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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三戒大師] 一品江山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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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24 00:24:19 |只看該作者
第三四零章 遲暮美人悲 (中)

“是王。”趙宗績道。

“五色土屬黃,五方土中央。”佛印笑道:“你現在的身份,是沒有戴冠的王,應該是某位王子吧。”

“呵呵……”趙宗績不置可否的笑笑。

佛印又看桌上的字跡一眼,搖搖頭道:“這水寫的‘土’字,這麼快就模糊不清,看來你這王子也當不了多久了。”

“哦。”趙宗績一看,自己寫的字,果然只剩個淡淡的痕跡。不當王子又能當什麼?他的表情不禁有些怪異。沈吟片刻,方緩緩問道:“我眼前有個坎,不知道能不能過去?”

“你用茶水寫就這個‘土’字,一切緣起,皆因這個‘茶’字。茶字拆開就是‘三十八人’,解鈴還須系鈴人,檀越還需找到這個‘三十八人’,才好過關。”佛印越說越玄乎道。

“三十八人?”趙宗績瞪大眼道:“是什麼?”

“貧僧不過就字論字,”佛印搖頭道:“如何曉得內情?”

“我該去哪里找他?”趙宗績換個問法道。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佛印笑道:“檀越好自為之。”說著便問陳義道:“酒肉可備好了?”

“備好了。”陳義點頭道。

“那貧僧便告辭了。”佛印說著起身,深深看一眼趙宗績道:“好漂亮的白帽子啊……”說完雙手合十,朝兩人宣個佛號‘阿彌陀佛’,便大步走了出去。只聽他且行且歌道:

“惟天生水,順天應人。

剛中柔外,土乃生金。”

陳恪和趙宗績都是學識龐雜之人,知道這是諸葛亮《馬前課》上的讖語,其‘惟天生水、順天應人’之句,向來被趙家用來證明自己得國之必然性,因此宋朝又有天水一朝之稱。

而今日趙宗績無心寫下一個‘土’字。正應了后一句中的‘剛中柔外。土乃生金’,遑論這句話是何意,難道自己真是應天命之人?

苦苦尋思了半晌,趙宗績還是想不明白‘三十八人’是個什麼東東,看看陳恪才意識到,自己是守著金山要飯。[]有大宋數一數二的猜謎高手,何苦要自己瞎琢磨?

“你怎麼看?”便問他道。

“這應該是個人名,”陳恪緩緩道:“從字面上沒法猜,我正在把腦海中的人名。一個個倒推。”

“可有所得?”

“別急,讓我想想。”陳恪微微皺眉道:“讓我想想……”

趙宗績便閉上嘴,等盞茶功夫,突然見陳恪眼前一亮,道:“劉天王!”

“劉華?”趙宗績問道:“他怎麼是三十八人?”

“天王者,三十二人也,‘劉’通‘六’,加起來。正是三十八人。”陳恪道。

趙宗績登時激動道:“錯不了。一定是他!”‘借種生子’的宮闈丑聞案發后,皇城司全力緝拿劉天王,但那廝卻如泥牛入海、杳無音訊。時間一久,大家都以為他已經被滅口,便不再尋找。

但聽這佛印的意思,那劉天王竟還活著!

“若能找到此人、揭開那件案子背后的真相。”趙宗績激動得直搓手道:“必然可以一舉定乾坤!”說著又不禁苦笑道:“可是汴京城人口豈止百萬,如何在兩天內把他找出來?”

“那和尚說過,之前是‘踏破鐵鞋無覓處’。現在則‘得來全不費工夫’。”陳恪緩緩道:“看來並不難找……佛印不可能比皇城司厲害吧?所以應該是在他熟悉,而被皇城司疏忽的地方。”

“大相國寺!”趙宗績猛然道:“他八成扮成了和尚!”大相國寺有數千僧眾,其中一半是掛單的云水僧,但皆是一窩光頭,所以之前的搜索,把這里忽略了。趙宗績激動道:“我這就派人去找!”

“不行,”陳恪卻斷然搖頭道:“這件事你絕對不能摻和!”

“為什麼!”趙宗績瞪大眼道:“你不是常說。天予弗取,必受其咎麼!”

“但這不是老天爺給你的!”陳恪沉聲道:“而是那個和尚!”

“那和尚怎麼了?”趙宗績已經著了道:“他所測的字,是我寫的,可見是天意啊!”

“讖語這玩意兒,跟算卦一樣,都是玩弄人心的把戲,我也能說得有鼻子有眼。”陳恪搖頭道:“我看這和尚有問題。”

“怎麼?”

“他出現的實際太巧了。”陳恪道:“如果我們假設,他一開始就知道劉天王的行蹤,則今日的一切,都是他在故弄玄虛!”

“這……”趙宗績皺眉尋思片刻道:“也有可能,他是誰的人?”

陳恪搖搖頭。

“不管他是誰的人,”趙宗績沉聲道:“能幫我們找到劉華,都有利無害!”

“絕不是有利無害,如果是你把這件事捅出去,讓官家、諸公和天下人如何看你?”陳恪知道趙宗績的心態,就好比溺水者抓到救命稻草一般。但畢竟不是切關自身,他尚能保持冷靜道:“他們會認為,你一直在處心積慮的尋找那劉天王,到底是何居心?”

“這……”一盆冷水把趙宗績潑愣了。

“我一直擔心,會出現‘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局面。畢竟覬覦這位子的,不止你們兩個,也不是非你倆莫屬。”陳恪加重語氣道:“如果是你倆之外的一位宗子設局,你豈不中了圈套?”

“很有可能……”趙宗績后背一片冷汗津津,半晌才無限后怕道:“若非你提醒,我險些中計。”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罷了。”陳恪淡淡道。

“那該如何是好?”趙宗績望著他道。

“還是得讓皇城司來辦。”陳恪道:“把這條線索,用安全的渠道交給皇城司,之后便隔岸觀火吧。哪怕這次不能把趙宗實干掉,咱們也不能摻和進去。”

“那……真可惜啊。”趙宗績惋惜道。

“沒什麼可惜的。”陳恪搖搖頭道:“老魚都知道,蚯蚓出現在水中,身上一定藏著魚鉤,只有克制住沖動,才能活得長久。”

“嗯。”趙宗績點點頭道:“我聽你的。”

翌日過午,皇宮,福寧殿中。

官家趙禎最近迷上了聽戲。數月前的宮闈丑聞,雖然在低調的處理下似水無痕、波瀾不興,但對皇帝的打擊,實在太大了。

盡管趙禎時刻提醒自己,作為君王,當以國事為重,可他還是不可避免的消沉了。但他又不肯像父親那樣,靠宗教來麻痹自己,更不會再與女色為伴。

他選擇了聽戲來消磨時間。這就跟后世的家庭婦女,喜歡看電視劇一個道理。

這一天,宮里的戲班子又來到福寧殿的偏殿。管事太監奉上今天準備的戲碼,趙禎身上蓋著毯子,靠在安樂椅上,無所謂的搖搖頭:“隨便演吧。”

于是戲班子先演了一出《目連救母》。宋代戲曲,又叫雜劇,由四五個角兒涂脂抹粉,扮成古人模樣表演故事。遠不如元明清的戲曲那樣精彩紛呈,不過這也是與觀眾的欣賞水平息息相關的。至少宋朝人就看得津津有味。

演完了《目連救母》,時間尚早,戲子們便又演了一出短劇《金匱》。說的是趙大和趙二的母親杜太后,在臨死前的一幕。

這是趙二子孫們喜聞樂見的主旋律曲目,但趙禎並不喜歡,因為它的漏洞太多。盡管會毫不猶豫的維護其真實性,但並不代表他自娛自樂時,也喜歡聽這個大瞎話。

不過既然有言在先,修養過人的趙禎也就沒有叫停。

便見躺在床上的老太后,問太祖皇帝說:“兒啊,你說你是咋當上皇帝的?”

“這是祖宗積德,父母的教導。”趙匡的回答中規中矩。

杜太后搖頭,她知道兒子是在哄自己,可她問這問題,不是為了聽好話,而是有放不下的心事。便見她嘆一聲,拉著兒子的手道:“不對,你能當上皇帝唯一的原因,就是周世宗的兒子太小,要是后周國有長君,還有咱們趙家什麼事兒?”

趙匡點頭連連道:“母親說的是。”

“江山初定,人心不穩,我們趙家可不能學柴家,所以你得立你弟弟為嗣君,這樣大宋朝才能傳下去。”杜太后這才說出真實目的。

趙匡馬上就答應了……反正戲臺上是這樣演的……一邊哭著一邊點頭稱是。

可是沒想到,杜太后著實不簡單,怕他日后反悔,竟馬上道:“把趙書記叫進來。”

趙書記就是趙普,趙韓王進來后,杜太后讓他立即把這份誓書寫下來,並讓趙匡立字畫押,不得反悔!然后將其收之金匱,藏之宮中隱秘處。

這就是金匱之盟的來由,趙禎起碼看過十幾遍,但今日觀之,卻別有一番滋味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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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24 00:24:3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四零章 遲暮美人悲 (下)

中午時,汝南王府的人來稟報,說老王爺趙允讓已經不行了。

趙禎早知道趙允讓病重,但沒想到,竟這麼快就到了大限,心里十分難過。畢竟是五十年的老兄弟了,要說沒感情那是騙人的。

但他也不能貿然去探,因為臣子告病危,皇帝御駕探病,既是無上的殊榮,又是一份沉甸甸的壓力——萬一要是皇帝來過后,你又痊愈了,豈不是欺君之罪?這種情況下,做臣子的只有一個選擇,就是一死以全名節。

趙禎是個體貼臣下的細心官家,自然要考慮到這一點,于是他先命胡言兌去探視道:“你去看看,果真不行了,趕緊來告訴我。”

打那之后,趙禎就有些心緒不寧,看了這場戲,更是心有感觸。正在胡思亂想間,忽然見李憲垂手站在那里,便問道:“有什麼事?”

“回大官,皇城司稟報說,劉華找到了,已經帶進宮里來。”李憲輕聲稟道。

“哦……”趙禎這下徹底沒了聽戲的興致,揮揮手,讓戲班子退下,緩緩問道:“在哪兒找到的?”

“大相國寺。”李憲回稟道:“這廝居然沒離開京城,而是剃了個光頭,藏在相國寺的禪院里。”

趙禎不說話了,一些他極力避免去想,卻揮之不去的灰色回憶,涌上心頭。

“要不要提審他?”李憲試探著問道。

“……”趙禎沉默片刻。搖搖頭道:“讓皇城司先審吧。”

“是。”李憲應道。

待李憲退下,趙禎的心情更加灰惡。他感到頭痛欲裂,便讓宮人為自己按摩。按了好一會兒。才昏沉沉的睡去。

等趙禎醒來時,天色已經暗下去。他一睜眼,就見胡言兌已經回來了,便問道:“你去瞧得怎麼樣?”

胡言兌回道:“老王爺病得不輕呢!太醫說最多挨不過一個晨昏了。不過神志倒還清醒,他自個說這叫回光返照,說是臨死前要覲見皇上一面……”

“那就備轎吧。為寡人換微服。”趙禎想一想道:“再叫上皇后。”趙允讓非但是大宋的王爺,還是趙禎的兄長,作為弟弟弟媳,帝后應當一同去見他最后一面。

胡言兌為難道:“這會兒出宮的話。宮門落鎖前指定回不來了。”宮門的開閉有無比嚴格的時間限制,連皇帝也必須遵守……當然,趙禎可以讓守門太監開門,但必然會遭到朝臣的責難。

“還是今天去吧,我那老哥哥不等人……”趙禎想一想道。

“是。”胡言兌不再多話,為趙禎備轎子,接上同樣換了便裝的曹皇后,在蒼蒼暮色中出了宮。

汝南王府的正門,就開在御街之上,距離宣德門不過一里之遙。須臾便至。

到了門前,王府已經大門緊閉,兩盞寫著‘汝南郡王府’的大燈籠,在寒風中瑟瑟搖動,顯得頗為凄涼。

胡言兌去敲門,里面應聲道:“關門之后,概不見客!有事明天再來吧。”

胡言兌低聲道:“是官家和娘娘來探視老王爺了。”

里面登時忙亂起來,過得片刻,中門忽然大開。趙宗懿率領眾兄弟迎出來,大禮參拜道:“老父病重,無法出迎,請官家和娘娘恕罪。”

“寡人來探視兄長,何須多禮?”趙禎說著放下轎簾,轎子徑直抬入了王府。

胡言兌小聲囑咐趙宗懿等人道:“官家今日微服前來探視,傳諭家人不要走漏了風聲。”

趙宗懿自然連聲應下,引著官家夫婦的轎子直趨后院,在王府內寢門前落下。

按照胡言兌的指令,府上已經摒退了閑雜人等,只有趙宗懿兄弟幾個隨侍。因為皇后也來了,所以趙宗懿的老婆高氏,還有趙宗實的老婆高滔滔也留了下來……她倆都是曹皇后的外甥女。

趙家兄弟一面將官家夫婦請入內室,一面趕緊通知老父說:“官家來探視了。”

趙允讓原先昏昏沉沉躺著,聞言掙扎著讓人扶起來,要下地向趙禎夫婦行禮。

卻被官家一把按住道:“躺好了,我倆是微服出游,順便來瞧瞧你。”之所以這樣說,是為防止萬一趙允讓沒死成,而打下伏筆。

官家的一片苦心,趙允讓豈能體會不到,兩行混濁的老淚無聲地流了下來。

趙禎見狀,也不覺心酸,眼睛里也蓄起了兩泡熱淚,緊緊拉著他的手,哽咽著說不出話。一旁的曹皇后等人,自然也陪著掉下淚來。

趙允讓和趙允弼,是趙禎從小的玩伴,青年時陪太子讀書,壯年時為他管理宗族,雖然是叔伯兄弟,但在趙禎心里,其實與手足無異。雖然后來因為某些事情,兩人有些生分了,但值此生離死別之際,往日的恩怨早就拋諸腦后,官家心中只剩下滿腔的不舍與心痛。

兩人拉著手,相對垂淚了半晌,趙允讓才哆哆嗦嗦道:“老臣要去見真宗皇帝了,官家可有話要我帶去?”

趙禎剛止住泣,又淚眼漣漣道:“不孝子萬般愧疚,無言以對我父皇……”

“官家何必如此,”趙允讓輕聲安慰道:“大宋朝幾十年來政治修明,海晏河清,正是難逢的盛世,你無愧于列祖列宗。”

“慚愧啊……”趙禎默然,轉個話題道:“老哥哥素來清介孤寒,可有什麼放心不下的,但說無妨,我一定照管。”

“兒孫自有兒孫福,老臣沒什麼好擔心的。”趙允讓嘆口氣道:“何況老臣也不孤寒,我雖然愚魯,卻有二十幾個兒子,十幾個孫子,他們平時在我膝前承歡,我病了就爭著在床前侍疾,我死了之后,他們也會逢年過節祭祀我,我還有什麼不滿足?”

趙禎聞言心里酸酸道:“老哥哥兒孫滿堂,這福氣煞是讓人艷慕。”

“可越是這樣我就越難過……”誰知趙允讓卻一臉凄哀道。

“何也?”趙禎不解道。

“因為官家年已半百,膝下卻仍無子息,”趙允讓定定望著趙禎,流淚道:“見到真宗皇帝,他肯定要問我,為什麼你兒子那麼多,卻讓我兒子孤苦伶仃,你怎麼這麼自私?我實在不敢去見他呀。”

在中國古代,兄弟間過繼后代,是很正常的事情。為了延續香火,沒有兒子的家庭,會從兒子多的兄弟家里,過繼一個或幾個男孩。被過繼男孩的親生父母,從此成了他的叔伯、嬸嬸,犧牲不可謂不大。

所以趙允讓這樣說,也不算怪異。

“沒是,我已經習慣了。”趙禎搖搖頭,凄然道。

“唉,原先有公主陪著你,所以你不感到孤獨。但現在連慶壽公主都要出嫁了,你身邊的人越來越少,處理國政之余回到后宮,你能和誰說說話呢?天倫之樂怎麼可以缺失呢?”趙允讓見趙禎面上並無不快,更加放膽道:

“老臣懇請官家,從宗子中找一二可心之人過繼吧!”趙允讓說完,緊緊盯著趙禎。他的一干兒子,也緊張的盯著官家,寢宮里的氣氛,迅速由傷感轉為緊張。

趙禎的腦海中,卻突然浮現出,下午看過的《金匱》,杜太后臨終前,逼迫太祖立太宗為嗣君的場景。

他還記得太祖唱過這樣一句:‘老人家臨終心意如何逆?’

‘老人家臨終心意如何逆?’趙禎萬想不到,自己竟然也面臨同樣的處境……見官家久久不語,趙允讓緊緊握著他的手,哭出聲道:“官家不必考慮我的感受。我有二十多個兒子,少上一兩個算不得什麼。請官家從中找一個你中意的做兒子,讓他陪伴你左右,和你逗逗悶子吧。”

對方臨死之人,又以親情人倫而論,趙禎竟說不出個‘不’字,一時間愣在當場,不知該如何作答。

趙允讓說完了,許是由于過分激動,竟劇烈的喘息起來,面如金紙,滿臉汗珠。一只手卻緊緊抓著趙禎的手不放開。

“快傳太醫……”趙禎叫一聲,對趙允讓道:“治病要緊,什麼話待會兒再說。”

“不……”趙允讓艱難的搖頭,他已經說不出話來,兩只眼卻死死盯著皇帝。

趙禎見他這樣子,似乎到了生離死別的時候,更加無法拒絕……

太醫來了,見這樣子,不敢上前。

趙禎活動下手腕,想抽出手來,誰知被趙允讓攥得嚴絲合縫,根本不給他掙脫的機會。

趙禎無奈,望著躺在床上的趙允讓。趙允讓仍是死魚一樣躺著,兩眼直勾勾的盯著官家,就是不撒手。

“大官,大伯也是一片好心。”這下連曹皇后都看不下去了,出聲相勸道:“咱們就答應他吧。”

這時候,趙允讓的嘴角,開始淌血,顯然到了最后關頭,但他圓睜著雙目,就是不閉上。

種種情勢之下,趙禎不得不點頭道:“好吧……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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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一章 物象纖無隱 (上)

見趙禎終于點頭,趙允讓那張死氣縈繞的面孔,竟倏地散發出光彩來。

就這一下,在趙禎眼中,他的形象便與那位老太太重合了。而官家自己,則化身為太祖皇帝,在瀕死的母親床前,被強迫答應她的遺願。

“不知我這些兒子里,哪個能中官家的意?”趙允讓趁熱打鐵,絕不給趙禎反悔的機會。

“這……”趙禎有些木然道:“都很好,都很好……”

“娘娘怎麼看?”趙允讓望向曹皇后。

“那就十三吧,”高滔滔和她母親曹氏,早就用湯把曹皇后灌住。何況對曹后而言,趙宗實是她從小看著長大的,又是她的外甥女婿,親上加親,總比別人要靠譜許多:“這孩子秉性良善,和我們夫妻又有感情……”

“十三……”趙允讓的一顆心,都要跳出胸腔了,他顫聲道:“過來拜見你父皇和母后吧……”

眾兄弟羨慕嫉妒恨的望著趙宗實,雖然早知道他與他們不同,但今日這一拜后,從此便君臣分際、天差地別。不過親兄弟當上皇帝,他們也能混個親王當當,總比別人當上要好吧?

然而趙宗實的反應,卻出乎人們的意料,他沒有大家想象中的狂喜,那張憔悴的臉上,甚至半分表情都欠奉——只見他目光呆滯、神情僵硬,一片茫然地看著自己現在的父親和未來的父親。要問他和一截木頭有什麼區別的話,就是眼窩子里還有兩泡淚水。

其實趙宗實的心情不難理解……現在的父親用生命給他換了個爹。這是兩代人的夙願,容不得自己不答應。不答應,你就老老實實守孝三年,看趙宗績他們建功邀寵去吧,等你服闋復出,連黃花菜也涼了。

但老父行將就木,他要是一口答應。毫無障礙的拋棄舊爹換新爹,又跟畜生有什麼兩樣?他倒不介意自己變成畜生,可讓天下人如何評說?

是的。趙宗實已經以未來皇帝的標準要求自己了……

見他木在那兒,趙允讓著急道:“十三,快過來給你父親行禮!”

“我……”趙宗實卻艱難搖頭。哭成了個淚人,口里含混不清道:“我怎麼能?我怎麼能?”

“這孩子至孝,那就算了吧。”趙禎對此根本就沒多大興頭的事,以為誰逼著他當嗎?

“不行!”趙允讓竟急得坐起來,拍著床沿怒吼道:“孽畜,你要氣死我麼!快過來!”

趙宗實身邊的趙宗懿,也伸手去推他:“十三,你莫作不孝之人。”兄弟,別演了,小心演砸了。哭都沒地兒哭去!

趙宗實這才爬到父親床前,先給趙允讓磕了三個頭,哭得鼻涕都淌下來了。然后才轉過身去,又給趙禎磕三個頭道:“孩兒,拜見父親……”

“唉……”趙禎表情怪異。想擠出一絲笑,卻如何也笑不出來道:“好孩子。”

趙允讓不愧是杜太后的重孫子,辦事一定要板上釘釘、再使勁捶上兩錘才行。他立刻讓人請宗正寺的人進來……得知官家駕臨汝南郡王府,皇室近親全都趕過來,送德高望重的老王爺最后一程。其中自然有宗正寺的幾位首腦。

很快,北海郡王。知宗正寺事趙允弼、許國公、同知宗正寺趙承簡便進來。

這時候,趙允讓已經說不出話來,趙宗懿便代父親道:“官家欲過繼宗實為嗣,請二位叔叔出個文書。”這也算合情合理,因為按照宗法,過繼子嗣的,要雙方父親在宗祠簽字畫押。趙允讓現在狀況,自然無法去宗祠,把宗正寺的人請來,也是一樣的。

趙允弼已經聽兒子說了,是以並不驚慌。反倒與此事沒什麼瓜葛的趙承簡,驚得合不攏嘴道:“是麼?”

趙禎此刻的心情,簡直糟糕透頂了……在他眼里,趙承簡扮演了趙普的角色,所有的角色悉數到場,就連自己的老婆也友情客串,目地就是逼他就范。

然而趙允讓已經把他的性格摸透了。趙禎在士大夫不遺余力的教育下,養成了溫良恭儉讓的性格,說白了,就是寧肯委屈了自己,也不會當面給人難看,尤其對一個將死之人。

這一刻,趙禎深深體會到了太祖皇帝的無奈,誰說皇帝就能隨心所欲來著?也有被人牽著鼻子走,沒辦法的時候!

趙禎沒有否認,兩人便趕緊寫過繼文書……這是宗正寺的日常業務,自然揮筆立就,然后端在托盤中,先給趙允讓簽押。

趙宗懿和趙宗暉,扶乃父起身,又握起他的手,想幫父親簽名。誰知他憑著自己的力氣,便一筆一劃的寫下‘趙允讓’三個字,工工整整,一筆都不亂。

趙允讓寫完了,意味深長的看趙允弼一眼,想從他臉上,瞧出點什麼。

誰知趙允弼一臉古井不波,望著趙承簡端起托盤轉身,突然低聲說了一句:“看日子了麼?”

“呃……”趙承簡一愣,心說這急忙忙的誰去翻黃歷,搖搖頭,小聲道:“沒有。”

“尋常人家過繼個子女,尚要翻翻黃歷。”趙允弼正色道:“天家進人口關乎社稷,豈能草率?”

“也是。”趙承簡點頭,問道:“府上有沒有欽天監發的歷書?”

趙允讓父子暗暗冷笑,他們處心積慮,自然把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不一會兒歷書送來,宗正寺的人一查,今天雖然不是個好日子,但‘宜進人口’……進人口,就是過繼子女之意。

看著官家在文書上落墨,趙允弼心中暗嘆,兒啊,比起趙宗實他爹,為父實在是太不稱職了……

被折騰了一通,趙禎意興闌珊,便起駕回宮。

雖然已經過繼,但趙宗實請求留在府中,為老父送行。趙禎沒有把他帶回去的意思,便和皇后起駕回宮。

回到宮里已是深夜,皇后去坤寧殿,趙禎回福寧殿,兩人並不住在一起。

更衣盥洗之后,趙禎躺在床上輾轉難眠,他無比清楚今日過繼趙宗實的意義——一欸明日里,翰林學士擬制詔告天下。朝野便知道,大宋朝終于有一位皇子了——之后人心向背,便如大江東去,不是任何人能改變了。

平心而論,趙禎對趙宗實並無惡感。善于理解別人的皇帝,知道趙宗實不尷不尬的身份,使他沒法放開手腳做事,甚至要替別人承擔許多罵名。所以趙禎從沒用,是否有作為做標準,來審視過這廝。

至于人品學識,趙宗實看上去很像樣子,至少趙禎沒什麼不滿意的。只是真要如此草率,就決定大宋朝的繼承人麼?趙禎委實難以放心。

從大里說,作為最了解這個國家的人,他太知道大宋朝,面臨著怎樣復雜而深刻的危機。所謂盛世,不過是塊遮羞布,到遮蓋不住的那天,內外交患一齊爆發出來,就是亡國滅種之日!而那一天,真得不遙遠了……

往小處說,自己才五十歲,怎麼也得有個十幾二十年的陽壽吧?難道這麼早確立儲君?自己一天天的衰老,而儲君卻一日日的強大,怕是用不了幾年,‘天聖’、‘明道’那樣的日子,又要重臨了吧。

難道自己的皇帝生涯,注定以傀儡始,以傀儡而終?

趙禎輾轉難眠,躺著都難受,索性起身下地。

胡言兌見官家今夜像烙煎餅一樣翻來覆去,怕是有事,故而沒像往常一樣退下,而是在帷幔外假寐。聽到動靜趕緊進來道:“大官這是要做甚?”

“睡不著,出去走走。”趙禎道:“你可不許攔著我。”

“外面更深露重,當心著了寒氣。”胡言兌擔憂道。

“把宗績從遼國給寡人帶回來的,那件水貂皮大氅找出來。”趙禎淡淡笑道:“不就行了?”

見皇帝一心想出去,胡言兌不忍再阻攔,便趕緊去御床邊打開放便裝的衣櫃,看到里面一件件半舊不新的衣裳,連尋常富戶也比不得。若是不說,誰知道此乃大宋天子的衣櫃?

想到官家這幾十年來,四季常服不過八套,換干洗濕,從無多余。無時不念國事之艱,民生之難。這樣的好皇帝,老天爺卻連個子嗣都不給,胡言兌便鼻頭發酸,眼圈通紅。

用袖子擦擦眼眶,胡總管抱著那件大氅轉過身來,輕步走到趙禎背后:“大官伸手吧。”

有些愣神的趙禎,才依言往后伸開了手。胡言兌提起了大氅的兩肩,讓趙禎將手伸進了袖筒,再繞到前面替他將紐扣系好。然后到:“老奴這就去傳隨扈。”

“不叫隨從,”趙禎搖頭道:“就咱們倆,在院子里隨便走走吧。”

“這……”胡言兌為難道:“大官的安全要緊。”

“你當還是從前啊?”趙禎不在意的笑道:“現在狄漢臣,把這皇宮經營的固若金湯,沒什麼好擔心的。”

于是也不坐轎,也不帶隨從,胡言兌打著個燈籠在前引著,趙禎披著一件玄色的皮袍大氅,把帽子罩了頭,主仆便出了福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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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一章 物象纖無隱 (中)

初冬的月光,灑在高墻碧瓦上,透著無盡的清冷。

趙禎和胡言兌登上福寧殿外的宮墻,便見燈籠火光亮如白晝,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果然戒備森嚴。

馬上有大內侍衛過來詢問,看到是胡總管親自持燈,引著個看不清面貌的男子上來。

能讓胡言兌如此畢恭畢敬的,整個皇宮里也只有一人。

侍衛不敢多問,趕緊行禮。

“我們要在這里走走,”胡言兌點點頭道,“你們把別處看緊點就是!”

“喏。”侍衛應一聲,便轉身去下令。不一時,宮墻上便空出了長長一段,供兩人漫步。

趙禎卻站住腳,手扶著冰涼的青磚,舉目眺望遠處燈火輝煌的都市,竟能分辨出那高聳入云的潘樓、任店、還有一品樓。夜風似乎送來市民們歡唱作樂之聲,讓官家倍感寂寥。

他的目光在夜色里顯得那樣無助,輕拍著石磚,曼聲低吟道: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

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

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胡言兌在一旁聽著,老大不是滋味道:“大官,你是明君,不該唱這種亡國之音。”

“呵呵……”趙禎自嘲的笑笑道:“老胡啊,我算什麼明君?”

“大官要是不算。”胡言兌應道:“老奴真不知還有哪位皇帝能算了。”

“你才讀了幾本書,敢用這種口氣說話。”趙禎哂笑一聲,黯然道:“寡人不過中人之姿、才具魄力平平,唯一可稱道的,僅是有自知之名、無放縱之心罷了。然大宋朝傳至三世,內外交困。需要的是大才具、大氣魄的英主啊!”

“寡人既無太祖、太宗、先帝那樣的天縱之才,甚至連我母后那樣吞天吐日的氣魄都沒有,只能一味的抱殘守缺,還美其名曰,無為而治……”趙禎長嘆一聲道:“如果是太祖太宗乃至先帝在位,必然會大刀闊斧的展布一番,還我大宋一個新氣象,寡人卻只能維持一天算一天。{}眼看著大宋朝積重難返……”

胡言兌想不明白,官家為何突然說這些話。但很快,趙禎就解開了他的疑團。

“但是寡人好歹當了幾十年的皇帝,在其位謀其政。對大宋朝的了解,非一般人可比。”趙禎緩緩道:“所以寡人有個念頭,準備為大宋朝選一個好皇帝出來,然后悉心培養一番。以補償我這些年屍位素餐之過……”

“大官……”胡言兌難以置信道:“難道你便這樣就范?”老胡是個好脾氣,可今天設局逼迫皇帝的那些人。實在太可惡了!但看官家這樣子,似乎是準備逆來順受了……他當然知道,自己這話傳到趙宗實耳朵里,下半輩子準沒好果子吃,但他的大官是趙禎。而不是別的什麼人!

“寡人欲民心有主,只要是姓趙的就行了……”趙禎卻淡淡道。似乎真是認了命。

“周貴人馬上就要臨盆了,大官為何不能再等等。”胡言兌苦勸道。

“天使寡人有子,則豫王不夭矣。”趙禎啞聲一嘆道:“此乃天命也。”

“……”胡言兌嘟囔道:“不管怎麼說,老奴都覺著,他們這事兒辦得不地道。這是要孝順官家麼?我看是逼宮還差不多。”

“放肆!”趙禎登時變了臉色,喝道:“你是要干政麼?”

胡言兌嚇壞了。趕緊跪在地上,磕頭不止。

“唉。快起來吧,是寡人把好心當成驢肝肺了。”趙禎扶著胡言兌的胳臂,只見老胡已是淚流滿面了,嘆口氣道:“我向你道歉,成了吧。”

“不是,老奴不敢……”胡言兌哭得更厲害了,一把鼻涕一把淚道:“老奴就是替官家生氣,他們不該這樣對你。”

“誰讓我是老絕戶呢?”趙禎放開手,望一眼天上清冷的月道:“人家有祖宗禮法、有骨肉親情這兩面大旗,寡人也不得不認命。”

“老奴卻覺著,大官這樣忒不負責任。”胡言兌憑著一顆忠心,言語無忌道:“你既然說,要為大宋朝選一個好皇帝出來,可這樣一來,還有選擇的余地麼?”

“……”聽了這句話,趙禎無語了。半晌方道:“寡人正是為此,夜不成寐。”

“時間還有的是。”胡言兌壯著膽子道:“老奴以為,就算要從宗室中選人,也犯不著那麼急,慢慢挑、貨比三家才是正理……”

“老胡。”聽話聽音,趙禎皺眉道:“你似乎對宗實很有成見啊……”

“老奴,”胡言兌變了臉色,囁喏道:“老奴不敢。”

“那就是上了誰的賊船?”趙禎淡淡道。

“老奴更不敢……”看著官家狐疑的神情,胡言兌的臉更白了。

“老胡,寡人打小皇考皇妣就龍馭賓天,也沒有兄弟,沒有貼心的人。要說有,也就你一個了,你怎麼也跟著他們,一起哄瞞著我?”趙禎傷心不已道。

胡言兌心里一酸,轉過身去,竟嗚嗚地哭了起來。

“怕旁人聽不見嗎?”趙禎低聲罵道。

胡言兌這才慢慢收了聲,哽咽著回道:“老奴有件事瞞了大官,今天大官就是打死老奴,老奴也得說出來了。”

“就知道你有事。”趙禎笑罵道:“什麼事?說出來就赦你無罪。”

“半年前,十閣穢亂宮闈,老奴說自己事先不知情,其實是撒了謊,”說出藏了許久的心事,胡言兌反倒渾身輕松道:“其實,我只是一開始不知道,但她們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日子一長,老奴也聽到了些風聲。”

“你為何不稟報?”趙禎眉頭一緊道。

“老奴無憑無據,豈敢捕風捉影?萬一要是子虛烏有,豈不壞了娘娘們的名聲?甚至害了未來的皇子。”胡言兌一臉坦然道:“所以老奴沒敢馬上稟報,而是派人暗中調查。”

“也沒見你查出什麼。”趙禎道。

“有道是‘捉奸見雙’,可當時,她們幾個已經有身孕,自然不會再作死偷人。所以老奴抓不到現行。”胡言兌嘆道:“她們的奴婢也知道,此事萬一泄露,所有人都得死,老奴又沒有李繼和的本事,也撬不開她們的嘴。”

“真是個笨蛋。”趙禎罵道。

“但老奴也不是一無所獲……”胡言兌卻大喘氣道。

“何也?”

“老奴太笨,只能用笨法子一點點摳,老奴讓人全天跟著劉華,想看看他會不會露出什麼蛛絲馬跡。”胡言兌壓低聲音道:“結果發現他與一些搗子閑漢過從甚密。”

“后來老奴抓了他的幾個狐朋狗友,那種人最沒有骨頭,三木之下,就什麼都說了。”胡言兌接著道:“他們說劉華原先是無憂洞的人,而且是……趙宗楚的手下。”

“趙宗楚……”趙禎眉頭緊鎖,陰云密布。

“他們還說,是因為趙宗楚向負責選秀的汝南王爺推薦,劉美人才能被選進宮,”胡言兌徹底豁出去道:“而且跟劉美人進宮的丫鬟婆子,也大都是趙宗楚送他的。”

“你那時為什麼不說?!”趙禎怒道。

“老奴蠢笨,”胡言兌滿臉羞愧道:“當時想著,汝南王府巴不得大官生不出皇子,又怎會冒著天大的干系,讓劉美人有身子呢?所以老奴起先只以為,劉美人是他們為了,日后在宮里有人說話,才埋下的伏筆,並沒往深處想。”

“那這會兒你怎麼想?”

“老奴反應慢,事后反復琢磨,覺著這事兒沒那麼簡單,”胡言兌道:“這皇宮再松懈,也是天下守備最嚴的地方。沒有身邊人包庇,沒有宮禁上配合,僅憑劉氏兄妹,是不可能瞞天過海的。”頓一下,胡總管給出結論道:“所以,老奴覺著,就算不是趙宗楚在背后搞鬼,他也一定是知情的。”

“此事沒有那麼簡單。”趙禎搖搖頭道:“只怕趙宗楚也被人耍了。”

“大官的意思是,還有一股勢力在搗鬼?”胡言兌恍然道:“對呀,這樣才能說得通!”

“無論如何,劉華已經捉到了。”趙禎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道:“撬開他的嘴巴,自然水落石出。”

“是。”胡言兌點點頭,望向趙禎道:“老奴說完了,請大官責罰吧。”

“不罰了,寡人有言在先,說出來就赦你無罪。”趙禎淡淡笑道:“何況寡人身邊就你一個合用的,換了別人我還不習慣。”說著虛踢他一腳道:“好了,別瞎擔心了,寡人要回去睡覺。”

“喏。”胡言兌應一聲,趕緊打著燈籠,引導官家下了宮墻,回到福寧殿中。

內宦趕緊搬來了暖籠,趙禎靠坐在邊上,暖和暖和準備上床。

這時,突聽得外面響起急促的腳步聲,這種時候,無論內外、準沒好事。趙禎一下睡意全消:“什麼人?”

胡言兌趕緊出去看,旋即轉回道:“是李繼和。”

“讓他進來。”趙禎點點頭道,自己實際上的大內總管,絕不會無故前來打攪的。

李繼和進來第一句話,就把趙禎驚得合不攏嘴:“陛下,那劉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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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一章 物象纖無隱 (下)

“死了?”趙禎一驚,問道:“怎麼死的?”

“當時老奴並不在場,得到消息趕過去,就見他渾身發紫,已經死透了。”李繼和回稟道:“負責審訊的人,說盤問不出,便用了點刑。誰知他也不知是有隱疾,還是被嚇破了膽,竟三兩下就沒氣了……”

“皇城司是干什麼吃的?”胡言兌叱責道:“這麼重要的犯人也能讓他死了!”

“我已經把當時在場的人全都收監,若有問題,一定能查出來。”李繼和狠聲道。

“查不出來了。”趙禎面浮現濃濃的嘲諷道:“看來什麼樣的銅墻鐵壁,也擋不住某些人手眼通天啊……”

“老奴必定查個水落石出!”李繼和恨聲道。

“去吧。”趙禎點點頭。

“難道就這麼算了?”待李繼和退下,胡言兌猶自不平道。

“查是必定要查的。”趙禎閉上雙眼道:“但也查不出什麼的……”

“好容易捉到根線索。”胡言兌憤憤道:“就這樣又斷了!”

“也不算徒勞無功。”趙禎淡淡道:“至少讓寡人知道,那五個侄子里,有一頭人面獸心的畜生。”他的語氣越來越重,說到最后兩個字時,手緊緊抓著床單,指節都泛白了。只聽他一字一句道:“寡人豈能將天下萬民,交到這樣的人手里!”

“是。”胡言兌一陣森然。垂首應道……當夜官家無眠,一直到四更天才睡著。好在次日不是上朝的日子,胡言兌也就沒一早叫醒他。

待趙禎醒來。已經是日上三竿。用早膳時,他問胡言兌道:“我那老哥哥……”

“尚未來報喪。”胡言兌輕聲道。

“不等到寡人發明詔,他是沒法瞑目的。[]”趙禎淡淡道。

胡言兌聞言心下一凜,偷眼瞧去,他發現今日的皇帝,與昨晚相比。要冷硬了不少。

“翰林學士劉敞,早就候在外面了。”胡言兌遲疑一下,稟道。

“看看,生怕寡人反悔。”趙禎嘲諷道:“讓他進來吧。”

劉敞進來。行禮如儀后,趙禎問道:“愛卿這麼早過來,有什麼事嗎?”

“微臣聽聞昨日,官家過繼汝南郡王十三子趙宗實為嗣。”劉敞坦然道:“所以趕緊過來,以備官家之需。”翰林學士,又叫內制,是為皇上草擬詔令的。

“確實有這麼回事兒,但不必這麼著急。”趙禎望著他道:“你先回去,寡人需要擬制的時候,自然會著人去請你。”

“此乃社稷大事。”劉敞堅持道:“絲毫耽擱不得。”

“正因為是社稷大事,”趙禎淡淡道:“寡人才要慎重起見。”頓一下道:“愛卿下午再過來,可好?”

“這……是。”劉敞也不能表現的太著急,那樣就露骨了,只好怏怏退下。

劉敞一走,趙禎對胡言兌道:“去請北海郡王、許國公前來。”頓一下道:“把宗績、宗諤、宗祐、從古也叫來。”

“是。”胡言兌知道官家必有對策,不敢細問,趕緊讓人去分頭叫人。

這些人大都在汝南王府上,等著送老郡王最后一程。本以為趙允讓挺不過昨夜,誰知道熬了一宿,如今日上三竿還沒斷氣。

大家都知道,老頭兒在等什麼,所以門口一有動靜,就一起翹首望去,等來等去,終于等到了李憲的身影。

“陛下有旨。”李憲挺胸腆肚道。

“勞請上差稍候。(就到)”趙宗懿按捺住心底的激動道:“寒家這就擺香案接旨。”

“不必了吧。”李憲的表情有些怪異道:“只是口諭而已。”

“啊?”趙宗懿愣住了,過繼趙宗實為皇子的敕書,怎麼也不能是口諭啊。

“陛下有旨,”李憲便繞開他,轉向趙允弼、趙承簡等人道:“宣北海郡王、許國公覲見。宣趙宗祐、趙宗諤、趙宗績、趙從古即刻覲見……”

說完便對眾人抱拳笑道:“正好都在,請吧,諸位……”

眾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知道葫蘆里賣的什麼藥,再看那李憲,已經轉身出去,在月門洞外等候。

“官家召見,”眾人自然以北海郡王為尊,他看看趙宗懿道:“我們先過去了。”

趙宗懿心頭浮起不祥的預感,木然點頭道:“是……”

趙宗祐為了掌握第一手消息,也顧不上自己老爹了,亦跟著進宮見駕了……一行六人一頭霧水,來到了福寧殿。

只見趙禎穿一身玄色的便袍,端坐在龍椅之上。

大禮參拜后,趙禎賜趙允弼和趙承簡座。

兩人再次謝過,趙允弼抱拳問道:“敢問陛下,急召臣等前來,所為何事?”

“是這樣的。”趙禎淡淡笑道:“寡人昨晚想了一夜,覺著我汝南王兄說的對,寡人年紀大了,身邊沒個孩子陪著說說話,實在太寂寞了。”

“正是如此。”趙承簡道:“官家不是已經過繼了宗實麼?”

“一個孩子還是少了,人多了才熱鬧。”趙禎卻古井不波道:“宗實也得有個伴,是不是?”說著目光掃過趙宗祐、趙宗績等人道:“這幾個孩子,寡人都打心眼里喜歡,想都過繼過來,你們看怎樣?”

官家此言一出,滿場皆驚,眾人的表情精彩極了。有驚喜、有驚奇、還有驚恐……你妹啊,趙宗實到底是三十,還是三歲?還得有個伴?

官家這是存心的吧?

“怎麼,王兄舍不得麼?”趙禎看看趙允弼道。

“微臣豈敢?”趙允弼定定神,趕緊道:“昨晚汝南王兄帶頭,微臣才意識到,以前光顧著自己的天倫之樂,卻忘了官家,正后悔不迭呢。”頓一下道:“只是宗績愚魯頑劣,怕惹官家生氣。”

“唉,宗績已經長大了,”趙禎笑笑道:“何況寡人就喜歡他份虎勁兒。”此事便算說定了。

趙宗績之外,趙從古、趙宗諤的父親,皆已去世多年了,只要宗正寺同意就可以了。趙允弼自然不會反對。

剩下一個趙宗祐,卻要回去請示父親。

“去吧。”趙禎慈愛的望著他道:“你父親肯定會答應的。”

因為趙允讓隨時都可能歸西,眾人便齊齊告退,再趕回汝南王府。

從福寧殿出來,眾人的心情大不一樣了。趙允弼、趙宗績、趙從古、趙宗諤四人,得使勁繃著,才能忍住開心的笑。趙承簡則暗暗咋舌,本以為汝南王爺就夠狠了,誰知官家也一點不差,輕描淡寫就把趙允讓辛苦營造出來的‘勢’,給消彌于無形。

實在沒想到,官家竟是個綿里藏針的性格,只是這根針,也藏得太深了點……

至于趙宗祐的心情,則相當的復雜。一方面他驚恐于官家,為何要改為‘五子並封’,另一方面,他也有些竊喜,這下自己也成了皇子,誰知道會不會再開個大獎,讓皇冠砸到自個頭上?

他們前腳還沒出福寧殿,便已有耳報神將消息火速傳到汝南王府。

趙宗懿如遭雷擊,趕緊進內寢稟報父親。

內室里,只有趙允讓和趙宗實,前者靜靜地躺著,后者坐在床邊,正惴惴的猜度,到底發生了什麼變故。

趙宗懿一經稟報,父子倆同時面無人色,趙允讓一張死灰色的臉,竟變得潮紅起來,大張著嘴,有進氣沒出氣。

趙宗懿趕緊給父親順氣,趙宗實卻紋絲不動的坐在那里,一張俊臉扭曲猙獰,一片鐵青,咬牙切齒說道,“父親大人,你被趙禎耍了!”

這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昨天趙允讓動用種種手段,終于讓趙禎過繼了趙宗實。但一夜過后、下詔之前,趙禎竟又把另外四個也過繼過來。雖然趙宗實還是皇子,但論長幼,他只能排第三,已經再無特殊性可言。

如何再讓別人認定,皇太子之位非他莫屬?

不用他說,趙允讓也滿心都是遭人愚弄的羞辱感。老王爺只覺得喉頭一涌一涌地,似有烈火噴出,他大張著嘴,卻吐不出一個字來……

眼看著父親一張老臉憋得青紫,兩片嘴唇發烏。趙宗實這才慌了神,連忙大聲叫太醫進來。折騰了半天,才讓老王爺咳出一口痰來。

把脈之后,太醫把他們兄弟叫到一邊,偷偷道:“這次是真不成了,你們有什麼話,趕緊和王爺說吧……”

原來趙允讓羞怒之下,一直提著的那口氣,終于散了,頂門中走了七魄,馬上就要歸西了。

但此時他的神智卻很清楚……這才是真正的回光返照,而不是昨日里為了逼皇帝就范裝出來的那種。

看著兒子們一個個面如死灰,就像天塌下來一樣,他緩緩道:“都打起精神來。咱們這回是挨了一悶棍,可回頭冷靜想想:咱們吃什麼虧了?”

這是趙宗績、趙宗實等人不曾想過的。此刻掂量起來,發現其實並沒有損失什麼,只好似到口的肥肉又掉了,讓人遺憾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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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二章禽情只自迷 (上)

“我們根本沒吃虧,只是欲速不達,沒有一錘定音,自己覺得吃虧罷了。”趙宗懿激勵起眾兄弟道:“無論如何,十三和宗祐都成了皇子,大家終于可以明刀明槍的干一場了,難道還怕他們不成!”

趙宗暉也抖起精神,重重點頭道:“朝野都是支持我們的,眾意不可違,官家根本沒得選!”

“絕對不要大意……”趙允讓的臉,不正常的嫣紅起來,呼吸也變得急促道:“為父不能再替你們操心了,你們務必團結謹慎,不要讓為父死不瞑目……”

“是,父親……”兒子們意識到,死別的時刻終于到了。

“趙禎啊趙禎,倒要看看,誰能笑到最后……”趙允讓用盡力氣,說完這最后一句,頭一歪,再也沒了氣。

一片哭聲中,趙允讓薨。他乃商王趙元份子也,天資渾厚、外莊內寬,喜慍不見于色。始為右千牛衛將軍。周王祐薨,真宗以綠車旄節迎養于禁中。當今官家生,用簫韶部樂送還邸。官衛州刺史。

當今即位,授汝州防御使,累拜寧江軍節度使。上建睦親宅,命知大宗正寺。宗子有好學,勉進之以善,若不率教,則勸戒之,至不變,始正其罪,故人莫不畏服焉。慶歷四年,封汝南郡王,拜同平章事,改判大宗正司。嘉祐四年薨,年六十五,贈太尉、中書令,追封濮王,謚安懿。

趙禎還下旨輟朝九日。發訃告于諸番、契丹,可謂極盡哀榮,但無法說他死而無憾……

雖然輟朝九日,但並非說大家都閉門哀思,朝廷仍要運轉,斗爭依然繼續,且趨于白熱化。

官家將‘五子並封’的消息。傳到兩府各衙,登時就炸了鍋。支持趙宗實的大臣們,登時不干了。什麼五子並封,純粹就是和稀泥!

這些人里面,並非盡是趙宗實一黨。還有許多誰也不投靠的清流大臣。從嘉佑元年起,他們就日盼夜盼著,官家能盡早定下儲君,好讓民心有主,社稷穩定。眼看著終于要達成了,誰知官家又玩花樣,還想繼續拖下去!

再加上趙宗實的人煽風點火,果然馬上就有人蹦出來。先是知諫院陳璜開炮道:

“自古一代之興必有令主,國祚綿長儲君至重。大家一直為儲君之事擔心,四年前。你說自己還年輕,讓我們再等個兩三年;后來,又搞出個宗室學堂,還讓宗子觀政,大家以為是要培養接班人。無不翹首以盼!”

“然而盼來盼去,卻等了個五子並封。五子並封,就是五子不封,天下百姓還是不知道,誰是國之儲君!我算看明白了,你從頭到尾就是想拖延!國本之事絕不能含糊。你必須給個明白話!”

這還是輕的呢。很快,監察御史傅堯俞,就是彈劾陳恪的那位鐵面御史上書。連客套話都不說,開篇就罵:

“五子並封是禍國之舉!齊桓公九合諸侯、尊王攘夷、英雄一世,首建霸業。然身死之后,五公子紛爭百日不發喪,致使他死后不得安寧。如今官家明明可以擇一善者而立之,令民心有主、社稷穩定,卻因為私心,搞什麼‘五子並封’的把戲,這種搞法,祖上從來就沒有過!你不會是想愚弄天下人吧!就怕作繭自縛啊!”

宋朝臺諫言者無罪,故而傅堯俞這樣的毒舌御史不在少數,他們爭先恐后的上本,軟硬兼施,希望讓皇帝改弦更張,不要玩這種拖延的把戲了。

也不光是動嘴皮子,還有實質性的威脅,銀臺司和兩制放出話來,一定會封還‘五子並封’的詔書,絕不能讓大宋朝面臨諸子奪嫡的危局!

垂拱殿御堂中。

“看看,看看,都說得什麼混賬話!”趙禎被氣壞了,他讓胡總管把一摞奏章分發給諸位相公看,調門罕見的又高又急道:“看來大宋朝要出現五公子鬧朝了,寡人只求不做齊桓公第537章道:“現在不是春秋,亦非唐朝,皇子們手里沒有兵,鬧不大的。”

“小打小鬧,也能把朝廷攪得人心不寧,”王拱辰卻道:“百官忙著站隊,然后就是黨同伐異。不是只有軍隊才能禍國殃民的。”

“當初可是你們說,”趙禎氣不過道:“可以先從宗室中,挑出幾名優秀者,放在身邊觀察。怎麼寡人已經照辦,卻都更加不滿?”

“若是不封皇子,怎麼都好說。”孫汴道:“一旦有了皇子的身份,就有資格將來繼承大統,就算幾位殿下沒有想法,難免朝野之中,有人會有想法。到時候各有一票手下,打得你死我活,實乃社稷之禍。”

“那就先不封皇子了。”趙禎本來就對此興趣缺缺,便道:“再讓他們歷練歷練,到時候選個最優秀的就是。”

大臣們好容易才逮著一錘定音的機會,哪能讓他再縮回去,王拱辰勸道:“臣不敢奢望陛下,立即就選出東宮太子之人,只懇請您在五位宗室之內,選出一位聰明仁孝的,與其他的四人稍有區別,讓天下人知道,官家心有所屬,民心官場都會安定。”

“我知道,官家是擔心,將來萬一生出皇子來,會有不必要的麻煩。”王拱辰按照自己的思路勸說道:“但其實不必擔心。等到他日,皇子出生,這位就是輔佐他的兄長,只當是為國家培養了一位好臣子。這樣何樂而不為呢?”

“你替寡人從五個里,選出一位吧。”趙禎知道他是在胡說八道,卻只淡淡道。

王拱辰倒是想啊,然而他可以喊一萬遍,立太子啊立太子,卻絕對不能說出,那個人是誰。這是做臣子的大忌。

看到官家面若寒霜的樣子,王拱辰縮了縮脖子道:“自然由官家聖裁。”如果趙禎說出的人選不合心意,他可以反對,這是沒問題的。

“寡人不知道選誰好。”趙禎一臉坦然道:“之前,他們都在御前觀政,基本沒怎麼單獨處理過政務,寡人如何知道其才具氣魄如何?”

“這……”富弼難以置信道:“難道陛下準備給他們實際的差事?”

“光說不練假把式,”趙禎頷首道:“不這樣,怎麼能知道他們的斤兩?”說著沉聲道:“再給寡人兩年時間,我會從五人中,選出一位太子的。”

大臣們不信,似乎以為官家還在行緩兵之計。

趙禎輕嘆一聲,面無表情道:“寡人這個年紀了,就算真有了親生的皇子。為社稷計,也會選擇他年富力強的兄長們……”

官家這一句,滿堂震動,連一只閉目養神的韓相公,也倏然睜開眼,想看看趙禎是不是在開玩笑。

然而他看到的,是官家一臉的決絕與坦誠……

君無戲言,尤其是當著諸位相公的面,趙禎這句話一出口,那些所謂他有私心,‘還是準備傳位給自己兒子’云云的謠言,便不攻而破了。

皇帝擺出如此高的姿態,讓人震撼之余,也無法不接受這個‘兩年之期’。

但他們也不會乖乖就范,在五位皇子的待遇、爵位,甚至封號、賜宅、屬官上,他們都力爭凸顯出某一位的不同之處……

比如賜宅。按照規定,皇子成年之后要由皇帝賜府,出宮別居。五人里年紀最小的趙宗績,也已經二十好幾了,自然不可能住在宮里,也不宜再與原先的父兄住在一起。所以官家要賜五座宅子,給他們居住……

屬于宮里的宅邸,大概分三種,一個是歷代皇帝曾住過的潛邸,一個是賜給王公的宅院,后來因為各種原因又收了回來。第537章賢修撰充任,而宗績他們,則是集賢校理;宗實府上宦官頭領,是內侍高品,而宗績他們則是內侍高班……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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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二章 禽情只自迷 (中)

據后世的氣象學權威竺可楨先生考證,十一世紀的北宋,是中國歷史上最寒冷的時期之一。今年的天氣也是如此,才剛進了十月,就已是天寒地凍,汴河、蔡河、金水河上都上了凍。

如今汴京城的情勢,也恰如這冰封的河面,下面激流如湍、上頭卻平靜如鏡。

趙宗實和趙宗祐雖然搬離了王府,到新邸居住。但兩人一直白衣素服、閉門不出,以表對濮王的哀思。這一手著實光棍,既顯示了他們純孝不忘本,又能置身事外、靜觀其變,看看官家的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藥。

當聽到官家對相公們保證,即使再生下皇子,也不會再立為太子時,壓在趙宗實心口多年的大石,終于被掀掉了!

雖然還沉浸在喪父之痛中,他仍忍不住喜上眉梢道:“早該如此了,國有長君,社稷之福!”頓一下道:“我只是奇怪,為什麼還要再等兩年?”

“韓相公說,這主要是因為,父親這次把官家逼得太狠,激起了皇帝的逆反心。”趙宗暉道:“你想啊,要是這麼乖乖就范了,皇帝的尊嚴何存?從今往后,人們還會把他放在眼里麼?”

“我也覺著,不該操之過急。”趙宗實嘆口氣道:“可是父親總想在臨終前,看到我板上釘釘,難免太露鋒芒了。”

“嗯,”趙宗祐道:“這次我們不吭聲。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讓陛下看看民心所向……”

“是啊,他既然要選賢,”趙宗諤也點頭道:“不選十三這公認的大賢,又能選誰?”趙允讓是他親叔叔,他自然和趙宗實走得極盡。

“其實也不一定非得是我,”為父喪父,都會讓一個男人更加成熟,如今沒了父親的蔭庇。{}趙宗實意識到,再沒有人為自己打點好一切了,以后的路必須自己一步步走好,他看看趙宗祐道:“九哥能當上太子。咱們也是贏家。”

這番話讓趙宗祐很是受用,連忙擺手道:“我是一心一意給你保駕護航的。”

“是啊。”趙宗暉笑道:“我跟老九是你的左右護法,咱們擰成一股繩,就不信能讓趙宗績和趙從古鉆了空子。”

這邊趙宗實兄弟幾個在開大會。那邊,陳恪攜家眷來恭賀趙宗績喬遷之喜。

趙宗績得到的賜宅。是原先的秦王府。單從建筑上說,這宅子很是氣派的。庭院層層、規整對稱,屋脊迭起,飛檐凌空,彩繪梁棟、處處透著鐘鳴鼎食的氣象。主宅右側。還有一座占地大于主宅的花園,園內假山青翠、松柏森森。顯示著建園時日之久遠。

然而誰都知道,趙宗績其實被陰了。因為這秦王不是別人,正是太祖、太宗之弟趙廷美。按照金匱之盟,他應該是太宗之后的皇位繼承人,然而自從太宗即位后,便連遭貶逐。后降為涪陵縣公,房州安置。

雍熙元年。廷美至房州,因憂悸成疾而卒,年三十八。其子女亦定居房州,再沒有遷回開封。

這座昔日顯赫的秦王府,先是閑置了十幾年,后來由內府出資大修后,賜給大臣居住。說來邪門,這里先后住過寇準、曹利用等數位高官,均不得善終,于是在民間便有其風水妨主的傳說。

趙宗績這個土生土長的汴京人,對此一清二楚。自打知道自己被分到此處,他就一直郁郁不樂……和陳恪待得久了,他也算不上多迷信,只是人家趙宗實住進了真宗潛邸、自己卻被分到個妨主的兇宅,這分明體現出雙方實力的巨大差距。

“之前,官家松口時,他們還遮遮掩掩,看上去差距沒那麼大。”溫暖如春的書房中,趙宗績和陳恪一邊小酌,一邊苦笑道:“現在官家松口了,那些家伙沒顧忌了,咱們立刻就難了看。”想到自己慘淡經營多年,和趙宗實的差距卻越來越大,他就一陣陣的喉頭發苦。

陳恪呷一口杯中美酒,卻笑道:“要說這人啊,總是沒個知足。半個月前擔驚受怕的時候,要是知道會和趙宗實一起被封為皇子,估計你做夢都會笑醒了。”

“唉……”趙宗績不好意思的笑笑道:“這場競爭實在太殘酷了,它不看經過,只看最后的結果。”

“這倒是。”陳恪點點頭道:“不過沒有經過,哪來的結果。跟過去比,你的進步已經很大了。”頓一下,如數家珍道:“在官家心里,你是敢為敢當的拼命二郎。富相公、曾相公對你的印象也極好。還有司馬光、王安石一干中堅的支持。轉過年來,我那幫同年回京,你也有搖旗吶喊的先鋒隊了。可以說,你的陣營已經粗具規模,剩下的就是如何凝聚人心,發展壯大了。”

讓陳恪這一說,趙宗績也是精神一振,笑道:“看來是我貪心不足了,”頓一下道:“不過你也別怪我,之前咱們摸著黑,盡管聽著四周野獸嘶鳴,可看不見,尚能夠自欺欺人。現在天亮了,漫山遍野的虎狼現出身形,換了誰,都得害怕。”說著,他的嗓音有些哽咽,便打住了。

陳恪很理解趙宗績,趙允讓死后,趙宗實的呼聲不減反增,確實讓人挫敗。

“其實你們的差距,沒有看上去這麼大。”尋思片刻,他給趙宗績斟酒道:“滿朝文武中,趙宗實也好、你也罷,你們的鐵桿終究是少數。大部分官員,總會支持希望最大的那個……哪怕他只比你高一點點,他就會理所當然的成為眾人追捧的焦點。”說著笑笑道:“這個規律放之四海而皆準,在這場勝者通吃的游戲里,更是這樣。”

“嗯。”趙宗績點點頭,感到心里敞亮點了。

“但事實上,先笑的不一定笑到最后,后來者居上的例子,實在不勝枚舉。商鞅變法前,秦國只是瀕臨亡國的西鄙之邦,比之齊楚,乃至趙魏都多有不如。楚漢爭霸前,在不可一世的楚霸王面前,漢高祖顯得那樣弱小。三國時,曹孫劉皆一世雄主也,卻被司馬家奪了天下。可見時局變換,此消彼長,並非是一成不變的。而現在,又有那麼點逐鹿中原的意思。”

“你說要打仗?”趙宗績難以置信道。

“我只是一比,”沈默搖頭笑道:“這幾天里,我一直在琢磨,官家這手五子並封,到底是個什麼意思。聽說要觀察你們的才干,這明擺著是個幌子。官家打小看著你們長大,對你們幾斤幾兩還不清楚?”

“是。”趙宗績點頭道:“官家大智若愚,心里敞亮著呢。”

“這時候正確的路子,”陳恪沉聲道:“應該是選擇一個良才美玉,悉心雕琢培養,這樣才能安定人心。按說你們五個里,最出尖兒的就數趙宗實了。其秉性、才干、人望,有口皆碑。把太子之位傳給他,何其穩當?而官家現在五子並封,擺明了給你們拉幫結派的機會,這樣將來,無論誰能脫穎而出,都要經歷一番慘烈的搏殺,甚至登上皇位之后,還要面臨被其余幾個掣肘的局面,給國家平添幾分亂象。這也是大臣們反對如此激烈的原因。”

“是啊,”趙宗績深表贊同的點頭道:“官家到底想做什麼呢?這里面的玄機,讓人琢磨不透。”

“誰能堪透,這太子之位就是誰的了!”只聽陳恪一字一句道:“看不透的,只能完蛋。”

“你……看透了麼?”趙宗績的聲音有些發顫道。

“嗯。”陳恪緩緩點頭道:“觀陛下一生行事,何其謹慎?太子者國本也,他豈能不慎之又慎?所以其所為,必然深有圖劃!”

趙宗績點點頭,聽他繼續道:“依我看,官家是看不上趙宗實的。他處處學著官家,幾乎是沒有一處不像的,但是學得再想,也不會超過本尊吧?最多就是個第二個官家。”頓一下道:“進入朝廷幾年來,我也漸漸看清楚,如今這大宋朝,看似鮮花著錦,但其實已經危機處處,矛盾重重。其中最無解的難題,就是國庫入不敷出。若你當上皇帝,你會怎麼辦?”

“無非就是開源節流。”趙宗績輕聲道。

“說得簡單,官家不是庸常之主,歷任相公也皆是一世人杰,他們會不知道要開源節流,為何一直不做?”陳恪淡淡道:“是因為做不到。先說開源,我們總說,聖天子在位,幾十年不加賦稅,然而我朝百姓的稅負之重,是唐朝的七倍。這汴京城以天下膏血奉養之,看上去如人間天堂一般,但你要離開開封地界,往河北路、陜西路,江南路、荊湖路、廣南路去看呢?會發現無論是魚米之鄉、還是荒瘠之地,百姓皆家無余糧、只是能勉強度日罷了。再加稅,就是與民奪食了,到時候老百姓活不下去,是要起來造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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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二章 禽情只自迷 (下)

“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皆因我朝冗兵冗官之費,十倍于唐朝不止。[]”陳恪沉聲道:“這雖然早就是朝野共識,但外有強敵環伺,內有祖宗國策,誰敢朝冗兵冗官下手?”

趙宗績默默點頭,這幾年下來,他也不再是那個總以為世上無難事的愣頭青。知道許多難題,就像太行與王屋,明明擺在你眼前,你卻無法去解決。就好比這節流之事,削減冗兵會導致軍隊減少,若想應對兩面強敵,就必須采取精兵政策,這必然會提高軍隊與軍官的實力與地位,對以文御武、文尊武卑的‘國策’造成沖擊。

這‘國策’之所以要打上引號,是因為其並非太祖所制定的。按照趙大的設想,大宋朝應該是文武制衡的狀態。事實上太祖朝也是文武之間平衡最好的時期,那時候大宋國力蒸蒸日上,軍隊既保持著戰斗力,又沒有任何不臣之心。

轉折點出現在趙二弒君篡位之后。

趙二之所以弒君之后、篡位成功,與他獲得大批文官的支持有很大關系。然而他一直沒有機會插手軍隊,所以對軍隊的影響力著實有限。那個時代的人,大都是五代出生,還沒有忘記‘天子之位,有力者居之’,換言之,誰掌握了軍隊,誰就是皇帝的思想,依然大有市場。

趙光義深知,沒有軍隊的絕對效忠,皇位是坐不穩的。他一面給軍隊高層大換血,將大批忠于自己、卻既無才干、又貪鄙懦弱之輩強行上位。一面傾舉國之力北伐。

如果北伐勝利,趙光義將在軍隊樹立絕對威望,不用再擔心軍隊的忠誠。然而戰爭從不是一廂情願,其勝負必須建立在實力的基礎上,還要受天時地利人和的制約。結果趙二兩度北伐。皆一敗涂地,連他自己也屁股中箭,從此飽受病痛的折磨。

比身體傷痛更甚的。是心靈上的折磨,趙光義總擔心,那些將軍士兵已對他生出輕慢之心、不臣之念。隨時都可能發動政變。無法從戰場上獲得軍隊的忠誠,是趙光義最大的悲哀,也是宋王朝最大的不幸。{}

為了鞏固統治,趙光義開始不斷給文官集團加碼,同時不遺余力的削弱軍隊的勢力,此消彼長持續了三代之后,終于出現了現在這種文尊武卑的極端現象。誰要敢提高軍隊的地位,必然要遭到文官集團的反對,連皇帝也會心生疑慮……

但不提高軍人地位。就無法提高軍隊戰斗力,也就無法施行精兵政策,裁軍更無從說起……半年前清查軍隊。查出來的缺額。大部分不是被取消,而是又補上了。削減了幾百萬貫的軍費。對節流來說只是杯水車薪而已。

至于冗官更不消說,大宋朝早就被文官集團綁架了。科舉幾年一屆,才幾百人中進士,並不會造成冗官。真正的冗官來自各種恩蔭,一人做官,他的兒子甚至侄子,便有機會做官。朝廷恩蔭太濫,才是冗官的根本原因。然而滿口‘天下為公’的士大夫們,從來都是嚴以律人寬以律己的,誰要敢動他們的蛋糕,信不信你會被他們轟成渣?

“這些問題,僅是想一想,”趙宗績苦笑道:“就讓人腦仁疼。”

“但又不能不解決,”陳恪冷聲道:“大宋朝這幾年沒出問題,實在是運氣使然。一來和遼夏之間,沒有戰爭發生。二來,自嘉佑元年的大水之后,國內一直是風調雨順、也沒有蝗災。但運氣不可能一直這麼好,早晚會有戰爭、災害發生。一旦有事,就現了原形!”

“嗯。”趙宗績點點頭道:“官家肯定清楚這點。”

“所以他得選個有魄力、有能力、有信念的人來接位,”陳恪一字一頓道:“絕不要他自己那樣的守成之主!”

陳恪的話,讓趙宗績的心跳陡然加快,一顆心簡直要跳出喉嚨了……是啊,官家要守成之主的話,趙宗實就是最好的人選,何必要多費周折?!所以官家很可能,就沒看中趙宗實!

趙宗績連喝了幾口酒,平復下激動的心情,聲音卻依舊發顫道:“你說,別人會不會想到?”

“大宋朝最不缺的就是明白人。”陳恪淡淡道:“也許現在烈火烹油、當局者迷,但要不了多久,就會回過味兒來。”

“一旦明白這件事。”趙宗績道:“必然都要發奮圖強了。”

“豈是能說改就改的?”陳恪嘲諷笑道:“咱們從一開始,就樹立起敢作敢為不怕得罪人的形象。他們卻一味走敦厚純孝、八面玲瓏的路子,這是大家的立身之本,學是學不來,裝也裝不像!”

呷一口茶水,他接著道:“還是那句話,人若改常,非病即亡。若是發現官家決意立個英主,便想強自振作,談何容易?大宋朝的事情,之所以做不下去,九成九是因為觸動了權貴的利益。想做成事,就得得罪人!”說著笑道:“他們想學咱們,可以啊,不過得先問問,他們的支持者,答不答應……硬要學的話,我看多半得是個大寒大暑、不倫不類。”

“讓你這麼一說,”趙宗績笑道:“我好像一下信心滿滿了。”

“也別高興的太早。”陳恪淡淡道:“趙允讓留給趙宗實最大的遺產,就是將各方面勢力,綁上了他的戰車,早已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局面。許多人上了賊船,就沒法再下來了,只能一條道走到黑,把趙宗實扶上太子之位。這是他們解套的唯一法子,也是其家族榮華富貴的法門,不到萬不得已,他們不會改弦更張的。”頓一下道:“趙允讓死后,趙宗實的聲勢卻不減反增,就是他們在向朝野展示,這艘船非但不會沉沒,反而會向終點沖刺。”

“嗯。”趙宗績佩服的望著陳恪道:“雖然說了很多遍,但容我再說一遍,我真是佩服的五體投地,你算是把這幫人,琢磨透了。”

陳恪嘴上謙虛,心中卻暗叫慚愧,若論對人心的把握,自己還遠不夠火候,是蘇小妹旁觀者清,又聰明絕頂,為自己提綱掣領,才把紛亂的局勢,看的明明白白。

“有道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對你們也是一樣。”趙宗績已經完全處于,俯身受教的狀態了,便聽陳恪諄諄教導道:“趙宗實有無數人搖旗吶喊,做出一份功勞,也會被吹成十分。而你缺了呼應,但凡有一分不是,也會被說成十分。日久天長,水滴石穿,官家耳朵磨出繭,自然會改變對趙宗實的看法,對你的好感也會變成惡感。所以我們當務之急,是要有人為你說話。”

“這太難了。”趙宗績苦笑道:“宗室和大臣交往是大忌,之所以有那麼多人,替趙宗實說話,是因為他老子年輕時交下的朋友,就像咱們這樣的。想補上這一課,可不是臨時抱佛腳,就能行的。”

“是比較困難,但也並非沒法做。”陳恪道:“王相公、我老師、包大人,這都是能在皇帝面前說上話的,加之富相公、曾相公向來處事公正、對你也頗有好感,所以在高層方面,我們並不吃虧。最麻煩的是臺諫,清一水的趙宗實支持者,咱們必須往里頭摻沙子。轉過年去,我那幫同年初任期滿,大都要回京參加館試,咱們要盡可能把他們留在京里,安排進諫院、御史臺。那是個比嗓門不看官職的地方,有一個算一個,應該能讓局面大大好轉。”

“還有,聽說朝廷要找人修起居注,這官職雖然不顯眼,但與天子朝夕相處,重要無比,我們志在必得。”陳恪接著道:“至于人選,司馬光和王安石都可以。這件事我們不用出面,讓王雱去推。新學一派的實力深不可測,肯定能做到。”

“嗯。”趙宗績想一想,笑道:“還有你曾經說過的那個報紙,是不是也該露面了。”

“時機不成熟,”陳恪搖頭道:“這玩意兒太敏感,突然出現會引來麻煩的。我準備明年開春,球市子開業時,出個專門宣傳球事的蹴鞠報。等大家都習慣了報紙這種形式,再出新報不遲。”

“這種事,你是內行,我就不操心了。”趙宗績笑道:“對了,你的書印的怎麼樣了?”

“已經印好了。”陳恪說著,從隨身攜帶的包里,拿出一本藍色封皮的新書,遞到他面前道:“首印五千冊,也不知道會不會賠死。”

“哈哈,不會的。”趙宗績笑道:“實在不行,發動一下親朋好友,也能給你包圓。”說著翻動書頁,突然目光一凝,發現這書里面別有玄機。

一是出現了陳恪曾經說過的標點符號,二是除了《尚書偽經考》之外,在書的后面,還附有一篇《大學》和一篇《中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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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三章 問渠哪得清如許 (上)

古代中文在寫上,是沒有標點符號的。但是在閱讀時為求語氣的順暢,和正確的理解文章意思,依然需要注意文句的起承轉合。讀人便會在文章中自行加注記號,這就是所謂的‘句讀’,如果不懂句讀,往往會造成誤讀,誤解作者原意。

因此學生入蒙后,需要‘明句讀’,就是學習依靠文章的語感、語氣助詞、語法結構等斷句。但是學會了句讀,依然經常會出現歧義、造成對文章字句的誤解。

比如‘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的笑話,主客兩人通過不同的句讀,表達出七種截然不同的意思,令人噴飯。但要換成在公文、在籍中,這就不再是笑話,而是困擾和錯誤了。

歷史上因為句讀不同導致的公案比比皆是,最著名的就是孔子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圍繞著其句讀,千年來學者爭執不休。要是當時有標點,爭議自然也就不復存在了。

上輩子習慣使然,陳恪無法忍受一篇文章從頭到尾都沒有標點,因此他讀過的每一本,都親自標注過‘標點符號’。

在這本《尚偽經考》的前言中,陳恪說文章需要讀者自行句讀,不僅不便,還會曲解作者的意思,這是寫作者不負責任的表現,要麼就是故意不想把話說明白。為了避免自己的意思被誤解,也為了便利讀者。故而他在文章出版時,便提前加注了標點符號。

傳統的句讀符號。包括句號和讀號,相當于標點符號中的句號和逗號。漢代許慎的《說文解字》中。還有‘、’號,和‘()’號,因此古代不是沒有標點符號,只是沒有人將其規范使用罷了。

陳恪在后做了個附錄,列出了十種常用的標點符號,並將其作用明確標注。

他這樣做。絕不只是為了避免自己文章的意思被曲解,也並非推廣標點符號那麼簡單。他更深層的用意,體現在《大學》、《中庸》兩篇文章中……

在陳恪原先那個年代,稍稍有點文化的人。便知道《論語》、《孟子》、《中庸》、《大學》,並稱儒家四。這四本構筑了儒家的思想體系,塑造了儒生們的精神人格,其重要性如何拔高都無所謂。

然而在北宋這個時期,《大學》和《中庸》尚未獨立成篇,只是《小戴禮記》四十九篇文章的兩篇。對于為何要將其單獨拿出來,放在《尚偽經考》之后,陳恪在前言中說道:

自己考證尚為偽經,絕非要破壞儒家的文化根基。恰恰相反,自己是為了朔本清源、弄清先儒的思想體系。故而才去深入研究,才會現偽經。但現偽經不是目的,弄清先儒的思想體系才是。

那麼該如何弄清呢?去找《尚》真經麼?

找到《尚》真經固然重要,可以讓我們知道,三代到底是什麼模樣。但對于弄清先儒的思想體系,卻沒什麼用處。因為這是記載歷史的,且是與先儒無關的歷史。

同樣道理,《春秋》的意義也不大。《周易》主要是卜辭,是占卜之。《禮記》是禮儀制度的匯編。而《詩經》則是詩歌總匯……所以陳恪總結道。《五經》內容豐富而龐雜,表達的意義不夠集中、明確,無法形成完整的思想理論體系。

那麼如何去弄清先儒的思想體系呢?陳恪主張將《論語》、《孟子》和《禮記》中的兩篇文章《大學》、《中庸》,合並為《四》。‘退《五經》進《四》’,以便讀人更正確的理解孔孟之道。

好,這都是朱熹的觀點,陳恪不過是將他的事業提前了一百年。但這絕對不是簡單的照搬,而是一次對中華民族思想的重塑。

因為朱熹正是通過為《四》作注,將自己的思想注入到儒家經典中,從而使后世的讀人,接受了理學思想,使整個社會變成了理學社會。

陳恪便是要搶在朱熹之前,用朱熹的方法,把自己的思想注入《四》,使大宋朝的讀人,接受自己的思想,繼而改變整個社會。

陳恪知道,這條路比輔佐趙宗績搶皇位,還要困難一百倍。讓別人接受自己的思想,並變成他的思想,實乃這世上最艱難的事情。但無論多難他都得做,因為老天爺把他送到這里,興許就是為了給華夏一個重塑靈魂的機會……

當然,陳恪也知道,此事非朱熹那樣的聖人不能為,至少以他目前的水平,還是做不到的。不過不要緊,就像他當年,明知道趙宗實是未來的宋英宗,仍然敢支持趙宗績和他爭一爭一樣,陳恪從來不缺乏勇氣和信心。

或者說,他天生就是個膽大妄為、自命不凡的主,就不信有什麼是自己做不到的……

考慮到讀者的接受能力,以及自己目前的水平,陳恪沒有一上來,就給《大學》、《中庸》作注,只是將其從《禮記》中完整摘出來……甚至沒有改變其段落次序,只是按照自己的理解加了標點。

步子太大扯到蛋,這些事情要以后慢慢做,不把自己的思想和朱子的思想融會貫通,形成一套適合華夏的新儒學,陳恪是不會貿然注疏的。

不過僅僅是這本加了料的《尚偽經考》,就足以讓他再次成為萬眾矚目的焦點了。

汴京城、乃至大宋朝的讀人,早就知道陳恪在經筵上講《尚》是偽經,但具體講的什麼,卻不得而知了。許多人不服氣,想要駁倒陳恪、捍衛道統,從而一舉成名。許多人純粹出于好奇,想要看看到底是何高論,竟然對著皇帝和百官連講一月……

無論抱著何等心態,但凡稍稍關心窗外事的讀人,都動了看看這本的念頭。而且這本,還格外好買,幾乎是在第一時間,便出現在汴京城大大小小的店,最醒目的位置。

過了最多兩三天,洛陽、應天、大名、成都、江寧、蘇州……甚至福州、廣州的店中,也出現了這本的影子,而且皆是擺在最醒目的位置。對于如今的陳恪來說,就是一本用腳寫出來的,他也能用商業手段將其大賣。

大宋朝的文教之盛歷代難及,僅汴京城就有店三百家,洛陽、江寧之類的大城市,也有上百家之多,結果初版刊行的五千冊,僅夠在各地的店鋪貨。且只是第一天,就全部賣光。頓時,該便被商們吹噓成‘廣受好評、洛陽紙貴’的神作,更加勾起讀人的興趣。

人就是這樣,你堆一堆放在那兒,可能沒人稀罕,但要是一下賣斷貨,別人弄到你弄不到,就渾身難受。

于是各地的訂單雪片般飛到汴京,匯總起來竟足足有五萬冊之多。幸好擁有此版權的汴京印社,早就加班加點的開印,將一車車嶄新的籍,往全國各地,這場饑渴營銷,才不至于弄巧成拙。

所謂‘版權’一詞,就是出自宋朝。這年代,每一頁都來自一塊雕版,而所有的雕版,都必須先在官府審查登記。檢查沒有犯忌諱的內容后,官府會在邊角空白處,刻下一個印章,證明此版權受官府的監督保護。任何的行為,都會受到官府的追究。

為了保護行業的利益,各地的出版行會,會監督各家店,不得出售籍,所以在城市中,基本上沒有籍出售。但城市之外,還有廣闊的鄉鎮,那里是官府鞭長莫及、行會有心無力之地。許多專事的黑坊就藏身其間,生產了大量粗制濫造、別字百出的。但因為其便宜,對廣大貧寒士子來說,還是很有吸引力的……他們甚至很清楚,哪家的錯字少、紙質好。

這讓大宋朝寫的人十分難受,卻又無可奈何。

但對陳恪來說不是問題,他授意汴京印社,又出了一批簡裝版,專門銷往廣大鄉鎮,價錢賣的比還便宜。誰盜了他的,算是倒八輩子血霉了……

當然這種反手段,也只限于陳恪這種背靠商業帝國,且出不為賺錢、不怕賠錢的家伙才能用。

好在這賣的實在紅火,一個冬天,一版再版,精裝、平裝加簡裝,一共賣出二十幾萬冊,創造了大宋朝《十三經》等應試教材之外的銷量記錄。

到了年底,印社一算,不僅收回了成本,還凈賺了兩萬貫。陳恪一高興,盡數賞給社員工,算是對他們半年來辛勤工作的獎勵了。

這筆錢可不是小數目,足夠社上下六百員工,過一個肥年了。自然人人感恩戴德,只是恨得周定坤牙根癢癢:“不是說好了節約開支麼?”

“不能既要馬兒跑得快,又要馬兒不吃草?”陳恪自知理虧,打個哈哈道:“對了,阿齊茲那廝終于到了,你和我去接一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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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三章 問渠哪得清如許 (中)

馬車駛到距離汴河碼頭不遠的四海碼頭。

顧名思義,這個碼頭是四海商號專屬的。如今的四海商號,在大宋朝的海商中,還算不上頂級,主要是因為時間太短,規模有限……海商的生意,受制于其在國內外的市場,在海上的航路,以及熟練船員的數目,這些都不是光靠有錢就能解決的,還需要時間和機遇。

應該說,陳恪的眼光不錯,李簡的弟弟李繁,確實比李大官人優秀多了。他緊緊抓住陳恪婚禮的機會,將白金鉆戒和海鮮水果,深深映入汴京城達官貴人的心扉。

婚禮之后,無數人向四海商號打聽,是否可以買到那種鉆戒,是否可以長期供應新鮮的海鮮和熱帶水果,正中了李繁的下懷。只是以四海商號的運輸能力,不僅無法滿足汴京城的需求,甚至連富人們花高價,都得排隊等上十天半個月。

別家商號看著眼饞,卻苦于沒有運輸冰鮮的能力,只能任由四海商號獨占風光。

這種情況下,四海商號保證優先供應的貴賓券,就成了寶貝。誰家有這樣的券,撕一張拿著去四海商號的店鋪,就可以插隊提貨,不僅免去排隊之苦,還倍兒有面子。

結果貴賓券成了身份的象征,達官貴人們更加趨之若鶩。就連曾相公都在討論完了武學院事后,不大好意思的問陳恪,能不能搞到四海的貴賓券……

這都是陳恪的創意。還有什麼代金券、優惠券……實在是送禮行賄走關節的必備佳品。有了這些利器,以李繁之精明。自然很快便建立了之前夢寐以求的人脈網。

這座頂級商號才會擁有的專屬碼頭,就是四海商號即將雄起的最好證明……不過陳恪今天不是來參觀碼頭的。而是來接人的。

天寒地凍的,汴河早就結了厚厚的冰,但是這座人口百萬的大城市,每時每刻都需要輸血,人們只能改為陸路運輸,河道上于是空空如也。

陳恪便給李繁出主意……等到冰層夠厚。能承擔極大的分量時,便改用馬拉雪橇運貨,不僅快捷省力,而且整條河道都是四海的。

因為要避開周定坤的聒噪。他來得稍早了些,碼頭上空空如也。好在李繁知道今天他要過來,特意早到了,便將陳恪請進房里取暖吃茶。

“今年冬天真是賊冷啊,”李繁給火盆子里加炭道。

“還好吧,”陳恪抹著冰涼的鼻尖道:“去年這時候,也一樣冷。”

“時間過得可真快。”李繁有些感慨道:“距離跟大人去日本,已經整整一年了。”

“是啊,一年了。”陳恪點點頭道:“也不知道佐渡島,現在是個什麼樣子。”把那麼多人扔到兵荒馬亂的日本。他不能不擔心。

“前些日子,陳杉他們不是向大人匯報過麼?”

“不親眼看看,總是放心不下。”陳恪道:“可是我一時半會,沒法離京了。”

“那就讓屬下去一趟吧。”李繁笑道:“大人是這個意思吧?”

“這說明我信得過你。”陳恪也笑道:“去了佐渡島,一是檢查城堡的修建進度,二是看看何時能出金。第三,你得替我見見藤原經清,給這小子打打氣。”

藤原經清,便是邀請陳恪到東京的那個家伙。此人算是關攝家的遠親。卻娶了安倍家的女兒,結果背叛了朝廷,與安倍家一起,對抗朝廷的討伐。

誰知后來安倍家主被源氏設計殺害,其兩個兒子接掌了軍隊,擊敗了不可一世的源賴義軍。之后,迅速膨脹的兄弟倆,開始排擠藤原經清,把他趕到前線,抵擋朝廷的大軍。

藤原經清看得清楚,安倍氏以陸奧一隅之地,對抗整個日本。對手又是狡猾如狐的源賴義,安倍氏的勝利只是一時的,只要一次失敗,就會萬劫不復。因此他抓住陳恪來到日本的機會,積極運作這位天朝偶像去京都,並由此與關攝家建立了聯系。

按他的想法是,自己與朝廷聯手,出其不意的剿滅安倍氏。然而計劃趕不上變化,在陳恪離開后的一年內,源賴義迅速從失敗中恢復,並在關東、東海、畿內地區召集武士,補充兵力,比原先更加強大。

這讓朝廷深感不安,他們雖然希望平叛,但更害怕日益強橫的源氏奪去東北地區,于是遲遲按兵不動。這下可苦了藤原經清,日益遭到安倍家猜忌,日子過得極艱難。

陳恪還指望他為佐渡島打掩護呢,當然不希望藤原經清完蛋,然而距離日本太遠,實在插不上手,只能表示聲援,希望這小子福大命大,能度過這一關了……

“大人,我們得考慮,藤原經清倒掉后,佐渡島該怎麼辦了。”李繁皺眉道:“紙里包不住火,佐渡有金山的消息,早晚會傳到日本國內的。”

“是啊。”陳恪點頭道:“之前我把日本的局勢,想的有些簡單了,現在看來,我們能對日本施加的影響終究有限。”

“佐渡島還是遠了。”李繁嘆口氣道:“要是跟耽羅島那麼近,就好辦了。”

“說起耽羅島,”陳恪轉個話題道:“柴師德他們已經摸清楚了,整個島上一共兩萬常駐人口,對這個數字,你有什麼想法?”

“人實在太少了,”李繁道:“耽羅如此重要的地方,這麼點兒人怎麼守得住?”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陳恪淡淡道:“早晚就要被高麗吃掉了。”

“大人的意思是?”李繁沉聲道:“搶在高麗之前,吃下去?”

“嗯。”陳恪點點頭道:“有了耽羅,佐渡島就不是孤島,自然不用再擔心。而且耽羅本身,也是極有價值的……我們南方有欽州港,但北方還缺一個基地。而且欽州畢竟在境內,一旦有事,跑都跑不了。耽羅島就不一樣了,它現在還是個獨立國家,卻又十分弱小,巴不得和大宋建立關系,以抵御高麗人的侵蝕。”

“柴師德他們,在那里開設的商號,據說很受耽羅王的優待,我看他八成是想通過他們,來汴京朝貢。”李繁笑道:“耽羅王打得好算盤,一旦朝貢,便與高麗同屬藩國,再要入侵他們,朝廷便不能不管了。”

“他想得不錯。”陳恪哼一聲道:“可惜已經被我們惦記上了。”說著看一眼李繁,下令道:“耽羅島氣候濕潤、地廣人稀,你要和柴師德他們,商量出一個盡量不引起警覺的移民計劃。當我們的人口數,超過土著時,就可以徹底占領這個島了。”

“我知道了。”李繁點點頭,自己此行的任務,還真是繁重啊。不過這可是在謀取一國啊!雖然這國小了點,但對頭一次做這種營生的李繁來說,已經足夠刺激了……正在說著話,外面侍衛稟報說,他們要接的人到了。

兩人忙打住話頭,趕緊出屋一看,果然見長長一隊雪橇車,緩緩駛入碼頭,當先的幾輛已經停下。車上的人上了岸,正在舒展筋骨。

看到陳恪走過來,為首的一個身穿皮裘、頭戴皮帽的大胡子,趕緊快步迎上去,行一個鄭重的阿拉伯禮道:“英名的、睿智的、慷慨的陳大人,願真主保佑你永遠健康富有。阿齊茲蒙你召喚,帶著族人不遠萬里前來投奔大人了。”他的漢語十分純熟,只是稍稍帶了點閩南腔。說著抽抽鼻涕道:“終于來到了偉大的遍京城,真讓人激動的涕淚橫流。”

“你這是凍得吧。”陳恪笑道:“我的朋友,待會兒為我介紹一下貴客們,然后咱們回去溫暖的屋子,喝酒取暖。”

“確實算得上貴客,放在以前,這些學者都如貴族一般,就是真主也沒法讓這麼多人背井離鄉幾萬里,來到遙遠的大宋。”話雖如此,阿齊茲臉上仍掛著自得,顯然對能忽悠這麼多人來大宋,感到十分驕傲。

說著話,一個六十多歲的紅胡子老頭,踱著步過來。雖然穿著厚厚的皮裘,但皮膚白凈、胡須梳理的一絲不茍,一派阿齊茲所說的‘貴族范’。

阿齊茲對他說了一串阿拉伯語,然后為陳恪介紹道:“這位是我阿拉伯最頂尖的數學家曼薩穆薩,”說著壓低聲音道:“他曾經是陴路支南方區的世襲貴族。”

老者朝陳恪微微頷首示意,然后小聲嘟囔了兩句。

“是啊。”陳恪點點頭,竟順著他的話道:“該死的塞爾柱人,該死的基督徒……”

此言一出,滿場皆驚,因為盡管不是很標準,但他說的是阿拉伯語無誤。

阿齊茲一下就聽出,這帶著粵語味的阿拉伯語,是跟著廣州的舌人學的。不禁暗暗咋舌,這得多變態的學習能力啊,虧著剛才沒胡說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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