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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三戒大師] 一品江山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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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23 00:33:49 |只看該作者
第三三一章 武學與武舉 (中)

“我無比敬仰范文正公的為人。”說到著,陳恪難掩鄙夷道:“但他這番話,實在讓人無語……難道我們建立武學,是只為了給外國看的麼?難道只因為一時的招生困難,就覺著在遼夏面前丟人,所以便取消武學,讓學生學習兵書,像做賊一樣偷偷摸摸嗎?”

“這……”曾公亮道:“文正公的意思是,沒人報名的武學,還不如不開,改為單獨培養更合適。”

“為什麼不設法改進,增加武學生,而要因噎廢食呢?”陳恪發問道。

“風氣如此,哪有那麼好改?”曾公亮嘆氣道:“你也看到了,建立武學的初衷雖好,但對我國並不合適……”

“相公曾用多年時間,主持編篡了軍事巨著《武經總要》,”陳恪沉聲問道:“不知初衷若何?”

《武經總要》是十幾年前,曾公亮奉命與工部侍郎丁度,編篡的一本內容廣泛的軍事教科書,將選將用兵、教育訓練、部隊編成、行軍宿營、古今陣法、通信偵察、城池攻防、火攻水戰、武器裝備等等方面,都做了詳細的講解。所以曾公亮對軍事理論的造詣,在大宋朝堪稱翹楚。

他微一沉吟道:“當然是讓大宋的將領官員們習之,以培養一批專精軍事的人才,提振大宋的軍力了。”

陳恪追問道:“此書已問世十余年,應該看到效果了吧?”

他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曾公亮尷尬道:“這個麼,收效甚微。”

“是書寫得不好麼?”君子可欺之方,陳恪專欺負曾老頭好脾氣,要是換了韓琦,他早就給轟出去了。

“唉……”曾公亮嘆氣道:“也許吧。”

“相公何必妄自菲薄?”陳恪誠懇道:“我以前也以為是如此,但直到最近拜讀了全書,才發現完全不是這樣。《武經總要》高屋建瓴。見識高遠,對導致大宋軍力疲軟的問題,全都一針見血。並有十分妥當的應對之法。”

“譬如,國初以來,為防止地方割據。將帥專權,將將帥的統兵權和作戰計劃的制定權,都收歸皇帝直接制轄,但矯枉過正,結果弄得將不知兵,兵不識將,導致仗仗失利,節節敗退。”陳恪頓一下道:“而《武經總要》中則重新重視和強調用兵‘貴知變’、‘不以冥冥決事’的思想,這是我漢家軍隊千年來戰無不勝的法寶,也是一改我朝屢戰不勝的良方。相公真灼見也!”

“還有,相公沒有像那些文人一樣,將戰爭視作簡單的兵力比拼,以為誰的兵多誰就會勝。他們完全不懂得士兵的訓練和士氣,將領的指揮和計謀。才是克敵制勝值房。相公卻明確指出,兵不在多在精,將不在勇而在謀。主張‘兵用人,貴隨其長短用之’,注重軍隊的訓練,認為並沒有膽怯的士兵和疲惰的戰馬。只是因訓練不嚴而使其然……”

聽陳恪侃侃而談,曾公亮的新潮不知怎地,就澎湃了。他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時候,貌似強大的大宋朝,被世代稱臣、起自彈丸之地的李元昊,打得落花流水、潰不成軍。那種挫敗感、羞恥感,深深刺痛了每一個人……

那是前所未有的慘敗啊,如果敗在遼國人的手下,人們的心里還能舒服些,畢竟那是一直強于我們的敵人。可就連遼國,都沒將宋朝打成那個屁滾尿流的鬼樣子。這讓所有人都陷入了反思。才知道大宋已經墮落成什麼樣子,再不振作的話,真的要亡國滅種了。

所以官家頂住壓力,發誓要改革,所以范仲淹、富弼、韓琦、歐陽修……這一干天下英才,賭上自己的全部,發動了那場轟轟烈烈的慶歷新政。

在那個慷慨激昂的年代,曾公亮是那麼的不起眼,因為他是實干派,並不像改革派們那樣,不管哪里出了問題,都一定要上升到全局的高度,認為是人心道德、是整體吏治出了問題。

但在他看來,那樣太大、太空泛。既然是軍事上出了問題,那就專心解決軍事問題好了,扯到道德人心上純屬扯犢子。于是曾公亮耗盡心血,與丁度編篡出了這部涵蓋‘軍旅之政、討伐之事’的軍事巨著來,希望以此來提高大宋將領的水平。

官家對這部《武經總要》也十分的上心,並要求建立武學,專門教授。誰知道,《武經總要》還沒刊行,武學先被名臣們給關了……一年后,《武經總要》出版,因為涉及機密,不能公開發行,最后成了朝廷書庫中的擺設,只有將門才會弄一套回去收藏,連一點浪花都沒激起。

嘔心瀝血的奉獻,卻被束之高閣,曾公亮的心情可想而知。但實干家比改革家的長處在于耐性,事實上,這二十年來,只要有機會,他便想讓這套書發揮作用。只是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罷了。

如今,自己已經是樞密使,大宋軍事第一人了,再不做些努力,又更待何時?

陳恪說完話,樞密使值房中,便陷入長時間的安靜,卻分明有些情緒在醞釀。

“你覺著這本書,該如何推廣?”沉默了半晌,曾公亮低聲問道。

“除專設武學院以習之外,別無他途!”陳恪沉聲道。

“若我令將領自習之呢?”曾公亮卻笑道。

“且不說彼不學兵書,也已經是將領了,單說我大宋武將中,目不識丁者或許不多,但不學無術之人比比皆是。”陳恪冷笑道:“相公指望他們學你的兵書,現實麼?”

“不現實。”曾公亮搖頭道。

“如果我能讓武學生們,拿出書生們攻讀四書的精神來讀兵書,相公怎麼看?”陳恪沉聲問道,他從開始談話起,一點點的造勢、一步步的引導,終于掌握了談話的主動權。

“就憑那百十號武學生?”曾公亮豈能感覺不到,自己已經被陳恪牽著鼻子走,不禁哂笑一聲,希望以此找回主動。

“當然不只這些了。”陳恪淡淡道:“下官早就說過,官家是要把武學辦大辦好。”

“又轉會了。”曾公亮不禁笑道:“大宋朝,是辦不好武學的。”

“像范文正公那樣,打心眼里不想辦,當然辦不好。”陳恪冷笑道:“堂堂一個朝廷,若連一個學校都辦不好,還談什麼革舊布新,早點洗洗歇著吧。”

“好,就算我支持你,你說,怎麼才能辦好?”曾公亮不能不這麼說,否則就是不想辦。

“只要做到一條,武學院必然可以興起!”陳恪沉聲道。

“哪一條?”

“恢復武舉,且凡應武舉者,必須先入武學院中學習!”陳恪這是效仿后世明朝的,‘非學校、不科舉’。其實慶歷新政中,為了推廣官學,也有類似的規定……學生必須在官學中學習足夠的時間,才有資格參加科舉。哪怕后來慶歷新政失敗了,這條措施依然沒被廢除,反而已經成了天經地義的事情。

所以曾公亮對此並不陌生,可要像推廣官學一樣推廣武學,他卻從來沒想過。不禁再次陷入沉吟。

陳恪也不著急,端起茶盞輕呷潤喉,將‘武學—武舉—武官’緊密聯系起來,是他的長期目標,並不指望能一蹴而就。現在提出來,不過是漫天要價,等著曾公亮坐地還錢罷了。

然而,他還是低估了士大夫的責任感,至少曾公亮,是一心一意想掃除大宋軍隊之腐朽不堪的。別忘了,他這個樞密使是怎麼上臺的,那是因為禁軍空額大清查中,抖出的丑聞觸目驚心,韓琦不得不引咎,才給他空出位子來的。官家為何會用他這個軍事專家?自然是希望他能改變宋軍不堪的現狀了。

“你這個提議很好,”沉思了很久,曾公亮終于開口道:“但是難度未免太高,首先得恢復武舉……”

大宋武舉的廢立,其實貫穿了仁宗一朝,天聖七年,宋朝恢復了自五代停廢的武舉考試,次年,官家金殿親試武舉人,標志著大宋武舉拉開帷幕。

然而之后,圍繞著武舉有沒有必要存在的話題,朝廷上下展開了曠日持久的激烈爭論,最終還是‘武舉無用派’占了上風,尤其是慶歷三年,武學院開設九十三天,無人願意入學,給武舉造成了沉重的打擊。

結果皇佑五年的武舉考試后,之后這六年里,再沒舉行過一次武舉。而是改為了由兵部主持的選拔考試……一應出題、評判,盡操兵部之手,自然黑幕重重,直接導致了皇家武學院的考生全軍覆沒。

“恢復武舉,也不是不可能,因為兵部那幫人,搞得實在太不像話,把個國家選拔武將的考試,變成了他們大開方便之門、以謀取私利的手段,不知遭到多少彈劾。”陳恪沉聲道:“只要改善考試方法、學習內容、規范授官,相信官家和宰相會同意的。”

“嗯。”曾公亮點點頭,心說最關鍵的,是現在的宰相乃富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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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23 00:34:05 |只看該作者
第三三一章 武學與武舉 (下)

武舉、武學為何如此艱難,歸根結底,還是大宋重輕武的積習使然。讀書人在唐末五代受了武將太多凌虐,一朝翻身后,哪能不變本加厲的報復。雖然如今已經沒有人經歷過五代十國,但打壓武將、防范武將翻身,已經成為掌握政權的官們,下意識的行為。

武將地位的淪落,直接導致了大宋軍力的腐朽,這已經是人人皆知的共識了,只是士大夫們私心作祟、視而不見,才讓情況一直惡化到今天。可並非所有的士大夫都自私,總有人能從國家利益出發想問題,比如富弼、比如曾公亮。

兩府相公同樣無私為國的情形,縱觀大宋歷史,也不過寥寥數次,按說每次都會鑄就一段黃金時期。只是這一次,官家無后,皇位注定旁落,人心浮躁,所有人都想著如何去討好下一任皇帝了,沒有人用心做事,才白白浪費了這段萬金難買的光陰。

而陳恪雖然也在幫著趙宗績爭,但他更是想做事的,正是看明白了現乃大有可為之際,他才提前拋出了‘武學武舉武將’三位一體論……原本是想待趙宗績奪去權位后,再從容布置的,可一想到目標何其高遠,既然出現機會,也只能只爭朝夕了。

哪怕先嘗試一下、積累些經驗呢,也好過到時候臨時抱佛腳。

然而曾公亮比他想象的還要熱心,竟主動答應,去找富相公商談此事。在他看來,富相公大刀闊斧的整軍。正是趁熱打鐵的好時機,若能一鼓作氣,繼續改革下去,則善莫大焉。

但陳恪並沒有多少信心,因為在他看來。富相公裁軍是被財政倒逼,不得不削減開支,不一定對整軍習武、培養新式武將感興趣。總之走著看吧,反正趁著這股熱乎勁兒,曾公亮已經答應把武成王廟給武學院用。教員和武學生們的薪俸廩食也保證盡快發放,此行的目地便算達成了。

離開樞相的簽押房,陳恪出來到校閱房,那郎都承旨方才受了他的鳥氣,此刻自然沒什麼好臉色。有道是縣官不如現管,就算你是狀元郎,可現在是歸老子管。敢甩老子臉色看。那你就免不了吃掛落。

陳恪自然也沒好臉色給他,把曾公亮的手條擱在他桌上道:“鄙校明天就開始上課了,請都承旨蒞臨指導。”

“上課?”郎拿起那手條看了看,冷笑道:“只怕一時還上不了。”

“樞相的條子都不作數?”陳恪一瞇眼道。

“自然作數,”那郎皮笑肉不笑道:“只是武成王廟已經借給兵部。日子不到,咱們也沒法收回。”

“這不用承旨操心,”陳恪笑道:“你只管明天去聽課就是。”

“你什麼意思?”郎皺眉道。

“勞煩承旨知會兵部一聲,武成王廟已經歸武學院所有了,讓他們另外找地方吧。”陳恪說完,頓一下又道:“還有。武學院師生的錢糧,應該是支差房管吧?”

郎從沒見過這種來衙門辦事,還一副大爺派頭的家伙。一時摸不著底細,心虛氣短的點點頭。

“那我去找他。”

“他今天不在……”郎也不知,自己為何要多這句嘴。

“多謝,”陳恪微微一笑道:“麻煩轉告支差房的都承旨大人,看他是把糧餉送到武成王廟,還是麻煩我再跑一趟西府?”說完拱拱手。大步離去。

“我,”郎這才反應過來。望著他的背影著惱道:“我憑什麼給你帶話?”

前途渺茫,又離開了狄青,皇家武學院的師生們情緒低落,自覺如喪家之犬一般。哪怕陳恪果然讓他們搬進了武成王廟,這種朝不保夕的感覺,依然十分強烈。

“大人,不少人想回家了。”臨時收拾出來的公房,侍衛們正在潑水洗地。陳恪則坐在院的老槐樹下,一邊喝茶一邊聽蘇進匯報:“武學院看不到前途,他們純是沖著元帥留下來的,現在元帥離開了,他們再沒有留下的理由。”頓一下道:“只是答應了元帥,至少再留半年,才沒有散伙。”

陳恪本打算,今天開始上課,哪怕什麼也不教,讓學生們早點進入狀態也好,但是看著那一張張無精打采的面孔,他打消了這個念頭。轉而讓他們進行基本的體能和隊列訓練。枯燥而超負荷的訓練,壓得每個人喘不過氣來,校場上空一片死氣沉沉。

感覺再下去要出事,蘇進只好來找陳恪說情。

“登之兄,你是打過仗的人,”陳恪卻不相干的問道:“請問在戰爭體會過絕望麼?”

“當然……”蘇進苦笑道:“當年西北鏖戰,邊帥們瞎指揮,幾萬幾萬的弟兄被送到西夏人的屠刀下,那叫一個絕望。”

“比現在他們所感到的如何?”

“定然沒法比,”蘇進道:“那時候,是看不到活下去的希望,他們好歹沒有生命危險吧。”

“就是這個意思,”陳恪頷首道:“逆境最能看出一個人的品質,能在絕望保持冷靜的人,才能成大器。”頓一笑,他笑道:“其實只要分析一下,就會發現,也不是完全沒有希望,就看他們還能不能冷靜思考了。”

“大人的意思是?”蘇進有些明白了。

“不錯,他們能追隨元帥到現在,已經證明了自己的忠誠。”陳恪正色道:“我想看看他們間,有沒有可造之材,將來好重點培養。”說著看一眼蘇進道:“你可不要漏口風。”

“屬下明白。”蘇進點頭道。

“好了,我回家了。”陳恪站起身道:“這陣子,我也不露面了,誰想走,你盡管放他走,等我回來的時候,看看還剩多少。”

“大人的意思我明白,”蘇進小聲懇求道:“只是這樣,對那些堅持到現在才放棄的,未免殘酷了點吧?”

“戰場無情,差一點都是失敗者。”陳恪搖搖頭道:“你別想著幫他們,休要忘記,元帥千辛萬苦的辦學是為了什麼。”

“是。”蘇進低聲應道。

陳恪回到家,發現王雱來了。

“元澤,你怎麼找來了?”陳恪親熱笑道:“本打算明天去找你逛逛京城呢。”

“還有空玩呢。”王雱穿一身白色的儒袍,面容冷峭道:“今天,官家接見了龍老兒,還收下了他的一百卷手稿,並下發館閣、兩制等官閱看,聽說下次經筵便要說他的書了。”

“是。”陳恪點點頭道。

“如果他的書上了經筵,”見他安之若素,王雱氣道:“你知道什麼后果麼?”

“什麼后果?”

“他根本就不是人們以為的無欲無求,”王雱沉聲道:“他這個年紀了,要的不是官是名!他想當立地成聖!”

“這不是他想就能成的吧?”陳恪搖頭道。

“只要經筵上講了他的書,就等于朝廷承認他的正統地位。”王雱見陳恪還不著急,氣道:“再加上那麼多人捧臭腳,怎麼不能把他送上天去?”

“嗯。”陳恪點點頭道:“你打算怎麼破?”

“我也沒辦法。”王雱沒好氣道:“我來找你,是要他的手稿,看看有沒有什麼漏洞可抓。”說著看看陳恪道:“你能搞到麼?”

“據說大內已經在印了,”陳恪道:“只要開印了,搞到一份沒什麼問題吧?”

“必須盡快,還有十天就開經筵了!”王雱斷然道:“一旦開講之后,有漏洞朝廷也得幫他堵上,咱們就徹底沒招了。”

“好。”陳恪點點頭道:“我盡快給你弄。”

“嗯。”王雱按下這頭心思,又道:“那個用解鹽消滅青鹽的辦法,不錯。”

陳恪愕然,他還真不太適應,跟一個十歲的少年,談這些機密之事。不過看來,王安石確實什麼都不避他。愣一下才點頭道:“多謝。”

“但是,”王雱冷笑道:“你想過沒有,陜西的鹽賤,其它路的私鹽販子,會不會蜂擁而至?”

“這是難免的,”陳恪不在意的笑道:“但私鹽販子能倒賣多少?再說,倒賣一下也沒什麼壞處吧?一斤解鹽的成本,不過才一錢,各地官服卻要賣到三四十一斤,剝削百姓太狠了吧!讓私鹽販子沖擊一下也好。”

“你還真是……”王雱仔細想了想,覺著這法子確實利大于弊。好處顯而易見,除了玩死西夏之外,還能使百姓得到實惠,又可以讓官府賣出堆積如山的解鹽。唯一要受點苦頭的,只有臨近各路的鹽課了,不過總比戰爭造成的損失,要小得多。

“那就這樣吧。”談完了事情,王雱站起身道:“盡快把他的書給我,然后你安排好人,等我的消息。”

也虧著陳恪現在養氣功夫勝于往昔,不然非得把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給扔到門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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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23 00:34:21 |只看該作者
第三三二章 經筵 (上)

兩天后,是二郎和八娘的婚禮,兩人歷經多年終于走到一起,自然可喜可賀,婚禮辦得十分隆重,也著實讓陳恪忙碌了幾天

一直忙到婚禮次日,陳府才重歸安靜,陳恪好容易安靜下來,讓倭女焚一爐香,靠在杜清霜的腿上,閱看起了阿拉伯文的《政治家篇》,這本柏拉圖的重要著作,陳恪上輩子只聞其名、未見其文,實在想不到,竟然在今生得以拜讀,可見造化之神奇

《政治家篇》,是柏拉圖晚期重要的政治學著作,與《國家篇》、《法律篇》共同闡述了雅典文明的國家、法律、政治的方方面面,尤其是其高度理性的邏輯思維,讓已經習慣了‘道可道、非常道’的陳恪,感到如清風拂面,精神為之一震

這正是他需要的東西,異國智慧文明的結晶,是幫宋朝士大夫學會理性思維,從另一個角度看世界的法寶只可惜,陳恪現在的阿文功底太欠,還不能深入解讀……不是他不用功,而是從廣州聘來的通譯,只認識日常所用的文字,稍微深一點的就抓了瞎無奈,陳恪只能一邊硬著頭皮自學,一邊等巴蓋里送來專門的學者

不過陳恪很有韌勁兒,雖然不時抓耳撓腮,但兩眼始終未離數頁再說有杜清霜在一旁悉心侍奉,不時的端茶奉水,又剝一瓣橘子,細心去掉白絲,送到他嘴邊倒也苦不到哪兒去

不知不覺,快到晌午一片《政治家篇》也看了大半,陳恪這才擱下書伸個懶腰道:“腰酸背疼啊”

阿柔馬上心領神會,便湊上來給他揉捏,陳恪享受的笑道:“這樣讀書,一天也不會累,早年怎沒想到這法子呢?”

“要是這麼念書,”杜清霜掩口笑道:“官人怕是連同進士都中不了”

“也對”陳恪指指自己的脖頸示意阿柔多揉揉那里,便見阿彩出現在門口,小步趨入稟報道:“大人,那位傲傲的王公子又來了”

“什麼話”陳恪啐一口道:“人家王公子那不叫傲傲的”

“那叫什麼?”阿彩忽閃著大眼睛問到

“叫嗷嗷的”陳恪一陣大笑,便起身到前院見客

阿彩愣在那兒,不解道:“嗷嗷的是什麼意思?”

“狼唄”還是阿柔聰明……元澤,”出來見王雱換了身黑色的長袍,依然是別人欠他八百吊錢似的,頂著一對黑眼圈坐在那里陳恪關切問道:“怎麼,最近熬夜了?”

“這幾日不眠不休”王雱滿眼血絲,嘴角掛著冷笑道:“將龍老兒的那些書都看過了”

“辛苦了,”陳恪笑道:“可有什麼收獲?”

“有”王雱點點頭道:“他作死”

“哦?”陳恪微微皺眉道:“怎麼講?”

王雱便從袖中摸出一本書,遞到陳恪面前道:“你看……”

陳恪一看那書乃龍昌期所作的《禮論》,信手一翻,便翻到了夾有書簽的一頁,他閱讀度極快,掃一眼,便將兩頁的內容一覽無余見其頗多貶斥周公之語,且著重論述了《金縢》一篇系后人偽作

《金縢》篇是《尚書》中收錄的,周公向祖宗祈禱,甘願以身代周武王的策書簡單說來是在武王戰勝殷紂的次年,天下統一之業尚未成功,突然病重、群臣恐懼周公以自身為質,設壇捧璧持圭,向上天祈禱說,如果是我們姬家欠上天一個兒子,我願意以自己的性命,換回武王發,然后擺出了我會伺候神仙之類的理由,巴拉巴拉最后說,如果只是虛驚一場,請上天降下吉兆,安慰我們這些惶惑的臣子

禱告之后,開鎖察看藏于櫃中的占兆書,果然是吉象周公即將冊文收進金絲纏束的櫃中……也就是‘金縢’中密封,告誡守櫃者不許泄露然后進宮祝賀武王說:‘您沒有災禍,我剛接受三位先王之命,讓您只需考慮周室天下的長遠之計,別無他慮此所謂上天為天子考慮周到啊’

第二天,武王霍然痊愈

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故事,歷來被人們視為周公賢良仁德的證明,龍昌期卻大膽聲稱,‘金縢’故事是周公捏造,而指控周公為大奸

“這老頭可真夠大膽的”陳恪不禁喟嘆起來要知道,在這個年代,周公的地位與孔子相當,甚至勝過孟子一頭,真宗朝剛剛建了周公廟,這邊老頭就啪啪的打臉……

不過只是罵兩句周公,算得了什麼?宋朝言論自由,學術混亂,缺乏權威,書生士大夫逮著誰罵誰,把孔子罵出翔來的也比比皆是以此老今日之地位,似乎傷不到他分毫?

見陳恪眼里滿是疑惑,王雱不禁輕蔑的笑了笑,輕聲道:“周公最后藏冊書的方式,你不覺著眼熟麼?”

“藏冊書的方式……”不就是‘金縢’之名的來由麼,陳恪沉吟道:“有何不妥?”

見他反應如此遲鈍,王雱心里的輕視盛了,耐著性子道:“本朝也有人模仿過……”

“啊,你是說……”陳恪不能再裝傻了,不然過猶不及了他壓低聲音道:“金匱之盟?”這個翻版要比其原版有名一萬倍了霸道老娘糊涂哥的故事,時隔千年后依然家喻戶曉

“嗯”王雱壓低聲音道:“坊間傳說,所謂‘金匱之盟’,其實子虛烏有,乃是趙韓王為了挽救自己的命運,捏造出來向太宗獻媚的”要不怎麼說,初生牛犢不怕虎呢,這小子是真敢說

不過也確實是實話,趙大在‘燭影斧聲’中不明不白死掉,皇位歸于趙二當時天下嘩然,都認為趙二弒兄篡位,因為彼時兄弟倆的斗爭已趨白熱化,且趙大的長子趙德昭已經二十五歲,次子德芳業已成年,趙大為什麼會越過兒子,傳位給趙二呢?

為了掩蓋視聽、制造自己繼統的合法性,趙二想盡了辦法,甚至不惜將太祖朝的起居注等官方文件統統修改,以突顯他的英明神武,太祖是如何尊敬他,幾次三番的暗示要傳位給他云云

但當時的人都經歷過太祖時代,他所作的一切,皆是欲蓋彌彰,只能讓人加鄙夷就在趙二接近崩潰的邊緣,和他斗了一輩子的趙普,突然發聲說:‘都別爭了,趙二當皇帝,是合理的,因為這是他媽說的,趙大也認可的’

趙普說,杜太后臨終前,就是不瞑目趙大是個孝子啊,心疼的問:‘媽,你還有啥心事沒了啊?’杜太后說:‘我擔心趙家重演柴家的命運’柴家啥命運?孤兒寡母被趙大奪了皇位唄

于是便命趙大,在死后將皇位傳給趙二,等趙二死后,再將皇位傳給趙三

趙普說,我為什麼知道呢?因為我作為證人在場,太后的遺囑也是我執筆的,寫好后,收在個金盒子里,就埋在太后寢宮的某處

趙二一聽,心領神會,馬上命人去找,果然找到了那個金盒子,打開一看,果然如趙普所言,有太后命趙大傳位給他的遺囑當時趙二就淚流滿面,握著趙普的手道:“好同志,多虧了你,不然寡人要蒙不白之冤了”于是趙二繼位的合法依據找到了,趙普也咸魚翻生,重回到政事堂大殺四方……

這就是所謂的‘金匱之盟’,但根本禁不起推敲第一,如果真有這玩意兒,趙普為何不當時就拿出來,非要等上七年,看著趙二受盡煎熬才出手?這不是玩人麼?以趙二的性格,不削了他才怪,還讓他當宰相第二,杜太后立遺囑時,趙德昭已經二十歲了,而且趙大春秋正盛,看不出幾年后就會掛掉的跡象,老太太再發昏,也臆想不出所謂孤兒寡母?

時人私下里都鄙夷趙普這個沒節操的,妄趙大把他當成兄弟,轉過頭來卻給趙二舔屁眼

只是金匱之盟已經成為趙二繼統的根本依據,誰也不敢公開議論到了真宗朝乃至本朝,是成了不容置疑的祖宗聖諭但現在,龍昌期說‘金縢’故事是周公捏造,而指斥周為大奸,那麼模仿它的金匱‘金匱之盟’又是什麼呢?

龍有逆鱗、觸之者亡,大宋的官家再寬仁,也不可能放過他的……看著王雱那張故作老成的青澀面龐,陳恪不寒而栗他不過只是想找出龍老兒學術上的紕漏,不要讓其太得意罷了而王雱這一出手,就是要老頭身敗名裂啊

看著陳恪的表情,王雱知道他不忍心,不禁冷冷道:“如果龍昌期立地成聖,天下讀書人便都要尊他這時候他為某人搖旗吶喊,你那位連一丁點希望都沒了”他緊緊盯著陳恪,森然道:“此乃生死之際,婦人之仁要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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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三二章 經筵 (中)

“大體就是這樣子。”趙宗績書房中,陳恪將王雱的話轉述給他。

這些天來,看著龍昌期成了汴京讀書人的焦點,其所到之處必然車水馬龍,摩肩接踵,趙宗績說心里不急,那都是糊弄人的。

但聽了王雱給出的法子,他的臉上卻無甚喜色,而是陷入了沉思。

陳恪也不吭聲,安安靜靜的看他的《政治家篇》,任趙宗績心里天人交戰。

“別看了。”良久,趙宗績回過神來,罵道:“還不幫我合計合計?”

“這法子一招必殺,”陳恪擱下書淡淡道:“不過后患無窮。”

“什麼后患?”趙宗績沉聲問道。

“這是文字獄,”陳恪淡淡道:“老龍已經九十高齡,眾所敬仰,聲名海外。若以此法構陷,會給天下士人造成怎樣的印象?”

“這正是我所顧忌的。”趙宗績頷首道:“武陵先生作此文時,怕只是就事論事,沒有影射的意思。”

“嗯,顯然的。”陳恪點頭道:“要是他有影射之意,又豈會巴巴的獻給朝廷?難道是老壽星吃砒霜,活膩歪了嗎?”

“是啊,王元澤的法子,是構陷。”趙宗績深深一嘆道:“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想這樣做。”

“嗯。”陳恪點點頭,摩挲著手中的書本道:“這本《政治家篇》等翻譯成漢文,你一定要看看,上面有個觀點我很贊同——正義性是政治家立身的根基,不正義的舉動,必將帶來不良的影響,也許是近期也許是遠期。”

“我知道你的意思,”趙宗績點點頭道:“就是孔子說的,君子之于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

“對。”陳恪點頭道:“但話說回來。一味光明,是成不了事的,這件事不妥善處理,我們會失去新學黨人。沒了他們的幫助,咱們必輸無疑。”

“是,聖人還講經權之道呢。”趙宗績緩緩道:“雖是權,依舊不離經,權只是經之變。”

“這是正理。{}”陳恪點頭贊道:“所以我們可以指責他誹謗周公。卻不能拿‘金縢’構陷。這樣雖然效果立竿見影,卻會陷你于不義。”頓一下道:“何況誰都知道,龍武陵是趙宗實請來的。你又是他最大的對手,貿然拋出‘金縢’,只怕會被官家視為用心邪惡。得不償失。”

“那咱們該怎麼辦?”

“讓我想想……”陳恪緩緩起身道:“離開經筵還有七天,我再想想看,有沒有更好的法子……”

接下來幾天,汴京城中的氣氛變了。到處有人散播說,龍昌期誹謗周公,以周公為大奸臣。周公是誰?那是本朝所立的聖王啊!所有士大夫崇拜的對象!你龍昌期一介寒士、偏方小民、竟然公然詆毀,自然會引起以正統自居的朝廷官員的警覺。

之前,大家雖都讀過龍昌期的文章,但沒人去一篇一篇的研讀。現在被人一提醒,官員們馬上找來散發著油墨香味的《龍氏文集》,開始仔細檢索起來,一看還真有這樣的文章。于是,便有大儒向龍昌期開炮,言其不但專非周公,而又指《六經》無皇道。認為其離經叛道,不足為訓!

這要是一般人開炮,也不足為奇,關鍵是開炮的人身份太不一般,乃是文壇盟主歐陽修!在文壇。歐陽修的影響力,要更甚于龍昌期。只是他一向專注于文體改革,並不太涉及經學罷了。此刻突然發難,自然震動不小。

許多早就看不慣老龍風光的文人官員,之前擔心觸犯眾怒,一直沒敢吭聲,此刻有了歐陽修打響第一炮,馬上紛紛跟進,批判他離經叛道、異端害教云云!

那些支持老龍的文人,自然不會緘默,立刻嗆聲還擊,說他們嫉賢妒能,不容異見云云。短短幾日之內,汴京城內便吵成一團,爭議聲越來越響。

無論如何,朝廷開經筵的日子還是到了。

所謂‘經筵’,就是給皇帝進講經書,這是國家以文教治天下的重要活動,不僅經筵講官參加,朝中大臣也要陪侍。之所以加一個‘筵’字兒,蓋因講完書后,皇上一般都要給講官及陪侍大臣賜一頓豐盛的賜宴。

宋代制度,每年二月至五月,八月至冬至,每逢單日舉行經筵,由講官輪流入侍講讀,名曰春講、秋講。八月初一,便是開秋講的首日。

這日早朝之后,官家及眾臣轉到邇英閣中……邇者,近也;英者,人中之杰也,這里是大宋皇帝親近英才,聽其講學布道的場所。

頭一天晚上,內侍省已在殿內寶座地面之南,左右各設金鶴香爐一只,左香爐之東稍南,設御案講案各一,皆西向。案上各置所講之書稿,壓以金尺一副。

此刻,一應勛臣公相、六部九卿、館閣官員,御史諫官、給事中、序班鳴贊等官,都穿朝服在殿外列班。

辰時一到,官家升座。眾官員在鴻臚寺鳴贊官的引領下,依次入殿序班行禮,然后各就各位。陳恪作為集賢殿修撰,自然有資格列席,此刻他站在班中,眼觀鼻,鼻觀心,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行禮如儀、繁文縟節之后,鳴贊官唱道:“宣進講官龍昌期出列——”

身穿特賜緋袍,白發蒼蒼的龍昌期,在學生的攙扶下,顫巍巍走到御階前,向官家行禮。

“愛卿免禮。”看到這位耄耋老者,官家和顏悅色道:“聖人云,親親,仁也;敬長,義也。請坐吧。”

便有侍者端來有靠背軟墊的椅子,請龍昌期坐下。

龍昌期感激不盡,眼圈微紅道:“草民何德何能,竟能于風燭之年,一睹天子之聖顏。心中感慨萬千,有詩獻于陛下,以表草民之心。”

“請講。”趙禎頷首道。

“中天盛世曾安寧,瑞麥嘉禾表歲成。騶虞白象出效垌,萬里皇圖鞏帝京。衣冠文物際時亨,海隅寧謐無邊警。巷舞街歌樂太平……”

老頭兒在那兒聲情並茂的吟唱,聽得下面的大臣昏昏欲睡,這種詞藻堆起的贊歌大家做得太多了,實在是提不起興趣。

趙禎耐著性子好容易聽完,笑道:“老先生的祝福,寡人收下了,也祝你長命百歲啊!”

鳴贊官怕老頭兒又發感慨,趕緊道:“進講!”

于是龍昌期便坐于講案后開講。他今日講的是《易經》。此乃群經之首,大道之源,這方面水平高的。大家都認為是高人。而龍昌期最擅長的,就是易學,他一個甲子的學養不是吹出來的。又刻意要講好這畢生最重要的一課,自然口燦蓮花,引人入勝。

但是此老別開生面、不以先儒之說為是,頗多驚人之言,還是讓許多保守的大臣微微皺眉。暗道,這老兒也太不把聖賢放在眼里了吧?

不知不覺,半個時辰的進講結束,侍者為龍昌期奉上參湯。趙禎問眾臣道:“龍愛卿所講微言大義,眾卿家意下如何?”

眾大臣互相望望。目光都落在歐陽修身上。

趙禎也看到了歐陽修,笑問道:“歐陽愛卿怎麼看?”

“回陛下,”歐陽修面無表情的出列道:“此老學養深厚,但心術不正,牽強附會、故作怪誕之言,微臣以為其所講不足為訓!”然后便將方才龍老頭的‘狂妄之言’挑出來,逐條加以批判。

眾人心中暗笑。歐陽修果然還是老樣子,一點不給人留面子。

龍昌期本來更在喝湯,聞言頓難下咽,但是皇帝不說話,他也不能吭聲。只能聽歐陽修在那里啪啪的打臉。

好在也有替他說話的,知制誥劉敞馬上站出來。反駁歐陽修說,他這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憑什麼古人能注經書,武陵先生就不能注,憑什麼認為古人的注是權威,今人提出異議就是污蔑聖賢?

兩人便在殿上爭論起來,亦有大臣紛紛助陣,爭辯越來越激烈。很快,焦點便從《易經》,到了龍昌期最惹人爭議的一點——周公到底是不是奸臣身上。

在絕大部分官員看來。周公大行封建,營建東都,制禮作樂,還政成王,一生蓋棺定論,無可指摘,怎麼會是奸臣呢?

那廂間,趙宗實的臉比鍋底還黑,心中暗罵文彥博,你推薦了個什麼鳥人?虧我不遺余力替他造勢,這不是坑爹麼?

但這種時候,不能不保龍昌期,不然他不成了笑柄?

于是使個眼色,早就準備好的手下便發言道:“武陵先生之說,縱然驚世駭俗,卻也不是捕風捉影。《史記》說,成王少,公乃攝行政當國。然而周公伐誅武庚、管叔,放蔡叔,卻又說是奉了成王命,這本身就是自相矛盾,未免有假成王之名,行剪除之事的嫌疑!”

“周公攝政,用成王名義下詔,稱‘王若曰’,宜乎管叔疑成王為傀儡也。”又有官員道:“《荀子》一書中寫道:‘周公屏成王而及武王以屬天下,偃然如固有之!”

“‘周公是否稱王’的問題,千古眾說紛紜,”劉敞深知這個問題不能展開,馬上和稀泥道:“武陵先生也不過提出他的看法罷了,況且之前先生在野,自然言語無忌。文集刊行天下時,自然要再做修改,去掉這些爭議的言論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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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三二章 經筵 (下)

關于周公到底是為了周朝的利益,光明正大地代理王政,還是有篡位的野心,只是耍盡陰謀詭計而不能得逞的爭論,其實一直存在,這也正是五代宋初儒學式微、思想混亂的體現。士大夫們沒有一個統一的信念,各說各有理,自然眾說紛紜。

見劉敞想將這一節揭過,衛道士們自然不肯罷休,嗆聲道:“若只是有理有據的質疑,誰也說不得什麼,但是此老黑白不分、肆意誹謗,竟說《金縢》是周公偽作,就其心可誅了!《金縢》一書,確實載于《尚書》,難道孔子也會捏造麼?”

起先,趙禎一直饒有興趣的聽著,聽到這里卻微不可察的皺了皺眉,問道:“龍卿家,你說《金縢》一文是偽書,有何證據?”

“草民……”龍昌期萬沒料到,本該是自己揚名立萬的一場演出,怎麼會搞成現在這鬼樣子。他勉強壓下心中驚懼,起身緩緩道:“草民自不敢妄言,理由有三。一者,《金縢》一文,文體平順,不似古文。二者,‘周人以諱事神,名終將諱之’,故禮卒哭乃諱。其時武王雖病,並未終也,而稱‘元孫某’以諱,是先以死人待武王也。周公定周禮,焉能犯此錯誤?三者,本篇謂占兆之辭為‘書’,言‘下地’不言‘下土’,皆東周以來之語,故而《金縢》之著成,蓋當戰國時也。”

趙禎不禁點頭。確實很有道理。趙宗實那邊也松了口氣,好歹此老能自圓其說……

“歐陽愛卿。你意下如何?”趙禎望向歐陽修道。

“此老繆哉!”歐陽修的消渴癥漸好,又有了吵架的力氣。馬上反駁道:“一者,秦皇焚書坑儒,《尚書》原本亦不全。今日所傳之書,乃漢高祖命老儒背誦整理補全,難免于文法稍有出入。二者,《金縢》文中的‘惟爾元孫某’。當時冊上必作‘元孫發’,迨編纂時,為成王諱而改作某也!”頓一下道:“三者,《召誥》云:‘周公乃朝用書。蓋皆泛稱一切書也’,可見古代一切文書,皆可統稱為書。此老未曾在朝,無以讀典籍,故而有此誤解,不足為怪。”

文壇盟主可不是易于之輩,一時之間,便組織起反擊,逐條批駁,令龍昌期的理由。全都不那麼可信了……

“歐陽大人既然說,此書是漢朝老儒補全,”但趙宗實這邊,也不是省油的燈,馬上有人反駁道:“為何此篇不能是漢儒假作呢!”

“不可能!”雙方又一次爭吵開來。

趙禎被吵得頭暈腦脹,按說平時,他早就喊停,然后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了。但是今天,似乎辯不出個丁卯來。他就不喊開飯了。

大家都餓得肚子咕咕直響,也只能硬捱著。有聰明人已經明白了此中的關節……官家八成是由‘金縢’聯想到‘金匱’上去了。所以不辯出個想要的結果,是絕對不可罷休的。

那廂間,陳恪和趙宗績幾度眼神交流,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震驚與無奈。

估計現在很多人,已經把這筆賬,算在他倆頭上。畢竟從之前汴京城突然謠言四起,以及歐陽修突然發難,都讓人嗅到若有若無的陰謀味道。而倘若真是陰謀的話,那他倆就是最大的嫌疑犯了。只怕官家也會這樣想……

但實際上,他倆也被蒙在了鼓里,這劇本根本不是他們所寫。

‘王雱……’陳恪腦海中,浮現出那張年輕英俊卻讓人感覺陰冷的面龐。定然是那小子,看出自己瞻前顧后,所以親自出手了。

新學黨人的勢力,遠超自己的想象……

只是這種時候,黃泥巴落入褲襠里,你又如何去分辯呢?

正當他思緒紛亂之際,突然聽到趙禎喊自己的名字,陳恪趕緊出列道:“臣在。”

趙禎瞇著眼,打量他半晌,幽幽道:“你是寡人欽點的狀元,定有一番高見,不知你是怎麼看?”

陳恪和趙宗績,同時不寒而栗,官家果然起了疑心,以為是他倆在背后搗鬼。

趙宗實兄弟冷笑起來,害人終害己了吧?我們最多折一個黃土埋到脖頸的老頭,你們卻要被官家厭惡了!

場中官員們,也聽出官家語氣的不善,龍有逆鱗,觸之者死!這個‘觸’,是碰都不能碰的意思……

方才還吵成一團的大殿中,突然變得針落可聞,所有人都等著陳恪如何回答。在明眼人看來,無論他支持哪一方,都沒有好下場……說《金縢》是真的,就在官家心中,坐實了陰謀家的形象。說《金縢》是假的,就更不得了了,純作死啊!

“怎麼,愛卿沒有看法麼?”趙禎畢竟是仁君,看到所有的壓力,全跑到陳恪肩上,又有些不忍,便想給他個臺階下去。畢竟這種怎麼說都是錯的時候,沒有看法,就是最好的看法。

“臣,有看法。”哪知陳恪卻一掃方才的迷茫,抬頭沉聲道:“首先要請官家恕臣妄言之罪!”

“這邇英閣中,本就是暢所欲言之地。”趙禎微微笑道:“但講無妨。”

“是。”陳恪一抱拳道:“啟稟官家,微臣的看法是,周公為武王祈福,作冊文藏于金縢之中,史上確有其事,然《尚書.金縢》一文,系后人之作無誤!”

這話稍有點繞,眾人想一下才明白,不禁暗暗佩服,這小子確有急智,這樣說確實可以兩全其美,只是,你得給出理由啊!堂堂狀元不能信口胡咧啊。

“哦?”聽了這個說法,趙禎也是眼前一亮,對相公們笑道:“今日真是大開眼界啊,又冒出第三種說法了。”

眾相公置身事外,不惹是非,自然樂得輕松,聞言笑道:“今年的經筵最有意思。”

“咱們且聽聽,他有何道理。”趙禎說著望向陳恪道:“狀元郎,得拿出真才實學啊,寡人可不喜歡東方朔。”

“臣自有實據。”陳恪朗聲道:“先說其為何系后人之作,因《尚書.金縢》中謂:‘公乃作詩以貽王,名之曰‘鴟鸮’。這首詩保存在《詩經》中,然《孟子.公孫丑》,引孔子曰:‘作此詩者,其知道乎?’顯然孔孟都不知道這首詩的作者是誰,可見《尚書.金縢》一文出現的時間,定然晚于孟子,也就是最早戰國時期。”

此言一出,眾臣無不恍然,是啊,如此明顯的漏洞,我們怎麼就忽略了呢?

他們都熟讀《尚書》、《孟子》,自然知道陳恪所言不虛,兩相驗證,便可證明此文絕非周公所作。

趙禎也點頭,但臉色已經不好看了。

“但周公作冊文于金縢,史上確有其事。”陳恪不想作死,緊接著便道:“臣拜讀集賢殿所藏《竹書紀年》中,有‘十四年、王有疾,周文公禱于壇墠作金縢。’一條,此乃來自古史官的原始記注,可證明確有不同于《尚書.金縢》的古《金縢》存在!”

“愛卿能讀懂《竹書紀年》?”趙禎驚喜莫名道:“聽聞愛卿一直在學習蝌蚪文,看來果有成效!”

《竹書紀年》,是晉朝出土的古墓竹簡,上面的文字是比小篆還古老的‘蝌蚪文’,人們只能大概辨認,是記載夏商周年間的史書,但其內容究竟如何,一直眾說紛紜,究其原因,便是對上面的文字吃不準。

其實陳恪哪能看懂古字?只不過《竹書紀年》一書,已被清朝那些訓詁狂人完全破譯,他看過他們的譯本。這次為了找到對付龍昌期的辦法,他抱著萬一的期望,到大宋的‘皇家圖書館’中,去尋找這本書。大宋朝書籍管理的水平實在高,很快便為他找到了《竹書紀年》的拓本。

陳恪抱回去研究了幾天,憑著超強的記憶連看帶猜,竟將周武王臨死前幾年的記載,都破譯了出來。

這才是陳恪這幾日一直在干的事兒。他雖然不是什麼好人,但實在太反感文字獄,所以構陷龍昌期這種事兒,他是斷然不會做的。

這種事是作不得偽的。趙禎馬上命人取來竹書紀年,讓陳恪現場翻譯,有歐陽修、司馬光、劉敞這樣的大家在一旁監督,只消幾條就能分辨出,他是胡說還是真能看懂。

半個時辰后,眾人心悅誠服的回稟道:“陳恪確實看懂了古篆文,他的翻譯應該不會有假。”對這些史學大家來說,只消陳恪領進門,他們日后就能看把全文都看懂,無非就是多費些時日罷了。陳恪自然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不可能撒謊。

解決了心頭大患,趙禎頓覺輕松,才感到肚子已經餓扁了,趕緊命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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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三三章 大師(上)

富相公一直冷眼旁觀,直到此刻才露出微笑。這個陳恪,富弼一直很關注,對其聰明才智從不懷疑,但總是無法放心,因為他太魯莽、太不計后果了。這樣的人,如何能托以社稷?

現在,看到他終于成熟了,富相公也放下心來。富弼捫心自問,就算自己,也沒本事把這件事情,處理到滴水不漏,但陳恪卻到了。

陳恪證明了周公作金縢確有其事——這是官家最關心的;又證明了《尚書.金縢》一文系偽作,這樣也洗脫了他構陷龍昌期的嫌疑。但同時,又坐實了龍昌期的淺薄無知……這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老頭,僅考證出《尚書.金縢》是偽作,便第三三三章大師(上)以此為證據,宣稱周公是奸臣。結果被陳恪用《竹書紀年》狠狠抽了一耳光。

這下子,龍昌期污蔑先賢的罪名固然不成立,因為畢竟之前大家都不知道《竹書紀年》的內容,可他對周公的態度,已經足以引起上至官家、下至群臣的反感,還想立地成聖?做夢去吧……

最妙的是,陳恪的發言始終圍繞學術問題本身,泱泱大氣、不惹是非。之前,他在讀書人心目中,不過是個才子而已,但憑此一役,已經可以升為大儒了!

雖然百姓都愛才子,但在士大夫眼中,那不過是個花頭,真正值錢的是大儒!道理很簡單,因為大儒可以解釋經典。他的話就是權威,不管你愛聽不愛聽。都得好好聽著……

“這算什麼?”走到他身旁,曾公亮捻須笑道:“可憐年年壓金線。卻為他人作嫁衣裳?”

“慎言,慎言。”富弼搖搖頭,但看向趙宗實的目光里,還是有掩不住的笑意……宴會上,待略略填飽肚子,趙禎終于忍不住問道:“陳愛卿。既然《金縢》是偽作,為何孔子還第三三三章大師(上)會將其收入《尚書》中?”這也是眾人想問的問題,作為春秋時的史官,孔子肯定掌握許多一手史料。不可能把一個根據史詩演繹的故事,寫到《尚書》中去。

于是殿中鴉雀無聲,眾人都等著陳恪解答。不知不覺中,這個年輕的狀元,在他們心中,已經成為大師級人物。

“哈哈哈,”趙禎笑道:“你小子,倒是謹小慎微,寡人早就說了,邇英閣中。言者無罪。”

“是,”陳恪恭聲道:“其實道理很簡單,因為今日傳世之《尚書》本身,就是后人所作的偽書!”

他的聲音不大,在眾人耳邊卻如炸雷一般。百官眾卿中不少人登時石化,也有不小心咬到舌頭的,有不小心掉了手中金樽的……總之是全都驚呆了。

《尚書》是什麼?那是儒家五經之一,整個儒學體系的根基!

這要是在明清,啥也別說了。直接拉出去喀嚓了事……

但這是在宋朝,在大家都認識到儒學式微,卻又不知該如何補救的時代。在這時,為了重新構造起一套管用的思想體系,讀書人懷疑一切,否定一切,早就把漢儒批得一文不值,甚至許多人都在懷疑先賢,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

饒是如此,陳恪拋出此驚人之言,還是嚇壞了滿堂百官,這是一種世界觀的崩塌啊……

《尚書》是一本記載虞、夏、商、周四代皇室文獻的書,關于三代最原始的資料,都是出自于《尚書》。大臣們言必稱三代,事必奉堯舜,已經成為他們的思維定勢了。現在陳恪卻說,《尚書》是偽書。你叫百官怎麼接受?

要不是他之前證明了《金縢》系偽作,只怕大臣們早就群起而攻之了,但此刻,大家都沉默了,必須要等他說出理由……

“愛卿,寡人是不是聽錯了?”趙禎笑笑道:“你說《尚書》也是后人偽作?”

“是。”陳恪點點頭,正色道:“至聖先師所作的《尚書》,已經被秦始皇燒掉了。后來幸存的版本也已經失傳了。”

他便將自己的理由,一條條道來……

其實陳恪今天,之所以敢屢屢語出驚人,皆是站在后世巨人的肩膀上。之前對《金縢》之文的考證是這樣,對《尚書》真偽的辨析,也是如此。

在儒家五經中,《尚書》殘缺最多,因而問題也最多。其真本在秦代焚燒詩書,以及秦末的戰火而亡佚了。西漢初年,曾在秦朝擔任過博士的伏生,傳出一個《尚書》殘本,先是流傳于齊魯民間,文帝時由晁錯筆錄,帶回朝廷。因為這本書,是晁錯用當時通行的隸書寫的,故而被稱為今文《尚書》。

不久,魯恭王劉余為了擴建宮殿,強拆孔子老宅,從墻里發現一部竹簡,經孔子后代孔安國辨認,發現是用古文字寫的《尚書》,故而被稱為古文《尚書》。自此之后,這兩個版本的《尚書》,究竟哪個是先秦的真本呢?復雜的爭端就此開始了。

在西漢,相信今文《尚書》的人,占絕對優勢,但到了東漢,形勢發生逆轉,經過鄭玄等經學大師的倡導,古文尚書日趨風行,今文《尚書》卻顯得黯淡無光了。到漢末魏初,古文派鄭玄的《尚書注》,不僅立于學官,而且風靡一時,伏生所傳的今文《尚書》,則由于失勢而流傳日少,到西晉永嘉之亂以后,就徹底失傳了。

不久,又出現了一部標榜為孔安國真本的偽古文《尚書》。這部偽書,不僅在短期內取得了和鄭注《尚書》並行的地位,而且越來越得勢,排擠了鄭注《尚書》。漸漸地東漢以來的古文《尚書》也失傳了。

換言之,不管到底古文《尚書》是真,還是今文《尚書》是真,到了三國時期,都已經失傳了……

那部成功上位的偽書,是東晉時,一個叫梅賾的史官獻出來的。它出現之后,很快就獲得了學界的信任,當時的大學者都曾替它作過疏。陳朝陸德明的《經典釋文》,以它為注音對象,唐代孔穎達的《五經正義》,也以它為標準注本。因此,從唐初到北宋末五百多年間,它一直被公認為先秦的《尚書》真本,無人懷疑。

然而,從南宋起,它的馬腳暴露了。最先發難的是吳棫和朱熹,他們察覺出了不妥,但沒有找到確切的證據。后來,元代的吳澄,斷然將伏生今文從偽古文分出,明代的梅鷟更找出了相當的證據,證明古文《尚書》是偽作。

但是嚴密鉤稽、決疑定讞,還得等待清代的訓詁狂人們,閻若璩、惠棟找出確鑿證據、辨析詳明,教偽書體無完膚,真相畢露。再后來,丁晏甚至將偽造《尚書》的真正罪人王肅都找出來,千古公案就此可以定論。

在陳恪原先那個時代,清華簡重見天日,證明古文《尚書》確系偽作,因此著實引起了一番轟動,陳恪也正是那時起了興趣,去看了閻若璩的《尚書古文疏證》和惠棟《古文尚書考》,雖然上輩子的記性沒有這輩子好,但總算還有些印象。

結果這一世,他在讀《尚書》時,總是感覺不爽……已經被證明是偽書,還得當真理去記憶,心里能爽就怪了。于是他一邊讀,一邊與閻、惠的觀點相印證,倒是別有一番樂趣。無心之中,對《尚書》的漏洞皆了若指掌。

再加上,他編《字典》練得一手訓詁學,又正好是宋人的短板……宋朝人認為訓詁是拾人牙慧,他們講究的是悟性!可在辯論中,訓詁學講是實打實的證據,讓你不得不服,無法爭辯!

其實陳恪原本的意思,只是搶戲而已……他起先是想把龍昌期的經筵攪合了,沒想到搶戲過于成功,結果接下來一個月的經筵,直接成了他的專場。趙禎宣布,整個八月,都由他主講《尚書偽經考》。

陳恪當時就無語了,我八月還要結婚呢……

趙宗績卻興奮到語無倫次,表示你結婚的日子,我會讓官家給空出來:“兄弟你可一定要爭氣,咱們現在不是干過龍老兒的問題了,是自己樹大旗啦!”

其實陳恪借著龍昌期的事情,將《尚書》打為偽書,就是想豎起自己的大旗。憑什麼你王安石、二程、周敦頤,明明還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東西,就敢開宗立派。我也寒窗苦讀十幾載,還有超越千年的頭腦,還有從阿拉伯源源不斷運來的世界智慧精華,為什麼不敢跟一把潮流?

就算不能一統江湖,至少可以拐帶一批信徒吧?不就能更深刻的改變這個世界了麼?

陳恪是真心要把這件事做好的,他夜以繼日、廢寢忘食的工作著。蘇家三兄妹也在全力支持著他……他們從小和他一起長大,自然對他這一套不陌生,三顆卓越的大腦,一起協助他,用細致精確的考證,將古文《尚書》之偽,無可辯駁的呈現在眾人眼前。當他連梅本《尚書》的作者是王肅,都考證出來時,那些儒學大家、公卿鴻儒們,除了像小學生一樣聽著,還能作甚?

不過陳恪也知道,過猶不及的道理,他對《尚書》中剝離出來的今文《尚書》,只表示肯定也有問題,但哪一部分是真、哪一部分是假,沒有給出定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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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三三章 大師(中)

汝南郡王府中。

趙宗實最近很不爽。這也難怪,他辛辛苦苦請來了龍大師,又費盡心機搭起臺子,實指望能效劉盈請‘商山四皓’出山之舉,讓龍大師好好表演一番,令官家和諸相公明白天下人心,都在自己這邊。

誰知道,鬧到最后,竟讓那個陳恪徹底搶戲,所有人都聽他講起了《尚書偽經考》,而且一講就是一個月!而且自己還得老老實實聽著!

他的養氣功夫再好,也受不了這份折磨,索性便以要侍奉父親為由告了假,自此閉門不出。不過他也不是瞎編的,老王爺趙允讓已經臥床半年,太醫說,他只怕熬不到開春了……

這讓習慣了凡事有父親做主的趙宗實,感到莫名的惶恐……

“弟弟,”趙宗懿出現在他身邊道:“武陵先生后天就要離京了,你看明天是不是宴請他一下。”

“你代我宴請一下吧。”趙宗實提不起興趣道:“我不宜出門。”

“這樣難免會讓人齒寒。”趙宗懿輕聲道:“還是送一下吧,不看僧面看佛面,文相公的面子總要給的。”

“……”聽了這句話,趙宗實才緩緩點頭道:“好吧。”

“還有,韓相公讓人傳話來說。”趙宗懿道:“朝廷下一步的重點,將是河工。你和宗祐要多多關注這方面,以免官家突然問起來。”

“嗯。”趙宗實點點頭,望著窗外蕭瑟的秋景,喃喃道:“這小妾樣的鬼日子,何時是個頭?”

“快了吧……”趙宗懿輕聲安慰道:“父親說,不會帶著遺憾瞑目的。”

“哦?”趙宗實眼前一亮,旋即意識到自己的表情不妥,忙沉下臉道:“父親什麼意思?”

“等那天,你就知道了。”趙宗懿嘆口氣,不願再說下去。

王安石府就在城北司馬光府對門。先前。王安石寫信央司馬光為他尋一處宅子。只有一個要求‘但比鄰焉’。

家人不太理解,汴京城這麼大,為啥非得跟司馬光當鄰居?王安石淡淡道:‘擇鄰必須司馬十二,此人家居,事事可法,欲令爾曹有所觀效焉。’司馬光排行十二,故而朋友稱為司馬十二。古有孟母三遷之教,今有王氏擇鄰而居,皆乃智者所為。

府上是一座三進的院子。前進為客廳和客房,二進是王安禮、王安上、王雱、王旁讀書起居之所,后院則是王安石夫婦並么女的住處。

此刻,王安石在衙,叔侄四個則在各自房中讀書。

東廂房是王雱的書房兼臥房,此刻他卻不在桌前,而是直挺挺的躺在床上,望著房頂發呆。

正在神游之際。王雱突然感到腦門一痛。哎呦一聲坐起來,便看到自家妹子倚在窗邊,手里捧著一把紅紅的棗子,正朝自己咯咯嬌笑。

“沒輕沒重,很痛的,”王雱從床上摸起一粒棗子,佯怒道:“不信你試試。”

“好男不跟女斗的。”王荁笑著把那捧棗往他面前一送道:“后院的棗樹上,結了紅紅的一樹。我好容易才摘了這些呢。”

“放桌上吧。”王雱平日里和么妹感情極好,但今天就是懶懶不想起身。

“誰說要給你了。”王荁撅起小嘴道:“我去給二哥去。”

“別,”王雱趕緊起身,笑著把妹子讓進屋道:“要讓王旁知道,定會板著臉說,女子家的,爬上爬下。成何體統?”他學王旁的模樣語氣,竟是惟妙惟肖,逗得王荁捧腹直笑。

王雱掏出潔白的手絹將棗子細細擦了,一顆顆遞給王荁道:“以后這種事,還是叫哥哥們來做,你當心摔著。”

“可你們倆一個讀書一個發呆。”王荁輕輕咬口棗子,甜的她直瞇眼道:“我哪敢勞煩?”說著笑嘻嘻道:“哥,你發啥呆呀?”

“沒發呆,我累了,歇歇。”王雱干咳一聲道:“這就準備看書了。”

“我見你心神不寧,怕。”王荁搖頭道。

“你這丫頭,”王雱苦笑道:“我怎麼就心神不寧了?”

“那天父親從經筵回來,講《金縢》之辯,講《尚書偽經考》,”王荁笑道:“我發現從那開始,你就不寧了。”

“……”王雱下意識想否認,但在妹妹滿是笑意的注視下,他終究投降道:“你說我為什麼不寧?”

“通常來講,你只有自知闖了禍,卻又拉不下臉來道歉時,才會這樣。”王荁笑吟吟的打量著兄長道:“估計,那金縢的事兒,是哥哥鬧出來的吧?”

“瞎說,我哪有那本事。”王雱搖頭道。

“哥哥的本事大著呢。”王荁笑嘻嘻道:“小聖人可不是白叫的。”王雱性極敏悟,未冠即著書數萬言,飲譽朝野,時有‘小聖人’之稱。

至于所謂‘大聖人’,自然是他爹王安石了。新學黨人皆知,大聖人是個只重大事、一心光明之人,其之所以能揚名聚黨,成為一股不容忽視的勢力,皆靠這個兒子在背后謀劃。

王雱此生,不信鬼神先賢,只信一個人,就是自己的父親,王安石。在他眼里,父親就是活著的聖賢,是天上降給這大宋的救世主。在他看來,聖賢、救世主自然要永遠光明,不能跟任何陰暗的東西沾邊。可一味光明能成什麼事?最多只是一個龍昌期而已。

還是得擁有天大的權力,才能將父親的經天緯地之才施展出來。但權力不會自己送上門來,是要精心謀劃,一步步去爭取的!

他對自己的定位,就是為父親掃平一切障礙,將父親送上權力巔峰的護法大將軍!

王安石之所以接受三司度支判官的任命,就是他與章惇密謀后的結果。既然官家注定無子,有想法的人們,就不得不站隊了,而且站得越早越好……大宋朝能不站隊的,除了已經在頂峰的相公們,就只有無欲則剛的孤臣了。

王雱對章惇選擇趙宗績沒有異議,兩人性格相近,都是那種自視甚高、不肯按部就班之人,所作出的抉擇自然也相似。那廂間,想投靠趙宗實的人,能從宣德門一直排到南熏門,有許多,甚至是幾十年的老關系。他們現在才去排隊,怕連殘羹剩飯都吃不上。

所以寧肯冒險點,把寶押在趙宗績身上。盡管這小子看著沒啥希望,但出使遼國、清查京營的差事,都辦得十分漂亮,絕對能體現實力。都不是官家親生,憑什麼非要選擇趙宗實?相信有他們新學黨人的幫助,還不一定鹿死誰手呢!

因此在王雱看來,他父親一進京,苦盼援兵的趙宗績,就該巴巴的過來套近乎。誰知那位小王爺,就從來沒露面,什麼事都是通過姓陳的傳話。

想象和現實差距太大,讓王雱心里窩火,不由對趙宗績看低了三分。在他看來,劉玄德三顧茅廬,才有了三分天下的本錢。自己父親的才能,不是孔明可比,且已經主動來到京城,你個趙宗績卻如此傲慢,這哪是成大事的表現?

興許在王少爺看來,得給他爺倆當孫子的,才是成大事者吧……

王雱本想冷眼旁觀來著,但是龍昌期威脅到王安石的地位,讓他不得不提前出手。起先他以為,自己把龍昌期的弱點,告訴了陳恪,趙宗績一定會趕緊布置的。誰知道左等右等,人家根本沒動靜,王雱自覺明白了——原來事情都壞在那個陳狀元身上!

回想到跟他講這件事時,這家伙那一臉苦瓜相,王雱就篤定,這是個嫉賢妒能的繡花枕頭。雖然文章做得好,但經世的東西肚里一點沒有,又不想被父親搶去趙宗績頭號心腹的位子,所以才故意隱瞞不報!

好在他從來不信任別人,在告訴陳恪的同時,自己也著手準備,暗中發動新學黨人起來攻擊龍昌期。他心里憋著勁兒,想要來一次臨危救主,讓趙宗績感受到,誰才是他真正的依靠,然后把姓陳的有多遠踢多遠!

然而當父親將經筵上發生的事情,講給他聽后,王雱立刻意識到,自己差點壞了大事。而那位自己認為是繡花枕頭的陳學士,所展現的手段,著實比自己高明太多了。

這讓從來全天下老爹第一、自己第二的王雱,感到深深挫敗。更要命的是,經此弄巧成拙之舉,王家與趙宗績、與陳恪的關系,必然出現裂痕,必須要及時修復,否則雞飛蛋打。

可是,王雱這輩子還沒跟人認過錯。一想到要去跟陳恪道歉,他就頭大如斗,結果在家里躑躅了好幾天,也沒邁出門去。

王家父子說話,從來不避內眷,所以王荁從飯桌上聽到的信息,便猜出兄長此刻的心事。

“怪不得爹爹說,你要是個男孩子,”王雱服了,笑道:“肯定可以成就一番大事業。”

“女孩子就不行麼?”王荁卻不服氣道:“古往今來,也有很多有本事的女人呢。”

“好好好,你厲害,”王雱苦笑道:“請問本事妹妹,對哥哥有何指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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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23 00:35:44 |只看該作者
第三三三章 大師(下)

“我哪有什麼好辦法,”王荁擺弄著緞子般發辮道:“只是你男子漢大丈夫拉不下臉來,我一個小女子卻沒那麼多顧忌。”

“你要干什麼?”王雱瞪大眼道。

“替你去道個歉啊。”

“別瞎胡鬧,一個姑娘家家的,跑去男人家成何體統?”王雱大搖其頭道。

“我哪會直接去找他?”王荁搖頭笑道:“我可認識他夫人的……”

“你是說……”

“沒想到,蘇小妹竟是他的未婚妻。”王荁美目中,透出復雜的光道。在江寧時,兩位才女曾有一面之緣,彼此還頗有些惺惺相惜哩。

“是啊……”王雱面色有些難看道:“可恨老蘇還說她沒有夫婿,害得父親出了丑!”

“許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吧。”王荁有些遺憾道:“那真是個宛若天成的女子,不能娶來當嫂嫂,實在是可惜。”

“大丈夫何患無妻。”王雱哼一聲道:“我定要娶一個,比蘇小妹還出色的!”他終究是個十六歲的少年,這一句暴露了,他對陳恪惡感的由來。

距離八月十六的婚禮,還有三天時間,新郎官卻毫無覺悟的與兩位大舅哥,並若干同鄉官員,來到位于馬行街的四川會館……此時會館還不像明清那樣流行,是陳恪提議青神財團出資興建,以便四川的讀書人和商人來京時居住。

如今青神財團財大氣粗。這四川會館自然修得泱泱大氣、規制宏大,為三路九個套院。房屋六十多間,並有一座大花園。除了住宿之外,館中還建有文昌閣,供奉司文運的文昌帝君。還有鄉賢祠,供奉全川先賢,供每年正月同鄉團拜祭禮。

不用說。這都是陳恪的主意,他把后世會館的經驗,全都搬了過來。為的就是增強蜀人的凝聚力。

不過今天,他是以客人的身份,造訪住在這里的武陵先生。

遞上名帖。龍昌期的學生們,才知道這個與二蘇同來的大個子,就是讓老師鎩羽而歸的陳仲方。雖然向日以他為傲,但現時難免怒目相向。

陳恪心中暗嘆一聲,邇英閣的經筵較量,固然讓自己名揚天下,可這場蜀人內戰,也著實讓鄉黨們搖頭……前面便說過,因為歷史的原因,宋朝的四川人在外。向來同氣相生、抱團打天下。陳恪卻在全國最高的講堂中,讓同為眉州人的老前輩、蜀人的驕傲顏面掃地……要是事后還不妥善補救的話,未免給同鄉留下不惡劣的印象。

這可是個大問題,因為陳恪是知道歷史的,在十幾年后。政治斗爭最激烈的時候,朝堂上都是以地域劃分陣營的。以拗相公為首的南方人,以司馬牛為首的北方人,和以大蘇為首的四川人,掐得不亦樂乎。

只是以蘇軾那坑爹的政治能力,蜀黨總是被掐的那個。可現在自己出現了。大舅子自然要退居二線,未來蜀黨的領袖,陳恪自然當仁不讓。

好吧,現在說這個還太早,不過陳恪不能讓龍老頭這麼回去,不然他的徒子徒孫們,還不在鄉人面前噴死自己?

所以陳恪今天的態度是恭謹的,脾氣是溫順的,任憑龍老頭的弟子橫眉冷對,依然面帶微笑。

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陳學士如今名冠天下,又有誰敢將他拒之門外?

于是弟子們將他請入客堂,然后到后面稟報老師。

龍昌期一向精神矍鑠,但這次給他的打擊不小,從經筵一回來就病倒了,這才剛剛好轉,就強撐著要回鄉,不想在這京城多待一天。

此刻,老先生正在弟子的服侍下喝藥,聽聞陳恪來訪,不由僵住了。

“要不,讓他走吧。”弟子輕聲問道。

“荒唐。”龍昌期回過神道:“人家敢來,咱卻不敢見?大把年紀長到狗身上了麼?”說著顫巍巍起身道:“更衣!”

伴著篤篤的拐杖聲,白發蒼蒼的龍昌期,出現在眾人眼前,僅隔半月而已,老先生的精氣神看起來已大不如前。

“鄉黨晚生拜見龍陵先生。”陳恪和眾同鄉趕緊起身行禮,行的是晚輩見長輩的大禮。

“不敢。”龍昌期還是比較有個性的,竟還禮道:“草民見過學士大人。”他故意只說陳恪一個,是告訴二蘇他們,我不針對你們。

“老先生折殺晚生了。”但陳恪在官場上,也有些時日了,早就練就了一套水磨工夫。只見他恭聲道:“在你老面前,我們都是后學末進,誰也稱不得大人。”

“長江后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換舊人。”龍昌期伸手請陳恪坐正位道:“老朽這個敗軍之將,安敢在大人面前言勇?”

“唉,”陳恪堅決不坐正位,只在東面的一溜椅上坐下,嘆氣道:“老先生這話,就像剜晚生的心一樣。”

見他不坐,龍昌期便自己坐下,淡淡道:“難道不是事實麼?”

“老先生的學養,比晚生深厚太多太多,只是那《竹書紀年》已經在民間失傳,只有皇宮中還保存著。”陳恪肅然道:“你老一生在野,自然無緣一睹,晚生則正是集賢殿修撰,機緣巧合,看到了這本書,所以才偶有所得。”說著正色道:“有道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但不能說,寸就比尺長。”

陳恪為何要帶這麼多同鄉來,就是為了當著他們的面說出這番話,給老先生順氣。

龍昌期活了九十歲,怎會不明白他的意思?雖然面上不動聲色,語氣卻緩和了許多:“學士不必安慰我,這次來京里才知道,老夫確實坐井觀天了。”

“老先生休要自我否定,”陳恪嘆口氣道:“其實咱們大宋朝的讀書人,都實在坐井觀天。既不知先秦百家,更遑論上古三皇。又不知山外有山,海外有陸,天下還有若干絲毫不比咱們差的文明。”

“哦?”人因無知而妄自尊大,宋朝人也有這個毛病,總以為華夏之外皆夷狄,而夷狄有什麼學問?無非就是獸語鳥言罷了,龍昌期也不能免俗。不過對陳恪所言‘既不知先秦百家、更遑論上古三皇’,他還是很贊同的。所以沒有立即反駁。

“老先生不信,可以在京城盤桓數日。”陳恪笑道:“晚生從海外請來的學者,買來的圖書,已經抵達大宋,估計用不了十天半個月,就能進京。他們到底有沒有料,到時一看便知。”

龍昌期頗為意動。中國人對‘先進’的東西,是最樂于學習的,甚至能輕易拋棄自己的傳統,這一點宋朝人也不例外。但是也只是稍稍意動,他搖搖頭道:“老朽后日就動身離京,怕是看不到了。”

“現在不能走。”陳恪斷然道:“晚生會一點歧黃之術,觀老先生年事已高,從蜀中千里迢迢而來,已是元氣大虧。之前,是有一股虛火頂著,故而一直面色紅潤、聲音洪亮。這會兒,已是賊去樓空,精氣神都衰弱到極點了。”頓一下,他懇切道:“此時,老先生最需要的是靜修調養,我再開個方子,你老服用一冬,明春即可復原。若是強要動身的話,馬上就天寒地凍了,加上路上顛簸,怕是撐不住的。”

這也是陳恪最擔心的,因為他記得歷史上,這老頭就是在回去的路上掛掉的。要是讓歷史重演的話,這筆賬非得算到自己身上!

是以為了留住他,陳恪是實話,好話、歹話都說了,龍昌期還沒怎樣,他的學生們先擔心起來,勸道:“老師,就聽陳學士的吧,路上有個好歹,弟子們可沒法交代……”

任憑眾人如何勸,龍昌期只淡淡一笑道:“九十老翁何所懼?我已經說了要走,怎麼能隨便改呢?”

“計劃趕不上變化吧?”陳恪聽出有門,陪笑道:“你老之前哪知道那些西洋學者、還有大食書籍會來到汴京啊。而且看不到《竹書紀年》你老會甘心麼?”

“……”這最后一句,撓中了龍老兒的癢處,他不禁嘟囔道:“無非就是那麼些事兒罷了。”

“大錯特錯,”一旁的蘇軾插言道:“現在歐陽公專心破譯此書,雖然還沒完成,但僅就目前的結果,便令人無比震驚。”

“哦?”學者,畢竟還是要用學術來勾住的。

“譬如我們之前,一直以為,上古三皇是和平禪讓的。然而《竹書》上卻記載說:‘昔堯德衰,為舜所囚’,還說‘后稷放帝朱于丹水’。”后稷是舜的親信,所以按《竹書紀年》上的記載,是舜監禁了堯,流放了堯的兒子,才登上王位的,哪里有什麼禪讓?

“所以《韓非子.說疑》一言以蔽之:’舜逼堯,禹逼舜,湯放桀,武王伐紂,此四王者,人臣弒其君者也!’”蘇軾越說越興奮道:“老先生,不把這些事兒弄明白了,你怎麼可以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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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三四章 宜男花正好 (上)

陳恪翻譯《竹書紀年》,絕不只是為了證明‘金縢’確實存在那麼簡單,他的真實目的,其實是顛覆讀書人的理想國,即所謂的‘三代之治’!‘三代之治’是漢儒所提出的觀念。三代,指中國最早三個統一政權——夏、商、周。漢儒們認為,夏、商、周是中國治理得最好的三個典范朝代,‘三代’的政治形式是最有利于國家安定和人民幸福的。

‘三代’之時帝王的道德人品和治國態度,乃是后世帝王的楷模。當然不包括夏桀、商紂、周幽王三個末帝和其他個別昏庸君王……因此,士大夫們喜歡言必稱‘三代’,將之當做一種政治理想國來作為當世的參照標準。他們認為只要君主效仿三代帝王,尤其是夏禹、商湯、周文這‘三王’的道德操行、政治理念,社會的一切弊端就會迎刃而解。但事實上,‘三代’,尤其夏、商兩代,並沒有可靠的信史留下,因此所謂‘三代’之治,很大程度上只是古人的一種想象。

之所以會造成這種情況,除了年代過于久遠,史料湮沒于戰亂之外,還離不開一位偉人的貢獻。那便是傳說中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英明神武、光耀千古、威而不猛、萬世師表的孔老夫子!孔子生活在東周,那時候算是三代末年,作為歷史最悠久魯國的史官,還能看到三代的真實史料,知道上古時代根本不像傳說的那麼淳樸,而是與后世宮廷政治一樣的血腥。

但孔夫子滿眼望去,天下禮崩樂壞、綱常淪喪、諸侯混戰不休、百姓如豬狗一般,泱泱神州哪里還有樂土?作為周公的信徒,孔子自然痛苦不堪,他為了宣傳古世的‘大道之行,天下為公’,與今世的‘禮崩樂壞’相比較。喚起諸侯尊王復禮之心,不惜篡改古史,搞什麼‘一字褒貶’、‘為尊者諱’等等,也就是傳說中的‘春秋筆法’!

不管當時孔子的初衷如何,后世所謂的‘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歷史是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都是從他這里學來的。歷史的真相便隨著人們的需要被隨意篡改,面目全非……所以孔子才痛苦的嘆息道:‘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但無論如何。所謂三代之治。其實就是孔子為了引導人們向善,而美化出的一個烏托邦。后來又漸漸成了人們無法解決問題時,逃避現實的避風港。更進化為阻礙一切改革,一切變化的攔路虎!春秋筆法誤我華夏,絕非妄言哉……而《竹書紀年》是一部西晉時。從魏安釐王墓中出土的編年體史書,所以能夠避過秦始皇挾書令導致的焚書運動。

它記錄了從夏朝到戰國之間的重要歷史事件,其翻譯成功,將夏朝到戰國時期歷代所發生的血腥政變和軍事沖突,毫無保留的展示在人們面前,造成的沖擊可想而知。譬如,儒家著名的‘伊尹放太甲于桐宮’段子,說當初商王太甲無道,被宰相伊尹放置桐宮。

太甲三年改過自新,伊尹又將其迎立為帝,交還國政。太甲復位后,沉痛接受教訓,成為了一個勤政愛民、勵精圖治的聖君。在孔子描述的這個故事中,伊尹高風亮節、太甲浪子回頭,皆是萬代楷模。和諧的不得了。

然而,根據《竹書紀年》記載——伊尹放逐太甲后,自立為王,七年后,太甲潛回殺掉篡位的伊尹。並改立伊尹的兒子伊陟和伊奮繼承伊家……哪有什麼聖君賢主?還不是一樣的陰謀暴力!所以《竹書紀年》不僅是對人們歷史知識的沖擊,更是對儒家所構建的‘三代之治’理想國的動搖!是動搖。不是摧毀。

畢竟陳恪也不知道‘清華簡’埋在哪兒,無法為《竹書紀年》提供佐證,在史學上,可是孤證不立的……而且那些學了一輩子儒家的士大夫們,豈是那麼容易就放棄信仰、否定先賢?那跟自我否定、乃至自我毀滅有何區別?事實也確實如此,《竹書紀年》在出土后,傳承了六百多年,終在南宋亡佚。

其原因完全可以想象出來,就是其內容被翻譯出來后,與儒家史學體系沖突極大,理所當然地為儒學家們視為異端,不遺余力的湮滅掉了!但陳恪用了很巧妙的一招,讓士大夫們集體噤聲——他以無可辯駁的考證,證明了《尚書》系偽作。將金縢存在的依據,系于《竹書紀年》之上,繼而與大宋朝皇統傳承的正義性聯系起來。

除非大宋的士大夫們,能找出別的證據,證明金縢確有其事,否則誰都不敢說《竹書紀年》半個不字。而且在歷史上,《竹書紀年》的亡佚,是發生在南宋,那時候,二程的理學已經被朱熹發揚光大,儒家基本一統江湖,才有資格順昌逆亡。但在北宋儒家思想混亂,山頭林立之秋,也給了所謂異端存活的空間。

陳恪希望這本書,配合自己對《尚書》的否定,動搖人們對上古三代的認知,只需要撕開一個口子、嵌入一個楔子,自己便可藉機重新解釋經典,為大宋朝構造出一個新的思想體系來!干翻他娘的程朱理學!不過他也知道過猶不及的道理,所以只是將破解《竹書紀年》的鑰匙,教給了這個時代的大儒們,由他們來發現那個完全不同的真實世界!

在沒有意識到這件事有多可怕之前,所有人都無法拒絕這份邀請,龍昌期也不例外……最終,老先生被一眾同鄉后生挽留下來,雖然沒接受朝廷賜予的五品官職,但同意以布衣之身參與到《竹書紀年》的編修工作中。陳恪想將自己的外宅空出來,作老先生在京城頤養之所,但被龍昌期拒絕了。龍老兒對陳恪,不可能沒有怨氣,但見對方以天子近臣、名儒之尊,如此客氣的向自己賠不是,給自己挽回顏面,為自己開方抓藥。

人心都是肉長的,一個后輩能做到這一步,他個老頭子豈能繼續橫眉冷對下去?所以老先生拒絕的理由,是自己喜歡熱鬧,住在會館中,可以多親近同鄉后輩。也算沒讓陳恪下不來臺……“這一關,算是過去了。”

回去的路上,陳恪在馬車上長舒口氣道。“你真是變了,”蘇轍微笑道:“放在以前,萬不會吃這份委屈的。”

“想做事,就不能由著性子,是龍也得盤著,是虎也得臥著。整天張牙舞爪的,是做不了正事的。”陳恪說著望向蘇軾道:“這也是說你呢……”

“嘿……”蘇軾不好意思的笑了。回到京城,加入文化圈子,才高八斗的蘇子瞻自然如魚得水。每日里,于紙醉金迷中吟風弄月,揮灑著無窮無盡的才華,享受著前所有為的尊崇。

與之前那些孤傲的才子不同,蘇軾雖有李太白之風流,勝曹子建之敏捷,卻氣質平和、為人豪邁、待人坦誠親切,因此很快在京城擁有擁躉無數,無論是士子文人、還是歌伎樂女,都真心喜愛這位大才子。尤其是陳恪準備改走穩重的學術路線,基本不再光顧名妓們的生意,也不大填詩作詞后,更是沒人和大蘇爭風月班頭的名號。

甚至于,他還遇到了昔日相熟的名妓,寫帖子邀請自己攜大舅哥光顧的糗事。陳恪不禁暗暗感嘆,汴京風月的變化真是太快,才幾年不走馬章臺,便被妓女們當成了引玉的磚頭……陳恪沒有一點嫉妒,因為大舅哥本來就是光耀千古的天皇巨星,光芒豈會被自己掩蓋?

只是他偶爾聽說,蘇軾在外說話言語無忌、行事放浪形骸,頗有些得意忘形之態,因此出言提醒。不過蘇軾正在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之時,覺著人生啊,怎麼能這麼美好呢?他苦惱的是,今晚到底該赴翠微居云仙兒的約,還是到汴河畫舫上為張師師畫像。是不會把陳恪的忠告聽進去的……陳恪正要再婆媽幾句,馬車停了,陳義掀開車簾道:“大人,綺大家在外面。”

“你們先回去吧,”陳恪從遼國回來后,一直忙于搞定兩邊岳家,幾乎忘了這位紅顏。在蘇家兄弟的怪笑聲中,陳恪下了馬車,便見綺媚兒穿著一襲華麗的八幅羅裙,腰間數十道細褶,每一褶一道顏色,搭配得既淡雅,又別致,裙邊一二寸寬的地方,滾了大紅的花邊,看上去很醒目。她還梳了一個別出心裁的高高的發髻,一朵嫣紅的玫瑰斜插其上,俏生生站在街旁,便令周圍的一切都黯然失色。綺媚兒一如往日,面帶魅惑眾生的笑容,朝陳恪輕輕點頭。

“想不到在這兒碰上。”陳恪走過去。“可不是碰上的,人家是巴巴的來等公子。”綺媚兒笑著挽上他的手臂。陳恪的胳膊稍稍一僵,旋即恢復了正常。可這一下,便被心思敏感的女人感覺到,她黯然收回手道:“忘了公子的身份,今日不同往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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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三四章 宜男花正好 (中)

“確實不同往日了,多少雙眼緊盯著,就盼有機會尋趁我呢。”陳恪點點頭,正色道。

“是這個理……”綺媚兒笑容將要枯萎之際,陳恪突然伸出手,一把攬住她滑如緞子的纖腰,放聲大笑道:“不過那又怎樣呢?汴京城里,誰不知道綺媚兒是我陳三郎的女人?!”

綺媚兒的一顆芳心,被他弄得忽上忽下,化成一汪春水,千嬌百媚的橫他一眼道:“討厭……”

臨街的遇仙樓上,綺媚兒已經訂好了單間,酒菜傳上,兩人相對而坐,四目交匯,陳恪看得到她眼里的憂傷。

陳恪端起酒杯,輕呷一口,將剩下的半杯送到綺媚兒面前:“喝了它,你就是我的人了。”

綺媚兒雖然滿腹心事,卻被逗得撲哧一笑,道:“公子還真是百無禁忌,連我這樣的女人都敢要。”

“怕什麼,不管你原來是干什麼的,”陳恪淡淡道:“跟了我,就與過去徹底了斷了。”

“還道公子變成謙謙君子了,原來還是一樣的霸道。”綺媚兒聽他似乎話里有話,苦笑道。

“人若常改,非病即亡。”陳恪淡淡道。

“人若常改、非病即亡……”綺媚兒重復著這一句,目光越過陳恪,望向窗外的馬行街,此刻黃昏,西洋給街上的幌子、行人,都鍍上一層金色。她輕輕點頭道:“是這個理。”

陳恪輕嘆一聲,拿起另一只杯子,斟滿道:“這一杯,多謝你幫了我大忙。”

綺媚兒卻還是不接,搖搖頭道:“那不是件讓人愉快的事情,何況我的姐妹,終究還是沒逃了他們的毒手。”

“唉……”陳恪低聲道:“抱歉。”

“不關大人的事,此事已了。也休要再提了。”綺媚兒強笑一下。輕聲道:“媚兒今日來,一是恭賀公子新婚大喜,二是向公子辭行的。”

“你要去哪?”陳恪有些意外。

“不知道,”綺媚兒搖搖頭,幽幽道:“可能去杭州、也可能去更遠的地方。”

“怎麼突然想走了?”

“一直有這個念頭。”綺媚兒輕嘆一聲道:“無奈不是自由身,如今總算可以做些自己想做的事了。”

“他們真能放過你?”陳恪不信道。

“賣身總有期限,到期了自然可以離開。”綺媚兒笑笑道。

“不對。”陳恪皺眉尋思片刻道:“你是騙我的,他們不會放過你。”

“沒有。”綺媚兒搖頭笑道:“如今上頭人全換了,難免會松弛些。”

“能脫身太好了。”陳恪點頭道:“女孩子做這行。太危險。”

“是啊,不是誰都像大人這樣惜香憐玉的。”綺媚兒目光復雜的望著陳恪道。

“主要是你沒有對我做任何不利的事,”陳恪自嘲的笑道:“其實簾子外面,有兩張手弩對著你……”

“這是應該的。”綺媚兒徹底明白,對方早就洞悉了自己的身份。她黯然道:“我之所以什麼都沒做過,是因為之前大人在他們眼里還不重要。”

“其實我一直等著,你的美人計,準備將計就計來著。”陳恪苦笑道:“誰知道自己還不夠格。”

“是大人不想要。”綺媚兒幽幽望他一眼道:“只要大人點個頭。奴奴今晚就可以給你。”

“做了我的女人,一輩子都得跟著我。”陳恪笑道:“你要是願意,我就點頭。”

被他反將一軍,綺媚兒咯咯笑道:“那汴京城里多少行首,都和公子一度,公子娶得過來麼?”

“不一樣的,”陳恪搖搖頭道:“我給她們填過詞了,公平交易。兩不相欠。”

“公子……”綺媚兒被戳心最隱秘、最柔軟的地方,眼圈一下紅了。她和陳恪認識以來,沒有向陳恪求過一首詞,這固然有她不在乎花魁虛名的原因,更重要的,還是她那份難以釋懷的情絲……

“那公子也為我填一首詞吧……”綺媚兒強忍著淚珠,澀聲道。

“我已經不填詞了。”陳恪搖搖頭。正色道:“我現在改走學究路線。”

‘噗……’綺媚兒被他逗得破涕為笑,伸手輕捶道:“這是你自己不要的,回頭可別后悔。”

“我不求一夕,要的是你一生。”陳恪目光火辣的盯著她道。

“……”綺媚兒剛綻放的笑容,又一次斂去,垂首道:“不行。”

“那我等你想通了。”陳恪站起身,低聲道:“我會給你留一間屋的。”

“大小不論,但要緊靠公子的房間。”綺媚兒笑了,長長的睫毛上,卻分明沾著淚水。

“一言為定。”陳恪道:“如果你改變主意,現在就可以跟我回去。”

“……”綺媚兒緊咬著下唇,酥胸微微起伏著,卻依然搖頭。

“那麼保重。”陳恪點點道。說完,便掀開門簾,下樓去了。

陳恪一走,綺媚兒仿佛失去了力氣,倚在欄桿上,望著他登上馬車,便無聲的飲泣起來。

哭了好一陣子,她端起桌上的半杯酒,雙手舉在唇邊,顫聲道:“公子,媚兒今生今世,都是你的人……”說完,一飲而盡,然后趴在桌邊,痛哭起來。

正哭到傷心處,突然感到有一只手,搭上自己的肩頭,她悚然起身,另一手便抽下頭上藍瑩瑩的簪子。

下一瞬,卻僵住了。

只見那人,竟是應該走了的陳恪。

“不是我逼你的,是你自己喝得啊。”陳恪笑吟吟道:“媚兒,隨為夫回家去吧。”

綺媚兒愣怔在那里,檀口微張,兩只手不知該放在哪里。

陳恪搶下她手的簪子,丟在桌上道:“這玩意兒能亂舞劃麼?不小心戳到我,你可就成小寡婦了。”

綺媚兒這才回過神來,猛然搖頭,脫口而出道:“我是皇城司的女間……”

“廢話。”陳恪笑道:“我早就知道了。”綺媚兒神出鬼沒。卻總能對他的行蹤了若指掌。且對京城發生的事情,也好像無所不知。雖說妓女向來消息靈通,但想要事無巨細,洞若觀火,卻只有皇城司能做到。

“其實我今天來找你,也是奉了上面的命令。”綺媚兒定定望著陳恪,緊咬朱唇道:“他們想讓我跟了你,日后好掌握你的情況。”

“我知道。”陳恪點頭笑道:“這不正好麼,咱們將計就計。”

“我。我是他們訓練出來的女間,女間啊!”綺媚兒都要錯亂了,這什麼人啊,連檢間諜都不嫌棄:“你願意讓自己的妻兒,跟一個間諜生活在一起?”

“哈哈哈……”陳恪放聲大笑,壓低聲道:“間諜的前提條件,就是隱蔽身份,又有像你這樣唯恐別人不知道的麼?”

“我不想做對不起你的事。”綺媚兒淚珠子劈里啪啦掉下來。

“這不就結了。”陳恪輕嘆一聲。坐下來。把她摟在懷里,伸手撣去淚珠道:“我已經深陷朝爭不可自拔,只怕日后也會越陷越深,皇城司、趙宗實、將門、甚至還有更多的人,都會想方設法往我家里送人。你不願進我的門,別人就會頂上,而且不會像你這樣,告訴我自己的是間諜。到時候。我才是寢食難安呢……”

“公子……”綺媚兒冰雪聰明,已經有些明白了:“你是想讓我,當個又瞎又啞的間諜,對吧?”

“瞎說,這麼靚的小妞,怎麼能又瞎又啞呢?”陳恪笑道:“你還可以幫我,把那些家伙的奸細。統統弄得又聾又瞎,這對你來說,是小菜一碟吧。”

“那是自然。”綺媚兒笑道:“媚兒是大名府人氏,年幼時父母便過世了,被狠心的二叔賣入翠香樓,不想,那竟是皇城司開的買賣……從小,他們就教我如何做個好間諜,”說著一吐小香舌道:“只可惜,遇上了公子,就什麼都忘了。”

“哈哈哈……”這馬屁拍得陳恪通體舒泰,大笑起來道:“咱們回家再說,何苦在這里聊天呢。”

“公子……”綺媚兒面色鄭重起來,她咬破手指,點在自己額頭道:“蒼天在上,厚土在下,我綺媚兒向滿天神靈、四方鬼狐發誓,今生今生若有半分對公子不忠,便教我立時粉身碎骨,死后永墜阿鼻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宋朝人對待誓言,可不像后人那樣隨便,他們是相信有報應的。

那一點血紅,映在她雪白的額頭上,是那樣的醒目。

不過綺媚兒終究沒有跟陳恪回去,他成婚在即,先于二位夫人,把小妾領進門,實在是說不過去。

陳恪一直把她送到住處才轉回,回去的路上,陳義終于忍不住道:“大人,屬下不明白,你何必要冒這個風險呢?”

“……”陳恪本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但陳義負責他一家人的安全,有權力弄明白這件事:“第一,她是皇城司的人,而皇城司經過清洗,現在已經徹底忠于官家,所以不擔心她會害我。第二,我需要有這麼個人在身邊,好讓官家放心。三者,將來,咱們那位沒上去的話,則萬事皆休。一旦上去了,皇城司就忠于他了,我更需要有這麼個人在身邊,好讓他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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