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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三戒大師] 一品江山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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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24 00:34:49 |只看該作者
第三五三章 單刀入敵營 (下)

陳恪對梁乙埋和西夏的態度截然不同,于前者他盡量懷柔,對后者卻強硬無比。因為只有給西夏人足夠的壓力,才能逼退他們好斗的一面,露出色厲內荏的本相來。

但他對年紀輕輕的李諒祚實在不放心,唯恐這小子一時腦熱,干出什麼不理智的事兒來。給李諒祚降火的任務,便落在梁乙埋肩上了。

因為梁乙埋已經達到目的了,現在只要能有辦法收場,避免搞得雞飛蛋打,哪怕回去挨罰他也認了。所以梁乙埋不得不為陳恪所用,去勸說李諒祚撤軍。

從這件事上可以看出,陳恪做事能力的提升和風格的轉變。說能力,他遠隔千里,能對西夏的情況了若指掌,確信他們根本就是在虛張聲勢,繼而才能定下出奇強硬的策略。

說風格,他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搏虎用全力,搏兔也用全力’的拼命三郎了。他巧妙的利用西夏君臣的不同心思,稍使手段,便將李諒祚最信任的臣子,變成了自己的幫手,而且還是心甘情願的。

雖然已經做好了心理建設,但來到王帳之外,梁乙埋還是有些打怵。出去時,他信誓旦旦要讓宋朝屈服,誰知道轉回頭來,就要勸自己主上屈服,換了誰都得慌神。

不過也不能總在外頭轉悠,梁乙埋終究還是一咬牙。硬著頭皮進去。

“怎麼樣?”李諒祚早就等得不耐煩,見他進來便問道:“宋使熊了麼?”

“呃……”梁乙埋吞口口水道:“熊也沒熊……”

“什麼意思?”李諒祚不解道。

“熊的意思是,他們是來求和的。”梁乙埋小聲道:“沒熊的意思是,要是咱們三日內不撤軍,原先的盟約便要作廢,兩國只能兵戎相見了。當然,歲賜、榷場也都沒了。”

“……”李諒祚登時陰下臉。抱著最后一絲僥幸道:“如果退兵的話,他們會把公主嫁給朕麼?”

“這個麼……”梁乙埋睜著眼說瞎話道:“宋人的規矩最是死板,說同姓通婚是要遭天譴的。所以萬萬不能將公主嫁給陛下。”

“哼,這是求和的態度麼?”李諒祚拍案道。

“陛下息怒,宋朝的使者說。別的方面都好商量。”梁乙埋趕緊道:“比如歲賜,榷場都可以恢復,《九經》、《冊府元龜》和朝賀禮儀等書,依然可以賜予。”

“這是他們一早就答應的吧!”李諒祚狐疑的望著梁乙埋道:“宋朝人到底什麼態度?你給朕說實話。”

“是……”梁乙埋見和稀泥的法子奏效了,方小心翼翼道:“宋朝那邊有高人啊……”

“怎麼講?”

“他們雖然害怕,卻知道我們丟不起榷場,”梁乙埋答道:“所以派了個愣頭青過來,宣稱我們要是不見好就收,便豁上不救大順城,也要堅壁清野。固守營壘,倒要看看咱們能奈他們何!”

“……”李諒祚不說話了。

出兵一個多月來,李諒祚雖然侵略四路,轉戰千里,卻沒有討到什麼好處。因為他面對的是大宋最精銳的西軍。還有種家將、折家將這樣的優秀將領。更要命的,是當初范公主持修建的,綿延四路的堡壘營砦,構筑起一條讓人絕望的防線。黨項人想要進攻大宋柔軟的腹地,必須將這些堡壘一個個拔除……僅僅一個大順城,就讓他的十萬大軍徒呼奈何。他怎麼有信心去碰那成片的釘子呢?

今天早些時候議事時,李諒祚便明顯感覺到,那些王公將領對這勞師遠征卻沒油水的一仗,已是滿肚子意見了。許多人的言語中,已經冒出‘陛下欠考慮’、‘這次出征太沖動’之類的不敬之詞。

老李家那刻在骨子里的危機意識,馬上占據了李諒祚的頭腦,他意識到,此事若不妥善處理,自己好容易豎立起來的權威,怕是要轟然坍塌了。

王公們根本沒有大戰一場的想法,他們滿腦子都是自己領地里,堆積如山的青鹽、毛皮、枸杞、還有成千上萬的牛羊……這些積壓多年的物產賣不出去,換不來宋朝的百貨,他們的日子就過不去下。他們實在受夠了這些年物資匱乏之苦,絕不想再繼續下去了。

所以榷場不能丟……

李諒祚思來想去,發現宋朝人竟捏住了自己的七寸,教他有勁兒使不出。這種感覺糟透了,年輕的西夏皇帝像狼一樣在帳中走來走去,霍得站在梁乙埋面前,雙目噴火道:“你說宋朝人一定會屈服的!”

“臣下該死,”梁乙埋趕緊低下頭道:“小覷了宋朝人……”

“你小看了他們不要緊,”李諒祚憤怒的揮舞著手臂道:“卻讓寡人騎虎難下了!”不接受宋朝的通牒,他承受不起后果。接受的話,豈不要威信掃地?

“一切責任都歸臣下承擔。”梁乙埋俯身叩首道:“與陛下無關。”

“你承擔得起麼?”李諒祚啐一口。這位心思機敏的西夏皇帝很清楚,要是把責任都推給梁乙埋,別人會笑他沒有主見,輕易被人左右的。有道是人死鳥朝天,他不能墜了自己的形象。遂咬牙道:“此次出兵,乃朕乾綱獨斷!”

“陛下……”梁乙埋痛哭流涕起來。

“停住哭。”李諒祚轉過身,不想再看他,揮下手道:“把我皇叔請來。”

“是……”梁乙埋沉重的起身。

嵬名浪遇很快便跟著梁乙埋過來,看到小皇帝臉上寫滿了沮喪。面上卻不動聲色的行禮,然后肅立。

“叔。”李繼遷、李元昊的后代,自然不知道節操為何物。李諒祚走到嵬名浪遇面前,滿臉羞愧的望著他道:“事情你都知道了吧?”

“梁乙埋已經和我說了。”嵬名浪遇面無表情道。

“侄兒萬分后悔,當初沒聽叔的,”李諒祚小聲道:“現在弄得騎虎難下,侄兒不知該怎麼辦了。”說著竟深深一揖道:“侄兒向叔叔道歉了,往后定不敢不聽你的教誨。”

“唉,年輕人哪有不沖動的。”嵬名浪遇趕緊扶起他,嘆口氣道:“我像陛下這麼大的時候,還與人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呢。”

“如今侄兒該如何是好?”李諒祚可沒耐心聽他講古。

“這次出兵,注定討不到什麼好處,與其師老無功、怨氣四起,還不如當機立斷,趕緊收兵。”嵬名浪遇沉聲道。

“難道真要認錯撤軍麼?”李諒祚面現無奈道。

“帝王頭一條,就是絕對不能認錯。”嵬名浪遇搖頭正色道:“你只要認一次錯,下面的王公大臣,就會認為你還會犯錯,不會再把你當回事兒。”

“是。”李諒祚悚然受教道:“叔叔教誨的是。”

“這小臣就不明白了,難道撤軍不就是認錯,認錯不就是撤軍麼?”梁乙埋小聲插話道。

“蠢材!”嵬名浪遇不能對李諒祚發火,但對這貨卻絕不客氣:“你自己草包就算了,別連累著陛下出昏招!”

梁乙埋登時面紅耳赤,囁喏著不敢吭聲。

“呵呵,叔叔教訓的是,”李諒祚現在也覺著他是個草包,虛踢一腳道:“還不有多遠滾多遠!”

看到梁乙埋灰溜溜退出去,嵬名浪遇的心里舒服多了,遂低聲對小皇帝吩咐起來。

片刻之后,李諒祚再次升帳。

眾王公以為是敲詐宋使有了結果,都興沖沖的等著聽好消息。

卻見一名風塵仆仆的傳令兵上前,高聲稟報道:“緊急軍情,河湟唃廝啰趁我大軍南下之際,率部侵擾河西,樞銘大人請請陛下速速回軍,以保黎庶!”

“該死的吐蕃蠻子,竟敢趁火打劫!”李諒祚滿臉氣憤道:“且讓他們囂張兩天,待寡人拿下大順城,再回去收拾他們!”

“陛下不可,大順城就在這里,想什麼時候打都行,但是我大夏的百姓可等不得。”嵬名浪遇出列道:“如今看來,吐蕃人才是我們的心腹大患,宋朝人一味茍安,倒不足為患。我們應該先集中力量收拾河湟吐蕃,待后顧無憂了,再跟宋朝算賬!”

“皇叔說的是……”李諒祚才‘醒悟’過來道:“就便宜了宋人這回。”說著重重一錘桌案道:“那就撤軍!”

“且慢。”嵬名浪遇趕緊勸阻道:“腹背受敵,兵家大忌也,為了全力收拾吐蕃,我們得安撫下宋朝這邊……既然他們求我們遵守盟約,咱們便權且答應下來,也好讓國內積壓的貨物有個出路,回復一下國力。”

眾王公都不是蠢人,聽話聽音,又沒見梁乙埋的人影,怎麼還不明白小皇帝這是心生退意了,既然如此,唯恐他再死要面子,阻礙了榷場的生意。忙紛紛出聲附和道:“寧令所言極是,咱們權且懷柔一下宋朝,待收拾了吐蕃,處理了積壓的貨物,再跟他們算賬不遲。”

“……”李諒祚這才一臉‘這可是你們說的’道:“小不忍則亂大謀,聽皇叔的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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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24 00:35:06 |只看該作者
第三五四章 春風得意 (上)

    黨項不愧是這片大陸上最奇葩的民族,一旦下定決心,便連夜撤了個乾淨。

    若非眼前一片狼藉的營地,還散發著難聞的惡臭味道,武學生們實在無法相信,就在昨日這裡曾駐紮著十萬西夏大軍。

    “老師神機妙算,”此時此刻,在學生們眼中,陳恪已是神一樣的存在,一雙雙眼睛寫滿敬服道:“一如所料!”

    “這不是什麼神機妙算。”陳恪不禁暗暗臉紅,這其實是韓相公的高招,只是被自己搶先說出來罷了。估計韓琦這會兒正後悔,自個咋沒早言語呢?不過搶韓琦的功勞,陳恪沒有什麼心理負擔,旋即便恢復了高人做派道:“把'情報'和'戰略'兩門課學到家,你們都能分析出來。”

    “是。”學生們受教道。

    大順城上,在反復確認了西夏人已經撤軍後,終於放下吊籃,遣人出城查看。武學生們也迎上去。

    半個時辰後,城門緩緩打開,範純仁率眾出城相迎。

    “這位可是大名鼎鼎的陳仲方!”須臾來到近前,范純仁激動的抱拳道:“在下范純仁,大恩不敢言謝,請受我一拜。”說著翻身下馬,深深一揖到底。

    “范兄萬萬不可,都是為朝廷辦事而已。”陳恪趕緊下馬扶住他,毫不居功道:“倒是小弟對范兄身為名門之後,卻甘心為國戍邊,打心眼裡欽佩的緊啊!”

    范純仁平日裡不苟言笑,有'小范老子'之稱。但一來陳恪有馳援之恩,二來他也很服氣這位學問、事功兩頭硬的陳學士,是以竟滿面笑容道:“不過是圖個自在罷了。”說罷親熱的挽著他的手臂道:“快快進城,我們好好把酒言歡!”

    “正合我願!”陳恪大笑起來。

    ~~~~~~~~~~~~~~~~~~~~~~

    汴京皇宮,垂拱殿禦堂中,趙禎正在與宰相們商議科舉之事。

    今年是個科舉大年,二月先是進士考試。四月又會舉行最高級別的制科考試。這會兒會試已經結束,三天後就要舉行殿試了,君臣們暫時放下對西邊的擔心。得先把殿試的考官確定下來。

    其餘的官員好辦,重要的是兩位詳定官人選,富弼推薦知制誥王安石。韓琦推薦天章閣待制楊樂道。兩位宰相既然定下人選,其餘執政自然不敢反對,只看趙禎的意見了。

    “這兩人才學人品俱佳,自然有資格充當詳定官。”趙禎把玩著一方玉鎮紙,緩緩道:“但是王安石這個人,性格十分執拗,好像楊樂道也不是個好說話的。”

    “陛下聖明。”富弼苦笑道:“惟其如此,才能為大宋選出真才啊。”

    “話雖如此,但還是找個人壓住他倆吧。”趙禎搖頭道:“寡人最近眼疾發作,看東西十分吃力。諸位愛卿誰願充任總裁官,替寡人定一下名次?”

    “萬萬不可,進士乃天子門生,皆因皇上欽定名次。”富弼斷然道:“若陛下讓臣下代勞,還算什麼天子門生?”

    “相公說的在理。”韓琦卻笑道:“我們確實不合適。不過若是由陛下的兒子代勞,不就合情合理了?”

    “這……”富弼不敢再言語了。皇帝當年約定的兩年之期,今年就要到期了,這種節骨眼上,官家的任何安排,都可能別有深意。雖然他心裡跟明鏡似的。但自己這個首相,已經升無可升,實在沒必要得罪人。

    “韓愛卿這話有道理。”趙禎點點頭道:“確實寡人的兒子最合適,你看該讓哪個來當這個總裁?”

    “微臣不敢置酌,還請聖意決斷。”

    “你說說看,”趙禎微笑道:“寡人參考一下麼。”

    “殿試總裁官,當然是學養深厚者居之了。”韓琦遂不客氣道。

    “有道理。”趙禎點頭道:“胡言兌,去傳慶陵郡王來。”

    “喏。”侍立在一旁的胡言兌柔聲應下,緩緩退出御堂。誰知在門口便與人撞了個滿懷。

    他定睛一看,竟然是樞密使曾公亮,竟然不等通傳,便急匆匆衝進來。

    胡言兌趕緊口稱'恕罪',誰知曾相公竟毫不介意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便大步進了堂中,深深施禮道:“恭喜陛下,雙喜臨門啊!”

    “樞相有何喜事?”趙禎素知曾公亮之沉穩,見其如此興奮,也不禁激動起來道:“快快為寡人道來。”

    “啟奏陛下,一者,這裡有范純仁與陳仲方的聯名劄子,言到陳仲方抵達大順城次日,西夏便退兵,並遣使來京城遞交李諒祚的奏表。”

    “哈……”趙禎一直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不禁朝眾相公大笑道:“這個陳仲方,的確有點神機妙算,竟然讓他真猜著了!”

    眾相公聞言,也忍不住喜形於色。他們是真怕兩國再次開戰,那樣不僅國力支撐不起,大家也沒有舒坦日子可過了。

    “還有一喜呢?”趙禎又問道。

    “二者是來自廣西,”曾公亮道:“五殿下和孫沔上表來奏,言'以蠻制夷'之策已經奏效。五殿下聯合了右江地區四十五峒的蠻部首領,鑄造印章委任他們為將校,免除他們的賦稅,命其抽調精銳子弟組成廣源軍,負責防禦交趾的入侵。這一措施頗為奏效,交趾已經被迫派遣使者來京稱臣納貢了!”

    “是嗎?”趙禎聞言,喜形於色道:“好個宗績,果然未曾辜負朕望!”說著站起身,激動的負手踱步道:“陳恪在西北,趙宗績在西南,幹的都很漂亮,深合朕意啊!”主要是沒怎麼花錢,沒怎麼打仗,就把邊患擺平了,實在太對他的心思了:“必須要大加褒揚,大加褒揚啊!”

    “陛下明鑑。”韓琦卻潑冷水道:“兩人的法子固然巧妙,也確實達到了退敵的效果,但是黨項人也好,交趾人也罷,都沒損一兵一卒,隨時都可能捲土重來,所以萬萬鬆懈不得。”

    “呵呵,至少爭取了寶貴的時間。”趙禎笑道:“過去這一段,朝廷有了錢,自然可以水來土掩!”說著轉向富弼道:“富相公讓人議一下,如何賞賜恰當,休要讓天下人以為,寡人是個吝賞之人。”

    “是。”富弼恭聲應道。

    ~~~~~~~~~~~~~~~~~~~~~~~~~

    待諸位相公告退後,趙禎讓一眾內侍也退下,然後望向坐在殿角的司馬光。

    司馬光心中暗嘆一聲,擱下筆,將墨跡未乾的起居錄奉到皇帝面前。

    趙禎看一看,指著上面道:​​“把這兩行刪了吧。”

    司馬光看一眼,便見是在與眾相公會面之前,李憲的一段密奏。言京城最近有傳言說,王俊民將為狀元。要知道殿試還沒開始,怎麼狀元就先被那叫王俊民的定了?

    趙禎自然要問,這王俊民乃何人?

    李憲答道,據查乃河北路萊州人士,官宦之後,頗有才名。在國子監讀書數載,與韓相公的公子交遊甚密。

    趙禎便沒有言語,過了一會兒,諸位相公求見……

    犯規這種事兒,頭一次做時難免糾結,但一回生兩回熟,做多了也就習慣了。司馬光按照皇帝的指示,把這段密奏塗掉,然後躬身告退。

    “司馬愛卿,”讓個方正之人如此違背本心,趙禎可能也覺著歉疚,便溫聲道:“四月的大科,你可為詳定官之一也。”

    “臣惶恐。”司馬光登時便不那麼委屈了。

    所謂的大科,便是制科考試,是在進士科之上的終極考試。它是皇帝為了直接選拔那些特別優異的人才開設的考試,能參加這個考試的,必須要得到重臣的推薦,然後通過層層高難度的考試,那是寧缺毋濫,只錄取最優秀的人才。

    這樣說可能還是不直觀,不妨直接看看北宋南宋加在一起,三百年左右的時間,一共舉行了多少次制科考試?二十二次。平均十幾年才舉行一次,那麼錄取了多少人才呢?三百年裡只錄取了四十一人!

    而三百年裡,兩宋共錄取了四萬多進士,所以人們說,進士是在讀書人中千裡挑一,而制科是在進士中千裡挑一。一旦被取中,必然名滿天下,得到朝廷重點培養,不出意外,幾年之後便會宣麻拜相。

    所以擔任制科的詳定官,不僅是莫大的榮譽,還會與幾位未來宰相建立起聯繫,這種既有面子又有裡子的好事兒,是司馬光無法拒絕的。

    待司馬光退下,胡言兌回來了,恭聲道:“慶陵郡王到了。”

    “唔。”趙禎點點頭,讓人把趙宗實喚進來。

    趙宗實進殿來,只見他雖盡力擺出榮辱不驚的樣子,還是難掩眉梢的喜色。官家竟然讓自己代他主考殿試,傻子都曉得,這意味著什麼!他就是再能養氣,也控制不住內心的蕩漾。

    大禮參拜之後,趙禎賜坐,然後溫聲道:“寡人年紀大了,精力大不如前,有些事就要靠你們兄​​弟來代勞了。”

    “兒臣自當為父皇效勞。”趙宗實恭聲道:“只擔心會有不周之處,深感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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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24 00:35:22 |只看該作者
第三五四章 春風得意 (中)

    “有擔心是對的。”趙禎讚許的頷首道:“不過你也不必太緊張。一干初定官、詳定官皆是飽學正直之人,儘管放手讓他們去閱卷就好,大略上便不會錯。”說著加重語氣道:“你只要抓好一點即可。”

    “兒臣恭聽教誨。”

    “就是保持閱卷的公正性。”趙禎沉聲道:“君王必須依靠大臣來治理國家,而大臣的選拔,全靠國家的掄才大典。所以科舉之重關乎社稷,你一定要立心為公,不能偏私。只要不偏私,就能當好這個總裁官,明白了吧?”

    “兒臣……明白。”趙宗實趕緊應聲道:“一定公正取士!”

    “嗯。”趙禎點點頭,放緩語氣道:“再說一遍,寡人對這次科考,寄於了極大的希望。你一定要好好地幹,要為大宋取幾個像樣的人才出來。”說著目光森森的望著趙宗實道:“珍惜這次機會,不要辜負了寡人!記住,人在做,天在看!”

    “兒臣銘記在心!”趙宗實心中一凜,低聲道。

    “君臣無戲言。”趙禎又恢復了淡然的神態道:“下去吧。”

    “喏。”

    ~~~~~~~~~~~~~~~~~~~~

    一轉眼三天過去了,三百三十一名新科貢士參加完殿試,謝恩出宮。承擔此次閱卷任務的幾十位考官,開始了緊張的工作。

    儘管從嘉佑二年開始,殿試便不再黜落。卻仍是決定進士名次的最終一考,三甲同進士的前景,顯然與甲科進士判若雲泥,是以考官們依然馬虎不得。

    經過書吏們彌封、謄錄之後,考卷要過三關才能排定名次。第一關叫初考官,這初考官先列一個名次,然後交給覆考官。其實就是複審官。覆考官再審一遍,有權給出自己的意見。比如說初考官排定了前五名是甲乙丙丁戊,覆考官可以排一個'甲丁丙乙戊'。

    最後由詳定官參照初考官、覆考官的排名。來決定考生的最終排名……當然前十名除外。

    因為前十名是由皇帝來決定的,以示這些天子門生,真是由皇帝取中的。

    不過今年多了總裁官。據說是因為官家身體不好,由慶陵郡王代行其職,這讓無數人為之興奮、為之惘然、為之嘆息,似乎儲位之爭,真得塵埃落定了。

    或許從來就沒有過什麼儲位之爭吧?在趙宗實的面前,其餘四位皇子,其實一直都是陪襯……

    趙宗實也是這樣想的。不過立他為皇太子的詔書一刻未下,他便仍然不敢鬆懈。反而愈加謹小慎微起來。大局當前,他唯恐出什麼差池,便立下規矩。不接受任何人的請託,一定要把差事辦得,讓人挑不出毛病來。

    只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他擔任總裁的消息一傳開,各種通關節、走門路的便擋也擋不住。在那些請託的人看來。能進入殿試,便說明他們子弟足夠優秀了。至於最後的排名,高低之間,純係於考官的個人感觀。因此把他們子弟的名次盡量往前排,只是舉手之勞、無傷大雅。

    所以殿下表態是理所應當,但若連這點忙都不幫。就太不應當了。

    求情者中不乏重量級人物,一張張條子通過隱秘的手段,送到趙宗實的手中,令他倍感無奈。思來想去,只能自食其言,默默記下條子上的關節,然後燒掉了那些條子。

    只是這樣一來,趙宗實就辛苦了,他不得不逐份逐份的閱卷,仔細去尋找那些約定的關節……比如某某某在條子上約定,我那位會在第一篇策論的第三段末尾,用'於休哉'結尾,他就得從三百多分卷子裡,找到那個關節。然後將其名次盡量往前放。

    這樣自然辛苦無比,好在那些不明真相的官員看來,都會佩服的五體投地……殿下還真是勤勉負責啊!

    殊不知,他是在辛辛苦苦為自己人爭利。不過趙宗實心裡還是有個計較,那便是絕不干涉前十的名次,因為那樣太顯眼,容易惹來非議……

    就這樣辛辛苦苦十多天,閱卷終於到了尾聲。十名之外的三百二十一名新科進士,已經排定名次,只剩下前十名未曾排序了。

    兩位詳定官王安石和楊樂道,將十份考卷奉到趙宗實面前。

    “二位學士是個什麼意見?”趙宗實心有定計,是以一臉真誠的垂詢道。

    “請殿下定奪。”楊樂道輕聲道。

    “小王才疏學淺,主要還是聽二位的吧。”趙宗實笑笑道。

    “殿下謙虛了,”楊樂道道:“我倆便斗膽言之了,不妥之處,懇請殿下隨時指出。”

    “好的。”趙宗實點點頭。

    “首先要定的是第一名。”楊樂道道:“這裡面,朝廷有個定制,就是不管怎麼排,狀元一定要​​在初考官和覆考官提供的排名中產生,不能再有別的人選了。”說著面現苦笑道:“但是王外制的意思是,要打破成規,另外立個狀元。”

    “哦?”趙宗實望向王安石道:“王外制此意為何?”他對大臣向來尊敬有禮,何況王安石這種聲望日隆的中流砥柱。

    “下官看了初考和覆考擬定的頭名,對其試卷並不滿意,”王安石回稟道:“是以建議另擇頭名。”

    “可是,這不合規矩啊。”楊樂道大搖其頭道。

    “規矩當然要遵守,但那得是朝廷擬定,皇帝頒布的法令。”王安石淡淡道:“這條所謂的規矩,不過是往日詳定官為了推卸責任,屍位素餐之舉。狀元者,諸生之魁也,明知道有更優秀的試卷而不取,這是什麼規矩?”

    “這、這…… ”楊樂道哪是王安石的對手,憋了半天方道:“還是請殿下裁決吧。”

    “那就請殿下裁決。”王安石只好應下。

    “呃……”平心而論,趙宗實挺喜歡王安石的衝勁兒,但這節骨眼上,他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況本就做賊心虛哩。裝模作樣的尋思片刻,他笑笑道:“王學士說得有理,不過咱們還是按規矩辦吧。”

    王安石登時就有些急了,沉聲道:“殿下,一切的原則,應該是以選拔出最優秀的人才為要,不應以規矩為原則,作繭自縛!”

    趙宗實的臉上,被王安石濺了幾滴口水,心裡登時不悅,淡淡道:“其實這規矩,也不是壞事。至少它就能限制詳定官的權力,使其不能徇私枉法。”覺著這話有點重,他趕緊放緩語氣道:“當然,王公的才學人品,天下皆知,誰也不會懷疑你的判斷。可要是破了這規矩,日後倘有剛愎自用或心術不正的主考,難保不會將朝廷的掄才大典,變成自家的盛宴。”

    趙宗實確實是聰明,一番話說得王安石面紅耳赤。再要堅持的話,他就成了那個'剛愎自用'或者'心術不正'之人,只好憤然垂首。

    趙宗實又好言安撫了王安石幾句,便按照楊樂道的意見,確定了狀元人選。後面九個,王安石和楊樂道沒什麼爭議,趙宗實也就照單全收了。

    嘉佑六年殿試的名次終於排定。趙宗實長舒口氣,對兩位詳定官抱拳道:“辛苦二公了,咱們趕緊去向官家報喜吧。”

    “是。”兩人起身應聲。然後命人將謄抄的試卷裝箱,抬到福寧殿向官家稟報。

    “你們辛苦了。”聽了他們的稟報,趙禎微笑道:“在宮裡關了這麼些天,實在不人道,趕緊回家和妻兒團聚吧。”

    三人心裡奇怪道,這不合規矩啊。趙宗實只好問道:“父皇,還未拆封謄名呢?”

    “這些瑣事就交給下面人辦吧。”趙禎笑笑道:“何勞諸卿?”

    “是……”官家體諒,眾人不好再說什麼,便告退出來。

    離了福寧殿,趙宗實卻越想越不對味兒,看官家這意思,似乎是還想看看卷子。那乾嘛要自己當這個總裁官?

    想一想,似乎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官家對自己的測試,看看他稱不稱職。另一種是自己這總裁官,只是一個象徵,為未來傳位給自己做鋪墊。

    思來想去,不管哪一種,問題應該都不大吧……畢竟只是排名而已,或高或低,誰也說不得什麼。

    至於那些通關節的條子,都是自己王妃遞進來的,那邊也絕不可能走漏風聲。

    於是便收起心思,騎上宮人牽來的馬,出了宮。

    ~~~~~~~~~~~~~

    福寧殿中,趙禎手裡拿著那份狀元卷,似乎是在閱看,卻又有些漫不經心。

    堂下,胡言兌和李憲正在按圖索驥,從一箱子試卷中,尋找對應的原卷。

    “找到了!”盞茶功夫,李憲終於從幾百份試卷中,尋到了那份'廾字七號卷',交給胡言兌。

    胡言兌趕緊奉給官家。

    趙禎翻開試卷,見上面的內容確實一字不差。點點頭道:“拆名。”

    “是。”胡言兌便從御案上拿起銀拆信刀,小心裁開糊名,然後將試卷轉向皇帝。

    趙禎一看,只見上面赫然寫著'萊州東萊縣人士王俊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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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四章 春風得意 (下)

    看著白紙上的黑字,趙禎呆了半晌,方緩緩道:“王俊民將為狀元……”

    胡言兌和李憲全都悚然不敢應聲。

    趙禎望著殿頂的藻井,壓抑著怒火道:“我和他說過什麼,你們都聽到過吧?耳提面命,反復警告,竟然全被當了耳旁風!”

    兩人自然還不敢應聲。

    “唉,豎子……”趙禎蒼聲一嘆,大殿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

    陳恪一行人,從陝西路返回,抵臨了大宋西京洛陽城。

    這一路走來,武學生的怒火也在持續升溫,去時他們心憂前途,日夜兼程,並沒有與沿途州縣官員接觸。返回時,他們是滿懷著孤膽退敵成功的自豪,滿以為會一路載譽,一路風光而回。

    然而理想有多豐滿,現實便有多骨感,一路上既沒有百姓夾道歡迎,也沒有官員設宴款待。他們竟然遇冷了……那些沿州沿縣的地方官,除陳恪的一干同年外,最好的也不過是派人送點犒賞,卻沒人願意露面,道一聲'辛苦'。

    按照莫問的說法,就是'渾似躲瘟神似的'。

    陳恪自然知道,官場的迎來送往、人情冷暖,不過是得勢與失勢之晴雨表。官家任命趙宗實為今科殿試總裁官的消息,已經被官場解讀為立儲的前奏曲。所以大家自會對他這個注定要倒霉的傢伙避之不及了。

    ‘大局已定? ’陳恪嘴角掛起的,不是苦笑。而是一抹深深的冷笑。

    當然落在學生們眼裡,這絕對是老師的憤怒與不屑!

    是以遠遠看到洛陽城時,學生們便提議,我們直接穿城而過,不鳥西京的那些鳥官。

    “西京洛陽,乃自古帝王都。”陳恪卻依然有閒心,教導弟子道:“泉甘土沃。風和氣舒,清明盛麗,當年太祖曾有意遷都於此。卻被太宗勸阻。但近百年來,洛陽開封孰優孰劣的爭論卻連綿不絕,你們說。東京西京,到底哪個更適合為都?”

    學生們已經習慣了他這種教學方式,何況這問題本身,就極富口水性。於是紛紛開口,各抒己見。

    “老師在戰略課上講過,​​建立都城有三個條件,保持對國家的控制,補給物資方便,便於軍事防禦。”

    “從第一個條件看,東京位於大宋心臟。交通四通八達,顯然更有利於對四面八方的控制。”

    “第二點也是東京佔優,漕運和陸路的便利,是洛陽無法比擬的。洛陽在歷史上的確曾經輝煌過。但從安史之亂以後,洛陽不斷遭受兵燹之災。漸趨沒落。從那時開始,朝廷的物資、官員的俸祿、國家的糧食,都要通過水路從江南運來。洛陽的交通條件遠遠不如開封便利,即使漕運順暢,也比開封增加了不少路程。因此它一旦成為都城,物資供應必然會成為沈重的負擔。”

    “從軍事防禦上來看。開封則遠遠不如了。洛陽,北臨邙山,南系洛水,更有群山環繞,東據虎牢關,西控函谷關,乃'山河拱戴'形勝之地,自然易守難攻,比開封強上一萬倍。”

    “綜合來看,洛陽作為都城的條件僅是三者佔其一,開封則三者佔其二,明顯比洛陽更具優勢。”

    “不對不對,你這是狡辯,洛陽乃隋唐大運河的中心,距離開封只有不到三百里。縱使唐末五代時淤塞了,但經過這些年不斷的清淤,已經可以重新負擔漕運。倘使朝廷要遷都的話,必然會徵發民夫數十萬,使這一段的運力再擴大數倍。所以說運輸不便,只是藉口罷了,總有所患,亦可以克服!”

    “何況洛陽作為國都,所需禁軍便可減半,這些兵併其家屬,可達七八十萬之眾。洛陽所需的物資自然減半,裡外裡,能抵消幾個三百里? ”

    “就是,作為國都,安全是第一位的。開封的地利條件,注定了它不配成為一國之都。它四面曠野,一馬平川,沒有任何的天然屏障,只要有敵人渡過黃河,它就會直接暴露在敵人面前。戰國時孫臏的圍魏救趙,之所以能成功,就是因為開封無險可守,攻之必下。而洛陽,西有函谷,東有虎牢,皆為天下之險關,當年秦國就是因為這些關隘,獨抗中原六國而安然無恙!”

    就像以往歷次爭論,支持洛陽的和支持開封的各佔一半,口水四濺,勝負難分。最後,學生們一起望向陳恪:“老師,你說是開封好,還是洛陽好?”

    “這個問題麼……”陳恪淡淡道:“范文正早就給出了答案。”

    “怎麼講的?”

    “無事則居汴梁,有事必居洛陽。”說著大笑起來,打馬入城。

    “老師還真滑頭哩。”學生們面面相覷,無奈的​​笑起來,趕緊跟上。

    ~~~~~~~~~~~~~~~~~~~~~~~~~~~~~

    洛陽確實是好地方,底蘊深厚,氣度輝煌,要比開封更有都城氣象……當然,開封本身就是個從普通州城發展起來的畸形都城,隨便一處形勝之地,都能秒殺他。所以也沒什麼好誇耀的。

    出於對巨大政治風險的擔憂,宋朝的統治者始終不願遷都,卻無妨士大夫們對洛陽的喜愛。那些早習慣了大都市生活的大臣們,在結束仕途之後不願返鄉,又不願賴在汴京感受世態炎涼。便不約而同的選擇在此居家治園池,築臺榭,植草木,以為頤養天年之所。因此早就有所謂'汴樑上朝、洛陽下野'之說。

    洛陽城中士大夫園林相望,花木繁盛,譽滿天下。但在明白人看來,這分明是一股在野的力量,暗暗箝制著東京的朝廷。這裡蟄伏著的老傢伙們,各個門生故吏滿天下,有著非一般的影響力。而且誰也不敢說,朝中的某位倒台之後,他們會不會鹹魚翻生、轉眼柄國?

    他們便是陳恪來洛陽的目的。

    換成一般人,在吃了一路閉門羹後,是沒有勇氣再闖洛陽這個龍潭虎穴的。然而陳恪堅信會有轉機出現。因為沿途州縣的官員級別偏低,升降榮辱皆在朝廷大人物的一念之間,所以只能仰人鼻息。

    而洛陽這些下野的老傢伙,可不會看朝廷那些傢伙的臉色。 '在野派是天生的反對黨'這句話,放在宋朝也一樣適用。凡是在朝的傢伙支持的,他們一定會反對,只要他們還有野心的話……

    陳恪相信,只要他們還有野心,就一定會主動和他接觸的。因為他代表的趙宗績,是趙宗實之外最有希望的一個。他們支持趙宗實,也不會有任何收穫,只有趙宗績上台,他們才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到了驛館安頓下,陳恪便宣布休整兩日再返京。這會兒是牡丹盛開的季節,武學生們正好可以藉機遊覽一下神都風景,自然無人反對。

    學生們都出去遊玩了,陳恪卻宅在驛館中品茗看書,看似靜以修身,實際上是在姜太公釣魚,等'願者'上鉤。

    然而坐等了半天,也沒有等來一根人毛。這讓他不禁暗暗沮喪,莫非連這些最堅定的反對黨,都認為趙宗實贏定了,擔心打不著狐狸還惹一身騷?

    難道在野的士大夫中,竟沒有一個有見識的,能從蛛絲馬跡中,看出局勢仍存在變數?

    想到這,他不得不佩服王雱那廝,做起事情來天衣無縫,真叫個陰人於無形……

    心裡混亂如草,他哪還有心虛看書,抬起頭來,發現外面天色已黑,便叫道:“掌燈!”

    陳義快步進來,把屋裡的燈檯點亮,輕聲道:“大人,該吃飯了。”

    “吃個鳥飯。”陳恪沒好氣道:“今天一直沒有客人麼?”

    “沒有。”陳義搖搖頭道:“大人既然那麼想見他們,為何不去登門拜訪呢?”在他看來,人家都是成名已久,德高望重之輩,品級也比自家大人高出不知多少,哪怕是要賣身,也得端著體面,不可能主動上門的。

    “你懂什麼……”陳恪白他一眼。登門拜訪自然沒問題,但自己身負皇差,只是路過洛陽而已,沒個正當的由頭,哪能胡亂竄訪?最起碼,得送個請帖來吧?

    連份請帖都沒收到,實在是太沒面子了。

    主僕正在對著發愁,外面陳信進來,小聲道:“大人,有個小孩兒,送來枚制錢,說給你看看,就知道怎麼回事兒了。”

    “什麼制錢?”陳恪隨口問道。

    陳信便將手攤開。

    藉著燈光,陳恪看到了一枚黃燦燦的金錢。

    “啊!”這玩意兒他實在太熟悉了,當年得到了幾枚,都派上大用場了,正是那無往不利的'邵雍金錢'!

    “我怎麼把他給忘了!”陳恪​​激動起來道:“快把那小孩兒叫進來。”

    “那孩子放下錢就跑了。”陳信小心道:“弟兄們怕給大人惹麻煩,也沒敢攔他。”

    “知道了。”陳恪不在意的笑道:“更衣,備份禮物,大人我要夜訪隱士去。”

    “大人不是說,沒有請柬不好出門麼?”陳義小聲問道。

    “嗯?”陳恪轉頭看他一眼,陳義趕緊縮縮脖子,不再多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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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五章 國色天香 (上)

   邵雍家在洛河之濱,與周圍尋常百姓的房舍無異,並非什麼深宅大院。從外面看,唯一不同之處,便是腳下的青磚小道,屋裡屋外種著成片的翠竹。

    院中翠竹掩映中,是一個小小的涼亭,亭中孤燈如豆,一桌兩椅一炭爐,桌上擺著全套的茶具,爐上銅壺燒著水,椅上對坐著二人。

    一個是一身尋常讀書人打扮的陳恪,另一個葛袍方巾、清矍出塵的中年人,正是當年在岳陽樓上有過一面之緣的邵雍邵夫子。

    “岳陽一別,十載春秋,先生久違了。”陳恪語態恭敬道。

    “呵呵,”邵雍笑容和煦道:“十年前的毛頭小子,如今已是名滿天下的陳學士了,實在可喜可賀。”

    “在先生面前,晚生安敢以學士自居?”陳恪恭聲道:“這些年晚生苦研先生的先天學,無奈資質愚魯,一直未曾得窺真意。”

    “仲方太謙虛了,這一年來,邵某沒做別的,就拜讀你的《大學章句集注》和《中庸章句集注》了。”邵雍笑道:“你所創的理學,雖是後天之學,卻勝在體系嚴整,精煉實用,即包羅萬象又體察入微,竟是最接近聖人之學。”說著哈哈大笑道:“前些天張橫渠過來,我對他說,理學一出,眾學辟易,他也深以為然。”

    “先生謬贊了。”陳恪苦笑道:“橫渠兄乃小子的老同年,自然要給我幾分面子。當不得真的。”

    “呵呵,別緊張。”邵雍斂住笑道:“這次請你來,卻不是較長短的。”為陳恪斟茶道:“我送你的銅錢,還有麼?”

    “加上今日這枚,還有三枚。”陳恪說著從袖中摸出三枚銅錢,笑道:“當年先生所賜,幫了小子的大忙。再次謝過先生了。”

    “舉手之勞,何足掛齒。”邵雍伸出手道:“以你今時今日之地位,自然用不著這銅錢了。還給我吧。”

    陳恪笑道:“還想留作紀念呢。”

    “哈哈哈……”邵雍被逗笑了,從他手中拿過一枚,收入袖中。而後斂住笑道:“還記得我在岳陽樓上,對你說過的話麼?”

    “呃,先生說了很多話。”陳恪裝糊塗道。

    “我當時說,早晚得給你算上一卦!”邵雍眯起細長的眼睛,緊緊盯著陳恪,一如十年之前,一字一句道:“因為你是亂天數之人!”

    “……”陳恪心裡咯噔一聲,自己的所作所為,不就是在為大宋朝逆天改命麼?按住心中的波瀾,強笑道:“天道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誰也亂不了天數。”

    “天數只是一方面,還得看人事。”邵雍卻搖搖頭,堅定道:“你必須讓我算一卦!”

    “哪有逼人算卦的?”陳恪苦笑道。

    “別不知好歹了,多少達官貴人求著我算一卦?”邵雍冷冷一笑道:“不瞞你說。十幾年前,汝南郡王請我為他的兒子們算命。其中有一個的八字,乃是壬申、壬寅、丙午、甲戌——推之於數,則為二四一二——合為九,拆為偶,貴極而不可言!”

    “可是十三?”陳恪口中發幹道。

    “不錯。”邵雍頷首道。

    “看來天意如此……”陳恪輕歎一聲道:“我也該早作打算了。”

    “不儘然。”邵雍卻搖頭道:“我方才說過。天數只是一方面。有道是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功德五讀書。六名七相八敬神,九交貴人十養生。十一擇業與擇偶,十二趨吉要避凶。先天之命固然重要,但時運不濟、遇人不淑、內德不修、心性不純,到頭依舊是鏡花水月。譬如漢光武的哥哥劉縯也是極貴之命,便自以為天命所歸,毫無防範,終於慘遭橫死,卻便宜了他的弟弟。”

    頓一下,邵雍又道:“何況,他的命格也不算太好。午火貼身沖壬,用神盡損。格局成中有敗,縱使當上皇帝,也難逃一事無成、聖壽不遐……”

    “先生的意思是?”陳恪面上掛起凝重之色,儘管他對這些玄之又玄的東西,向來不太感冒,但對方是大宋乃至千年來最有門道的算命大師,由不得他不重視。

    “我的意思是,一個人的命運,是由多方面因素共同決定的。其中生辰八字,姓名,風水,敬神,修己,結交貴人都非常重要。並不是說誰八字好,就一定能成事。”邵雍淡淡道。

    陳恪心中一動,他有些明白對方的意思了,微笑道:“既然如此,先生為何非要給我算命?”

    “要是天下人都像你這樣,非得餓死算命的。”邵雍哈哈大笑道:“告訴我你的八字!”

    對方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陳恪也只能勉為其難,報出自己的八字。

    “八字倒也平平。”邵雍掐指一算道:“你沒記錯吧?”

    陳恪不禁翻了翻白眼。

    “就這種破八字,怎麼可能中狀元呢?”邵雍大搖其頭道:“匪夷所思,匪夷所思。”

    “先生不是說,八字只是一方面麼?”陳恪沒好氣道。

    “不錯。”邵雍正容道:“你的先天命數極其普通,但看你面相,卻是可以封王的……”

    陳恪不動聲色道:“不知是生前封王,還是死後封王?”

    “生前。”邵雍淡淡道:“所以我說,你是個亂天命之人。”

    “生前封王?”陳恪大笑道:“那豈不是說,我能收復燕雲十六州?”宋朝的王爵,不像漢朝那樣有權勢,只是榮譽稱號,是以一些重臣死後,有可能被追封為王,但生前就異姓封王的,除了柴宗訓和錢俶,是沒有的。

    那兩位一個是後周之主,一個是吳越之王,所以等於說,異姓封王,到目前還沒有。不過皇宋祖訓曰‘複燕雲十六州者為王’,這是趙家為收復幽燕開出的至高賞格,所以陳恪才會有此一說。

    “興許往後出現濫賞也不一定。”邵雍卻呵呵笑道。

    “呃……”陳恪登時無語。不過轉念一想,就算是再濫賞,王爵也是至高的爵位。當今官家聖壽不遐,自己肯定不能在本朝封王。將來若是趙宗實做了皇帝,自己更沒指望了,所以只能……想到這,他輕歎一聲道:“亂天命者,是好是壞?”

    “呵呵。”邵雍緩緩起身,走到亭邊,話題一轉道:“從這裡眺望,能看到一座橋。”

    陳恪跟著起身,果然見一橋橫跨落水南北,像一條臥龍似的。此時明月高懸,月光灑向洛水河面,河上波光橋影、朦朧迷離,使人陶醉。便輕聲道:“先生有詩雲‘春看洛城花,夏賞天津月’。莫非這就是天津橋?”

    “是。”邵雍點點頭道:“我常常與友人到天津橋上散步,望月聽濤,怡然自得。”

    “先生好雅興。”

    “不久前的一天。”邵雍面色凝重道:“我與幾位摯友再次到天津橋上賞月,正當忘情的時候,忽然陰風四起,仰望天空,只見黑雲遮月。不一會兒雲中傳來杜鵑的叫聲。”說著看看陳恪道:“你聽過杜鵑的叫聲麼?”

    “在南方聽過。”陳恪點頭道:“這杜鵑鳥可不像百靈鳥那樣叫得動聽。所謂‘杜鵑啼血’,說是杜鵑鳴叫,聲音淒慘,常常叫得嘴中滴血。”

    “是啊,那日聽來,果真讓人撕心裂肺,淒苦難當。連那洛河流水也似有嗚咽之聲。”邵雍眉頭緊鎖,憂心忡忡道:“正如你所說,杜鵑是南方之鳥,洛陽過去是沒有的,現在卻北飛到洛陽,此乃天下將亂之兆啊!”

    “何解?”陳恪的心一揪,低聲問道。

    “《春秋》上講‘六益鳥退飛,鴝鴝來巢,氣使之也。’意思是,禽鳥之類先天氣而行,今杜鵑飛來北方,說明地氣將自南而北。”邵雍緩緩道:“這是南方人即將得勢的徵兆。不信你看,不出數載,必有南方人為相!”

    這平平淡淡的一句,放在宋朝這個時期,卻如石破天驚一般。因為宋太祖有‘南方人不得為相’的祖宗家訓,儘管從未公諸於眾,然而開國百年間,不知道多少南方人,被擋在相位之外,此訓已不言而喻。

    唯一的例外,乃是真宗朝的王欽若。當時宰相王旦乾脆就說:‘臣見祖宗朝未嘗有南人當國者,雖古稱立賢無方,然須賢士乃可。臣為宰相,不敢沮抑人,此亦公議也。’更是**裸把這條潛規則公諸於眾。

    雖然後來王欽若仍然在,真宗的支持下當了宰相。但他算是宋朝百年來,為數不多的奸臣之一,所以破例一事,非但沒有打破禁忌,反而讓北方士大夫們更加抵觸南方人了。

    ~~~~~~~~~~~~~~~~~~~~~~~~~~

    “不出三五年,非但宰相將是南方人,朝廷要職也將被南方人佔據。”邵雍滿面憂色道:“這正是地氣自南而北的結果。”

    “地氣自南而北,就要天下大亂麼?”陳恪問道。

    “根據往日經驗,天下將治,地氣自北而南,將亂地氣自南而北。”邵雍頷首道:“今南方地氣至矣,若不加以補救,天下大亂將無以復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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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五章 國色天香 (中)

    “該當如何補救?”陳恪澀聲問道。

    “邵某前日占得一卦,此難當由蜀人來解。”邵雍目光炯炯的望著陳恪道:“當時我就想到了你!這個亂天數之人!”

    “我?”陳恪苦笑道:“我已經自身難保了。”

    “是麼?”邵雍露出玩味的笑道:“你這話有幾分真心?”

    “十分真心。”陳恪答道。

    “哈哈哈哈……”邵雍放聲大笑起來,驚起夜鳥無數,笑畢,他將聲音壓得極低、一字一頓道:“王、俊、民、為、狀、元……”

    陳恪登時如遭雷擊,攏在袖中的雙手,竟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

    見他終於變了臉色,邵雍微微得意,坐回了桌邊,指指椅子,淡淡笑道:“學士此時離京,卻把自己摘出來了。”

    陳恪緩緩坐下,已然恢復鎮定道:“先生這話什麼意思?”

    “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邵雍呵呵一笑道:“學士不要擔心,邵某若是有壞心,又何必請你過來,直接把你賣了多利索?”

    “在下事無不可對人言。”陳恪冷笑道:“先生可以休矣!”

    邵雍聞言又笑了起來,拊掌道:“學士妙人也,可托大事。”

    陳恪不再應聲,端起茶盞喝了一口,才發現已經涼透了。

    “王元澤,豎子也,不可與謀。”邵雍淡淡道:“學士想靠他幫忙,去成就你那位的大業。只怕要失算的。”

    陳恪心中一歎,對方說到這份上了,顯然對東京城發生的事情,已是了若指掌。

    但就像邵雍所說,他若真想對自己不利,又何必把自己找來挑明呢?

    之前的一連串玄虛,此刻也已明瞭。對方定要加入這場奪嫡之爭了。

    儘管邵雍是千年一見的算命大師,陳恪還是不相信,他能洞悉如此深藏的隱秘。很顯然。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此時此刻,洛陽城的在野士大夫集團,以及那位不甘寂寞的大佬。都隱隱浮現這位大師的背後。

    怪不得,怪不得自己會無人問津,原來人家早就有組織、有預謀了!

    而這邵雍,就是他們的先鋒官!

    當斷則斷,不斷則亂。陳恪心念電轉,轉眼便下定決心——來一趟洛陽,豈有入寶山而空回的道理?何況如果回避,他們必然會轉向對方,把自己賣個好價錢,所以根本沒得選!只能賭一把了!

    ~~~~~~~~~~~~~~~~~~~~

    看陳恪面色陰晴不定。邵雍微微一笑,端起茶盞細品香茗,他是一點都不急的。如果對方表現不出合格的素質,整個西京在野集團,也不會在他們身上下注。

    然而下一刻。陳恪已然恢復了鎮定,朗聲笑道:“什麼都瞞不過先生的神機妙算。”

    “雕蟲小技耳。”邵雍大言不慚的受了這一捧,便閉上嘴。他該說的都說了,再說就掉價了。現在是聽陳恪說的時候了。

    “先生覺著,王元澤這招的勝算如何?”陳恪問道。

    “還算不錯,但這把火能燒成什麼樣。還得看柴禾。”邵雍淡淡道。

    “不錯,”陳恪點頭道:“其實聖意如何,只是一個方面,我們也清楚,官家不可能把位子,交給一個不受大臣歡迎的皇子。”

    “正理。”邵雍點頭道:“在大宋朝,就算得了聖心,還得有臣心才行。”擱下茶盞,他接著道:“何況,韓相公這些年韜光養晦,鋒刃未試,一旦他出招,只怕連今上也擋不住。”

    “我們最擔心的,正是韓相公。”陳恪坦然道:“這次的事,也有動一動他的想法。”

    “不可能的。”邵雍搖搖頭道:“動得了的還是韓琦麼?”說著語帶淡淡嘲諷道:“當年軍界出了那麼大的醜聞,他卻能從樞密使變成宰相,難道還不明白,什麼叫穩若泰山麼?”

    “嘿……”陳恪想到一事,心裡咯噔一聲,面上卻鎮定道:“是啊,好在有富相公能鎮住他,不然真不可想像。”

    “富彥國麼?二十年前,兩人並稱‘富韓’,富在前,韓在後,是有道理的。”邵雍卻有些不屑的笑道:“但人老了是會變的,有人越老越膽小,有人老而彌堅。不幸的是,富是前一種,韓是後一種。”

    “先生的意思是……”陳恪不得不承認,邵雍又說對了,他和趙宗績不是沒想過,走富弼的門路。為此他們沒少在富相公眼前表現,可是這老倌卻毫無回應,顯然不願捲入這場是非裡:“富相公鬥不過韓相公?”

    “鬥不都鬥過,兩說。”邵雍點頭道:“關口是人家不肯為你出頭,徒呼奈何?”

    “那還有誰能鬥得過韓琦?”陳恪歎氣道。

    “雖然不多,但不是沒有。”邵雍淡淡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莫非是先生你?”陳恪眼前一亮道。

    “我不過一介草民,如何鬥得過當朝宰相?”邵雍失笑道:“仲方,莫要揣著明白裝糊塗!”

    “呵呵……”陳恪不好意思的笑笑道:“是,先生說的應該是文相公吧。”

    “嗯。”邵雍點點頭。

    “這個……”陳恪面露難色道:“先生有所不知,當年我們可是得罪過文相公的。”

    “哈哈哈……”邵雍大笑道:“你說的是六塔河之事吧?”

    “也不儘然。”陳恪坦白道:“還有當年武陵先生的事情……”

    “唔。又不是殺父之仇、奪妻之恨。何況各為其主,又無私怨。”邵雍微笑道:“仲方若是願意,我為你搭個橋,與文相公見上一面,把話說開不就成了?”

    “如此……”陳恪沉吟一下,輕聲道:“自然是好,只是讓先生這等人物,沾染塵世俗務,實在過意不去。”

    “為了消彌這場大災,邵某也顧不得許多了。”邵雍一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道:“只能到這紅塵中走一遭了!”

    ~~~~~~~~~~~~~~~~~~~

    回到驛館中,陳恪便閉上門,然後大失形象的揮舞雙拳,還無聲地大笑起來。

    由不得他不興奮,因為洛陽的在野黨加起來,都比不過一個文彥博!這就好比你只是想摸個五塊錢的小獎,卻一下中了五百萬一樣。

    一旦對方少了個文彥博,己方多了個文彥博,絕對會立竿見影,形勢大變!

    好一會兒他才冷靜下來,細細尋思今夜的會面。

    現在看來,邵雍已經跟文彥博攪到一起去了。縱觀文彥博過往的態度,應該也是捧趙宗實臭腳的。怎麼會突然改弦更張,想要上趙宗績這條船呢?

    但也不是沒有端倪。否則陳恪也不會來洛陽這一趟。

    之所以敢猜測,文彥博已經與趙宗實漸行漸遠了,是基於兩件事情。

    陳恪閉目會想這幾年的一幕一幕,首先是龍昌期的事情。就是從龍昌期被斥為異端後,大力舉薦他的文彥博便沉寂下來,再沒有任何動靜。

    再往前,還有另一件事,便是那劉天王,也是在洛陽羅網的。說起來,還是在文彥博舉薦龍昌期之後呢……

    至於文彥博和那趙宗實之間,還有什麼齟齬,自己就不得而知了。

    不過這兩件事,也已經足夠玩味的了。

    事有先後,先說劉天王一事,而且這也是最要命的。

    毫無疑問,對於此獠在洛陽落馬,文相公一定是惱火的。這種關係到皇室醜聞的破案子,不管你怎麼做,都得沾上一身的不是。要不是他當機立斷,讓人把那劉天王弄死在路上,恐怕要徹底得罪了官家,還要淪為天下人的笑柄。

    以文相公的智慧,肯定能猜到,這是一場將他也算計在內的陰謀——放眼朝堂,就沒有比他更合適的爆料人。而且對方肯定知道,以他的性格,絕對不會隱瞞不報,但也不會知無不言……

    堂堂宰相……雖然是前任的,卻淪為別人眼中的棋子,甚至是馬桶。這必然讓文相公惱火不已。而到底是誰策劃了這場精密的陰謀,除了韓琦不會有別人,因為只有韓相公,才會將文彥博視為威脅。更是只有韓相公,才敢於將文彥博玩弄於股掌!

    一旦覺悟到韓琦對自己的態度,文彥博那顆火熱的心,也就涼了半截。不僅是在趙宗實那裡,自己永遠也比不過韓琦。而且姓韓的八成做賊心虛,不會給自己東山再起的機會。

    讓文彥博徹底心涼的,則是龍昌期事件。趙宗實在龍昌期遭到全面攻擊時,不是想著儘量維護他,而是忙不迭的撇清。後來龍昌期在京城逗留經年,趙宗實也不聞不問,唯恐再沾上半點麻煩。

    這已經可以讓他看清此人的涼薄,再加上個不懷好意的韓琦,文彥博要是還想往趙宗實的船上擠,就太下賤、太小受了。

    而且以文相公的絕代智慧,不可能看不到官家對趙宗績的偏愛。一者,數年來,銀台司接到彈劾陳恪的奏章,可以堆滿一間屋子了,換了別人,哪怕是個宰相,也被趕出京城不知多少次了。陳恪卻毫髮無損的杵在開封,成了不可撼動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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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五章 國色天香 (下)

    二者,東川軍和雲南王公,算是陳恪的勢力範圍了,官家拒絕趙從古主動領兵的請求,卻讓趙宗績南下,儘管是為了人和事諧,但也不無讓趙宗績培植勢力,建功立業的意思。

    三者,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官家自然清楚,大宋朝積弊重重,已經容不得再清靜無為了,唯有排除萬難,推行改革,方可緩解頹勢,延續國運。在這樣的前提下,趙宗績自然要比趙宗實更合適……

    想明白這三點,如果文彥博還有野心的話,他一定會做出選擇的。

    不過說真的,有過往的種種恩怨在,加之趙宗實和趙宗績的差距實在太大,文彥博願不願意趟這個渾水,誰也說不準。

    但就像後世湘軍將領胡林翼所言那樣,『兵事無萬全。求萬全者,無一全。處處謹慎,處處不能謹慎……其成事皆天也,其敗事皆人也。兵事怕不得許多,算到五六分,便須放膽放手——本無萬全之策也。 』

    胡潤之說的雖然是兵事,但政治鬥爭的殘酷,絲毫不亞於沙場廝殺,道理也是通用的。

    況且陳恪也不是全無準備,便一頭闖到洛陽來。在這之前,他已經通過龍昌期向文彥博釋放過善意了……老先生在汴京期間,陳恪執弟子禮,虛心求教,與其共考《竹書紀年》,並發表了一系列份量十足的文章,也為老先生挽回了聲譽。

    有一份鄉誼在,加之陳恪又給足了他面子。老先生也便就坡下驢,與他成了忘年之交,也算造就了一段佳話。

    當龍昌期受文彥博邀請,離開汴京,到洛陽講學時,陳恪便請他代為說和,希望能與文相公冰釋前嫌。龍昌期欣然應允。帶著陳恪備下的厚禮,還有親筆信,來洛陽見文彥博。

    文相公雖然沒有回信。但這一年來也沒有再為趙宗實搖旗吶喊,這在陳恪看來,便是他善意的回應了。

    當然。來洛陽與文彥博相會,陳恪沒有與王雱通氣,甚至跟趙宗績也只是在信裡一提而已……事出突然沒辦法,根本等不到趙宗績的回復,只能獨斷專行了。

    現在看來,文彥博確實動心了,這讓陳恪十分高興,但一轉念,又高興不起來了,因為對方開出的條件。實在太苛刻!

    什麼『杜鵑現洛陽,地氣南而北』,這些鬼話陳恪是統統不信的。分明是對方炮製出來,要求趙宗績和新學黨人分手的托辭罷了。

    很顯然,洛陽的在野黨人們。早就注意到了在南方異常活躍的新學黨人,並將其視為未來的主要威脅。所以才會在王雱的身邊安插眼線,否則不可能偵知那等絕密的事件。

    他們要趙宗績答應,遵守『不用南方人為相』的祖訓,就是為了將來能獨佔勝利的果實。

    想到這,陳恪不禁毛骨悚然。與這幫下野黨人合作,不啻於與虎謀皮啊。

    但轉念一想,難道和新學黨人合作,就不是與虎謀皮了?

    而且和兩隻老虎周旋,似乎要比跟一隻老虎單挑,還要更安全一些吧?

    思來想去一整夜,快天亮時陳恪才睡著,但剛閉眼沒多會兒,就被陳義輕聲喚了起來:「武陵先生的請柬,邀大人參加今日的牡丹花會。」

    「什麼時候?」陳恪睡眼惺忪

    「今天……」

    「球!」陳恪霍得坐起身來,一邊穿鞋一邊道:「趕緊伺候老爺洗漱!」

    牡丹算是國花,沒人不喜歡。在汴京時,每到這個季節,達官貴人們必會想方設法,從洛陽弄上十幾幾十壇上好的品種,在家中舉辦牡丹花宴,若干富貴中人,圍繞著一盆盆花開富貴,品鑒讚賞,填詞飲酒,端的是風雅……這種時候,絕對沒人提起,從洛陽到開封,運輸有多困難了。

    但汴京的牡丹花宴,規模再大,也是小打小鬧。要想盡情欣賞牡丹,只有親自來西京才行。這個時節的洛陽城,家無分貴賤、牆裡牆外,遍植著各色各樣的牡丹,人不分男女貴賤,頭上皆插著牡丹花,就連挑夫擔者也不例外,真成了一片花的海洋。

    人們將自家精心培育的牡丹端出來展覽。各方花盆的几案長桌,擺滿了洛陽城的各條大街,甚至在古寺廢宅處,亦張幄幕,設花市,免費讓人們觀賞。

    洛陽的百姓是真愛牡丹啊,聽聞哪裡有稀罕的品種……像能開千葉黃花的姚黃牡丹,全城市民必傾城往觀,鄉下老百姓也扶老攜幼,呼朋引伴前來賞花。遊人中也不乏外地人,有的甚至不遠千里趕來觀看,就為了一睹牡丹花會的勝景。

    萬花漸欲迷人眼,不知不覺,馬車穿街過巷,在一處園林門前停下。在宋朝,洛陽的園林甲於天下,範文正曾說過『西都士大夫園林相望』。司馬光亦有詩曰:『洛陽名園不勝紀,門巷相連如櫛齒。修竹長楊深徑迂,令人悒悒氣不舒……園林都多到讓人喘不過氣的地步了。

    目睹著這一處處不凡的園林,陳恪不禁暗暗感歎,這不就是過去巨大權力的印記,和未來巨大權力的胎床麼?多少致仕的老臣和蓄而待用的干臣,便安居於這遍佈四周的園林別墅,隨時都可能走出來,攪得這大宋天翻地覆!

    定定心神,陳恪讓人叩響了面前這處園林的門扉。

    不一會兒,一位頗有風度的老僕打開門,打量了一下陳恪裝束,和他身後華麗的馬車,拱手詢問: 「大人有何訓示?」

    陳義雙手奉上請柬,陳恪抱拳道:「請老人家傳稟,區區後輩陳恪特來拜見武陵老先生。」

    「原來是陳學士,家主早有吩咐,學士到了不必通稟,請直接進去就是。」老僕忙打開門,彎腰恭迎道。

    引陳恪前行幾步,老僕又轉過身來道:「請大人緩步慢行,老奴急去傳稟,以免我家主人失禮。」說完,轉身急步而去。

    陳恪回頭看看,跟了自己幾年,依然呆頭呆腦的陳義,不禁暗歎,果然是『貨比貨得扔、人比人得死』,看人家的僕人多有范兒……又一想,龍昌期那種山野老夫,可調教不出這樣的下人,想必這僕人,連同這園子,都是那文相公借給他的吧。

    一邊想著,一邊緩步而行,欣賞著這園林的景色,只見水竹樹石,亭閣橋徑,屈曲迥護,高敞蔭蔚,邃極於奧,曠極乎遠,無一不稱者,果然大有格局,必出自名家之手。

    正邊走邊看,便聽到前方有爽朗的笑聲響起,陳恪定睛一看,便見文彥博扶著龍昌期,站在國色天香的牡丹叢中笑。在他們身後,十幾個上了年紀的士大夫,也朝他報以善意的微笑。

    好煞風景哦。要是換上一群靚麗的小娘子該多好?

    荒唐的心思一閃而過,陳恪趕忙快步上前,一躬到底道:「晚生拜見文相公、武陵公福壽延年!」

    「哈哈哈,今天一早喜鵲就鬧枝兒,果然有貴客登門,」九十歲的龍昌期,依舊精神矍鑠,思路清晰,只是腿腳不再靈便罷了:「老朽恭迎學士大駕光臨。」

    文彥博朝陳恪微笑頷首,並沒有說話,而且笑容似乎有些勉強。

    陳恪不敢怠慢,又拜見了一干老大人,便在眾人的簇擁中,和文彥博一左一右扶著龍昌期,往花園裡走去。

    一邊走,龍昌期一邊笑對陳恪道:「這次學士『孤身入敵營、片語**項』,為我大宋和百姓,消彌了一場兵災,必然傳為千古佳話啊!」

    「老先生謬讚了。」陳恪苦笑道:「不過是耍了耍嘴皮子,不能當真的。」

    「這話有怨氣啊。」龍昌期轉向文彥博道:「不過有怨氣也是正常,我聽說學士從山西返回,竟一路遇冷,也不知那些地方官是怎麼想的。要是真打起來,最倒霉的便是他們,都一點不知恩。」

    「他們也有難言之隱吧。」文彥博苦笑道。

    「是不是,他們怕被汴京的那夥人知道,被穿小鞋?」龍昌期問道。

    「呵呵……」文彥博乾笑著沒法回答。

    「他們怕,你們這幫人可沒什麼好怕的吧?」龍昌期鬚髮皆白,笑容卻如頑童一般道:「不過老夫還是怕你們推三阻四,所以沒通知你們,就把陳學士請來了。那些地方官不知道好歹,你們不能讓咱們的大功臣,就這麼悄沒聲的返京吧?」

    「不會不會……」文彥博和一眾士大夫笑道:「我們又不指望誰,豈能好歹不分?」

    「就是,陳學士只管放心,我們是支持你的!」

    「對的,他們不分好歹,我們就狠狠抽他們的面皮!」

    陳恪知道,他們這是說給自己聽呢,便配合著一臉感動的連連點頭。

    說話間,眾人步入園內,便見奼紫嫣紅開遍,好一處瓊宮花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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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六章 制科考試(上)

    萬花叢中,亭台流水,主人設宴,衣鬢香影。歌姬們撥動了琴弦,邊舞邊唱起來,歌聲和著飄飛的花瓣,沁入士大夫們的心田。

    陳恪並未被眼前的鮮花美酒所迷醉,他沒忘了自己此來的目的,然而對方卻似乎沒有與他深談的興趣。

    賓客們也隱隱察覺,文彥博似乎對這個不速之客有些疏離。陳恪幾次想引起話頭,都被他不著痕跡的避了過去。聯想到兩人昔日的齟齬,卻也不足為奇。

    剛剛酒過三巡,文彥博的家人來報,說衙門裡有公事,催相公趕緊回去。

    “老師,俗務纏身,難得半日之閒。”文彥博歉意的對龍昌期道:“學生先行告退了。”

    “掃興掃興。”龍昌期不悅道。

    “都是學生的不是,改日再向老師賠罪。”說著文彥博朝陳恪舉起酒杯道:“仲方請便,務要盡興。”

    “相公請便。”陳恪與他遙碰一杯,一飲而儘後,文彥博便匆匆去了。

    正主走了,陳恪和眾賓客反倒放鬆下來,席間的氣氛很是融洽。龍昌期頻頻舉杯,文彥博頻頻添酒,諸位士大夫頻頻敬客,陳恪十分豪爽的一杯杯應下,又向主人們頻頻回敬致謝,一時間其樂融融,天籟祥和,真叫一個香醉忘憂。

    大抵到了黃昏,酒會結束時,歌舞家妓,列行送客,賓主相攜,依依惜別。

    陳恪的馬車駛過來。龍昌期拉著他的手,滿臉苦澀道:“仲方對不起。這下卻讓你難堪了,須知我本意……”

    “老先生的好意。晚生感激不盡。”陳恪笑道:“再說能與文相公喝杯酒,我已經心滿意足了,不能再要求更多。”只是他的笑,落在眾人眼裡,似乎蘊滿了苦澀。

    “仲方多留些時日,老夫再安排一下。”龍昌期誠摯道。

    “晚生身負皇明。不敢久留,明日一早便要啟程。”

    “這樣啊……”龍昌期一臉失望之情:“那只能等下次了。”

    “嗯,下次吧。”陳恪深深一握龍昌期的手道:“老先生保重!”

    ~~~~~~~~~~~~~~~~~~~~~

    翌日一早,陳恪離洛返京。不出學生們所料,又是悄悄的上路,送行的欠奉……不少人不禁暗嘆,唉,老師這是怎麼混的?也忒慘了點吧。

    陳恪一路上心情卻極好,快馬加鞭,兩日便返回了京城。

    次日上朝,陳恪起得有些晚,等趕到待漏院,官員們已經基本都到了。

    他進去時。官員們正湊在一起說長道短,什麼'熱臉貼了冷屁股'、'現在想臨時抱佛腳了,也不想想,當初是誰害得人家這麼慘。 ''就算不計前嫌,那樣的聰明人,也不可能給他們陪葬。’

    但一察覺他進來,話題馬上變為'今天天氣真不錯','是啊,回去得把被子曬曬……'渾然忘了外面天陰的快要滴下水來。

    陳恪若無其事的進來。吃了兩口二米粥,便響起了上朝的鐘聲。

    列班上朝復旨,官家溫言誇獎了一番,命有司議賞,便讓陳恪退下了。

    許是因為西夏和交趾都消停了,黃河也修好了,君臣們很是輕鬆。沒多會兒,早朝就散了。

    出了宣德門,陳恪走到自己的馬車邊,剛要上去,便見郟亶湊上來,笑道:“搭個順風車。”

    “我這車可不穩當。”陳恪笑道。

    “顛斷腸子我也認了。”郟亶說著,鑽到車上去。

    陳恪搖搖頭,心下卻有些感動。當下的形勢下,還敢上自己車的,那是真兄弟。

    坐上車來,郟亶臉上再沒一絲笑意,寫滿憤怒道:“你知道那幫混賬,早先在說什麼?”

    “大抵是在說我的是非吧。”陳恪笑笑道:“否則我一進來,他們幹嘛跟被掐著脖子的鵝似的?”

    “你倒是明白。”郟亶看著他道:“他們說你病急亂投醫,在洛陽找邵雍算命,還想通過龍昌期,跟文彥博搭上線,結果熱……討了個沒趣。”

    “消息倒是滿靈通的。”陳恪有些意外道:“竟然比我還早到汴京一步。”

    “你的一舉一動,早被盯得死死的了。”郟亶嘆口氣道:“哥,真如他們所說麼?”

    “他們說是就是吧。”陳恪笑笑道:“能讓大家一樂,我也算沒白跑一趟。”

    “哥,你還沒發現……”郟亶滿面憂色道:“人心,徹底在那邊了。”

    “你小子,專心搞你的水利吧,”陳恪笑罵一聲道:“別整天鹹吃蘿蔔淡操心。”

    “我是跟你一條道走到黑了。”郟亶又嘆口氣道:“可不是所有同年,都打算在一棵樹上吊死,你得安下人心啊。”

    “你用過篩子篩糧食麼?”陳恪卻淡淡道:“你要是不震動,就篩不出沙子。所以多震震有好處啊。”

    “你到現在還有信心?”郟亶的注意力,卻在他說這話時的自信上。

    “沒信心我折騰啥?”陳恪白他一眼道:“莫非你真以為我是垂死掙扎。”

    “可是你也看到了,絕大多數大臣,都不站在咱們這邊。”連郟亶這樣對朝局很不敏感的技術性官員,都感到害怕了,可見事態之嚴重。

    “沒什麼大不了的。”陳恪笑道:“教你一個不能外傳的理論,這世上,永遠是半成的菁英,半成的敗類,剩下的九成,是沒主見的大多數。”

    “什麼意思?”郟亶瞪大眼,這完全有悖於他所學的聖人之言。

    “意思是,不要被眼前的局面嚇住。很多時候人心比黃金還珍貴,它又是最不值錢的。因為大多數人,都不過是見風使舵、隨波逐流罷了。”陳恪淡淡道: “所以決定勝負的,還是站在頂端的極少數,勝者贏得一切,自然也包括人心。”

    “這,這是帝王術麼?”郟亶竟被驚出一身冷汗。

    “呵呵……”陳恪不置可否的笑笑,其實這是蘇聯人的理論。

    “好像很厲害的樣子……”郟亶想了想,撓撓頭道:“算了,我果然不是這塊料,還是搞我的水利去吧。”說著臉色一變道:“差點忘了正事兒,二股河要出大問題了!”

    “不會吧,”陳恪張大嘴道:“花了那麼多錢,才剛修好……”

    “多方面原因造成的。”郟亶皺眉道:“一個是河堤設計時,採用了'束水沖沙'的思路,因此河道偏窄。今春雨水多,水量又比往年大。另一個是,冬至後仍然趕工,結果開春化凍後,大堤上到處是裂紋,最寬的地方,能伸進拳頭去。這些原因湊在一起,讓河堤在桃花汛時,就險象環生。夏汛一旦到來,後果不堪想像……”

    聽說這麼嚴重,陳恪也驚呆了,瞪著他道:“你怎麼不早說?”

    “當時也看不出啥毛病來。得出了問題,才能找到原因。”郟亶苦著臉道。

    “事後諸葛!”陳恪罵道:“你上報了嗎?”

    “還沒有。”郟亶道:“我剛巡視完河堤回來,報告還沒寫完呢。”說著試探的問道:“你不會想瞞下吧?”

    “我跟你有仇啊?”陳恪啐一口道:“汛情如軍情,趕緊上報!”

    “知道了。”郟亶點點頭。

    “還能不能補救?”沉思一會兒,陳恪問道。

    “盡人事聽天命。”郟亶苦澀道:“老天爺要是看在春天下雨太多的份上,能夏天少下點,就還有救。”

    “嗯。”陳恪點點頭。

    這時候馬車停了,陳恪問道:“我走丈人家,你去不?”

    “不去不去。”郟亶掀開車簾,見是蘇府,大搖其頭道:“我是真怕蘇老伯,還是回去寫我的報告吧。”

    “把郟大人送回去。”陳恪吩咐一聲,便進了蘇府的大門。

    進這個門,陳恪真有些撓頭,因為他的岳父大人愈發奇葩了。不過想想自己只需忍耐一時,蘇家兄弟卻要整日忍受,他的心態頓時好了很多。

    話說,從嘉佑四年,兄弟倆服闋返京,到現在已經快兩年了,蘇家兄弟竟然一直待在京里,並未出來當官。

    倒不是朝廷把他倆忘了,事實上,兩人一回京,陳恪就給他們打點好了,蘇軾被放為福昌縣主簿,蘇轍被任命為澠池縣主簿,官不大,卻是有實權的,比起當初先見習三年的同年來,已經很是幸福了。

    接到任命,兄弟二人倒沒什麼,準備收拾收拾上任去。蘇老泉卻不樂意了。他嫌主簿的官太小,不知何年何月,兒子才能飛黃騰達……其實主要是讓陳恪比的,老蘇總覺著自己的兒子,要比女婿優秀。豈能女婿都當上學士了,兒子才幹主簿?

    於是他讓二蘇均辭不付任,想出各種理由賴在在京城。因為他從富相公那裡,得到確切消息——朝廷很可能在一兩年內,舉行制科考試。

    這個制科考試,又叫大科,可比科舉分量重多了。要是兒子們能考出個好名次來,日後定然平步青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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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六章 制科考試(中)

   陳恪一位夫人的先人,那位狂儒柳開,當年為了出名。把自己往日所作一千多篇文章,裝了滿滿一車,應舉考試的時候,便自己推著車進考場,搞得大家都很錯愕。但無論如何,柳開打那之後就出名了,可謂深諳行銷之道。

    誰知道另一位夫人的娘家,也是此中高手。為了改變兒子以往浪蕩不羈的才子形象,使他像陳恪那樣,向國士轉型,蘇洵不許蘇軾再把精華浪費在花街柳巷中。自己也以身體不好告了假,在家裡日夜督促,逼他搖動如椽巨筆,連寫二十五篇《進策》,二十五篇《進論》,一共五十篇策論公諸於眾。

    這五十篇策論陳恪都看過了,內容是相當全面,從整頓官員,財政大計,安撫百姓,戶口管理,稅收政策,社會治安,直到強化軍事,面面俱到……簡直是生而知之、全知全能的五百年、哦不,八百年才出一個的天才。

    上一個麼,是諸葛亮……

    大體而言,蘇軾的五十篇策論,反復講的是同一件事——天下雖安,實則到處都存在隱患,一旦出事就有大危險!

    所以這個鳥世道,不改革肯定是不行了,希望官家能‘奮其剛健之威’,則‘智者願效其謀,勇者樂致其死’,只要上下一心,則天下大事‘縱橫顛倒無所施而不可’。

    當然除了喊口號之外,蘇軾也有具體的主張。那就是重拾儒家以德治國的仁愛精神。他雖然承認當下種種隱患,有‘立法之弊’。但更強調乃‘任人之失’,所謂‘失在於任人。而非法制之罪也’,他主張‘法者,末也’,堅持‘禮者,本也’,也就是以禮樂治國。以德治國。

    同時他堅決反對那些要變更法度的‘腐儒小生’,抨擊他們是在‘惑亂世主’!

    他打比方說,國家好比一個早期病人,目前‘言語。飲食,起居,動作,固無異于常人’,看不出什麼病症。遇到這種情況,庸醫則無知無覺,但如果讓扁鵲倉公看到,就會‘望之而驚也’。

    所以國家只要使賢者在位,用人不疑,‘盡其才而責其成功’。就可以未雨綢繆,在病症早期便為國家調理康健。若是貿然用‘變法’之虎狼藥的話,只會導致‘天下益不可治’,甚至‘亂象立生’。

    所以他要闡述的觀點就是:只要用人得當,就不需要變法!

    那麼用什麼樣的人呢?當然是我這樣的高人了……當然這是潛臺詞。

    雖然千年以後,大家都能明白,蘇軾所主張的‘人治’,根本解決不了國家的痼疾。但在這個時代,他的主張還是很有市場的。

    因為變革的呼聲雖然成為主流。但對於如何變革,各方都有不同的看法,激進的高呼變法,保守派卻不想破壞祖宗成法,希望通過君臣的覺悟和能力,在原本的框架內,解決國家面臨的危機。

    所以蘇軾的文章,極對那些老成之臣的胃口的。

    加上他的文采實在太高,幾篇爭論寫得浩然雄渾、酣暢淋漓。據說歐陽修當時正發燒,讀蘇軾這幾篇策論時,痛痛快快出了一身大汗,看完後竟然退燒了。

    歐陽修也差不多就是這麼個見識……

    還有富弼、韓琦、包拯等名臣,看了蘇軾的文章後都讚不絕口,認為他是位不出世的奇才。三蘇之名本就天下皆知,現在人家又鋪天蓋地展開宣傳,造成的轟動效果,自然遠超過當年的柳開。

    終於,在制舉舉行前夕,蘇軾的大名‘霆轟風飛,震伏天下’,就連賣菜的大媽都知道這麼一號了。

    不過讓陳恪拋去感情因素評論,蘇軾的文章固然氣勢雄渾,不愧未來文豪之名,但內容上,不過拾古人牙慧罷了,可以說是空話連篇。這很正常,畢竟蘇軾到目前為止,沒接觸過任何國政大略,甚至連民間疾苦、府縣庶務都不瞭解。形而上的指點下江山倒也無傷大雅,一旦形而下的具體言之,只能空泛無物了。

    蘇大舅子經常掛在嘴上的便是‘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初出茅廬、未遇挫折的士大夫,都是這個操行……不過無論如何,在蘇洵的苦心造勢下,蘇軾在接下來的大科中,應該是十拿九穩了。

    眼看考試在即,陳恪當然要過來關心一下。

    對於他的遭遇蘇家兄弟自然有所耳聞,但也幫不上什麼忙,只能溫言安慰而已。

    “不說我的事了。”陳恪笑這對蘇軾道:“後日就要考試了,怎麼看你一點都不緊張?”

    “唉。”蘇洵不在家,蘇軾才敢苦笑道:“管他的呢,一想到考完之後,終於可以外放,我就渾身輕鬆。”

    “呵呵,哥哥被父親管教的慘了。”蘇轍抿嘴笑道:“那好些策論,都是爹爹先說個主旨,然後逼著他做出來的,哥哥對此怏怏不樂。”

    “真想跟子由換一換。”蘇軾鬱悶道:“有我在前面頂著,他就輕鬆多了。”

    “說起來,”陳恪看看蘇轍道:“子瞻我不擔心,倒是子由你,有沒有信心?”

    “我的文章比起哥哥來算不得出色,”蘇轍輕聲道:“尋思著要想得中的話,只能搏一下了。”

    “怎麼搏?”陳恪問道。

    “既然應的是極言直諫科,”蘇轍壓低聲音道:“我想不妨就極諫一次。”

    “莫非你想拿官家開刀?”陳恪心中一動道。

    “你怎知……”蘇轍先是一驚,旋即了然道:“什麼都瞞不過你。”

    “嘿嘿,”陳恪笑道:“我還不知道你蘇子由?”

    小蘇是個奇特的人,說實話,在他的天才哥哥身邊,安靜的蘇轍總容易讓人忽略。但要是論到政治才能,小蘇卻要遠勝於乃兄。他清寧安靜,不浮不躁,具備非常高的政治素養,心性極其堅忍,並且能讓人忽視他。

    但在需要發力的時候,蘇轍也會毫不猶豫,顯出他野心勃勃的一面。但蘇轍並不衝動,因為他很清楚。就算不能如願以償,但以宋朝百年來不殺士人的規矩,諒必也不會有性命之憂,這場賭博應是有驚無險的。

    “怎樣,你覺著可行麼?”蘇轍緊緊著陳恪,沉聲道:“我是真想能幫你一把,只是不要幫了倒忙的好。”

    “嗯……”陳恪尋思片刻,重重點頭道:“無妨!”

    “那就好,那就好。”蘇轍松了口氣道:“對了,四郎、端平、章子厚、王子純、呂吉甫他們也要參加。”

    “我知道,”陳恪點點頭,笑道:“我還聽說,吉甫最近很是活躍呢。”

    “傳聞這科最有希望的,就是吉甫和我哥哥了。”

    “呂吉甫這傢伙,不純。”蘇軾有些不屑道:“他進得京師後,便往慶陵郡王府上鑽,也不和我們來往了,怕是要另攀高枝。”

    “良禽擇木而棲,這無可厚非。”陳恪不在意的笑道:“吉甫自有選擇之權。”

    因為兩人即將考試,陳恪說了會兒話,便告辭回去了……三天后,制科考試開始了。制科是本朝最高級別的考試,名義上不限身份,任何人都可以參加,以體現天子之唯才、唯賢是舉。然而想要站在崇政殿上,接受天子親試,絕對難於上青天。

    前提是,你必須得到兩名以上的朝廷重臣舉薦,才有資格報名參加。之後還要過三關——首先向兩制,即掌內制、外制的翰林學士、知制誥,呈送平時所作策、論共五十首,由兩制選取詞理俱優者參加閣試……這也是蘇洵逼著蘇軾臨時抱佛腳的原因,誰讓這小子平時光顧著給花魁們填詞作曲,手裡一點存活都沒有呢。

    兩制這一關過去後,接著是秘閣試六論;最後才能參加皇帝的禦試。

    這下大家明白,為啥兩宋三百年,就二十多個考中制科的了吧?實在是太難了。

    但惟其如此,才見其珍稀。能考中制科,是每一名官員的夢想……非進士的文章做得再好,也甭想通過兩制那一關。所以制科號稱是‘唯才是舉’,實則早變成進士們的禁臠了。

    到截止日為止,兩制共計收到三百多人的策論,也就是一千五百份。現下的翰林學士承旨是劉敞,知制誥乃王安石,兩人加班加點,用了五天時間,從中擇選出五十名文辭優異者,進入下一環節的秘閣試。

    公佈時,陳恪發現宋端平、王韶、曾布、郟亶等人都榜上無名……可見其殘酷。

    當然也沒有他的名字,不過倒不是他的文章入不了兩制的法眼,而是他被任命為直秘閣,作為參知政事王珪、歐陽修等人的副手,同知秘閣考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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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24 00:36:50 |只看該作者
第三五六章 制科考試(下)


    陳恪的任命十分突然,是在秘閣考試的前一天,他因退西夏之功​​,晉升為正五品朝奉大夫、直秘閣,仍判皇家武學院事。

    這道任命一下,滿朝皆驚,因為從此以後,陳恪便可以參與軍機要務,且辦的越來越紅火的武學院,還依然在他的手中。

    不是說陳恪要被閒置冷藏了麼?如果這算是閒置冷藏,那九成以上的官員,豈不都成了垃圾?

    不過很快,大家的注意力就被引開,因為馬上又有一系列重量級的任命下來——為加強邊防,參知政事宋庠出守麟州,知開封府歐陽修為參知政事。樞密副使孫汴出知大名府事,原知大名府事李昭亮因年邁致仕,三司使包拯轉任樞密副使。

    這一串重要的任命,早不下晚不下,偏偏趕在制科考試當日下,顯然官家是希望減少關注也減少阻力。因為這次離京的兩名重臣,都是趙宗實的堅定支持者,李昭亮據傳也已經和他穿一條褲子​​了。而新入中樞的歐陽修和包拯,則與陳恪關係匪淺,向來跟趙宗實尿不到一壺。

    再聯想到傳聞趙宗績一旦返京便會封王,讓人很難不得出,官家在打壓趙宗實,扶植趙宗績一伙的結論。

    可這是為什麼呢?明明科舉考試時,還讓慶陵郡王當殿試的總裁官,一副要培養他接位的架勢。怎麼殿試一過,就開始對他釜底抽薪了呢?

    不光是朝臣們不明白。趙宗實也一樣糊塗著呢。

    得知這幾條任命後,他呆坐了一盞茶。方問自己的謀士孟陽道:“這是何意?”

    “殿下,你是不是什麼地方得罪官家了?”孟陽試探著問道。

    “沒有啊。”趙宗實有些煩躁道:“每日晨昏請安。循規蹈矩,連喘氣都不敢大聲。”

    “那就怪了。”趙宗祐咋舌道:“官家怎麼會這麼做呢?沒道理啊。莫非真是為了加強邊防?”

    “不可能。”孟陽斷然搖頭道:“孫汴和宋庠是我們的人。歐陽修和包拯,都是出了名的又臭又硬,且向來不賣殿下的賬。中樞兩進兩出,我們現在竟處在劣勢了。”

    “不會吧?”趙宗祐驚訝道。

    “事實如此。”孟陽嘆口氣道:“現在兩府八公,我們這邊有韓相公和王樞相。還有吳奎吳副樞三人。其餘五人,竟然全不是我們這邊的了……”

    “可也不是趙宗績那小子的人吧?”趙宗祐不服道。

    “怎麼說呢?似非而是。”孟陽滿嘴苦澀道:“這五人的名聲都很好,似乎是不偏不倚、唯皇命是從之臣。但他們不可能沒有偏向……歐陽修乃陳恪的老師,王珪是陳恪的同鄉。曾公亮是陳恪武學改革的鑑定支持者。包拯素來欣賞陳恪和趙宗績,曾經多次為他們說話……富弼這根老油條,不會輕易表態,但一旦官家有所傾向,他也會做個順水人情的。”

    “所以我們是三比四,乃至三比五麼?”趙宗祐驚呆了。不是說大局已定了麼,怎麼轉眼就翻過來了?

    “有這個危險。”孟陽陰著臉道:“所以我們得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竟讓官家下此狠手!”

    “那個……”趙宗實終於說實話道:“會不會我在殿試通關節的事兒,被發現了?”

    “啊?”孟陽和趙宗祐同時瞪大眼道:“你不是說,堅決不接受任何請託麼?”

    “唉……”趙宗實鬱悶道:“說是一回事。做起來可就難了。大家之所以捧我,無非就是因為我仁義,將來跟著我有好處。我琢磨著殿試只是排個名次,又不黜落,何況推脫不掉​​的人也不多,就那麼十來個,把他們的名次往前挪挪,不過舉手之勞,無傷大雅。何必去惹得他們怨念呢?”

    “這話倒也沒錯。”孟陽道:“是不是走漏了什麼風聲,被人拿住把柄了?”

    “不可能。”趙宗實搖頭道:“這種事一旦洩露出去,那幾家子弟這輩子就算毀了,誰家敢洩露分毫?”

    “如果官家真察覺到什麼,直接把他們打落三甲,或者尋個由頭讓他們下第,都是可以的。”孟陽緩緩道:“放榜之後,他們都名列前茅,可見應該沒有走漏風聲。”

    “那就怪了……”趙宗祐摸不著頭道:“莫非官家就是想整我們?”

    “為什麼整我?”趙宗實惱火道:“我還得怎麼做他才滿意?”他的王府可以說是家徒四壁,宮女內侍的數量,只有規制的三分之一。每日飲食絕少葷腥、即使正餐也不過三菜一湯,四季衣裳不過六套,換乾洗濕,從無多餘。

    他的府裡不養歌姬,甚至沒有妾室,他沒有任何不良嗜好,唯愛讀書,大半的俸祿都變成了書籍。

    自從奉命在西府協理政務後,他每日裡閱看公文上千件,夜以繼日,從無紕漏……讓樞密院的官員又羞又愧,工作效率竟然提高了一倍。

    這一樁樁美談的背後,是他對自己殘酷的壓榨。堂堂大宋王爺如此自虐,所圖自然只有一件事。努力一旦遭到無視,難免生出各種鬱悶憤恨……

    “殿下息怒,先問問韓相公的意思吧。”孟陽趕忙安慰道:“說不定另有深意呢。”

    “嗯……”趙宗實吐出長長一口濁氣。

    ~~~~~~~~~~~~~~~~~~~~~~~

    有人生氣就有人高興。得知歐陽修和包拯入中樞,陳恪也得以參與軍機後,王雱按捺不住興奮之情,罕見的來到陳恪府上。

    “現在看來,”他那張俊秀陰柔的臉上,寫滿了快意道:“你的擔心是多餘的吧!”

    “呵呵……”陳恪笑笑,不置可否。

    其實不怪趙宗實他們摸不著頭腦,因為這本就是一次陷害。王雱無從知道趙宗實為一些關係戶通了關節,這都無所謂,栽贓可不管你幹沒幹過。

    王雱的方法簡單到令人咋舌,其心機之深,卻又令人毛骨悚然。

    他本身就是國子監生,加之手裡有新學黨人做眼線,自然對今科呼聲最高的王俊民了若指掌。他知道對方與韓相公的公子關係匪淺,曾在韓琦老家讀書,並對其執弟子禮。

    能得到韓琦的看重,王俊民本身的學識人才,自然出類拔萃。大家都把他看成是第二個劉幾……也就是後來的劉輝,認為他是奪魁的不二人選。

    王雱和章惇關係很好,從那裡知道,劉輝當年中狀元,很大原因是他乃趙宗實看重的人。

    現在王俊民是韓相公看重的人,又眾望所歸,中狀元似乎是水到渠成了。

    王雱由此判斷。既然王俊民中了狀元也無可非議,那韓相公斷不會讓狀元旁落的。

    如此順理成章的一件事,卻被王雱看到了機會。那就是內外信息的不對稱。

    官家雖然在汴京城生活了一輩子,但實則目不能親見、耳不能親聞,所知一切都來自於左右。大臣和內侍們告訴他什麼,他就知道什麼,不告訴他的,他便不知道。

    當然趙禎知道兼聽則明,向來保持多方消息暢通,相互印證,以免被大臣矇騙。但他近年來身體精力大不如前,軍國大事便讓他身心俱疲,早已不關注那些無關緊要的事情。

    王雱從李憲那裡打聽到,諸如王俊民呼聲最高之事,在科舉之前官家竟毫無所聞。一條計策便浮上心頭,他讓李憲在開考後,將此事稟報官家。但只說'王俊民為狀元'六個字,其餘的一概不說。

    趙禎不了解前因,猛然聽說殿試還未開始,狀元便已經被預定了,自然會惱火的認為,自己的掄才大典,被考官們變成了討好大臣、謀取私利的盛宴?

    如果換成別的皇帝,可能登時爆發雷霆之怒,下令徹查此事。然而趙禎性情陰柔,且心機深沉,短暫的憤怒後,他想的是利用這個機會,好好看看這幫人的嘴臉。

    於是他破天荒的任命趙宗實為殿試總裁官。這個被認為是有特殊意義的任命,其實是趙禎對趙宗實的重要考驗——看看自己疾言厲色的諄諄教導,在他那裡到底還有沒有,哪怕一點用處。看看他有沒有膽量對大臣們說不!

    王雱算準了,只要王俊民最後真是狀元,趙宗實這夥人就黃泥巴掉到褲襠裡,說也說不清了。就算不是,那也攪黃了對方的狀元夢,所以怎麼都不虧。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雖然趙宗實被蒙在鼓裡,但他也曾有開脫的機會。就是當時楊樂道和王安石之爭……楊樂道十分熟悉王俊民的文章,將之定位狀元。但王安石對其不感冒,堅持要另選一位。

    誰都知道,王安石是個沒有私心的人,而且學識遠勝楊樂道,他的選擇自然更公正。

    如果趙宗實選擇支持王安石,哪怕保持中立,最後的狀元都不會是王俊民。

    可惜,趙宗實只知道,楊樂道是韓琦選定的人,自然要無條件支持他……

    結果,就掉入王雱挖的坑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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