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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美味羅宋湯] 大明金主 (全文完)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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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0 00:18:09 |只看該作者
二四零 暗無天『日』

隆慶三年七月,華亭知縣鄭嶽儼然成了另一位青天大老爺。

海瑞還沒真正開始發威呢,這位鄭知縣卻已經接發文給學道林大春,革了八個生員的方巾。雖然完全符合程序,也是知縣的職責所在,但是這般拿本縣文氣開刀,實在太罕見了。

大明的生員至於今『日』,儼然是參政議政的主力軍了。尤其江南地方,萬曆晚期時候的生員甚至會衝入公堂,驅逐知縣,左右訴訟……如此驚心動魄的事都是以得意的口吻寫進方誌錄於史書的。

即便現在還沒發展得那麼厲害,但生員的力量還是不容小覷的。

徐元佐也看出了鄭嶽其實還是心中慌亂的。這光靠嘴上安慰沒用,實打實的銀子才有用。於是唐行仁壽堂在全縣範圍內第一個完成了夏稅的征繳,一箱箱白銀送到了縣衙,沒有任何折扣。

提編法——漸漸也有人開始稱之為一條鞭法,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貨幣取代實物。原本需要『交』納糧食、生絲、布匹的,現在全部折銀。之所以各地阻力不一,便是因為這個折銀太坑爹。

首先,白銀是有成分的。九成銀和七成銀能一樣麼?在一個沒有『精』密儀器的時代,如何判定呢?

其次,白銀需要重新熔煉,否則一小塊一小塊的碎銀無法入庫。熔煉必然會產生火耗,這筆負擔算在誰頭上?百姓吃得消麼?牧民官豈不要做惡人?

最後,實物折銀必有一個商品流通的環節。誰都知道物以稀為貴,到了納稅季節,自然是銀子最貴,於是百姓賤賣產出,換來銀子納稅,過段時間又要高價買回生活必需品。如此一進一出,百姓就要被剝層皮,徒然叫商賈獲利。

百姓才是牧民官的根本,而商賈卻不肯繳稅。這豈是地方官員樂見的?

閩粵因為常年海貿,收的都是白銀,所以用白銀納稅最合他們心思。

這個邏輯很簡單:按稅法要納生絲兩擔,朝廷折銀收稅之後收一百兩。海客收生絲的價格是一擔一百兩。對中等智商的人來說,大戶們當然願意將生絲賣給海客,然後拿白銀納稅,這樣自己還能多掙一百兩。

江南因為靠近閩粵。又是絲、布產地,白銀也是不缺的。然而再往北走。既不產絲,又不產布,尤其是大明不產白銀——大明的主要銀課落在雲南。那麼朝廷要收白銀,百姓又怎麼能變得出來?

鄭嶽總算不用考慮那麼多了。

他看著唐行送來的銀錠,全都是九成以上的好銀子,量足質優,足以證明徐元佐沒有坑他,真是幫了他一個大忙。如果全華亭都照唐行這麼來,他這個知縣當得也就太舒暢了。

至於生員們到『處』聯絡、抗議。能有什麼用呢?

依照『國』法,生員對地方官員不滿不信任,唯一的申訴渠道就是各省巡按。

南北直隸倒各配了兩名巡按禦史,比其他省份多一個。

巡按隻有七品,是督察院係統的基層官員,麵對一般地方官員,威懾力的確挺大。然而巡撫也是督察院係統的。人家的官稱叫“督察院右副僉都禦史”,

同係統之中,一個三品一個七品,聽誰的?

敢以七品官職挑戰三品大員,你以為你是海瑞麼?

就算你誤以為自己是海瑞第二,人家正牌海瑞就坐在華亭呢!

而這位正宗原裝海瑞對華亭知縣鄭嶽的工作。那是相當認可。

打擊豪強,不服從於潛規則,不放縱違法生員,完成賦稅額度——這分明就是個有品德,有『操』守,有能力,有毅力的四有官員!這樣的官員。你說他不好……那是很正常的,豪族官宦人家不也如此說我海瑞麼!

生員們眼看著仁壽堂這頭大老虎走出了唐行,開始對臨近市鎮下手,自家產業危在旦夕,而海大青天卻護著鄭小青天,唯一的辦法就是發帖子了。

如今的帖子叫做“公揭”,就是公開揭露的意思,分署名和不署名兩種。

不到兩軍對峙,一般都不會署名。

這些公揭往往是手抄居多,乘著沒人看見,偷偷貼在大街小巷,或是塞進人家門縫裏。

內容自然是站在道德的製高點上,對仁壽堂的惡霸行為進行披露,對狗官鄭嶽進行鞭撻,對公理正義進行呼籲……看起來叼叼的,可是這幫人之中沒一個能趕上吳承恩。

吳承恩博覽群書,智慧通達,在教育、司法係統任過多年公職,與當『國』首輔往來密切,要對付這幫小『屁』孩實在太簡單了。

更何況報紙和小廣告,哪個威力大?人家光是看看紙張和印刻,首先就會相信報紙吧。

《曲苑雜譚》這幾個月裏越發越勤,口碑『日』益上漲。憑著刊物的信譽度,加上吳承恩的文筆,足以擊破生員們的地下黑手。

就在生員們以為暗無天『日』走到絕境的時候,突然發現原來並非如此。

更加暗無天『日』的『日』子很快就來了。

知縣老爺要求全縣生員回學校,準備科考。

按照朝廷製度,學政到任後第一年就是歲考。限一年內完成學業檢查。歲考先由各府,州,縣學署令各下屬的廩、增、附三等生員到學署填報姓名、年歲、籍貫、『體』格、三代履曆。再由學署造具生員的升降、丁優、改名、病假清冊,送達學政。

今年的歲考已經過了,但是明年是鄉試年。要想鄉試,先得科考。科考成績好的,才能去南京赴試。科考成績不好的,又不是一等廩生可以保送,甚至連參加鄉試的機會都沒有。

除了優等生獲得鄉試資格,吊車尾的差等生還會被革除學籍,貶為庶民。所以哪怕是混『日』子的生員,也不敢對此熟視無睹,否則之前的努力可就全白費了。

申訴無門,輿論戰徹底潰敗,如今又被知縣圈回了學校,大量功課壓下來,誰還有心思搞小動作?先上香求自保吧!

真正能夠阻撓仁壽堂的,也就隻有朝中有人的官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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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0 00:18:25 |只看該作者
二四一 招股說明會

在一個『交』通不便,信息尚未爆炸的時代,要搶占一個縣的市場,需要多少多長時間?

或許是十年。~,

或許是一輩子。

或許是兩個月。

徐元佐就是創造奇跡的男人。從六月十二在唐行展開雷霆一擊,清理『私』牙,一直到八月十八,郡城舉行仁壽堂招股說明會,整整兩個月,仁壽堂的旗幟『插』遍了整個華亭縣。隻要有兩條街以上的市,就能看到仁壽堂的店招。但凡有城牆的鎮,必然有仁壽堂的牙行。

這過程簡直勢如破竹,摧枯拉朽,無人能擋。

其實要想做到無人能擋也很簡單,隻需要不去招惹能擋的人就行了。

商場類似戰場的地方隻在於你死我活和爾虞我詐,並不需要真正拋頭顱灑熱血,迎難而上。

如果前方敵人強大,讓一步,退一城,也是智慧的做法。若是敵人太強大,索『性』把公司賣給他,不是更好?當然,這對於戰陣而言就是投降了。商人會因為公司賣了個好價錢而樂呵呵地開慶功宴,將軍可不會因為投降而風光無限。

徐元佐選擇目標很清楚:生員以下包括生員,家族直係中沒有六品以上京官,五品以上地方官……這種人家是可以隨便魚『肉』的。懂事的,乖乖『交』出牙行股份,混個仁壽堂小股東;不懂事的,逮去縣衙,發文革籍,家產充公,叫他永世不能翻身。

至於其他家族中有人做官的,或是做過官的,本身功名在舉人的……這些家族有個『獨』特的稱呼“縉紳”。

在不是很嚴格的語境下,暴發戶也可以混跡在縉紳之中。實際上,縉紳的原意是“『插』笏板於腰帶”,單指做官或者做過官的人。大明的舉人是官員預備役,之中也有分別,卻不是都有資格做官的,所以隻能算是準縉紳。

許多家底不厚的生員吃了暗虧,就是在等這些縉紳之家對仁壽堂發難。

徐元佐又不是傻子。幹嘛去招惹這些人?從階級立場上而言,徐家是妥妥的縉紳之族啊!既然都是同類,那麼手拉手吃別人豈不是更好的選擇?

這就是仁壽堂招股說明會的初衷。

八月十五一過,秋風漸起。趕路也不惱火,華亭縣的縉紳都已經收到了仁壽堂的帖子。對於那些家族中有高官的人家,自然還要擺出徐府的背景,對於一般的小縉紳,袁正淳出麵也就夠了。即便有人懶得參與。或是想再觀望觀望,也會派個家中子侄,或是管家管事前來撐撐場麵。

會議地點自然是設在夏圩的徐家園子裏。這裏定期舉辦樂會雅集,已經有了不小的知名度,許多人都不是第一次來。

對徐元佐而言,這裏基礎設施比較完善。有現成的講台,有黑科技一般的水缸擴音係統,還有門口修好的一截『硬』化路麵別看隻有短短三百步,已經足夠拉風了。

最重要的是,這個園子是自家主場。又有上百個家丁護院,安全不用擔心。

吃黑的來錢快,但是容易產生心理『陰』影,生怕別人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就像黑舉人。

“佐哥兒,你站在台上說,人家坐在下麵聽,豈不是成了你唱戲人家看戲麼?”羅振權對徐元佐的講演設計很是不解。在他看來絕對是自貶身價啊。

雖然傳統如此,但是站在台上麵對下麵的觀眾,這種做法卻有著後世心理學理論支持。如果是座談會,人們很容易『精』神渙散。而采用講台突出演講者。觀眾的注意力更容易集中。

換言之,坐在一個平麵,大家會覺得彼此差不多;而站在高『處』宣講,則營造出灌輸者和被灌輸者的關係。後者『處』於被動位置。

“我若是說不動他們,那便是在演戲;我若是能將他們說動,那就是領袖群倫。”徐元佐不為所動,又叫梅成功,道:“材料都準備好了吧?”

梅成功連忙道:“已經檢查了兩次,絕無紕漏。”

徐元佐點了點頭。為了這次大會。他可是下了不小的本錢。非但吃住全包,還有一場免費的雅集,乃是月紅君親自登場。如今月紅君帶徒弟出來演一場的票價都要一兩銀子,其本人從頭演奏到底,起碼是五兩銀子,還一票難求。

這已經成了鬆江府的新風雅。雖然炒作的成分也不小。

十八『日』辰時,秋高氣爽,空氣中微微帶著涼意,叫人頭腦清醒。

台上放著一張齊『胸』高幾,微微傾斜,是給徐元佐放題詞卡的。台下一張張椅子,都鋪了軟墊,椅背上寫了名號。以各家的聲望、影響力、資產排列,井然有序。到了辰時正,台下來賓已經入座,前後左右低聲敘舊,心思卻都在台上。

棋妙收到了徐元佐的眼『色』,叮叮叮敲響銅磬,示意靜場。

梅成功哆哆嗦嗦走上台,原本該說兩句場麵話,卻見下麵人頭一片,二三十人隻盯著他看,差點癱倒。

徐元佐暗歎一聲,正準備上去救場,就聽那貨飛快道:“吉時到!有『情』徐相公。”說罷飛一般逃下了戲台。

徐元佐三兩步邁上戲台,走到演講位,不知道根據哪門子的物理學原理,這個位置上說話的確能讓下麵聽得十分清晰。

“諸位,在下仁壽堂徐元佐,草字敬璉,是本鄉小字輩,僥幸得了雙案首,實則粗陋寡聞,若有所言不當的地方,還請多多包涵。”徐元佐謙虛道。

台下眾人看著徐元佐,也是第一回接觸這種形式的演講。若是按照習慣來說,該當起身抱拳,說一句“豈敢豈敢”。可是現在這姿態,是說還是不說?

徐元佐並不需要互動,繼續道:“本縣如今在清理『私』牙,想必諸位也都知道了。”

眾人暗道:我們還知道仁壽堂乘機四『處』伸手呢。

徐元佐道:“諸位肯定是不擔心的,因為據我所知,你們都有牌照。”

在場的二十八家都是縉紳之家,最差的人家在三代內也出過知府,牙行牌照這種東西,對他們來說唾手可得,而且也不需要繳太多稅因為他們是縉紳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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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0 00:18:37 |只看該作者
二四二 誰說了算

“今天我要與大家說的,無非一點:如何賺更多的銀子!”

眾人從未聽說過如此厚顏無恥又發自肺腑的宣言,登時『精』神一振。不管家裏有多少產業,既然肯來這裏,說明都是名利場中人。既然身材名利場,怎能對求利不感興趣呢?

徐元佐叫梅成功和棋妙展開碩大的地圖,正是華亭縣的示意圖。談不上『精』準,卻也畫出了華亭的大概形狀,叫那些走南闖北的人都有所概念。

這張繪在白布上的地形圖,上麵縱橫『交』錯地畫著各種顏『色』的線條和圓點。

線條便是如今的驛路,也就是官道。圓點是各『處』市鎮。鎮的圓點大,市的圓點小,重要地方還有標示,比如唐行、商榻、重固等地。這裏都是牙行聚集之地,也都是在座諸人的大本營。

徐元佐一亮出這張地圖,眾人就知道此事非同玩笑了。

即便隻看過《三『國』演義》的人都知道,某城某地若是歸順,必然要呈上本地戶籍圖籍,也就是大明的魚鱗『黃』冊。如今仁壽堂已經繪製了全縣的地圖,顯然野心極大,即便不能借知縣之手,恐怕也會在商場上有所作為。

徐元佐渾然不在意眾人一時的小差,指著地圖開始分析各條商路的利潤『情』況。從整『體』而言,華亭以澱山湖為分割點,東麵商路是南北向的鬆(江)蘇(州)線,西麵商路是東西向的鬆(江)嘉(興)線——嘉興也是個匹類蘇杭的浙西大府江東都會。

“這兩條線便是我們鬆江,尤其是華亭的命脈。”徐元佐道:“其中,我們又主要是從嘉興一線收取浙江的生絲、絹、紗,可以視作進口。對蘇州則是將我們織造的棉帛布匹銷售出去,可以視作出口。若是咱們能夠結為一家,統一定價。那麼南來北往的商販就沒法從咱們華亭人身上占便宜了。”

牙行的惡意競爭也十分嚴重,你家高了,人家就去別家,這是很讓人惱火的事。若是統合成一家,這倒是避免了內部競價,可以定個公價出來。大家都不會吃虧。

眾人微微點頭,心中又道:若是誰有這般麵子,早就做這事了,還要你個少年郎來說麼?

徐元佐繼續道:“若說商場如戰場,咱們的船埠頭、牙行,無疑就是關卡津關。若說華亭是個百裏小天下,諸位也是鎮守一方的諸侯大將了。我華夏之所以能夠擊潰蠻狄,占領其地,同化其俗。就是因為咱們的大一統。如今天下風雲之際,正是該當聯合起來得時候。”

他看了看在場眾人,繼續道:“至於為何由仁壽堂出麵會盟,為何是在此時,請大家再看一副圖。”話音剛落,梅成功和棋妙已經扯開了第二塊白布。

這回卻不是工筆一般的細畫,而是大塊的紅『色』,配以零零星星的小『色』塊。

在場眾人紛紛眯起眼睛。從那些『色』塊上找到了代表自家的顏『色』。這很容易找,因為大致地域是很清楚的。而且徐元佐很貼心地標注了各家的姓氏。

之前兩個月裏,仁壽堂大肆欺負小牙行,帶來的動蕩反倒讓在場的二十八家獲利,猶自暗爽。誰知道還不等他們爽完,仁壽堂已經成了個龐然大物,在這地圖上占據了醒目的紅『色』。

盡管誰都知道這裏麵有仁壽堂虛張聲勢的水分。但也足以打消了對抗之心。

“徐相公。”有人起身道:“這一行當果然是有利益可圖,不過我家牙行隻走一些家裏散貨,與外人並無幹係,恐怕不便參與了。”

徐元佐擺出一個笑臉,道:“先生請先坐。加入仁壽堂並不影響你們自家的貨呀。同時還可以走外麵的貨。增加盈利的事,何樂而不為呢?”

“到時候誰說了算了呢?”有人悶聲問道。

這個問題就算沒人問,徐元佐也會安排托兒問出來的。

沒有人會跟銀子過不去,為什麼之前沒人想過大一統呢?

正是這個簡單而直接的問題:誰說了算。

——若是我家入了股,你一路虧到死,豈不是白坑了我麼?

眾人之中,不乏這樣的人。

“這正是小生苦心孤詣琢磨出來的東西。”徐元佐揮了揮手。

梅成功和棋妙拉開第三塊白布,這回上麵隻寫了四個字:人合。資合。

左半邊是黑筆寫的人合;右半邊是朱砂寫就的資合。

“自從有合夥做買賣開始——史書記載的有管仲、鮑叔牙。那兩位關係鐵得沒話說,大家都知道的管鮑之『交』。結果呢,每次做完買賣,管仲都要多分一點,這恐怕也是後來商賈與人合夥格外小心的緣故吧。”徐元佐講了個小笑話,下麵果然傳來輕微的笑聲。

“像管仲和鮑叔牙這樣的,因為我信你這個人,所以與你合夥做生意。我將之稱為‘人合’,因人而合。”徐元佐道:“數千年來皆是如此,所以諸位肯定會說:誰跟個陌生人合夥做生意?信得過麼?信不過怎麼做事?聽誰的呢?是否會有家賊……總之是各種疑心,這也難免。”

眾人微微點頭。

徐元佐頓了頓,走到“資合”兩字上頭,道:“要想人脈廣,又要別人信服地跟你合夥,這實在不容易。然而掙錢這事卻時不我待啊!難道就不掙這個錢了?在下想到了另一個思路:資合。因資本而合,謂之資合。”

“接下來,便是要解決信任的問題。最重要一點,誰說了算?那沒說的,股東大會!誰出錢,誰說了算。假設諸位一並進入了仁壽堂,那麼就是咱們仁壽堂的東家,誰都有說話之權。至於聲音大小,則要看所出的銀錢多少。小東家服從大東家,走哪都是這個道理吧?”

這回點頭的人多了一些,看起來還是稀稀拉拉的。

“那又有人問:大東家若是為了自己賺錢,坑害小東家怎麼辦?”徐元佐一揚手:“這便是資合的好『處』了。在仁壽堂,不看人,隻看資本。重大事項必須所有東家表決通過,而通過的標杆不在人數,而是資本比。

“譬如大家爭議仁壽堂要不要改個名字。大東有四成股份,說不改。小東說要改,但是誰都沒有四成以上的股份,怎麼辦?他們加起來隻要超過了四成,那就得改。”徐元佐隻是講了個簡單多數的表決方式,看台下反應,還是能夠接受。

“股東大會全『體』成員就是仁壽堂的東家,『日』常管理牙行、埠頭,『處』理雜物,需要一個總掌櫃。總掌櫃幹得好壞誰來管?這裏便可以設個董事會。”徐元佐道:“股東大會之中,選出幾位東家,組成一個常設的董事會,負責監督掌櫃的工作。如果碰到總掌櫃權限之外的事,便由董事會來決策。”

“董事會還要派駐總監在各店、棧,就如朝廷的風憲官。如果有問題,直接向董事會報告。股東大會每年開一次會,決定分紅。平時隻要不是影響仁壽堂生死存亡的大事,各家仍舊做各家的買賣,幾乎不用『操』心。”徐元佐說罷,示意梅成功和棋妙掀開組織結構圖。

從組織結構圖上,清楚地標明了股東大會、董事會、總掌櫃之間的關係。

“這就是誰說了算的問題。”徐元佐確保每個人都聽懂了之後,方才一錘定音道:“隻能說:資本說了算!仁壽堂總股本是十萬股,若是有人將這十萬股全都買下來,自然是他一個人說了算。”

時下商人說“股”沒有個固定單位。如果是合夥做生絲,一共幾擔,便是幾股。若是數量極多,這個“股”就與“成”是一個意思了。

徐元佐乍然冒出十萬股,著實刷新了許多人的心理承受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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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0 00:18:48 |只看該作者
二四三 溢價

簡單灌輸了資合概念之後,徐元佐進入了問答環節。

雖然所有的東西都裝在自己腦子裏,不過徐元佐還是讓梅成功抱上來厚厚一疊的契書。這大概是最符合“契書”之名的合同文本了,比市麵上所有的書都要厚。

隻要有人提問,徐元佐就會翻出相應的條款,一者進行解釋,二者證明自己早就已經想到,並且堵死了各種可能導致公司受損的環節。

作為一個非法律專業人士,徐元佐沒有能力理解《公司法》之中許多條款的立法原理。不過他相信一點,公司法其實就是一部聰明人鬥智鬥勇,最終用來堵漏的法條。其中大部分約定,並非立法者有先見之明,而是已經有人幹過偷羊的事,不得不進行補牢。

所以別說當場提問能問住徐元佐,就算是『日』後公司成立,讓這些人絞盡腦汁去想,恐怕也跳不出這個框框。至於與《公司法》配套的民法、刑法內容,那倒是很簡單,大明是成文法與案例法並行,條款簡陋,八成以上的案子是靠法官的自由心證。

自由心證主義在華夏有個小名,叫做內心確信製度,光這個名字就足以解決法律建設不配套的問題了。

“這些契書,我會叫人送到衙門裏做成紅契。”徐元佐在回答了各種膚淺的假設『性』提問之後,再次拋出了一枚震蕩彈。

所有人都傻了。

生不入公門,對商人而言尤其重要。

為什麼說和氣生財?因為不和氣就得跟人打官司,而打官司最後可能被啃得骨頭渣都不剩。自打有契書的時候開始,都是做成白契的,最多找個德高望重的人見證一下,哪有人自覺自願地去公門做紅契的?

“在衙門裏備下了底本,『日』後凡是公司之中有人違背章程、契書者,直接告官,想來可以斷絕許多麻煩。”徐元佐道。

眼前眾人自度就算進了仁壽堂當股東,多半也是小東。這種約束大東的行為。顯然是徐元佐在表達誠意。既然他願意自帶鐐銬,豈有上前阻礙的道理?袁正淳和程宰早就知道了徐元佐的打算,該勸的早就勸了,此刻更不會多說。

徐元佐輕輕拍了拍成疊的契書:“這些契書已經為諸位翻刻了印本。可以『交』由諸位帶回去。三十『日』後,仍舊在這裏,咱們舉行出資和簽字大典。凡是管事、家仆代東主來的,請記得帶好委托書,當然。契書裏也說得很清楚了。”

徐元佐問程宰約了十來個訟師,這些『日』子就是在徐元佐的指導下合計著這份契書和公司章程。別說後世的《公司法》打底,已經叫人難以高攀,光是這些本時空的『精』英合心齊力做出來的文本,也足以讓大部分人高山仰止。

梅成功此刻才將會議資料、契書章程,以及仁壽堂如今的股權分配、資產明細,以打包的形式發給二十八家。

眾人對資合已經沒有了疑惑,那麼剩下的就是關鍵問題:仁壽堂如今的股本是怎麼分的,每一股又是多少銀子。

這些答案都在仁壽堂公司介紹裏,也是有十餘頁紙的小冊子。

徐元佐作為最大的股東。名下有四萬股,占了總股本的百分之四十。這個四萬股之中,有袁正淳給他的袁氏牙行三成股份,也有徐家自己牙行折進來股份,但是現銀卻是分文沒出。這在後世公司法中自然是不允許的,不過誰叫現在大家都是開創階段,摸著石頭過河呢。

袁正淳自家牙行投入仁壽堂之後,占了仁壽堂總股本的百分之二十,為兩萬股。

程宰作為仁壽堂如今的總掌櫃,享有百分之二的身股。即兩千股。

另外還有百分之三的員工『激』勵股份,有待獎勵給優秀員工,暫時留空。

這就已經去掉了百分之五十五,剩下的百分之三十五才是供華亭縣其他縉紳認購的大餅。

不過徐、袁的認購價是每股一兩。而現在每股的認購價已經漲到了五兩。

“如此幾天就翻了五倍!”有人驚呼起來。

徐元佐負手而立:“諸位還是要盡快才好,仁壽堂壯大一分,認購價就要上漲一些。因為諸位是拿牙行折價進來,人、屋這些資產還要多算些,所以已經是優惠了。若是外人光拿銀子買,別說現在買不到。『日』後就算可以買到,也是數十兩以上了。”

眾人心中暗道:這分明就是搶銀子啊!如果真的生意好,折算下來問題倒是不大。若是生意不好,這妥妥的虧錢,還不如將銀子存到人家櫃上去。

當然,存人家櫃上也有風險……尤其是牙行若是真的被仁壽堂一統了,貨價就是仁壽堂說了算,上下兩家的生意都得聽仁壽堂的了。

牙行控製商品貨價的手法很多,強行壓價、抬價早就為人痛恨。所有才有“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的諺語。隻要有點生活閱曆的人,都知道定價權所帶來的暴利。

退一步講,若是不加入仁壽堂,恐怕就得麵對仁壽堂這頭巨無霸的欺壓了。

最直接的威脅便是價格戰。

……

……

“我家走的都是自家的貨,老主顧經營了幾十年,何必分股份給他們?我倒要看看,他們還能明搶不成!”倪紹棠將桌上的契書一掃,嘩啦啦推在地上。

管家垂手立在一旁,並無動作。

倪紹棠緩了口氣,道:“跟下麵的人說,一切照舊,不要怕,老爺好歹也是五品禦史,有什麼好怕的!”

管家的頭埋得更低了,道:“是。”

倪紹棠健步回了書房,坐在椅子上,心中想起父親的書信:李春芳去意甚堅,張居正與高新鄭幾番會晤,頗有退讓之姿。高拱再次入閣已經別無阻礙了。作為曾經徐階麾下的戰將,現在可是個站隊表態的關鍵時刻。

若是生意上再跟徐階纏在一起,盈虧且不說,這政治立場就是致命錯誤啊!

你們願意跟著徐老頭一同去死,悉聽尊便。我家是不會做這種事的。要怪就怪徐老頭自己不好,選的什麼接班人?!

倪紹棠心中仍舊有氣,隻覺得自家被逼變節也是無辜受戮,全怪徐階沒能安排好致仕之後的朝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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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四 仁壽堂的起航

鬆江號稱掌握在五十家縉紳手中,又有七家站在一線。其中就有倪家。

涉及到了朝堂權力,經濟利益就不得不靠後站了。如今官場上拉幫結派畫圈子的順序是:同年大於同鄉大於同誌大於同僚。

也就是說,一位座師門下的同年,關係最鐵。哪怕心中恨之入骨,也不能撕破臉皮,否則就是不識大『體』,會被其他同年排擠。

其次便是同鄉。

鄉土『情』結可不是說說的,走到京師,隻要聽著鄉音就很親切,怎麼可能不抱團。隻要不是座師之間有深仇大恨,同鄉『情』誼還是很堅固的。

再次是看所屬的學派,比如心學理學之分。

最後才是同朝為官的香火『情』,基本可以忽略不計。

徐階的身份擺在那裏,江南人氏在朝堂做官的,哪個不抱大腿?尤其是嘉靖中後期,南人立於朝堂之上者,越來越多,就算用南北榜都難以均衡。同出徐階門下,同是江南鄉親同屬『陽』明心學,這幾條加起來,足偷窺徐『黨』的身影。

如今張居正立場不定,高拱入閣呼聲益發高漲,自然是再次站隊時刻到了。

倪家選擇了高拱,自然有人要選徐階。

如果理『性』分析,選徐階其實更為明智。因為徐階年紀並不算太大,身『體』健康,而手中的勢力又是極大。由此而言,徐階緊隨高拱之後複出,或者搶先複出,再次形成兩相爭『國』的局麵,遠高於認慫退避。

即便是後世論壇上的分析人士,也覺得徐階在隆慶朝的無限退讓是很不可理解的。

徐階要是再次出仕,萬曆新政就沒張居正什麼事了張居正比老師小二十二歲,將近兩輪,結果死在了前頭。

所以別說溢價五倍,即便再高些,還是有人樂意加入的。

隻要有人帶了頭。風從之眾便不會少。已經致仕了的縉紳人家壓力較小,很輕鬆地站在了徐『黨』一邊。還在朝為官的人家,壓力較大,頗有人選擇不做這行營生。順水推舟賣給仁壽堂,也不要股份,也不得罪徐家。

唯有五家選擇跟在倪氏之後,對仁壽堂不理不睬。

隆慶三年九月十三,仁壽堂招股事正式結束。

增加了二十三家新股東。與之前的老股東合在一起,仁壽堂的股東總數是三十二家。唐行股東一共有九家,占總股數的百分之七十二。按照章程中規定,重大事項必須要絕對多數通過,唐行股東就足以決策了。

絕對多數,徐元佐設定的具『體』數據是百分之七十。

這一方麵保證了唐行派的決策通過權,也保證了徐元佐的否決權隻要他不點頭,不可能有人推動重大事項。

而重大事項包括了:修改公司章程增加或者減少總資產公司合並分立解散或者變更公司形式超過公司總資產百分之三十的對外擔保。

分散開來的契書讓人覺得這個資合公司果然是大家都有發言權,然而將那些分散而隱蔽的條款抽出來,拚在一起。人們才會發現,徐元佐仍舊是公司真正的話事人。所謂的總掌櫃程宰,隻是個跑腿的小嘍囉。

包括新選出的九人董事會,袁正淳任董事長,徐元佐出任董事會秘書,胡琛任副董事長,另外還有三名董事也都是唐行的舉人,隻有三位董事是華亭其他地區人氏。

如今的華亭縣,包括了後世鬆江和青浦兩個區,轄地極大。也是鬆江府的主幹。上海縣之所以像是小妾生的,正是因為南北東西的商路基本被華亭壟斷,而海貿卻在衛所手裏,單純靠田土吃飯已經很苦逼了。結果田土還不多。

仁壽堂統合了華亭的牙行,自然也就等於把握了鬆江府的命脈。

程宰作為這樣一個巨大組織的掌門人,即便隻是台麵上,也足以自傲了。

“敬璉兄,接下去是否該給他們雷霆一擊了?”程宰已經準備好了腹稿。

徐元佐點頭:“當然,否則閣老的麵子都沒地方擱。”

程宰摩拳擦掌。頗有信心。

“不知伯析兄打算怎麼下手?”徐元佐問道。

程宰道:“自然抬高收價,搶了他們的貨。”

徐元佐微微搖頭:“這就成持久戰了,而且咱們的現銀可不多。”

程宰不知道什麼叫持久戰,不過領悟一下也能明白。如果要靠高價搶貨,對方也會提價,兩廂拚鬥,最後總有條底線除非瘋了,虧本收貨。

這樣你抬我升,徒然叫供貨商占了便宜,多半會兩家各給一些,叫這個價格戰能多打一段時間。

“先低價收。”徐元佐道:“然後囤貨不出。”

程宰起點雖低,但是資質不錯,否則也不會在唐行混得風生水起被徐元佐看上。他隻需要少許時間考慮,便能理解徐元佐的用意,當下不再反對。

徐元佐道:“當下最重要的事,還是先安內。”

仁壽堂說是資合公司,然而真正出銀子的人很少,多是以貨棧行店碼頭這種不動產折價計股。之前的掌櫃夥計雜役自然造冊歸於總部,成了仁壽堂的雇工。這種方式最大的好『處』就是能夠短時間內鋪開聲勢,絕大部分地方隻是換個店招就行了。

弊端也很明顯,缺乏流動資金。各家在折價計股的時候,顯然不會將櫃上的銀子算進去,有些還會扯入一些債權債務關係。不過在計股的時候,債權可以剝離,債務必須剝離,這也是徐元佐的底線。

“首先要完成人手輪調,打破之前的小山頭,派駐財務總監。”徐元佐道。

程宰點了點頭。

“其次,你得借一筆銀子進來,否則咱們也沒法囤貨了。”徐元佐又道。

程宰哦了一聲:“我明白了。”

對外借款在公司總資本百分之十以下,屬於總掌櫃的權限;百分之十到百分之三十之間,是董事會的權限;百分之三十到百分十五十之間,是股東大會的權限。超過百分之五十,則要股東大會絕大多數通過才行。

如今公司總資產在二十三萬五千兩,在董事會權限之下,可以借款七萬零五百兩,月息三分。

每兩銀子借款,每月要付三分銀子的利息,則年息就是百分之三十六。七萬零五百兩借一年的總利息是兩萬五千三百八十兩。

這就是從龍功臣的第一筆獎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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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五 五倫

仁壽堂除了需要銀子,還需要大規模整合。

以前各家都喜歡集中在通衢要地設店,搶奪貨商資源。如今統合成了一家,自然不需要那麼多店,那麼多掌櫃。該賣的不動產要賣掉,該調任其他地方任職的掌櫃要調任,該打散的夥計要打散從新組隊。

這些活當然都是袁正淳和程宰需要幹的。

如此一來還會有溢出的掌櫃和夥計,這些人到底是該派往浙江、蘇州等外地,還是搶占上海縣,這就屬於戰略決策了。

仁壽堂的戰略決策屬於徐元佐,這是大家都默認的事實。

徐元佐最終的選擇卻是向南發展,以拓林鎮為切入點,向金山衛城和南匯角鋪開,設立牙行、貨棧、店鋪。

這個舉措讓人十分不解,難道徐元佐這是要向衛所都司那邊下手了?

他們當然看不見徐元佐謀劃的金山島布局。

在商業環境大好的『情』況下,牙行很罕見有人虧損。既然之前都沒有虧損,那麼並入之後自然更沒有道理虧損,尤其是徐元佐還增強了財務審核製度,稍許完善了一些內部控製。接下去的工作就是執行,以及緊盯執行。

這都是程宰的工作了。

這段時間還是徐階老先生召開王學大會的時間。李閣老正式投誠,表示願意前來講學,所以徐閣老自然要等等這位老夥計。先期到達華亭的心學大儒,隻好先開起了小會。

徐元佐夏圩、唐行、郡城三個點到『處』奔波,為了減少路上浪費的時間,已經學會了騎馬。據說騎馬能夠減肥,不過徐元佐無肥可減,身材如舊。馬倒是明顯瘦了許多。

安排好唐行的工作之後,徐元佐得到消息,何心隱何老師來了。這位是他在王學裏的恩師,也是他出入心學大儒門庭的通行證,不能怠慢。

“為師此番前來,倒不是為了徐少湖的大會。”何心隱仍舊是一副冬烘先生扮相。隻是將近一年未見,再見時卻覺得老了許多。他此番直接到夏圩來找徐元佐,也顯然是不想在徐階麵前露麵。

雖然徐、何二人算是過去的盟友,但是徐階越來越偏向於學術,而何心隱重視的是實踐。前者是理論家哲學家,後者則是活動家革命家,雖然不至於反目,但是要想坐在一起愉快地聊天卻也不容易。

徐元佐在這間宿舍裏頗有安全感,對何心隱笑道:“老師莫非是為了學生來的?”

原本隻是玩笑。不過何心隱卻是十分認真地點了點頭。

“為師聽聞了仁壽堂之事,略有所悟,特地來與你聊聊。”何心隱道。

徐元佐收起笑臉,暗道:老師這消息倒是靈通得很。不過想想泰州學派的開山祖師王艮,門下有五百弟子全都是社會底層的農夫、樵夫、商旅、陶匠、鹽丁……他們這一脈算是最接地氣的,得到風聲自然要比高高在上的士林夫子們快許多。

何心隱道:“為師至今有兩大『迷』惑不得解,敬璉不妨幫為師參詳。”

徐元佐也沒有客套,默默將自己調整成“思辨模式”。

“第一樁是保身出身之辯。”何心隱怕徐元佐對泰州思想不熟。解釋道:“心齋公(王艮)是強調明哲保身,然而為師卻覺得出身更加重要。若是隻保身而不出身。何以學聖人之所行呢?”

徐元佐目光飄向窗外,似沉思又似發呆。其實是在回憶泰州學派保身出身的基本概念。

泰州學派雖然被譽為真正的啟蒙思想,然而就目前而言,時代局限『性』仍舊很重。

王心齋公和顏農山公(顏均)最討厭遊民,所以才提出“明哲保身”。保身既有保護自己的意思,也有安心履行本業的意思。前者被時儒詬病“遇難則多有苟且之輩”;後者則被後人指斥為:鞏固封建思想。桎梏百姓發展。

何心隱師承泰州學派,但是自立宇宙,不傍人門戶,被顏均稱為“舊徒”,頗有留校察看的意味。然而正是這種純正的泰州家風。讓何心隱在顏均之後扛起了泰州學派的大旗。泰州心學到了顏均有一轉折,到了何心隱又有一轉折。

何心隱的轉折便是“出身”。

此時何氏出身之說尚未大成,雖然有了苗頭,但是知行尚未合一。按照『陽』明公的有一知必有一行來說,知行未合一,便說明知行俱無。這便是何心隱的疑惑所在。

徐元佐想了片刻,緩聲道:“這裏麵應該有個‘身在’和‘知見’。因為身在農,知見在農,故而要保農之身。若是身在農,而知見在商呢?若是身在商,而知見在士呢?這時候若是不能出身,豈不是知行又割裂了麼?”

何心隱眼神瞬間就被點亮了。

這是他苦心孤詣琢磨出來的,沒想到徐元佐這個弟子竟然隨口就能道破。這已經不是天資過人了,簡直是天賜泰州學派一振王學啊!

“隻是照你我師徒之論,家則如何?”何心隱略帶期盼地看著徐元佐。

——真當我哲學係畢業的啊!

徐元佐緊緊抿了抿嘴,道:“那就隻有身在家,而心出家了。”

“如此身與家豈不還是割裂了麼?”何心隱顫聲道。

“割裂就割裂了,有什麼了不起。”徐元佐應道。

何心隱連手也顫抖起來:“如此五倫不也就不複存在了麼?”

君臣、父子、兄弟、朋友、夫婦五倫是天下人際關係的基礎。五倫所在,人與人才有了『交』往的準則,才有了作為社會動物立足的基礎。若是五倫破碎,就會出現君與臣強弱顛倒、父與子稱兄道弟、兄與弟形同陌路、朋與友勾心鬥角、夫與婦尊卑上下。在儒生眼裏簡直就是末『日』降臨。

若是王艮、顏均等人在場,肯定要啐罵一聲:又不是說相聲的,玩『毛』線的倫理哏啊!

“五倫會否割裂,這還很難說。”徐元佐小心試探道:“師父考慮過的神道設教來彌補麼?”

何心隱眉頭緊湊:“似有不妥。”

徐元佐又道:“弟子以為,歸根到底是要創太平之世,致人於堯舜之聖,五倫如何,其實是末節。先民之初,隻知其母,不知其父,連父子之倫尚且沒有,不也一步步走過來了嗎?咱們能回多少是多少,五百年有王者興,自待後來人便是了。”

何心隱微微垂目,又道:“這個尚且放放,還有第二樁疑惑,便是因你這仁壽堂而起的,建極設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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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六 機會

何心隱的思想『體』係中,朋友之倫是五倫之首。因為隻有朋友之倫,是沒有任何禮教規定了高下之別的,是真正平等的。其實徐元佐認為夫妻也是平等,尤其是在先秦時代。不過隨著時代變遷,男尊『女』卑已經成了常例。

在朋友之外,何心隱相信君臣之倫是肇始之端。父子、兄弟、夫妻,其實隻是君臣的變『體』。這就是何心隱要探求“建極設矩”的緣故。所謂的極,就是君,也是君在社會關係中的種種變形『體』。

徐元佐的仁壽堂做到了設矩也就是章程,對於『國』家而言就是立法。而仁壽堂另一個特征卻是“非君”。看似有董事長、有總掌櫃,實則卻是資本說話。如果這種思『潮』由下而上反推過去,那就十分可怕了。

泰州學派本就飽受“非君非父”的詬病,而徐元佐似乎走得更遠。

這也是何心隱一定要來找他討論的原因。

“我覺得,這個問題不大吧……”徐元佐摸著下巴,微微有些紮手。

“梧桐一葉落,可知天下秋,如何不大?”何心隱道。

這種政治領域的全息胚學說算不算偽科學?

徐元佐心中暗道,嘴上卻說:“這個事『情』上吧……弟子偷偷問一句大逆不道的話:堯舜有君麼?”

“胡扯什麼?堯舜本就是……”何心隱皺著眉頭說了一半,猛然醒悟過來:百姓是需要有君的,但是堯舜本身就是聖君,誰又是他們的君?若是說君可無君,那麼信仰人人可為堯舜的泰州學派,該如何麵對非君和無君的問題呢?

徐元佐給何心隱了一點時間,讓他消化了一下如此離經叛道的話語。他不用擔心何心隱將他逐出門戶,因為離經叛道本就是泰州學派的家風。至於舉報嘛……呵呵,何心隱自己還在被通緝著吧。

“所以弟子以為,將父子、兄弟、夫妻建立在君臣的基礎上,本就是不靠譜的。因為先民沒有君臣之時。已經有了父子、兄弟,或許還有朋友。即便『日』後沒有君臣,仍舊還是會有父子、兄弟。”徐元佐徹底將何心隱的理論基礎推翻了。

何心隱從震撼之中回過神來,道:“非君。無君,君可為乎?”

“孔子不愚忠於君,孟子不認『獨』夫,可見君本就可非可無。”徐元佐道:“我覺得師父所謂的朋友之倫為天下正,這個想法很不錯。”

何心隱搖頭道:“朋友之倫最多推演到夫妻。焉能涵蓋於父子、兄弟?”

對於後世人而言,先做男『女』朋友,然後領證結為夫妻,這是正常狀態。對於此時人而言,夫妻成婚之後才相互認識,能夠成為朋友簡直是一樁意外之喜能夠不成冤家就很不錯了。

關鍵在於,父子和兄弟,無論如何不能成為朋友啊。這兩者具有極強的血緣、禮教義務,你說兄弟兩人像朋友一樣,那麼可以友盡麼?那不就是禍起蕭牆?至於說父子兩人和朋友一樣。這已經不是離經叛道了,這是滿口胡謅玩倫理哏啊!

徐元佐回憶起自己父親,當然不是徐賀。

那位偉大的父親給他樹立了男人的形象,讓他在人生的前二十年來,都希望成為父親那樣的人;那位父親傳授了他各種知識,讓他能夠在變幻莫測的社會中不至於翻船觸礁;那位父親讓他看到了生活中的美,使他有所『愛』好,陶冶『情』『操』;那位父親從未以權威逼迫他,而是以邏輯開導他,『情』感溫潤他……

雖然是父子。然而誌趣相投、心心相印,說是畢生摯『交』又有什麼不可以?

“我受益於父親良多,父親也曾說我給了他幸福和快樂。”徐元佐低聲道:“雖是血親父子,與摯『交』好友無異。”

何心隱能夠感覺到徐元佐流露出的濃濃『情』感。那不是一個沒良心的白眼狼會有的。他皺眉想了想,道:“然則父子終究不同朋友,你有些混淆了。”

徐元佐也不強辯,隻是道:“為何不能將父子兄弟看做是上天所賜,最先而最不能失去的朋友?上古之世,民知其母而不知其父。是否會出現父子相為友的『情』形呢?”

何心隱順著徐元佐的思路想了想,仿佛站在萬丈深淵的邊沿,隻要邁出一步,便會摔得粉身碎骨。他不由雙腿發虛,重重靠在了椅背上,沉聲道:“你行太遠,恐見棄於父母之邦。”

哥早就回不去父母之邦了。

剛才的『情』緒湧動,讓徐元佐略有些疲倦。他點了點頭,道:“弟子明白,不過這條路還是會走下去的。”

“好自為之。”何心隱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隻有這四個字贈給這位徒弟恐怕稱為朋友更加合適。

徐元佐知道這四個字翻譯過來就是“祝你好運”,不過他也用不著擔心。會將一個企業章程推演到天下製度的瘋子並不多,正常人是不會做此聯想的。

屋內正陷入冷場,徐元佐就聽到外麵傳來一陣焦躁的腳步聲。很快就有人敲響了門,是羅振權。

“佐哥兒,布行總店的賬房失火了。”羅振權道。

“大白天失火?”徐元佐站起身,對何心隱道:“師父,我先去看看。”

何心隱猶在思索之中,隻是揮了揮手。

徐元佐隻好將宿舍讓給他,開門出來,卻見羅振權臉上頗為焦慮。

“這有什麼好急,賬房裏又沒有值錢東西。”徐元佐淡定道。

羅振權又急又氣,道:“你剛剛接手布行,賬房就失火,裏麵全是賬簿,你怎麼辦?”

徐元佐壓了壓手:“稍安勿躁。”

“還安什麼安!”羅振權真的急道:“你真不擔心有人來詐你麼?”

“不擔心啊。”徐元佐仍舊穩如泰山的風範,緩步朝外走去:“我看過那些賬簿了。”

“那又如何?”

“就背下來了呀。”

“……全……都……背下來了?”

“當然。”

“……”

徐元佐看著瞬間被打懵了的羅振權,心中暗暗笑道:若是沒背下來,焉敢叫人放火?少年啊,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若是自己準備好了,機會卻放你鴿子,那就創造一個機會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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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七 徐盛的新前途

正常來說,放火這種事總該安排在晚上。~,徐盛實在摸不透佐哥兒的思路,生怕假戲真做讓佐哥兒為難,更讓自己為難,故而定在中午。

徐元佐到現場的時候,火已經被撲滅了,焦煙味還沒散盡。一群人閑散在火災現場,這裏捅捅那裏瞧瞧,都不知道在幹些什麼。

徐元佐一眼就看到了徐盛,招手叫他:“有人傷著麼?”

“回佐哥兒,是正午時候出的事,沒人傷著。”徐盛道。

“正午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徐元佐不滿道。

晚上適合放火是有原因的。比如耗子撞翻了油燈,比如貓兒弄倒了蠟燭,比如喝醉了酒的老更夫隨手放燈籠……正午跟火有『毛』線關係?怎麼能讓它燒起來呢?這實在太考驗人的想象力了。

徐盛道:“是幾個夥計在賬房外麵吃火鍋,飄出的炭火把房子點起來了。”

你這非但是考驗他人的想象力,還是考驗他人的智商啊!

徐元佐輕輕扶了扶額角,斜眼看徐盛,由衷道:“你覺得人得笨到什麼程度才能相信這個故事?”

火鍋的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春秋時代,真正紅火起來是在南北宋。到了明朝的時候,皇帝筵請大臣也開始出現火鍋了。要說沒吃過火鍋的人,肯定是有的,但你說沒見過火鍋的人,恐怕很難找。

既然大家都見過,你娃要弄個秋老虎天的正午在賬房門外吃火鍋,炭火還要飛出來引發火災……吃的人還都得不滅火,各個嚇破膽地逃跑……就算是小白文裏出現這樣的『情』節也會被人吐槽致死吧!

“小的、小的就是怕晚上弄得不可收拾……”徐盛支吾道。

“我覺得你已經弄得不可收拾了。”徐元佐冷冷道:“當今之際隻有請人出來背鍋了。”

“啊!”徐盛輕輕驚歎一聲。

“你跟琨少爺有什麼書信往來麼?”徐元佐問道。

徐盛微微點了點頭:“有,不過沒提到過放火的事。”

徐元佐心中略鬆。或許在很多人眼裏這很令人失望,不過以徐元佐如今的身份地位,以及家族中的影響力,徐琨基本是無法動搖了。既然如此,家醜還是不要外揚,否則連帶影響徐元佐對徐氏這塊金招牌的利用。

徐元佐確定徐盛手裏沒有徐琨的把柄。方才道:“既然如此,你快逃吧。”

徐盛嘴巴張得很大,大到了能夠塞下一個『雞』蛋。他瞬間明白了徐元佐的意思,然而徐元佐可不會笨到讓他握有把柄。即便他現在想大聲叫嚷出來都沒用。那幾個跟在徐元佐身後,凶神惡煞一樣的老兵已經感覺到了什麼,似乎正要圍上來。

徐元佐深吸了一口氣,滿眼怨念,道:“你說這事怨我麼?你若是能夠做得漂漂亮亮的。我把你放到杭州、蘇州店裏去,那都是煙柳繁華之地,你再小貪小摸一些,『日』子豈不舒暢?”徐盛聽到如此誠意滿滿的話,滿腔怨氣如冰遇湯,瞬間消釋了。

“如今你做出這等蠢事,我又如何能夠保你?所以你隻有兩條路選。其一,隱姓埋名,鄉下種地去。”徐元佐豎起食指,又豎起中指。道:“其二,我在金山外的島上有個產業,尚未鋪開,你若是願意去開荒,倒也不錯。”

雖然時人都說農為本業,商為末業。然而即便在後世有各種機械化農用機械,有農『藥』化肥,種地仍舊是一樁收入與付出不對等的苦差事。否則那些有想法有能力的農村青壯,為何都要外出打工呢?

徐盛養尊『處』優十數年,連鋤頭都沒握過。怎麼可能去鄉下種地?根本沒有點這個技能呀!

“小的『情』願為爺效力,刀山火海也去得!”徐盛咬牙道。

徐元佐點了點頭:“回家收拾好細軟,這就走吧。『日』後開拓有成,不失你一生富貴。”

“爺。該去哪裏呢?”徐盛問道。

“我不是說了麼?”徐元佐微微皺眉:“金山外的島上啊。你到了金山海邊,一眼就能看到。對了,上島記得買些柴刀、鋤頭,一應家『私』也得自己買好。”徐元佐朝後看了看,羅振權站在安全線左右,既聽不清兩人說話。又保持著隨時支援的態勢。

羅振權並不相信徐盛是徐元佐的一合之敵。在他看來,徐元佐身上的腱子『肉』有虛張聲勢的嫌疑,力量並不算很大,不過佐哥兒的身『體』協調『性』卻是十分驚人。他打人未必在行,但尋常人要想傷他卻也不容易。

“老羅。”徐元佐招了招手:“帶了多少銀子?”

羅振權連忙上前,掏出錢袋。

徐元佐一捏一掂,裏麵大概有一兩碎銀,兩小吊錢,索『性』拋給徐盛:“拓荒錢,回頭記得做賬。”

徐盛拿了錢袋,麵帶哀求地看了徐元佐一眼:“爺,那小的就去了。”

“快走吧。我會跟人說:你拿了我安撫工人的銀錢跑了。”徐元佐道:“放火燒賬房的事,爭取給你留一條線,不說死,好叫你『日』後回來。”

徐盛感『激』道:“爺真是菩薩心腸,小的這就走了,定為爺開創個好局麵來。”說罷就要磕頭,被徐元佐一把拉住:“別顯眼,速去。”徐盛這才忙不迭地撒開腿跑了。

羅振權耳中刮到了兩句,已經明白了來龍去脈,多半是徐盛要『交』投名狀,所以徐元佐要他燒了賬簿背個黑鍋。他卻不知道,徐盛的投名狀乃是徐琨隱匿在外的『私』產。

這個黑鍋,隻是徐元佐為徐盛做的職業規劃。

哪怕火災在半夜,以十分完美的『情』節鋪墊出來,徐盛仍舊逃『脫』不了金山島開荒的命。

徐元佐看了一眼羅振權,道:“還好沒人受傷。”

羅振權多少有些佩服,道:“你這一手真是果決。”

“一般般。”徐元佐淡淡道:“你聽說過司馬光砸缸的故事吧。”

羅振權如今讀書漸漸多了,這種典故倒也當故事聽了不少。他道:“司馬光因為救了小夥伴,成就了這麼個神童典故,你也要這麼個名頭,所以才叫徐盛放火?”

徐元佐大大搖頭:“你對我還是了解不深吶。”

“哦?”羅振權頗有些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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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八 眾生相

“我已經是神童了,還要這麼個名頭來顯拍自己幹嘛?”徐元佐道:“現在賬簿都燒了,就得著手整理原始憑證,重新立冊,至於走了多少貨,該走多少貨,都得扒拉清楚。這些活誰來做呢?”

羅振權哦了一聲,恍然大悟:“原來你是要按『插』人手,接管布行。”

“說得多新鮮吶!”徐元佐無語搖頭。

布行在徐琨徐盛手下經營了近十年,下麵的掌櫃、夥計若是來個『陽』奉『陰』違、監守自盜、消極怠工……徐元佐哭都來不及!而要安『插』人手,多半又會被老人所排擠,更會傳出一些爭權奪利的風言風語,讓人覺得自己吃相不好。

發生了火災這種事故,舊人新人都得同舟共濟,隔膜自然少了。至於那些冒皮呲牙的,也可以不動聲『色』調到閑散崗位上——比如派去北京清點店鋪存貨之類。

徐盛放火燒賬房的事很快就傳開了。

眾人隻需要用腳趾頭想就能想到:這家夥一定是汙了不少,賬麵無論如何軋不平。在徐琨的包庇下或許還能混過去,現在換了徐元佐這位小爺,除了一把火把賬簿燒掉還有什麼別的法子麼?

徐階和徐璠這個層麵自然要看得更深一層。

徐盛既然要逃亡天涯海角,自然沒有必要燒賬簿,偷偷找個借口走了更從容。之所以要燒了賬簿再走,肯定是受人之托,為人銷毀罪證。至於那個人是誰,應該呼之『欲』出了吧。

當然是徐琨啦!

徐階想想手心手背都是『肉』,徐琨雖然不成才,總不能往死了逼自己兒子吧。俗話說兒子偷爹不算偷,反正『肉』爛了也在鍋裏,一筆哪能寫出兩個徐字?他知道徐元佐有過目不忘的本事,還特意將徐元佐叫過去暗示了一番,大意便是:賬簿能否恢複不重要,關鍵是得做得平。

誰都想不到徐元佐在這起突發事件中的角『色』。

許多人都覺得徐元佐倒黴。一上任就碰到徐盛這種家賊。不過他們很快就發現,布行的人在“攜手共進,攻克難關”的口號下,似乎更加團結了。夏圩和唐行的少年們。『操』著與眾不同的口音,不知不覺中就成了布行的一份子。

徐琨聽說了徐盛的事,對這位“忠仆”還有些念想,可惜已經找不到他人了。直到他再寫信回鬆江,叫人送東西過去。才揭穿了“忠仆”的真麵目。為了將這樁悲劇唯一的亮點充分利用起來,他寫信給『黃』員外,叫他趁著賬簿被燒去找徐元佐的麻煩。

徐元佐對於這種小貨『色』已經看不上眼了。

徐琨若是不在,這位北方一線的經銷商根本連見都見不到徐元佐。當年徐元佐以夥計的身份都敢打他的臉,何況現在?直接將默寫出來的賬簿甩過去,兩廂往來清清楚楚,與原始憑證絲毫不爽,要是姓『黃』的敢亂開口,便去巡撫部院告他敲詐勒索。

現在與徐元佐往來的人,可都是名震一方的大才子。大名流,大學問家。他們找徐元佐當然不是單純討論學問——雖然偶爾心『情』好了也會傳授一些心得,但關鍵是徐家的經營方式實在讓人心動。

尤其是同在海瑞治下的陸家。

陸樹聲與徐元佐是同裏,真正的鄉達前輩,較之蘇、紹的名流更親近一些。起碼語言一點障礙都沒有,口音也是一樣,聽著就親切。

陸樹聲十分保守,與華亭做瓷器生意的陸家並不是同宗。雖然後者已經是鬆江一流的豪族了,也有舉人、生員子弟,然而在陸樹聲眼裏他們還不配與自己聯宗續譜——在辭令上當然是說自己不配與他們聯宗續譜。所以是徹徹底底的兩家人。

又因為這種保守。沈巷陸氏的產業投資很單一,就是土地。因為陸樹聲的宅男屬『性』,又因為改姓歸宗,與鄉親的關係並不很和睦。投獻他家的親戚很少,大量土地都是買來的。

海瑞在厘清土地的問題上,最頭痛的就是這種買賣關係的田土。因為投獻詭寄的土地,地主與佃農口徑一致,沒什麼爭議。佃農就算把地要回來,也是換一家勢力更大的人家去投獻。這就是兩戶勢家之間的博弈了,不會鬧到巡撫麵前。

而田地買賣卻涉及田皮田骨。有人賣了田骨,留了田皮;有人賣了田皮,留了田骨。一方麵有所有權,一方麵有耕種事實。再加上沒人去衙門登記,不做紅契,一旦扯皮起來就鬧不清楚。

更有家族內部矛盾,因為分家不公,或是偷占土地、水渠之類,即便清官都難以裁斷。

海瑞因此定下的司法原則就是:在案『情』難以明斷的『情』況下,與其委屈兄長,寧可委屈其弟;與其委屈叔伯,寧可委屈其侄——這是尊重長幼有序的傳統風俗;

又有貧富之爭,與其委屈貧民,寧可委屈富民——這是儒家的人本主義思想,目的就是照顧弱勢群『體』;

再者鄉『黨』之爭,與其委屈愚直,寧可委屈刁頑——這是鼓勵淳樸善良的風俗,讓司法對社會風氣進行糾偏。

訴訟焦點在爭產業的,與其委屈小民,寧可委屈鄉宦;焦點在於爭言貌爭麵子爭口氣的,與其委屈鄉宦,寧可委屈小民——這是各取所需。小民需要實惠,縉紳需要『體』麵。

細細分析下來,海瑞想法其實挺科學的,起碼後世的維穩、調解等等先進的法律思想,同樣采用這些原則。而法官若是違背這些原則進行裁判,往往會被輿論大肆攻擊。

可惜在此時此地,海瑞的煩惱也隨之而來。

江南多流氓呀!

江南的流氓起因於抗倭,遠比北方、比閩粵都要多。這些流氓非但敢冒名與人爭奪產業,還會慫恿、威逼、利『誘』別人訴訟,獲取好『處』。如此一來,海瑞公案上的卷宗就如小山一般堆了起來。

站在富戶鄉宦的立場上再看:你憑啥照顧弱勢群『體』呢?法律的“灋”字從水從廌,就是要平之如水,而廌所以觸不直者去之——要將就公平正義啊!你照顧弱勢群『體』就可以違背公平正義了麼?那些勒索、碰瓷的弱勢群『體』,就可以猖獗橫行了麼!

守法的富戶受害於流氓;海瑞受譏於富戶鄉宦;劣紳流氓趁機饕餮;這便是眼下江南混亂不堪,令人頭痛的眾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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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0 00:19:55 |只看該作者
二四九 陸樹聲

陸樹聲找徐元佐的目的很簡單,了解清楚基金會——廣濟會的運行原理和程序。如果可以的話,他更希望能夠加入雲間公益這個披著鬆江府名號的徐家產業。無他,乃是陸家自身結構的問題。

陸樹聲與陸樹德兄弟二人都身居高位,隻是陸樹聲有隱士『情』節,呆在家裏不肯出仕。陸樹德現在還是一方大吏。往上看,陸家還姓林呢;往下看,陸樹聲的長子才十歲。這就導致了陸家上麵沒有餘蔭,下麵沒有棟梁,全都靠陸樹聲撐著。

一個注重喝茶養生、讀書消遣的隱士,讓他擔當這麼大的責任,實在有些強人所難。

之前陸樹聲與徐階往來並不密切,因為他覺得徐階的官僚屬『性』遠超學者屬『性』。然而牽扯到了家族興衰,以及能否順利將家業傳給兒子,陸樹聲腦子裏還是很清楚的。自己既然沒有能力,就『交』給有能力的人來做。

徐元佐毫不奇怪陸樹聲這種豁達的心態。如果不是一個將史書讀透的人,恐怕連陸樹聲的兒子叫什麼都不知道,然而陸樹聲慧眼識珠地為他兒子找了兩個陪讀,卻是赫赫有名。一位是兵部尚書袁可立,一位是禮部尚書董其昌。

“如今機巧刁徒蠶食鯨吞,而部院不能執法如水,苦之甚矣!”陸樹聲一改平『日』溫和不議人之短的美德,直接將矛頭指向了海瑞。

徐元佐早就知道訴訟之風大起,預備了一個律師團隨時盯著。雖然海瑞不能被收買,然而海瑞終究隻有一個人,他借調的都是府縣衙門的書吏,這些人如今可都是隱藏著的徐『黨』。

“我家也是僥幸。”徐元佐作出一副羞澀的模樣:“若非大父要捐助鄉梓,如今怕也是官司纏身。”

徐家的土地可比陸家多得多了。

陸樹聲卻不相信是徐階突發善心。他已經六十歲了。終究不是好糊弄的年輕人。在他看來,徐家在海瑞尚未到任就開始著手準備,要不是有內幕消息,便是見微知著。而後者更符合徐階那老狐狸的形象。隻是不知道這個少年何以在狐狸窩中『脫』穎而出,直接負責廣濟會之事。

“如今老夫也有心助益鄉梓,敬璉可幫我參詳參詳。”陸樹聲道。

徐元佐略有些為難。道:“寒家的地產在海部院來之前,就已經在衙門裏厘清了權屬,捐給雲間公益廣濟會之後,更是在衙門的圖冊裏鐵打一般敲定的。如今平泉公的地本就有糾紛,要想『脫』離出來卻是有些不便。”

陸樹聲知道自己慢了一步,並不說話,隻是看著徐元佐。

徐元佐目光飄向窗外,心中摸索著海瑞和地方勢家的關係:按照徐家確定的戰略,海瑞能留任吳撫是最好的。不過現在看起來。徐家是躲過海青天風暴了,但是其他勢家仍舊飽受其擾。即便徐階不發難,他們也會發難趕走海瑞。這無疑是對徐家既定策略的攻擊。

高拱入閣的時間表越近,下一任吳撫的立場就越難說。徐元佐當然不能叫那些勢家富戶影響徐家的發展——他現在可是徐家戰車上的重要一員。

“小子倒是想到的一個辦法,隻怕平泉公一人還不夠。”徐元佐緩聲道。

陸樹聲道:“姑且說來。”

“土地本是家族的立身根本,因為地裏的孳息年年都有,就像是養了母『雞』下蛋。若是這隻母『雞』非但不下蛋,反而胃口極大。那麼……隻有宰了燉湯。”徐元佐道:“那些告肥狀的刁民,無非貪心。若是讓他們知道。拿了這地,反不如不拿,他們自然就要吐出來了。”

陸樹聲遲疑地看著徐元佐:“如何做呢?”

“一條鞭法。”徐元佐道。

一條鞭法更早些叫做提編法,並非張居正拍拍腦袋想出來的,而是前人的智慧成果。如今叫提編法的人越來越少,而一條鞭法的名聲漸漸大了起來。誠如其名。此法的『精』髓就在於賦役、稅租統統折入田畝,計畝征銀,官府隻收一個稅,簡單清晰明了公開。

這看起來是樁有利民生的好事,然而實際上卻很蛋疼:一條鞭法隻收銀子。

中『國』從來不是產銀『國』。大明的銀課全靠雲南的銀礦支撐著。閩粵的海商勢家推動白銀納稅,那是因為他們有白銀。種地的農民又上哪裏去找銀子去?隻能在豐收之後賤賣糧食,換取白銀完稅,等過了稅季,糧食價格回升,他們又得去把糧食買回來度『日』。

這一出一入,身家就被洗了一遍。

江南這種富銀區還算好的,到了商業程度低的北方,尤其是西北,直接導致豐收、糧賤、農民破產的悲劇。

“海青天來江南,本就有推行一條鞭法的重任。”徐元佐道:“讓他從訴訟的田產之中推開便是了。凡是訴訟田產,無論最後判給誰,先把三年來的賦稅折銀繳納。對於那些刁民,能否拿出銀子來?”

“如此一來,等若贖買自己的土地啊。”陸樹聲頗有些糾結。

徐元佐正『色』道:“平泉公,小子冒昧說一句:『國』家法紀綱常豈能踐踏。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之所以勢家豪門惹上如今這些麻煩,不就是為了偷稅逃役,不去衙門登錄麼?”

陸樹聲臉上一紅,燙得發暈。

徐元佐也不怕得罪陸樹聲,又道:“寒家雖然沒有惹上訴訟之苦,然而之前清退的田畝數量,卻是數倍於有爭議的田畝。甚至不惜得罪親族,再不準人投獻、寄名。”

“少湖公身為士則,行為世範,令人欽佩。”陸樹聲深吸一口氣,對此也隻能讚歎。

徐家三萬畝地是正經買來的。在此之外還有二十四畝、八十一萬畝等說法。這些或是投獻寄名,或是詐冒親族,其中的利益鏈盤踞在徐家管事、中小地主、衙門書吏之間。要將他們立刻剔除幹淨是不可能的,徐慶如今正在做厘清土地的事,風聲所到,下麵還比較克製罷了。

“換個角度來說,完了三年的稅之後,地產總算是確鑿無疑了,『日』後也不懼刁民勒索,可謂快刀亂麻,永絕後患。”徐元佐勸道。

陸樹聲微微頜首,深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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