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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七 不速之客
海瑞並沒有拂袖下車。
徐元佐雖然說話不好聽,但他能夠感覺得到純粹的真誠。所謂忠言逆耳,真話總該要比假話難聽一些,這點海瑞腦子裏還是很清楚的。更深一層來說,海瑞隱隱有種看到自己的感覺隻說真話,不管你『愛』不『愛』聽。
徐元佐雖然盡顯狂生本『色』,卻並非是個真正的狂生。
他是個商人。
憤世嫉俗是當不了商人的。
徐元佐的狂隻說麵具,借著這張麵具,才能將話說得直接通透,同時叫海瑞不去揣測自己背後的目的。
看看海青天此刻表『情』,徐元佐就知道海瑞聽進去了。
讓海瑞盡可能的留在應天巡撫的位置上,是徐家的根本策略。事實上隻要海瑞自己不要急著作死,他的任期絕不可能太短。江南是朝廷稅田,若是高拱清洗地方官員清洗到這兒,惹出點事『情』來,那就是直達天聽的大事。
“你這狂生,真是膽大。”海瑞良久才吐出一句話來。
“彼此彼此。”徐元佐一腔冷漠道。
“你就不怕本院一紙文書,叫提學革了你的功名?”海瑞眯著眼睛。
徐元佐歪著頭笑了笑:“廉憲需要我諂媚侍奉麼?”
海瑞當然不是受人兩頂高帽就會眉開眼笑的人。這人就像是穿著三層鎧甲,軟『硬』不吃。對他客氣一些,他覺得是應該的,絕不會給出半點規製外的好『處』;對他不客氣,他也不會挾『私』報複那是違反他為人『處』世原則的事。
既然如此,對他不客氣的收益自然是最高的。
若是徐元佐口吻軟一些,他恐怕還會以為徐元佐是豪門大戶派來遊說他的呢。可現在,他是由衷動起了心思,開始琢磨如何與地方官員鬥智鬥勇,取得真正的權利,不叫下麵的胥吏糊弄。
接下來的旅程就有些沉悶了,車裏沒人主動說話。
徐元佐還在努力回憶初中時候的物理書章節安排。相信那種安排是出於一種『體』係,要比自己想到那一塊就說那一塊強。不過到底是幾十年前的記憶了,殘存的極少。
海瑞則認真地考慮自己該從何下手,避免被下麵胥吏欺瞞。他隱隱動了結盟的心思。卻又擔心知府衷貞吉和下麵的知縣是否靠得住。
不管怎麼說,海瑞終究還是到了鬆江府府城。
臨下車時,徐元佐道:“撫台若是得空,也真該把這官道修葺一番了。”
海瑞聽得嘴角抽了抽,沒有說話。徑自往衙門裏走去。
不一時,兩個慌慌張張的衙役衝了出來,牽驢拿東西,顯然受了很大的驚嚇。
巡撫在嘉靖時才成為真正的常設官職。一般來說各省巡撫衙門都是跟布政使司衙門在一起的,除非巡鹽、巡海、『操』江這樣專門『性』的巡撫,或是三不管地帶的湘南、鄖『陽』巡撫,衙門會在就近方便的地方。
南直又是例外。因為南直並不是一個行政區,沒有布政使司,所以巡撫應天十府的吳撫,其駐地是在蘇州。到了鬆江之後。巡撫自然隻有跟知府在一起辦公了。
徐元佐回到家裏,特意去見了徐階,將路上與海瑞同行的事說了。自然也沒有隱瞞自己的表現,他相信以徐階的高段位,絕對能夠理解自己的作為。
徐階果然誇讚了良久,旋即要他盡快接手布行的賬目。如今能工程上外包與『精』工並作,進度加快了不少,家裏需要銀子添置家具器皿。依照徐家這陣勢,可能還得專門派人去景德鎮、南京買瓷器呢。
這些銀子隻有從布行裏出了。
因為土地方麵必須完成清對,然後劃定產權。轉移到基金會去。
徐氏基金會也為了突出公益『性』質,回避徐氏實際控製的真相,最終定名為“雲間公益廣濟會”。
基金還是叫很多人難以明了,但是廣濟會這個名字卻十分接地氣。隻要是鄉梓公益,都可以接濟。
徐元佐本來計劃中的優先級是廣濟會最高,其中清丈田畝乃是重中之重。尤其是要借著清丈田畝,將徐慶和他的爪牙挖出來,予以剔除。這就像是熬著一鍋『雞』湯,必須守在灶台邊上看著火候。
然而意外終於發生了。
……
隆慶三年是閏年。過完了六月,緊接著的不是七月,而是閏六月。
徐元佐對中『國』古人玩的黑科技不甚了解,據後世評價說是挺科學的。不過文科生嘛,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跟著過就行了。
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一位不速之客造訪了徐元佐,卻也算得上是熟人了。
徐盛。
“沒有跟著琨二爺赴任?”徐元佐口吻平靜,毫無芥蒂,就像是跟普通傭人說話一樣。
徐盛卻有些發顫。明明是熱浪滾滾的夏『日』,但是看到眼前這位小爺就讓他有種脊梁骨裏發散出來的寒意。說來也怪,明明都要冷得牙齒打顫,身上卻是汗出如漿,裏麵的小衣都被徹底打濕了,貼在身上。
“有一樁事,不得不叫佐哥兒知道。”徐盛道。
徐元佐瞪了他一眼:“不用那麼客氣,叫我‘爺’就行了。”
徐盛喉嚨發幹,吐了口唾沫,帶著怯意道:“佐少爺。”
“什麼事?”徐元佐輕聲問道。
徐盛在嘴裏過了過,道:“是琨二爺臨走前吩咐的一些事。要把賬簿燒掉……”
徐元佐眉『毛』微微一挑:燒自家賬簿,城裏人就是會玩。
“隨便。”徐元佐道。
“啊?”徐盛驚訝道。
“隨便燒就是了。”徐元佐道:“我沒意見。”
徐盛頓時有些手足無措。他是知道這位小爺真實麵目的,而且這話說得不合『情』理,那麼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扔個屍『體』、燒自家賬房……琨二爺真是沒什麼出息,怎麼說都是二十啷當歲的人了。”徐元佐微微歎了口氣,渾然不介意自己還頂著一副十五六歲的皮囊。當然,十五歲是官方記錄,從身『體』的發育程度來看,十七八歲才是正常的。
徐盛顫顫巍巍站在徐元佐麵前聽著,頭都不敢抬,更別說承認這是自己出的謀、獻的策。
“我更好奇的是。你怎麼想到來找我了?”徐元佐好整以暇,看著這個敵對陣營的蠢材。
“良禽擇木而棲……”
“放『屁』。”
徐元佐儒雅而堅定地打斷了徐盛的話:“你最多就是隻野『雞』,跟良禽扯不上關係。”
徐盛唯唯諾諾,連聲稱是。方才又道:“小的以前有眼無珠,後來被少爺一番開悟,總算是明白了,隻有跟著少爺才有好『日』子過。”他是真的被徐元佐嚇破了膽,原本覺得策劃得天衣無縫。快要動手了,卻是整夜整夜睡不著覺,每每從噩夢中驚醒,最後一個影像都是死在徐元佐手裏。
這簡直就是一種無休止的折磨。
徐盛把心一橫,最終還是決定投靠徐元佐。
徐元佐一直都在冷笑著,直笑得徐盛發『毛』,他才問道:“你聽過《忠義水滸傳》麼?”
“聽、聽過……”
“上梁山還要個投名狀,難道我這兒還不如個水寇窩子?”徐元佐道。
“這……少爺要什麼投名狀?”徐盛道。
徐元佐微微抬頭,道:“你跟著琨二爺那麼久,就沒點拿得出手的東西麼?”
徐盛心痛難耐:“小的之前的身家。早就都『交』給少爺您了啊……”
“那麼我二叔的身家呢?”徐元佐附身看著徐盛。
徐盛隻覺得徐元佐突然變得異常高大,自己變得越來越小……隻覺得膝蓋一軟,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少爺,琨二爺的家產,小的可沒膽子動啊。”
徐元佐站起身,繞著徐盛走了兩步,看到他後背一片汗濕。他緩緩道:“徐家又不曾分家,他哪有什麼家產?無非就是寫『私』房錢罷了。”
徐盛喉頭打滾,道:“對對對……”
“既然是『私』房錢,被人坑了、騙了、偷了……也隻能打落牙齒往肚裏咽吧?”徐元佐徐徐善『誘』道。
“對……”徐盛隱約把握住了什麼。
“你跟他那麼久。『私』房錢放在哪兒,有多少,田土房宅又有多少……應該都很清楚吧,徐管事。”徐元佐道。
徐盛害怕得渾身打顫。終於昂起頭道:“佐爺兒,我若是都給您,您能保住我麼?”
徐元佐負手而立,緩緩道:“我在外地有些產業,雖然不大,但是也不小。如今還沒合適的人派過去。你若是幫我辦成了這些事。我就讓你去做。”
徐盛想了想,仍有懷疑道:“此事當真?”
“你不信也無所謂,該幹嘛幹嘛去。”徐元佐坐回到椅子上,道:“其實你今『日』來說的都是廢話。我早就知道有人在抄錄過去的賬目。”說罷隨口報出了幾個有名有姓的人來,都是徐盛的心腹。
徐盛心中一驚:這些人都是我派去抄錄的,看來真是行事不密,驚動了這惡鬼少爺。
徐元佐道:“『私』自抄錄賬目,這本來是應該打斷腿趕出去的。我一片宅心仁厚,不忍這般做……”
你騙人!
徐盛心中吶喊道。
“不過……我若是不高興,還是會做些叫人不舒服的事出來。”徐元佐道。
徐盛連忙一個頭磕在地上:“佐少爺英明,小的這就寫給您。”
“唔,對了。”徐元佐輕輕抬了抬手:“我二叔在外麵藏的『私』房錢,我也略有耳聞,等你寫完不妨咱兩對一對。若是你寫了我不知道的,我重重有賞;若是我知道的,你卻不知道,呵呵……”
“琨爺的『私』產都是小的打理的,絕無旁人知道……得比小的多。”徐盛話說到一半,心中猛然驚醒:徐琨身邊肯定有人已經投靠這位小爺了!
徐元佐如今是身擁十萬金的大土豪,拿個幾百兩銀子做銀彈還是很隨意的。更何況他手裏的現銀目前無法大量投資出去,正好用來買通一些人,打通一些關節,花在暗『處』。
徐盛最後一張底牌也落在了徐元佐的麵前,他已經再沒有可以討價還價的籌碼了。再加上徐元佐之前握著他的那些把柄,除了全身心地投入徐元佐麾下,還能有別的選擇麼?原本手編徐琨手下是排在清丈田畝之後要做的事,不過現在順序略微有些變化。
收益卻是不會少的。
看著徐盛奮筆疾書,將徐琨的小金庫、城內外的宅院、田土一一羅列出來,徐元佐恍惚間有種自己好像又做了壞事的感覺。這種感覺好奇怪,自己明明隻是想當個奉公守法的好商人呀,但為啥現在正經途徑賺的銀子不多,反倒是做些黑事能賺得盆滿缽滿?
莫非我其實是橫財神的『私』生子?
徐元佐心中暗歎:我真的想做正經商人。
當然,正經商人在看到眼前有個聚寶盆的時候,也不會拒之千裏之外。
徐盛將徐琨的『私』產寫了大半張紙,吹幹了墨,呈給徐元佐,道:“佐少爺,現銀和房契、地契、賣身契,都是小的替他收著的,您一句話,小的就取來給您。”
徐元佐剛才隻是詐他,哪裏有什麼可以比對單據?隻是掃了一眼,將內容統統記在腦子裏,便拍在桌案上,道:“你這兒不對啊。”
徐盛嚇得腿軟,又跪了下去:“小的絕無隱瞞啊!”
徐元佐冷笑道:“你就不給自己留一份?”
“小的留了也守不住,這回是全心全意要跟著少爺您吶。”徐盛連連磕頭。
徐元佐這才微微鬆緩了些,道:“看來你是真的不知道。”
徐盛先入為主地相信徐元佐神通廣大,聞言隻以為徐琨另有『私』產叫徐元佐掌握,連忙解釋道:“小的自從夏圩的事辦砸辦完了之後,挺長一段時間不得信任,都是琨二爺身邊另兩個管事的在管……怕是這上麵的出入。”
徐元佐隻是帶著職業『性』的笑容,看起來就像是雕壞了的偶人,頗為瘮人。
“一鳥在手勝於二鳥在林,這些東西先給我取來。”徐元佐道。
徐盛這才大大鬆了口氣。
“爺,那些田宅屋舍呢?”他問道。
徐元佐想了想:“你去找人賣了。我估計安六爺大約會收的。”
“是!”徐盛沒少做那些偷『雞』摸狗的事,否則也不會跟仇老九有瓜葛。
“然後……”
“請佐少爺吩咐,小的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徐盛連忙表態。
“就可以把賬簿燒掉了。”
“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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