得好還有獎金,這樣哪怕自己不動手,也能管住人了吧?”徐元佐問道。

嚴師傅一愣:“那、那得多少備銀子啊?要是一直沒活幹,豈不是虧得血本無歸?”

“咱們兩家合夥吧。”徐元佐道:“徐家投銀子,你給我管人,虧了也是我的。到時候能找到活計的人,按照工程款總額百分之八拿返點。”

嚴師傅一時呆住了,不知該作何答複。

“這不是賣身吧?”過了良久,嚴師傅低聲問道。

“簽雇工契書。要走的提前半個月打個招呼,若是不打招呼急著要走,就扣半個月的工錢。如果咱們要踢人出去,提前十天讓他找下家就是了。”徐元佐道:“我給你在這個新行裏拿三成身股,分紅的時候再給你兩成紅股,你想想答複我。”

“身股可以留給兒子?”老嚴對這分紅倒是清爽得很。

徐元佐點了點頭:“身股世代相傳,咱們也做個千古之『交』。兩成紅股是誰掌事誰拿,否則誰給咱們賣命幹活?”

“我若是答應了,也就是東家了?”嚴師傅顫聲問道。

徐元佐暗笑:東家有大有小,值得『激』動麼?

“對,你也就是東家了。”徐元佐道。

老嚴像尊泥塑一般站在當場,久久沒有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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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0 00:12:10 |只看該作者
二一三 建築設

老嚴頭在工匠行當裏並不是最出類拔萃的。

他家本是匠戶,永樂年間鑄鍾有功,轉入軍戶。然而打仗不是他們的本行,所以雖然是軍戶,仍舊做的匠戶的活計。後來世道變遷,鑄鍾打鐵的手藝不知哪代就失傳了,反倒是不知哪裏學來的木工造房之術代代相傳。

徐元佐選人,首先看的是人品,其次才是技能。在整『體』分布中,出類拔萃隻是極少數人。這些人固然能給人驚豔的感覺,但未必就是『性』價比最高的。在大眾水準之中,人品過『硬』才能真正減少企業內耗,帶來利潤。

那些自認為手藝高超,恃才傲物的匠人師傅,徐元佐更喜歡跟他們劃清界限——幹多少活給多少銀子,既不少你的,也不想多攪合。

老嚴頭散工之後,先把三個兒子叫來,把佐哥兒的事說了,道:“這個家雖是我在管著,但終究要『交』給你們手裏。你們看呢?”

長子看了看兩個弟弟,道:“爹,您若是不做活了,我們也撐不起這個班子,到時候少不得要走好些人。不如就此跟徐家合夥,用銀錢把大工都籠絡了,班子也穩妥些。”

“不幹活也有銀子拿,這事有些蹊蹺啊……”次子低聲道:“自古以來沒這規矩,要說做善事也不像。”

小弟隻有十八歲,還年輕,見識少,沒有『插』話。

老嚴頭悶頭想了一陣,道:“佐哥兒的意思跟老大說的一樣:就是趁我還能拉住人,先用銀子把大家捆一起。有活計了,多拿錢;沒活計時候,也有錢拿,不至於斷炊。要說蹊蹺,咱們都是手藝人,小心別簽了賣身契就行,有啥好怕的呢。”

老二想想也是,靠手藝吃飯。誰能坑了他們。真要是苛待手藝人,最後還不知道誰坑誰呢。譬如這梁柱給你歪那麼點、磚上裹塊孝巾……夠你家幾輩子不得安生呢!

“我聽園子裏那幫小子說過,徐家哥哥最是寬待使喚人。非但吃得飽,穿得暖。還教讀書呢。”小弟見爹爹已經有了想法,自然幫著說話。

老大望向父親,道:“爹,您是一家之主,您說了算。”

老二也道:“爹。您過的橋比我們走的路還多,您拿主意就行了。”

老嚴頭想了想,道:“去把大柱他們喊來。”

大柱等人都是老嚴頭手把手帶出來的徒弟,也是班子裏的頂梁柱。他們隻要肯跟著老嚴頭幹活,這個班子就散不了。至於在他們之下的,隨便到了哪裏找些短工、苦力都可以勝任,自然沒有發言權。

老嚴頭跟幾個徒弟說了,要跟徐家合夥做這個班子,『日』後大家沒活幹的時候也口飯吃,不用出去扛短活。

這話自然叫徒弟們高興。

江南可是有梅雨季節的。一到了雨季。連『日』『陰』雨,雨量還大,誰家起屋蓋房?

那時候家裏要吃飯怎麼辦?哪怕碼頭上給人扛包都得去啊。

如今師父給找了個金主,願意沒活的時候照樣養著,這豈不是天大的好事?

“徐家肯這般做善事,必是有福的好人家。”眾人紛紛讚道。

老嚴頭見徒弟們都這般態度,心上的石頭也放下來了。他雖然知道這事對徒弟們隻有好『處』,就是生怕有人小心過頭。佐哥兒肯給他身股,就是看他手裏有人,若是這些人散了。佐哥兒憑啥給他身股呢?

外麵的班子可不少!

徐元佐在工地上陸續轉了一圈,從別的班子裏也看中了幾個幹活認真,手藝明顯較好的工人——連他這麼個外行人都能看出水準,那肯定是有本事的。這些人雖然跟著別的工頭。但也都是很鬆散的主從關係——主導跟從,並沒有太強的人身約束力。

等建築社搭建起來了,可以優先把這些人挖過來。

到了傍晚的時候,老嚴頭來找了徐元佐,同時也帶來了花名冊。

徐元佐翻看一番,見老嚴頭之下還有十六人算是骨幹。其中三個是老嚴頭的兒子。另外十三個是他累年帶出來的徒弟。都是有名有姓,按了手印的。

“工地上其他人呢?”徐元佐問道。

老嚴負責的工地上足足有五十來人,這裏隻有十六人,出入頗大。

“他們都是些學徒、短工,不用發工錢。”老嚴賠笑道。

“成功,你來。”徐元佐叫道。

梅成功原本落後幾步跟著,連忙快步上來。

“成功,你跟嚴師去工地上轉一圈,人和名字對個號。”徐元佐又道:“『日』後建築社的事,你也跟著跑跑,有事隨時報我知道。”

“是,佐哥兒。”梅成功欠了欠身,又朝老嚴笑了笑。

“老嚴。”徐元佐將花名冊還給了老嚴頭:“『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我說話直,你別惱我。”

“哪能呢!”老嚴笑道。

徐元佐繼續道:“但是得往心裏去。”

老嚴笑容未散,僵了一僵,道:“那是,那是。”

“這裏人還是太少,缺了什麼人呢?我畫給你看。”徐元佐當即蹲下身子,隨手撿了塊尖石,在地上劃了個三角形。

老嚴和梅成功連忙也蹲了下來,聽徐元佐講解。

“這個三角啊,你就當它是石頭壘起來的。”徐元佐道:“最上麵的是你。”

“哪能啊,是您。”老嚴連忙謙虛道。

徐元佐沒有多說,隻劃了一條橫線道:“你下麵是骨幹,就是那十六個小師傅。再下麵是誰?是散工、學徒、短工、勞力。如果下麵的人比上麵的人還少,會怎麼樣?”

“會塌……”老嚴似有所悟。

“對啊。那就不穩了,對吧。還有,你老再幹二十年還沒問題,二十年後呢?你要回家抱孫子,享天倫之樂。誰來接班?就是這第二層的十六個人之一。這十六個人在這些年裏,若是有不想幹的呢?有要去讀書的呢?有生病幹不了的呢?就要再從下麵那些學徒、散工裏往上提……所以咱們是不是也得養這些人?”

老嚴總算明白了,道:“佐哥兒說得有道理,我們這些班子本來也是要帶養一些小子的。”

“一樣納入社裏,開工錢。”徐元佐拍了拍手站起來:“工錢的劃定就跟我那園子裏一樣,回頭給你送個章程過去。成功,這事兒是你的了。”

“佐哥兒放心。”梅成功連忙記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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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四 新領域

月例工食銀三錢,人人皆是如此。:

有這三錢銀子,起碼三口之家是不會餓死的。

隻是人人平等,讓老嚴和一些骨幹師傅有些不樂意。

憑什麼學徒也拿那麼多呢?

梅成功雖然遲鈍,卻也感覺到了眾人的『情』緒,連忙往下念到:“下麵可就是重頭了。本社薪酬除了月例之外,還有職位津貼、崗位津貼、工齡津貼和獎金四等。職位有五等,頭一等是總工師,負責統籌全社,隻設一人,嚴師,你這個職位每月另有五兩銀子。”

老嚴頭眼睛差點落出來。

總工師下麵是能夠『獨』當一麵的工程師,工程師之下是助理工程師,再之下是技工。技工之下就是散工學徒了。

總工師每月五兩,到工程師每月三兩,助工每月一兩,技工每月五錢,散工學徒每月一錢。一共五個檔次的職位津貼,類似後世的職稱,給了這些工匠往上爬的動力。

崗位津貼是給高危崗位的,比如要上房架梁,這些崗位容易出事,要額外給些銀子刺『激』一下,並非常例。

工齡津貼則是論年算,入職滿一年的,加一錢。滿五年的,每年再加兩錢。如果服務滿十年的,工齡工資則是從第十年開始每年多加五錢。直到服務滿二十年,每年再加一兩,加到退休。

如果一個十六歲的學徒,一直幹到六十歲退休,頭一年的收入是每月三錢,一年三兩六錢。

第二年開始有工齡津貼,到第五年能多拿四錢。

服務五到十年階段,再多拿一兩。

十年到二十年時,一共能再拿三兩。

過了三十六歲,每年的工齡津貼就是一兩八錢,到退休就有四十三兩二錢。

如此算下來,如果有人能當一輩子學徒還不被開除,那麼他到手的銀子就是二百十一兩五錢。

如今唐行一帶的地價被炒高了三成。一畝好地也就五兩五錢。幹一輩子能換來三十八畝地,這已經很對得起祖宗了。

當然,不可能有人在徐元佐的產業裏幹一輩子都是最低級的散工學徒。有能力的,必然能升上去;沒能力的。不到三年就會被踢出去了。

在徐元佐的安排之中,學徒三年升技工。考核不過的,開除。

技工五年之內要升助理工程師,考核不過的,開除。

助理工程師在八年內要升工程師。考核不過的,開除。

到了工程師,才勉強算是進入了保險箱,不用擔心因為考核問題而被開除了。

到底總工程師隻有一個人,必須要保證這個頭銜的稀有度和權威『性』。

這些東西當然不會落在紙麵上讓人知道,乃是徐元佐記在小本子上的秘密。

梅成功宣讀完了薪酬製度,又把徐元佐列出來的例子讀了,好讓這些沒有係統學過數學的人有個直觀感受。

職位最低的學徒當然高興,他們之前隻是有口飯吃,如今也有月例拿了。

作為金字塔頂尖的老嚴頭。第一年就能六十三兩六錢,這就算在年景最好的時候都做不到。

在各自籌算了自己可能的位置之後,人人臉上都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情』。

樸實的人已經開始為徐元佐考慮起來:光是人工就給出這麼多銀子,怎麼才能不虧本啊?

在場所有人都是了解行『情』的。他們之前就屬於臨時合夥,由工頭找活計,大家依本分分錢。市場上起一座屋多少銀子,蓋一座橋多少銀子,都是明擺著的。即便有高有低,相差也不會太遠。

東家給出這麼多銀子,就算活計不斷。一年到頭刨去人工,也剩不下多少了。

眾人都是這麼想的。

直到有人顫聲問道:“那個,工程師都有誰?”

“工程師和助理工程師都有個評選標準,合格的就是評上。不合格就不評。”梅成功道:“由我們佐哥兒、嚴師,還有兩個外人一起考評。”

佐哥兒是大老板,嚴師是總工頭,外人是什麼人?

“是張、陳兩位師傅。”梅成功宣布了謎底。

眾人一聽就知道了。

都是行裏人,地位還要略高於嚴師。當『日』被請來一起修房子,但是大頭卻被嚴師撈走了。想來不會服氣。

這兩人的手藝在行裏沒得說,都是高人。不過高人有高人的脾氣,徐元佐能夠降下身段請他們來幫忙考評,卻不能長久忍受他們的剛愎自用,所以注定彼此就是短期合作,不可能成為長久的合夥人。

嚴總工知道這兩人,也知道老匠人絕不會在手藝上玩虛活。把好的說成差的,把差的說成好的,他隻要今天敢這麼亂來,明天就得吃祖師爺的責罰!

在這個每天要給祖師爺上香上供的時代,真真是舉頭三尺有神靈啊!

徐元佐雖然沒給他們主『體』工程的活計,但是零星的小活還是有的。

張、陳兩師傅手底下也有徒弟,也有學徒,能撈到多少活總比餓著強。這回徐元佐一人封了五兩銀子過去,作為聘金,他們自然也是心頭喜悅。

“不過徐相公,您這麼慷慨大方,恐怕真難賺到錢。”張師傅一向高傲,要不是徐元佐的生員身份,他甚至都懶得跟這個小『屁』孩說話。

“不全在賺錢上。”徐元佐嘴上這麼說,心中卻是暗道:你們這些連政府采購都不知道的人,隻能玩玩草台班子。

“不賺錢養這麼多人吃飽了撐的?”一旁的陳師傅是脾氣躁,說話口吻生『硬』。

徐元佐知道他沒壞心思,隻是粗魯罷了,並不跟計較,當然也談不上解釋,隨口道:“聖人書裏說的,男有分『女』有歸,這是大同之世的基石。我們徐家提供一些職司,叫鄉裏男子有個養家糊口的工作,乃是踐行聖人之道罷了。”

這話說得冠冕堂皇,放在哪裏都是真理。

就連《曲苑雜譚》頭版的社論也是這個基調。

隆慶三年六月初八,《曲苑雜譚》第五期刊行三千份,達到了紙張、油墨的極限。換言之,鬆江一府之地,要想短時間裏再調集足夠合乎標準的紙張和油墨都不能夠了。

銀子自然是徐家出的。

徐階如今正在大搞文化事業,越來越多的士林文士知道了《故訓匯纂》計劃。這對於徐階在學術領域上的聲望上升有極大的好『處』。與此同時,徐階也需要一些造福鄉梓的善行,這是兩條腿走路,不可偏廢。

徐元佐直接將建築社的事報了上去,在以工代賑的基礎上提出了“就業崗位”的新概念,打開了縉紳造福鄉梓的全新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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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五 工作會議

“授人以魚莫若授人以漁,此固以工代賑優於施粥救濟者也。 ,目今徐氏設長工之職分,為餘丁散民就百世之基業,其較賑濟更勝一籌。使闔府上下,男子有分而『女』子有歸,豈非大同之先聲”

鄭嶽坐在一群同僚之首,聽著上司衷貞吉『陰』『陽』頓挫朗讀自己學生主辦的報紙,心中頗有些自豪驕傲。

衷貞吉這回將華亭、上海兩縣知縣喚來,又命府裏同知一起舉行會議,重點就在長篇社論裏的這段話。

“『國』朝曆代宗廟『愛』民之心拳拳,每至災害則必有賑濟。”衷貞吉朗聲道:“如今徐氏作為,正是為我等親民官指畫出路。我鬆江雖然富庶,然而稅賦極重。雖然富戶盈城,卻也赤貧在野。如何將那些無地可種、無藝防身的餘丁散民集結起來,不至於路有凍餓之骨,正是我等分內之事。”

眾官僚聞言紛紛讚同,鄭嶽更是早與徐元佐討論過了“就業崗位”、“失業率”與地方治安、賦稅之間的關係,此刻在上司麵前頗有底氣,隻等衷貞吉問話。

鬆江雖然一府兩縣,但是上海縣的地位不能跟華亭縣比。尤其這一任上海知縣名叫張世衡,隻是個舉人,所以座次還在府署官之下。

鄭嶽作為進士出身的華亭正印,理所當然先進行匯報了。

隻見鄭嶽起身行了一禮,道:“下官在治政中,倒是有些心得。我鬆江府華亭縣,地少民多。之所以看似繁華,不見饑荒,乃是因為民多執工、商之業。若是一味強求務本,則餘丁散民無地可耕。無本可務,為了生計難免要鋌而走險。正該是扶持工商,嚴取工商之稅來緩輕田地稅賦。則農耕之家得其優渥,工商之人不至於流散。府縣因此可治。”

衷貞吉緩緩頜首。

當下又有人道:“鄭君所言極是。我鬆江之患,隻在地少人多一句,若是工商與農耕並重。民有所依,是為治政。”

其他人也紛紛讚同。

“不過嚴取工商之稅,恐怕有些難。”衷貞吉望向鄭嶽:“如何知道該從何人手裏收呢太祖皇帝定下稅額,正是怕苛待小民小販。”

鄭嶽早就有了腹稿,道:“可以仿效魚鱗『黃』冊,立工商冊。”

“若是工商業者不願登記的呢”衷貞吉問道。

即便再不通庶務的官員,也知道這世上不會有人快快樂樂繳稅。

鄭嶽輕輕一笑:“若是官府強令登記,恐怕又有三吏三別之類的詩文要出來了。下官以為,當以自願為主。”

“唔願聞其詳。”衷貞吉正是懷疑不會有人自願。

“三年之內。自願登記的工商業主,予以稅賦優免。”鄭嶽道:“原本是三十稅一,可以優免到五十稅一。”這就是百分之二的所得稅了。

衷貞吉對於這“三年”頗有好感,因為這就是他跟鄭嶽的任期,至於下一任怎麼辦那是下一任的事。

“其次,登記在冊的工商業主,優先享有官府采購供應權。”鄭嶽道:“換言之,官府要采買各類物資。登記在冊的工商業主便可以優先供應除非他們貨少、價高。”

衷貞吉想了想,道:“這個可以有。我鬆江一年采辦的商貨物料。少說也有上千兩銀子,不是小買賣了。”

“再者,官府還可以就各種便民、利民之工程進行招標,隻有登記在冊的商家可以與標。”

標的一詞古已有之。對於儒生而言,大會射時竟“標的”是傳統文化。用來作為工程的代名詞,非但新鮮。也不失形象。

在場眾人頭回聽到“招標”之說,也能立時明白其中含義,不由佩服鄭知縣的煉字功夫。

“這個更加『誘』人了。”衷貞吉撫須讚道:“如此不怕他們不來登記。”

官府每年都要進行基礎建設工程,尤其是江南,最重要的就是疏浚航道。否則直接影響百姓『日』用和漕糧發解。

這些工程的成本誰出呢理論上是官府出。然而蘇鬆兩府的稅賦是天下最重的,雖然地方富裕,但是收不上稅,官府也沒錢興辦工程。

於是就靠地方鄉紳捐獻了。

地方鄉紳對於集資建個義倉,疏通航道,修橋鋪路也是十分支持。並不全是因為官府的壓迫,同樣也有一份鄉梓之『情』和責任感蘊育其中。為自己家鄉有錢出錢有力出力,這在大部分曆史階段都是一種常態。

有錢人雖然不樂意繳稅納糧,但是造福鄉梓,他們卻很樂見。一方麵能夠積德,換來好名聲;另一方麵自己也是受益人,花的銀子能看到效果。

官府在這裏就承擔起了一個組織者的角『色』。

隻有登記的工商業者才能做這些工程,等於直接卡掉了下麵經辦人員撈取好『處』的渠道。這種人往往是縣衙的某房書吏,或是某家勢家大戶的某位管家、管事。堂上這些君子們,並不會關心這些人的利益。

至於這些既得利益者如何應對自己麵臨的危機,那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有魄力的大可自己起個社,進行登記;隻會蠅營狗苟在暗『處』揩油的,活該被市場淘汰。

“有了登記,就可以查其賬目,要求按照賬目結餘繳納工商稅了。”鄭嶽道。

衷貞吉微微頜首,並不相信會多收多少稅來,卻決定將這些工商稅歸入糧稅之中,考成的時候自然就好看多了。

“賦役也可以折銀並入其中。”鄭嶽又道:“如此就不擔心逃籍之民了。”

眾官員望向鄭嶽的目光登時充滿了仰慕。

蘇鬆因為承擔了天下重賦,百姓逃籍、詭寄已經成了『潮』流。他們之所以願意把土地家產投入權貴之門,而且還是跪求苦求人家收下,就是因為賦稅太重。其中稅還能忍受,而賦役則無法忍受。

“如此一來,怕又沒人肯來登記注冊了。”衷貞吉心又跌落下來。

“按照匠班銀算,一個人也就四錢五分,隻要工程足夠多,這點銀子不算什麼。”鄭嶽說著,心中暗道:我那學生還真是心思縝密,知府要問什麼,有什麼顧慮,竟然被他算得一清二楚,全都做了腹稿,果然是有幾分天賦之才。

衷貞吉再沒有疑問,總覺得就算這事失敗,也不會有什麼損失,便道:“由此便請華亭、上海二縣擇機試行,待有了眉目,本府再上報南北六部。”

鄭嶽出了公廨,隻覺得天氣晴朗,心中舒爽。這回在知府麵前著實長了一回臉,若是能夠將這事辦好,考個卓異是絕對不會有問題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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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0 00:12:42 |只看該作者
二一六 獻策

“父親,您看那個徐元佐,說是有經營之才,實際上他哪裏賺了許多銀子?造園子開客棧也好,弄報紙也罷,現在又弄個建築社出來,分明都是雷聲大雨點小,鬧得滿城皆知,卻是賠錢賺吆喝的事。”

徐瑛看了一眼自家二哥,在父親麵前滔滔不絕。這話他原本是想不到的,但是二哥既然送了好『處』給他,幫著說話也是理所當然的。更何況這些話都是事實,與田地莊院、布行的收益相比,徐元佐除了園管行算是掙了錢,其他書坊的報紙和建築社,都不是賺錢的商行。

尤其建築社給出了令所有人都詫異的高待遇,簡直是破壞人力市場。

徐階並不指望小兒子能夠理解“無形資產”概念。隻有真正有“名望”的人,才能知道“名望”是比金錢更重要的資源。

徐琨道:“三弟,這就是你看得淺了。敬璉做的事,恰恰是、是……對!千金買骨、徙木立信!是在為我徐家家業奠定基石呢。”

徐瑛正要反駁:這不都是你要我說的麼!

直看到徐琨不住朝他使眼『色』,這才憋了回去。

徐階卻是意外地多看了這個兒子一眼,道:“你有些長進了。”

徐璠似笑非笑,並不說話。

徐/無/錯/小說 琨道:“父親,兒子收到吏部文書,要調兒子去北京。這事,您看……”

“沒什麼說的,為父焉能教你不忠朝廷?”徐階淡淡道:“隻是你在北京要多多照顧自己,切莫卷入是非之中。”

“兒子知道,隻是……”徐琨頓了頓,又道:“兒子這一走,管著的差事該『交』給誰呢?”

徐階看了一眼徐璠。

徐璠愉快道:“都是自家人。我便先管著吧。”

“不可!”徐琨一急,連忙轉口道:“大哥是官身,焉能『插』手這些俗務,失了朝廷的『體』麵。照我看,侄兒元佐倒是很有頭腦眼光,讓他管起來應該不錯。”

“元佐……他管的事已經太多了吧。”徐璠道:“雖然他弱冠之前不再進場。但『精』力總是有限。”

徐元佐現在管的事的確太多了。園管行和客棧算是一『體』的,準確來說客棧是園管行的全資子公司;刻書坊和報社是一『體』的,也是徐元佐執掌門戶;如今建築社成立,更是徐元佐頂門。

這還不算徐元佐要在《故訓匯纂》編委裏行走。

一個十多歲的少年,能夠管好其中任何一灘事都不容易,更何況全都管起來。

“但是布行在咱們家可是占了半壁江山啊,怎麼也得派個家裏最能幹的人管著吧。”徐琨索『性』耍起了無賴:“父親,這片產業可是我打下來的,就跟我兒子似的。你可要給它找個好後爹啊!”

——差輩了。

徐璠心中暗笑,隻是沒說話。

徐階微微閉目,道:“魯卿,布行還是你管,敬璉有經營之術,便給你打下手吧。”

“是父親。”徐璠道。

徐琨見大哥和徐元佐都被套了進去,倒也還算滿意,反正到時候徐元佐逃不掉就行了。

“元佐呢?”徐琨問道:“總要『交』接一下。”

徐璠道:“去了他老師那裏。”

有個進士老師也是一樁很值得炫耀的事。雖然徐家子弟並不缺名師指點,但是徐琨還是泛起了一絲酸意。

——等著吧。等我來收拾殘局,讓你心服口服地滾出徐家!

徐琨心中暗道。

……

“老師,隻有懷柔而無大棒,怕是進展略慢吧。”徐元佐坐在縣衙後院的花廳裏,身穿月白『色』襴衫,頭戴方巾。正是斯斯文文一個府學好學生。

鄭嶽身穿道袍坐在主座,頗有養氣功夫。因為事關政績前途,他對工商注冊,收取商稅的事極其上心,而如今登記注冊的商家隻有八家。

唔。對了,這八家商家分別是:徐氏園管行、徐氏有家客棧——五家店、徐氏刻書坊、徐氏建築社。

這哪裏是進展略慢?這完全就是毫無進展啊!

就連自己的學生都把《曲苑雜譚》報社隱而不報,遑論他人呢!

徐元佐不登記報社,卻不是為了逃避稅賦,而是不希望報社和徐家的關係擺在光天化『日』之下。如今這個簡陋的工商登記可沒有注冊資本金、經營範圍之類,關鍵是確定產權所有人,在縣衙備案可查。

“對誰用?萬一被人彈劾苛待下民,如何是好?”鄭嶽問道。

“老師不用擔心,馬上就有人來替您背黑鍋了。”徐元佐微笑道。

鄭嶽皺了皺眉頭。

李文明坐在一旁,醒悟過來,對鄭嶽道:“東翁,聽說海筆架就要到了。”

海瑞以右僉都禦史巡撫應天十府一州,已經快到南京了。聽說南京城裏不少人都將朱門改漆黑『色』,雖則有掩耳盜鈴之嫌,卻足以看出海瑞在民間的聲望之隆。

“海筆架這一來,息事寧人還來不及,哪裏敢揮什麼大棒!”鄭嶽甩了甩袖子,顯然也是頭痛。

海瑞的確是清官不假,也確實很堅定原則,然而這並不是說反對他的人都是貪官墨吏。事實上鄭嶽也不算是貪官,平生最大的汙點大概就是收了徐元佐的銀子,給了他個案首。隻是他作為牧民官,深知行政之難,要做些實事,有時候不能太拘泥於原則。

如果拘泥於原則,很可能什麼事都做不了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學生以為,海剛峰怕是早就覺得江南藏汙納垢該當好好洗滌一番了。”徐元佐笑道:“這種人可稱為心有潔癖,看到絲毫違法亂紀之事,都不能容忍。”

“你直說吧。”鄭嶽看似氣定神閑,其實已經動了心。

“鬆江以商立足是再好不過的事。那麼商家往來的樞紐是什麼呢?”徐元佐笑道:“正是牙行。學生依稀記得我大明律中《戶律》一章,其下有牙行船埠頭條例。對於『私』充牙行、船埠碼頭者,要杖六十,所得牙錢盡數入官。對於官牙埠頭容隱『私』牙者,笞五十,革役另選。”

李文明心中一緊:你這哪裏是依稀記得?分明背得比老夫還熟啊!

鄭嶽聞言,緊蹙的眉頭漸漸鬆解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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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0 00:12:54 |只看該作者
二一七 少人

華夏文化最講究提綱挈領,就像是拎一件裘皮大衣,隻要拎住領子,輕輕一抖就順了。

海瑞此番來江南,重中之重是來解決土地矛盾,為朝廷增加賦稅。

之所以朝中有那麼多人,『獨』『獨』派遣海瑞擔綱,正是因為江南的曆史問題積累太多,非打破格局之人不能擔此任。

同時海瑞在政治上又是徐『黨』,能夠最大限度照顧徐家的顏麵和利益,保全張居正跟徐階的師徒『情』分。

如今高拱入閣的風聲越來越大,支持海瑞巡撫江南,也是給科道言官服用一貼安心散。

鄭嶽沒有海瑞那般魄力,清丈田地的事做得並不積極,頗有些得過且過的意思。然而什麼都不幹,難免要叫新巡撫抓個典型,參他一本庸碌無能。

徐元佐為他指出了牙行這個突破口,卻是再好不過的事。

雖然仍舊會觸及利益集團的痛點,但是遠比田地要輕得多。何況牙行和船埠頭的利益,多是集中在少數人手中,不至於引起公憤。

對於那些豪門勢家,還可以通過發放官牙牌照進行安撫拉攏,叫他們內部分化。

『私』牙的財產充公之後,官牙的收入能夠提高,這筆銀子轉入正稅額度,縣官考成成績也就漂漂亮亮了。

“敬璉真是有頭腦者”鄭嶽在徐元佐走後,忍不住對李文明誇讚道。

李文明對此不能否認,隻是道:“學生得去跟敬璉說兩句,否則東翁這事還是做不成。”

鄭嶽一愣:“為何?”

“沒人。”李文明笑道。

鄭嶽旋即反應過來,道:“快去。”

李文明快步追了出去,徐元佐還在四平八穩地度著方步。

“敬璉,你不厚道。”李文明追上徐元佐,出聲笑罵。

“李先生何出此言啊?”徐元佐故作不知。

“查抄『私』牙,打探底細,厘清賬目,你是要累死我麼?”李文明道。

徐元佐嘿嘿一笑:“這事學生自然要為先生服其勞。”

“且把話說完。”李文明已經摸清了徐元佐的脈絡。才不相信他是個純良小學生。

兩人邊往外走,徐元佐邊道:“先生說的不過是人手,學生倒是能夠抽出人來,隻要恩師給了令牌公文。都能辦妥。隻是偶爾為之學生尚能應付,卻非長久之計。”

“長久之計又該如何?”李文明問道。

“建學校,培養賬房書吏,等要用時自然不至於人手匱乏。”徐元佐道。

李文明笑道:“你這說法好有一比。”

“哦?願聞其詳。”

“正是臨渴掘井也”李文明嘿嘿一笑:“要建學校,養人才。等人才堪用了,我家東翁都不知道升到哪一任了。”

徐元佐淡定道:“所以我來建學育才,恩師先生要用人從我這裏聘請便是了。”

李文明思索一番,道:“你故意等我出來才說,看來並非是有求東翁。”

“當然是有求李先生。”徐元佐笑道。

“我能做些什麼?”李文明頗為訝異。

“世人都說這大明天下是書吏的天下,而書吏的天下卻是紹興人的天下。”徐元佐笑道:“李先生也是幕中老人,想必對於貴鄉賢達頗為了解。若是能為我尋得二三十個『精』通錢糧刑名的先生來,這學校也就能開起來了。”

“二三十個……”李文明腦中過了一遍自己的親朋故舊,道:“雖然紹興府不第學子多願為人幕佐,不過你一時要二三十個實在太多了些。恐怕良莠不齊。這樣,我且傳書回去,盡力延請高才。不過你這裏給的酬勞……”

“每人每月三兩銀子,包吃住,十『日』一休。”徐元佐道。

李文明道:“這個酬勞……不高不低,隻是沒有其他收入,恐怕高才不會動心。”

師爺的酬勞並不算高,基本與一般賬房先生持平。不過師爺可以狐假虎威,有灰『色』收入,這些都不是賬房先生能比擬的。

徐元佐一想也是。道:“每教出一個學生來,隻要考核及格,便加一兩銀子的獎金。”

李文明自己學的就是錢糧科,雖然不知道刑名那邊如何。反正自己的專業範圍之內,老師若是真心肯教:一年時間也就綽綽有餘了。隻是因為老師拖拖拉拉,有些看家本事不肯輕傳,所以往往要拖個三五年才能出師。

“教一個學生怎麼也要三年,還是太少。”李文明道。

徐元佐覺得有些過長,卻沒直說。隻道:“架不住人多。一科五十人,隻要都過了就是五十兩呢。”

李文明還是搖頭:“隻是如此請不動高才的。”他想了想,道:“這樣,你既然準備請三十人,一人三兩,可見每月預備給九十兩銀子。你少請二十人,隻請十個,每人每月開九兩銀子,多帶些學生就是了。”

徐元佐想了想,道:“這也是個辦法,不過可都得是高才。”

“敬璉啊,你的事我可辦砸過?”李文明若有所指。

徐元佐笑呵呵地掏出腰包:“這裏是十兩銀子,孝敬先生喝茶。”

李文明爽朗一笑,將銀子收入囊中。

徐元佐目送李文明回去,重重歎了口氣。

朱裏『黨』是他的鄉『黨』,可惜人口少,每年收割的學前兒童數量及其有限。如今他已經通過府縣學的同學,開始挖掘郡城和周圍市鎮社學的資源,雖然數量上能夠過得去,但這些少年都難堪大用。

年齡放在那邊,缺乏社會閱曆,要『獨』擋一麵實在太難。其次也缺乏基本技能,勉強能夠讀通文字,但是要從事數據相關的工作就力所不逮了。

如果是後世,外出辦事人員碰到問題,可以隨時尋求技術支援。而如今卻常常需要辦事人員自己下決斷,這就需要起碼的財務法務決策能力。換言之,起碼得是個高中中專畢業生才行。蒙學和社學畢業的小學生,實在有些難以勝任。

等人上了崗位再培訓,乃是不得已的辦法,而且隨著徐元佐肩頭事務越多,越沒時間傳授知識了。這就需要一個專門的教育機構,培養徐元佐需要的人才。

如果李文明真能找來足夠多的優質老師,十兩銀子的介紹費還真不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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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0 00:13:06 |只看該作者
二一八 海瑞要來了

這回從縣衙出來,他很自覺地吩咐轎夫回徐府。直走了一半,才感覺最近去府裏居住的頻率越來越高,倒真像是把那裏當家了。

這樣說或許會讓人覺得徐元佐沒良心,然而對於徐元佐而言,自己就是這個世界的過客,接觸朱裏和郡城先後之別不過個把月,實在談不上哪邊感『情』更深。

他不是矯『情』的人,覺得用了別人兒子的身『體』就要對人家父母負責——說不定那個傻子還在用他前世的身『體』呢,想來爸媽會恨不得他死了算球。

徐元佐晃了晃腦袋,將這些離『情』愁緒趕了出去。思鄉是人之常『情』,然而在無法破解的『情』況下陷入思愁之中不能自拔,那就成了庸人。

——仔細想想,我多是用徐府公家的銀子搞基礎建設,雖然沒有虧錢,的確也增加了徐府的無形資產,不過還是得找個行當證明一下吸金能力。不過要真正展現吸金能力,就難免涉及到技術改革,這方麵不是我的強項啊!

徐元佐坐在肩輿上,心中尋思。

作為一個文科生,對於具『體』技術革新並不擅長。譬如他知道紡織業是工業革命的導火索,紡織機的改進更是重中之重。然而具『體』怎麼改,曆史書和曆史論文是不會告訴文科生的——那是理工科的內容。

更何況在如今的環境下,與其花銀子研發技術,不如用人力來堆。曆史事實告訴我們,萬曆中後期,江南家家戶戶,隻要有婦『女』就有織機。現在這種風『潮』還沒蔓延開來,可見潛力還大得很吶。

園管行客棧的高端服務業,報社的輿論陣地、建築社的基建隊伍……這些初生的產業都缺乏強大的吸金能力。如今真正吸金厲害的產業還是海貿,不過徐府又不願意打破如今的產業鏈。

肩輿一顛一顛如同搖椅,竹竿吱呀聲就像催眠曲,徐元佐想著想著便睡著了。等他醒來的時候,已經進了徐府的轎廳。徐誠站在他麵前,麵帶微笑。

“是最近太累了麼?”徐誠道。

徐元佐對這位前上司還是很有好感的,連忙起身,道:“最近雜務較多。大掌櫃可是有吩咐?”

徐誠邀他進去,道:“老爺已經說了,大掌櫃還是要『交』給你來做。”

徐元佐已經是事實上的掌櫃了,隻是點了點頭。

“琨爺要去北京任職,布行已經『交』給了璠爺。不過璠爺的意思是讓你管賬房。”

徐元佐點了點頭道:“這倒是好事!”

真是困了有人給送枕頭。

布行一年收入在八萬金,不過徐元佐並不打算以此來證明自己——實際上也無法證明,因為在徐琨徐盛的粗放經營之下,就有這樣的數字了。若是徐元佐不能增加收益,隻能證明他的無能。

布行真正令人眼熱的,是大量的現銀儲蓄。

這就是銀行、錢莊的基礎。

“布行上下都是徐盛的人手,要想穩住他們,又不被架空,卻也不容易。”徐誠除了忠於徐階之外,隻認準了徐璠。要為自己的考慮。

“上下的人都無所謂,照舊讓他們做。我隻需要各『處』安排一個查賬的就行了。”徐元佐說到這兒,心頭有些發虛。最早建立財務室的時候,隻有三四個人,如今接連擴充,也不過八九人。

後世零基礎的大學生考會計上崗證需要上一個月的課,並不算很難考的考試。然而現在徐元佐手中的少年可不是後世的大學生,隻能算是小學、初中水準。雖然他們不用考繁雜的財經法規、職業道德、會計電算化之類的內容,但是具『體』要能夠上手實務,還是得花兩三個月的時間。

當然。如果隻是做做『日』記賬,十來天也夠了。

徐元佐準備近期還是要去趟唐行,跟程宰好好聊聊。那位一心撲在訟師事業上的生員辦事能力不錯,在唐行也有些聲望。如果讓他幫忙找些粗通文字的少年來,應該還是不成問題的。

郡城這邊的資源雖然多,但是要挖掘起來反倒更困難。這大概是因為郡城百姓的生活明顯高於周圍市鎮,所以對孩子的期望也就更高,希望孩子能夠十年苦讀之後考個生員,在仕途上能夠再進一步。

“任何一個行當。都有門道,還是要穩妥些,先看看再說。”徐誠關照道。

“此言極是,我記得的。”徐元佐應道。

徐誠帶徐元佐徑直去了徐階書房,棋妙隻能等在門口。徐元佐進門一看,還有一位老者也在,身穿褐『色』綢緞袍服,頭戴方巾,看上去像是個老員外,實則卻是『國』家級幹部——陸樹聲。

陸樹聲此來是為了《故訓匯纂》的事。若不是這事意義重大,他這位超級大宅男還真心不肯出門。

徐階將徐元佐介紹給陸樹聲, 關照他負責陸府和徐府之間的聯絡。

陸樹聲是本地人,地位尊崇,肯定是住在自己家裏的。

見過陸樹聲之後,徐元佐便退了出來,又去找了徐元春。

徐元春平『日』很少出門,用心作文,用功讀書。因為有徐階這麼個榜眼坐鎮,他不用像其他學子一樣到『處』求名師指點,不過並沒有輕鬆多少。

“明年科考應該沒有問題。”徐元春對自己頗有自信。

徐元佐道:“如此甚好。平『日』也不敢來妨礙兄長讀書。”

“最近天氣漸漸悶熱,是打算去佘山別墅讀書。”徐元春興奮起來,道:“敬璉可去過佘山?那裏有宋時一座護珠寶光塔,斜而不倒,十分有趣。”

徐元佐聽說過那座塔,據說比意大利的比薩斜塔更斜一度,是世界上第一斜塔。不過他可沒時間像徐元春那樣訪古探幽,讀書優遊。在徐家定位裏,徐元春負責撐門麵,發揚家聲,而徐元佐是做事的人。

人之所以會覺得痛苦,很多時候就是沒有認清自己的位置。

徐元佐自然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他道:“最近二叔要北上,我還得盡快接手家裏布行生意。”

徐元春微微點頭:“康萇生來找過我幾次,說了些金山島的事。你們真打算在那邊開港?”

徐元佐點了點頭:“他是覺得那邊足以開港的,我是覺得能開起來固然好,若是銀子投得太多卻有些不值得了。”

徐元春道:“銀子倒不成問題,隻是海瑞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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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0 00:13:17 |只看該作者
二一九 吳撫『私』服

江南梅子熟時,適逢雨季,故而喚作梅雨。:從芒種過後的第一個丙『日』入梅,到小暑後的第一個未『日』出梅,一個月的時間裏幾乎天天下雨。時而瓢潑,時而淅瀝,總之是不要想見到太『陽』。

這種時節自然不是趕路的好時候。商旅們知道『欲』速則不達的道理,不會在梅雨季節的江南跋涉,否則壞了商貨更是吃虧。

天空中又下起了小雨,官道上鈴鐺振響,卻是一驢兩人。驢背上馱著行李,一老一少兩人走在左右,頭戴鬥笠,卻沒穿蓑衣。

少年重重打了個噴嚏,揉著鼻頭,不滿道:“老爺,咱們還是就近找家民宿吧。天『色』也不早了,這一路也趕了不少路了。”

老者其實也隻是年過半百,舉目眺望,正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正皺眉時,卻見野地裏立了一根柱子,上麵隱約刻字,不由心生好奇。

他沒有理會小奚的話,徑自走了過去。小奚無奈,隻好牽了驢兒跟上。

“咦,這上麵寫著……”小奚一字一字讀道:“前方二十裏,有家客棧,住了不想走……哈,這倒有趣,他又不說是哪家客棧,如何知道我住了不想走?”

老者算了算路程,道:“前麵當是唐行了,許是唐行有名的客棧,索『性』連名字都不說。咱們快走幾步,到了唐行在歇。”

小奚頓時覺得腰杆都要斷了,苦澀道:“老爺,好歹前麵找戶人家避避雨吧。您看,這雨越來越大了,若是淋出病來,反而更耽誤事。”

老者伸出手,雨點落在手心上,也並沒多大。他知道是小奚犯懶,但是本『性』執拗,不肯就此休息。正尋思之間,突然看到柱子背麵還訂了了木箱。箱子上鋪了茅草避雨。因為這箱子接近地麵,一時竟沒注意。

“這箱子是幹嘛的?”老者問道。

小奚奴正是好奇的年紀,過去一看,興奮道:“老爺。箱子隻有個木搭,沒有鎖。”他蹲著看了一下,又驚喜道:“呦,上麵也有字!”

“什麼字?”老者自己上前,讀道:“‘行旅救急之物。可自取之,並告有家客棧隨時添補’。唔,看來那家客棧的名號就叫‘有家客棧’,掌櫃的放了些救急之物。咱們打開看看。”

小奚奴已經拉開了箱門,卻見裏麵分了兩格。上麵那格頗為短小,裏麵還有幾片薄荷葉。

薄荷葉『性』辛涼發汗解熱,在江南是常見植物,有經驗的行旅客商都認識。一旦路上遭上頭疼、目赤、身熱、咽喉、牙『床』腫痛等等熱邪之症,含裹兩片,就能緩解症狀。堅持到城鎮尋醫問『藥』。

這東西本身不值錢,不過匆忙之間未必能尋得到,所以也是行旅必備的。雖然看起來這裏放薄荷有些『雞』肋,看了卻讓人騰起一股濃濃暖意。

在下麵的大格子裏,疊著四套蓑衣。

蓑衣也是江南民家必備的。如今已經很少能夠看到真正用蓑草編織的蓑衣了,基本都用了棕絲棕片,防風防雨,而且『體』積更輕便。民家下地、趕路遇到雨天,都穿蓑衣。在原曆史劇本裏的滿清治下,赤貧無衣人家。也用蓑衣遮羞。

這四套蓑衣疊在鬥笠裏,正好填滿。

“咱們正好能用。”老爺取了一件,將鬥笠原放回去,隻穿蓑衣。

小奚奴臉上露出失望的神『情』。幽幽道:“這下倒是可以走到唐行投宿了。”

“左右不過二十裏。”老者道:“何況現在有了蓑衣,就算雨下大了也不怕了。”

小奚奴撇嘴道:“本就該自己帶蓑衣趕路的。偏偏說要自己編,不肯街上買,弄得現在還要拿人家救急的來用。”

老者也不臉紅,道:“咱們也是急用。再說,到了唐行便將蓑衣還他便是。也不枉費主家一片熱心。”

小奚奴無奈道:“老爺總是有理。”

“小的頗多矯『情』。”老爺隨口當對子對了,自覺還算工整,樂呵呵笑了。

主仆二人正說話要走,見地裏走來一個老農,手裏牽著孫兒。兩人都是蓑衣鬥笠,直到走進了方才叫人發現。

老者上前喚道:“老丈,前麵二十裏可是唐行?”

老農道:“正是唐行。客官是從這兒取的蓑衣?”

老者道:“正是,見上麵寫著自便,又恰巧沒帶蓑衣出門。可是要押些錢物麼?”

老農呵呵一笑,道:“有家客棧的掌櫃每月給老漢五十文大錢,就是要老漢隨手把裏麵的薄荷、蓑衣補上。以免往來客商急用時找不到。這都是人家做善事,不用押錢。想起來還,還到有家客棧便是,也都不是值錢物事。”

老者歎道:“都說江南人心思利,民風刁鑽,卻有這般古道熱腸之人。”

老農不悅,道:“我江南怎麼就民風刁鑽了?隻是北人不守規矩罷了,盡惹是非。”

老者呵呵一笑,也不爭辯。他又問了幾句農事,親眼看了看地裏的莊稼長勢,方才帶了小奚繼續趕路。

直走了良久,小奚沒話找話,道:“老爺,為何都說江南民風刁鑽呢?”

“此地人最喜訴訟。”老爺麵『色』不變,道:“鄰裏之間有些小事都要對簿公堂,不似北地多以和睦為要。”

小奚抬杠道:“大明律寫了那麼老長,不就是讓人用的麼。”

老爺又道:“大明天下,敢於告官、辱官、圍攻衙門的,也就隻有江南了。”

小奚咋舌:“那不跟造反一樣了?”

“那倒也不一樣。”老爺道:“他們告的總是有理。隻要有律例為證,便不是造反了。”

小奚奴似懂非懂,暗道:難道說大明律裏還有教人家告官辱官的條例?

老爺顯然也不屑於跟個長隨說這些,扶著『毛』驢,輕點竹杖,腳下益發輕快起來。自從他踏上仕途以來,就有一腔正義。無論是在天牢等死,還是如今的十府巡撫,三品顯貴,當年求學時候的誌向從未有過絲毫改變。

如今巡撫這大明最為富庶的地方,如果不能一正『國』朝綱紀,不能收足賦稅,不能救貧苦於水火,那他就不是海瑞了。

海瑞這個名字,必然要在江南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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