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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三戒大師] 一品江山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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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17 00:29:0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章 正版天下

  所謂三人能成虎,越傳越邪乎。。在傳聞中,陳恪都成為生而知之、無所不曉的神人。對此他只能深感無奈……就像老牛說的,我之所以顯得很牛逼,是因為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宋代以後,人類又發展了一千年,雖然有過大倒退,但總之是進步了。尤其是在生產技術上,多少都比這年代要強一些。

    他不過是在千年後的社會中,辛苦的生活過,又恰逢知識爆炸的網路時代,所以知道的事情多一些……但除了自己從事過的行業外,對其他方面也只能說是略懂。

    所以陳恪會炒菜、會自釀果酒、知道醬油是從豆醬來的、知道不僅要騸公豬,還得騸母豬;知道滑輪和杠杆的用處、懂得勞動休息時間的分配、看過燒炭的過程……對一個稍有閱歷的現代人來說,都是再正常不過。

    但也僅限於略懂……譬如燒炭,他雖然知道要悶窯熄火,卻不知道這是乾餾之法,只是按照記憶,依葫蘆畫瓢而已。這就好比古代的勞動人民,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也就沒法深入研究,更別提發揮此法的真正功效。

    就算依葫蘆畫瓢,他也只會幹那些沒有技術含量,只是捅破一層窗戶紙的事情。對一個從沒學過理工科的人,他雖然知道玻璃是由純鹼加沙子加煤炭加生石灰製成,但就算給他十年時間,也別指望他能造出玻璃來。

    什麼製造水力機床啊、蒸汽機啦,造槍造炮啦……亦是如此,他壓根連門都不摸,一百年也研究不出來。

    何況,陳恪對那些理工科的事情也無愛,他好容易才撿了條命回來,當然要善待自己,享受生活了!哪肯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年復一年的枯燥實驗上?

    不過陳恪還是把自己那點可憐的數理化知識,全都寫了下來,將來看看有沒有這方面的愛好者,贈與有緣人,總不能浪費是吧。。

    孔明兄說過,什麼都略懂一點,生活更精彩一些。用來形容陳恪再合適不過,他只不過是用知識改善自己的生活,也幫助他人改善生活而已,並沒有更大的野心……而且他也不是每個點子都好用,其實很大一部分都收效甚微。只是效果好的幾個,被傳頌的太廣,而人們又喜好傳奇故事,才把他吹得面目全非了。

    不過在幾個拳頭產業的拉動下,青神縣的人口增多了、商業繁華了,全體居民的確都有所受益,他們雖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但知道這是陳三郎出現後才有的變化。所以就算三郎的點子有時不甚靈光,也不影響他們把他掛在嘴上,向每個外人誇耀。搞得外地人都覺著,陳三郎好像能點塊石頭就成金似的。

    陳恪也曾擔心過,自己會不會太扎眼。不過,這傢伙運氣太好,竟生在最自由開明的朝代,且這個朝代,正由一位最仁慈厚道的君王統治著。在這大宋朝、乃至中華民族最幸福的一段時光中,可勁兒瞎折騰的傢伙多了,像他這種折騰範圍僅限於一個縣城、且只是搞搞小發明的小蝦米,還真不值一提。

    何況還有陳希亮呢,雖然給兒子行動的自由,但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還是得當爹的拿主意。而且陳家的儒學教育也漸漸有了成效,至少陳恪懂得了收斂鋒芒的重要性,明白了金錢不可或缺,但多了就如糞土一樣。

    所以這些年,他改掉了死要錢的毛病,無償幫助了很多人,也從不仗著別人對自己奉承飛揚跋扈,反而愈發待人有禮,這恰恰使他贏得了全縣人真正的尊重。

    ~~~~~~~~~~~~~~~~~~~~~~~~~~~~~~~~~~~~~~

    “三位小官人,卻才唱得好個大肥喏!”看見陳家三兄弟出來,街角的商販熱情的打著招呼。。

    “小官人拿幾個雪梨嘗嘗,又脆又甜不要錢!”說話的卻是那賣果子的王瘸子,他從覆著新鮮樹葉的框子裡,拿起幾個梨子,熱情的往陳家兄弟手中送。

    “剛吃了一肚子涼,一時可不再消受了。”陳恪笑道:“怎麼今日沒聽你唱賣?”

    “太早,怕吵著小官人睡覺。”王瘸子笑道。

    “我有那麼懶麼?”陳恪瞪他一眼,調笑道:“今天有什麼新詞?老規矩,只要是新詞,你唱出幾樣我買幾樣。”

    “嘿嘿,倒真學了個新調調。”王瘸子清清嗓子,便拍著手,聲調婉轉的叫唱起來:“南北的行人往來的客,敬請站定了貴足歇歇腳,聽咱把小曲唱一唱。這果是家園製造,道地收來也。俺也說不盡果品多般,略鋪陳眼前數種……山楂蘋果益生津,金橘木瓜偏爽口。枝頭乾分利陰陽,嘉慶子調和臟腑。這大棗補虛平胃,止嗽清脾,吃兩枚諸災不犯!這柿餅滋喉潤肺,解郁除焦,嚼一個百病都安!這荔枝紅蠲煩養血,去穢生香,長安歲歲逢天使!”

    他的唱腔十分的悅耳俏皮,唱詞也輕快,再配上滑稽的動作,不過路人都習以為常,只有陳恪十分陶醉。於是他也只朝著陳恪賣力唱道:“公子王孫、衙內官人!非誇大口,敢賣虛名,試嘗管別,吃著再買。不甜不鮮,你掉頭就走唉……”

    “好!”待他唱完,陳恪連聲叫好,從袖中摸出一角銀子,拍在案上道:“把你唱的九樣果子,各撿三兩新鮮的送我家去。”

    “可用不了這些錢。”王瘸子道:“給小人收攤都夠了。”

    “不賺我錢你賺誰的錢?”陳恪搖頭笑笑道:“果子休多給我,家裡人口少,浪費是最大的犯罪啊!”

    “謝小官人賞……”王瘸子笑顏逐開道。

    待陳家三兄弟走過來,邊上劉婆子又招呼道:“小官人,買些書看吧,書中自有顏如玉啊!”

    “妳的書裡可沒有顏如玉。”陳恪敬謝不敏道:“劉乾娘,你還敢賣盜版書,下回被衙門抓到,別央我爹去撈妳!”

    ‘盜版’這個詞,真不是陳恪帶來的,而是宋人的原創。這年代,還是以雕版印刷為主。有了雕好的板子,便可以大量、快速的印製,就意味著豐厚的利潤。所以在唐代,就有不法分子不經許可,私自盜刻、翻刻雕版,非法牟取利益。

    盜版活動的猖獗,很自然地激起作者及出版商的不滿。而朝廷亦對此高度重視——道理很簡單,盜版再多,非但不會為作者及版商帶來半文錢收入,反而會搶佔正版的銷路。若置之不管,久而久之,天下還有誰人寫書,還有誰人印書?最終還是損害讀者,損害所有人的利益。

    北宋初年,朝廷便頒佈了一系列法規條文,將對出版市場的管理,納入了官府日常事務中——規定所有的印刷品雕版之前,都必須送交當地衙門備案,由官府編號登記後,才允許印刷。

    而雕版所用的木板,反復使用的次數基本固定,官府便通過對每一塊雕版的監管,遏制了版商隨意翻版的可能。

    許是因為宋代的親民官乃至吏人,都是出身讀書人的緣故,有宋一朝對盜版的打擊十分嚴厲。而正是得益于官府對文化的保護,禁止翻版、禁止私刻已經成為宋代印書行業的一種禁例,版商只要有一次翻版、私刻的行為,就會被永遠的驅逐出印刷行業,情節嚴重者,還會被刺配充軍。

    可以說,宋代的版權保護,要比後世好得多,在官府力量較強的城市中,基本上杜絕了盜版書籍的出現……但有一類出版物例外,那就是因為格調低俗而無法通過審查,但普羅大眾喜聞樂見的流行話本。雖然無法正版發行,卻又有強烈的需求,所以仍有許多人,在窮鄉僻壤,偷偷刻板印刷後,運進城裡售賣。

    這種書,雖然官府查禁不嚴,但書店裡是不敢賣的,都是通過劉婆子這樣的流動商販,走街串巷的兜售,卻也不敢去繁華的大街上,都是在這種官差不常出現的地方轉悠。

    ~~~~~~~~~~~~~~~~~~~~~~~~~~~~~~

    “不賣這個我吃什麼呀?”劉婆子咯咯笑道:“要不小官人把我雇家去得了,保准把你從頭伺候到腳……”這女人雖然叫婆子,但其實剛四十歲,且蜀人面嫩,看上去仍風韻猶存。最是喜歡調戲俊後生了。”

    “哈哈哈哈……”陳恪可不是那種面嫩的後生,他大笑三聲道:“休想老牛吃嫩草!”

    朝笑得前仰後合的眾人拱拱手,陳家兄弟便上了大街。

    大街上,人流多起來,路邊的攤販也密集起來。

    正是盛春時節,牡丹、芍藥、棣棠、木香種種上市,賣花者以馬頭竹籃鋪排街邊,一如那王瘸子般的用唱詞叫賣。這不是哪個人的專利,而是很多商販都掌握的。這種別致叫賣,必有聲韻,其吟哦亦俱不同,一起唱起來,如百鳥啼林、令人陶醉。

    雖然已經在這種頂盤挑架、遍路歌叫的環境中生活了四年,但陳恪還是百聽不厭,不可自拔,覺著比所有天籟加在一起還要動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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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17 00:29:25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一章 福禍無常

    陳恪也沒有什麼目的,就帶著兩個弟弟,在街上悠閒徜徉,看一群群百姓圍成一團關撲、聽戲,看街上少年的追逐嬉戲,看一家家商鋪店肆,像春天的花朵,一齊競相開放,誰也不甘落後,那邊廂叫賣像黃鸝唱著歌兒,這邊廂的糖行又送來濃香。

    什麼也不幹,僅是這樣走著、聽著、看著,便覺著在飲一杯暢懷的瓊漿,舒心極了。

    正當他有些出神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叫自己:“三郎!”

    陳恪循聲望去,見是那酒商李簡,身後還跟著兩個提禮物的家丁。

    “原來是李大叔,大過節的,你這是要去哪?”陳恪笑著朝他抱拳道。

    “去你那,”李簡想笑笑,卻笑不出來道:“正好碰你上了。”

    “可是有事?”

    “一是好久不見,去看看你,二是,唉……”李簡歎口氣道:“去你家再說吧。”

    陳恪點點頭,見六郎玩性正濃,叫五郎看好了他,便帶著李簡回家去了。

    到家裡,請李簡前廳就坐,卻找不到張嬸的人影,陳恪只好自己去給他倒茶。

    “不必麻煩了。”李簡拉住他道:“我現在火燒火燎,哪有心情喝茶。”

    “那更得降降火。”陳恪雖這樣說,但他真是不會泡宋朝的茶,只好給李簡端了杯白水:“喝完了再說。”

    “唉……”端起碗來一飲而盡,李簡重重一歎道:“大難臨頭了,三郎。”

    “……”陳恪微微皺眉,等他說下去。

    “昨日我被大令喚去,他告訴我,黃嬌酒被加入益州府的貢品清單了!”李簡滿臉苦澀道:“從今年起,每年九月,都需要解原酒一百桶與益州府和買。”所謂‘和買’,就是官府規定數目與價格強制購買貨物。

    “官府給多少價?”陳恪問道。

    “五貫。”

    “五貫?!”陳恪瞪大眼道:“一桶原酒六百斤,光成本就得十四貫!一百桶就賠九百貫不說!我們一年才能釀多少酒?”

    “去年是七萬斤……”李簡澀聲道:“橫豎是撐不住的。”

    “你沒跟大令說明?”陳恪盯著他道:“這不是要酒,這是要命啊!”

    “當然說了,”李簡鬱卒道:“可大令說,這是奉旨辦事,容不得討價還價……”

    “拿來……”陳恪伸手道。

    “什麼?”李簡抬起淚眼。

    “公文啊!”陳恪瞪著他道:“你總得讓我看看,心裡才踏實吧?”

    “沒得公文,是大令頭口告知的。”李簡搖頭道:“他說,讓我回去準備著,等到解運之前,自有公文旨意。”

    “嘿……”陳恪摸著光光的下巴:“真邪性啊……”又問道:“大令還說什麼了?”

    “沒有,說完就讓我回去了……”李簡無奈道。

    “你就乖乖回來了?”陳恪難以置信道。

    “沒法子啊,若是陳大令在時,我自然要死纏爛打。”李簡鬱悶道:“可宋大令年初才上任,又一副生人勿近的做派,還未來得及打通關節。”

    托了青神縣發展迅速的福,原先的陳知縣,因為政績突出,尚未任滿便被提升,年前才換上一位姓宋的知縣。

    ~~~~~~~~~~~~~~~~~~~~~~~~~~~~~~~~~~

    見陳恪久久不語,李簡終於忍不住掉下淚來:“以往都覺著進貢這種事,是那麼遙遠,怎麼就讓我們攤上了?”

    “人怕出名豬怕壯,養肥了你自然有人宰。”陳恪淡淡道:“這不稀奇,沒想到宋朝這這樣。”

    “唉,平時總覺著自己是個人物,一出事才知道,原來屁都不是。”李簡抹淚道:“兩眼一抹黑,只能挺著脖子挨宰。”

    “慌什麼,”陳恪安慰他道:“離九月還有小半年呢,我們再想想辦法看。”

    “咱們能想出什麼辦法?”李簡沮喪極了:“再說,這個月就有一萬斤要出,到底發不發貨?”

    “……”陳恪尋思片刻,問道:“還有多少訂貨?”

    “少說十幾萬斤,都訂到後年去了。”李簡想一想道:“光是九月前要交貨的,就有五萬斤,這都是付了全款的。”

    “我讓你只收訂金,你就是不聽。”陳恪瞪他一眼道:“現在好了,騎虎難下了吧?”

    “三郎,說那些已經沒用了,快拿個章程吧!”李簡可憐巴巴道。

    “發,人無信不立,白紙黑字立契書,憑什麼不發貨!”陳恪沉思半晌,斷然道:“不要再接新訂單,但已經定下的,依舊按時發貨。”

    “那和買的一百桶怎麼辦?”李簡瞪大眼道。

    “還看不明白麼?要是按照官府條件和買,我們必死無疑。”陳恪淡淡道:“履不履行原有的訂單,只不過是死得快慢的問題。橫豎都是死,幹嘛還要被人戳脊樑骨呢……”

    “我可不想死啊……”李簡嗚嗚哭起來道:“三郎,就沒有辦法了麼?”

    “你少安毋躁,且回去恢復精神,再過來找我,”陳恪沉聲道:“就像你說的,兩眼一抹黑,只能等死,我們得想辦法,把此事的來龍去脈弄清楚了,才敢說有對策。”

    送走了如喪考妣的李簡,陳恪的心情也十分沉重,站在院中久久不語。

    他本以為這大宋朝官不擾民、世風淳樸,只要不犯法、不礙著誰,盡可過他的快樂富足的小日子呢。看來這終究不是無憂無慮桃花源,自己不可能一直無憂無慮下去。

    這時候,張嬸從外面回來了,手裡還捧著小袋炒瓜子,看到陳恪一臉陰沉,還以為氣自己偷跑去鄰居家拉呱呢。

    陳恪哪有心緒呵斥她,他知道僕人欺家裡沒有女主,偷奸耍滑是難免的,只是冷冷的看她一眼,便轉身進了屋。

    在屋裡坐了會兒,他反復尋思整件事的始末,怎麼想怎麼覺著不對味,卻又說不出是哪裡的問題,煩惱的躺在床上,正迷迷糊糊間,聽到有人敲門。

    “請進。”陳恪坐起來,他以為是張嬸來承認錯誤了,門一開才發現,是二哥陳忱和一個高高瘦瘦的少年。那少年臉上雖然難掩焦急,但仍不失鎮定自若,朝陳恪作拱手禮。

    陳恪正眯迷瞪瞪呢,胡亂抱拳道:“這位是?”

    “三郎,這位是蘇伯伯家的三郎,字同叔。”

    “呃,同叔……兄。”陳恪眯眼看那青年,心說你小子不是占我便宜吧:“眉山蘇伯伯家?”

    “還有幾個蘇伯伯。”平日裡嘴巴碎碎的陳忱,今天卻很利索道:“爹爹讓同叔送信來,叫我們去眉山一趟。”

    “爹爹出什麼事兒了?”陳恪一下清醒過來。

    “三哥放心,陳世叔無恙,”瘦高的青年,語氣雖緩,卻難掩焦急道:“是我家有病人,來請三哥過去醫治。”

    “我哪會什麼醫術,”陳恪道:“宋伯伯不是在一起麼,請他看過沒?”

    “正是宋伯伯的意思。”同叔道。

    不管怎麼,人命關天,趕緊過去才是正辦,陳恪關上門,吩咐張嬸幾句,便往外走。

    出去的時候,同叔在前面走,陳家兄弟倆綴後了一點,陳恪看看二郎,小聲道:“你去幹啥?”

    “是不是兄弟?”二郎已經是個大人模樣,只是身材有些單薄,看著和弟弟差不多高。他臉色有些發紅道:“是兄弟就別做聲。”

    “嘿……”陳恪曖昧的笑了,雖然他也不明就裡。

    ~~~~~~~~~~~~~~~~~~~~~~~~~~~~~~~~~~~

    三人到了碼頭,那艘開往眉山的船,已經駛離碼頭了,同叔沮喪道:“下班船不知該什麼時候了!”

    “把船叫住就是了。”陳恪道。

    “人家哪能聽咱的。”同叔心說,或許有人能把開走的船叫回來,但那得是有頭有臉的鄉紳,可不是咱們這些半大小子。

    “兀那邱大叔,還不行行方便?!”他沒說完,便聽到陳恪的大嗓門。

    見這突兀的一聲,引得碼頭人紛紛側目,同叔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心中無奈苦笑道:‘這陳家三郎,怎麼和我那二哥,一樣不著調……’

    他本以為旁人會笑話他們,誰知道那些人竟然嘻嘻哈哈的幫著一起喊起來:“兀那邱老大,還不滾回來!”

    他吃驚的事情發生了,只見那艘已經駛出去幾十丈的平板船,竟慢悠悠的停住,然後倒著開回來。好一會兒靠在岸邊,船老大放下纜繩、踏板,才直起腰來對陳恪笑道:“端的是好福氣,竟能載三郎一次!”

    ‘這,這,青神縣的人,竟是如此古道熱腸?’同叔兄的表情精彩極了。

    不忍他憋壞五臟,陳忱小聲解釋道:“這是我家原來的房東,卻有些交情。”這邱老大正是當年載陳家人到縣城,又賃給他們房子的那位。當時被陳恪一陣忽悠,幾乎把房子白租給陳家,回去後被老婆子罵了好長時間。誰知道待陳家搬走時,整個院子已經煥然一新,比新蓋的時候還要氣派,一月一貫都有人租。

    但他老婆子大喜過望,也不再出租,從船上搬回去住。只要不跑船,邱老大也回去住,不僅不再氣陳恪壓價,反倒總想著報答他一下。

    船再次駛離了縣城,陳恪和邱老大互相道謝幾句,又和那同叔兄序了齒,結果還是他大一歲。陳恪心中一動,問道:“同…叔,你家中兄弟幾人?”

    “只有一位哥哥,”同叔兄很體貼道:“我倆一個字和仲、一個字同叔,是因為原先我們還有位兄長,但早夭了。”

    “抱歉。”陳恪歉意道。

    “無妨,”青年雖然面冷,但熟悉之後,還是很溫柔的:“我也覺著小字有些問題,已央著父親給我改過呢。”

    “哦,冒昧的問一句。”陳恪忍了半天,還是沒忍下道:“你大名是不是……蘇轍?”

    “嗯,小弟正是蘇轍。”青年倒沒覺著意外,輕輕點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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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17 00:29:3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二章 失傳的巨著

    “蘇轍……”聽了這個名字,陳恪一臉沉靜的走到船尾,突然一把攥住二郎的胳膊道:“聽見他方才叫我甚了?”

    “三哥啊。”陳忱一臉奇怪道。

    “他叫我哥,唐宋八大家竟然叫我哥……”陳恪一臉幸福的嘟囔著,扳著二郎的肩頭使勁搖晃道:“這一定要寫進家譜裡!”

    “三郎,你怎麼了?”陳忱莫名其妙道:“莫非哪裡不舒服?”

    “我很好,從沒這麼好。”陳恪斂起笑容,拍拍陳恪的肩膀:“人生真的很美好。”

    “嗯,確實很美好……”想到即將到來的見面,他心裡一陣陣的悸動,三年了,不知伊人還好麼,應該更漂亮了吧。

    “……”看到兩兄弟神經兮兮的樣子,蘇轍不禁愕然。

    ~~~~~~~~~~~~~~~~~~~~~~~~~~~~

    雖然一直告訴自己,要淡定,要淡定,千萬別給穿越眾丟臉,但越靠近眉山,陳恪就越激動。蘇轍倒也罷了,雖然名氣大,但自己還真不知道他寫過啥、幹過啥,但他那個哥哥,不僅名氣千年第一,而且是地地道道男女通殺、老少鹹宜、人見人愛、花見花開。

    ‘還作遨頭驚俗眼,風流文物屬蘇仙’!

    現在自己就要去這位大仙的家裡,看一看真正的蘇東坡,而且是活得呦!

    等到上了岸,他更是興奮到雙手緊攥、兩眼放光。無意中瞥了二哥一眼,只見陳忱也緊攥著雙手、兩眼著放光。弄得陳恪莫名其妙:‘你娃激動個啥勁兒?’

    陳二郎亦是莫名其妙:“你小子激動個啥勁兒?”

    那廂間,蘇轍何嘗不是莫名其妙:‘這倆人激動個啥勁兒?’

    穿行在眉山縣城中,一路上不知多少人,熱情的與蘇轍打招呼,蘇轍都禮貌的予以回應,並向陳恪二人解釋,這些人都是他二哥的朋友,自己不過是沾光罷了。

    看來蘇家兄弟在眉山的受歡迎程度,不亞於陳家兄弟在青神啊。

    很快到了縣城西南角的紗彀行,開門的是一位二八年華的青春少女,但見她身著鵝黃衫裙、碧玉釵頭,膚光勝雪、神態溫婉、隱有書卷清氣。只是此刻眉宇間,凝著濃濃憂慮,卻讓人看了好不心疼。

    別人心疼與否不知道,但陳二郎顯然是快哭出來了,還是三郎戳了他一下,才沒有太失禮。

    “這是我姐姐,八娘。”蘇轍介紹道:“陳家二哥姐姐應該認得,這位是陳家三哥。”這年代,娘是姑娘的意思,八娘便是排行第八的女孩。

    “八娘別來無恙,小、小生有禮了。”陳忱深深一揖,倒讓只是抱拳的陳忱,顯得好不禮貌。

    然而蘇八娘只是朝他福了福,便把注意力全都放在三郎身上,她雙瞳中閃著淚花道:“陳家弟弟,你可一定要救救我妹妹啊……”說完便拉著陳恪的衣袖往裡走。

    宋代男女之間,不像唐朝男女那樣奔放自由,但更自然和諧,沒有那麼多的‘男女授受不親’,何況在八娘眼裡,陳恪還是個小孩。

    ~~~~~~~~~~~~~~~~~~~~~~~~~~~~~~~~~~~~~~

    進到正屋,陳恪便見陳希亮、蘇洵、宋輔在座,倒沒看到那讓他萬分期待的蘇仙。算了,人命關天,蘇仙又跑不了,還是專心給人看病吧。

    陳恪恭敬的向三位長輩行禮。

    一臉憔悴的蘇洵歉意道:“賢侄,倉促請你來,實在對不住,只是小女,哎……”

    “蘇伯伯家的事情,侄兒義不容辭。”

    “好,好。”蘇洵重重點頭,轉向宋輔道:“處仁,你跟賢侄說說吧。”

    宋輔搖搖頭道:“還是先讓賢侄看過再說吧。”雖然見了‘補中益氣湯’的方子,對陳恪驚為天人,但性命關天、慎重起見,他得先確認陳恪的醫術到底如何。

    於是蘇洵和宋輔領著陳恪去後宅,陳希亮自然沒必要也去,他拉住陳恪小聲囑咐道:“你可千萬別逞能,看不好就說看不好,切莫害了人家性命。”在青神縣,幾乎沒人知道陳恪還懂醫術,因為看病不是出點子,鬧不好會出人命的,萬一攤上官司,一輩子就毀了,所以陳希亮再三要兒子們緘口,不得透露此事。

    這世上知道陳恪懂醫術的外人只有兩個,卻偏偏就是蘇洵和宋輔。所以當宋輔提出,讓陳恪來看看時,小亮哥也無法說‘不’。

    “孩兒自有分寸。”陳恪點點頭,對老爹的話深以為然,因為他心裡一點底都沒有……就是神醫也不敢說包治百病,何況他這個半途而廢的半吊子大夫?等閒頭疼腦熱、常見病症還可應付得來,真要是遇到疑難雜症,還是乖乖放棄,省得治壞了人命,惹上官司。

    蘇八娘放心不下妹妹,告聲罪,說要去給二位昆仲收拾房間,便也往後宅了。

    陳忱也想跟著出去,卻被陳希亮叫住道:“你跟去作甚?”

    “我,我……”他本想說,我幫著收拾啊,但實在是羞得緊,只好改口道:“出恭。”

    “茅房在前院,你去人家後宅作甚。”陳希亮瞪他一眼道:“還沒問你呢,怎麼不上學跟著來了?”

    “我,呃……”陳忱這輩子沒撒回謊,偶爾為之便面紅耳赤道:“三郎沒出過門,我怕他害怕,就陪著來了……”

    “哦……”陳希亮狐疑的望著陳忱,自己的兒子自己知道,三郎沒離開過青神縣不假,但他倆一起出門,誰照顧誰還不一定呢。但這是在別人家裡,也不好盤問,他歎口氣道:“屙去吧……”

    ~~~~~~~~~~~~~~~~~~~~~~~~~~~~~~~~

    這是陳恪第一次進入少女的香閨,雖然目不斜視,但還是看到房間裡有寬大的書架,書架上磊著滿滿的書,架前書案上亦整齊的碼放著數套書籍,若非還有湘簾垂地粉紗帳,他直要以為這不是女孩子的閨房,而是蘇家兄弟的書房了。

    “這位是陳家賢侄吧?”說話的是一位束著墮馬髻、身穿藍色褙子,相貌氣質與八娘頗為相仿的婦人,聲音溫婉動聽:“我是你蘇家嬸嬸。”她正是蘇洵的髮妻程氏,其實她對請個十幾歲的孩子,來給自己女兒看病,感覺十分不妥。只是她涵養氣度都非常人,所以滴水不漏罷了。

    “侄兒拜見伯母。”陳恪定定神,連忙行禮道。

    “不必多禮,還請賢侄看看小女吧。”程氏讓開身,陳恪便看到,繡床上靜靜的躺著一個纖弱可憐的女孩兒。由於在病中,她那烏黑的劉海被汗水粘在雪白額頭上,長長的髮辮從肩膀垂落在枕邊,身子藏在薄薄的錦被下,卻愈發顯得她纖細嬌弱。

    因為肌膚非常白皙,使她的頭髮和睫毛更顯黑亮,雖然在病痛的折磨下,眉頭微微蹙著,卻仍讓人感覺非常優雅嫺靜。

    ‘蘇小妹,活的……’陳恪平復了一下心情,打住進入眉山以來的浮想聯翩,仔細觀察她一番,只見病人竟昏迷不醒、直盜虛汗、甚至微微發抖,心不禁一沉:‘怎麼病得這麼重!’便問程夫人道:“賢妹有什麼症狀?”

    “頭發燒,腦袋痛,心裡發煩,口中還渴。”程氏憂慮道:“現在又出汗,還發抖。”

    “嗯……”陳恪點點頭,對程氏道:“我要給她診一下脈。”

    程氏便取個布枕放在床邊,然後把女兒的一隻手,從錦被下摸出,輕輕擱在布枕上。

    待她擺弄好了,陳恪已經洗淨手轉回,在圓墩上端坐,手指搭在蘇小妹纖細白皙的手腕上。

    不管信不信他,屋裡這一刻都針落可聞,頃刻後,陳恪站起身來,輕聲道:“出去說吧。”

    到了外間,宋輔問診脈的結果,陳恪目光怪異的盯著他道:“脈象是浮數、無力,尺部脈很弱……”

    “不錯……”宋輔點點頭,懸著的心放下一半。

    邊上程夫人問道:“何謂尺部?”

    “醫家將脈分成寸、關、尺三部份,尺部對應腎氣。”宋輔道。

    “那我兒所患何病?”這才是做父母最關心的問題。

    “重傷寒。”陳恪篤定道。

    “既然是傷寒,為什麼越發汗越厲害呢?”這下連蘇洵夫婦也放下一半心,因為宋輔也是這樣說的,說明至少這孩子能看對病。

    “這正是我想知道的,”陳恪加重語氣道:“怎麼會病得這麼重,本不至於此啊?”

    “唉,一開始沒這麼重,只是有點怕風,身上微微愛出汗。你嬸嬸請來位先生,給開了付麻黃湯,結果就變成了這個樣子。”蘇洵的語氣有些重,似乎埋怨妻子亂請庸醫,程夫人眼圈登時紅了,忙側過去頭用手帕輕拭。

    “這不趕緊把我們叫回來了麼,”宋輔忙打圓場道:“我一看似乎是藥不對症,使病情變得複雜,慎重起見,把你請來一道會診。”

    “自從吃了那大夫的藥,”程夫人很快調整過來,對陳恪補充道:“小女便開始不停地出汗,身上發燙,起不來身,有時候還說胡話,渾身發抖……賢侄,這到底是為什麼啊?!”說著說著,淚珠子又下來了。

    “這是誤用麻黃湯發汗的緣故。”陳恪緩緩道。

    “麻黃湯不是專治傷寒麼?”宋輔不解道:“我也曾開過這樣的方子,為何有時候治得好,有時候又治不好呢?”

    “宋伯伯,”陳恪想一想,最終還是實話實說道:“《傷寒論》將病分六經,麻黃湯只對太陽病症,怎麼能一概而用呢?”他已經把話儘量說輕了,在他看來,這是中醫入門的知識,怎麼宋輔這位十幾年的老醫生,連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懂呢?

    “傷寒論……”誰知宋輔一臉迷茫道:“這是哪本醫書?只聽說過《傷寒雜病論》,卻沒聽說過《傷寒論》。”

    “《傷寒論》就是《傷寒雜病論》的一部分,”陳恪才知道,自己錯怪了宋輔:“我在青神縣沒見過,還以為府城能有呢。”

    “什麼?”宋輔一臉震驚的抓住他的肩膀道:“你竟然看過失傳已久的醫聖巨著?!”

    “呃,失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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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17 00:29:52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三章 沒有天生的大鬍子

  “說失傳也不對,你不就看過麼?真是個幸運的小子!”宋輔搖頭道:“所以肯定還有抄本存世,只是那些藏有此書的人家,都敝帚自珍,堅決不給外人看一眼罷了。唐代藥王孫思邈,畢生夙願便是一睹此書的真容,誰知屢遭拒絕,氣得他在書中寫下了‘江南諸師秘仲景要方不傳’的感慨。一直等到一百歲,他才看到了此書,並將其關於傷寒的內容,記錄到自己的《千金方》裡,後世醫者方知道用麻黃湯治傷寒。”

    陳恪見宋輔連王叔和整理的《傷寒論》都不曉得,便明白八百年戰亂滄桑,又湮滅了民族的一大瑰寶。不過他不是史學家,也不知道為什麼後世又見到這本書,只能就事論事道:“《千金方》是以藥方為主,記錄的《傷寒論》並不全,且恰恰少了最基礎的醫理,所以才會出現這種亂用藥的現象。”

    “那到底錯在哪裡呢?”宋輔問道。

    “以病症看,蘇家妹子所患的,確實是麻黃湯症,按理說應該馬上服用麻黃湯,使邪從汗解。”陳恪想一想,字斟句酌道:“但是她的尺脈遲而且弱,《傷寒論》上說過,尺脈遲的人,是營氣不足,血氣微少的原因。這種氣血很弱的人,是不應該驟然服用麻黃湯發汗的,因為患者自己的正氣不足,服用這些藥力強烈的藥會導致體內紊亂,便出現那一系列症狀。”

    “到底該怎麼解?”蘇洵夫婦難免抓狂,你倆啥時候不能切磋醫道,就不知道救人要緊?

    “《傷寒論》上有真武湯證一條,條文乃曰:‘太陽病發汗,汗出不解,其人仍發熱,心下悸,頭眩,身掣動者,真武湯主之’,正對蘇家妹子的病症。”陳恪便打住話頭,提筆開下藥方道:“服用三天之後,再以清心丸、竹葉湯用來清解餘毒,患者便可迅速地康復了。”

    別人連《傷寒論》都沒看過,自然也沒有發言權,只能乖乖的去抓藥。

    ~~~~~~~~~~~~~~~~~~~~~~~~~~~~~

    蘇洵出去抓藥,程夫人要照顧女兒,便讓八娘給陳家兄弟備些吃食。

    八娘便讓蘇轍陪著陳恪先去前面。陳恪卻道:“前面有宋伯伯和我爹,拘謹的緊,我們還是不要過去。”

    “也是。”蘇轍看陳恪的眼神都不一樣了,那是感激加崇拜啊!自然無不依允道:“待會兒吃完東西,去我房裡坐吧。”

    “好主意。”陳恪也想著去看看,蘇家兄弟的住處,想到這,他小聲問道:“怎一直沒見你二哥?”

    “唉……”蘇轍面色尷尬的撓撓額頭,猶豫了一下,還是小聲道:“我二哥關禁閉呢。”

    “關禁閉?”陳恪登時升起同命相憐之感,八卦問道:“他犯啥錯了?”

    “這……”蘇轍不禁有些不快,暗道這人怎麼這麼八卦?和我哥都沒見過一面,就問長問短的!但一想到人家大老遠來救自己妹妹,那一點點反感又很快消失,唉,就當是報答他的福利吧。

    如是一想,蘇轍便實話實說道:“書院的老師,不教我哥了。”

    “啊,怎麼回事兒呢?”陳恪瞪大眼,想不到蘇仙竟然被學校開除過!

    “說來話長……”

    “長話短說……”

    “呃,好吧,”蘇轍便道:“本來我倆在壽昌書院讀書,教我們的夫子姓劉,是眉山最好的老師。我這哥哥,用先生的話說,就是‘多思而早慧’,而且他聰穎好學,深得夫子歡心。但有時候,他會忍不住,指出夫子講課中的錯誤,讓夫子下不來台。”

    “嗯……”陳恪點頭道:“心胸稍不開闊者,便不喜歡被破壞權威。”

    “三哥這是正理,”蘇轍點點頭,對陳恪的話深表贊同,接著道:“卻說前些日子,夫子做了首《鷺鷥詩》,”頓一下,他十分流暢的背誦出來:“鷺鳥窺遙浪,寒風掠岸沙。漁人忽驚起,雪片逐風斜。”

    “還不錯啊。”陳恪在父親的督導下,已經精通音律、訓詁之學。而這兩樣,恰恰是詩詞的血與肉。自然也就有了評判詩詞的能力。

    “夫子也很得意,便以之為範本,給學生講如何作詩。我哥哥悄悄對我說,這詩不錯,但最後一句要改改為好。他和我經常去湖邊玩,時而會看到雪白的鷺鷥羽毛落入湖邊的蒼蒼蒹葭裡,黑白分明,很是好看。我還沒來得及勸他噤聲,他已經舉手了。”

    “先生問什麼事兒,他就站起來說:‘老師,學生認為‘雪片逐風斜’改為‘雪片落蒹葭’更合適。’”蘇轍繼續道:“見他改自己的得意之作,夫子一愣,當時就不快了。但還是認真的想了想,實話實說道:‘改得好……’”

    “改得確實不錯。”陳恪道:“比起原先的‘逐風斜’,‘落蒹葭’,意境上要高一籌。”話雖如此,他卻對那劉夫子,生出同病相憐之心……以陳恪現在的知識水準,作詩填詞自然不會出現格律問題,用典也能考究。但是詩詞不是機械的文字組合,它的高度取決於作者的才華。後天的努力,只能讓你做出合格的詩詞,但想提升到藝術的程度,卻是需要你有先天的文采。

    在詩詞一道上,陳恪和那劉夫子一樣,都是普通人,怎麼跟人家蘇仙比?

    “這不挺大度的麼?”陳恪忍不住替那劉夫子說話。

    “但夫子還有後半句……吾非汝師也。”蘇轍鬱悶道:“第二天就把我爹,叫到書院來,告訴他說:‘我教不了你兒子這樣的神童了,另請高明吧!’我爹好說歹說,先生就是不肯再收他。我爹脾氣不太好,諷刺了先生兩句,結果先生連我也不教了。”

    雖然他為尊者諱,沒有說蘇洵諷刺的內容,但估計也就是‘你不僅才華不夠,氣量也不夠’之類的。陳恪聞言一陣苦笑道:‘這都什麼事兒啊,就改仨字兒,就把學生開除了,這老師心眼還沒針鼻寬敞呢。’”

    “也不能這麼說。”蘇轍是個厚道人,不願意把責任都推到老師身上:“其實先生忍我哥很久了,只是這次再也忍不住罷了。”

    “也是,這一弄,在其他學生心裡,老師還不如你哥呢。”陳恪點頭道:“人家還怎麼教書管學生?”

    “唉……”蘇轍搖頭道:“我哥什麼都頂好,就這一樣不好……心裡藏不住話,想到什麼總得說出來才痛快。”說到這,他悚然驚覺,自己什麼時候,跟陳家三郎無話不談了?這可真不像自己。

    這時,蘇八娘拖著兩個大盤,從廚房出來,因為是寒食節,只能吃預備好的冷食,倒讓做飯的人省事兒了。

    陳恪和蘇轍連忙過去幫忙,蘇八娘很喜歡這個英姿颯颯、又很有本事的陳家小弟,溫柔的笑道:“不要勞動三郎,且去洗淨了手來用晚飯。”

    ~~~~~~~~~~~~~~~~~~~~~~~~~~~~~~~~~

    吃食擺上桌,陳恪能看的出來,蘇家已經拿出最大的心意了,但也比自家中午的那桌要差很多……看來蘇家的日子,過得並不寬裕啊。

    用了碗冷麵,吃了兩塊涼糕,陳恪見宋輔有盤問《傷寒論》的意圖,趕緊朝蘇轍遞了個眼色,朝大人們告聲罪,便從飯桌上開溜了。

    出了門,陳恪變戲法似的拿出倆青團子道:“走,給你哥送飯去。”

    “走……”看到他手裡的青團子,蘇轍笑了,然後羞澀的從袖中,摸出了一張棗餅。

    程氏和八娘都守在小妹房中,後院裡十分安靜,兩人便躡手躡腳到了東廂房,見裡面已經掌燈了。

    門上自然有鎖,蘇轍敲敲窗戶道:“二哥。”

    裡面便傳來個少年的聲音:“同叔,小妹怎麼樣了。”說著把窗戶支起來。

    “吃了藥,已經安歇了。”蘇轍一邊說著,一邊爬進去,然後對跟著爬進來陳恪道:“三哥,這是我二哥,蘇軾字和仲。”又對那唇紅齒白、雙目靈動的少年道:“二哥,這是陳家三哥,就是他給小妹看得病。”

    終於見到了傳說中的蘇仙,陳恪卻有點失望,不是這少年長得難看,而是正相反——他長得真好看,讓人實在無法把這個俊俏靈動的小後生,與那方面大耳圓肚皮的蘇大鬍子聯繫起來。

    ‘偶像啊,你咋還沒長鬍子啊……’陳恪不禁失望的暗歎:‘那我還崇拜個啥勁兒?’

    “你就是陳家三郎?!”他走神,蘇軾卻沒走神,一臉激動的拉住他的手道:“我早就聽說你的大名了!我簡直佩服死你了!”

    ‘呃,蘇仙佩服我?’陳恪打個激靈,看著蘇軾那張滿是興奮的青春面孔,旋即暗自失笑:‘哪有什麼蘇仙?只不過是個普通的小孩,等你啥時候修成了蘇仙,我再崇拜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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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17 00:30:0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四章 世上再無李元昊

    "你佩服我哪裡?"陳恪大奇道。他在宋朝多年,已經完全瞭解這個世界的‘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價值取向。

    雖然自己搞了不少發明,出了不少點子,但就算在小小的青神縣,也只有渴望擺脫貧窮的百姓會買帳,那些搖頭晃腦的酸丁書生,就算一文不名,也沒幾個把他放在眼裡的。

    陳希亮早就給陳恪指明了——要想贏得主流社會的尊重,要麼詩詞文章得有過人之處;要麼學問淵博,在經義上別開生面;第三是考中進士,把官做好。

    至少目前為止,陳恪這三樣哪樣都沒一樣,所以在縣裡士子們的眼中,他不過是個不務正業、整日與下里巴人混在一起的怪人而已,又有何尊重可言?然而陳恪根本不在於那些二貨的評價,他從來不圖揚名立萬,只想舒舒服服的過好日子,所以一直對那些陰陽怪氣的聲音充耳不聞……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

    所以剎一聽到有讀書人說佩服自己,而且說這話的還是蘇軾,陳恪的第一反應便是驚訝:“我有什麼好佩服的?”

    “三哥怎能妄自菲薄?”蘇軾拉著他的手,滿臉激動道:“讀書人做官的目的,不就是為了造福一方麼?你還沒做官,便已經造福了青神縣的百姓,這件事頂頂了不起啊!”兩人序過齒,陳恪卻要比他大兩個月。

    “呃……”陳恪受用的笑道:“好像也有些道理。”

    “不是有些道理,而是這才是正理!”蘇東坡興奮道:“快跟我說說,你是怎麼想到那些點子的!”

    “雕蟲小技爾。”陳恪搖頭笑笑道。

    “醬油、炒菜技術、蓮花炭、黃嬌酒……還有你設計的‘一貫正氣’,哪一樣都改變了人們的生活,”蘇軾卻反對道:“而且我發現你做得每一件事,不都是為了幫助別人,讓他們過上好日子麼?這便是聖人所說的‘仁愛’啊!”

    陳恪這個汗啊,自己不當蘇東坡的腦殘粉,蘇東坡卻成了自己的腦殘粉,這都哪跟哪啊。

    還是蘇轍為他解了圍:“二哥,我們得走了,不然會被發現的。”

    “唉……”蘇軾才想起自己的處境,鬱悶的點點頭,不捨道:“還在家裡住幾日?”

    “令妹要服真武湯三劑,至少也得三天罷。”

    “卻每日都要來和我說話。”蘇軾拉著他的手,像是做了個艱難的決定道:“你且等一下。”說著走到床邊,從枕頭下拿出一樣巴掌大的物件,用帕子鄭重包起來,轉身遞給陳恪道:“三哥,這物件送你把玩,以紀念我們初次相見!”

    “……”蘇轍在邊上欲言又止,終是無奈的苦笑起來。

    “多謝!”這年代,當面拆人家禮物是不禮貌的,陳恪感覺入手沉甸甸的,應該是一方硯臺。他從來不是矯情之人,便痛快收下道:“來得匆忙,我卻沒有禮物給你,只能下次了。”

    原本蘇軾有些肉痛,但見他毫不扭捏推讓,知道這是個難道的爽利大氣之人,頓時感覺如飲美酒,歡喜不禁道:“那我等著三哥的禮物了!”

    蘇轍在一邊看的頭暈,這倆什麼人啊!真是一對活寶……

    ~~~~~~~~~~~~~~~~~~~~~~~~~~~~

    其實蘇轍過分小心了,父輩正在飲酒說話,一副挑燈夜戰的架勢,哪裡還顧得上他們。

    彼時,蘇洵坐在主人位,宋輔與陳希亮昭穆而坐,陳忱甘陪末座……當然,這裡沒他說話的份兒,他的主要工作是當聽眾以及端茶倒湯。

    今晚,幾人都十分興奮……蘇家小妹得救倒還是次要,主要是有個禍害死了。

    那禍害名叫李元昊。那個西夏的立國君王,令宋人寢食不安的心頭大患,這次竟然真的死了……之所以說‘真的’,是因為他每年都要在傳聞中被殺死十幾次。

    但這次,是真的了……

    叱吒風雲的一代梟雄,總會在膨脹過度後,以恥辱的方式方式死去,元昊就是個例子。說起來他絕對是咎由自取。

    去歲四月,元昊為太子甯令哥,娶太子妃沒移氏。

    沒移氏生得美豔無比,連閱女無數的李元昊都怦然心動。當了一輩子強盜的西夏國王,見到喜歡的東西,從來都要據為己有的,哪怕是他兒媳婦。

    於是太子甯令哥,經歷了一夜之間,老婆變後媽的噩夢。而在此之前,他兩個手握西夏重權的舅舅,野利遇乞和野利旺榮,已經被父王假借宋朝大將種世衡的反間計滿門抄斬。母親野利皇后也在去年被廢……

    奪妻廢母殺舅之恨,使甯令哥終於爆發了,他不象唐玄宗的兒子那樣忍氣吞聲,而是在國相沒藏訛龐‘支持’下,下定決心弒父!

    慶曆八年上元節,太子甯令哥趁著宮裡過節賞燈、守衛鬆懈之際,揣著一把砍刀,摸到了元昊的寢宮。元昊當時已經喝得大醉,雖然及時警覺,動作卻慢了半拍,被一刀削掉了鼻子!

    割掉千千萬人鼻子的暴君,萬萬料想不到,有一天會被自己的兒子割掉鼻子。

    看到父王一張臉變成血葫蘆,甯令哥也膽怯了,把刀一扔,趁著守衛沒搞清狀況,出宮直奔國相家中躲藏。沒想到的是沒藏訛寵不但沒有按承諾扶他登極,反而馬上捕殺了他。

    原來元昊父子都掉入了沒藏訛寵的算計中。

    沒藏訛寵,原先是甯令哥舅舅的小舅子,後來又成了他父王的小舅子……元昊在殺掉野利兄弟後,垂涎野利遇乞之妻沒藏氏的美色,於是命其出家為尼,私下相通。而沒藏氏於去歲誕下一子諒祚,元昊將其寄養于內弟沒藏訛龐家中。

    因為這層關係,沒藏訛寵才當上了西夏國相。從外甥出生後,他與妹妹就一直在謀劃,廢除甯令哥,另立諒祚為太子的陰謀。作為元昊的近臣,他自然看出其對兒媳的垂涎,於是大膽策劃了一套毒辣的連環計:他一面攛掇元昊,奪太子甯令哥妻。一面又鼓動甯令哥除掉元昊,保證立他為帝。

    沒藏訛龐的如意算盤打得很響——無論甯令哥成敗與否,都會因為弒君弒父之罪被處死,他的外甥李諒祚,就會成為西夏王位的第一繼承人了。

    為了保證成功,他利用手中權力,暫時調開了守衛宮禁的侍衛,才讓甯令哥能夠摸進守衛森嚴的寢宮行兇。而甯令哥時候能逃脫,自然也少不了他在暗中放水。

    計謀的成功離不開運氣,正趕上沒藏家的運氣天下第一,再離譜的計策也大獲成功,甯令哥砍掉了元昊的鼻子,並逃到他家中。還有什麼好猶豫的呢?沒藏訛寵立即以弒逆罪,立刻執而殺之,徹底撇清了干係。

    第二天一早,喜訊傳來,李元昊失血過多,已于黎明時分崩殂。沒藏訛寵頓時隻手遮天——李元昊唯一的兒子是他外甥,別人還怎麼跟他鬥?於是他擁立李諒祚為帝,從寺裡迎回了妹妹當太后,又把廢後野利氏誅殺,徹底總攬西夏權柄。

    做完這一切,沒藏訛龐遣大臣赴宋朝告哀,宋朝才知道西夏國發生了天日之變——對於不喜刀兵的文人政權,這簡直就是天神賜福!官家立刻告祭了太廟,感謝祖宗保佑,除去元昊這一心腹大患,並為西夏國埋下了禍亂的因數。

    雖然礙於兩國邦交不久,不好大肆慶祝,官家還是宣佈大赦天下,次年改元皇佑……

    ~~~~~~~~~~~~~~~~~~~~~~~~~~~~~~~~~~~

    “雖是報應不爽,卻便宜了元昊那廝!”蘇洵微有醺意,拍著桌子道:“朝廷應當立即起大軍,趁他病要他命,複我西北邊陲!”

    “若真要出兵西夏,”宋輔也很激動道:“我願投筆從戎,甘做先鋒帳下一小卒!”

    “……”只有陳希亮默不作聲。

    兩人奇怪的望著他道:“大宋有機會金甌復全,你不高興麼?”

    “我以為,朝廷不會打這一仗。”陳希亮搖搖頭道。

    “你怎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蘇洵不悅道:“天予弗取,必受其咎的道理,公弼不會不懂吧!”

    “我當然也恨不得明天就滅掉西夏。”如今的陳希亮,已經比三年前成熟多了,只聽他冷靜的分析道:“但我認為朝廷有三不可打。”

    “哪三不可打?”

    “慶曆新政失敗,范公、富公等被逐。朝廷的財政問題、軍備問題非但沒有解決,反而愈加惡化,這是其一。”陳希亮條理清晰道:“當今官家、宰執,怕是都不想打這一仗,否則元昊暴亡這樣的大喜事,為何慶祝起來還要遮遮掩掩?不就是擔心會激怒西夏麼?這是其二。至於其三,朝廷上月剛剛平息貝州王則造反,西南儂智高又覬覦廣西南路……現在已經不是國初,朝廷不敢在內患未定、準備不足的情況下妄開國戰的。”

    雖然深感沮喪,但蘇洵和宋輔還是不得不承認,陳希亮說得有道理,只是無比失望道:“公弼,難道就這樣認命了麼?這可不像是你的性格啊……”

    “恰巧相反,”陳希亮搖搖頭,目光堅定道:“當政無能,國家抱憾。正是我輩知恥後勇、奮發圖強之時,總有一日,我等要讓大宋提兵百萬,蕩平河套,踏破賀蘭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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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二郎失戀記

 張仲景的方子有個特點,叫‘經方不過三’,只要能準確找到湯證,開方下去,三付藥內,一定見效。沒有效果的話,便只有一種可能——沒找對湯證。當然對症也是最難的,因為病人的病情千差萬別,只有真正的經方大家,才能準確判斷此病在外、在裡;屬虛、屬實,在六經之何經,是《傷寒論》中的哪種湯證。

  陳恪哪有那份功力?他惴惴了一晚上,翌日聽說蘇小妹已經醒了,一顆懸著的心才放下。之後一日好過一日,等他第三天上午去診脈時,蘇小妹已經可以倚著靠枕坐起來了。

  “蘇家妹子,我要給診脈了。”陳恪微笑著坐下道。

  “勞煩陳家哥哥了。”小妹在床上福一福,細聲細氣道。她今日穿一件淡黃色的交領中衣,更顯得脖頸修長。長髮簡單綰在腦後,烏黑的劉海垂在雪白的額前,雖然只有十歲上下的年紀,卻已經是美人胚子了。

  陳恪便將手指,搭在她冰涼纖細的手腕上,凝神切脈片刻,睜開眼道:“脈象已經正常了,只消再用清心丸、竹葉湯用來清解餘毒,就能恢復如初。”

  “多謝賢侄了!”程夫人如釋重負道:“這份恩情,真不知該怎麼感謝你才好。”她是經歷過喪子之痛的,實在不能再承受了。

  “舉手之勞而已,嬸嬸不要客氣。”陳恪微笑道:“對了,這次賢妹之所以會病重,是因為她本身氣血兩弱,否則也不會被麻黃湯拿住。”

  “氣血兩弱……”

  “簡單點就是營養不良……”陳恪指一指蘇小妹的手腕道:“太瘦弱了,西子捧心其實是病態,要不得。”

  “唉,這孩子,總是不愛吃飯。”程夫人看蘇小妹一眼道:“看你以後還敢不敢!”

  蘇小妹羞紅了臉,垂首擺弄髮梢。

  “她倒也不是故意不吃飯,而是脾胃弱,自然會厭食。”陳恪給蘇小妹解圍道:“我再開一道‘補中益氣湯’,喝上一個療程,應該會有好轉。”

  “真是麻煩賢侄了。”程夫人開心的點頭道:“還不謝謝你陳家哥哥。”

  “多謝哥哥。”小妹行了個坐福禮,聲若蚊鳴道:“還有一事,想問問哥哥。”

  “問就是了。”陳恪笑道。

  “現在喉嚨沙啞,不敢大聲說話,可如何是好啊?”小妹小聲道。

  “這是正常現象,過段時間就好了。”陳恪道:“你要不放心,就用梨子去核,加入冰糖、川貝粉蒸服,吃幾個,保你恢復無恙。”

  “陳家哥哥可真厲害。”小妹兩眼眯成月牙,開心笑道:“以後不擔心生病了。”

  “呃,還是要避免生病的,”陳恪認真道:“很多病,現在的醫療條件沒法治,所以保持健康太重要了。”

  “嗯,小妹記住了。”小妹兩眼發亮的看著他道。

  ~~~~~~~~~~~~~~~~~~~~~~~~~~~~~~

  既然蘇家小妹的病只剩下調養,陳家父子便要回家了。

  宋輔和蘇洵家都是眉山的,兩人和蘇轍自然要送送陳家父子。八娘也把他們送到大街口,她給陳恪準備了大包小包的禮物,拉著他手親熱的囑咐道:“要常來玩啊,不然姐姐要生氣的。”

  “……”搞得陳恪很是鬱悶,自己個子也不比二郎矮,怎麼還被當小孩子呢。

  邊上的二郎卻一臉幽怨,恨不得和弟弟換換。

  告別了蘇八娘,眾人快到碼頭時,街上人群突然一陣騷動。定睛一看,只見三個錦袍少年騎著駿馬,在一群家丁的簇擁下,趾高氣揚的招搖過市。

  這年代,街上看到坐轎的不稀奇,看到騎馬的才稀罕。因為宋朝沒有養馬之地,只能通過茶馬貿易換取,導致馬匹價格高昂。一匹馬的進口價格,平均是三十貫,且主要用於軍用,再輾轉到民間,又不知加價幾何。陳恪曾經打聽過,像他這樣的普通人,想要買到一匹一般的軍馬,平均要一百貫左右,等於一輛家用小轎車。

  如果是駿馬,那價位就相當於跑車了。

  而且養馬的費用,可比養車貴多了。因為用作騎乘的馬,必須有專人照料訓練,還要喂精料,馬又比較嬌貴,不像驢和牛那樣好養,所以一般人家都養不起馬,更不要說養駿馬了。

  可眼前這三個錦袍少年,竟騎著三匹高頭大馬,這跟開著三輛跑車過街效果是一樣一樣的。

  但是眉山街道狹窄,少年們身邊又簇擁著家丁,他們往東去,別人基本上便沒法朝西走了,只能紛紛在道旁避讓。

  “這是誰家娃娃,好大的派啊!”陳希亮雖然也站在路邊,但一臉的不悅道:“小小年紀就錦衣寶馬、前呼後擁,非慣壞了不行。”

  “這個,唉……”蘇洵尷尬道:“這是我內兄家的幾個孩子。”

  “程家人,怪不得呢……”陳希亮不便在說什麼,但還是搖搖頭,表示自己的不屑。

  陳恪一看老爹這態度,心說,得了,我的買馬大計又得無限期拖後了。

  來到碼頭上,船還沒裝完貨,還得等小一刻鐘,蘇洵便拉著陳希亮到江邊走走,宋輔卻留下來,可憐巴巴的望著陳恪。

  “宋叔叔,你別難為我了,”陳恪苦笑道:“《傷寒論》十卷二十二篇三百九十八法,你讓我全背出來是不可能的。我已經儘量回憶了七七八八,真沒有再留一手。”

  “我知道,”宋輔也歎口氣道:“是我貪心不足了,總想著一窺全貌。”

  “這種心情我理解。”陳恪點頭道。

  “多謝你了,三郎。”宋輔終於不再執念,鄭重抱拳道:“我欠你一個大人情!日後定然要還的。”

  “不用日後,現在還就行。”陳恪向來這樣不含蓄。

  “呃,怎麼還?”宋輔不解道。

  “聽說你是武術高手?”陳恪小聲問道。

  “高手算不上,否則也不會棄武從文。”宋輔謙遜道。

  “那麼說,真有武術的存在?”陳恪瞪眼道。

  “當然。”宋輔一臉自豪道:“咱們蜀中便是武術盛地,我師門青城山,更是天下武學之宗。”

  “能開碑裂石麼?”陳恪追問道:“能飛簷走壁麼?”

  “血肉之軀,怎麼可能開碑裂石,不過碎塊磚頭沒問題。”宋輔實話實說道:“至於飛簷走壁,得看什麼程度了,一丈以上的牆,沒人上得去。”

  “這麼說來,無非就是力量大些,身體輕些?”陳恪失望道,他還指望著跟宋輔學學武術呢。

  “萬不可輕視武林中人。”宋輔神情嚴峻道:“武術乃殺人之技,專攻軟肋要穴,中者非死即傷。還有陰損的招數,別人拿你穴道一下,當時無恙,但過個十天八天,可能就要臥床不起了。”

  “可以教教我點穴麼?”陳恪登時來了精神。

  “可以是可以。”宋輔搖頭道:“但我師門鐵律,四十歲以前,只練指力、認穴,不練點穴,你可受得了?”

  “呃……”陳恪登時泄了氣。

  “回頭我傳你一套調息之法吧。”宋輔有些歉疚道:“雖不會讓你變成武林高手,但若勤加練習,可以延年益壽、百病不侵。”

  “那……好吧。”陳恪怏怏道。險些沒把老宋鼻子氣歪了。自己感激他傳授《傷寒論》,準備以青城派壓箱底的吐納法報答,這小子竟還提不起精神來。

  ~~~~~~~~~~~~~~~~~~~~~~~~~~~~~~~~

  回去的船上,陳希亮對他兄弟倆道:“下個月,中岩書院要再開一班了。”

  “是的。”二郎點頭道:“我和老師打過招呼,三郎和五郎都能進去。”

  “嗯,你蘇伯伯家的倆小子也要去。”陳希亮頷首道:“你蘇伯伯讓給租個院子,他們家要暫時搬到咱們縣,好方便照顧。”

  “是麼?”二郎驚喜莫名,他在蘇家三天,只跟心上人說了不到五句話,分別是:“賢妹,久違了。”“謝謝賢妹。”“不客氣,賢妹。”“後會有期,賢妹。”“賢妹,我……”

  他不認為是自己太廢材,而歸咎於雙方太陌生。一聽說蘇家要搬到青神住,登時脫口而出道:“我們家閑著那麼多間屋,讓他們住進來就是……”

  “我也是這個意思,”陳希亮道:“但我一是擔心你蘇伯伯不接受,他太要面子了,二是擔心……”

  “擔心什麼?”

  “擔心你的感受……”陳希亮望著陳忱道:“二郎,我知道你對蘇家八娘有意。”

  “才沒有……”陳忱的臉登時變成塊紅布。

  “還說沒有,都寫在臉上了,”陳希亮歎口氣道:“但我上船之前,已經問過了……人家八娘已經定親了。”

  就好比晴天一道霹靂扇,正打在二郎的腦門上,他登時就傻了眼:“誰,誰?”

  “就是今天你看到的程家,那三個紈絝子弟的大哥,叫程之才。”陳希亮道:“他是程夫人的親侄子,蘇八娘的表兄,十年前就已經訂婚,明年等你程伯伯回來,便要完婚了。”

  “爹,你別說了……”二郎的眼淚奪眶而出,一下變成霜打的茄子。青春少年的初戀,難道還沒盛開就要凋零麼?

  “程家……很強麼?”陳恪突然問道。

  “眉州第一豪門。”陳希亮歎息一聲道:“咱們比不過人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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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17 00:30:32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六章 天石硯

    宋代沒有門閥,但依然有真正的大族存在,在眉州,程家就是真正的大族。從蘇軾的曾外祖輩開始,程家已經連續三代為官,至少在眉州地面上,算是世宦顯貴了。

    蘇家雖然不算窮,但比起程家來,卻有天壤之別。這兩家之所以能聯姻,是因為這一代程家家主程浚,與蘇軾的伯父蘇渙,乃是同科進士。

    如果在別的地方,可能這種同科關係,尚不足以填平兩家的鴻溝。但在宋代,川蜀歷史就是半部血淚史。開國後一甲子,連活下去都成問題,還談什麼文教?所以一直到了真宗天禧年間,才堪堪有個姓孫的登進士第。

    而眉州又等了二十年,才等到蘇渙與程浚這一科。兩人同時及第。消息傳來,真是舉州歡慶,迎接他們衣錦還鄉的隊伍,竟然百里不絕,盛況空前絕後,後人甚至無法理解。

    也正是在那樣的背景下,已是世家顯宦的程家,才會屈尊與蘇家聯姻,由程浚的妹妹九娘,下嫁給了蘇渙的弟弟蘇洵……在當時,程家認為,蘇家既然出了進士,飛黃騰達應該不在話下。何況當時的蘇家,雖不算大戶,但也是廣有田產的大地主。

    誰知道,十幾年過去了,蘇家非但沒有發跡,反而越混越磕磣……蘇渙兄弟三個,他自己是個有名的清官,在外宦遊尚且捉襟見肘,更別提周濟兄弟了。而留在眉山的蘇澹、蘇洵兩兄弟,一個務農、一個屢考不第,自然要被人看低。

    反觀程家,卻隨著程浚的官越做越大,愈加發達起來。如今程浚已經官任夔州路轉運使……‘路’是宋代的一級區劃,相當於後世的省。整個川蜀被分為四路,每一路的最高長官,就是轉運使。夔州路,就是後來簡稱‘渝’的那個地方,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這也是目前為止,蜀地出的最大幹部了……

    “程家不僅是眉州第一家,”見兒子很感興趣,陳希亮便介紹道:“還是眉州首富。”

    “他們靠什麼發財?”陳恪並不意外,家裡這麼大勢力,想不發家都難。

    “具體我也不太清楚。”陳希亮道:“只知道程家廣有田產莊園,而且好像程家旁系親族,不少人是榷商。”所謂榷商,就是指從事鹽﹑鐵﹑酒等專賣品交易的商人……這些國家壟斷的商品,雖然名義上由官府專賣,但官府是政務衙門,不可能親自經商的。所以要把這一權力,委託給某些個人或商號,由其代行專賣之權。被委託的商人,就叫榷商。

    榷商們賣著最賺錢的商品,背後還有官府撐腰,但沒有深厚的背景,普通商人休想涉足這個最幸福的行當。

    ~~~~~~~~~~~~~~~~~~~~~~~~~~~~~~~

    聽到榷商這個詞,陳恪眼皮跳了下,他脫口問道:“程家榷酒麼?”

    “不清楚,好像榷吧。”陳希亮不確定道:“怎麼了?”

    “沒什麼……”陳恪知道,接下來這一年,對陳希亮意味著什麼,所以不準備把黃嬌酒的事情相告。不然以老爹的性格,又不能安心去考試了。

    “別看程家有錢有勢,但並非良配。”陳希亮果然沒多想,繼續道:“這不是貶低他們,看程家那三個小子就知道……”想到背後論人長短,不是君子所為,他便硬生生打住話頭,彈了兒子腦門一下道:“跟你說這些不相干作甚。”說著呵呵一笑道:“不過,蘇老泉倒說起來,蘇家小妹尚未婚配,為父為你下聘如何?”

    “好意心領啦……”陳恪把頭搖得像撥浪鼓,道:“孩兒聽說‘娶妻在德’,什麼意思?就是找個笨點的老婆,我聽說……聽蘇轍說,他這個妹妹了不得,才學比他還高,我可不想整天腦筋急轉彎,還得填詩作詞對對子,對不出來被各種嘲笑……男人娶這樣的老婆,還有什麼尊嚴可言?”

    “……”見陳恪反應這麼強烈,陳希亮忍俊不禁,這才像個孩子麼。但他不敢苟同道:“你可能先入為主了,程夫人教出來的女兒,不會像你想像的那樣。”

    “那還是留給別人消受吧。”陳恪的思路十分清晰道:“我就想娶個笨點兒的……”他本想接著說‘能受得了我多娶幾個老婆’,但這話實在不著調,就改成了:“能顯得我很聰明。”

    “哈哈哈哈……”陳希亮被逗得大笑起來道:“罷罷,為父給你找個蠢媳婦,到時可千萬別哭鼻子。”

    “我還是希望能自己找……”陳恪很認真道。

    “休想。”陳希亮覺著,這話題不該再繼續下去了,又彈他腦門一下道:“去安慰安慰二哥,別讓他真跳下去。”

    “哦……”陳恪便走到船尾,跟兩腳懸空在水面上的二郎並肩坐下,便看到他幽怨的目光:“你們還有點同情心麼!人家正傷心呢!”

    “有什麼好傷心的。”陳恪撿起船上一片小石子,用力丟到水中:“我要是你,絕對不會輕言放棄!”

    “怎麼不放棄?”

    “她不是還沒嫁人麼?沒嫁人就有希望!”陳恪又扔出一塊,這次打出了水漂,他得意的舉一下右拳道:“退一步說,就算嫁了人,也一樣有希望。”

    “嫁了人咋還有希望?”二郎瞪大眼道。

    “大宋朝離婚又不稀奇,”陳恪經驗豐富道:“你可以第三者插足麼。”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二郎鬱悶道:“人家是青梅竹馬的表兄妹,我插的進去麼!”

    “那就算了吧。”

    “若能這麼簡單就算了,我也不配說喜歡她。”想不到,平日裡溫和老實的陳二郎,還是一顆情癡種子呢。

    說完,他拍拍屁股想站起來。卻被陳恪一把拉住手臂:“你不想放棄,就去爭取,休要拖泥帶水,淋漓不盡,讓人不快!”

    “我怎麼爭取?人家都訂婚了!”陳忱都要抓狂了。

    “就算是結婚,我也能幫你把新娘搶回來!”陳恪怒其不爭道:“要不是江水還涼,真想把你丟下去清醒清醒。”

    ~~~~~~~~~~~~~~~~~~~~~~~~~~~~

    陳希亮的本意,是讓陳恪勸勸二郎,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非在蘇家找。若讓他聽到,陳恪竟一個勁兒的給二郎鼓勁,非得氣歪了鼻子。

    好在他這時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一方硯上。陳希亮本想打開包袱找些乾糧果腹,誰知摸到了這玩意兒,拿出來一看……只見這方硯臺,顏色似魚鱗般,有著閃爍淺碧的色彩。且石質細潤光滑,微顯道道脈絡,敲之能發出悅耳的聲音,顯然絕非凡品。

    “這是哪來的?”陳希亮舉著那方硯沉聲道。

    “蘇老二送我的,”陳恪道:“說是自家地裡刨出來的,送給我做個念想。”

    “這個敗家子!”陳希亮罵一聲,但顯然不是罵陳恪:“竟將此等祥物送人!”

    “這方硯很有來頭麼?”陳恪好奇問道。

    “嗯,我之前見過這硯。”陳希亮點頭道:“蘇老泉說,是去歲蘇軾在後院鑿地為戲時發現的。他小心將石頭磨成了硯臺,才發現這石頭不僅磨墨容易,而且能使磨好的墨水保持長時間的潤澤。”

    “蘇軾便拿給家人看,家裡人都說很好。蘇老泉更是讚美說:‘這是天賜你文字學識的象徵,你應該把它當成寶貝來使用!”

    “蘇軾果然對那硯寶貝的不得了,就連我,也只給看過一次。”陳希亮指著那硯臺底盤道:“你看,這裡還有他題寫的硯銘呢:‘一受其成,而不可更。或主于德,或全於形。均是二者,顧予安取。仰唇俯足,世固多有!’”

    “這書法,可比你強出不止一截啊。”陳希亮大搖其頭,心裡卻暗叫道:‘顯然比我也高一截子……’說完才收回賞玩的目光,驚奇道:“這麼貴重的東西,他怎麼會送你呢?”

    “可能是看我順眼吧。”陳恪搖頭道。

    “也不知蘇老泉是否知道。”陳希亮想一想,呵呵笑道:“罷了,就讓我兒也沾沾文學之氣,啥時候蘇老泉要再給他。”說完他一邊收起那方硯,一邊定定盯著陳恪道:“認識了蘇家二郎,我兒有沒有壓力?”

    “沒什麼壓力,他才華比任何人都高,多我一個也不算什麼。”陳恪想一想,慢條斯理道。

    “嘿……”陳希亮簡直沒氣死,他怒目而視道:“我陳希亮的兒子,怎能未戰先怯呢?!”

    “……”陳恪不回話了,顯然不以為然。

    “看來……”陳希亮不愧是老薑,馬上拿定主意道:“必須要讓蘇家人住到我們家了!”他太清楚陳恪骨子裡,是有著強烈的驕傲好強的。就不信和蘇軾一起學習,他能甘心差的太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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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17 00:30:4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七章 包黑子很稀罕麼?

    一回到家,李簡就找上門來,陳恪給他遞個眼色,朝陳希亮打個馬虎眼道:“李老闆來取酒麴了。”

    “去吧。”陳希亮笑道:“這幾天不在家,急壞了李老闆。”

    “不礙事不礙事。”李簡打個哈哈,便跟著陳恪穿過正門,往庫房走去。

    在宋代蜀地,一般人家住吊腳樓,有錢人家住公館……基本就是北方的四合院。當然在青神這種小地方,住公館也不能說明你是個人物。

    陳家是個三進四合院,進門轉過影壁,便見作客廳的北屋五間、作傭人房的倒座房一排七小間。原也有東西廂房,在陳恪的力主下拆除,使場院東西長度增加到十丈。又以大方青石鋪地,在角落放置石鎖、箭靶,安上了單雙杠,作為兄弟們鍛煉身體之所。

    從客廳和兩側的耳門,都可以來到第二進。這一進有正廳三間,左右各帶耳房兩間,前有走廊,又有東西廂房各三間。一般來說,第三進才是主人家起居的正房院,但陳家連個女眷都沒有,父子五人只在第二進生活起居,便已是綽綽有餘了。

    二進正廳當中一間,是飯廳,也是陳希亮審查功課的地方。左首一間,是陳希亮和五郎、六郎的臥房。右首一間,是二郎和三郎的臥房,兩個耳房都是書房。

    三間東廂房基本閒置,只放放雜物。三間西廂房卻被改作酒麴庫房,門窗裡都藏著鐵柵欄,平日裡大門緊鎖,鑰匙陳恪隨身帶著。

    打開丙號庫房的門窗,讓裡面的空氣流通一會兒,陳恪才和李簡走進去。房裡呈回字形擺滿了一般大小的陶缸,陶缸裡是即將發酵好的酒麴。

    其實酒麴是足夠的,釀多少酒都沒問題,關口是青神橘園就那麼多,就算把所有的椪柑都用來釀酒,也不過年產十萬斤原酒。產能上限擺在那裡,按照官府的條件‘和買’的話,還不如上吊自殺得了。

    這才隔了三天,李簡整個人瘦了一圈,腰都有些佝僂,他扶著酒缸問道:“三郎,可有章程了。”

    “眉州的榷酒商是誰?”陳恪掀開一口酒缸,用木瓢舀起一勺色澤濃郁的酒麴,輕輕嗅著。

    “彭山畢明俊。”李簡道。

    “和眉山程氏沒關係麼?”陳恪有些失望道。

    “當然有了。若沒有程家的幫襯,他怎能把玻璃春,從原主手裡搶過去?”李簡一臉理所當然道:“畢大官人是宋夫人的表哥。”宋夫人是程浚的妻子。

    “原來如此……”陳恪緩緩點頭:“畢家生意如何?”

    “天下名酒泰半在蜀中,競爭自然激烈。但第一個檔次的雪曲酒、劍南春和瀘州窖地位超然,不受什麼影響。爭搶主要集中在次一檔的漢州鵝黃酒、榮州琥珀酒、眉州玻璃春、郫-縣郫簡酒、臨邛臨邛酒上,這五家皆以市民消費為主,所以都用平價走銷量。誰家賣得最好不清楚,但賣的最差的是眉州玻璃酒無疑!”

    “什麼原因?”

    “畢明俊是個外行,還喜歡作威作福、苛待工人。酒場裡的雇工,期滿沒幾個再待下去的,結果‘玻璃春’的酒味越來越差,要不是仗著專賣,怕是早就關門歇業了。”李簡搖頭歎氣道:“可惜呀,可惜。”

    “我們對他們有何影響?”

    “影響是有一些,但不會太大。”李簡想一想道:“因為我們不走店鋪,而是賣原酒給各地酒商,由他們分銷出去。且咱們每年產量不到十萬斤,這樣分到各地還能有多少?影響不到那些專區專賣的榷商。”

    這種陳恪精心設計的銷售方式,目的便是避免對某一地區的官營酒業衝擊太大,帶來不必要的麻煩。也正是得宜於這種方式,黃嬌酒場才順利的發展壯大,直到發生這次事件。

    ~~~~~~~~~~~~~~~~~~~~~~~~~~~~~~~~~~~~~~~~~

    這時李簡已經有些明白了,臉色難看:“莫非是他們在下黑手,咱們沒礙著他們啊!”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陳恪險些把木勺掰斷,目光冰冷道:“看到好東西就眼紅,這是官崽子們一貫的操性!”

    “地方進貢什麼,可是京裡大官們說了算的,程家有這麼大本事?”

    “地方官不報告,京裡怎知道蜀中眉州有黃嬌酒?”陳恪嘲諷笑道:“莫非你真以為,不到三年功夫,黃嬌酒就成了劍南春、雪曲酒那樣的天下名酒?!”

    “怎麼會呢,我有數。”李簡道:“論名氣,充其量也就是和琥珀、玻璃、鵝黃差不多。”

    “我問過我爹,在汴梁,根本沒人知道這些所謂的蜀中名酒。”陳恪聲音低沉道:“不是有人作梗,我們怎麼可能‘榮登貢冊’呢!”

    “啊……”李簡臉色慘白道:“你是說,是程家在對付我們?!”

    “只是猜測而已。”陳恪有些氣憤瞪他一眼:“就把你唬這樣了?”

    “我們小門小戶的,怎麼跟程家鬥啊……”李簡腿都發顫道。

    “誰說一定是程家了!”

    “那就好,那就好……”李簡掏出帕子擦汗道。

    “就算不是程家又怎樣,”陳恪歎口氣道:“你這個熊樣,怎麼跟人家鬥?”

    “不是程家,我就不怕,”李簡強笑道:“別說在眉州,就是在整個川蜀,程家都是有數的豪強!要真是他們家,我們還是乖乖待戮得了。”

    陳恪真想罵他一聲‘放屁’,但妄逞口舌之利,除了破壞彼此關係,改變不了任何事。他吐出長長一口濁氣,道:“你還得去縣衙,找宋大令要公文看,記得封上五十兩銀子捐給縣裡!”一兩銀子等於一貫錢。

    “這麼多錢?!”李簡肉痛道。五萬塊錢就為看張文書,已經超出常人接受的範圍了。

    “是為了試探!我們拿出這樣誠意,不管對方是貪官還是清官,都會通融方便的。”李簡淡淡道:“如果還是不給看,就說明這文書有問題了,我們的生機便在此!”

    “如果給看呢?”

    “給看也不會虧。將來我們想讓朝廷通融減免,還得靠大令全力相助,得借機好關係啊。”陳恪歎口氣道:“你要是捨不得,這錢就從我賬上扣。”

    “不用不用,哪能花你的分紅,還是從公中出吧。”李簡擺手道。

    “不必客氣,這時候,共度難關最重要。”陳恪笑笑道。

    “……”兩人正要往外走,李簡突然:“我們能拗得過官府麼?”

    “如果是別的朝代,自然想都別想。”陳恪淡淡笑道:“但這是大宋朝啊,雖然也有黑暗,但總之比別的朝代乾淨得多。”

    為了提振李簡的信心,陳恪又把才從長輩那裡聽說的事情,講給他聽:

    “那日得知此事,我尋思著兩眼一摸黑,終歸不是辦法……咱們這貢品中的小字輩,最快捷的方法,就是參看前輩貢品的成例。於是我向幾位長輩打聽,咱們大宋朝進貢的那些事兒,結果還真讓人鬆口氣。”

    “怎麼講?”李簡瞪大眼道。

    “長輩說,幾乎所有的貢品,都會遭到類似的‘和買’,但這麼多年來,也沒聽說誰家被逼得上吊。”陳恪道:“大宋朝可沒有草菅人命的習慣,真鬧大了,相關官員定然吃不了兜著走。”

    “難道只有我們這麼倒楣?”

    “當然不是。”陳恪搖頭道:“越是有名的貢品,雁過拔毛就越厲害,徵收數層層加碼,收到的錢款卻被層層盤剝,這裡外裡,真能把人逼死。”

    “為什麼沒逼死人呢?”

    “因為總有為民做主的官!”陳恪道:“大宋官場也有貪污**,但更有正人君子,一旦做得太過,總會有人仗義執言的!”

    “比如十年前,天下聞名的端州端硯,正處在和我們類似的遭遇中,以至於工匠紛紛逃往。後來新到的知州包拯,暗中進行調查。發現原來宮裡只要求‘端州歲貢硯十’,加上三府六部和買的,也數不過百。而各級官吏層層加碼,擴大貢硯數目,結果端州每年要上繳超過近千方。包黑子一怒之下,把此事捅到京城,結果相關官員紛紛落馬,從那以後,端州每年進貢九十方端硯,成為定數,至今沒人敢再勒索一方!”

    “三郎,你想幹什麼?”李簡額頭見汗道。

    “我想看看,這大宋朝,是不是只有一個包青天!”陳恪從來不是個怕事兒的,他緊緊攥拳道:“如果只有他一個,我就去京城找他告狀去!”

    李簡被這少年的狠勁兒鎮住了,半晌才口乾舌燥道:“三郎,非得如此麼?”他可不敢把事情鬧那麼大。

    “唉,”陳恪看他這個窩囊樣,就氣不打一處來,只能沒好氣道:“當然要等萬不得已了。”

    “那就好,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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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聚首

     沒過幾日,李簡按照陳恪的吩咐,帶著厚禮去縣衙求見。但宋大令對於他想看文書的企圖,表現出強烈的不快,當場拂袖而去,唬得他惶恐不安。

    許是看在五十兩銀子的份上,過了盞茶功夫,又有公人傳話出來,說今日沒時間給他找那文書,叫他三天后再來看。

    再過三天,李簡如約而至,這次沒見到宋大令,但有縣裡的陸押司,向他出示了那份由益州路轉運使司下達的文移,上面清清楚楚寫明瞭,青神黃嬌酒被列為貢品,每年九月由轉運使司和買一百桶原酒,每桶按五貫解付云云。

    看到上面還有轉運使司通紅的大印
,李簡最後一點僥倖也破滅了。他失魂落魄的離開衙門,向陳恪描述了看到的文移,然後含著淚花道:“三郎,咱們認栽吧,這真是朝廷的命令,你告也告不贏的……”

    “……”陳恪緊鎖著眉頭,良久方開口道:“你知道,我爹在縣衙當過貼司。我那天問他,縣衙裡文籍管理真那麼混亂,找一份轉運使司的文移,竟需要三天麼?你猜他怎麼說的。”

    “怎麼說的?”

    “他大笑著說,如果是十年前的檔,可能需要三天才找到。但從轉運使司直接下來的文移,一年也不定有三五份,都是由大令親自收在抽屜裡,以便隨時查閱。”陳恪沉聲道:“為什麼當時不拿出來,而要三天之後才授予你?”

    “三郎,別再疑神疑鬼了。”李簡已經徹底洩氣:“轉運使司的文移,通紅通紅的大印,是做不得假的!”

    “做不得假麼?”陳恪緩緩搖頭。


bsp;  “天,你一定是瘋了。”李簡絕望的搖頭道:“我可不敢跟你瘋下去。”

    話不投機半句多,陳恪起身送客。

    待轉回來,他坐在前院的石鎖上出神。目下,陳家日常的進項主要有四……每年帶來近百萬錢的黃嬌酒場、帶來七八十萬錢的來福酒樓、二三十萬錢的蓮花炭場,以及尚在擴張期,一年只能帶來七八萬錢的收入的炭場。

    每年二百萬錢的收入,已經足夠陳家父子,過上人人稱羨的生活了。陳恪也對現狀比較滿意,正可以心無旁騖的專心讀書,為將來謀一份好前程。

    誰知出了這檔子事,如果真像李簡那樣認命,不僅家裡的收入要減半,光這口氣也咽不下去!

    如果是後世,他可能咽不下也得咽,可這是大宋朝,難道也沒有說理的地方麼?!

    歸根結底,他還是對這個孕育出范仲淹、包拯、司馬光、歐陽修、王安石、蘇軾……的年代,抱有一絲絲期望。他堅信,一個黑暗腐敗、只知道剝削民眾的國家,是孕育不出這麼多人格健全的君子的!

    如果一個以仁厚著稱的君王治下,也跟後世沒什麼區別的話,那中國五千年歷史,就是徹頭徹尾的騙局!

    “希望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陳恪低聲對自己道。他決心要看看,這世上還有沒有道理可言!

    ~~~~~~~~~~~~~~~~~~~~~~~~~~~~~~

    轉眼到了四月,青神東門碼頭。

    與上次到這裡時相比,蘇洵看到的景象,已是截然不同了。

    慶曆七年初,官府與碼頭包商,不惜耗費重金,在河濱灘塗的軟土上打下七千多根木樁,修建了這個百丈大碼頭。這個碼頭的修建,使青神的重要性大大提高--青神本就是蜀中經由水路通往樂山、夔州及江南廣大地區的重要通道,又處於兩州三縣九鄉的地域中心,一旦建好了基礎設施,自然會成為重要的運輸樞紐。

    在蘇洵記憶中,這裡只有一道棧橋,停靠三五艘船而已。但他眼見著偌大的碼頭上,檣桅林立、商賈雲集,貨物如山,一派繁華景象。不禁感歎道:“竟比眉山的碼頭還勝一籌。”

    “怕是夫君的算盤要落空了,看這青神繁華的樣子,花銷不會比眉山小的。”程夫人溫柔地抿嘴笑道。她穿一身剪裁得體的湖藍色褙子,大大方方的素面朝天……這年代,理學還未誕生,女子拋頭露面,就像身上要穿衣服一樣理所當然。但也有些道學家,要求自家女人出門時,應以蓋頭罩面,這種變態的獨佔欲,自然為社會所嘲諷,遠未形成主流。

    天性熱辣的川妹子,只有夏天防曬、冬日防風時,才會以蓋頭遮面,像這般溫暖和煦的春日,你就是走遍蜀中,也找不到一個戴蓋頭的。

    他們身後立著兩雙兒女,兄妹幾人正好奇的望向,碼頭上那一具具奇怪的裝置。工人們正是利用這些裝置,將沉重的貨箱在碼頭和貨船間裝卸,看起來,似乎省力又省時。

    “二哥,這是什麼物件?”蘇小妹穿一身淡粉色的襦裙,一雙大眼睛靈動之極,伸著蔥管般的手指問道。只聽她聲音像泉水叮噹一樣好聽,顯然完全康復了。

    “形狀很像桔槔,又像滑車。”蘇軾定定望著那機械的運轉,想要從中看出些門道:“應該是用了《墨經》所說的‘繩制’之理。”所謂‘繩制’就是滑輪原理:“同叔,你覺著呢?”

    “就是了。”蘇轍之前已經看過一次,自然想得更深道:“但知易行難,能把這些書上道理,用到實際的勞動中,效果還這麼好。此人學以致用的本領太強了。”

    “眉山碼頭沒見過這裝置,應該是近年才出現,尚未傳播開來。”蘇軾一臉篤定道:““我看八成是陳老三搗鼓出來的。”

    “還從沒見二哥這樣服一個人呢。”小妹咯咯笑道:“不管是不是,便往人家身上安。”

    “嘿嘿,不信咱倆打賭。”蘇軾笑道。

    說話間,船靠上碼頭,蘇軾第一時間向碼頭工人打聽到,這種裝置名叫‘起重機’,是陳家三郎設計出來的。

    蘇軾趾高氣昂回來,剛想跟妹妹炫耀一番。卻挨了父親一頓爆栗:“剛下船就亂跑,不知道幫著搬東西啊!”雖然只帶了必須的書籍衣物、日常用品,但畢竟是六口人搬家,裝了滿滿十幾口箱子。

    碼頭的‘起重機’,不負責給乘客裝卸行李,蘇洵只好在碼頭找了個車夫,又請他幫著搬卸,自然得討價還價一番。

    “這麼多箱子,一車可裝不下。”車夫犯了難,道:“你們要去哪裡?”

    “先幫著找家客棧吧。”

    “哦,你們這是要投親吧。”車夫笑道:“不知官人的親戚姓甚名誰。”

    “呃……姓陳。”蘇洵猶豫一下道。

    “是住在文興街的陳大官人麼?”車夫一下來了精神。

    “是。”蘇洵也沒想到,整個縣城的常住戶,就陳希亮一家姓陳的。

    “以後要早報家門,”車夫登時熱情起來,打個呼哨,召喚來兩輛大車,也不要蘇家父子插手,便手腳麻利的將行李裝車。

    ~~~~~~~~~~~~~~~~~~~~~~~~

    就在裝好車剛要走的工夫,身後突然傳來一陣大呼小叫:“姑姑,姑姑。小妹,小妹!”

    蘇家兄妹本來談笑風生,聽到這個聲音,都一起回頭,便見新到的一艘船上,立著四個錦衣少年,其中兩個在使勁的揮手叫喊。

    小妹歎口氣道:“怎麼我們走到哪,這幫憨貨就跟到哪?”

    “不要這麼說。”程夫人微笑道:“之元他們,也是來青神念書的,早晚會碰上。”

    “碰見的越晚越好。”小妹嘟著嘴道。

    “大表哥,想不到在這兒碰上,真巧啊!”蘇轍和八娘的表情都頗不自然,只有蘇軾,笑呵呵的與表兄弟們打著招呼。

    “是啊,真巧。”一個衣著考究、面如傅粉的公子哥,一邊搖著摺扇,一邊施施然從船上下來。蘇軾、蘇洵、陳恪,都算是相貌不錯了,但跟他一比,才知道尋常帥哥和真正的美男子,差距不是一般的大。

    這公子哥就是程家長子程之才,字正輔。他步履瀟灑的來到程夫人面前,作揖行禮道:“侄兒拜見姑姑、姑父。”

    “嗯……”蘇洵只哼一聲,這倒不是針對他,而是對所有人都這樣。

    “正輔,你是帶弟弟們來上學麼?”見到娘家侄子兼未來女婿,程夫人自然親熱。

    “是的姑姑。”程之才流利道:“侄兒本想參加今年的掄才大典,無奈我父親要求忒嚴,說我學識還不夠,尚須用些苦功夫。”頓一下,他接著道:“聽說中岩書院的王老夫子,是鄉貢進士出身,才學淵博,治學多年,還與歐陽永叔、梅聖俞過從甚密。所以我爹便讓我來跟他學習幾年,這樣下次大比就有把握了。”

    程夫人只問他一句,他卻把前因後果都詳細介紹一遍,聽起來十分的真誠。蘇小妹卻不易察覺的快速吐了下舌頭,旋即恢復了淑女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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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17 00:31:0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九章 比鄰

   程之才與程夫人說話間,他的三個弟弟,之元、之祥、之儀,也從船上下來……正是那日在眉山當街騎馬的三位,方才大呼小叫的,也是他們三個。

  三人見大哥和長輩說話,便索性不靠前,圍著蘇家姐弟唧唧喳喳。

  “表姐,你們怎麼不早知會聲?不然和我們同路,不就省下船錢了。”程之元手裡也拿著摺扇,學著大哥輕輕搖動道:“而且我們程家的大船,可不是這種拉煤的破船可比。”

  “多謝表弟好意了,”蘇八娘溫柔的笑道:“姐姐下次知道了。”

  “和仲,你又有什麼新作問世?”程之祥親熱的拍著蘇軾的肩膀道:“上次你那首‘日月何促促,塵世苦局束’,被我那幫朋友很是稱讚呢。”

  “最近也有的,”蘇軾毫無防備的笑道:“就在來的路上,便做了兩篇。”

  “快道來聽聽。”

  “一首叫《江上看山》。”蘇軾輕咳一聲,抑揚頓挫的背誦起來,程之祥馬上讓僕人拿出紙筆,趴在地上記錄。

  而那年紀最小的程之儀,拿著本冊子湊到蘇小妹身邊,腆著臉道:“表妹,這是我最新的作文,請你斧正。”

  蘇小妹推脫不得,只好硬著頭皮接過,忍著不適看完。

  “怎麼樣?”程之儀滿是期待道:“這是我很用心寫得呢,表妹,你給評判一下。”

  “拿筆來。”蘇小妹突然笑靨如花道。

  “快快,拿筆來!”程家兄弟每人一個書童,聞得召喚,程之儀的書童,趕緊奉上筆墨。

  蘇小妹持筆蘸了墨,在程之儀的文後筆走龍蛇,落下兩行雋秀的行書。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她一邊寫,程之儀一邊念,念完之後一頭霧水道:“這不是老杜的詩麼,什麼意思?”

  “這是說你的文章清麗、立意高遠。”蘇小妹把筆遞還給那僕人,小臉寫滿鄭重道。

  “第一次得到你這麼高的評價!”程之儀喜不自勝道:“看來我終於一日千里,要趕上你哥哥了。”

  “我哥哥哪能比得了你。”蘇小妹眼眯成兩道彎,嘴角也翹成彎道:“他們一輩子也寫不,像你這樣的文章。”

  “過譽了、過譽了……”程之儀撓頭呵呵直笑,卻沒看到一邊蘇轍的臉上,滿是古怪的表情。

  ~~~~~~~~~~~~~~~~~~~~~~~~~~~~~~~~~~~

  程之才熱情邀請蘇家與他們同住,被蘇洵斷然拒絕:“我們已經找好房子,連房錢都交了。”只要有辦法,誰願意寄人籬下。

  “那樣啊……”程之才雖惋惜不能提前親近表妹了,但他更不願生活在姑姑的眼皮下,便一臉可惜道:“便只能平日裡多聚聚了。”

  “如此甚好。”蘇洵板著臉道:“時候不早,咱們各自上路吧。”

  “也好。”程之才巴不得,離這個脾氣古怪的未來岳丈遠一些,他又朝八娘抱拳道:“表妹,可要常去找表哥玩。”

  “……”蘇八娘紅著臉低頭,福一福沒說話。

  見她嬌羞的模樣,程之才心中一蕩,放聲大笑道:“走啦,走啦!後會有期!”便招呼弟弟們上馬走人……程家專門派船來送四位公子哥,從船上下來丫鬟老媽、僕人家丁二三十號,還有四匹高頭大馬。

  這前簇後擁、聲勢浩大的一群人,自然引得青神百姓側目,紛紛詢問這是哪裡來的大人物。程家兄弟對此習以為常,便在眾人矚目下招搖而去。

  “唉……”蘇洵看看夫人,歎口氣,欲言又止。

  “誰沒有個年少孟浪的時候,”多少年的夫妻,程夫人自然知道他的心思,總得為娘家侄兒說句話:“等經歷些事情,自然能穩重下來。”

  “但願如此。”蘇洵深深吐口濁氣道:“咱們也走吧。”

  一行人便跟著三輛大車,離開東門碼頭。

  行在熱鬧的大街上,一直很安靜的蘇轍,終於憋不住問蘇小妹道:“小妹,你那評語,究竟是什麼含義?”

  “你猜呢?”小妹一邊好奇的張望著道邊的店鋪,一邊笑道。

  “兩個黃鸝鳴翠柳,是不是‘不知所云’,‘一行白鷺上青天’是不是‘越扯越遠’!”

  “猜對了。”蘇小妹咯咯笑道,聲若銀鈴。

  “唉,你呀。”聽到兒女的對話,程夫人回頭,半是嗔怪,半是寵溺道:“怎麼能這麼說你四表哥呢?”

  “娘,你怎麼不說說他們,”蘇小妹撅起小嘴道:“別整天耀武揚威的到處丟人現眼。”

  “你娘這個嫁出去的姑姑,如何說得著他們?”程夫人搖搖頭道。

  蘇洵本想先找家客棧,讓妻兒歇息打尖,但讓程家兄弟一打攪,忘了跟車老闆說明,結果被拉到了文興街陳府門前。

  他還沒說話,那車老闆先扯著嗓子道:“陳大官人,你家來親戚了!”蘇洵夫婦不禁尷尬,只好改變初衷。

  不一會兒,大門打開,一身短打扮,滿頭大汗的陳希亮出來,看到蘇洵一家子,又驚又喜道:“不是說,明天才到麼!”

  “怕你麻煩,所以早到了一天。”蘇洵抱拳笑道。

  “見過叔叔。”程氏帶著兒女向陳希亮行禮。

  “嫂夫人切莫多禮。”陳希亮向程氏抱拳還禮,又對幾個車夫道:“勞煩幾位將車推到北門。”

  於是他便關上大門,領著蘇家人,繞到宅子北面。北面也沖著條街,門面雖然不如正門氣派,但也比尋常人家氣派多了。

  “哥嫂莫要笑我假公濟私。”陳希亮一面摸出鑰匙開門,一面笑道:“當年一時糊塗,買了這麼大個住處,結果後宅一直閑著。這次老泉兄要我幫找房子,我就動了心思。肥水不流外人田,還是便宜了小弟罷。”

  說話間打開院門、卸下門檻,讓車夫們將板車推進去。

  後宅按說才是主人家的生活區,不僅有大北屋五間、東西廂房各兩間,還有抄手遊廊,將正屋和廂房相連。院內有海棠、藤蘿、魚池、假山。為了保證私密性,在月亮門後還有一道影壁,將前後院分割為兩個世界。

  因為沒料到他們會提前一天來,院子裡面還有工人,正提著桶沖洗地面。

  “先別管院子了,幫著把行李搬進屋!”陳希亮一面吩咐幾個工人,一面要付那車老闆車錢,才知道蘇洵已經付過了。

  待幾個車夫離開,陳希亮領著蘇洵夫婦進屋,在官帽椅上坐定道:“後宅翻新後,還沒住過人,裡面的動用家什都是新的,可能入哥哥嫂嫂的眼?”

  蘇洵夫婦,看院子時已經很是喜歡了,再見這屋裡,磨磚對縫、窗明几淨,傢俱擺設都十分高雅,反倒卻躑躅起來。兩人對視一眼,由程夫人道:“這宅子自是極好的,可一分兩半,豈不耽誤了叔叔家用。”

  “這後院原先一直是鎖著的。”陳希亮擺手笑道:“我們五口人,住前面就綽綽有餘。”

  “可叔叔還得續弦吧?”程夫人笑道:“你家二郎也轉眼就得找媳婦了,到時候,就知後院是缺不得的。”

  “不瞞嫂嫂說,小弟沒有再娶的打算。”陳希亮搖搖頭,歎口氣道:“孩子們和後娘的關係,不好處,到時候父子之間反而生分。”

  “那就等孩子大大再說。”程夫人笑笑道:“二郎呢?”

  “二郎已經立誓,不中進士不娶妻。”陳希亮正色道:“我這個做父親的,雖然盼著家裡添丁進口,但他如此上進,還是要支持的。”

  “如此……”蘇洵明白,今天這房子,是必須得租了,便打斷夫人道:“你在信裡所說的,每月五百文房租,怎麼能夠呢?”

  “老泉兄又不是不知道,我家不差那幾個錢。主要是不想讓房子閑著,”陳希亮說著朝程夫人一笑道:“另外還有一樁私心。”

  “何事?”

  “又是大比之年,如果不出意外,我和老泉兄得再次進京,來回最少一年。”陳希亮歎口氣道:“不瞞嫂嫂說,我實在放心不下那幾個小子。”頓一下道:“二郎還好些,其餘三個要是沒了約束,定會野馬脫韁,荒廢了學業不說,還的學一身壞毛病!”說著起身抱拳道:“嫂夫人教子有方,已是鄉里皆知。還請您一定幫這個忙!”

  “叔叔言重了,妾身待他們視若己出便是。”程夫人起身還禮,接下了這個任務。

  “勞煩嫂嫂了……”

  “孩子們有先生教,妾身不過督促一下他們的功課。”程夫人掩口笑道:“叔叔這筆買賣可不划算。”

  ~~~~~~~~~~~~~~~~~~~~~~~~~~~~~~

  說話間,已到中午,五郎領著三個青衣小帽的來福夥計,從外面進來……陳希亮早讓他郎去來福知會,說今日家裡有客。

  一轉眼,各色精緻果子、冷熱菜肴,擺滿了整桌。

  程夫人出身大戶,蘇洵也見慣世面,兩人竟都不認識桌上那些主菜。更不要說八娘、蘇軾兄妹四個了。

  好在來福的夥計熱情周到,每一道菜都報上菜名,什麼‘獅子頭’、‘雪蛤蒸魚唇’、‘菜炒螺絲肉’、‘桂花烘鱔糊’、‘紅燒青魚劃’……聽都沒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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