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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美味羅宋湯] 大明金主 (全文完)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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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0 00:13:30 |只看該作者
二二零 唐行客棧

海瑞趕到唐行的時候,已經夜幕降臨了。

他沒想到唐行鎮竟然和府城、縣城一樣早早就鎖了門。不過還好,因為不算是『國』家正規城防,守城人放下了吊籃,讓他們入城,隻是『毛』驢得寄養在城外。

小奚奴阿廉這回倒是沒有反對,因為這一路上過來,有家客棧已經快成了主仆兩人的心魔。

每五裏一根立柱,十裏亭裏的房間描繪、房價說明……可以說無論是趕路的時候,還是休息的時候,觸目就是“有家客棧”,好像隨行身邊。而房價說明裏的各種服務,更讓人不明覺厲。

什麼叫報紙?什麼叫廣告?什麼叫免費留言板?什麼叫商務支援?

這些江南的新名詞新事務,一路都在挑逗海瑞海巡撫的神經,同時也撩撥得小奚奴阿廉心裏發『癢』。

上了城牆之後,守城人自然是要收費的,不過臨走的時候,那人卻道:“你若是今晚住在有家客棧,記得明早問櫃台上拿門票來,今天這上城錢原封不動退給你。”

又是有家客棧!

海瑞心頭一跳:“然後你跟客棧結算?”

在江南,可別指望有人白幹活。這裏無論士林還是市井,都充斥著一股銀錢的氣味,不像北方那般講究人『情』。

海瑞想了想,倒是覺得江南跟自己的家鄉廣東——尤其是廣州有些像。

“那是自然。”守城人理所當然道:“客官是外地來的吧?要到鬆江去?”

“正是。”

“看客官像是讀書人。”光看那身粗布衣裳,守城人哪裏能認出眼前這位竟然是南直十府真正的老大?他道:“若是想尋個館坐,不用再去郡城,我們唐行也有。如今唐行的經濟書院在招人,都要生員。”

“我家老爺可是舉子!”阿廉糾正道。

守城人又打量了一番海瑞,道:“失敬失敬。是小的有眼無珠……”

——真舉人假舉人?我大明還有這麼寒酸的舉人?

他又道:“那老爺想來是要去郡城參加文會的。有家客棧的掌櫃能幫您訂下禮塔匯的客棧,不另收錢。”

“多謝。”海瑞微微點了點頭,帶著阿廉下了城牆。

阿廉小聲道:“這有家客棧得人多少好『處』?走哪裏都有人幫他們拉客人。”

海瑞沉默一刻,道:“看來是那東家掌櫃的經營有術。”

他下了城牆,卻覺得有些不適。

城裏似乎太亮了點。

唐行隻是有城牆的鎮。並非城,所以不受大明律夜禁條例的限製。雖然已經入夜,然而街上走動的人卻是不少。路邊的酒肆、茶樓、戲園都是人滿為患,『處』『處』打著燈籠。照得街市恍如白晝。

海瑞本想問問那有家客棧在何『處』,隻聽阿廉叫道:“老爺您看,有家客棧!”

海瑞循指望去,卻是貼在牆上的一幅畫。

那畫在燈光下反著光,可以很清楚看到一位笑容可掬的老員外。頭戴方巾,身穿襴衫,朝人作揖行禮。“老員外”身右,還畫著熱氣騰騰的飯食、糕點、『床』閣……下麵寫著“有家客棧”四個又黑又粗的隸書,再下麵畫了支羽箭,羽箭下方又有“前方二十步左轉”字樣。

海瑞走上前摸了摸:“瓷的?”

瓷板畫在如今也是個新鮮玩意,隻有勢家豪門會做了之後鑲嵌在在屏風、櫃門、『床』架上,用以裝飾。沒誰家會把瓷板畫貼在外麵,實在有敗家之嫌。

徐元佐最早考慮材料的時候,想過用紙——江南『潮』濕多雨易爛;想過用木板——晚上效果極差;想過用壁畫塗鴉——顏料留不住;想過用馬賽克——沒人聽說過;

最終還是在康家別墅發現了這麼個新玩意。

瓷板嵌在牆裏。不用擔心『潮』濕和雨水,晚上隻要“借光”一樣能看清楚。

唯一的缺點就是製作成本高。有家客棧用來打廣告的瓷板畫,是四塊大小不一的瓷板拚成,如果哪塊有損壞還要及時替補。

不過考慮到這個時代也沒有廣告費一說,所以徐元佐還是能夠接受整『體』的廣告費用。當然這個投入也隻有唐行和商榻兩『處』大鎮才有,重固等地就幾條街,每天花幾文錢雇三五個當地閑人舉個牌子到『處』逛就行了。

海瑞摸者瓷板:“好奢侈……”他在蘇州巡撫衙門官舍裏用的『床』架,乃是倉庫裏翻出來的不知幾手貨,能不散架就很給麵子了,遑論鑲嵌瓷板?

“江南果然富庶。”阿廉嘖嘖驚歎。

唐行人已經不是第一次見這種鄉下土包子對著瓷板畫發呆發愣發感慨了。路過時不免帶著得意,隱約中也覺得有家客棧真是給唐行增了光彩。

海瑞帶著阿廉循著瓷板廣告上的指引走了二十步,果然又看到了一塊瓷板。這上麵卻是個轉彎的河道標記,示意轉左。

一轉之後。觸目可見新的瓷板,指引方向。

海瑞本以為有家客棧就在左近,沒想到唐行竟然那般闊大,足足又走了一炷香的時間才真正看到有家客棧的店招。

大開店門,大堂裏燈火通明,甚至照亮了大門前的街道。

任誰走到這裏。都會忍不住往裏看一眼。

海瑞邁步進去,不自覺地挺了挺腰,好像這店裏有股怪異之力,能讓人『精』神一振,不自覺地擺出氣勢來。

一整排的櫃台,背後牆上掛著當『日』『黃』曆,倒是與別『處』客棧、驛館不同。

丁俊明正在櫃台後結算當『日』的草流,聽見有人來了,連忙起身,打躬作禮:“客官,歡迎光臨。”

海瑞倒是坦然受之,覺得這少年倒是懂禮,道:“我是來投店的,可有下房?”他早就看過了客棧的廣告,知道房價,自己難得奢侈一回,住個下房就行了。

丁俊明麵帶歉意,道:“真是抱歉得很,小店已經客滿了。”說著,目光朝前台上寫著“客滿”兩字的牌子上掃了一眼。

海瑞才注意到這塊告示,頗有些失望。阿廉正要說話,卻被他攔住,道:“既然如此,我們去別家看看。這裏兩套蓑衣,是路上借的,該當還給你們。”

丁俊明連忙出來收了蓑衣,又送海瑞出去,腳下卻有些遲疑:“其實客官今『日』在唐行怕是找不到客棧住了。可有熟悉的民宿麼?”

海瑞問道:“唐行可是有什麼慶典不成?”

丁俊明道:“如今正是蘇鬆貨貿的旺季,往來客商多。而華亭徐閣老在主持一樁文壇盛事,要宣講『陽』明心學,南直趕來的士子也多要在唐行落腳。本店的客人主要就是那些士子。”

在三四月的行商『潮』過去之後,五六月是蘇州鬆江的內部大流通,尤其是蘇州的織品綢緞湧入鬆江。這差不多是蠶絲收、繅、織成成品的工期,也正是江南海貿備貨的『潮』頭。

“再加上梅雨天,唐行滯留的客商也不少。”丁俊明道:“所以若沒有相熟的民宿,怕是找不到地方。”

“這個……”海瑞有些為難,總不能連夜趕去鬆江。

“我有兩捧稻草睡房簷下就行,隻要給我家老爺安排個『床』鋪。”阿廉道:“我家老爺受不得『潮』……”

“咳咳。”海瑞在牢裏患了風濕,加上五十五歲年紀,已經很難像年輕時候那般將就了。他打斷阿廉,對丁俊明滿懷期待道:“小哥可有法子?我並不挑地方,有張『床』足矣。”

丁俊明注意到阿廉背的有薄被,其實去睡大通鋪也不是不行,總比睡房簷下強。然而他從進入社會就跟著徐元佐混,受到的待遇遠比許多家產幾十畝地自耕農強得多,覺得那種通鋪睡著實在有辱為人的尊嚴,心下不忍。

“您若是不嫌棄……我幫您安排個地方吧。”丁俊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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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0 00:13:42 |只看該作者
二二一 露出馬腳

海瑞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是他看到的卻是一間溫馨的小屋子。

房間東西兩壁放著兩張木質高低『床』,中間是兩張細木書桌。三個少年在屋裏秉燭讀書抄寫,桌上筆墨書冊擺放得一絲不苟,地上更是一塵不染,屋裏還彌漫著一股清香。

少年們對丁俊明帶來的客人頗有些好奇,放下了手裏的書,起身見禮。

“這位客官怕是沒地方過夜,正好我晚上值夜,就請他睡我『床』上。”丁俊明又對海瑞道:“客官睡前若是要看書,也可以用我的座位和筆墨紙張。”

又有少年上前,幫著海瑞放了行李,告知他哪些東西是公用的,可以隨意。

海瑞幾乎都驚呆了。

這屋子看起來雖然擠了四個人顯得狹窄,卻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該有的一皆有了。又因為少年們都默默讀書,頗有些書香氣,讓人心中舒服。

“此地甚好!甚好!”海瑞頗為滿意。

丁俊明安頓好了海瑞,道:“客官若是有什麼事,盡可以與他們幾個說。陳兄,麻煩你幫我去外麵頂會兒班,我幫這位客官的長隨安排個地方。”

陳姓少年起身笑道:“還是你值守吧,我也該去倉庫巡查了,那邊有個值夜的『床』鋪空著,可以讓客官的長隨睡那邊。”

“我正是此意。”丁俊明笑著與這少年一同出去。

海瑞試著在這『床』鋪上坐了坐,頗為舒適,不禁掀開席子,見下麵原來是棕繃,軟『硬』合適。雖然棕絲在江南並不值錢,但是一張編製得如此『精』細的『床』也不便宜。他看了看頭頂,一樣也是木框棕繃,聽稱呼一者為店長,一者為夥計,卻沒什麼上下之別。倒是讓人意外。

海瑞又起身看那些少年讀的書,頗感意外,竟沒有人在讀消遣小說,也沒人在讀聖賢文章。屋裏的兩人。一人在看《貨殖列傳》,一人在看《喻老》。另兩人桌上放著的書也各不盡同,丁俊明桌上的多是算學題目和賬簿,那個去巡查倉庫的少年卻像是在自己寫東西。

海瑞的自我認同是十府巡撫,對這些少年的定位是店中夥計。一高一下,心安理得地去翻人家寫的東西。然而在少年眼中,這實在也太無禮了。又不好意思直言叱責,其中一人便提聲道:“先生是讀書人麼?”

海瑞不明所以抬起頭,努力顯得溫和一些,道:“正是。”

那少年笑道:“唐突求教,請先生指點:太史公所謂素封者,在廣東不知有多少?”

司馬遷將沒有官職封爵在身,通過經商墾殖致富,能夠與官爵者分庭抗禮者稱為“素封”。素封者曆代不絕。至今猶多。至於問廣東不問其餘,乃是因為少年聽出了海瑞的廣東口音。

“我本是瓊州人,而粵省可稱素封者,多在廣州,對此知之甚少。”海瑞道。

瓊州在海南島上,跟大陸有海峽相隔,不像蘇鬆往來方便。

海瑞雖然是舉人,但舉人也有不同。大明對於邊區賦稅本來收得也不多,所以瓊州那等容易鬧黎患的地方,百姓詭寄之風遠沒有江南蘇鬆等地那麼嚴重。

百姓不詭寄。糧稅歸於朝廷,那麼舉人之家自然也沒創收渠道了。

何況海瑞從他爹娘開始就以“剛正廉明”作為家風傳代,所以既不喜歡跟廣州府的達官貴人往來,就連本家的親戚都不樂意『交』往——瓊州海家可是官宦之族。

海瑞的爺爺海寬。中舉後曾任福建鬆溪縣知縣。叔伯之中有海澄、海瀾、海鵬、海邁四人,其中海澄官至四川監察禦史,其他三人也中過舉人。父親海瀚雖然早逝,卻也是一等廩生。

這樣的家族背景,再加上執拗的『性』格,才讓後人對海瑞到底是窮。還是不窮,頗有爭議。

說他窮吧,的確也窮。他不肯接受官場潛規則,隻靠俸祿吃飯,母親七十大壽才上街割兩斤『肉』,結果竟成了新聞。在任上去世之後,家徒四壁隻有幾卷書,真是兩袖清風。

然而說他不窮吧,也有道理,海瑞三次娶妻,納妾二人,即便在江南都已經是人生贏家了。

“聽聞廣州也是不遜蘇鬆的富庶之地,敢請教先生當地風『情』人物。”那少年起身為海瑞搬了張椅子,抹了抹表示幹淨,請他入座。另一個少年去端了熱水——因為晚上是不喝茶的,為他潤喉。

海瑞兒子早夭,膝下空虛,此時騰起一股暖意,儼然慈父一般用帶著粵音的官話講起了廣州、番禺地理人『情』,以及自己的祖上是如何到的廣州。

他以為隻要不報“海瑞”這個名字便無人知道,更以為這些少年不通大明官製,隨口就說出了自己祖上乃是開『國』時的“廣州左衛指揮使”。

那可是正三品的高階武官。

要說當時的三品文官,恐怕難以詳查,但是高階武官卻是好查得很。尤其是廣州左衛指揮使這個級別的武官,在太祖開『國』時隻有三百六十九員。

如果拿後世共和『國』的開『國』中將和少將人數對比一番,可能更加直觀。共和『國』開『國』中將是一百七十五位,少將是七百九十八位。可見廣東左衛指揮使的地位略低於中將,而頗高於少將。

瓊州府人,舉人卻略顯寒窮,談吐不凡,氣度尤佳,自敘祖上乃廣州左衛指揮使……

丁俊明原本隻是善心讓海瑞睡自己的『床』,結果與室友回來一番『交』流,加上小奚奴阿廉說漏了海瑞的“舉人”功名,種種『情』報湊在一起,讓他覺得這位客官十分不簡單,飛速寫了信,天『色』發亮就遣人快馬送回夏圩。

海瑞猶不知自己遭人關注,第二天並不著急趕路,還想在唐行『私』訪。他在浙江、江西都做過知縣,曆任州判、戶部、兵部主事,尚寶丞、兩京通政,直到如今的右僉都禦史巡撫南直十府,對於地方民『情』十分看重。

江南尤其不同其他地方,尚未『脫』離農本社會,卻又展現出了末業繁榮,淩駕務農之上的特征。

這讓海瑞很想從唐行下手,仔細觀察這個新興的末業社會運轉『情』形。

當然,他的目的是尋找弊端,然後加以革除。

殊不知,書信到了夏圩,徐元佐一眼就將種種標簽聯係了起來:光是瓊州府人加寒窮舉人,再加隆慶三年夏的江南,那個令人膽寒又令人仰望的名字便呼之『欲』出——海瑞真的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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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0 00:13:53 |只看該作者
二二二 更有黑手

徐元佐寫了八個字的回複:以客戶為父母,大善!

這話裏並沒多少意思,隻是一句鼓勵,一句褒揚,讓丁俊明再接再厲。¥f,然而回信卻幾乎沒有半分停留就叫人快馬急馳送往唐行,這本身就蘊含了很大的意思。

丁俊明因此知道這位舉人老爺身份不同,自然格外照顧。隻是他更知道佐哥兒沒有點破此人身份,正是不要他“刻意格外”。最自然最妥當的舉措,便是一視同仁,對這位舉人老爺優厚,對其他客人同樣優厚。

是以海瑞翌『日』搬進了下房,但享受著套房的待遇。而其他標方、下房的客人,同樣獲得了臨時優待夏季大優賓,起於六月十八『日』,止於……海瑞退房。

至於那些套房的客人,則贈送午餐,以免他們心理不舒服。

徐元佐在拿到通報之後,直接去見了徐階。

徐階知道這個義孫若是沒事,不會來打擾他。即便普通的權限問題,也是先找徐璠,斷然沒有直接過來的道理。他放下手頭的編撰工作,把徐元佐叫進了書房。

“大父,昨『日』晚間,海瑞海剛峰帶了一個長隨,住進了唐行客棧,『欲』來鬆江。今『日』他仍將留在唐行,並未說退房的時間。”徐元佐道。

徐階麵無表『情』,如同發呆一般盯著牆上的字畫。

徐元佐隻是提供了一個單純的信息,並沒有任何主觀的判斷。進行分析判斷,正是徐階的工作。

過了良久,徐階終於有了自己滿意的答案,方才對徐元佐道:“你是如何看的?”

曆史書裏隻有事件,而不會有底層內幕。即便是身『處』這個時代,看到的也僅僅是表象。從表象中分析問題,從而推導結論,這才是人與人拉開差距的地方。

徐元佐遠在穿越之初就考慮過海瑞的問題,非但是因為海青天名氣大,更是因為海瑞在任時間短。但對鬆江、上海的影響大。最直接一條,海瑞之前並無『黃』浦江,是他就任之後,組織民眾疏浚河道。重新規劃,聯通水係,最終才有了後世的『黃』浦江。

這是初中時《鄉土曆史》課上的內容。

“大父,我怎麼敢品評三品顯貴,封疆大吏呢……”徐元佐還記得上回說高拱被徐階敲打的事。

徐階望過去。抬了抬眼皮。

徐元佐瞬時感覺到了一股寒意從脊骨直竄頭頂這就是宰相的鄙視啊!

他清了清喉嚨,組織了一下語言,道:“海瑞來江南,肯定不是李相的主意。”這是廢話,李春芳恨不得自己來呢。

“對張相也沒有絲毫好『處』。”徐元佐道:“就高肅卿而言,他還沒有入閣,直接推動海瑞巡撫蘇鬆,未必有那麼大的力氣。”

“乾綱『獨』斷。”徐階總結了四個字。

第一題,滿分。

徐元佐繼續道:“那麼聖上讓海瑞來江南,是出於何種考量呢?是討厭海瑞麼?有可能。”

海瑞罵嘉靖的事簡直家喻戶曉。要不是徐階出頭,恐怕海青天即便不死也得流放邊疆。今上作為嘉靖帝的兒子,理所當然要討厭海瑞敢罵我爹,能給你好臉麼!

又因為眾所周知的“二龍不相見”,嘉靖與隆慶的父子關係其實挺鬧心的,所以隆慶因為這個討厭海瑞的可能『性』並不高,說不定還會躲在被窩裏給海瑞點個讚。

然而嘉靖帝駕崩,消息傳到獄中,海瑞卻哭得稀裏嘩啦。老婆兒子死,他都沒哭得如此傷心。要說這讓隆慶不高興。倒是也有可能。

加之明朝官員都過於牙尖,對皇帝明嘲暗諷連帶批評責罵,海瑞有嚴重前科,而隆慶自覺沒有成為明君的希望。提前將他踢出來巡撫一方,落個耳根清淨,也是很有可能的。

“不過另一個可能更大。”徐元佐又道:“今上裝傻充愣,表麵上是向大父示好:看,我把徐『黨』大將海瑞給你送去當保護傘,你就鬆鬆手。讓高肅卿入閣唄。”

徐階差點笑噴出來,唾液嗆了喉嚨,一陣咳嗽。

徐元佐連忙上前為大父撫背。

“繼續講。”徐階順了氣,臉上也多了一層微笑。

“這是明麵上的,其實暗地裏,聖上未嚐不是在下黑手。”徐元佐道:“張相要推行提編法,前提就是丈量土地,厘清魚鱗『黃』冊。海瑞來江南,蘇鬆是重中之重。蘇州豪強林立,海瑞反倒不擔心他一輩子就是靠得罪絕大多數人升官的。

“而鬆江是我徐氏『獨』雄,動我徐家,則海瑞就是忘恩負義之徒;不動我家,則給了高『黨』把柄,證明大父結『黨』徇『私』,而名揚天下的海瑞都是大父走狗,可見大父實為權『奸』!”

徐階長歎一口氣,道:“你倒是罵得很解氣吶。”

“是孫兒入戲深了。”徐元佐連忙跳過,繼續道:“而以高肅卿的政治智慧,恐怕要看到這麼遠,還有些困難。不過……今上真是個如此有城府的人?”

隆慶在曆史上的評價並不高,負麵評價似乎更多些。主要集中在對政治的不敏銳和興致缺缺,對於後宮美『色』卻過於沉溺。高肅卿高拱誠然看不到這麼深遠,那麼有小蜜蜂之稱的隆慶帝,就有這份手腕麼?

“今上在邸時,與景王爭立。當時朝中半者歸於景邸,而內臣更是附於景邸。今上『處』境並不佳。”徐階緩緩道:“而今上能夠安然登極,固然有人心正義,卻也足以證明一些事了。”

徐元佐想想也是。影響明朝『國』運的張居正改革,雖然是萬曆時候轟轟烈烈進行的,但真正的發端卻在嘉靖,成熟是在隆慶,如果隆慶真是個沉溺『女』『色』的皇帝,一點不關心朝政,恐怕政局不會如此太平。

“如此看來,今上是真心要報複大父趕走了高肅卿。”徐元佐道。

雖然徐階是隆慶登極的第一功臣,但是隆慶在平衡朝政的時候,仍舊偏心高拱。無他,因為高拱高老師是他的啟蒙老師,更是填補父親角『色』的人。他理智上知道徐階作為平衡者的重要『性』,但感『情』上仍舊會對老師父親的政敵抱有敵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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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三 天才就是天才

徐階對於皇帝的冷淡並不介意,大明第一難對付的皇帝他都熬下來了,還怕什麼?

“你以為,海剛峰會如何自『處』。”徐階問道。

徐元佐低了低頭:“規勸。規勸不成未必不會施加壓力,終究是要大父帶頭退田。”這是曆史上的答案,結論隻給一分,還得加上推導過程。

徐元佐繼續道:“他是個以『國』法朝綱為『性』命的人,然而他既然能極孝於親,必然也是個感『情』充沛的人。之所以給人留下了不近人『情』的印象,一者是因為他的自卑,一者是因為他的自傲。而後者也是源於前者。”

“自卑?”

“孫兒曾好奇海剛峰的家族,略加察訪才知道,他先祖曾是從龍之臣,任廣州左衛指揮使。三代仕宦人家,叔伯之中有一省監察,餘者皆中舉人,乃是瓊州府數一數二的門第。然而其父英年早逝,不過一介廩生。他與母親相依為命,憑幾十畝祖產度『日』。這是他最早種下自卑的根子所在。”

家族顯赫,親戚都是豪富,而自己卻隻有一個寡母,幾十畝田土。雖然度『日』讀書都不成問題,但是看看富裕的親戚,難免會心生卑怯。

傳統而言,貧賤不能移,越是家貧越要爭氣,這本身就是基於自卑而產生的自我鼓勵。

這種自我鼓勵到了後期,就誕生了自傲。

——雖然家裏窮,但是我讀書努力啊!

——雖然讀書隻考出舉人,但是我忠心王事呀!

——雖然行政能力平平,但是我剛正廉明堅持祖製,道德上無懈可擊呀!

這便是海瑞一次次的心理蛻變。他可以不畏人言,不在意同僚的看法、排擠,正是因為他給自己穿上了厚厚的盔甲——真正自信的人,是不屑於這種自我保護的。

而且海瑞四歲喪父,正是離開嬰兒期,從被動的學習階段進入主動的學習階段。即『性』?器期的關鍵時期。在缺乏父親角『色』製約的『情』況下,幼兒容易放大俄狄浦斯『情』節,在成年後往往表現為戀母,以及暴力傾向——並非膚淺地喜歡打架。拒絕溝通,缺乏耐心,頑固執拗地堅持己見,剛愎自用,諸如此類都是內心暴力傾向的表現。

後世有人說海瑞對母親的孝順是愚孝和變態地戀母。其實也正是外部環境的擠壓,使海瑞格外需要母親這個『情』感避風港。

徐元佐由此分析,海瑞並非不近人『情』,而是格外渴望人『情』。

“所以他不會不記得大父的恩義,但他已經無法用‘通融’來保全這份恩義了。”徐元佐最終總結道。

徐階這回真是被徐元佐驚嚇到了。

如此刨根溯源,從幼年時候開始挖一個人的成長經曆,並分析其後數十年的心路發展,判斷此人的『性』格,推測『處』事原則……這份心力恐怕也是古今罕見吧!

更可怕的是,徐階沒有辦法為徐元佐找到一個模板。甚至他自己都不是這樣的人。無論從環境還是血脈,都找不到這份心力、眼光、思維的來源,那豈不是天授之才?

徐元佐敏銳地捕捉到了徐階的反應,尷尬道:“是孫兒說得太瑣碎了麼?以前看《三『國』演義》,隻覺得諸葛孔明動輒便說:亮觀此人如何如何,必如何如何……真是心頭發『癢』,恨不得將他拽出來問問:你到底是從哪裏觀出來的。”

徐階微微一笑:“這便是天賦之才,能像你這般想的,終究是極少人。”

徐階本身就是天才,然而他的天才不過就是過目不忘。悟『性』極高,少年老成,遠超同儕……也因此他總是覺得子孫無能,遠不如他在同年齡時候的表現。然而天才多數是變異。很少有遺傳,這也成了徐階的遺憾。

沒想到過繼來的這個族孫,竟然也是天才,而且可能更為天才,這真是他致仕之後的最大慰藉了。

——十餘年呆傻愚笨,一飛衝天。這哪裏是真的呆傻愚笨?這分明是因為旁人都無法立在他的高度。

徐階暗暗一歎:將徐元佐引入徐家,好讓他張開雙翅,翱翔高飛,也是無意間做了一樁功德。

“既然你已經看透了海剛峰此人,也知道他會如何做。那麼我家該如何應對呢?”徐階問道。

徐元佐知道徐階這仍是考校,不是問計,頓了頓,道:“孫兒冒昧揣測大父的做法:大父想來會守田自汙,趕走海瑞,以此證明海瑞的確是剛正不阿,自己也的確不曾結『黨』吧。”

這也是曆史標準版本。

“看來你並不認同。”徐階悠悠道。

“孫兒看來,大父替海瑞背個黑鍋,保全他剛正不阿的名聲。優勢在於海瑞名聲無損,『日』後這枚棋子能夠發揮的作用更大。而大父自汙,也足以表明不再複起之誌。”

徐階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方才睜開:“你若是為官,在朝可以入閣,在野足以封疆了。”

——看來是答對了。

徐元佐心中暗道。

“劣『處』呢?”徐階問道。

“恕孫兒直言……”徐元佐吞了口口水,“隻怕言官一句:‘居家之罷相,能逐朝廷之風憲。’”

徐階宦海沉浮,越是刺『激』的話、揪心的事,就越是沉得住氣。

何況這還是自家人的模擬題。

不過這句話的殺傷力的確不小。從文學『性』而言,朗朗上口,前句點出“罷相”,後句用個“逐”字。前句將徐階踩入泥地之中,後句卻將他的能力抬到九天之上。這一貶一揚,造成的反差何其之大!

從政治上來說:首先點明徐階你是居家罷相,“罷”字說明什麼?說明你有罪啊!而逐朝廷風憲是什麼行徑?隻有居心叵測之輩才不敢不願不能接受朝廷監督。已經是有罪之身,而又居心叵測,這種權『奸』不該殺麼!

再從曆史上看:徐階當『國』時候的種種善政,有多少能夠一句話總結出來?偏偏這句話有力地總結了一個曆史事實:罷相逐風憲。非但作用目今,更能遺臭萬年,將徐階牢牢定在權相『奸』相的恥辱柱上。

這就是八股文鍛煉出來的段子手,絕非逗你玩,而是要從當世未來、朝堂江湖,全方位無死角地碾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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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四說得輕巧

高手過招,隻在一瞬。

大明閣輔有個不成文的規定,一旦被人彈劾,就要停職回家,請求辭職。這規定在後世看來略有些不公,萬一是言官故意找茬呢?隨便弄點『雞』『毛』蒜皮的事出來,今天說你『私』德有虧,明天說你器淺德薄,那還做不做事了?還如何領導大明帝『國』的正常運轉?

這條潛規則的邏輯便是:你無能服眾,就不該坐那個位置。

而一旦出現了“居家之罷相,能逐朝廷之風憲”,這就不是簡單回家求去的節奏了。秉承“刑不上大夫”的基本原則,你就該負荊請罪,或是自殺才對。逼著皇帝陛下對你用刑,那是不忠,罪過更大。

徐階看到這招絕殺技之後,良久沒有反應過來。

“老夫居家『日』久,腦筋已經不靈便了。”徐階自嘲道。

徐元佐對此倒是能夠理解:你叫一個運動員休息半年,看他還能拿出巔峰時候的競技狀態麼?政治也是一樣,一旦心上那根弦鬆了,自然就不如巔峰時刻那樣敏銳犀利了。

“老夫還有些輕敵。”徐階又道:“以老夫之見,科道言官之中,沒人能說出這句話。”

徐元佐在腦中一搜,果然想不起來這句話的出『處』,肯定不見於《徐階傳》,而後人論文隻說“時人皆言”,也就是“當時人都這麼說”,可見多半是清朝文人寫明代人物野史的時候弄出來的。

“孫兒中人之資,恐怕比不得那些七篇出身的言官。”徐元佐道。

徐階略有深意道:“你不用妄自菲薄。”

“事實如此,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孫兒越是看到自己能幹,就越怕遇到高手。”徐元佐剩下的話沒說。也不必說。

因為與他說話的人是徐階。

以徐階的閱曆,焉能不知道高手過招,瞬間生死的道理?如果說徐元佐模擬出來的這一招是“靈犀一指”。那麼當年徐階在倒嚴奏疏上改的那幾句話,完全就是“天外飛仙”。

俠客爭的生死。無非是血流五步,伏屍道旁。

政治生物所爭的生死,小則一個家族的衰敗破滅,大則天下皇朝的傾覆。

“你可有對策。”徐階問道。

“可以將計就計,叫海瑞穩穩坐定吳撫之位,庇護我徐家。”徐元佐道。

“你可知道所需要付出的代價?”徐階問道。

“無非是田地。”徐元佐輕鬆道。

是啊,無非是田地。

徐階隻要乖乖退田,海瑞的位置自然穩固。名聲自然更上一層樓——看,他竟然逼著他的恩主把田退了!呦呦,那還是徐階徐華亭呢!

然而田地在徐家地位有多重呢?

徐元佐雖然不知道具『體』賬麵數字,但是概念還是有的。徐家經營布行、牙行等末業,年入十萬兩白銀上下。而田地莊院收繳上來的糧食、桑園的桑葉,歸結為土地收入,則有八萬兩!

這可是徐家收入的半壁江山。

退田要退多少,才能讓高『黨』的言官閉嘴?皇帝對天下豪紳的田產數量有概念麼?知道家有一百畝地的小地主,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麼?

除非徐階一退到底,留個百來畝地過貧寒『日』子。直接成為“清官”,否則政敵是不會善罷甘休的。他們完全有本事,把千畝田土說得好像大逆不道一樣。

徐階的人生已經接近大圓滿了。

少年神童。青年俊傑,壯年顯宦,老而當『國』;政治上位極人臣,學術上一代鴻儒,經濟上富甲一方……他的人生經曆簡直不遜於網絡小說開了主角光環的主角。

唯一讓徐階牽掛的,就是徐氏家族。

『精』準來說,就是他的血脈。

土地是立身之本,沒有土地,家族如何紮根立足?

徐階微微搖頭。

徐元佐知道『國』人的土地『情』節。即便是後世大規模的城鎮化。人們的故有思想也沒有改變:要成家,先買房。

站在別人的土地上。總是缺乏安全感的。

“孫兒冒昧請問大父,咱們家到底有多少地?”徐元佐問道。

徐階沉思了一下:“大概三、四萬畝吧。”

——壕!你這個出入就是一萬畝啊!

徐元佐微微一笑:“大父。恐怕海剛峰不相信。”

徐階皺眉,道:“這有什麼不相信的?有地契為憑,難道還能有白地麼。”

徐元佐道:“大父,孫兒在外頭,聽人說……咱們家有二十四萬畝地。”

徐階被氣樂了:“二十四萬畝?整個華亭縣田土全是我家的麼?”

——華亭縣的可耕種麵積未必就有二十四萬畝。

徐元佐心中暗道。

這個時代雖然沒有明確土地丈量數據,但是跟後世機械化大規模開墾荒地比較,要整出二十四萬畝的田地還是很有難度的。

徐階忽略了一件事,人家意『淫』總有意『淫』的道理。誰說你家隻在華亭有田?整個南直,以徐府的名聲,哪裏不能占地?所以外麵估測徐家土地有八十萬畝,徐元佐隻是怕嚇到老先生大人,所以取了個小點的數字。

作為首輔閣臣,名下土地在三、四萬畝是很正常的。嚴嵩被抄家之後,名下土地也有三萬畝。不過嚴嵩家裏親戚多,不像徐階家這麼寡淡,尤其是親弟弟徐陟還跟他鬧翻了,所以嚴家實際占有的土地肯定數倍於徐階。

這也差不多是極限了。就算『國』人有土地『情』節,但也不至於有點錢全都拿去買土地。更何況官紳名下土地,所占比例最大的是詭寄。為同宗同族同鄉解決賦役問題,這非但不是壓迫剝削侵占,還是做善事,沒有門路的還投不進去呢!

“隻是不知道家中奴仆狐假虎威,暗中侵占的土地有多少。”徐元佐道。

徐階這回是真驚醒了。

早在隆慶元年,他與高拱第一次爆發政爭,高『黨』的禦史就彈劾他“諸子橫行鄉裏”、“奴仆侵占田土”的事。不過當時是政爭,高『黨』也就是開開嘴炮,連個證據都沒有,全都是風聞奏事,徐階當然更相信自己的兒子和家人,焉會相信政敵潑的髒水?

聽徐元佐一說,徐階才意識到自己多半也被坑了。

以前總是看人家的笑話,覺得某某人學問好官聲好,卻管不住自己兒子奴仆魚『肉』鄉裏……現在輪到自己遭殃,這感覺也真是酸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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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五 全都捐掉!

兒子不爭氣啊!

徐階在心中長歎一聲。

在外人,包括徐元佐看來,徐元春已經很厲害很天才了,但是在徐階看來,還是不甚滿意徐階二十歲時可就已經是探花了。

總算現在有了徐元佐,聊可安慰。

“大父,咱們退田可以,但是絕不能動搖徐家根基。”徐元佐略一沉思:“照孫兒的設想,非但不能有損,其實還要進一步鞏固根本。”

徐階靜靜聽著,心中卻是暗道:這孩子跟倒像是我的親孫子啊!當年承奉世廟,自己也是將各種事準備妥當,無論先帝說什麼,自己腹中都有了備案。這點上就連嚴分宜都做不到。

“首先咱們得將真正手裏的田土厘清。將沒有收益的薄地發賣,換成銀錢。”徐元佐道:“如此可以將總畝數降下來,而那些收益不高的土地留著也沒用,徒遭人妒忌。”

“其次是契書有爭議的地。”徐元佐抿了抿嘴唇,道:“包括鄉人族親投獻的。這些地可以分兩步走。跟咱們關係不深的,捐出來;有『情』誼的,等海剛峰要求退田的時候再退,這樣上下麵子都給全了。”

徐階是站在帝『國』巔峰的人物,年入八萬金和十六萬金,對他而言隻是數字而已,麵子和人『情』才是更貴重的東西。退宗親的地,意味著你這位首輔不肯庇護貧寒族人,那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然而有海剛峰的壓迫,徐階就可以說:自己已經致仕,不得不服從長官安排。

關鍵是捐地。

“孫兒仔細想了想,大父在田土上的劣勢,無非就是超過了優免額度。”徐元佐道:“而如果不用優免,那麼田土越多。虧得就越多。咱們把地捐出來,則解決了這個問題。關鍵是捐給誰,怎麼捐。”

朝廷優待讀書人,就跟後世政府給大學生發糧油補貼一樣。從秀才開始,一直到一品公卿,每個階層都有不同的免稅免役額度。絕非全免。隻是開『國』百年之後,官僚們拖遝不作為,將這種定額優免變成了幾乎全免從舉人開始。

徐階突然發現自己跟不上思路了。捐地,這還不如發賣呢!不過以徐元佐的水準,絕對不會出個“以地買名”的餿主意。

“孫兒查了大明律和曆代詔令典章,發現學田是沒有稅賦的。”徐元佐道。

學田是官府專門劃定一片土地,招徠佃農進行耕作,約定好的地租作為學校的行政開支、教授教諭的薪俸、廩生的膳食津貼、祭孔的祭祀費用。因此朝廷也就不給學校額外撥款了,等於專地專用。自然也就免了稅賦。

“然而地肯定不能捐給官學,否則就是白送了。”徐元佐繼續道:“如果我們自己家辦個書院,劃一部分土地出來作為學田。『私』學的學田朝廷收不收稅呢?不好說,所以先讓他們去吵,等有了結果,海剛峰也該升遷了。咱們既沒有多占田土,也沒有想逃避賦稅,隻是等朝廷的結論嘛。”

徐階浮出一絲笑意。

“當然。管理土地的人要有工食銀,管理書院的人要有工食銀。西席先生要有禮金……這些銀子都得學田出。”徐元佐道:“家中傭人的月例,清客們的聘金,乃至於春哥兒的月例銀子都可以掛在書院裏。”

徐階總算明白了徐元佐意思。這等於把家中的開銷轉嫁給了書院,那些地說是捐出去辦書院,實際上地裏的收益仍舊用在了徐家。

好一招捐而不給!

“學田也不至於太多。”徐階道。

“再者,大部分地可以用來成立一個新社。”徐元佐道:“不過孫兒覺得叫‘基金’更加貼切。所謂‘基金’者。金之基也。基金名下的田土出產,用來借貸、投資生錢,由此所生的錢財則捐給鄉『黨』鋪路修橋,賑濟孤寡,獎勵學子。”

“如今府縣在登記商社。商社以最終所得繳稅。孫兒以為,基金可以作為商社登記,然則不可能有‘所得’,因為一旦有‘所得’便投入生息之中,或是做了鄉梓公益,賬目上哪有盈餘?”

“基金掌握在我徐家,田土之孳息自然也是由我徐家控製,再投入布行、商鋪、牙行等末業之中,擴大生產,等於過了一手又回到了我家口袋。少部分的盈餘做些公益,這本來就是家裏每年都要做的,隻是換了個口袋掏錢。再叫父親、元春在基金中兼職,高薪厚幣,每年又回來不少。”

徐元佐一一解說,生怕徐階難以理解,還畫了一張流程簡圖。

用圖來表示果然更加明了,徐階一眼便明白了。

“我家出地設立基金,基金的資產大部分投入家中末業生息。小部分孳息做善事,剩下的則從高薪厚幣之中回到家裏。”徐階指著圖表複述了一遍,因問道:“這既然是商社,佃農不能免賦,如何是好?”

賦役才是最令人頭痛的事,也是農民投獻、詭寄的主要原因。真正的田稅,反倒不是很大的負擔。

“府尊召集兩縣並府中官吏,製定條例:商社所用雇工人等,以班匠銀折算。一人一年四錢五分。”徐元佐道。

徐元佐如今在報紙上大肆鼓吹“末業興鄉就業崗位”,徐階自然是知道的。不過府縣裏已經製定了相應政策,卻是他不了解的。因為最近他的『精』力都花在《故訓匯纂》上,沒有在乎那些小事。

此時聽徐元佐說來,從末業興鄉的政策,到自家的基金,連成了一條完整的線。前後有序,井井有條,而這一切的推手,正是眼前這個尚在衝齡的孩子。

能有這樣的手段,再磨礪幾年,入閣都夠了。

起碼比高拱有手腕。

徐階心中暗暗評價。

“『私』學學田,去掉一兩千畝;基金可以多些,劃個三萬畝;家中祭田也是免稅免賦的,再劃出來三五千畝。剩下的田土不過就是數千畝的規模,對於我家三代官宦而言,實在是清廉如水了。”徐元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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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0 00:14:56 |只看該作者
二二六 『交』易

這種戲法一般手段,在後世法規明細的『情』況下,仍有轉圜餘地,照樣成為富豪洗錢、轉移資產、偷稅漏稅的主要手段。●︵,.何況這個時代基本沒有法律約束,講究的是“名正言順”。

隻要做到了“名正言順”,那麼即便有人看透了這些手段,也可以做得問心無愧。

原理解釋起來很簡單,然而就如後世大學生知道火箭原子彈的原理,但是自己不可能造一個出來,這基金和書院也是一樣。除了徐元佐能主持,其他人就算聽懂了,也不敢打包票說能夠辦好。

海剛峰都已經在唐行了,說不定哪天就出現在了鬆江城,誰敢將他視作小事?

一筆寫不出兩個徐字,都是族親,就算沒有過繼這回事,徐階也是相信徐元佐的。如今更是將徐元佐視作親孫子,召集家中可靠奴仆、清客,要他們配合徐元佐動作。

“厘清田土之事,臨時換手反倒生出麻煩。”徐元佐道。

徐慶頗有些意外,心中卻是落下了一塊石頭。他擔任管家這些年,沒有少打著東家的旗號侵占民田官田。如果這份職權『交』給別人,難免要露出馬腳來。

“升湖書院的事,主要就拜托陳先生了。”徐元佐看了一眼陳實。升湖兩字取自徐階的字子升和號少湖,目的就是抹上濃鬱的徐家印記。

陳實最終還是沒有豁出去謀個中書舍人。他也是怕徐階真的不肯複出,自己去了之後被人排擠,到時候一輩子都毀掉了。還不如留在閣老身邊,起碼現在還有個文壇盛事可以參與。這回徐階叫他聽徐元佐的安排,讓他頗有些感慨。

當年是受命去教此子時文製藝,結果人家沒怎麼學就成了案。如今再次接觸,就已經是給人打下手了。人生際遇何其微妙!

陳實心中暗道,嘴上卻道:“定不負所望。”

接下去又將剩下的人分了兩組,一組是清查田土的,一組是參與設立書院的。就如打球分隊一般。很快就各有了歸屬。

徐元佐點了點頭,道:“姑且就先這樣吧,明『日』此時,仍舊此地。請諸位回話。”

眾人一愣:“明『日』回什麼話?什麼都沒辦好呢!”

“匯報進度。”徐元佐臉『色』拉了下來:“整整一個對時,你們做了些什麼事,遇到哪些麻煩,明『日』此時此地報給我知道。”

眾人見徐元佐臉『色』『陰』沉,自然不敢多言。告辭而出。

徐元佐這才離開花廳,去徐璠的書房報告了自己辦事進度。

徐璠隻是簡單說了一句知道了,對徐元佐更加放心。自從認了這個義子之後,徐璠無論是在家裏還是在士林,地位都高漲起來,而且手頭錢財益寬裕,想辦事也方便。

“就是布行的賬目別鬆懈了,那邊辦事的人多不怎麼上心。”徐璠若有所指道。

徐元佐應諾而出。對他來說,『處』理賬目是最簡單的事,抽一天的時間帶隊過去清查便是了。接下去的工作進程是見徐誠。要他暗地裏收買人去揭穿那些家賊,然後好把厘清田畝的肥差『交』給他。

如今徐誠手下也有些人,都是見風倒的牆頭草。大事是不可能指望他們的,也就辦些跑腿的小事。

這事得提前跟徐誠說清楚,否則難免會產生間隙。

徐誠之所以一直按兵不動,不來找徐元佐,並非拉不下臉來要討這個差事,而是要看徐元佐自己的安排。徐元佐若是不跟他說清楚,他還以為徐元佐真的跟徐慶站一起去了。那當然是無稽之談。

等安頓了家裏諸多事項之後,徐元佐方才趕往縣衙。求見老師鄭嶽。

鄭嶽早就等他等得不耐煩了,恨不得盡早將牙行的事辦妥,暗聽聞徐元佐求見,穿著燕居的道袍就上了二堂。就差倒履相迎了。

徐元佐上前見禮,按照吩咐坐了,說的卻是“基金”的事。

“學生想著,基金出銀錢承擔鄉梓公益,應當視作運營成本,稅前列支。”徐元佐提議道。

鄭嶽雖然不懂財務。但這事腦子裏一想就明白了。稅前列支,自然就是用盈餘抵稅,一旦盈餘用完,稅也就沒有了。

“賬目清晰麼?”鄭嶽沉吟問道。

“用在哪裏,自然要說得清楚。”徐元佐笑道。

鄭嶽這才鬆了口氣。如果賬目清晰,那麼上官查問的時候就方便說。若是賬目不清,甚至沒有賬目,那還怎麼查?等於你沒有登記啊!

沒有登記就是不支持縣衙的工作,何必給你開方便之門?

“基金所做公益,可以算上老師。”徐元佐笑道:“家父已經寫信給京師故友,請他們進言,將利益鄉梓的工程算入考成。”

鄭嶽食指一跳。

大明的『國』稅實在太難收了。『國』庫收不到錢,就不肯給地方撥款。好在地方可以留存,但是數量不多,要想大興土木就得到『處』化緣。而這工作全是掙個名氣,跟考成關係不大,隻是參考分。

如果地方工程能夠正式納入考成項目,那就是實打實的政績。再有基金幫助,自己考個優異就沒有任何懸念了。

誰都知道,徐璠寫信聯絡,人們看的卻是徐階的麵子。

徐階哪怕在家裏都不說自己結『黨』,都不承認有“徐『黨』”,不過他也沒否認過。因為否認徐『黨』的存在,就是在侮辱別人智商。

鄭嶽道:“你需要府尊親自說麼?”

“我希望能夠由府尊牽頭,刻碑留存,成為鄉規民約。”徐元佐道。

鄭嶽有些遲疑。

“如此一來,鄉中大戶自然爭相設立基金,積極為鄉梓做些善事。”徐元佐道:“張相隻要當『國』,安靜為民的親民官,肯定是會得到重用的。”

“敬璉,”鄭嶽沉聲道,“你該知道,如此一來,基金所占田土,其中賦役可就基本逃掉了。”

這就是徐元佐想出來的東西,怎麼會不知道。

“老師,留存稅款可以補足田稅,征募役夫。”徐元佐道。

鄭嶽眼前一亮。

雖然是基金出錢辦善事,但是衙門也得牽頭,一樣要出錢呀。既然衙門要出錢,那就隻有申請留存稅款,隻是最後這筆稅款用在哪裏,那就得看官員的道德『操』守了。

徐元佐相信鄭嶽和衷貞吉都不是貪墨的人,不過繼任者會如何就很難說了。

這也正常,從來沒有毫無漏『洞』的製度,關鍵就看如何查『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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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0 00:15:07 |只看該作者
二二七 地震之前

師徒倆商定了基金公益款項的稅前列支,接下去要討論的就是投資款項了。

後世的財務監督較為嚴密,錢款的來龍去脈基本無所遁形。然而現在這個時代,恐怕最專業的財務團隊都在商行,朝廷是不可能查出商社盈利與否的。

最簡單的方式,徐氏基金將十萬兩銀子投入走西洋的海船某某號,結果船在海上失蹤了這是常有的事,即便有衛星定位的時代,每年都有大把的海船失蹤呢,何況目今。如此一來,徐氏基金的投資就血本無歸,朝廷從哪裏去收稅?

而真實『情』況是,十萬兩銀子進了徐家的地下銀窖。

“以朝廷來看,這筆款項必須要稅後才能開銷。”鄭嶽輕輕撫須:“否則朝廷一分銀子都收不到。”

這正是我所籌劃的呀。

徐元佐道:“『操』持末業者,本就冒著天大的風險。而且沒有足夠的銀錢湧入,商人就不肯擴大規模,雇傭更多的人。想必學生之前已經闡述得很清楚了,隻有更多的人被雇傭,地方才能更安定。而隻有商家雇傭更多的人,不能進學的讀書人才有了活計。百姓才能放心讓子弟去社學。”

鄭嶽沉思片刻,道:“社學是文教根本,如果朝廷諸公將社學學生人數一並歸於考成,想來府尊也能接受你這解釋。否則的話,鬆江稅賦本就已經令人頭痛,你再開一道口子,府縣哪裏吃得消?”

這就是『交』易啊。

徐元佐道:“此事不難,我相信非但家父願意支持鄉梓文教,其他鄉紳也是樂見的。”

鄭嶽這才放了些心,又道:“誠如為師之前說的,這道口子不能大開,你得幫為師想個門檻。”

“這容易。”徐元佐笑道:“基金唯有登記者有效,且必須有三萬畝田以上作為注冊資本,才允許登記。”

鄭嶽鬆了口氣道:“想來鬆江拿三萬畝田出來做基金的人家也不多。”

“然也。”徐元佐嘴上這麼說。心中卻暗道抱歉:海瑞掀起的退田風暴和訴訟浪『潮』,很快就會引發蘇鬆兩府的大震動。到時候家裏有田的,看到設立基金能有保住產業,多半會有樣學樣。

“衙門還可以收五十兩工本費。”徐元佐為老師獻策。

“什麼工本費?”鄭嶽沒反應過來。

“造工商冊總需要人力物力支持的。”徐元佐笑道。

鄭嶽苦笑:“肯來就不錯了。我哪敢再收人五十兩!”

“『獨』『獨』基金需要。因為要大量人力勘校地契、實地,查明地權歸屬嘛。”徐元佐道。

“你樂意『交』?”鄭嶽還是半信半疑。

“自然。”徐元佐斬釘截鐵道。

鄭嶽笑道:“你就免了,『日』後再說吧。”

徐元佐起身道:“那學生這就回去準備了。對了,老師,海巡撫『日』前已經到了唐行。恐怕不『日』便要南下郡城了。”

“啊!”鄭嶽還不知道此事,嚇了一跳。

“他是微服『私』訪,沒有住驛館。”徐元佐道:“想是要探查民『情』。”

鄭嶽道:“我知道了。”這事也該盡快告知府尊。

徐元佐這才告辭而出。

海瑞在江南丈量土地,要求大戶退田。其中大頭是地主侵占官田,小部分是豪族侵占民田。

蘇鬆賦稅是天下最重,民間傳說是懲罰吳地百姓支持張士誠屬於站錯隊的懲罰。

實際上,『國』朝之初,北方基本已經被打爛了。早在蒙元之前,華夏北方就先後被契丹遼、『女』真金所統治,發展當然不能跟南方比。

底子差。再加上蒙元主要禍害北方,蒙古鐵騎主力也都在北方,義軍更以北伐為口號和目標,北方百姓實在是苦不堪言,恐怕連石頭裏都要榨點油出來。

建『國』之初,蒙元北逃,必須追擊殲滅,否則大明法統不正,那麼軍費壓力自然也壓在了南方富庶地區。

蘇鬆之地,負擔最最重的又是官田。

官田的稅賦之重。簡直將佃農視作了奴隸,所以這些農奴也是最早逃籍的。後來逃籍之風漸長,農戶逃籍的同時也將平『日』耕種的土地帶了過去,加上胥吏上下其手。官田搖身一變變成了民田。

這便是海瑞首先要大戶們吐出來的土地。

起碼要吐到『國』朝初期的官田數量,而這絕對是在割人家的心頭『肉』。

此外,豪族並不介意退還奴仆侵占的民田反正他們本來也抽不到租子,都被刁奴吞沒了。然而因此引發的訴訟大『潮』,則創造了後世有名的諺語:種瘦田不如告肥狀。

流氓無賴爭相去告富戶,有些刁民將賣出去的田土再通過訴訟索要回來。一時間竟然成了風氣。

於是整個江南都震動了。

徐元佐如今就站在地震之前。

不過他並不打算告訴別人,隻是自己做好了應對地震的準備。而且這種政治領域的地震,非但不會死人,還會創造許多增收的機會,關鍵就看是否有人能夠把握了。

徐元佐將鄭嶽的要求告知了徐璠,徐璠因為自己家也要辦書院,當然樂意在這上麵幫忙推動一把。何況徐階連自己的印信都『交』給他保管了,可見授權之大。

敲定了推動社學入考成法之後,徐元佐帶了棋妙、梅成功,做了馬車連夜往唐行趕去。

因為唐行的經濟書院就差揭幕了。

這個時代,經濟兩字還是“經世濟民”的意思,給人一種文科,尤其是政治專業學校的錯覺。實際上徐元佐找程宰一起合辦這個書院,目標是培養堪用的財務人員。

辦書院這種名聲大於實惠的事,程宰當然不肯輕易出錢。徐元佐出錢,他負責跑腿、聯絡、授課,同樣掛個創辦者的頭銜,這倒是他樂意做的。

程宰正在經濟書院與聘來的行家老手說話,聽說徐元佐來了,連忙出門迎接。

徐元佐已經跳下車,看著這棟位於城中心的大宅院頗為滿意。他並不喜歡自己出錢建學校,這樣成本太高,幾乎沒有回報可言,但是現在正當用人之際,而且以後對人才的需求將進一步擴大,不得已也隻能自己掏錢幹了。

以後有了徐氏基金的支持,後續運營費用就可以不用自己出了。

徐元佐見程宰迎了出來,連忙見禮。如今兩人都是生員,雖然程宰年紀大許多,但也隻需要行朋友禮數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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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八 該來的總是要來的

程宰對徐元佐其實頗為佩服。一方麵是這少年不聲不響得了案首,另一方麵則是唐行客棧帶來的影響,幾乎改變了整個唐行鎮。而且客棧時常爆滿,並沒有像之前許多人期盼的那樣關門倒閉。

“幾位先生都在裏麵。”程宰道。

徐元佐拉住程宰的手,道:“程兄,先與他們說話,然後小弟有事相商。”

程宰點了點頭。他一直都是謀士身份,對誰都是一副略顯謙遜的模樣。許多人都喜歡這點,所以他在唐行的地位夠高,卻沒有多少自己的產業。

如今這個經濟書院說起來沒有多少回報,卻還是程宰第一個非土地『性』質的產業。

好歹也能刷刷名望嘛。

徐元佐進了屋子,裏麵有商鋪的老賬房,有當過別人的幕友的師爺,總之都是一些混得不怎麼好的小知識分子。因為經濟書院給的聘金足夠高,所以他們也樂意過來教學生。

書院分有會計科和民商法科,會計科就全靠他們了。此科教學內容包括了三角賬、『日』記賬、算術算盤,以及查賬法式。其中查賬法式也可以解釋成“假賬製作方法”,是請經驗豐富的老師傳授假賬是怎麼做出來的,又該如何識破。

徐元佐並沒有把本福特原則拿出來,那個東西太好學,還要留給自己手下的監察部門當殺手鐧。

民商法科則是由程宰親自擔綱。教授內容包括大明律例集解中的民商事部分,以及各種契約文書的寫作、合夥利潤分配之類。更肩負著立法研究,琢磨各種合同條款的增減。

徐元佐用自己的銀子建這所學校,就是要以最快速度充實自己手下的財務和法務人員。因為這兩門學科需要專業知識,同時學生畢業之後可以從事市場、總務等工作,決不至於浪費。而那些市場、總務部門的少年,卻無法承擔這兩門專業工作。

與幾位先生都打過招呼之後,徐元佐便拉著程宰『私』下聊聊。

“海巡撫就在唐行。”徐元佐低聲道。

程宰眉『毛』一跳,心中暗道:我是本地人都不知道,看來還是你手眼通天。

他隻以為這是因為徐元佐作為徐階孫子的身份。卻不知道是有家客棧的『情』報傳遞。

徐元佐繼續道:“看來這位巡撫與別的官不一樣啊。”

“微服『私』訪,可見是有心做些事的。”程宰道。

“我還聽說,縣尊要對牙行動手。”徐元佐再給了程宰一個消息。

“唔?”

“為了嚴格法令,增加稅賦。”徐元佐說罷。道:“不過這些與咱們都沒幹係,你家也沒開牙行吧?”

“是。”程宰暗道:既然如此,你告訴我這個消息,是讓我提醒仁壽堂麼?

徐元佐繼續道:“我想請先生出頭,幫我找些『精』通大明律。尤其擅長打田土官司的先生。”

程宰疑惑道:“敬璉是有什麼麻煩麼?這事我就能幫你辦了。”

徐元佐笑道:“我怕到時候伯析兄忙不過來。”

“唔?”程宰不信:“敬璉為何有此一說?”

“因為我們這位海青天海巡撫,這回就是衝著田土來的。”徐元佐道。

程宰若有所思。

照著徐元佐的思維慣『性』,這種時候肯定是組建一個律師行更撈錢。

然而律師這個職業實在太有特殊『性』了,在改革開放之前都屬於“黑道”。雖然從戰『國』時期就有了訟師業務,也算是縱橫家的一份子,然而到了唐律,訟師正是被打上了黑『色』標簽。由宋朝開始形成行業以來,凡是提及訟師,多是“狡詐”、“『陰』狠”、“貪婪”等等負麵形象。

徐元佐可是很在意自己形象的,自然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韙跟訟師混在一起。

程宰實際上是鬆江府有名的訟師。但他也不敢承認這一點,每次代理案件都是套個拐彎抹角的親戚關係,否則大有可能被提學老爺開除學籍,然後抓起來打頓板子。

徐元佐跟程宰說了找訟師的事,又問了書院招生的事,『情』況比較樂觀。包吃住,隻要考核合格便安排活計,待遇優渥,自然有不少人家願意把孩子送來。尤其是眼看科舉無望,不願再花錢讀書的人家。

這些人在入學時候都要簽訂契書。合格者自然要服從安排,幹個十年八年。不合格者也要出來當學徒,起碼幹足十年。否則他們夥食費從哪裏來呢?這種霸王條款在後世會被稱作賣身契,在當下卻是平民改變家庭命運的第一步。

隻要這一代人能有個穩定的收入。下一代人就有可能讀書進學,走科舉道路。

徐元佐與程宰說完,便要告辭離去。

“敬璉今晚住在客棧?”程宰問道。

徐元佐其實有些遲疑,因為唐行客棧的房間比較緊張。

程宰不等徐元佐回答,又道:“莫若住在寒舍,晚上還可以把酒深談。”

徐元佐沒有客套。道:“也好,正要打擾伯析兄。我先去客棧看看,然後直接去尊府。”

程宰自然也要早點回去準備一下,人家好歹是前任元揆的孫子,寒舍可不能太寒。

在路上,程宰一直在考慮徐元佐說的兩件事。一者是縣府要整治牙行的事,第二便是海青天『處』理田土,徐元佐為何要準備許都訟師。

相比較而言,後者倒是容易猜想,徐家怕是土地太多,為了防止卷入訴訟,多找些人幫忙。

至於前者,程宰卻有些想不通了。

縣尊整治牙行的事多半還是在謀劃之中,徐元佐若要賣人『情』,大可以直接告訴袁老。他告訴我……難道是在試探我?

程宰腦中閃過一道靈光,越想越對。

這消息本來並不值什麼錢,該來的總會來的,即便現在叫袁正淳知道,他們也不可能關門不做生意。無非就是多幾天功夫準備,買通一些人罷了。

程宰總算不笨,算是理解了徐元佐的意思。其實徐元佐也沒有試探的必要,隻是單純要程宰站隊。如果程宰站在他這邊,袁正淳倒台之後,空出來的大餅可以跟他一起分。如果程宰提前告訴了袁正淳,隻能說明這人的眼光還不夠好。

咦,難道徐元佐要對袁正淳下手?

程宰打了個冷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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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0 00:15:39 |只看該作者
二二九 把酒夜話

程宰不能理解徐元佐為何要對袁正淳下手,不過他很清楚自己該站在哪一邊。◎,

不說徐元佐的雙案首,也不說他背後站著的徐閣老。隻說年紀。袁正淳已經是風燭殘年,大半個身子埋在土裏的人;徐元佐卻是十五六歲,連二十都不到。俗語有雲:莫欺少年窮,正是因為少年有無限可能,誰都說不準。

何況這個少年根本就不窮!

非但不窮,還富得令人發指。

徐元佐到唐行店裏巡視了一番,勉勵幾句,沒有碰到海瑞,也不打算製造邂逅,便去了程宰府上。程宰滿懷心事,隻是似有若無地套話,卻不知道徐元佐察言觀『色』的功力非同小可,那些心機在徐敬璉眼中隻是兒戲。

程宰這一套套下來,卻更加疑惑了。從談吐之中,徐元佐似乎頗為尊重袁正淳,而且袁正淳與徐元佐沒有任何利益衝突,更沒得罪過徐元佐誰沒事得罪前首輔的孫子啊!

不管怎麼說,總先站個隊。

程宰暈頭轉向之際,終於把住了關鍵,道:“不管怎麼說,咱們『日』後就是同舟共濟了。至於縣尊老爺要整頓牙行的事,我倒覺得沒必要叫袁老先生知道。他說不定已經知道了。”

徐元佐點點頭,道:“正是,府縣書吏哪個是省油的燈。”

別說舉人老爺,就是秀才相公在吏員之中也都有自己的關係渠道。

隻等鄭嶽說話,這些消息就會以最快速度傳遍全縣。到時候該藏的藏了,該躲的躲了,老爺的吩咐自然落空,地方上倒也安靜了。

程宰不知道為何,站完隊之後整個人都輕鬆了許多。他又將自己兒子叫了出來,是個比徐元佐大幾歲的年輕人。看服飾,此子還沒有進學,一問之下果然是今年的童生,在院試一關被林大春黜落。

徐元佐見他目光之中有三分敬畏。三分怨念,三分不服和一分好奇,便沒有開口將他收入麾下。程宰知道徐元佐正在用人之際,卻不開口。顯然是看不上自己兒子,心中暗歎一聲,強作『精』神,道:“隻盼他『日』後能補個生員,也好承我衣缽。”

徐元佐道:“我聽說可以捐監。不過三五百兩銀子的事,何必那麼辛苦。”

程宰滿臉苦笑,道:“敬璉有所不知呀。三五百兩銀子事小,老哥哥我不是拿不出來的。關鍵是捐監也有名額,不是誰都能捐的。碰上那些迂腐祭酒、司業,給銀子他也不肯收呢!”

徐元佐微微點頭,暗道:這倒也是,現在還沒到大清呢,想買功名也沒那麼容易。

程宰隻是徐元佐的初級合夥人,不值得動用徐家的政治資源。

“『日』後也要請敬璉多多指教此子。”程宰瞪了兒子一眼:“幹杵著作甚!還不謝你叔父!”

小程擺出個像是要哭了一樣的笑臉。端起酒杯,躬身道:“『日』後還請叔父多多指教。”

徐元佐安然受禮,道:“無妨。你好生準備學業,『日』後承你父親衣缽,也是大有作為。”他又對程宰道:“起碼未來十二三年裏,訟師益發不可或缺。若是再尋館給人做個文主,前途更是大好。”

隻有給高官做幕僚才有前途可言,而徐元佐手裏多的就是高官資源。程宰自然聽懂了言下之意,益發鐵了心跟徐元佐站在一起。

“我聽人說,高人能看到凡人看不到地方。敬璉一眼可定十年大勢,果然神童也!”程宰奉承道。

小程聽父親這般誇人家,臉都紅了。

徐元佐麵不改『色』,坦然若素。心中暗道:身為文科學霸,史書不背,論文不看,稗官野史不讀,宰輔六部年表不能『脫』口而出,誠乃偽學霸真學渣也!

“十年算什麼。”徐元佐又道:“天不變。道亦不變,人間種種事無非那樣。”

程宰肅然起敬。

徐元佐道:“說起來我覺得咱們唐行還是有些被低估了。『日』後少不得要升成縣城。到時候地價必然大漲,伯析兄大可以多買幾套宅院房產備著。”

程宰已經對徐元佐十分信服了,並非盲目,而是因為他知道袁正淳、胡琛等唐行大佬,最近都在擴大經營,頗有些人手不足的意思。這也是他願意跟徐元佐搞經濟書院,正是看中了『日』後賣人也不會虧錢的緣故。

他道:“我看也是。多謝敬璉提醒。”

“伯析兄可算是一方大能,能幫我也購置幾套麼?”徐元佐問道。

程宰道:“自然是敬璉一句話的事。隻不知敬璉看中的是那裏。”

“未來衙門將在那裏,我便選衙門對麵吧。”徐元佐道。

這個時代的城池都有固定的營造標準。鼓樓在哪裏,學宮在哪裏,縣衙在哪裏,並非隨便劃個地方就行,必須要遵循規矩。所以判斷衙門的位置很簡單,隻要去過別的縣城就知道了。然而誰都不能保證地方官府願意花錢贖買,萬一直接征用豈不是血本無歸?所以還是縣衙對麵安全一些。

“正是,那邊開些商鋪、客棧,也斷不會虧錢。”程宰道。

“我要那裏,主要是擴充有家客棧。唐行店現在略小了些。”徐元佐道:“另外就是想在城裏再買一套宅院,好將家裏人搬來住。”

程宰辦熟了這種事,當下道:“不知尊府幾口人?”

“一位在室的姐姐,我與舍弟,父母在堂,一共是五口人。”徐元佐道。

“唔,我想想……城東似乎正有一套合適,若是敬璉明『日』有空,咱們便去看看。”程宰道:“是唐家的舊宅,標賣兩三年了,隻是因為太大,要價又高,所以沒人肯買,隻等他家越發敗落一些就能殺窮鬼了。”

徐元佐搖頭:“有錢大家賺,人人都富裕了,咱們才能更富裕。不是我說怪話,仁壽堂在唐行名望高,卻沒帶個好頭,隻顧著幾家人發財,不想著造福鄉梓。”

程宰在仁壽堂裏坐第二把『交』椅,是智多星吳用的角『色』,聽了不由臉紅:“我等的確沒有敬璉這般眼光和魄力。”

“當然,我說的造福鄉梓也不是說讓利與人。”徐元佐微微垂了垂頭,借著酒勁,話匣子也打開了,道:“我來給你們講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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