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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三戒大師] 一品江山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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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24 00:32:29 |只看該作者
第三五零章 秋 (中)

兩人拿著崔白所畫的地圖,在荒園中走了一圈,然后在一塊空地的大石上坐下喝水說話。

“這次官家招你回來,確定是所為何事?”陳恪喝一口酒道。

“已經面聖了,命我監軍廣西,抗擊交趾。”

“原來如此,”陳恪笑道:“這是件大好事。”

“好在哪里?”

“讓你而沒讓別人去。”

“怎麼講?”

“因為東川軍是我一手建起來的。”陳恪淡淡笑道。

“你是說?”趙宗績目光一凜道。

“也許官家只是為了保證不要出岔子……”陳恪搖搖頭道:“但總之是件好事。”

“是啊,”趙宗績點點頭,面帶憂慮道:“河工方面,我爭執不過宗實那廝,與其在那里整天吵架,還不如南下。只是沒了我壓著進度,他們為了顯出本事,會更早的合龍。”

“木已成舟,我們誰也改變不了。”陳恪嘆口氣道:“盡量減輕災害吧。”

“這倒不必太擔心,河北路的百姓被大水淹怕了,一聽到風吹草動,就會往北躲。”

“王元澤怎麼看?”陳恪問道。

“他麼……”趙宗績遲疑一下,方道:“讓我靜觀其變。”

“雖然這樣說沒人性了些,”陳恪緩緩點頭道:“但確實如此。”

“他還有個方略給我,準備下次面聖時呈給官家。”

“什麼方略?”

“關于用兵交趾的。讓孫沔帥一部在廣源州進攻交趾,我再以水師自海岸登陸,突襲其國都,神兵天降,何愁交趾不平?!”趙宗績有些激動道道。

“什麼?”陳恪吃驚道:“海陸夾擊?”

“是。”趙宗績點點頭道:“雖然有些冒險,但要是成了,便是奇功一件!”

陳恪陷入沉默。良久方抬頭道:“不妥。”

“有何不妥?”

“有三不妥,一者,交趾國內帶甲十萬。又位于瘴癘蠻夷中。你若率軍深入其中,恐怕未及交戰,已減員十之二三。”陳恪沉聲道:“因此非唐宗漢武。國力極盛之時,中原對交趾都鞭長莫及。如今大宋官兵的精氣神,萎靡不振、豈有犯我中華者雖遠必誅之志?你若貿然出兵攻打其本土,只怕兇多吉少。”

“嗯……”趙宗績面色嚴峻起來,王雱雖然計謀多端,但他更願意相信陳恪。何況陳恪還在廣西待過兩年,對那里的情況自然了解。

“二者,就算你擊敗交趾、甚至將其並入版圖,也沒什麼太大的意義。”陳恪苦笑道:“不信你看大理歸附后,朝廷的反應。”雖然當時君臣很是激動。但熱潮很快便過去,因為大理太遠了,也威脅不到中原。對中央政權而言,除了誇耀武功毫無用處,反而會是個沉重的負擔。所以當年趙匡才會在拿下蜀中后不再南下。

要不是有滇銅源源不斷的產出,只怕大宋君臣都不會同意在大理繼續駐軍。

“交趾雖然也有銅礦,但朝廷已經有了大理……”陳恪為趙宗績解釋道:“所以哪怕吃下交趾,也不會給你加分太多。[]而且恐怕還會給官家和相公們,留下你窮兵黷武的印象。”頓一下道:“誰還敢把江山托付給你?”

趙宗績臉色變得很難看。

“還有第567章左、右江地區四十五個部族首領,到邕州共商大事。”陳恪沉聲道:“比如請朝廷設置將校,重新鑄造印章給這些人,免除各峒賦稅,但代價是各峒都得派出丁壯,組成廣源州軍,抵御交趾的入侵。只要能讓這些部落團結起來,交趾人就占不到便宜,只能乖乖退回去。”

“如果能把他們聯合到一起,自然萬事大吉。”趙宗績想一想,躊躇道:“但要是那麼簡單的話,恐怕早就有人這麼做了。”

“是的,他們不具備這個條件,但你具備。”陳恪用下巴指一指遠處站里的光頭侍衛道:“東川軍中,每個部落的子弟都有,他們已經成為袍澤多少年了,自然親密無間……如果你讓一部分人保留軍籍待遇,回到自己的部落,說服自家的長輩,然后由他們來組建本族的護衛隊,應該不難擰成一股繩吧?”

“原來你組建東川軍,還有這樣的用處啊!”趙宗績不禁嘆服道:“這樣肯定就沒問題了。”

“我這些侍衛,便出自東川軍,”陳恪笑道:“我給你十個人,讓他們幫你溝通全軍。”

“太好了!”趙宗績的憂慮一掃而去,大笑道:“如此,何愁大事不成?”

幾天后,趙宗績南下廣西,離開了汴京城。等再收到他的信時,已經入秋了……

這時候,秋季錦標賽拉開帷幕,六十四支精英球隊捉對廝殺,單敗淘汰,更強的球隊,更刺激的比賽,更激動人心的勝負,都牢牢吸引著汴京民眾的心。

在南熏門外五里處,矗立起一座在此時人看來,如龐然大物般的球場。盡管因為趕工的緣故,其外觀還很粗陋,但能容納兩萬多人同人觀戰,自然創造出無與倫比的現場氣氛。

每輪比賽,組委會都會選取一場焦點戰,放在球場中。因為想入場看球的人太多,組委會‘只能’采取售票的方式,讓觀眾憑票入場。仍舊是場場爆滿,收入十分可觀。

球場還修建了容納數百人的貴賓區,價格比普通票高上幾十倍,還是一票難求。陳恪早就琢磨透了有錢人的心理,知道這些人不是不在乎錢,但能在人前風光,顯出自己高人一頭來,便都舍得花這個錢。

根據賽會的猶太會計師測算,如果能修建足夠的球場,門票收入加上球場內銷售商品的收入,就能抵償所有的開銷。

這邊球賽如火如荼的進行,那邊又到了秋季經筵的時間。

這一年的經筵講官,有歐陽修、王安石、曾鞏和陳恪……與唐宋八大家中的三位一同講經,讓陳恪感到壓力山大。

其實他也不必妄自菲薄,因為一本《尚書偽經考》,已經奠定了他經學大家的地位。登門求教或者挑戰的士子絡繹不絕,甚至有人要拜他為師,只是陳恪太忙,竟沒有時間與他們深談。

去年他靠論偽一炮而紅,今年大家都想知道,他準備繼續朝哪本經典開炮。然而陳恪今年不破壞了,他將《小戴禮記》中的兩篇,《中庸》、《大學》抽出來,與《論語》、《孟子》並列,稱其為《四書》,今年經筵,他便講這個。

看過《尚書偽經考》的,都知道他對《中庸》和《大學》的推崇,現在見其拿出來與《論語》、《孟子》並列為《四書》,趙禎便問道:“為何要將這《四書》,從十三經中拿出來講?”

“十三經龐雜無比,有禮儀、有史書、有詩歌、有卜筮,固然無不浸透著先哲的精神,然而對于士子來說,想從詩歌、或者史書中,感悟出聖人之道,實在是既困難又飄渺。經典之混雜,恐怕是我宋儒。至今不能準確描繪聖人之道的重要原因。”

“所以微臣用了多年時間,從十三經中找出了這四篇專門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文章,士子先專心鉆研《四書》,待其對聖人之道有所了解后,再去讀其他經典,自然其義自現,斷不會發生誤解。”

“哦,有點意思。”趙禎笑著看看眾臣道:“咱們就聽他講講,聖人是如何修齊治平的。”

眾大臣也紛紛點頭。

于是陳恪便開始講《中庸》,道:“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之定理。”

陳恪並非第一個強調《中庸》的,其實二程都很推崇此篇,只是兩人還沒到出成果的時候,便被他捷足先登了。

《中庸》之中,實乃包含著儒家修行的方法論,其所謂中庸之道,並非現代人所普遍理解的‘中立、平庸’,其主旨在于介紹儒家修養人性的方法——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

也包括介紹儒家作人的規范——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兄弟也,朋友之交也和智、仁、勇等。

其所追求的修養的最高境界是至誠至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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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零章 秋( 下)

《四書》中的聖人之語,都是微言精義。微言精義的另一層意思,就是信息量太少,以至于無法精確的把握真意。

尤其是講儒家世界觀、思想觀、善惡觀、方法論的《中庸》、《大學》,更是玄之又玄。

比如中庸第一句‘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學問淺的人,看了都是一頭霧水,學問深的人則有自己的理解,且不盡相同。

是以雖然有聖人經典在前,人們仍無法精確把握儒家的哲學思想,便需要有人來譯注經典,為聖人和凡人之間搭起一座橋梁。朱熹定《四書》,作《章句集注》,就是在做這樣一件事情。

朱熹以此建立了一個,完整而精致的思想體系,終于完成了宋儒的夙願。儒家哲學也終于登上了頂峰,成為整個國家讀書人的共同思想,繼而成為整個國家的集體意識。從骨子里改變了中國人。

單從這一點說,朱子確實了不起。

陳恪對《四書》的詮釋,便完全仿照朱子的體例,甚至內容也以朱子的《四書章句》為主體。但是在最根本的世界觀上,他卻動了手腳。

因為朱子的一套,原是極好的,只是在世界觀上出了岔子。有什麼樣的世界觀,就有什麼樣的方法論,所以儒家思想越到后來,就約成為‘禁錮思想、阻礙科學發展’的罪魁。

在世界觀上。程朱理學認為,太極是宇宙的根本和本體,‘太極非是別為一物,即陰陽而在陰陽,即五行而在五行,即萬物而在萬物,只是一個理而已。’

在朱熹的認識里。太極是天地萬物的根柢和樞紐,是決定一切和派生一切的精神實體。也就是所謂的‘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萬物’。這個世界的一切,都是從太極中來的。

那麼如何認知這個太極呢?朱熹說‘太極只是一個理字’,當你一旦通理。便明白了太極,自然盡知天下萬物萬事,胸懷寬廣,寵辱不驚,無懼無畏,可修身,可齊家,可治國,可平天下!

那麼這個‘理’到底是什麼東西呢?朱子說,呃。直接告訴你印象不深,用處不大。需要你自己去思考,自己去想……

好吧,那如何去認識這個理?

這次朱子告訴你了,須得‘格物窮理’!

‘格物致知’是儒家大學之道的基石。

在先秦時代‘格物致知’這句話。大概並不是特別深奧的語言,故而用不著做什麼解釋。

但是漢代以降,由于文化斷層等原因,人們對它的解釋卻出現了很大的問題,由此導出的方法論,也就千差萬別。

朱熹將‘格’解釋為推究、窮盡的意思。所以朱子之學的方法論,就是窮理。

那麼如何窮理?朱子說了,就是多讀書討論、應事接物。當然最根本的還是讀書,讀什麼書?儒家經典。因為儒家把孔孟當成掌握了道的人,或者說孔孟就是道。他們追求的便是‘孔孟之道’。

所以理學的格物窮理,說白了,就是去多讀聖賢之書,體悟所謂的聖賢之道。

如果僅是修身齊家,這倒也無妨。因為聖人乃萬世師表,照著學肯定沒錯的。然而儒家是入世的,還要治國平天下的,得解決人世間產生的具體問題,比如國家的財力枯竭,比如治理黃河、比如如何去應對外敵。

這就出事兒了。后人都知道,每個問題都要具體分析,在現實中尋找解決的辦法。

而且很多時候,問題都是隨著時代的進步而出現的,那麼解決的辦法也一樣,必須要不斷創新才行。比如在春秋時,還是井田制的小國寡民,生產關系與后世完全不同,當時聖人對具體問題的看法,放在宋朝來看,就已經完全過時了。

何況,就是在春秋時期,孔夫子那套也被證明是行不通的了。拿著那套在春秋行不通的東西,放在千年以后,難道就能行得通了?

程朱理學的謬誤之處就在這里。他們罔顧事實,不在現實中尋找解決問題的方法,而是在古人的書籍里找注解,找答案。什麼事都要看古代先賢是怎麼解決的,然后照搬就是。

這一套顯然是行不通的。

朱熹陷入到這個怪圈中,無可厚非,因為他終究不是老子、孔子、亞里士多德那樣的真聖人,只能算是大學問的賢人。

他無力開辟出正確的世界觀,自然也就發展不出正確的方法論。他的世界觀,其實是來自于周敦頤,而周敦頤的理論根基《太極圖》,是源自陳摶老祖的《無極圖》,從那里確立了天人感應,格物致知,存天理,滅人欲等等理學主張的源頭。

而‘太極’玄之又玄,根本就是不可認知的,所以他研究來研究去,都究不出這個理之所在。最后只能借用了佛家的那套修行方法。因此理學其實是糅雜了佛道的實用主義儒學。這就注定了它會沾染上佛道的消極主義和封閉主義,最終變成一種禁錮。

陳恪要做的,便是樹立另外一種世界觀和方法論!

回到《中庸》首句‘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

陳恪的解釋為‘理性是人類的天性,通過理性的思考,可以發現道,聖人以此探求大道以教化萬民’。

他將‘天命’解釋為‘道’,道者,絕對真理和客觀規律也。他說這個世界便是在絕對真理和客觀規律之下運行的。真理和規律,隱藏在表象和事件之下,規矩著事件和表象的發展。所以認識真理和規律,就可以預見事物的變化,把握正確的方法,即所謂‘明心見性’,然后可修齊治平也!

真理和規律是可以認知的。修道,就是認識真理和規律的過程。而修道的方法,便是‘格物’。

對于‘格物’,陳恪與朱熹的說法基本相同。他說‘知在我,理在物’,連接物我方法就是‘格物致知’。

他們同樣訓‘格’為至、為盡,至:謂究至事物之理。同樣訓‘物’為事,其范圍極廣,包括一切自然現象和社會現象,亦包括心理現象和道德行為規范。

‘格物’就是窮盡事物之理。認為上至宇宙天地,下至微小的一草一木一昆蟲,皆有理,都要去格,物的理窮得愈多,我之知也愈廣。由格物到致知,有一個從積累有漸到豁然貫通的過程。

要貫通,必須花工夫,格一物、理會一事都要窮盡,由近及遠,由淺而深,由粗到精。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成四節次第,重重而入,層層而進,以求道理。

所謂‘窮理須窮究得盡,得其皮膚是表也,見得深奧是里也。’人們必須經過這樣由表及里的認識過程,才能達到對理的體認。

以上的方法論,基本上都是朱子觀點,陳恪幾乎原封不動的照搬。但在不同的世界下,此方法論便與程朱理學有了分際,變成了‘在認識和實踐活動中,運用理性思維,從現象中升華出理論,以實踐檢驗理論。經過這樣的過程便可得一理。’

當你通曉萬物之理后,便可從諸多理中,升華出道。

當你認識了道,則萬事萬物在你眼里都沒有秘密,你便成了道。

則惟天下至誠,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贊天下之化育;可以贊天下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

陳恪的這套學說,因為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一問世便顯得精致完整,令人信服。

加之他已經樹立起經學大師的形象,所以他僅在經筵上講了一章《中庸》,便引起了強烈的反響。

去年他考證《尚書》乃偽經,士大夫們還只把他當成是學問淵博、明辨深思的才華之士。今年聽了他講《中庸》,才知道原來大宋朝繼道學、新學之后,又誕生了一門學說。又誕生了一名大儒!

而且這門學說一經問世,就如此完整,如此可行可信,遠超其它仍在摸索附會中的學說。

只是陳恪實在太年輕,讓士大夫們實在無法接受,幾代人苦苦尋索而不得的真諦,竟被這個三十歲不到的小子,給道破了。

于是疑問鋪天蓋地而來,許多根本就是為了反對而反對,結果后半程的經筵,成了陳恪為捍衛自己的學說,舌戰群儒的場景。

但是如論如何,誰都承認,在嘉佑五年秋的經筵中,誕生了一門充滿生機的儒家學說。它所蘊含的生命力,必將沖擊這個世界!

因為陳恪出身蜀地,所以通常稱之為‘蜀學’,但他自己更願意稱為‘理學’……一來向貢獻了成內容的朱子致敬,二來,這本就是道理之學,稱為理學最恰當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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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一章 冬 (上)

經筵剛剛結束不到半月,汴京印書社便推出了十萬冊《大學章句集注》和《中庸章句集注》,然后迅速擺上了汴京、洛陽、杭州、鄂州、廣州、成都的數千家書店的書架上,而且全都是在最顯眼處。

沒辦法,汴京印書社以其超快的印刷速度,超高的印刷質量,超低的印刷費用,已經吞並了汴京七成以上的印社,組成了一家擁有七千工人的超級印刷集團,壟斷了汴京九成以上,全國六成以上的出版業務。

所以除非那些書商想改行,否則就得乖乖的,按照這家出版巨頭的要求做。

其實這不是陳恪的意思,是他的手下在拍馬屁而已。本來按照陳恪的意思,是先印個兩萬冊,慢慢賣著,慢慢發酵,如果出了什麼問題,自己也好收拾。

這下可好,幾日之間,《大學章句集注》和《中庸章句集注》兩本書,便傳遍五湖四海。隨之而來的,是鋪天蓋地的各種聲音。

首先自然是贊譽。因為陳氏理學是如此精致的一門哲學。這樣的學問擺在你面前,你縱使不信,也很難不感到心折。因為中國自從先秦文化斷層后,就再沒有形成一門完備的哲學。在漢儒學說、佛道思想,相繼被證明失敗后,人們太需要一種可以指引他們的思想了。無彈窗/奸daoduzun/

但也正是因為經歷過太多的挫折,他們不會輕信任何學說,總要充分的質疑之后。才會一點點的去接受。

所以整個冬天,陳恪家門口、還有武學院門口都擠滿了前來討教、拜師、辯論、質疑的儒者、書生。有人甚至從廣東趕來,就為了吐他一口老痰……當然,這樣的人是極個別的。

陳恪也不得不把大量的時間,放在釋疑、解惑、乃至辯論上。整天被這樣圍攻,饒是他鐵打的身子也吃不消,最后只能宣布。每五天一次,在武學院的講武堂中,集中會見一批拜訪者。

講武堂是皇家武學院仿照后世的禮堂。新建的講堂,水泥混凝土結構,最多可以容納兩千余人。有原始的擴音設備,可供武學院上大課之用。

陳恪把這些人集中在一起,最大的好處是,可以避免回答重復的問題。事實上,他每天翻來覆去回答的,差不多就是那麼十幾個問題。

諸如‘你說格物窮理,那麼把聖人放在哪里?難道我們只需要格物,就不需要再學習聖人了麼?’

陳恪的回答是:“當然不是,沒有聖人指引,你如何去格物?內修己身。外窮物理,皆需要遵從聖人的教誨!”

又有人問:‘你說‘萬物之界為實在,分門別類窮其理者,皆可入道’。難道我研究草木也能入道?’

“理有萬千,但道只有一個。”陳恪道:“道蘊含在萬物萬理之中。所以每個理中,都蘊藏著道的一部分。按說應當窮萬物之理,方可得道。但人有智慧,可以總結歸納、可以舉一反三。所以你只要能窮究一門一類之理,便可得道。”

“那麼都分哪幾類呢?”

“太多了,比如說哲學、文學、武學、佛學、道學、史學、醫學、農學、工學、算學、占卜學、天文學、地理學、軍事學、動物學、植物學……”

“難道農民也可得道?”這可是士大夫們讓不爽的。他們需要優越感。

“理論上是這樣的。但是農學博大精深,想要由此入道,你得能打理所有的作物吧?能防治所有的病蟲災害吧?還有園藝、造林、蠶桑、畜牧、獸醫、配種、釀造、烹飪、儲備,以及治荒的方法,也得了若指掌吧?”陳恪淡淡答道:“你覺著一個不識字的農人,可以了解這麼多麼?”

臺下眾人不禁搖頭失笑。

“所以僅靠實踐,是無法得道的。還得通過閱讀前人的書籍,快速成為這方面的專家。然后再通過實踐,檢驗自己的知識,這樣才能盡快得到足夠的理,然后才有足夠的時間,去求道。”陳恪這樣說,無疑是宣揚,只有讀書人才能得道,但他還要掩飾道:“如果有一位農人能掌握這麼多,你認為他沒有資格入道麼?”

“先生說要看書,可哪有農學方面的書?”眾人卻笑道:“從來沒聽說有人以農學家得道。”

“《齊民要術》、《汜勝之書》、《四時纂要》、《耒耜經》、《兆人本業》、《保生月錄》、《種植法》、《相馬經》、《四時記》、《乘輿月令》、《紀歷撮要》、《農家事略》、《耕譜》、《蠶書》、《山居要術》、《司牧安驥集》、《王氏四時錄》、《蠶經》……”陳恪微笑道:“我只是略略一想,便有這麼許多古之農書,為何諸位卻說沒有呢。”

眾士人不禁臉紅,他們讀書只為了科舉做官,是以除了十三經外,看得書很少。就算看也多是傳奇話本之類的消遣文。有誰會閑著沒事兒,捧著本農書看呢?

“至于以農入道者。最有名的便是炎帝神農氏。”陳恪又補充一句道:“其實古代農學家比比皆是,只是漢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堵死了人們以百家入道的路徑。其實應當以我儒家為體,百家為用,以儒家致內心,以百家證萬物,方可成大道!”

“那你自己格的是哪一家呢?”又有人問道。其實問這種問題的,便是已經基本認可他的學說的了。

“吾內究儒學,外格物理。”陳恪便道:“我嘗試著找到這個世界各種現象背后的規律。比如,為什麼東西會往地上掉;船為什麼能在水上漂;為什麼彩虹有七種顏色;太陽、月亮以及星體,究竟是遵循著什麼規律在運動?”

“若能堪透這種種此類的物理,自然可以解釋這個世界。”陳恪又道:“不過目前我也只得到一部分理而已,而且其中一部分,還未經實踐檢驗,當不得真。”

他這話,果然引起了眾人的強烈好奇,便問道:“為什麼東西會往地上掉?”

“因為有地心引力的存在。”陳恪答道:“所以人會有體重,所以你跳得再高,最終還得落回地面,所以日月星被束縛著圍繞地心旋轉。”

“彩虹怎麼會是七色?”比起第一個現象來,這是他們更關心的。因為彩虹在這個年代,被稱為‘杠吃水’、‘龍吸水’,人們認為彩虹會吸干當處的水。所以人們在彩虹來臨的時候,敲擊鍋碗等,來‘嚇走’彩虹。

對于未知的現象,古人總是賦予神話色彩,打破這種神話,自然會體現出無與倫比的說服力。

陳恪便解釋道:“彩虹,是太陽光照射到空氣中的水滴,光線被折射及反射,在天空上形成拱形的七彩光譜。因為雨后傍晚的氣象條件,最適合彩虹出現,所以人們總會在那時見到它。”

眾人聞言不禁笑道:“先生怕是說笑了,那太陽光是白色的,而虹是七彩的,怎麼就聯系到一起了呢?”

“太陽光是七色的不假,”陳恪淡淡道:“只是復合在一起,才會變成白色。當發生折射及散射后,就會顯出七色來。”見眾人不信,他笑道:“我可以證明給你們看。便從教具盒中拿出一面透明的三棱鏡,讓眾人傳看道:“先看看,這只是一塊普通的玻璃吧?”

這時候,西洋的玻璃在大宋雖然賣的貴,但並不罕見。而儒家子弟大都是中上家庭之后……連飯都吃不飽的人家,也沒錢供孩子脫產念書。所以對那三棱鏡大都不驚奇,只是知道這塊如此透亮的玻璃,肯定貴的一塌糊涂。

那玻璃傳送的空當,陳恪便科普了光的折射和反射原理。因為都是最基礎的初中物理知識,對成年人來說十分好懂,且聽了有恍然大悟之感。原來往日照鏡子看到自己、把筷子插到水中,總像折斷了一樣,含著這樣的道理啊!

待那三棱鏡傳回來,陳恪讓人將左邊窗戶的簾子,拉開一條縫。便有一道光射了進來,陳恪將三棱鏡湊在光上,眾士人便看到光線經過棱鏡折射,照在墻壁上,顯出一道七彩的光……

證明了陽光是七色的,陳恪又帶眾人來到練武場,侍衛拖來裝上花灑頭的水龍,背對著陽光用力踏著腳踏,無數條的水線便噴薄而出,變成漫天的水霧。

眾人只見一道美麗的彩虹,兀然橫跨在練武場的上空……

看到這一幕的人,十有對陳恪佩服的五體投地,其中大半從此成為他的擁躉。那真是屢試不爽。

當然,陳恪每次講課,所做的實驗都不相同。不過全都是上輩子念初中時,物理課上所做過的那些……

所以小的時候,要盡量多做小實驗,萬一哪天穿越了,也算有一技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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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一章 冬 (中)

嘉佑五年臘月的河北路,滴水成冰、呵氣成霜;北風漫卷、衰草連天,滿目的蕭條凄涼。

黃河已經封凍,宛若一條銀龍,靜臥在堤壩中,令人無法想像災時的跋扈。兩岸大堤上,成千上萬的民夫,挑著擔、拉著車,操著鍤、舉著鍬、揮著,如萬蟻附木一般,艱苦的勞作著。

往年里,河工最晚不會超過冬至,因為冬至后天寒地凍,不僅人容易凍傷、對付冰凍的河堤也費時費力,來年還容易出問題。

但今年冬至已經過去半個月了,河工仍沒有停的意思。民夫們睡在簡易的窩棚里,又冷又累,每天都有許多凍死凍傷的。天一亮,就有人再也起不來,待能起來的去上工后,兵卒便整車整車的往外拉死人……

在距離北面河堤二里地的向陽處,有一個新建的院子,是河工衙門辦公之處。

雖然是臨時的場所,但建筑一點不含糊,高達數丈的院墻內,前后三進的磚瓦大宅,門窗都包裹的嚴嚴實實。里面地龍躥火,溫暖如春,與外面儼然兩個世界。

后院書房中,坐在熱炕上的趙宗實,聽說昨晚又死了十幾個,臉上寫滿了不忍道:“阿彌陀佛,造孽啊……”

“這天太冷了。”趙從古剛從外面進來,這陣子他堅持巡視河道,盡管穿著厚厚的皮裘,面部和耳朵還是被凍傷了。以至表情有些不自然道:“不如暫且停工,待來年再說?”

“怎麼能夠?”趙宗實還沒說話,那邊他的副手,尚書水部郎中韓綱便大搖其頭道:“這眼看著就要完工了。現在停工的話,再復工就是來年秋收后了!”

“堅持是要死人的!”趙從古板下臉來,他生得又高又大,幾個月來臉膛曬得黝黑。頗有太祖之風。

但韓綱乃名門之后,又仗著有趙宗實撐腰,一點不懼他。

見兩人僵住了。趙宗實才開口道:“如果抓抓緊,還要多長時間才能合龍?”

“至多十天。”韓綱搶著道。

“要半個月!”趙從古眉頭緊鎖道。

“那就是十天半個月……”趙宗實穿鞋下地,踱著步道:“如果這時候停下來。別的不說,外面堆積如山的軟硬物料、還有幾十萬斤水泥,肯定是等不到明年開工,就要毀掉了。”

“是……”韓綱趕緊點頭道。

“這些年國庫空虛,邊關戰事吃緊,朝廷為了湊治河的款項,費了多大勁,咱們都很清楚。”趙宗實搖搖頭道:“明年又要增設南方禁軍,西南的戰事還不知何時能了?哪里還有錢再來一遭?”

“是。”韓綱又附和道。

趙從古雖然也點頭,心里卻暗暗冷笑。他終于明白,趙宗實為何能在得罪了將門集團之后,又迅速獲得他們的投靠了。

原來當初清查空額的同時,他還許諾他們,會在不久之后。在別處補償回來。果然,上個月便聽到朝中有風聲傳來,說鑒于南方兵力薄弱,一旦有事,便捉襟見肘,要在長江以南增設禁軍若干。

看起來。增設禁軍之事,是因為交趾內侵引起的,似乎合情合理。但當趙從古拿到增設南方禁軍的章程時,不禁暗呼無恥。

預增的七路禁軍,分別是淮南東路揚州軍、淮南西路廬州軍、江南東路江寧軍、江南西路洪州軍、荊湖南路潭州軍、浙東路越州軍、福建路福州軍……在最需要增兵的嶺南地區,反而沒有任何計劃。

對此,樞密院的解釋是,嶺南距離太遠、路途崎嶇,補給困難。常駐軍隊花費太高,不如在福建、湖南等地設軍,兼防兩廣……

但其實誰都知道,這是因為那幫子嬌生慣養的將門之后,不願去流放之地當官……這個年代的湖南,都是未經開發的邊遠地區,嶺南更是邊境人眼里充滿了瘴氣和毒蟲的天涯不歸路。

歸根結底,這些禁軍就是給那些在裁軍中,失去了官職的待業武官準備的。在樞密院隨后所發的條文中,也毫不掩飾這點,要求‘各路挑選曾任過武臣的將領為兵馬都監等官’。

當然,有這個傳聞的時候,趙宗實早就在河北了,一開始倒也沒人想到跟他有關。但趙從古接了趙宗績的差事后,和他整日里抬頭不見低頭見,就算對方躲著自己,也發現大名府尹李昭亮等人,與趙宗實竟交情匪淺。

現在見他為了不影響來年的增設禁軍,竟要民夫冒著嚴寒趕工,就更加篤定,這背后肯定有什麼承諾和交換了。

趙從古不禁冷笑。有道是‘君以此興、必以此亡’,古人誠不欺我。這趙宗實能鶴立雞群,全靠他兩代人不停的拉關系,結成一張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大網。

有了這張大網的支持,他才能有今天的呼聲。但這些人支持他,不是義務,而是投資,所有人都指望從他這里獲取回報。雖然更看重遠期回報,但如果有‘不礙大局’的近期回報,他們也會毫不客氣的提出。

趙宗實為了滿足這些人,必須要做些不恰當的事情,這些事,看起來微不足道,在當時也沒什麼影響。但是千里之堤潰于蟻穴,一旦將來有事,這就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趙從古有些走神,聽趙宗實說了句什麼,才定定心道:“你說什麼?”

“我說,一切大局為重。”趙宗實一臉不忍道:“就苦一苦百姓,抓緊趕工完成吧。”說著對韓綱道:“晚上給民夫們的窩棚里點上炭盆,多發幾床被窩,務必不要再死人了。”

“殿下仁義,”韓綱恭聲道:“屬下遵命。”

“那已經死了的怎麼辦?”見他們沒下文,趙從古只好問道:“不少遺屬來鬧,都被縣里抓起來了,此事傳出去怕是不太好。”

“你去問問,要是抓了,就讓他們放了。”趙宗實擺擺手道:“再從河工銀子里賠點錢。”

“好吧。”趙從古點點頭,見人家都閉上嘴,便知趣的出來。

離開河工衙門,他回到緊鄰著的一個小院子,這里是都水監臨時辦公之處。條件自然沒法和趙宗實那比,不過避一避風寒還是可以的。

一進去,都水監丞郟亶便迎上來,遞上暖手爐,接過他的大氅道:“怎麼樣,能停工麼?”

趙從古搖搖頭,嘆氣道:“我都跟他翻臉了,他就是不理會。”這話半真半假,勸是勸了,但沒那麼用力。與其說是勸阻,不如說是把自己摘出來:“他說,做好民夫的保暖就好,還是得抓緊工期。”

郟亶跌足道:“這不是民夫的問題!是現在這天氣,根本不能修河。現在就算把河道壘起來,也無法跟上凍前的部分成為一體!來年肯定要出大問題的!”

“不會吧,我們這次修河有水泥。”趙從古道:“不是在紅水河已經試驗過,固若金湯麼?”

“殿下見過紅水河是怎麼修的?”郟亶嘆氣道:“我是親自去看過的,陳仲方修紅水河,是用鐵筐裝滿石頭下去,鐵礦鐵礦之間,相互勾連,成為一體,然后再用水泥灌封!那自然是固若金湯!”

“可這里是怎麼修的?”郟亶嘆氣道:“水泥里包的是粉細砂,堤基坐在卵礫石上,一旦高水位浸泡,堤體便容易松軟。當堤腳土坡浸軟飽和,在大洪水的淘洗下極易崩脫!”

趙從古不太懂郟亶的術語,但他知道,趙宗實是想盡辦法趕工期。因為地處平原,五十里以內都沒有山,取石困難,便把土裝在麻袋里代替。這法子是歷來河工常用,但肯定不如用石頭結實。

再者,委托河北路商人生產的水泥,似乎質量也不過關,最早修筑的堤段,已經出現軟化皸裂的跡象了……

“而且,為了趕期,河道修得過于狹窄了。”郟亶接著道:“要是發大水的話,對堤岸的沖擊就太大了,以目前這種質量,只怕……”他是趙宗績帶到都水監的,后來趙宗績南下,問他要不要隨自己離開。

郟亶考慮到,自己唯擅河工,別的都稀松,便拒絕了他的好意,繼續留在都水監,想為河工盡綿薄之力。但是趙從古不比趙宗績,后者是真敢跟趙宗實拍桌子瞪眼的,前者卻不敢。所以這幾個月來,都水監形同虛設,郟亶急得七竅冒火。便想出這個緩兵之計,希望工程暫停,回去找陳恪商量對策。

“不要說了!”但趙從古似乎並不想得罪趙宗實,搖搖頭道:“這件事就這麼定了。”

“殿下……”郟亶難以置信道。

“唉,”趙從古嘆氣道:“我就問你一句,既然存在這麼多問題,為何不早報?”

“這……”郟亶額頭見汗道:“因為他們並沒有違反當初擬定的章程,而經過實測發現,河堤本身的設計,就存在問題……”

“所以你就讓我放馬后炮?”趙從古拉下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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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一章 冬 (下)

盡管郟亶極力反對,然而螳臂不當車,大堤還是在臘月里合龍了。

負責驗收的御史和工部官員,在奏章中交口稱贊,工程固若金湯,可為百年之計。趙禎聞言大喜,重賞有功人員,在大臣的強烈建議下,以不辭辛勞、勤政為民為由,封趙宗實為慶陵郡王。

成為五名皇子中第一個被封王者,自然令趙宗實等人欣喜若狂,認為大局從此定焉。然而美中不足的是,僅過了兩天,趙從古便以監理河道有功,被封為南康郡王。

好在無論如何這頭湯是被他啖了,趙宗實又得知趙宗績在嶺南的崇山茂林中,與那些交趾野人周旋的極苦……據說交趾人十分狡猾,官軍進剿,他們便回國內,待官軍撤回后,卻又卷土重來。半年下來,朝廷的軍隊已是疲勞不堪,退回邕州修整。

想到趙宗績此刻坐困愁城,銳氣消磨,趙宗實的嘴角,便難以自己的掛起笑容。

不過在嘉佑六年這個春節,他的笑臉並不突兀,因為大宋君臣都沉浸在這種情緒下。

因為西夏的那位極品宰相沒藏訛寵,攤上大事兒了……事情還要從嘉佑四年,司馬光上《論解鹽青鹽札子》起。他在札中提出的,大幅降低解鹽價格,以絕西夏青鹽之利,此議一出。便引起了高層的強烈興趣。

宋朝的君臣都是和平愛好者,只要能不打仗解決問題。絕對舉雙手贊成。很快便任命薛向代替范祥為度支判官、權陜西路轉運副使兼制置解鹽使,全權負責此事。

當時西夏青鹽價格甚低。一些私鹽販往往將青鹽偷運到宋境販賣,而宋朝官府壟斷專賣的解鹽價格相當昂貴,因而老百姓買鹽販的西夏青鹽,不買官府的鹽,使解鹽大大滯銷,嚴重影響了解鹽生產和政府的財政收入。薛向上任后。大幅度地降低解鹽價格,最便宜時,只賣到原先的十分之一,比青鹽要便宜一半。

同時。由于解鹽產量過大,每年產鹽量往往超過需求量。因而,陜西、河東地區未賣出的解鹽還可供十年之用,薛向便發布公告說,解鹽價格只降低一年,一年之后,看情況再說。

于是半年之內,天量庫存消化殆盡。老百姓家家囤鹽,至少幾年內不用再買了……

這下可坑苦了那些走私青鹽的商人了,許多人賠的血本無歸。一時間,再沒有人冒著殺頭的危險,過境販運青鹽了。到了嘉佑五年,西夏境內青鹽之利斷絕,國內物資奇缺,沒藏訛寵被迫派兵四處掠奪,又被嚴陣以待的宋軍擊退。

到了嘉佑五年冬,西夏又遭受了百年不遇的大雪災,凍死牲口無數。各部都損失慘重。對沒藏訛寵的怨氣也達到了頂點……因為若是榷場開著,這些牲口早都賣給漢人了,大家換回茶葉白面、棉被棉襖,躲在氈帳里舒舒服服的貓冬多好?

可是榷場被關了,走私也被禁了,和大宋朝徹底買賣不通了!這一切的一切,都歸咎于他!要不是這廝派兵為了一己之私利,侵占了宋朝屈野河以西的土地,然后變成沒藏家的耕地,又怎會鬧到今天這般田地?!

更讓人氣憤的,他如果是為西夏開疆拓土,大家也就不說什麼了。然而他侵占的土地,只是幾十里而已……就為了這指甲蓋大小的土地,便不顧兩國邦交、西夏百姓的命脈,這得吃多少腦殘片,才能補得回來!

愚蠢的人必然要為蠢行付出代價,西夏貴族們對沒藏訛寵的恨意到了極點,這讓一個人看到了機會。

那便是李元昊的兒子,那位在襁褓中登基的李諒祚。

李諒祚同學生來是幸運的,本來是輪不到他當皇帝的。但他皇兄寧令哥砍掉了他爹的鼻子,結果他爹傷重不治,寧令哥也被教唆他的沒藏訛寵,以弒君之罪殺掉。然后沒藏氏便抱著才一歲李諒祚,登上了西夏的皇位。

到年前為止,這位已經在位幾年的皇帝存在感極差。沒辦法,誰讓他年紀太小,還攤上那樣極品的媽媽和舅舅呢?

比起宋朝的太后來,遼國、西夏的太后,顯然要過癮得多。遼國的蕭燕燕可以與姘頭公然同居,還讓皇帝以父禮相見,這讓漢人聽起來,已然匪夷所思了。

但在找男人這方面,比起這位沒藏太后來,大名鼎鼎的蕭太后簡直弱爆了。畢竟韓德讓是蕭燕燕當皇后前的舊情人,兩人只能算是舊夢重溫。而西夏的這位沒藏太后,卻對男色有著不倦的愛好,她身邊的侍衛、屬官,但凡身強力壯、容貌俊俏者,都被她一一寵幸過。

在當上太后的十年里,沒藏氏夜夜新娘,樂此不疲。然而走得夜路多了,總會遇到鬼,玩弄的男人多了,總會遭報應。她香艷旖旎的人生,便毀在了一個小情人兒的手里。

那小情人兒叫李守貴,是她前夫的財務官。這人也有點意思,不過是個賬房先生,按說能睡一睡前主人和李元昊的女人,也該知足常樂了吧?誰知在遭到沒藏氏始亂終棄后,他竟然情傷了……

沒藏氏,你怎麼能背叛我,負心人必須去死!

于是這出宮廷瓊瑤腦殘劇的上演了……在某次沒藏氏和現任情人去賀蘭山打獵的途中,李守貴帶人半路截殺,把堂堂西夏太后和她的情人干掉了……

沒藏氏死后,沒藏訛寵殺了李守貴滿門,然后為了控制小皇帝,又把自己的女兒,李諒祚的表妹嫁給他。

小沒藏氏當上了皇后,完全不把小皇帝放在眼里,整天給父親打小報告,還不許他跟宮女眉來眼去,小皇帝的日子可想而知。

二十多年前,趙禎也遭遇過這樣的情況,一直忍到劉娥去世,才忍無可忍廢了她。所以說,不僅宋朝的太后比不過西夏太后,宋朝的皇帝也比不了西夏皇帝。李諒祚不愧是李元昊和沒藏氏的種,他一怒之下,本性勃發,繼承了先考先妣的優良傳統,和他舅舅的兒媳婦也私通了!

也許是在西夏,通奸像喝水吃飯那麼平常,沒藏訛寵並沒有在意外甥和兒媳婦的婚外戀。畢竟李諒祚才十三歲,毛都沒長齊,還通奸?我看是尋找母愛吧。

但是在別的方面,他就沒那麼隨和了。沒藏訛寵不允許任何人,接近他這個寶貝外甥。得知李諒祚讓兩個乳兄,偷偷向外界了解情況時,便毫不猶豫痛下殺手,把兩家斬盡殺絕。

沒藏訛寵以為這樣,就會嚇住李諒祚,他卻忘了對方是誰的種!乳母全家的死,沒有讓李諒祚感到絲毫恐懼,他只是滿懷著憤怒、憎恨、恨不得將其碎屍萬段!

這個十三歲的孩子,竟是出奇的早熟和聰明狠辣。他在沒藏訛寵面前愈發恭順,私下里,卻加緊了聯絡那些早就對沒藏訛寵心懷不滿的王公貴族。

然而皇宮里到處都是耳目,小皇帝做事再隱瞞,也難免走漏風聲。就在這個臘月里,沒藏訛寵得知李諒祚又不老實。便準備按照慣例,殺一批皇帝的狗腿子……

但他那個被小皇帝戴了綠帽的兒子,卻堅決反對,勸老爹說,殺了一批又一批,什麼時候是個頭?咱家反正已經權傾朝野了,索性殺了那傀儡,自己當皇帝吧!

這小子是實在受不了了,一年多以來,他老婆經常白天進宮,晚上回家,全西夏的人都知道她在干什麼,不殺了李諒祚,這男人沒法當了。

沒藏訛龐想了想,同意了。不為別的,就看著李諒祚一天天長大,相貌與李元昊越來越像,他就沒法不害怕。

不過李諒祚畢竟是一國之君,不能隨便找個理由便殺掉,父子倆便商議,準備想個法子,讓李諒祚神不知鬼不覺的死掉。但是用什麼法子,還沒想好……

可惜,父子倆警覺性太差,忘了身邊還有個李諒祚的眼線——沒藏訛寵的兒媳梁氏。

這個女人早就被李諒祚‘征服’了……李諒祚許諾,只要干掉了她公公一家,就讓她當皇后。梁氏感覺這買賣劃算得緊,于是時刻緊盯著自己的公公和丈夫,把他們的密謀探聽的一清二楚,回頭就透露給了小皇帝。

李諒祚得知沒藏訛寵已經對自己起了殺心,當機立斷,決定先下手為強。

于是嘉佑六年正旦,百官進宮朝賀。小皇帝一聲令下,那些早就對沒藏訛寵恨之入骨的政敵,便拔出偷藏的利刃,將沒藏父子剁成了肉泥。

看著這一幕,端坐在龍椅上的李諒祚,表情卻平靜如水。

那一剎,眾貴族仿佛見到元昊重臨,跪下放聲大哭,高呼萬歲!

這一年,李諒祚十五歲。混亂了十五年的西夏國,終于迎回了他們的王……分割……早寫完了,小黑屋寫作軟件出問題了,怎麼都退不出來,只能在里面繼續寫,新章節已經寫了一半……寫完了再睡,不過明早看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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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二章 和親 (上)

次日,沒藏氏滿門抄斬,只有一人活了下來,便是李諒祚的那位皇后表妹,她被貶為平民。

親政之后,李諒祚一面著手對內整頓,一面加緊改善和宋朝的關系。他把沒藏訛龐搶的土地還給了宋朝,以求兩國重開榷場。又向宋朝求取《九經》、《冊府元龜》和朝賀禮儀等書,宣布要推行漢禮。

並鄭重遣使赴汴京,求娶大宋公主為后……

一時間,宋夏兩國驚喜連連,似乎宋遼間的長久和平,就要在兩國重演了。對于李諒祚的要求,趙禎自然能答應就答應,于是中斷數年的榷場重開,允許西夏朝貢,賜《九經》、《唐禮》等禮樂書籍兩千余冊。唯一的問題是,他沒有合適的女兒,嫁給李諒祚……

雖然宋朝對和親充滿了抵觸,但是在用計除掉沒藏訛寵后,宋朝君臣充滿了勝利者的快感。覺著能讓西夏皇帝當上大宋的女婿,還是蠻爽的。

只是兩個成年的公主,一個婚姻破裂、精神不妥,一個新婚燕爾,卿卿我我,其余的公主最大的才五歲。于是只能婉拒了西夏的求婚。

然而李諒祚也不知從哪兒打聽到,《唐禮》的作者居然是一名才女,而且還是個郡主。便又遣求婚使來汴京,指名道姓要求娶這位郡主為后。

趙禎這次實在不忍再拒絕,便找來北海郡王相詢。

從本心講。趙允弼並不想讓女兒嫁到西夏去,哪怕是去當皇后。這輩子也不可能幸福的。

但是趙禎希望他以國家為重,並意味深長的說道‘這是一個機遇。不要錯過。’

趙允弼心中一動,他和趙禎幾十年的兄弟,自信不會會官家之錯意。只是真要為了兒子,犧牲女兒的幸福麼……什麼?”結束了為期一個月的冬季拉練,陳恪帶著武學生們返京,一回到家。就從月娥那里得知了這個消息,登時愕然道:“湘兒要嫁去西夏?”

“是。”柳月娥點頭道:“聽說北海郡王已經答應,冊封湘兒為鄭國公主的使者,已經去他府上了。”

“……”陳恪震驚的半天說不出話來。坐在那里出神半天,方起身道:“我過去看看。”

來到王府時,正碰上趙宗景把天使送走。看到陳恪后,苦笑道:“想不到,我竟成了西夏國王的小舅子。”如今他也二十多歲,再不是當初的毛躁樣子。

“湘兒什麼情況?”陳恪感覺心里火燒火燎,如果趙湘兒嫁給個宋人,他一點意見都沒有。但是,西夏皇宮那種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能去麼?

陳恪雖然對西夏不甚了解。卻也知道,比起微妙的宋史來,西夏史就是一部狗血宮廷瓊瑤恐怖連續劇!一個宋朝女子到了那種地方,只怕活不了幾年!

“湘兒倒還好,”趙宗景嘆口氣道:“但一個女孩子家家的,卻要遠嫁別國,心里怎麼能好受?”頓一下,壓低聲音道:“我奶奶才叫一個傷心的,在那指著我爹的鼻子大罵。還要他去請官家收回成命。”

北海郡王府還有一位老祖宗,平日里只吃齋念佛,很少過問子孫事,想不到連她都驚動了。

“看來我來的不是時候。”陳恪輕聲道。

“不要緊,你又不是外人。”趙宗景無所謂道:“進去吧。”

“我還是在外面等吧。”陳恪哪會去看北海郡王的好戲?

“那行,我去跟我爹說一聲。”趙宗景讓陳恪在廳里吃茶,便穿過垂花門,來到了后堂。

還沒進門,便見趙允弼垂首立在堂下,聽里面老太太撕心裂肺的哭泣:“你這個畜生呦,我就這麼兩個寶貝疙瘩,你把一個過繼出去,整年不得回府。另一個干脆要送給黨項人,讓我們陰陽永隔……我怎麼生了你這麼個不孝兒啊,早知這樣,還不如生下來就掐死呢。”

“母親,你消消氣,”趙允弼小聲安慰道:“湘兒是過去當王后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誰敢欺負她?”

“你瞎說吧,那李元昊的崽子,能是個好東西麼?”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老太太的世界觀樸素而實用。

“此事事關兩國和平,一旦聯姻,大宋與西夏便如與遼國一樣,永遠再打仗了。”趙允弼又拿出大義來勸解。

“為什麼不是他們嫁個公主過來?”老太太彪悍道:“豈不也一樣?”

“……”趙允弼登時詞窮。

見父親炯壞了,趙宗景趕緊上前解圍道:“有客人。”

“啊,不要讓人家久等。”趙允弼心領神會,一躬到底道:“母親稍歇,兒子去去就回。”說著便和趙宗景逃也似的走掉了。

“你們這對忤逆子孫!”老太太在后面怒罵著……仲方你來了。”趙允弼調整一下神態,從廳內緩緩踱步出來。

“王爺。”陳恪趕緊起身行禮。

“坐。”趙允弼和氣的請他坐下道:“湘兒的事情,你都聽說了吧?”

“只是略略聽說。”

“哎,”趙允弼便將來龍去脈講給陳恪,末了嘆口氣道:“官家對和親之事頗為意動,又想借機推動西夏的漢化,所以湘兒是不二人選。”

“是因為《唐禮》一書,才惹來這場事端。”陳恪面色一黯道:“小侄害了湘兒。”兩年前,陳恪從日本帶回資料,請小郡主整理復原,后來經兩年而成,獻于官家。

經禮部、館閣和諸相公們鑒定,此書對唐朝禮樂、朝儀、衣冠等方方面面,都有高度還原,對本朝禮儀有強大的斧正與指導作用。一時間小郡主名聲大噪,被贊為班昭、蔡琰那樣的才女。

這才讓那西夏國主起了意……

“仲方何必攬過,此事與你何關?”趙允弼搖搖頭道:“就算沒有《唐禮》,湘兒也一樣會被嫁去西夏的。”

“這是為何?”陳恪雙眼睜大道。

“聖意可堪琢磨,又無以明說。”趙允弼輕聲道:“此事木已成舟,湘兒三月便啟程。”

“哦……”陳恪心下一黯,竟滋生出許多情緒來。

“仲方,叔叔有一事相托。”趙允弼望著他道。

“王爺請講。”陳恪恭聲道。

“我們對西夏國內的情況並不了解,湘兒此次西去,恐怕會遇到很多麻煩,萬一失了體統,只怕會好事變壞事。”趙允弼頓一下,壓低聲音道:“更可慮的是,只怕自己人會搗鬼,攪黃了這場婚禮……陳恪默然,他強迫自己定下心神,去思考當下種種。毫無疑問,如果湘兒能成為西夏王后,對趙宗績將是極大的助力。但趙宗實就不爽了,就算他依然能登上皇位,但看在西夏王后的面子上,也不能輕易動她的兄長。

趙允弼就是從這一點出發,才答應了皇帝的要求。

如果能攪黃了這場聯姻,不僅出了他家的大丑,趙宗績也甭想撈著什麼好處了。所以趙允弼不能不擔心。

“此事倒不必擔心。”趙允弼等了片刻,陳恪終于開口道:“事關國體,何況就算攪黃了,對殿下的影響也不大。所以他們不大可能冒這種風險。”

“總是有備無患的好。”趙允弼堅持道:“宗景一個人送婚,我實在不放心,勞煩仲方陪他走這一遭吧。”

“王爺有命,小侄自然遵從。”陳恪點點頭,應下道:“不過還要看朝廷任命。”

“任命你不用擔心,我嫁女兒讓誰送婚,自然由我說了算。”

“是……陳恪想見見小郡主,卻苦于無法開口……之前都是以找趙宗績為由,才能見面的。現在趙宗績不在,自己哪有什麼理由去見她?

悵然若失的從趙允弼那里出來,陳恪看到趙宗績府上的侍衛迎上來。

“大人,我家娘娘有請。”

“嗯。”陳恪點點頭,便讓侍衛驅車,趕往趙宗績府上。

一柱香功夫,陳恪已經坐在趙府前廳。因為男主人不在家,為了避嫌,只在前廳會客。

不一會兒,張氏出來,兩眼紅得像桃子,一見了陳恪就罵道:“都怪你,非要弄什麼《唐禮》,這下把湘兒推到火坑里了吧!”

“你罵的對。”陳恪低頭道:“是我的責任。”

“知道是你的責任,就趕緊把這事兒扳過來,”張氏剜他一眼道:“你不是大本事麼?想辦法讓官家收回成命,不然我饒不了你!”

“我盡量想辦法,”陳恪嘆口氣道:“但希望十分渺茫。”

“我不管,這是你的事。”張氏擺擺手道:“我現在要進宮找皇后說道去,你給湘兒吃顆定心丸,別讓她想不開!”

“湘兒在這里?”陳恪驚喜道。

“廢話,不然叫你來作甚。”張氏橫他一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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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二章 和親 (中)

“大哥……”侍女通稟后,趙湘兒很快出來相見。屋里溫暖如春,她穿一身淡黃色的輕羅衫裙,袖口與領內微露一層白紗中單衣緣。長裙下垂的線條平緩柔順,無一絲多余的褶皺,白色披帛無聲地委曳于地,襯得她姿態越發嫻靜寧和。

“郡主。”陳恪沒想到,趙湘兒竟如此沉靜,一肚子安慰的話,反不知從何說起了。

兩人坐下后,沉默了片刻,還是陳恪先開口道:“對了,還沒恭喜郡主榮升公主呢。”

“我寧肯連郡主都不當,”趙湘兒面上浮現一絲苦笑道:“湘兒就要遠嫁了……”

“我沒聽到旨意。”陳恪搖搖頭。

“當然不會一時下來。”趙湘兒輕聲道:“這里面有一套禮儀,冊封是第一步。”

“……”陳恪又陷入了沉默,他手背凸起的青筋,顯出他心里的波浪。良久,放吐出兩個字:“不行!”

“什麼不行?”趙湘兒一直在癡癡的望著他,聞言一愕道:“什麼不行?”

“你……不能嫁給那李諒祚!”拿定了主意,陳恪一掃臉上的遲疑,意態堅定道:“絕不能!”

“……”雖然不明白,他為何這樣說,但趙湘兒的一顆心,卻如被清泉滋潤過一般。她那嫻靜的臉上,綻出一絲微笑道:“大哥何出此言?”

“我不能看著你往火坑里跳。”陳恪沉聲道:“何況此事還是因我而起,我不能不管。”

“怎麼會是火坑?”趙湘兒問道。

陳恪沒法告訴她。李諒祚是個短命鬼,而在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西夏皇宮里,她還不一定能比李諒祚長命:“總之,那就是個火坑。”

彪悍的結論不需要的理由,更彪悍的是趙湘兒竟然相信了。只是那並不能改變什麼:“可是,我若嫁去西夏,兩國能罷兵止戈。”她輕聲道:“湘兒縱死何惜?”

“大宋對付西夏的手段有很多。”陳恪搖頭道:“還犯不著讓一個女子來承擔。”

“爹爹說,這樣對二哥有好處……”趙湘兒神情一黯道:“官家把我嫁到西夏,也有給二哥加碼的意思。”

“官家要是真想給殿下加碼。有的是別的辦法。”陳恪斷然道:“總之,我是不會讓你嫁給李諒祚的!”

“那你想讓我……嫁給誰?”趙湘兒目光灼灼的望著陳恪。

陳恪的眼神,卻有些閃躲道:“當然是我……”

趙湘兒雙目一亮。卻聽他聲音越來越輕道:“我大宋的好男兒了。”

感覺自己有些氣短,陳恪一仰頭,粗聲道:“你想嫁給誰,只要報上名來,都包在我身上!”

“大哥說笑了……”趙湘兒心里輕呼,你難道不知道我想嫁誰麼?面上卻依舊淡然道:“此時聖意已決,斷不能更改了。”

“聖意麼……”陳恪哂笑一聲道:“從來不是不能更改的。”說著站起身道:“我這次來,就是讓你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斷不會讓你嫁給李諒祚的。”

“需要小妹做什麼?”趙湘兒終于忍不住。暴露了自己的心思。但凡有一點可能,誰願意嫁去西夏那鬼地方?

“不需要,你靜觀其變就好。”陳恪第一次綻出笑容道:“相信我!”

趙湘兒的俏臉上,浮現出淡淡紅暈,笑容如梅花吐蕊。

回到家。陳恪便和小妹商量起對策來。

“這件事,首先得讓殿下知道,”小妹心中苦笑,但見他急得火燒火燎,也顧不上拈酸吃醋,想一想道:“問問他的意思才好行事。”

“他肯定不會同意的。”陳恪淡淡道:“官家想的是。如何不打仗,過上安生日子。殿下則做夢都想滅掉西夏,收復河套,豈會讓李諒祚成了自己妹夫,束手束腳?”

“還是先問一下的好。”小妹道。

“應該的。”陳恪點點頭,又話鋒一轉道:“不過也不必那麼老實,我又不是他的奴才。”

“好吧……”小妹白他一眼道:“其實辦法很簡單。我大宋戶婚律中有一條,曰‘同姓不婚’。”

“哦……”陳恪一愣道:“怎麼講?”一個姓李、一個姓趙,這算哪門子同姓?

“三哥是關心則亂。”小妹掩口笑道:“明道二年,今上封李元昊為西平夏王,賜姓趙,故李元昊其實應該叫趙元昊才對。他的兒子自然也該叫趙諒祚了。”

陳恪瞪大眼,想不到問題這麼容易就解決了……

這一茬,當然不能由他來挑破,不過大宋朝最不缺的就是嘴炮。而且壞了趙宗績的好事兒,他當然要設法補償了。

沒過兩天,‘同姓不婚說’便傳遍京城,臺諫的言官早就對所謂的‘和親’大不以為然,認為‘中國結婚夷狄’是‘自取羞辱’,現在有了理由,自然要萬炮齊鳴。

奏章雪片般的飛到銀臺司,大大出乎趙禎的預料。他認定這是某些人不想看到趙宗績的妹妹,成為西夏王后,對這些人挾言官自重自然氣憤無比。他讓人去查了記錄,發現確實是明道二年,李元昊自請冊封,朝廷賜姓為趙。只是后來那廝反叛,朝廷剝奪了他的賜姓,又復以李元昊相稱。

便讓人傳話說,第一對方原本並不姓趙,第二,對方現在也不姓趙。所以算不上同姓不婚。

但大臣們堅持說,只要姓過趙就不行!戶婚律上載有明文,同姓包括曾用過的姓氏!如果官家再堅持,兩制官就要動用手中的權力——‘封還詞頭’了。詞頭,是未生效的皇帝草詔,只有兩制官動筆按詞頭寫成正規詔書之后,旨意才會生效。而兩制官一旦覺得這個任命不妥,他有權把詞頭封還,拒寫詔書,終止任命程序。

這是宋太祖制定的一個非常開明,也非常英明的政策,為的就是制約皇權,防止濫用。這也是宋朝皇帝,一向顯得比較軟弱的原因,你要是玩硬的,弄不好那幫以風骨自詡的大臣。就會給你個下不來臺。

一看風聲不對,再鬧下去,恐怕非但不能給趙宗績帶來好處,反倒會惹上一身騷。趙允弼也打起了退堂鼓,上書說自己的女兒年齡比對方大太多,又曾經結過婚,實在不合適,還請皇帝收回成命吧。

並把皇帝賜給趙湘兒的金冊、鳳冠、霞帔等物奉還。

這時候,又有大臣把李諒祚十三歲便與表嫂梁氏通奸,兩人又合謀害死了他表哥與舅舅的事情捅破,愈加證明了‘夷狄禽獸也’。

重重壓力之下,趙禎只好改變初衷,以‘同姓不婚’為由,不收李諒祚這個女婿。

再次求婚失敗,讓誅殺沒藏訛寵后,便意氣風發的年輕人,感到分外羞辱。他勃然大怒,無法抑制,認為宋朝瞧不起自己,決定提兵十萬,給宋朝人點顏色瞧瞧,逼他們把公主嫁過來。

于是李諒祚帶人沖進了大宋的秦、鳳、涇原等州縣……不過這些地方常年是戰區,又窮又硬,也沒啥便宜好占。至于公主,就更沒可能了。他客客氣氣的還有希望,現在提兵壓境,要是大宋還把公主嫁給他,就成了拿‘女人換茍安’,這個千古罵名,誰也承擔不起的。

不過宋朝那邊,也確實緊張起來了。畢竟西夏在軍事上,是個強大的敵人。一旦李諒祚起狠來,對宋朝的傷害還是很大的。

于是下次朝會上,趙禎埋怨道:“寡人說答應他吧,你們都不許,現在把那小子惹毛了,你們說怎麼辦吧?”

眾大臣紛紛提議,應該整軍備戰、聯絡吐蕃云云,說來說去,沒有什麼建設性的意見。

就在大臣們眾說紛紜之際,一個清朗的聲音響起:“陛下,臣有本奏。”

趙禎一看,是陳恪,心說我怎麼把他忘了?便笑道:“愛卿有何高見?”

“陛下不必憂慮,李諒祚這個破孩子,純粹是沒事兒找抽。陛下派我到邊境上去,告訴他會永久性關閉榷場,歲幣也別想要了。再痛罵他一頓,這孩子就懂事了。”陳恪對李諒祚的態度,基本上是不屑一顧。

趙禎差點驚掉下巴,他甚至以為自己幻聽了。寡人沒聽錯吧?那可是西夏國王啊,就這樣對待?

大臣們也有點慌,覺得這樣太冒險……便說還是穩妥計較的好。不然會惹出更大的麻煩。得虧陳恪是對外問題的專家,又有了大儒的光環,這才沒人斥責他胡言亂語。

陳恪卻打斷了他,斷然道:“聽我的,就這麼干!我可以立軍令狀!”

大臣們不說話了,陳恪敢說這種話,要麼是活膩了,要麼就真有把握。

不過看他年紀輕輕,大好前程,也不至于活膩了吧?

如果能不動刀兵,把西夏人嚇回去,自然是再好不過。趙禎和諸位相公對視片刻,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姑且一試’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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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二章 和親 (下)

宋朝邊境重鎮大順城,已經被西夏人團團圍住半月有余。

這座城池修建于當年兩國激戰時期,由那位萬世聖賢范文正修建而成。

后世有許多人質疑范仲淹,認為這個號稱宋朝三百年間最了不起的人,在西北擔任邊帥四五年間,就沒主動出擊過一次,能獲得那麼大的名聲,純屬政治機器的宣傳需要。

但事實上,盛名之下無虛士,范仲淹對抵抗西夏的貢獻,是任何人也無法比擬的——從慶歷議和之后,西夏再不能像以往一樣,肆無忌憚的侵略大宋的領土,皆拜他定下的方略所賜。

那就是范公力主的、西夏人在北宋年間最大的噩夢——宋朝的修寨工程。

第三五二章和親(下)范仲淹清醒的認識到,宋朝軍隊缺乏與夏軍決戰于野的能力,只能采取主動防御戰略,即所謂的‘攻中有防,防中帶攻。’具體化起來,就是修砦——用一個個堡壘營寨,連成一條層次分明、相互呼應的防線,使西夏人想要侵略,就必須面對他們最不擅長的攻城作戰。而且必須逐個攻克、掃清通道后,方能入侵。

這下捏住了以騎兵為主,靠機動性掌握戰場主動權的西夏人的命門。

而且范仲淹他們還不滿足于境內防御,在將西北四路連成一片后,又一步步向西夏境內擴建,每建成一處堡壘,就形成了攻防一體的戰斗體系。就一步步地蠶食掉了西夏的國土。

可以說,宋朝人修建的營寨。就像一把匕首,一點點刺入西夏人的領土。而大順城便是這把匕首的鋒刃。它修建的位置再往西北方前進一點點,就是西夏的后橋寨——在宋夏戰爭初期,保安軍、承平砦之戰中,李元昊之所以緊急退兵,就是因為他的后路,后橋寨被宋軍洗劫。

大順城修建成功。便意味著宋朝將匕首第三五二章和親(下)抵到了黨項人的后腰上,讓元昊大為忌憚,不敢再輕舉妄動。

說起這座城池的修建,也充滿了傳奇色彩。那一年的早春二月。范仲淹突然召集慶州眾將,集合隊伍,跟他出城巡邏。這是很正常的,畢竟范仲淹再仁愛止殺,日常的巡邏還是必須的。

但是這次走得遠了些,一路向東北方向行進,過了兩國邊境還沒停下來,有將領好心提醒范帥道:“咱們是不是走過了?”

卻只換來范仲淹一個白眼。又走了好陣子,徹底進入敵占區后,宋軍官兵才驚奇的發現。范仲淹的公子范純佑,和蕃將趙明各帶人馬,守著小山一樣高的磚石土木。他們立刻明白了自己的使命!范公麾下的兵,打仗可能不在行,但都是一流的泥瓦匠……不信你看慶州境內那密密麻麻的營寨,一個個結實堅固、功能齊全,易守難攻、格局合理。那全都是他們一磚一瓦蓋起來的啊!

但以往所有的工程加起來,難度和危險系數,都無法與這次相比。因為這是在西夏境內修建城堡啊!

西夏人隨時都會發現,隨時都會有大軍殺到。

將士們很快便覺悟到自己的命運,要麼修建起這座營寨,把自己裝進去,要麼就任憑西夏人沖進工地,殺光所有人。

于是這批當世最卓越的工程兵,創造了一個千古奇跡——十五天之內,一座堅固的大順城便拔地而起。

幾乎在建成的同時,西夏人殺到了。當發現自己境內竟然被楔下一顆釘子,西夏人驚呆了,馬上集合了能集中的三萬軍隊,氣勢洶洶前來強拆。

結果在新建成的城堡面前,撞得頭破血流,不得不撤軍。

宋軍創造了奇跡,並守住了城池,自然士氣高昂,將士們紛紛請命追擊,卻被范仲淹斷然拒絕,他還是嚴守著既定的‘只許防御作戰、不許出城野戰’的原則,並沒有因為局面大好而改變。

這是范文正最為人詬病的地方,但也是西夏人最無奈之處。因為范仲淹始終縮在王八殼里,讓他們無可奈何。

事實上,那三萬西夏騎兵,真在半路上設下埋伏,等著宋朝人追擊過來,只是等啊等啊,等到花兒也謝了,也沒等到一個人影。

所以說大順城的建起,打破了西北邊疆的格局,不僅使西夏的白豹城、金湯城等重要據點,變得岌岌可危,還使西夏人在沒有攻下此處之前,不敢全力東進。

這就是沒藏訛寵和宋朝打了幾年,卻只是小打小鬧,從沒有造成過實質威脅的原因。現在李諒祚挾撥亂反正之威,率大軍十萬前來,大喊著‘要麼娶公主、要麼取大順’的口號,把大順城團團圍住。

但也許是天意使然,此刻守衛大順城的,正是范公次子范純仁。如今范公的次子遇到了元昊次子,完全沒有給先父丟臉,在西夏人的猛烈攻勢下,牢牢守住了大順城。

數度攻城未果,反而損失慘重,李諒祚只好放緩了攻勢,召集文武重臣,在王帳中商議對策。

西夏的官制與遼朝相似,也分蕃官與漢官體系,蕃官皆剃光頭,戴大耳環,穿長袖緋衣,戴黑冠。漢官則與宋朝文官殊無區別,只是襆頭無腳而已。

此時會議已經進行了一段時間,殿中的氣氛卻越來越沉寂。年輕的西夏皇帝盤腿端坐在須彌座上,目光陰沉的掃過舉帳文武,最終落在自己的叔叔嵬名浪遇身上。這位元昊之弟精通兵法,深諳謀略,去歲李諒祚能一舉扳倒沒藏氏,就是得到了他的全力支持。

否則毛都沒長齊的李諒祚,是不可能斗得過老奸巨猾的沒藏訛寵的。

大權在握后,李諒祚自然心懷感激,晉升嵬名浪遇為寧令……即黨項語中的‘大王’,是西夏最高的王爵。並賜他入朝不趨、贊拜不名等殊榮,可以說地位之高,僅是一人之下。

另一方面,李諒祚卻並不給他任何實際差遣,只命其在身邊‘平章軍國重務’。說白了,就是不放心他,擔心打倒一個‘沒藏’,又站起一個‘嵬名’。嵬名浪遇才智超卓,又經歷了云詭波譎的元昊、沒藏訛寵時期,自然能夠理解皇帝的防范之心。

但讓他氣憤的是,年輕的皇帝在拿回權柄后,很快顯出剛愎自用的一面,連自己的逆耳忠言都聽不得了。譬如這次進攻大宋,他就堅決反對,但皇帝為了向西夏內外展示力量,還是一意孤行。

盡管不肚子不滿,但為了讓皇帝放心,也為了能收拾局面,他還是隨軍出征了。只是連日來一直陰沉著臉,讓年輕的皇帝不敢看他。

此刻,李諒祚終于無計可施,才不得不想起自己的皇叔,看一眼嵬名浪遇的黑面,溫聲賠笑道:“叔,你說怎麼個章程?”

嵬名浪遇心說,你終于想到我了,清清嗓子剛要開頭,突然聽帳外急報道:“有宋朝持節使臣在營外求見!”

持節使臣,自然是宋朝皇帝欽差了,帳內聞言馬上從死水微瀾,變成了開鍋粥。

“哈哈,宋朝人果然嚇破膽子,主動遣使來求和了!”

“還以為他們能多撐幾天呢,想不到這麼快就來了。”

“陛下神機妙算、天威如岳啊!”

“是啊,是啊,陛下真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我大夏重振聲威,指日可待了!”

“感謝上蒼,賜我們一位不世之英主!”

一時間,王公將領們如釋重負,嬉笑謔罵,諛詞如潮。

李諒祚的神情也明顯一松,不再去看他皇叔的臭臉,轉而問一個年輕的漢官道:“乙埋,你說咱們該怎麼辦?”

這漢人不過二十多歲,生得相貌堂堂,看上去倒像個人物。他太年輕了,位居漢官之首,皆因為靖難有功,且姓梁。他正是那位覆滅沒藏家的梁氏的親弟。李諒祚十分器重這個忠心耿耿、長于權謀的小舅子,這次出兵懲戒宋朝,確立權威,就是聽從了他的意見。

所以戰局焦灼至今,梁乙埋的壓力是最大的,如今見宋朝如所料遣使求和,他自然長舒口氣,起身拱手道:“如今我們牢牢掌握主動,自然可以隨意炮制他們。”說著笑道:“比如嚇唬嚇唬他們……漢人一旦嚇破膽,就什麼要求都會答應了。”

“是啊。”李諒祚快意道:“來人吶,列大陣迎賓,朕要讓他們,走不到我這兒就嚇軟了腿!”

“陛下乃萬金之軀,當然不能讓他們輕易見到,還是讓微臣先去與他們見面。”梁乙埋卻趕緊勸阻道:“唬他們幾句,探探他們的成色,到時候陛下成竹在胸,才好讓他們感到神威莫測!”

“唔,”李諒祚點頭道:“也好。”

嵬名浪遇卻暗暗搖頭,對方既然持節前來,就是代表宋朝皇帝,你派個大臣接見算是怎麼回事兒。

但年輕的皇帝百無禁忌,自己已經夠惹他討厭了,沒必要為這點‘小事兒’,再觸霉頭了。

想到宋朝人竟然如此輕易服軟,他不禁暗嘆一下,看來自己還是高估了宋人,他們已經貪圖享樂到,連一點骨氣都沒了……

也許,這真是年輕人的時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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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三章 單刀入敵營 (上)

嵬名浪遇至少有一句話說對了,這是個屬于年輕人的時代。

陳恪騎馬立在西夏大營之外,左右是七十二名全身甲胄的皇家武學生,四面八方是上千名兇神惡煞、又臟又臭的黨項騎兵,將他們圍得密不透風。

身陷重圍之中,陳恪沉靜似水的望著遠處,腰桿筆挺筆挺。身后的武學生們心情各異,但臉上卻無半分懼色。

陳恪離京之前,先到武學院中集合學生,言明自己要赴前線與西夏交涉,準備帶些學生一同前往。當然一切全憑自願,絕不強迫。

武學院有專門的軍事報道,武學生們十分清楚邊境的局勢,許多人被嚇住了,但也有人踴躍報名。陳第三五三章單刀入敵營(上)恪便命報名者立下軍令狀,發誓絕不墜漢家威風,才帶他們出發。

最終七十二名武學生得以成行。陳恪為了歷練他們,甚至把須臾不離身側的侍衛,也留在了慶州。

此舉自然招致陳義等人的激烈反對,但陳恪的理由也很充分,要是西夏人打算對我不利,多帶你們幾十個,不過是陪葬而已。所以還不如把保護自己的任務,交給這些學生,讓他們感到自己的信任,建立起宋朝軍人最缺乏的責任心和榮譽感來……雙方對峙良久,西夏營寨上傳來嗚嗚的號角聲,黨項騎兵立即分開左右,便見幾十騎黑甲騎兵簇擁著一位衣著華貴、漢人打扮的高官而來。

“這些黑甲騎兵。就是大名鼎鼎的鐵鷂子。”大敵當前,陳恪卻好整以暇的向學生們,介紹起了敵人的王牌部隊:“平時做大人物的護衛、儀仗,戰時則是最強的突擊力量。”他壓低聲音道:“早晚,你們會在戰場上相遇的……”

學生們聞言,不禁細細端詳起那些身穿黑甲,面容兇狠、手持狼牙棒的黨項騎兵第三五三章單刀入敵營(上)來。果然見他們殺氣騰騰,不似凡品。

“好了別看了,”陳恪淡淡道:“把咱們大旗舉高點!”

舉旗的張振趕緊高高舉起雙臂。一面紅底金龍旗,便在西夏營前面前招展。

看到這面旗,那名年輕的漢官勒馬停住。長笑一聲道:“來者何人?”

陳恪看看他,沒有作聲,他身邊白馬白袍的陳簡之高聲代答道:“我家大人姓陳,乃大宋皇帝欽差,奉旨前來究問你家主上!”

“呃……”那漢官以為自己聽錯了,干咳一聲道:“……究問我家主上?”

“不錯。”陳簡之冷聲道:“還不快快讓你家主上出來聽旨!”

大宋在東亞,雖然不是軍力最強國,但絕對是文化和經濟的中心。遼國和西夏雖然都創造了自己的文字和語言,可即使是契丹和黨項族人都甚少使用,士庶日常皆以漢字漢話為主。

是以在場的黨項騎兵。大都聽懂了陳簡之的話,有的面露氣憤之色,有的一臉輕蔑,有的甚至嗤笑起來。

那漢官卻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他正是在李諒祚面前誇下海口的梁乙埋。一見宋使這態度,心里不禁咯噔一聲。卻又抱著一絲僥幸,暗道:‘莫非是虛張聲勢,我再試他一試。’便板起臉道:“放肆,我西夏皇帝與你宋朝皇帝平起平坐,你個小小的使者竟然敢如此大不敬?信不信我將你斬于馬下?!”

陳恪卻用一種奇怪的眼神打量著他道:“難道本官來錯地方了。這里不是西夏國主的大營?”

“當然是了。”梁乙埋沉聲道。

“那我就不明白了。”陳恪淡淡笑道:“怎麼會又冒出個西夏皇帝來?”

“我西夏國主自然便是西夏皇帝。”梁乙埋一臉‘你白癡啊’表情。

“敢問高姓大名?”陳恪換個話頭道。

“姓梁名乙埋,大夏國家相是也。”梁乙埋朗聲回答道。所謂家相,就是西夏皇帝的私人管家,雖然不如國相顯赫,卻是夏主最信任的人物。

“你這個家相可不稱職。”陳恪搖搖頭,突然厲聲道:“你想讓西夏國宗祀不永,王孫罹殃麼?!”

“你敢血口噴人,”乍聽此言,黨項騎兵一片哄然,梁乙埋勃然作色道:“還敢詛咒我大夏皇帝!”

“這可不是本官詛咒,而是慶歷四年,當時的西夏國主所上誓表中的誓言。”陳恪不為所動道:“記得上面是這樣說的……‘兩失和好,遂歷七年,立誓自今,願藏盟府……臣近以本國城砦進納朝廷,其栲栳、鐮刀、南安、承平故地及他邊境蕃漢所居,乞畫中為界,于內聽筑城堡。凡歲賜銀、綺、絹、茶二十五萬五千,乞如常數,臣不復以他相干。乞頒誓詔,蓋欲世世遵守,永以為好。倘君親之義不存,或臣子之心渝變,使宗祀不永,子孫罹殃!’”

黨項人全都呆住了,他們從沒聽說過這份誓表,全都愣在那里,聽陳恪接著道:“我朝皇帝詔答曰:‘朕臨制四海,廓地萬里,西夏之土,世以為胙。今乃納忠悔咎,表于信誓,質之日月,要之鬼神,及諸子孫,無有渝變。申復懇至,朕甚嘉之。俯閱來誓,一皆如約。’

“十二月,遣尚書祠部員外郎張子漸充冊禮使,東頭供奉官、閣門祗候張士元副之。仍賜對衣、黃金帶、銀鞍勒馬、銀二萬兩、絹二萬匹、茶三萬斤。冊以漆書竹簡,籍以天下樂錦。金涂銀印,方二寸一分,文曰‘夏國主印’,錦綬,涂金銀牌。緣冊法物,皆銀裝金涂,覆以紫繡。約稱臣,奉正朔,改所賜敕書為詔而不名,許自置官屬。”

“方才在下所述之誓表、詔書、往來,兩國官方均有記載,貴國還藏有誓表副本和詔書正本,”陳恪說完,掃一眼呆若木雞的梁乙埋道:“家相難道從沒聽說過麼?”

“這,這……”梁乙埋暗悔不迭,一般的黨項人不知道,他作為皇帝近臣,自然可接觸到一些機密。當年元昊向宋朝稱臣的事情,他是有印象的,但那只是一種犧牲表子,換取里子的外交策略。但在國內,元昊可從來都以皇帝自居,且為了維護自己的高大形象,任何向民眾透露他向宋朝稱臣真相者,都會以誹謗君上,甚至是叛國論處。

梁乙埋活了二十多歲,也被一直蒙在鼓里。而且還是因為要代小皇帝給宋朝寫信,才從翰林官那里得知了這一節。

其實,小皇帝這次攻打宋朝,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想擺脫宋朝的陰影,像遼國皇帝那樣,與宋朝皇帝平起平坐。

所以梁乙埋才會一見面,就強調李諒祚的皇帝身份。

誰知陳恪卻把李諒祚他爹的虛應文章搬出來了。當兒子的總不能否定自己的父親吧?就算要否定,也必須先宣布當初的誓書無效……但這就等于承認,是有這樣一份誓書存在的。說明在這之前,西夏國主都是宋朝皇帝的臣子。

西夏處于四戰之地,又有遼與宋這樣龐大的鄰國,任何一次失敗都可能輸光家業。越是處于岌岌可危地位的國民,就越是敏感。

因此黨項人分外驕傲,又分外自卑。一旦知道萬民敬仰、西夏獨立的英雄,竟然一直以宋朝臣子自居,才換來了表面的太平。李元昊的聲望必然受到極大的損害,繼而李諒祚本來就不穩的寶座也會動搖起來……但他又不敢斷然否認,因為保不齊對方手里就有證據。梁乙埋只能硬挺道:“無論如何,你個做臣子的,要我們國主出迎,總是不對的!”

“非也非也。”陳恪搖頭道:“誓約中寫得清楚。使至京,就驛貿賣,宴坐朵殿。使至其國,相見用賓客禮。若持節,則以臣禮見之。”說著正色道:“還愣在這里作甚?快去通稟你家大王,不要讓他成為亂臣逆子!”

“這……”梁乙埋汗如漿下,只好低下頭、壓低聲音道:“請大人借一步說話。”

陳恪看看他,有意頓了片刻,在梁乙埋快憋出內傷之際,方道:“本官遠道而來,風塵仆仆,有損我大宋使節形象,也是對你家國主不敬。”

“是。”梁乙埋畢竟是伺候慣了人的,登時心領神會道:“快,請上差入營帳,沐浴更衣!”

“多謝多謝……”陳恪拱拱手,便率領一眾學生,跟著鐵鷂子進了西夏營地。

待他一走,梁乙埋的目光冷冷掃過守門的千名黨項官兵,一字一句道:“忘掉今天聽到的每一句,否則我殺你全家!”

“是……”梁乙埋就是族誅沒藏氏的劊子手,他說出的話,還是極有威脅的,眾官兵登時膽寒心驚……那廂間,進了營帳,沒了外人,幾個學生才大松口氣,苦笑著對陳恪道:“大人真是藝高人膽大,我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生怕西夏人被激過頭,做出什麼過激的事兒來。”

陳恪卻搖頭笑笑道:“那是因為你們不了解黨項這個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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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三章 單刀入敵營 (中)

通過這次孤膽出使,陳恪已經成功抓住了學生們的心。

所有人都肅容聽他緩緩道:

“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個性,這是作為軍事家不可回避的課題。回顧黨項人從李繼遷的反復無常,直到李元昊的無所不用其極,再到李諒祚的奇葩復辟,一代代哪有半點的自尊自愛可言?是人就有尊嚴,君主更是視尊嚴為生命,如果有什麼能讓他們不顧尊嚴,那一定是生命時刻受到威脅。”

“黨項自古就是個在夾縫中生存的民族,身處四戰之地,且總是與強鄰為伴。這讓他們每時每刻都生活在恐懼中,就連全盛的元昊時代,都好幾次面臨亡國滅種的危險。一次次第三五三章單刀入敵營(中)驚險、僥幸地渡過之后,這個民族的性格也變得敏感而極端,他們極具攻擊性,哪怕為了一點小事,也會暴跳如雷。但俗話說得好,會咬人的狗不叫,只有心虛膽怯者,才要時刻擺出兇惡的樣子來。說白了,就是在虛張聲勢……”

說著他呵呵一笑道:“不信你們看那梁乙埋的反應,他若真存心開戰,又怎會在那里跟我磨嘴皮?”各國都知道,和宋朝的文官斗嘴,純屬自取其辱。

“原來如此,”眾學生恍然,那莫問仗著和陳恪混的熟,笑道:“我明白了,大人其實看人下菜,見出來的是個文官,才敢和他拽文的。”

“這麼說也不錯……”陳恪不禁笑道:“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麼。”

一陣笑聲中,張振走進來道:“那個姓梁的來了。”

“李諒祚的小舅子慌了。”陳恪把毛巾扔給莫問。微微笑道:“讓他進來吧……梁乙埋走到陳恪歇息的營帳門口,卻被武學生們攔下。要他解下佩劍、只身進去。

一眾黨項侍衛勃然變色,這到底是誰的地盤第三五三章單刀入敵營(中)?

梁乙埋的臉色也很不好看,但憋了一陣,還是黑著臉點下頭,把佩劍交給了身后的侍衛道:“你們候在這里。”說著便大步進了帳。

一進去,便見兩排高大的宋朝武士肅容而立。那位陳大人一身緋紅官服,頭帶直角襆頭,肅容坐在正位上,身材筆挺魁偉、雙目神光湛然。好一派天朝氣象。

就像后世的各國政要,見了美國佬的官員,不自覺的便矮一頭一般,梁乙埋雖然在西夏炙手可熱,此刻卻難免自慚形穢。暗暗捏一下手心,趕走莫名的自卑,昂首與陳恪對視。

但終究受不了陳恪眼里的輕蔑,梁乙埋勃然道:“大人似乎沒意識到,大順城十萬軍民的性命,盡在我大夏國主的手中。”

“有本事只管攻城。”陳恪不在意的笑道:“守城的是范文正的二公子。倒要看看曩霄的兒子能不能一雪前恥。”

“哼……”梁乙埋冷笑道:“大人莫要虛張聲勢了,若不擔心大順城,你又何必急急而來呢?”

“我天朝做事自有規矩,”陳恪朗聲笑道:“不告而戰非禮也,本官是被派來下最后通牒的。”

“最后通牒?”梁乙埋眼珠子一跳道。

“不錯。”陳恪沉聲道:“本官前來,便是通告西夏,我陜西四路大軍已陸續集結慶州,若爾西夏國主執迷不悟,三日內不肯撤軍。則慶歷之盟作廢,歲賜永絕,榷場永遠關閉,兩國唯有一戰。勿謂我大宋言之不預也!”

“大人……不是開玩笑的吧?”現實和理想落差太懸殊,這讓梁乙埋實在難以接受。

“本官乃大宋皇帝欽差,所說每一句話,都代表我大宋皇帝。”陳恪一指供在桌上的錦盒,冷冷道:“這里是大宋皇帝下給西夏國主的聖旨,你待會兒不妨仔細聽聽,看看跟我說的有沒有區別?”

梁乙埋終于體會到宋朝前所未有的強硬態度,竟一句狠話也不敢撂。那沒藏訛寵為何眾叛親離?不就是因為把榷場給弄沒了麼?國內民不聊生,貴族利益嚴重受損,才讓許多原本對誰掌權都無所謂王公,站在了沒藏氏的對立面。

要是剛復開沒幾天的榷場,再次被關閉,可以想象,必然會再次引起軒然大波。到時候小皇帝為了平息眾怒,只怕要拿他當替罪羊的。

經過沒藏訛寵幾年折騰,再加上大天災,西夏國內已經到了民不聊生的地步,對榷場貿易的依賴,已經提高到了攸關國運的地步。

所以一要挾關閉榷場,就等于捏住了西夏的卵子,這就是陳恪敢只身赴敵營的倚仗……但就算手里捏了王牌,還是要講究張弛有度的,萬一西夏人犯了二桿子勁兒,非要大戰一場再說,陳恪也得坐了蠟。因為那傳說中的四路大軍,根本子虛烏有。慶州方向雖然有八萬守備軍,卻不敢出城支援。

因為西夏方面光鐵鷂子就有五萬之數,盡管攻城不在行,野戰起來卻是近乎無敵的存在。八萬宋軍要是敢來,基本上就是被砍瓜切菜的命……

所以陳恪也怕過猶不及,看著梁乙埋的臉色變幻不定,擺擺手,示意左右退下。

一眨眼,所有的人都退出去了。大帳里只剩下他們兩人。

梁乙埋知道對方有話要說,心下稍定,便目視著陳恪,等他開口。

“貴國主上應該很聽你的吧。”陳恪換個讓梁乙埋驕傲的說法道。

“主上英明睿斷,”梁乙埋警惕道:“沒有人能左右他。”

“但這次出征,卻是你攛掇的吧?”陳恪語調平緩,在梁乙埋聽來,卻不啻炸雷一般。

“不是。”梁乙埋斷然搖頭道:“我不過主上的管家,豈能干預軍國大事。”

“呵呵……”陳恪明知道他在撇清,卻不點破道:“聽說貴國主上曾經許諾,立你姐姐為后,但后來又沒兌現,因為貴國主上又一心想娶個大宋的公主。”

“純屬謠傳。”梁乙埋依舊嘴硬道。

“看來是我在瞎猜了。”陳恪似笑非笑道:“我本以為,你對我大宋十分了解呢。知道我宋朝君臣吃軟不吃硬,如今貴國主上這樣一搞,就算徹底斷了娶公主的希望。否則天下人還以為,是我大宋怕了西夏,被迫以公主還太平呢。”

“下官對天朝,並不了解……”梁乙埋面無表情,卻難抵一陣陣心悸。因為他的心思,全被這個姓陳的說中了。

毫無疑問,梁乙埋與他姐姐梁氏休戚與共,讓梁氏成為西夏皇后,是他的必然追求。他很了解李諒祚的心理,無非就是看梁氏沒有利用價值了,便想反悔,轉而一心想娶個高貴冷艷的宋朝公主。

然而身為帝王家相,第一條就是必須絕對順從,小皇帝又是那樣的聰明敏感,他非但不敢勸阻,還得為小皇帝出謀劃策。

梁乙埋思來想去,發現只能靠出餿主意,攪黃了李諒祚的求婚大計,他才會轉回頭來娶自己姐姐。于是便極力勸說李諒祚出兵懲戒宋人,逼宋朝人交出公主。

李諒祚再聰明,也不過才十七歲,干掉沒藏氏之后,難免自我膨脹,也覺著挑起一次邊境戰爭,給宋朝人點顏色看看,逼他們交出公主,不但可以鞏固自己的地位,還能讓遼人和吐蕃不敢輕視自己。

于是頭腦發熱的小皇帝,在家相別有用心的攛掇下,拉著軍隊殺到大順城下,結果弄得騎虎難下……

可想而知,如果李諒祚聽說自個被算計了,以李家人的兇殘性子,哪怕沒有證據,也會把他剁成八塊的。

所以聽說宋朝要關閉榷場,梁乙埋尚能保持鎮定,但被道破小算盤后,他徹底繃不住了,勉強擠出一絲笑道:“一切都好談……”

“就是這個意思。”陳恪綻出和煦的笑容,走到梁乙埋身邊坐下,溫聲道:“其實誰願意打打殺殺,和和氣氣過日子多好?讓你家主上退兵吧,一旦退兵,他哪還好意思嚷嚷著娶大宋公主?你和你姐姐,不就可以得償所願了麼?”

梁乙埋深深低下頭,艱難道:“就這麼勞師無功,讓主上的面子往哪擱?”

“面子是自己掙的,也是自己丟的,歸不得別人。”陳恪聲音轉冷道:“再猶豫的話,只能連里子也丟了。”

所謂的里子,自然是指歲賜和榷場了,前者關系到李諒祚的錢袋子,后者則是舉國的生計,都丟不得。本來只要能嚇住宋人,這兩樣自然不會丟,歲賜還要漲漲才行。但現在宋朝人出奇的強硬,西夏人打錯了算盤,如果沒有決戰的決心,只能為自己的錯誤付出代價了。

“理是這麼個理。”梁乙埋近似央求道:“可我家主上血氣方剛,哪能咽下這口氣?”

“就當是成長的煩惱吧。”陳恪卻云淡風輕道:“何況我大宋之仁厚,已經舉世罕見了。只要你們退兵、上表謝罪,榷場和歲賜便予以保留,昔日所求之典籍、禮樂等照賜不誤。孰輕孰重,讓你家主上掂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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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4 1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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