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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三戒大師] 一品江山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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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17 00:22:15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人要有文化
   
  緊緊抱著骨瘦如柴的兩個兒子,陳希亮卻望向了瑟縮在角落的三郎……當然,這是以他的視角,其實陳三郎是因為要給兩個弟弟當床,才不得不靠在角落的。

  但在做父親的看來,這是闖了禍的兒子,畏懼自己的表現。他心中一酸,把兩個小兒子挪到左臂,空出右臂道:“三郎,過來爹爹這……”

  ‘不要了吧……’陳三郎一陣惡寒,不由抱緊了胳膊。雖然真把五郎六郎當成自己的弟弟,可他還接受不了,又冒出這麼個爹啊。

  “過來吧,爹爹不怪你……”陳希亮見狀,卻更加憐惜了。

  ‘靠,沒辦法了,忍一忍吧。’既然把自己當成三郎,那就得敬業啊,他心中默念著:‘我是陳三郎,我是陳三郎……’一邊進行自我催眠,一邊慢騰騰湊過去。

  陳希亮一直懸著右臂,都快酸得舉不住了,才把三郎等來,便將其緊緊摟在懷裡。

  陳三郎登時一身雞皮疙瘩,脊背發涼,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我竟被個男人抱了,呃,還這麼緊……’脊背不由繃得緊緊的。

  感到了兒子的不安,陳希亮依然自以為,他是在恐懼,便輕輕拍著他的背道:“不要擔心,爹爹回來了。”

  雖然渾身不自在,陳三郎還是心中一暖,天知道這些日,他有多無助,多盼著有個神仙能救救自己啊。

  父子溫情了一會兒,陳希亮便抱著六郎,帶著三郎和五郎,大步向正房走去。

  正房裡,陳希世和侯氏一坐一躺,他們兩個兒子,也被勒令站在左右鎮場。夫妻倆滿臉怒氣,望著走進來的父子四人。

  陳希亮將六郎放在地上,朝哥嫂深深作揖道:“大哥嫂嫂,小弟回來了。”

  兩人不理他,別過頭去,做憤怒狀。

  陳希亮也不以為意,起身沉聲道:“想不到才是十多天,就發生了這麼多事,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都怪我不該光顧著舉業,疏忽了做父親的責任。都怪我平時太忍讓,以至於讓人以為可欺……”

  兩公母聽他說前半句還算順耳,但等說到後半段,就覺著無比刺耳了。讀書人罵人不帶髒字,分明是在罵他們毫無親情、欺淩幼兒、喪盡天良了。

  這下侯氏忍不住了,她當即火力全開道:“本以為二哥是個斯文人,誰知竟教出一些偷雞摸狗、毆殺尊長的孽障來!我等礙著一家人的臉面,沒有把他們送官,本道你該回來給他們教訓,向我這險些死掉的嫂嫂賠不是。誰知你卻氣勢洶洶殺進來,不禁毫無愧意,反而倒打一耙。我算看明白了,有其父才有其子,小崽子孽障,根子就在你這個當爹的身上。”說著‘哎呦呦’呻吟起來道:“沒什麼好說的,要報官,要報官了……”

  這婆娘一番夾槍帶棒端是厲害,顯然早就打過腹稿數遍了,最後又拋出殺手鐧道:“別以為我們不識幾個字,就不知道大宋律例中,毆及謀殺祖父母、祖母、叔伯父母,是十惡不赦的重罪!”

  這句話讓陳三郎心裡掀起驚濤駭浪,他可沒想過,竟會是這麼嚴重的後果……比那些雇工說得還要可怕。他不知道,這也是大伯兩口子,臨陣磨槍的結果。

  三郎不由偷眼去瞧陳希亮,見對方沒有流露出意外的表情,顯然對有一定層次的人來說,這是個常識。他心中不禁哀歎:‘不懂法不行啊,這回要是能過去,定然先找本大宋刑律背熟了……’但現在,卻是束手無策,只有靠這個便宜老子了。

  要給力呀,父多……

  ~~~~~~~~~~~~~~~~~~~~~~~~~

  “嫂嫂說的不錯,大宋刑律中,確實有‘惡逆’一條。”只見陳希亮一掃平日的沉默寡言,冷冷笑道:“但你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大宋以德立國,立刑不在罰,而在於教化遷善。故而有‘三縱’、‘三宥’之慎刑條例。”

  侯氏懵了,她哪懂什麼大宋刑法?方才說的那條罪名,都是陳希世一字一句教的,現在聽說,還有什麼‘縱宥慎刑’,自是兩眼一抹黑。

  陳希世也沉吟不語,《宋刑統》條文如海,除了老二那種要應試的,沒事兒誰去細鑽研?

  “所謂‘三縱’是指老耄、幼弱、愚蠢犯罪,因考慮其行為能力,或免或減其罪。‘三宥’是指不識、遺忘、過失犯罪,因這類屬於非故意犯罪,故減輕其刑。”正是因為知道此事的嚴重性,陳希亮才會連夜趕回來。一邊趕路,他一邊心裡勾當著如何為三郎脫罪……他自然考慮過,是不是放低姿態,求侯氏放過自家三郎,但不讓她斷了狀告三郎的心思,日後總是個隱患。

  反復思量,他還是決定以強硬的姿態回擊,叫侯氏知道這件事對誰都沒有好處。於是打好的腹稿琅琅而出道:“我朝規定,年七十以上、十五以下及篤疾者,不加拷訊,流罪以下可以贖罪;八十以上、十歲以下及篤疾者,犯大逆、殺人等死罪可以上請減免,一般的盜或傷人也可以罰金贖罪。”

  “我家三郎出生於景佑三年酉月,滿打滿算九歲零七個月,自然符合十歲以下減免條例;十歲以下的孩子,懂什麼大宋律例,知道什麼惡逆之罪?自然也符合無知犯罪減免範疇。”陳希亮言辭振振道:“雖然同是‘惡逆’,但‘毆擊尊長’,自然要比‘謀殺尊長’要輕得多,只是判刺配充軍。且到得公堂上,我自會奏請減免。大令必須為我上奏朝廷,當今官家乃是千古難逢的仁君,到時候必會寬宥我兒!”陳希亮大言不慚道。

  “你怎麼知道官家會寬宥?”陳希世終於忍不住出聲道。

  “因為我兒有情有可原!”陳希亮一字一句道。

  “情有可原,笑話!”侯氏氣哼哼道:“說破大天,他也占不著理!”

  “你先把我的小兒子打得口鼻冒血,又把我的三兒子打昏,難道做哥哥的就要在一邊看這麼?”陳希亮的臉色也陰沉下來。

  “我那是要教訓六郎,你兩個兒子就上來打我,我不過打了一巴掌、推了一下,誰知道你家小子那麼不禁打。”侯氏振振有詞道:“就算打了又怎樣,他們爹娘不在身邊,我這個伯母就有管教的責任!”

  “他們犯了什麼錯,需要你管教!”陳希亮目光陰冷道。

  “偷雞摸狗,這可不是小事兒吧?”侯氏振振有詞道:“小時偷雞,大時偷銀,我能不管麼?”

  “不可能,我的兒子,絕對不會偷雞摸狗!”陳希亮斷然道。

  “還睜眼瞎說!”侯氏怒道:“我打鳴的公雞被他們偷著吃了,我可是從你小六身上,搜出鐵證來的,問問他們,有沒有這麼回事兒?!”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陳希亮悲憤的笑起來道:“吃自家的雞,怎麼能叫偷呢?”

  “那是我的雞!”侯氏怒氣衝天道。

  “請問嫂嫂,我們什麼時候分家了?”陳希亮冷冰冰道。

  “這……”侯氏登時被掐住了脖子。

  “沒分家的話,陳家的物事,都是先考先妣留下的,不知到底是姓陳還是姓侯?”陳希亮吐出長長一口悶氣道。

  ‘帥……’陳三郎不禁暗暗擊節叫好。看來對這位不負責任的便宜老爹,要重新評價了。

  “不告而取就是偷!”陳氏語塞,陳希世只好親自上陣。

  “為什麼不告而取!是因為告了也取不著!”陳希亮猛地一拍桌子道:“請你們告訴我,為什麼我的兒子,會被趕到那間窩棚裡,他們是野貓野狗麼?請你們告訴我,為什麼我的兒子,還不到十歲就要承擔繁重的勞役,稍有閃失,就不給飯吃!他們是你們的奴隸麼?請你們告訴我,為什麼我的兒子掉到水裡,你們非但不給醫治,還數日不給他們飯吃,難道他們是你們的仇人麼?”

  “這些問題你們不回答,卻要糾纏於我兒吃了自家的一隻雞,”陳希亮氣極反笑道:“你們不嫌丟人,我都替你們害臊!還問我官家為何會寬宥我兒,你們果然是腦瘋了!”

  這下陳希世也張口結舌了。

  陳希亮這才重重一歎,放緩語氣道:“大哥,我們是一奶同胞,同氣連枝。就算做不到對從子視如己出,也不至於如此虐待吧?你們到底想幹什麼,明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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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17 00:22:2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可憐天下父母心

    堂屋中餘音繞梁,陳希世夫妻卻半晌沒回應。

    究其原因,無外乎陳老二這次回來,表現的太出人意料了。在哥嫂的印象中,他素來是不爭不搶,百般忍讓的悶面瓜,哪有這般鋒芒畢露的光景?

    愚夫愚婦不明白,君子能容人不能忍,但亦有所不能忍。之前他們對陳希亮再不好,他都可以容忍,因為他覺著,自己年近而立還在吃白飯,順便吃些白眼實屬正常。但這次,他的兒子遭到虐待,其中一個更有刺配充軍的危險,大大超過了他的底線,所以才會崢嶸畢露。

    其實陳希世兩公母,也不欲把事情鬧到官府,大宋朝講的是‘慈孝’,慈孝慈孝,先慈而後孝。兩公母自忖鬧將起來,忒也承受不起風言風語,所以只想拿偌大的罪名壓住老二,好謀奪家產。

    現在繞了一圈,好似又回到正軌,但形勢已然逆轉,陳老二搶去了主動權。

    兩公母能直接說‘俺們想分家麼’?半晌,陳希世才憋出一句道:“過去的事情,莫要再提了。怎麼說,也是家醜,家醜不可外揚。休要再提了……”陳老大這輩子連成都都沒去過,聽到可能會鬧到官家那兒,不由打起了退堂鼓。

    “那也不能這樣算了。”侯氏也光剩下嘴硬了。

    在陳三郎看來,現在是‘宜將剩勇追窮寇’的大好時機,依著他的性子,肯定要趁機揚眉吐氣,至少也得把劣勢徹底扳回才行。

    然而陳希亮卻沒有,他只是淡淡道:“大哥畫出個道道來吧,小弟接著就是。”竟然一下把主動權拱手相讓,叫三郎大感意外。

    “鬧成這樣,怎麼搭夥過日子?”陳希世一臉愁苦道:“我看還是分了吧。”

    “分家……”陳希亮有些憂鬱地抬頭望望,中堂掛著他曾祖父曾祖母的畫像,終是微微闔眼道:“但憑哥哥主張。”

    陳希世已然氣短,再想起勢就不可能了,他歎口氣道:“既然如此,我就先粗粗定個大略,改日相約到官府,把契約簽了便是。二哥別以為我圖謀什麼,只是鬧到官府面皮受損,好言好語分了罷。”

    “正當如此。”陳希亮點點頭。

    “放心,我定會公允,不教你吃虧。”說完便讓兒子拿來家產帳冊,卻不打開道:“咱們陳家遷徙至此已有四代,世代以燒炭為生,經年累月,積下這一棟祖宅,一個炭場,一片竹林。原先還有些薄田,但這幾年,家裡四個念書的,開銷太大,早已賣磬,叫你們花銷了。前些日子,慮著你們花錢的日子還長,把竹林也賣了。”頓一下,一臉惋惜道:“那可是十裡八鄉最好的一片竹林,出產最頂級的竹炭,換了三十萬錢。這三十萬錢,你們父子花銷,甚至將來你家小子再念書,也是足夠的。”

    陳希亮點點頭。宋代的經濟水準,與後世九十年代末相當,一文錢的購買力,等於那時候的一元錢。

    “這三塊,就是咱們陳家所有的財產了。我是長房,自然要繼承祖屋。”陳希世道:“至於炭場,你個讀書人,不聞窗外事。這些年官府加征‘西夏錢’,生意大不如前了,幾乎就是不賺錢。要不也不會把竹林賣了。”

    “既然如此,把炭場給我吧。”陳希亮終於忍不住擠兌一句道。

    “呃,你讀了半輩子書,哪懂什麼燒炭賣炭,你知道牙行的門朝哪開麼?你哥哥我沒別的本事,只能守著這片產業。而你呢,馬上還要去京城赴考,高中後就是官老爺了,幹這一行豈不掉價?”陳希世道:“所以你還是拿那三十萬錢,多省心利索啊。”

    說完,他便忐忑的望著陳希亮,希望自己破綻百出、強詞奪理的說辭,能把這個‘書呆子’蒙混過去……只是現在看來,人家也不是什麼呆子,這叫他未免惴惴。

    他沒注意的是,自己的兒子陳大郎呲牙裂嘴,朝著陳希亮使勁搖頭。

    “可以……”陳希亮卻視若無睹,沉吟半晌,一口答應下來。

    “別……”陳希世兩公母還沒來得及說話,陳大郎陳愉便忍不住道:“爹爹,你們不能這麼坑二叔,那根本不是三十萬錢,而是……”

    “你住口!”陳希世一肚子邪火正沒處發,站起身來一巴掌,打在了陳愉的臉上,暴喝道:“給我滾出去!”

    陳愉不敢違逆父親,捂著臉往外走,待到了陳希亮身前,還是壓低聲音丟下一句:“都是欠條……”

    “你這個吃裡爬外的狗東西!”陳希世顏面掃地,狠狠丟出茶盅,砸在陳愉背上,氣急敗壞道:“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

    ~~~~~~~~~~~~~~~~~~~~~~~~~~~~~~~~~~

    正堂中,讓陳大郎這一攪和,徹底陷入了僵局。

    沉默半晌,陳希世乾脆耍無賴道:“反正就這三十萬欠條了,別的一個子都沒有。”

    陳三郎瞪大眼睛,他見過無恥的,還真沒見過這麼無恥的。

    “我已經說過了。”陳希亮面如古井不波道:“可以。”

    陳三郎的眼睛更大了,心說明知道是坑還往裡跳,這也太太、太那啥了吧……然而陳希亮的下一句話,讓他的心猛地揪成一團。只聽其緩緩道:“不過契約之外,你們要立一份字據,保證今日之事,一個字不得再提,否則炭場、祖屋,以及一切家產,全都歸我。”

    陳希世兩公母,快速對下眼神,都從對方眼裡看到驚喜……他們本以為,老二肯定要據理力爭,多分些家產,誰知他竟明知是白條,仍滿口答應下來,這真是天下一號大傻瓜啊。至於額外的那份字據,立就立,本來就是一樁家醜,誰還願意搞得天下皆知不成?

    他們擔心陳希亮會反悔,馬上讓四郎取來筆墨紙硯,立好一份契約、一份保證,雙方簽字畫押,只等來日去縣衙備案,便可完成分家。

    小心捧著墨蹟未乾的契約,陳希世笑開了花,故作大度道:“二哥去收拾收拾吧,日後分家過日子,需要的事物多著呢。”

    陳希亮點點頭,把那份保證輕輕吹幹墨蹟,小心收入袖中,朝哥嫂一拱手,便抱起六郎,帶著三郎和五郎轉身出了正堂。

    來到原屬於他的跨院,便見到紅腫著臉的大郎。

    陳希亮關切道:“大郎,你沒事兒吧。”

    “我沒事兒,二叔,”陳愉急切道:“最後怎麼辦的?”

    陳希亮將手中那份契約,遞給了陳愉,抱著兒子推開房門。

    陳愉展開那契約一看,登時傻了眼,追進去道:“二叔,你怎麼還是要了欠條……”

    “……”陳希亮一邊將書架上的書裝箱,一邊淡淡道:“這三十萬錢,就算是給三郎買個清白吧。”

    陳愉有些愣神,他才十五歲,還不明白人世間的險惡。但陳三郎卻已經明白了……那兩公母如此視財如命,為了獨吞家產,能不惜置親生侄兒於死地。如果靠一時言語上的上風,固然可以不讓他們占到便宜,但事後緩過勁兒,必然心氣難平,萬一生出事端,可就麻煩了。

    陳三郎雖然對這個世界瞭解的不多,但他靠著對人情世故的理解,還是猜了個八九不離十……還記得那侯氏丟了雞,懷疑是劉猴子偷了時,那劉猴子登時急了眼,說:‘我是良人,怎麼可能偷你雞呢?’

    只要生活在大宋朝的人,就沒有不知道‘良人’身份的重要性——賃屋、開店、上學、遠行……更不要說考科舉了,只要是正經勾當,都需要身家清白。有過案底,或者風評不好的人,鄰里是不會具保的……因為你將來犯了事兒,保人們是要擔責任的。

    沒有個良人的身份,要麼去當兵,要麼就是從事‘車船店腳衙、無罪也該殺’的賤業,總之,這輩子算是徹底毀了。

    其實一踏進門,陳希亮就做好了遭受不公的準備,他之前的立威,也不是為了多分家產,而是讓哥嫂明悟,自己不是個好欺負的軟蛋,被惹急了,一樣是要咬人的。

    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讓三郎,不要輸在人生的起點上……陳家的家業何止百萬錢?陳希亮卻眼都不眨的拱手相讓,只是為給自己兒子,買一個清白……

    這一刻,陳三郎還不甚明白陳希亮的深意,但他已經被對方的無私父愛深深感動了。就算對方不知道,自己已經不是陳三郎。可既然取代了人家的兒子,就得……當好這個兒子罷……

    陳三郎深深低下頭,掩住眼裡的淚水,跪在了陳希亮的面前。

    “起來,男兒膝下有黃金!”陳希亮卻沉聲喝道:“給我頂天立地的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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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17 00:22:3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我們宋朝不下跪

  面對陳希亮的喝止,陳三郎有些錯愕,他在感動歉疚之下,克服了老大的心理障礙,才進入三郎的角色……在他看來,古人在父母面前表示懺悔的時候,是肯定要下跪的。如果不下跪,站著說‘我錯了’,估計就跟後世吹著口哨跟老爹說‘爺們生啥氣?’一樣,會被打扁的吧。

  可為啥陳希亮的反應如此強烈?就好像自己丟了大人似的,難道在古代不下跪麼?電視劇上不就是這麼演的麼?救命啊,我怎麼跟個白癡似的……上輩子從小被誇到大的陳三哥,找塊豆腐撞死的心都有了。

  其實也不怪他,因為電視劇導演們也不知道,中國人在宋朝,是不跪的。

  宋朝以前有跪,但古人‘席地而坐’,就是跪坐,又叫正坐,這是一種雙膝著地的坐姿。從先秦到五代,跪都是一種坐禮,對坐時表示感激、敬意,行跪禮,如站立時行揖禮。

  但那時相互叩拜是對等的,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君王與百官也平等,都採用跪坐姿勢見面,只分主次、並不分高下。除非祭拜天地祖宗,才是單方面的拜叩,那也是因為,天地和死人是無法還禮的。

  到了宋朝,高腿坐具凳子椅子,徹底取代了矮腿坐具,正坐廢棄,作為正坐的副產品‘跪禮’,也變了味道,使相互叩拜的禮節出現了不對稱。坐者高高在上,跪者五體投地,俯於坐者腳下。在宋朝人看來,這充滿了屈辱的意味。除了拜祭祖先、天地,只有投降、認罪的時候才會用。

  什麼人才跪?奴隸和罪犯!對於普通人,天地君親師,只用跪到第二位,就是見了君主……宋朝人親切的稱為‘官家’……也是只需要作揖即可。後面的親與師更不用說……

  至於中國人什麼時候有了跪下禮呢?要誠摯感謝,蒙元那位耶律楚材的發明。蒙古人原本尊卑觀念比較淡薄,這位天才的耶律大哥,決定用跪禮來修正這一點。窩闊台登基,他對察合台說:“你雖然是大汗的哥哥,但是從地位上講,你是臣子,應當對大汗行跪拜禮。你帶頭下跪了,就沒有人敢不拜。”於是,察合台就率領蒙古各部向大汗窩闊台行雙膝跪拜大禮。從此,跪拜在蒙元一發而不可收,從中國原本最莊重的謝禮變成見面禮,越跪越多,動輒便跪,見到級別高一點的就要跪,跪軟了膝蓋,跪斷了風骨、跪軟了氣節……

  所謂‘崖山之後無中國’,跪禮的濫觴是最重要的一個方面。

  ~~~~~~~~~~~~~~~~~~~~~~~~~~~~~~~~~~~~

  三郎不知道自己錯在哪兒,但他很快意識到,如果這種情況下,對自己的父親都不用下跪,估計以後,很少有場合要下跪了。可能就是給皇帝跪跪?靠,國家主席哎,好遙遠啊,三郎覺著自己這輩子,都不大可能見到皇帝的。

  無論如何,不用動不動就下跪,這讓他對這個萬惡的舊社會,陡然多許多好感。

  好處是錯有錯著,陳希亮被他給震驚了,以為這孩子已經在靈魂深處,認識到自身的錯誤了,竟然用認罪的姿態跟自己懺悔。

  君子教子有七不責,所謂‘對眾不責、愧悔不責、暮夜不責、飲食不責、歡慶不責、悲憂不責、疾病不責’。他本是打算,回頭嚴厲訓斥一下這無法無天的小子,這下當然要改變方式,換上溫和的語氣道:“三郎記住,人一生不斷犯錯,但有些錯誤是絕對不能犯的。犯一次,一生就徹底毀了。”

  陳三郎誠心受教。

  邊上的小六郎認真聽著,仰頭望向父親道:“那什麼錯可以不斷犯?”

  “什麼錯,都不能不斷犯。”陳希亮慈愛的摸摸六郎的腦袋,柔聲道:“聖人雲,過而不改,是為過矣。記住了麼?”

  “嗯,記住了,我每樣錯只犯一次。”六郎奶聲奶氣道。

  “臭小子,將來肯定是個淘氣包。”陳希亮哈哈笑起來,心裡鬱悶也減輕不少。

  中午時分,二郎回來了,見到三弟弟面黃肌瘦的樣子,自然難免落淚。

  “什麼話路上說,去找輛大車來。”陳希亮已經把要帶走的物事打包,其中除了孩子們的衣物,就是書籍,只有很少的一點日常用品。但畢竟是搬家,也想當沉重了。

  陳忱趕緊和大郎出去,不一會兒推了輛板車回來,三人七手八腳將包裹箱籠裝上車,三郎想幫把手,卻沒人用他……父兄都把他當成小孩子了,這讓他分外不適應。

  初來的時候,雖然發現身體是十歲的,但那時有兩個更小的孩子,需要自己去保護,因此他還覺著自己是大人。現在父兄都回來了,他也成了被保護的物件,終於感到心理的落差了……這種感覺充滿了被無視的沮喪和無力感,真讓人抓狂。

  ~~~~~~~~~~~~~~~~~~~~~~~~~~~~~~~~~~~

  離開陳家之前,陳希亮帶著四個兒子,到祖宗牌位前上香,三郎這次學精了,見二郎跪,自己才跪,二郎幹啥,他就幹啥,總算沒出紕漏。

  跪在祖先牌位前,擎起一炷香,陳希亮的眼淚,刷的下來了。只聽他嘶聲道:“大宋慶曆五年三月壬寅。不肖男希亮,攜不肖孫忱、恪、恂、慥,奏告列祖之尊靈:‘吾等生於斯土、長於斯土,當每日供奉先靈於祠中。如今背井離鄉,日夜不得見我祖,佳節不得祀我宗。此舉大背人情,實乃情不得已,乞我祖宗寬宥……”說到這,陳希亮已經潸然淚下,陳三郎沒法理解這種情緒,但能從另一個角度理解……這應該是一個挺重要的權力,現在被剝奪了,心裡自然難受。

  “不肖男今日立誓,自我陳希亮始,子孫不成功業不還鄉里!”一走神,他錯過了陳希亮前面的話,但沒漏下最後最重要的內容:“何日文中進士,武為刺史,何日認祖歸宗!”

  三郎沒來得及倒吸冷氣,這時二郎開始重複父親的誓言,他說一句兄弟們便跟一句,就連最小的六郎,也是一臉的肅穆,渾沒有平時的嬌憨。

  帶著孩子們在祖宗靈前立誓後,陳希亮便轉身出去,顫巍巍的推上大車離開,不再看自己的祖宅一眼。

  正堂中,陳希世透過虛掩的屋門,目睹了方才發生的一切,一直瞧不見人影,才鬱鬱轉回,自言自語道:“將來老二要是萬一發達了,如何面對才好?”

  “發達,呸……”侯氏依舊包的像個粽子,一臉不屑道:“我聽人說,中官人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們陳家往上數八輩子,出過一個官人麼?”

  “瞎說,我請先生專門看過。”陳希世最討厭她這種無差別攻擊道:“我陳家的風水好極了,這一代是要出大官人的。”

  “那你還攆他走?”侯氏最是相信這些東西。

  “廢話,我兒子也讀書!”陳希世終於說出最隱秘的心思:“你聽誰說,誰家能連出兩個官人來著?萬一他要是中了,大郎怎麼辦?把他們一家攆走,大郎不成還有四郎,總能落到咱們頭上。”

  “真高明!”侯氏終於服了她男人,實在是太老謀深算了。她哼哼唧唧道:“要是陳家能出官人,也得是我兒子。你看大郎和四郎,一個個都是方面大耳的福相。哪像老二那一門尖嘴猴腮,也該撒泡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鵝屁吃!”說著又想起一事,擔憂道:“你確定他們走了,陳家的風脈就是我們的?”

  “笨蛋,他們父子五人,身無長技,就抱著一摞換不回錢的欠條,不餓死就不錯了,還想著科場,癩蛤蟆想吃起天鵝肉!”

  “真是厲害啊……”侯氏讚不絕口,她對自家男人徹底刮目相看。

  ~~~~~~~~~~~~~~~~~~~~~~~~~~~~~~~~

  大郎和四郎相送下,陳希亮父子五人,登上了一艘往樂山去的貨船,這船當晚會在青神縣城過夜,那也是他們父子的目的地。

  船隻駛離了石灣村,看了最後一眼故鄉草木,陳希亮垂下了眼皮,躺在艙裡酣睡起來,一天一夜沒合眼,還趕路搬家,他實在累壞了。

  他的四個兒子,二郎哄著六郎玩,五郎則安靜的陪在三郎身邊,因為他發現,三哥比平時沉默了太多……

  陳三郎陳恪定定望著遠去的竹海,心裡一點都不好過。現如今他已經覺悟,自己應該算是穿越了?可為什麼別人一穿越,就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好像開了作弊器一樣無敵。自己上輩子,除了有時衝動,也不比任何人差啊,怎麼回到大宋朝,卻顯得這麼無知、沒用、白癡呢?

  這才幾天啊,就險些被刺配充軍,還得靠個便宜爹爹,捨去身家來救。這次算是躲過一劫,那麼下次呢?下次連這個爹也無能為力了吧……

  前路迷茫,陳三郎愁腸百結。日暮西山,青神縣城就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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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青神縣

    好在三郎本就是個樂天派。一路上碧竹倒影,水鳥起舞,風景端的優美。他躺在甲板上,聽著船底潺潺的水聲,望著高天上變幻的流雲,很快把情緒調整過來。

    人總得往前看,既然別無選擇,就要想方設法讓自己變得更好。

    既然對這個世界一片茫然,不如先做個‘思臥特’分析吧。想到這,三郎起身撿起塊木炭,在甲板上劃了個十字。在四個區間內,各寫了一個拉丁字母。

    第一個代表優勢,第二個代表缺點,第三個代表機會,第四個代表威脅。

    先填優勢吧,自己脆弱的小心靈,太需要安慰了。陳三郎想一想,寫下了個‘知識’……怕被人看懂,他用的是英文。

    便宜老爹為什麼把那兩公母震得一愣一愣,無它,知識就是力量。現在這年代的知識叫知識,難道來自那個資訊大爆炸時代的知識,就不叫知識?

    自己出身中醫世家,跟著祖父耳濡目染了十來年,後來進入青春叛逆期,不願按父輩既定的道路走下去,便前去報名參軍,不幸被分到最累最苦的偵察兵。復原到地方後,打過工、創過業、辛苦打拼十餘年,幹過好幾個行當。到來這個世界之前,他已經有了個二百多人的小型企業。雖然不算成功,可也稱得上閱歷豐富,技能全面了。

    在英文中,知識本就有閱歷的含義。憑著這些知識和閱歷,相信自己總能吃上飯的。

    再填缺點吧,陳三郎寫下了兩個單詞,無知和衝動。

    無知不可怕,橫豎年紀還小,只要放空心態,多聽多看多想,相信用不了一年半載,就能克服這一點。

    最要命的是衝動,這是上輩子帶來的毛病。他從小被人誇聰明,無論學什麼、幹什麼,都是一學就會,一干就通,又肯下苦功夫,自然能做到優秀。可為什麼蹉跎了那麼多年?原因無它,唯衝動爾。

    幼時因為衝動當了兵。當兵後本有考上軍校的機會,卻因為抱打不平,將幾個有背景小流氓送進醫院,其中一個落下殘疾。人家到處告他,污蔑他是爭風吃醋動的手,雖然部隊領導保住了他,但上軍校的機會也就黃了。

    一氣之下復員到地方,以他的性子,自然也是處處碰壁,碰來碰去終於把棱角磨沒了,人生這才走上正軌。連他自己也以為,以後再不會有衝動,誰知道看見人家麵包車落水,還是想也沒想,就跳下去救人……

    ‘唉,無可救藥了……’陳三郎苦惱的揉著臉。衝動不是魔鬼,衝動不懂法才是魔鬼,無論如何,這次的錯誤絕對不能再犯了。看來當務之急,就是先找本刑律看看,知道在大宋朝,什麼不能幹,什麼絕對不能幹吧。

    內部因素分析完了,輪到外部因素。他在表示‘機會’的框框裡,寫下了一個連詞‘好時代’,既然從小看醫書,自然少不了讀古文,雖然歷史知識支離破碎,但好歹知道‘慶曆五年’是北宋仁宗時期……慶曆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俱興,乃重修岳陽樓麼。呃,好像初中生都知道。

    那麼說,今年滕宗諒重修了岳陽樓?可惜不能去參觀典禮了。那麼範文正也該還活著……如此說來,北宋剛剛入黃金期,有最仁慈的天子,是最美好的時代,雖然老天作弄,可把自己送到這個時代,送到天府之國,可比送到五代啊元朝啊什麼的,幸福一百倍了。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還有一不足為外人道哉的幸事,那就是在祠堂中,他聽便宜老爹說兄弟四個的名字,‘忱、恪、恂、慥’,那自己就該叫陳恪了……對這名字,他毫無印象,但對小六郎的名字‘陳慥’,他可是如雷貫耳,陳慥陳季常,著名的河東獅吼啊!呵呵,好險,差點就變成千古笑柄……至於小六郎麼,‘家有悍妻,如有一寶’,呃,這樣是不是有點幸災樂禍?

    人的快樂,多是要建立在別人的不幸之上,哪怕只是小六郎未來的不幸。如此想來,三郎的心情輕鬆了許多……

    只剩下最後一項‘挑戰’了,他想也不想,就填下了個‘錢’字,就算是最好的時代,沒錢也是會餓死人的。看這老爹的君子做派,就知道是位‘視金錢如糞土’的大哥。

    雖然對陳希亮捨棄身家,換自己清白無比感動和歉疚,但陳三郎對他最後的處理,還是很有微詞……這要是換了自己,能把那兩公母的骨頭敲出渣,還能教他們老老實實閉嘴。唉,誰讓君子不言利呢?可能在便宜老爹眼裡,錢是最微不足道的東西吧……

    他完全可以預見到,未來一家五口饑寒交迫,上演螢囊映雪、鑿壁偷光、隔粥為食等種種勵志故事了。可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上輩子已經苦夠了,剛剛要開始享受人生,嗖一聲又被丟到這裡,難道要再苦一遍?

    ‘不,絕不,老子要享受人生!’三郎使勁搖著頭,暗自發狠道:‘過最快意的生活,才對得起這劫後餘生!’

    發完誓,他突然感覺有些怪異,睜眼一看,只見陳希亮、陳二郎、五郎、六郎,排成一排站在自己身後,瞠目結舌的望著自己。

    “呃,閑得無聊……”三郎趕緊用腳去擦地上的字跡:“想設計個畫押呢……”他看到陳希亮兄弟立契的過程,知道所謂畫押,就是一種鬼畫桃符。

    “哦……”果然騙過了三個兄弟。

    陳希亮卻感覺沒那麼簡單,他面帶憂色的看著行為古怪的三郎,心中暗歎一聲,決定找個時間,和他好好談談心。

    ~~~~~~~~~~~~~~~~~~~~~~~~~~~~~~~~~~~~~~~

    船近縣城時,已是黃昏。這是陳三郎陳恪,第一次見到大宋朝的城鎮。

    他立在船頭遠遠望去,只見這座不大的城鎮依青傍翠、碧水環繞,景致如畫。再近一些,便看到江畔連蔭的千年古榕,極具風情的沿江吊腳樓,錯落有致的臨江水碼頭,以及碼頭上聳立的一面高大牌坊。

    借著余暉看時,那牌坊上卻是篆文,陳恪正在努力辨認,邊上的陳希亮輕聲道:“寫的是‘古蜀後戶’,這裡是古代蜀國的南大門。因為有農神青衣而教民農桑,民皆神之,故而名曰‘青神縣’。”做父親的,總是抓住一切機會,教給孩子知識。

    “哦……”陳恪點點頭,還沒來得及說話,邊上船家卻開口道:“官人是讀書人吧?看樣子是要搬到縣城啊。”

    “是。”陳希亮點點頭,一下回答他兩個問題。

    “不知可尋到住處了?”船家熱情問道。

    對這種過分熱情,陳恪警覺起來,以他的經驗看,無事獻殷勤,自然非奸即盜。

    “沒有。”但陳希亮很老實道:“不知老丈可有去處?”

    “小老兒在縣城有處小樓,但官人也看到了,小老兒跑船為生,和老伴常年住在船上,正想把宅子租賃出去,不圖掙錢,只不想空著屋。”船家笑道:“待會兒靠岸,不妨跟我去看看,要是合適就租下來,滿城找不到更便宜的。”

    “也好。”陳希亮道:“待我尋一處客棧,先安頓下犬子,便與你去看房。”

    “還住什麼店啊,”船家熱情洋溢道:“直接到我那住下就得了。”

    陳三郎不禁瞪大眼睛,難道宋朝人這麼熱情好客?不過,哪有晚上看房的?這不跟燈下看美人,一樣的不靠譜?再說了,沒問問價位就去看房子,這……合適麼?以他對便宜老爹的認識,怕是八成要壞事兒。

    不過他現在是個十歲的孩子,大人說話,哪有他插嘴的份兒

    船靠在碼頭上,自有工人卸貨,船家熱情的找來輛板車,幫著把行李裝上,還搶著替他們推車。這讓本就心存感激的陳希亮,大大的過意不去,一路上連連道謝。

    陳恪兩手牽著弟弟,跟著父兄走在這千年前的城鎮中,好奇的四處張望。只見縣城不大,街道極其規整地沿江排列,幾條南北走向的橫街貫穿其間。青石鋪就的道路古老而雅致,走在上面,是那樣的讓人踏實。

    這時候天色已黑,街道兩旁的店鋪都上起了木排門,光線從排門的縫隙透出來,柔柔的、細細的,頗為溫馨。過了街面,進到巷子裡,令陳恪感到意外的是,並非節日,家家戶戶門前都掛著燈籠。那一團團形式各異,明暗有別的亮光,為晚歸人照出了夜路。雖不算多麼明亮,但令人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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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砍斷腸

   陳三郎一路好奇的東張西望,問這問那,遇到感興趣的地方,還跑過去仔細探看,二郎不知催了他多少遍,才沒有跟丟。

    沿著小巷左拐右拐,到達那船家邱老兒的宅子,打開門一看,是一進三向有房的四合小院,空空蕩蕩,傢俱動用全無。邱老兒把他們領進正屋,摸出一根蠟燭,用火鐮擦動火石點著,插在燭臺上,口上道歉道:“太久不住人,得稍微拾掇拾掇了。”

    陳恪借著微弱的光,便見門窗破舊,內牆剝落,簡直就是一棟廢棄房屋啊!怪不得老小子這麼熱情,還問便宜老爹是不是讀書人,就是看准了讀書人臉嫩腦殘,別人一熱情就不知道怎麼回絕。

    還非得帶著晚上看,真是狡猾狡猾的。

    但陳希亮覺著挺好,主要是夠寬敞,一家五口住著沒問題。稍微破點算什麼?收拾收拾就成了,便對邱老兒說:“這房子,我租了。”

    “官人真是痛快,”邱老兒大喜過望,又有些不好意思道:“小老兒也不能小器。屋裡還缺少些家用,我也不給你補了,便免去官人一個月的房租,如何?”

    “承老丈的好意了……”陳希亮這才想起來問道:“見月的房租多少?”

    “八百文……”邱老兒乾脆道:“你看是年付還是半年付?”

    “啊……”陳希亮登時額頭見汗,他身上的錢倒是夠交半年房租,可是全家人還要生活呢……不禁張口結舌道:“太貴了吧。”

    “貴?官人說笑呢?”邱老兒道:“這是縣城,你雇個泥瓦匠,一天還得百文呢。官人不妨打聽打聽,不到一貫就能租個有房有院的大宅子,哪有這樣的便宜事兒?”

    “呃……”讓讀書人討價還價,實在是太難為他了,就知道一定是這樣。

    “我要拉屎……”就在他不知該如何作答時,小六郎突然嚷嚷起來。

    “二郎,帶你弟弟去……”陳希亮隨口道。

    “不嘛,我要爹爹領著,要爹爹領著……”向來乖巧的小六郎卻撒起賴。

    陳希亮無奈,只好問明茅廁的方向,領著小六郎出去了。

    他一走,五郎便閃身把門關上,這讓邱老兒摸不著頭:“娃娃,你們作甚?”他看向最大的二郎,卻見對方也是一頭霧水。

    “老丈,”這時,陳三郎出聲道:““你這房子,一月最多一百文。”雖然是娃娃音,但語調卻老氣橫秋。

    “這孩子,瞎說八道。”邱老兒不悅道:“這麼大的院子……”

    “來的路上,我東張西望。”陳三郎呵呵一笑道:“你猜我看到了什麼?”

    “什麼?”邱老兒瞳孔一縮道,心說不會看到那家牙行了吧?

    “房屋仲介。”陳三郎冷笑道:“怪不得老丈非要堅持,晚上來看房子呢,原來是把我爹爹,當成羊祜了!”

    “房屋仲介,那是個什麼東西?”邱老兒奇怪道。

    “也許不叫這個名字,但這不重要。你只要知道,那店外面有塊告示板就行了。”陳三郎比劃道:“上面寫著某街某戶出租,某街某戶出售,那家店叫什麼名字啊,老丈?”

    “牙行……”邱老兒登時沒了底氣。

    “牙行,哦,我聽過這個名字。總之,我掃了一眼,各式各樣的房子都有出租,”陳三郎一字一句道:“價格普遍在四五百文左右!”

    “算我倒楣……”邱老兒真是鬱悶,今天太邪門了,好容易遇到個好糊弄的書呆子,還以為不但能甩卻一樁心病,還能發筆橫財呢。

    誰知道,這書生竟有個,粘上毛比猴還精的兒子……

    ~~~~~~~~~~~~~~~~~~~~~~~~~~~~~

    “五百文就五百文吧。”邱老兒心說怎麼辦,只能認栽。

    “我說過,我們就出一百文。”陳三郎冷笑道:“多一個子也沒有。”說著加重語氣道:“你抬頭看看,能看到什麼?”

    “什麼?”老丈依言抬頭道。

    “天上的星星!在屋裡就能看得到!”陳三郎拿出前世砍價的功夫,加快語速道:“你再四處看看,這屋子的門窗全部朽壞,屋裡家什全無,地面坑坑窪窪,你這也叫房子?破籠子還差不多!怪不得不找仲介,恐怕仲介根本不接你這單吧!”

    “我不跟你說,我跟你家大人說去。”邱老兒被他擠兌的面紅耳赤。

    “我爹爹一進來,我們兄弟就一起哭著要走,倒要看看你能攔得住。”陳三郎又可惡的冷笑起來:“只是不知道,老丈又要等多久,才會再在這麼合適的時間,遇上這麼合適的人。”

    這句話擊中了邱老兒的要害。他之所以,非要現在帶他們來看房子,掩蓋房子的瑕疵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不想讓他們瞭解出租的行情。以為晚上牙行關門,黑咕隆咚,那一看就不問阿堵物的鈍秀才,不會注意呢。結果鈍秀才確實沒注意,可他兒子注意了……

    這時候,陳二郎終於反應過來,也在一邊嗆聲道:“對,打死不租你家房子!”

    “好商量,好商量。”邱老兒終於泄了氣道:“但一百文是不可能的,全天下也沒有這麼便宜的……”

    “你得先看看,全天下有沒有這麼破的屋子!”陳三郎乘勝追擊,語速加快道:“租了你的房子,我們得請人上瓦刷牆、安窗裝門,地面也得鋪上磚。你算算三間屋子得多少錢?還得購置桌椅板凳、鍋碗瓢盆,這些都是錢。到時我們住一年,走了房子還是你的,裡面的東西也都是你的。等於我們自己掏錢,把你這危房破院的修葺一新,你算算該給我們多少錢?”

    “……”邱老兒不說話了,心裡算盤卻打起來。

    “其實就算不給錢,白住一年,你也是賺的。”陳三郎最後蓋棺定論道:“不然你這破房子,幾年也租不出去。現在平白得了一筆銀錢,還把房子修好了,這樣的好事兒上哪找去?”

    陳恪話音一落,黑五郎急聲道:“爹爹回來了!”

    “一百文,答不答應,你看著辦吧。”三郎說完,陳希亮開門進來,他趕緊換一副孩童表情。

    親眼目睹了這小子變臉,邱老兒不禁一陣惡寒,心說這孩子將來得什麼樣?吃人不吐骨頭吧……總之是絕對不敢得罪的。

    “老丈……”不知道發生何事的陳希亮,終於在外面下定決心,要跟對方講講價:“我想了,還是太貴了……”

    “確實太貴了……”邱老兒也點頭道。

    “呃……”陳希亮瞪大眼,心說這老頭怎麼轉性了?他有些搞不清狀況,頓了頓才試探道:“要不,咱便宜便宜?”

    “嗯,便宜便宜。”邱老兒依然點頭。

    “那便宜多少?”

    “一百文吧。”

    “那就是七百文……還能再便宜點麼?”陳希亮感覺極不好意思了。

    “官人誤會了。”邱老兒的笑比哭還難看:“是只要你一百文……”

    “呃……莫不是在耍我吧?”這是陳希亮的第一反應。

    “多餘的話不用說了。”老丈被無力感籠罩,他看看陳三郎那張高深莫測的笑臉,一咬牙道:“立字據吧。”

    “老丈,你,你真是太仁義了……”陳希亮是滿懷感激:“明天我跟你去立契!”

    兩人便草簽了一份租約,租期一年,每月一百文,期間一切修葺、購置費用,房東概不負責。

    陳希亮打開箱籠的夾層,掏出了一張……紙鈔給對方。這讓陳恪瞪大了眼睛,這個,宋代就有鈔票了?莫非這就是歷史書上說的‘交子’?

    剩下的二百文,陳希亮點了六十六枚‘當十’鐵錢支付……文是銅錢的單位,用鐵錢支付時,要以十當三折算的。

    約好明日一早到縣衙立契,邱老兒拿著錢走了,出門後望著終於租出去的宅院,心裡一直弄不明白……我這房子,真有那麼差麼?

    ~~~~~~~~~~~~~~~~~~~~~~~~~~~~~~~~~~~

    忙了一天疲累壞了,陳希亮和孩子們草草吃些乾糧,讓二郎和三郎,把床鋪草草一收拾,鋪上鋪蓋。他則打了水,讓兒子洗刷洗刷,一家人便睡了。

    待父親的鼾聲起來,二郎陳忱輕聲對身邊的陳恪道:“睡了麼?”

    “沒。”陳恪輕聲道。

    “你怎麼敢殺價那麼狠?”陳忱小聲道:“不怕那老丈翻臉走掉?”

    “怕什麼?他的房子要是租的出去,哪還用這樣迫不及待?”陳恪輕聲解釋道:“而他明知道破房子不好租,還要連哄帶騙往外租,只能說明,在他心裡修葺房屋的費用,要比一年的租房收入還高。結果越拖房子越破舊,越是沒人租,簡直成了他的心病……”

    陳忱有些明白了:“你正是抓住了這一點,才能用那麼低的價錢拿下來。”

    “不錯。”陳恪點點頭,眼皮有些發沉道。

    “我們真要出錢修葺麼?”陳忱有些擔心道:“他不願意修,不正說明,修起來很貴麼?”

    “湊合湊合得了,還真給他大修啊?”陳恪笑笑道:“放心好了,要是一年之後,我們還住在這兒,那咱兄弟也就太失敗了……”說完打個哈欠道:“睡吧……

    “最後一個問題,”陳忱卻不依道:“你怎麼變得這麼厲害了?”

    “天知道……”陳恪含糊答一句,酣然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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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活在大宋

   當第一縷晨光照耀大地,一串清脆悅耳,穿透力極強的鐵牌敲擊聲,迴響在青神縣城的巷陌裡,一邊還伴隨洪亮的宣唱聲:

  “卯時已至,晨光熹微,白日晴明,江邊有霾。早晚天涼,需備夾衣……”

  陳恪被這聲音喚醒,他揉著惺忪的睡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是什麼,竟然是天氣預報!這萬惡的舊社會,也太太太人性化了吧。

  陳希亮已經起來了,從外面打水進來,叫兒子們下地洗臉漱口,然後出去吃早點……

  所謂‘民以食為天’,天一亮,人就要為肚子發愁了。

  宋朝人極會享受,城鎮居民很少開火。尤其是早餐,基本上都是由臨近的早點鋪供應,粥飯點心,葷素小吃,豐儉由人。除了早點外,還供應茶水和二陳湯。如果你再懶點兒,連洗麵湯……也就是洗臉水,都可以給你提過來。大概這就是最早的‘籠袖驕民’了。

  雖然肯定不如自己動手划算,但宋人很少算這個經濟賬。哪怕像陳希亮這樣拖家帶口的窮書生,也覺著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兒。

  當然,他們家初來乍到,還沒跟飯館定上點,所以只能出去吃。

  聽說早晨要出去吃,五郎六郎都歡欣雀躍,唯有三郎陳恪道:“那多費錢啊……”

  “真懂事,不過日子不是從嘴裡過出來的。”陳希亮摸摸他的頭,笑道:“多少天沒好生用一頓了,快走吧。”

  簡單梳洗之後,父子五人出了門。這時候,縣城還算安靜,那自五更就響起的油餅店、胡餅店的擀劑、翻拍聲聽著分外清晰,也讓兄弟幾個更餓了。

  街面上,已經有趕生活的經紀行販、送吃食的飯店夥計,推著車、挑著擔穿梭巷陌。陳希亮找個挑著吃食擔子的小二哥,問明瞭他家店面的方向,便帶著兒子們,找到那家挑著個大大的‘食’字幌子的早點鋪子。

  這家早點鋪開在臨大街的吊腳樓下,這些大街上的吊腳樓,都是前店後院的,許多人租下來商住兩用,甚至直接就是業主,利用位置優勢開起了買賣。

  店面不大,只有五張桌子,但看流水價提出來的食盒,便知道人家是以外賣為主的,當然也歡迎上門的食客。見有客人到,夥計笑容可掬的招呼道:“客官頭次來用早點吧。本家有各色吃食、多樣湯水!”

  “有勞小二哥了。”陳希亮帶著四個兒子入到裡面,圍著一副柏木桌凳坐下。這年月,管掌櫃叫大哥,管夥計叫二哥……

  “客官看著面生,像是頭次來啊。”那小二端上免費的米粥,客氣的打著招呼。

  “昨日才搬到這裡。”

  “恭賀喬遷之喜了。”小二笑著抱拳,說著一指櫃檯後的一排竹牌子道:“本店最擅長做餅,不過後五樣早晨欠奉。客官看要用些什麼?”

  陳家父子順著他所指,便見每個牌子上都寫著不同的餅,每樣都明碼標價……什麼燒餅、湯餅、炊餅、環餅、糖餅、酥餅,足以七八樣,也有不叫餅的,比如饅頭、餛飩、雲吞……

  陳恪調動三郎的記憶,才恍然大悟,原來在宋代,餅並非僅指經過燒烤加工而成的圓形食品。凡是用麵粉做成的食品,都可叫餅。後世所說的餅,在這會兒叫‘燒餅’。湯餅就是面片湯;炊餅原叫蒸餅,為了避當今官家的諱,才改稱‘炊餅’,其實就是籠中蒸成的饅頭。至於這時候的饅頭,其實是有餡的包子……

  陳希亮點了五碗湯餅,一籠饅頭,怕不夠,還叫上了五個炊餅。誰知幾乎眨眼之間,就不剩什麼了……孩子們是餓極了、也饞極了,那叫個風捲殘雲,片甲不留!像陳恪,到這世上就沒吃過正經東西,現在感覺自己能吃下一頭牛。五郎比他還饑渴,二郎好幾天沒正經吃東西,就連小六郎也使勁往嘴裡塞,好像下頓沒得吃似的。

  “慢點吃,別噎著,再點就是了。”陳希亮心疼的鼻頭發酸,趕緊叫點餐。最後又上了五籠饅頭,三碗湯餅,十個炊餅,才將將填飽小子們的肚子。

  “承蒙關照,五十二文,客觀頭一次來,掌櫃的說了,給算五十文。”夥計笑容可掬的報帳道。

  “多謝多謝。”陳希亮一邊掏錢一邊肉痛,半個月房租沒了……怪不得說‘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呢,現在四個半大小子,豈不要吃死兩個老子?

  吃過飯,他叫二郎帶著三個弟弟先回去:“我去縣衙把契約辦好,你們兄弟幾個把家裡收拾一下,不許淘氣。”父子倆便在鋪子門口分開,陳希亮去和邱老兒匯合,陳忱則領著弟弟們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已是朝陽高掛,街面上熱鬧多了。店鋪卸下了排門,掛上了幌子,亮出了自家的商品……紙店中的金紙銀紙被朝暉抹上光澤;襆頭鋪將擺滿各色帽子的長桌搬到街上;綢布店把一匹匹新花布擺上櫃檯;陶瓷鋪搬出一個個大大小小的陶罐瓷瓶;鐵匠鋪開始叮叮噹當;成藥鋪裡散發出三郎熟悉的香味……

  除此各色各樣的座商鋪子外,還有挑著擔、推著太平車,沿街叫賣的行商。有箍縛盤甑的、販油的、織草鞋的、弄蛇貨藥的、磨鏡的、鬻紙的、鬻香的、販鹽的、制通草花的、賣豬羊血羹的、賣花粉的、貨薑的、販鍋餅餌蓼的……

  強烈而生動的生活氣息撲面而來,讓三郎徹底呆住了。到了這個世界有些日子,但他總是有一種強烈的疏離感,直到這一刻,看到這生機勃勃的一幕,發現自己也在這一幕中,他終於感覺到,自己是在生活,生活在大宋朝。

  ~~~~~~~~~~~~~~~~~~~~~~~~~~~~~~

  他本想好好逛逛,無奈家裡還有一堆活要幹,兄弟幾個只好離開大街,回到他們的小院。

  一回去,兄弟幾個便對著這處破落屋子發呆——從上到下、從裡到外,就沒有不欠收拾的地方。實在不知該從何干起?

  “人工貴麼?”老爹不在,陳恪便不裝小孩兒了。既然父兄都缺乏生活經驗,自己得撐起這個家來。年齡是最大的障礙,但好在陳忱已經習慣了自己的反常。

  “什麼人工?”陳忱頓一下才反應過來道:“年前祖屋翻新,大伯請的瓦匠,說是一天要一百文呢。”

  “唉……”陳恪歎口氣道:“一個月的房租啊。”

  “呃……”陳忱忍不住翻白眼道:“是你砍價太狠了吧。”

  “我們先打水洗地吧,祈禱最近莫下雨。”陳恪拍拍屁股起身,提著桶去天井裡打水。

  等把屋裡屋外收拾差不多,陳希亮也回來了,他一手提著個竹簍,裡面裝滿了秈米菜蔬,還有兩條巴掌長的小魚,用柳條穿了掛在簍邊。身後還有個短打扮的漢子,挑著兩籮筐鍋碗瓢盆、板凳菜板,手裡還拎著把菜刀……看來一頓早飯就把他吃慌了,決定自己在家開火。

  請那漢子將籮筐搬進東面的廚房,陳希亮便和他錢貨兩訖。那漢子道謝後,笑道:“官人是剛搬來的吧,我就住在前面條街。”

  “原來是高鄰,快請裡面坐。”陳希亮已經將幾張板凳撒進了北屋的正房,勉強可以納客。

  “今日不了,還有店面要照看。”那漢子笑道:“等官人安頓下來,我約齊了左鄰右舍來道賀。”

  “歡迎歡迎。”陳希亮拱手道。

  送走了那漢子,陳希亮便挽起袖子,去廚房生火燒飯。曾赴京趕考的書生,山高路遠,不是總能碰到客棧。除了那些帶著書童、伙夫的富家子弟,都是要自己動手做飯的。

  當然陳希亮的廚藝水準,說起來有些糟蹋‘廚藝’這倆字,也就僅限於把生的做成熟的。結果米飯糊了,炒菜苦了,就連做個湯,也跟刷鍋水似的……

  幹了一上午活,孩子們又餓了。一桌子飯菜,不管好吃歹吃,幾乎眨眼之間,全都亮了盤底。見他們把滿滿一桶米飯吃得乾乾淨淨,陳希亮又是一陣心驚肉跳,這本是準備兩頓吃的米啊……

  看來過不了兩天,又要買米了,從沒當過家的陳希亮,一陣陣的頭疼。他本是準備過些日子,再出去討債……討債這項高難度工作,真是想一想就怵頭。但今天交了房租,買了那些日用物事,便花去他一半的積蓄,現在看來,還是趕早不趕晚,明日就開始吧。

  孩子們收拾了碗筷後,陳希亮便讓他們坐好,語重心長道:“雖然家裡現在比較困難,但光陰不等人,你們的學業落下了,一輩子也補不回來。”說完從書箱中取出三本書道:“三郎五郎六郎,你們已經荒廢一春了,一時也不能再浪費了。從明天開始,你們便用心溫書。”又轉向二郎道:“為父這兩天事多,二郎你且延兩天回去,先替我看著弟弟們,不許他們偷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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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最佳職業

  “卯時已至,晨光微曦。天色陰晦,出門帶傘……”

    第二天一早,帶天氣預報的叫醒服務如期而至,據說今天是個陰天,有可能下雨。但陳希亮在簡單吃了點粥以後,夾著傘出門去了。

    臨走前他給陳忱留下一百文,作為兄弟四個飯錢……錢顯然給的有點多,但他更擔心孩子們吃不飽。

    自然還不忘囑咐陳忱,好好看弟弟們讀書,他晚上回來要檢查。

    他一走,陳恪便問二郎:“你看,能要回多少來?”“不知道……”陳忱已經習慣弟弟跟大人似的說話:“你覺得呢?”“我猜要不回仨核子倆棗來。”陳恪無聊的翻動著書本道。“仨核子倆棗?”陳忱有些發愣,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道:“不至於吧。”“怎麼不至於,以大伯那操行,能要回來的賬,怎麼可能給我們?”陳恪撇著嘴道:“肯定都是些呆帳、爛帳……哦,就是要不回來的賬。”“未必吧。”陳忱拍他腦袋一下道:“爹爹能要回多少來,我不知道。我就知道,你要是背不出《孝經》,肯定是要挨打的!”

    “別打頭……”中午時分,外面天陰得更厲害,但雨還是沒下。

    背了一上午書的陳恪,站起來伸個懶腰道:“快十一點……呃,午時了吧?”

    “差不多,”陳忱也在看書,抬頭望望陳恪道:“出去吃飯吧?”

    “還是省省吧。”陳恪挽起袖子道:“我來做。”

    “你會做飯?”要不是樣子一模一樣,陳恪簡直要懷疑,這是不是自己弟弟了。

    “廢話。”陳恪給他個白眼道:“要不要學兩手?”

    “呃……要。”陳忱頷首起身,兩個弟弟也要跟著起來,卻被倆哥哥喝止道:“乖乖看書!”

    ~~~~~~~~~~~~~~~~~~~~~~~~~~~~~~

    吃過午飯,終於下雨了,雖然不大,但細雨濛濛,很是煩人。天快黑的時候,陳希亮拖著疲憊的身體回來,陳忱迎上去,見父親一臉的陰沉,連問都不敢問,只是接過傘道:“爹,吃飯吧。”

    “哦……”陳希亮先是隨口應一聲,接著抬頭驚訝道:“你做的飯?”

    “我和三郎。”陳恪誠實道:“我打下手,三郎掌勺。”

    “你還會做飯?”陳希亮驚訝的望向三郎道。

    “三哥哥
中午就做飯了。”陳恪還沒回答,小六郎便搶著說道:“還給我們烤過雞呢。”

    “唉,難為你了,三郎。”陳希亮不禁歉疚起來,他想起那間窩棚後面,有爐有灶,便以為還不到十歲的兒子,在那四十天裡,學會做飯了呢:“不過也好,窮人的孩子早當家……”見他錯進錯出,陳恪也就樂得不解釋。

    陳希亮本以為,三郎就算會做飯,水準也一定在自己之下,他都做好跑廁所的準備了,誰知一飯菜端上來,看到那綠油油的幾乎保持了原貌,又帶一層誘人光澤的菜肴,他就知道,自己拍馬也趕不上的。

    三郎是個食不厭精的饕客,也有一手上佳的廚藝,但在這千年前的廚房……且可能是全縣最簡陋的廚房裡,也只能因陋就簡,用昨日買回來的食材,粗粗炒了四個青菜,做了一碗魚湯。

    在他的思維中,青菜自然是用炒,因其作料最簡單,唯油鹽而已。陳恪從昨日買的物事中,找到了一小罐植物油、一小包鹽……便信手炒了四個小菜、黃瓜、茭
白、萵苣和芹菜。又將那兩條小魚細細煎了,加水熬成魚湯,最後加上鹽、撒上蔥花蒜末,一道簡單卻又香氣四溢的三郎魚湯便出鍋了。

    二郎所謂打下手,其實就是一直在燒火,看到三郎行雲流水的廚藝,覺著無比驚奇,見他將油鹽大把揮霍,又覺著肉痛難耐,幾次欲言又止。只是三郎一直在忙活,沒看到罷了。

    在兒子們的注視下,他夾一筷子黃瓜片,送入口中一嘗,頓覺又脆又嫩、清香滿齒,竟被感動的熱淚盈眶……這讓他想起在京城時,被富裕的同學請去大酒樓吃的炒菜,雖然各方面都有所不及,但考慮到出自一個十歲孩子的手,顯然已經是個奇跡了。

    “爹爹,你咋哭了?”小六郎好奇的問道:“不好吃麼?”

    “好吃,好吃,太好吃了。”陳希亮擦擦眼角,朝兒子們不好意思的笑道:“沒想到能嘗到汴梁的味道……為父有些感慨了。”

    “呃……”三郎有些搞不懂,不就是炒了幾盤破青菜……而且油溫達不到,色澤、味道、口感都極其一般,怎麼便宜老爹跟吃了‘黯然銷魂飯’似的?

    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子女做飯,父母如此幸福’?也不像啊,陳希亮似乎只是對菜品有感而發……想到中午,三個兄弟也是讚不絕口,說從沒吃到這麼好吃的東西,他覺著,這裡面一定有原因。

    調動深處的記憶,他驚訝的發現,在三郎生命的十年中,竟然一次炒菜都沒吃過。在三郎的印象中,做菜便是煮菜,因為只用煮和燉的……

    他猜了個八九不離十。炒菜並不是自古就有的,在六朝以前基本的烹飪方法和後世的歐洲差不多,直到宋朝才有炒菜,但在北宋,這被當作一種獨門絕技敝帚自珍,僅限於頂級的廚師掌握。或者說,誰會炒菜,就是最頂級的廚師,都被汴梁中的大酒樓、達官貴人們寶貝似的捧著……南渡以後,才慢慢在民間流傳開來。

    因為宋代飲食的最高境界,講的是‘色、香、味、形、名’俱全,但凡能跟這五項都沾邊的,便可稱為名菜了。

    在所有烹飪方式中,無疑只有炒法能輕易實現前四項,而前四項有了,自然有無數騷人爭著奉送第五項。

    所以炒菜這門技術,就像所有頂尖的技藝,嚴守著傳男不傳女的信條,僅限於京城的廚師世家掌握,也許成都也有三兩個能炒菜,但像青神縣這樣的小地方,是決計不會有的。

    因此現代人到了宋朝,其實最理想的職業,就是廚子……

    ~~~~~~~~~~~~~~~~~~~~~~~~~~~~

    感動了好半天,陳希亮才擦擦淚,問三郎道:“你怎麼會炒菜呢?”

    “呃……”三郎心說:‘我怎麼就不會呢?’當然,還得一臉茫然道:“也不知怎麼著,就會了呢。”

    “看來真有傳說中的無師自通……”陳希亮不禁感歎,後半句卻沒說出口:‘莫非我兒註定是個廚子?’

    吃晚飯,天也黑了。陳希亮到處找物件找不著,隨口:“誰見油罐子了?”

    “在廚房。”陳忱說著,跑去拿回個陶罐兒來。陳希亮開口一看:“怎麼少了一塊?”

    “被我炒菜用了……”陳恪又是沒想到,宋代的植物油竟也然是燈油,有些惴惴道:“很貴麼?”

    “一百文一斤,七十文一罐,能用五天,算是很便宜了。”其實本可以用八天,但陳三郎油煎油炒的,一下就用掉三天的量。雖然對一頓飯吃掉這麼多油,很是肉痛,但陳希亮一點沒表現出來。在他看來,孩子能主動承擔家務,就是責任心的體現。往大裡說,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所以只應鼓勵,而不能打擊。

    陳希亮把燈油注入油燈中,再用灶中的餘燼點亮燈芯,屋裡便生成一團橘黃色的光。他坐在燈下,開始檢查孩子們的功課。

    先從小的開始,六郎的課本是《雜字》,這是孩童啟蒙的識字讀本,與後世宋明時,以《三字經》、《千字文》,這些一上來就灌輸禮教思想的教材,為孩子啟蒙不同,宋人是用《百家姓》和《雜字》的,因為讀書識字,雖說以科舉為最高目的,但絕大多數孩子,畢竟沒有高中的可能。所以在識字同時學一些實用知識,才是整理。

    《雜字》就是這樣一本書,它開篇名義道:‘人生天地間,莊農最為先,要記日用帳,先把雜字觀。”後面便從農事說到飲食起居、男女婚嫁、工商算籌,從而把一些常用的字詞包羅進去。孩子識字的同時,也完成了最基礎的素質教育。

    陳希亮把要六郎識的字,打散了順序寫出來,六郎很是聰慧,不怎麼費力就全都認出來,自然得到父親的表揚,但又同時宣佈,明日的識字量翻倍……六郎剛樂開的花,又萎靡下去。

    接著是五郎的功課,這孩子一臉的苦大仇深,就是從讀書開始的。他好像跟書本有仇,從年前就在背《千字文》,現在還是《千字文》,顛三倒四背不過。

    好在陳希亮對他的情況很瞭解,只求他能多識字,明事理,又擔心逼迫過度,使他厭學,所以也不急躁,只是很溫和的提出了勉勵,要他繼續用功,明天再來過。

    最後輪到陳恪,他的課本是……《孝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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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忘不了

 《孝經》在宋朝,相當於中學入門讀本。顧名思義,乃是儒家講‘孝道’的經典。開宗明義章第一,便曰:‘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

  這本書是儒家典籍中最短的一本,也是最基礎的,需先讀懂了《孝經》,才開始講《四書》。陳恪自幼學醫,看醫書之前,要先以國學啟蒙,這本孝經自然是必讀,雖然後世已經基本確定,這本書是漢儒偽作了。但他要是敢跟陳希亮說,這玩意兒是董仲舒那幫人編出來,給天下人洗腦用的,估計會被打扁了。

  作為一個十歲的孩子,最明智之舉,還是老老實實的捧讀,逐句逐段的背誦吧。

  因為有上輩子的基礎,加之這輩子本身就背誦過,又臨時抱了一天佛腳,他自我感覺,能記住七七八八了,便從頭背誦起來:

  “仲尼居,曾子侍。子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順天下,民用和睦,上下無怨。汝知之乎?’”

  陳希亮起先微閉雙目,手指無聲的叩著桌面,跟隨著抑揚頓挫緩緩頷首。當陳恪背誦到‘用天之道,分地之利,謹身節用,以養父母,此庶人之孝也’時,他滿意的睜開眼睛,能背到這裡,就說明三郎今天用功了。

  他滿以為,陳恪很快會磕磕絆絆,然後停下來。然而那小子就像在照本宣讀一樣,依舊富有節奏的背誦著。

  當陳恪背誦到,‘五刑之屬三千,而罪莫大於不孝。要君者無上,非聖人者無法,非孝者無親。此大亂之道也。’時,陳忱已經驚得張大了嘴巴,他今天主要精力都放在兩個小弟弟身上,卻沒想到大弟弟徹底變異,不僅會講價、會炒菜,連背書都靈光了呢。當陳恪背誦到,‘教民親愛,莫善於孝。教民禮順,莫善於悌。移風易俗,莫善於樂。安上治民,莫善於禮……”時,陳希亮的嘴巴也張大了。

  一直背到‘生事愛敬,死事哀戚,生民之本盡矣,死生之義備矣,孝子之事親終矣。’陳恪才停下來,有些不好意思道:“後面的,想不起來了……”

  “已經是最後一句了……”父兄絕倒。

  “啊……”陳恪自己都嚇了一跳,他原先雖然腦子不笨,但要背的東西一長,還是蠻吃力。這篇《孝經》雖然只有一千九百零三字,但一段一段,支離破碎,要背誦起來,難度還是很大的。

  但他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兒,腦子裡就是清清楚楚的,一想到哪一段,哪一段的內容就浮現在心裡,想背錯都不可能。

  當事者和旁觀者都錯愕了好半天,陳希亮才咳嗽兩聲,收起臉上精彩的表情道:“背的麼,還算馬馬虎虎。但記憶只是一面,還需要用心體會……”說到這,他神態嚴肅起來道:“三郎,知道為什麼要你背《孝經》麼?”

  “知道。”陳恪點點頭,輕聲道:“因為孩兒,前些日把嬸娘打了。”

  “是。”陳希亮面色稍霽,端起碗呷一口水道:“知道你錯在哪了麼?”

  “知道。”陳恪道:“以下犯上,毆打伯母,乃惡逆之罪。”

  “對也不對。”陳希亮擱下碗道:“從本心論,我是不贊成愚忠愚孝的。遭到虐待不能反抗,與豬羊有何區別?聖人雲,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頓一下道:“但生活在世上,就必須遵守這世上的規則。什麼是規則?《孝經》就是規則。大宋以孝治天下,歷代君王都推崇孝道,天下人也莫不以孝為百善之首,對不孝者百般唾棄。世風如此,別人不會瞭解內情,只會憑隻言片語便輕信輕言,給你潑上洗不掉的污點,教你有口莫辯。”

  “不要覺著委屈。孝道面前,就連當今天下第一人,堂堂大宋官家也得忍。”陳希亮苦口婆心道:“現在跟你說這些,似乎有些早,但我相信,以你的聰明應該能明白。”

  “難道,就任弟弟被欺負麼?”陳恪沒說話,一邊的陳忱卻開腔了。

  “當然不能,但應該用更聰明的手段。”陳希亮道:“以三郎如今的本事,為什麼就想不到,帶著弟弟們到縣城去找你呢?找到你,你又可以帶著他們找我,不就一切問題都解決了麼。”

  陳恪這個羞愧啊,那時候,他腦子裡根本沒有這倆便宜父兄的影子。

  “過於事情不要再提,那主要是為父的責任。”陳希亮怕他自責,一擺手道:“你們都記住。聖人云,‘三思而後行’。人做事前,一定要先考慮清楚後果,如果這個後果是你承擔不起的,那就不能做……”

  待孩子們思考了一會兒,他才站起身道:“天不早了,都早點睡吧。”

  “父親去作甚?”

  “雨停了,外面空氣好,我出去轉轉。”陳希亮說著,推門出去。

  走到院子裡,天空中已經掛起了燦爛的星斗,陳希亮突然笑起來,竟然笑得前仰後合,眼淚都出來了,他指著北邊,一臉得意道:“哈哈哈哈,蘇老泉,如今我也有過目不忘的兒子了,看你以後再怎麼跟我吹!”

  屋子裡,小六郎嚇得直哆嗦:“哥哥,莫不是有鬼?”

  “有個大頭鬼,老實睡覺。”三郎一手把他的腦袋按進被窩,一手拿著陳希亮的一本《時文選輯》,隨便挑了一篇策論從頭到尾的細看,也是兩千多字的文章,一直到熄燈,他反復看了三邊。

  等陳希亮進來吹滅了燈,他便躺好閉上眼,開始回憶那篇文章,果然還是字字在目,一句不落。

  第二天睡醒了,陳恪再回想那篇文章,依然能記得九成以上。這是什麼樣的記憶力啊?可絕對比自己從前厲害多了,這是怎麼回事兒,穿越後遺症引起的學者症候群?還是人家三郎原本就是天才兒童?

  ‘管它怎樣了,反正不是件壞事兒。’樂天派就有這個好處,很快就能習慣自己的變化。

  ~~~~~~~~~~~~~~~~~~~~~~~~~~~~~~~~~~~~

  吃過早飯,陳希亮又出去一整天,到晚上才回來。這次再也掩飾不住沮喪之情,坐在那裡直歎氣。

  “爹爹為何唉聲歎氣?”陳忱給他端碗水,終於忍不住問道。

  “唉,告訴你們也無妨。”陳希亮又歎一聲道:“爹爹沒用,幾家債主跑遍了,竟只討回了幾百文,連個零頭都沒到。”

  “為什麼討不到?”既然陳希亮也不把他當小孩,陳恪自然不再裝嫩:“不是說,實在討不著,還可以報官麼?”

  “都不容易啊,”陳希亮搖頭道:“不是有一家老小要養活,就是生意折本,我總不能把人家往絕路上逼吧?”

  “那我們怎麼辦……”陳忱心情十分複雜,其實從昨天聽了陳恪那番話之後,他便對父親討債不抱希望了。經過這兩天的思想鬥爭,他決定做出犧牲。

  “天無絕人之路。”感到氣氛壓抑,陳希亮意識到,自己是這個家的天,他甩掉低落的情緒,朗聲笑道:“為父七尺男兒,有手有腳有知識,還養活不了你們這些小崽子?”

  “爹爹……”陳忱鼓了半天勇氣,終於憋出一句道:“我想好了,不回學堂了,和你一起養家,供養三個弟弟念書。”

  “……”陳希亮先是一愣,繼而斷然道:“絕對不行!不念書還有什麼希望?休要再提!”

  “爹爹……”陳忱還要說。

  陳希亮的臉已經拉黑了,嚴厲道:“給我閉嘴!此事不容商量!”

  “……”陳忱畢竟是怕老爹的,只好低頭抹淚。

  “那爹爹呢,你不念書了麼?”陳恪一句話,就讓陳希亮也差點哭出來。

  “所以說,都繼續念書吧,念書才有希望。”陳恪語重心長道。

  “……”陳希亮端詳他半天,突然莞爾。三郎再早慧,再說大人話,終究也只是個十歲的孩子。

  “別笑啊,我說的是真的……”陳恪著急道。

  “好好,是真的。”陳希亮笑著道:“不過現在請你溫書去,不然小心晚上吃板子。”說著信手拿起桌上那幾張借據,往廚房走去。

  “爹爹幹啥去?”陳恪急忙問道。

  “做飯。”

  “那這些紙幹什麼?”

  “橫豎用不著了,生火。”

  “不要啊……”

  “怎麼了?”

  “那個那個,”陳恪頗有幾分急智道:“那多浪費啊,背面還能寫字呢……”

  陳希亮一想也是,為了防止輕易損壞,借據用紙都是很厚實的那種,且背面乾乾淨淨,生火確實可惜。

  便隨手遞回去道:“好好練字,那一手字,怎麼那麼醜了。”

  “一定一定……”陳恪抱著那幾張借據,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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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謀生艱難

  “卯時已至,晨光微曦,晴明。早起勤作,家業興旺……”

    陳恪已經知道,每天走街串巷,叫早兼預報天氣的,是附近廟裡的頭陀。這些頭陀以他們平日練就的佛音,向鄰里街坊報時兼預報天氣。當然不是免費的,居民們要每月施些齋飯、齋襯錢予他們作為報酬。

    這天早晨,陳希亮又出去了,他來到三郎看到的那家牙行。

    古代居於買賣人雙方之間,從中撮合成交的人,男的叫牙人,也叫‘經濟’,女的叫牙婆。到了宋朝,商業經濟的繁榮,便出現了專門的牙行,從貨物買賣
到房屋租賃、典傭人力……事無巨細。只要需要有人撮合的事情,來找他們保准沒錯。

    陳希亮來的有點早,牙行的排門還沒卸下來,他便在簷下看告示牌上張貼的信息。一眼就看到了房屋租賃的那欄,發現滿城二三十處房屋可租,但索價沒有低於四百錢的,想想自己用一百錢,就租下個小四合院,怎能讓他不慶倖?

    他已經從陳忱那裡知道,那天是陳恪殺的價。詳細詢問了整個過程,陳希亮自然瞭解了三郎的不凡……一個十歲的孩子,能把一個五十多歲的老船家,牽著鼻子走,這已經不能用早慧來形容了,簡直是個妖怪。

    現在的三郎,已經完全不是他印象中那個善良靦腆的孩子,他變得更獨立、更狡猾、更衝動、當然也更聰明。聽說變故會刺激人改變,可沒聽說能讓人脫胎換骨啊。

    管他呢,只要兒子沒有變壞,做父親的也就樂其自然發展了。

    胡思亂想一陣,陳希亮
把目光轉向了招工資訊。既然要不回賬來,就得馬上找到營生,不然很快就是衣食無著的。

    這是個‘燒香點茶,掛畫插花。四般閒事,不宜累家’的享受年代,哪怕是小縣城,提供的工作也很多。從早點鋪學徒、茶鋪子的茶博士、蓋屋子的小工、碼頭扛包的扛夫、到晚上倒夜香,去城外看墳……只要俯下身子,能做的工作五花八門。

    這個年代,一個五口之家,一天須有百錢的收入,才能過的下去,要是還有個上學讀書的,就得有二百錢收入,才能供得起了。

    一般工作的酬勞,大都在一天七八十錢左右。但在宋朝,絕大部分平民家庭,夫妻雙方都出來謀生,所以即使做這些工作,也可以養家。

    可陳希亮不行,他得一個人掙兩個的錢。當然也有酬勞高的,比如酒樓招大廚,一天便給兩百錢,幹瓦匠、木工的也有百五十錢收入,可這都需要技術啊,他哪能幹得了?

    再就是像碼頭抗包、磚廠搬磚那樣的重體力活,計件付錢、多勞多得,陳希亮自忖實在不行,就得去個這個了……

    正在躑躅間,牙行卸下了門板,陳希亮便馬上進去。他面皮還是薄了,唯恐被當年的同窗撞上。

    牙行的夥計正在打掃衛生,就見這位竄進來了,但開門就是納客,所以馬上有人過來招呼,請裡面單間坐下。

    之所以進單間,不是因為他是讀書人,而是牙人貴重……像這種有執照、定期納稅的牙行,不僅在交易中作為評物價、通商賈的仲介。還被賦予了,代官府照看市場、管理商業的權力,故也稱官牙。

    牙行憑藉其特權,將經營範圍擴大到代商人買賣貨物、支付和存儲款項、運送貨物、設倉庫保管貨物、代官府徵收商稅等等,在城鎮交易中處統制地位,絕大多數大宗批發交易,都必須經過牙行之手。說這些牙人是城市經濟的控制者,並不為過。

    單間裡,那位穿著體面的牙人剛吃過早飯,正在點茶。宋代不再像唐代那樣,直接將茶放入鍋中熟煮,而是先將餅茶碾碎,置碗中待用。用微沸的水沖點碗中的茶,便稱為點茶。

    牙人請陳希亮坐下,他已經在茶盞中置好了茶,便注入少許沸水,調成粘稠的膏狀。然後穩穩執壺,往茶盞有節奏的點水。點水時,手上必須有數,落水點要准,不能破壞茶面。同時一隻手用細竹所制的茶筅擊拂茶湯,使之泛起湯花,兩手同時進行,還得視情況而分出輕重緩急,只有這樣,才能點出最佳效果的茶湯來。

    如果陳恪在,肯定要驚呼,這不就是後世的日本茶道麼?其實應該反過來說——日本的茶道就是傳自宋朝的茶藝。

    在宋朝,幾乎人人都有一手點茶茶藝。而男人中,除了專業的茶博士,就數這些牙人最擅此道。倒不是他們特別喜歡喝茶,而是因為宋時風俗,一人在點茶過程中,其它人必須保持安靜,凝神欣賞,以示尊重。

    一套行雲流水的點茶過程,可以消除對方心中的煙火氣,拉近距離,生意自然容易成交。

    但這也是他們為士大夫所恥笑的地方,在士大夫飲茶時,話題只關詩詞禪道、風花雪月,是絕對不會談論俗事的。

    ~~~~~~~~~~~~~~~~~~~~~~~~~~~

    為陳希亮奉上一盞茶,那牙人自己也端起一盞,用茶蓋無聲的輕輕撇去浮沫,微笑道:“官人像是讀書人。”

    “是。”陳希亮點點頭道:“讀書多年,也曾去京城應過春闈。”

    “原來是位舉人,失敬失敬。”牙人肅然道。這年代因為解試成績的一次性,舉人也只是參加一次會試的資格,考完之後便沒有這層身份。但不妨礙民間用作敬稱。他想一想,訝異道:“今天好像是鄉試報名的日子,官人怎麼還在縣裡?”

    “唉,”陳希亮歎口氣道:“為生計所迫,不得不放棄舉業,出來找份營生。”

    “那真太可惜了。”牙人也歎口氣,但很快又問道:“官人想找什麼樣的營生?”

    陳希亮搖搖頭:“一片茫然。”

    “那我來推薦吧。”牙人便在桌上一堆冊子裡找了找,打開一本,找了找道:“城東李員外家請老師,包食宿,月俸兩貫,怎麼樣?”私人請的老師,其實就是讓孩子學學規矩,再識兩個字,為入學堂做準備。宋朝不成器的讀書人又多,所以不可能給出高價。

    陳希亮想一想,自己已經有住處了,而吃飯能省就省,也花不了幾個錢,所以包食宿意義不大,這樣的話,月俸二貫實在太少,便道:“我需要報酬厚一些的,不瞞你說,我中饋乏人,又有四個兒子,壓力太大。”

    “我再找找。”牙人翻看一下道:“官人會算帳麼?”

    “能寫會算。”

    “那太好了,常平倉招帳房。”牙人道:“不過只用六月一個月,八貫。”常平倉是官府的儲備糧倉,六月是夏稅完稅的日子,那段時間最需要人手:“不過幹得好,等秋天還能優先錄用。”

    “這份差事我應了。”陳希亮道:“麻煩再看看,有沒有長遠些的差事,最好能馬上上工。”

    “暫時沒有了。”牙人有些抱歉道:“青神縣畢竟是小地方,哪有那麼多寫寫算算的差事?要不就應了那李員外家吧。”

    “我能幹體力活。”陳希亮沉默半天,冒出一句:“我有的是力氣……”

    ~~~~~~~~~~~~~~~~~~~~~~~~~

    陳希亮一走,陳恪便拿出那些借據來看。然後小心的收在懷裡,對陳忱說:“我要出去一趟。”不待二郎答應,他便一溜煙跑掉了。

    來到人來人往的大街上,看著深愛的市井景象,陳恪貪婪的深吸口氣,這是生活的味道啊……但是沒有錢的話,這些就只是能看不能摸的圖畫,跟自己沒有任何關係。

    他偷跑出來,並不是逛街玩耍的,而是要找一找,那些欠債的傢伙,都住在什麼地方。

    陳希亮已經對那些債權死心了,陳恪卻沒有。做過生意的人都知,討債就像擠牙膏,緊一緊總會有一點的,但你得拿出死要錢的嘴臉啊!像陳希亮那樣的謙謙君子,人家肯定會‘欺之以方’的,有錢也不會還。

    陳恪知道自己還是小孩子,用武力討債肯定不行,但他不死心。因為在討債界流傳著一句話,叫‘路子對頭,收債不愁’,關鍵還是要動腦子的。

    倒不是他逞能,而是陳家手裡的欠條一共十一張,連本帶息足足三十二萬錢,如果能收回一半,也有一百六十貫,有了這筆錢,足夠家裡開銷好幾年。或者用來做些生意,也可以改善家境。

    總之,哪能像陳希亮那樣書生意氣,一把火燒了呢?

    他不至於以為自己出馬,就能手到擒來。人家看他是小孩,肯定更要欺負的。但總得去看看什麼情況吧?不去看就永遠沒希望,看了就說不得有辦法……

    打聽到住址,他朝著第一個債務人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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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關撲

   接下來幾天,陳希亮都早出晚歸,回來後滿身疲憊,但對孩子們的功課絲毫不放鬆,不管多晚多累,都要親自檢查進度,並對疑難之處進行講解。

  陳恪也每天都往外竄,二郎攔都攔不住。眼看著自己回書院的日子就要到了,他覺著有必要跟弟弟好好談一談了。

  這天陳希亮前腳出門,陳恪後腳又要跟上,卻被陳忱一把拉住:“你先別走。”

  “又要出去幹什麼?”陳忱板著臉道。

  “不是和你說了麼,有事兒。”陳恪甩開他的手,卻也站住了。

  “到底什麼事?”陳忱狐疑道:“整天神秘兮兮的,問你也不說。”

  “還不是時候,”陳恪道:“到時候我第一個告訴你。”

  “不行,今天就得跟我說。”陳忱卻堅持道:“我馬上就要回書院了,你這樣整天不著家,五郎和六郎怎麼辦?你自己出了危險怎麼辦?”

  “唉,好吧……”陳恪沒辦法,只好說實話道:“我這幾天出去,是調查欠我們錢的那幾家去了。”

  “調查他們……”陳忱難以置信道:“你想幹什麼?”

  “廢話,要錢唄!”陳恪撇撇嘴道:“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胡鬧!”陳忱卻氣憤道:“爹爹都要不回來,你個小孩子家家的,憑什麼跟人家要?!”說著一副語重心長的大人樣道:“三郎,這幾天還沒看出來麼?咱們弟兄四個,爹爹對你的期望最大,你雖然天資聰穎,可要是不用心念書,也一樣沒有前途。”

  “我一定得把錢要回來!”陳恪卻倔強堅持道:“一切因我而起,我不能裝得跟沒事兒人一樣!”

  “三郎,沒有人怪你。”陳忱苦口婆心道:“一切都有爹爹做主,你安心讀書就行了!”

  “我安得下心來麼?”陳恪面沉似水道:“你跟我去個地方。”

  “家裡怎麼辦?”

  “有五郎呢。”

  陳忱便把兩個弟弟鎖在家裡,跟陳恪往城外的江邊碼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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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玻璃江水流緩慢,因此兩岸灘塗廣闊,導致船舶只能停在城外的木棧橋邊裝卸貨,從棧橋到貨棧這段將近二裡的距離,便全由裝卸人力,推著雞公車完成轉運。

  三郎帶著二郎,藏在棧橋邊的草垛後,目光在來回穿行的裝卸人力身上巡梭,終於鎖定住一個,指給二郎看。

  順著望去,二郎竟然看到了自己的父親。他一下驚呆了,難以置信的揉揉眼睛,眼前的一幕仍舊清清楚楚——那雙手攥著車把,脖上吊著車套,推著輛‘唧嘎唧嘎’的雞公車,顫巍巍通過棧橋的,不是陳希亮又是哪個?

  權衡之後,陳希亮最終還是決定到碼頭扛活。

  想在碼頭上下力,並不想像的那麼容易,得先找個可靠的人作擔保,然後繳納一筆算是入行費及保證金的‘下河錢’,一筆租用雞公車的‘租車錢’,還得自己購買簡易工具,如籮筐、扁擔等。

  用了一天時間,把這些手續辦完,他就有了固定下力的權利,也就有了收入的保障。而且碼頭上基本每天都有活幹,只要肯下力,收入很是可觀,很快就能回本。

  但幹什麼都是萬事開頭難。別人一車能推七八百斤,看上去好像不費吹灰之力,可到他的手裡,雞公車就變得難伺侯起來,使出吃奶的力氣,都掌握不好平衡,沒出兩步就險些翻車。若不是帶他的工頭早有預料,一把扶住,滿車的貨物就得掉到水裡。

  可他是個極堅韌的人,五六百斤推不了,就推二三百斤,無非就是多跑幾趟。

  到了今天,他已基本掌握了操控這種獨輪車的法子,所推的貨物也加到四百斤,讓起先準備看他笑話的工友,都暗暗佩服。

  但二郎卻只想嚎啕大哭,他蹦起來,要去喊爹爹回家,卻被三郎一把按住。

  陳恪死死捂住他的嘴巴,把他拖到遠處的蘆葦叢邊,兩人都大口大口的喘起氣來。

  “為何攔我?”二郎兩眼通紅道。

  “你還小,不懂男人的自尊。”陳恪擦擦額頭的汗,語調中帶著對陳希亮深深的欣賞:“真正的男人,就是要一肩挑起所有的重擔。除非你有辦法,減輕他的負擔,否則任何勸阻,都是對他的侮辱。”

  “我比你大三歲唉……”陳忱鬱悶道。

  “不然我也不會找你來。”陳恪轉過頭來,深深望著陳忱道:“怎樣,有何感想?”

  “……”陳忱默然半晌,最後一臉堅決道:“說吧,你想怎麼幹?”

  “我們一共是十一家的債主,其中六家在青神縣。我這幾天在外面,就是在探查這六家。”陳恪終於道出真意。

  “怎麼樣,有沒有要回錢的可能?”陳忱態度大變,開始懷著希冀道。

  “很可惜,沒有。”陳恪有些感慨的搖搖頭。他本以為那些老賴,是看陳希亮可欺,故意有錢也不還。但幾天的觀察下來,才發現確實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要麼就是真揭不開鍋,要麼就是債主坐了一屋子,只能誰也不還。

  雖然對債主來說,債務人如此窮困窘迫,乃是最大的噩耗。但往好處想,這至少說明宋朝人還是講誠信的。

  沒錢不怕,怕的是有錢也不還。

  “老爹之所以要不回錢,是因為他不願幹雪上加霜的事情,我們不能違背他的意思。”陳恪笑一笑道:“所以我們雪中送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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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晨,陳希亮一走,二郎三郎便囑咐兩個弟弟乖乖在家,中午帶好吃的回來。

  但五郎六郎堅決不願再被關禁閉,兩人緊緊拉著兩個哥哥的手,非得跟著一起去。

  陳忱看向陳恪,今天他雖然是主演,但三郎才是導演。

  “帶上他們吧。”陳恪笑笑道:“全當打打牙祭了。”

  六郎就歡呼起來。

  一人領著個弟弟出了門,陳恪先帶他們到前街潘家木匠店,說自己在裡面訂了個物事。剛要抬腳進去,陳忱心驚肉跳的拉住他道:“三郎,咱可只有一百五十錢。”

  “放心,不要錢,他們還得倒找錢。”陳恪說完,便拉著六郎進了店。店面不大,二郎五郎就沒跟著進去。

  穿過擺放成品桌椅的前店,便看到店主潘木匠正領著兩個學徒,在院子裡做木匠活。

  見有人闖進來,潘木匠非但不惱,反而一臉歡喜道:“三郎來了,快到前面坐。”

  “潘大叔,這是我弟弟六郎。”陳恪讓小六郎向潘木匠問好。

  小六郎乖巧照做。

  “好好,”潘木匠笑著摸摸小六郎的頭,順手拿起把小木劍,遞給他道:“拿去玩吧。”

  小六郎沒什麼玩具,希冀的看著三郎。

  “多少錢?”

  “什麼錢不錢,下腳料糊弄的。”潘木匠爽朗笑道。

  “多謝大叔。”三郎自己道謝,也讓六郎道謝。

  “不客氣,不客氣。”潘木匠從懷裡摸出把鑰匙,走向櫃檯道:“說起錢來,你那官帽椅已經訂出去超過十把,這一場,我撲輸了。”說著打開抽屜,拿出五串當十鐵錢道:“這是你的五貫錢,還有你要的物件,也給你做好了。待會兒出去,別忘了讓四鄰做個見證。”

  雖然嘴上說輸了,但他臉上卻蕩漾著發自內心的笑道:“三郎,下次還這樣的圖紙,記得來找我搏啊。”

  “誰知道還能不能想出來?我儘量吧。”三郎把錢塞到懷裡,提起放在角落的木箱道:“就是這個吧?”

  “可不,精工細作,費了我兩天功夫。”潘木匠好奇道:“你要這鐵匠鋪裡的物事作甚?”

  “打鐵。”一句話沒把潘木匠噎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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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恪一到門口,左右那些商家便紛紛探出頭,笑問道:“陳家三郎,贏了輸了?”

  財不露白的道理,陳恪自然知道,但行有行規,你贏了錢,必須展示給眾人看,以示輸家沒有賴帳。他只能將懷裡的鐵錢高高舉起,眾人便一陣歡呼,好像他們贏錢了似的。

  二郎本來看的一頭霧水,見此狀立時明白道:“三郎,你竟然和人關撲?!”

  “別大驚小怪的。”陳恪把錢丟給他道:“前面說話。”

  所謂‘關撲’,就是參加競爭的意思,更直白一點說要像力士角逐那樣賭物贏錢。宋人好賭成性,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市井百姓,幾乎是無人不撲、無人不賭。

  ‘如果用後世的法律來抓賭,估計全都得當抓起來。’這感想萌發於,陳恪第一次看到這種全民皆賭的景象。在大街上走一圈,他才知道,街上所有商販的貨物,既可出售,也可以關撲……只要買賣雙方,對按質論價無誤即可。

  比如一個盛水的陶罐,買需要十錢,但撲只需要五錢。贏即得物,輸則失錢,簡便易行,只要有錢有物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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