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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三戒大師] 一品江山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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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24 00:37:05 |只看該作者
第三五七章 暗戰(上)

    王雱這一手,算得上十分漂亮。此計除了李憲之外,再無任何人參與,已經把露餡危險降到最低了。

    然而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還是沒有瞞過遠在洛陽的文彥博。陳恪一開始,以為是王雱身邊有文彥博的細作,但是再細想王雱為人縝密,斷不會讓​​身邊人知道此事的。而且文彥博也不大可能,在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身邊埋下眼線。

    眼線應該還是在皇帝身邊。

    而文彥博會做的事情,恐怕韓琦也會做,是以既然文某人能偵知,韓相公就沒道理不知道……

    當陳恪將這件事告訴王雱,驚得他半天說不出話來。

    陳恪也不說'當初我就勸你,這樣不行'之類的屁話,而是冷靜道:“好在你也沒有把柄,落在他們手裡,不擔心他們會在官家面前嚼舌根。所以這一局,還是我們贏了,而且完勝。”

    “嗯……”王雱緩緩點頭,嘆氣道:“可韓相公知道了……”

    “已經到了這一步,被他們知道了也不怕。難道他們會因為我們規規矩矩,就也對我們規規矩矩?”

    “也是,中樞兩進兩出,他們肯定驚呆了。”王雱的神色這才好轉,點點頭道:“一旦緩過神來,必然要兇猛反撲。”

    “是啊。”陳恪面色凝重道:“官家承諾,今年會定下太子。下一步,必然不死不休了。”

    “誰怕誰。”王雱的臉上,浮現出慣有的傲氣道:“如今我們早已不是吳下阿蒙!”

    “呵呵……”陳恪也笑起來,但心情絕不輕鬆,他實在不知道,這支由新學黨、在野派和嘉佑學社聯合起來的雜牌軍,到底能不能和趙宗實的正規軍對抗。

    ~~~~~~~~~~~~~~~~~~~~~

    激烈的鬥爭不知何時開始,秘閣考試卻迫在眉睫了。

    秘閣試六論是制科試最關鍵的環節。關係到能否參加最後的崇政殿御試,同時也是制科考試中最難的一環。首先,閣試六論的出題範圍極其廣泛。以九經、兼經、正史為主,旁及武經七書、《國語》及諸子。正文之外,群經亦兼取注疏。

    這不僅要求應試者知識面極其廣泛。而且對這些知識要爛熟於胸;還要求應試者文理俱佳,才有可能過關。是以時人都以秘閣六論為最難,把閣試稱為'過閣'。閣試之煩、難,正是中式者鳳毛麟角的原因所在。

    為了應付這漫無範圍、又無所不問的煩難閣試,蘇軾兄弟才會授官未赴,專心準備。

    考試前一日,六名考官各出一題。陳恪雖為同考官,但這種級別的考試,考官的陣容嚇死人,還輪不到他出題。

    參知政事歐陽修所出論題為《王者不治夷狄》。出自《春秋公羊傳》何休注;

    參知政事王珪所出論題為《既醉備萬福》,出自《詩經.大雅.生民》鄭玄箋;

    樞密副使吳奎所出論題為,《禮義信足以成德》,出自《論語.子路篇》包咸注;

    龍圖閣直學士楊畋所出論題為《形勢不如德》,出自《史記.吳起列傳》;

    權御史中丞王疇。所出論題為《禮以養人為本》,出自《漢書.禮樂志》;

    知制誥王安石所出論題為,《劉愷丁鴻孰賢》,出自《後漢書.丁鴻傳》及《後漢書.劉愷傳》。

    六題中,三經三史,三正文三注疏。且要求極嚴格。應試者必須指出論題的出處,並全部引用論題的上下文,這樣才能稱為'通'。不知論題出處者不得為'通';知道出處而不全引上下文者,也不得為'通',只能為'粗'。應試者所作六論,須皆在三千字以上,所以最少一萬八千字,且要於一天一夜內完成。

    五十名應試者,雖然最後都能完成,但其中多有求快而草草者。

    收集起卷來,書吏糊名謄錄,然後轉到陳恪手中……因為就他一位初考官,所有卷子都要過他的手,選出六論四通以上者,呈給六位考官而已。然後由六位考官來評定等級,將四通以上者分為五等,第四等又分上下,按慣例一、二等不設,第三等為優,第四等上以上才有資格參加御試。

    按說陳恪沒什麼權力,因為'通'、'粗'、和'不通'都是明擺著的,他要是弄錯了,被御史彈劾還是輕的,辛辛苦苦豎立起來的大儒形象,也將毀於一旦,是以容不得半分閃失。

    但這不意味著他無法影響錄取。事實上,陳恪採取了一種巧妙的戰術,最終使他想保的人都順利過關。

    陳恪想保的,自然是他嘉佑學社的同年,他也很熟悉這些人的文章,因此雖然沒通關節,但他還是能認出,幾位同年的卷子。

    其中,二蘇和曾鞏他並不擔心,唐宋八大家的文章過不了閣,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他想保的是四郎、林希和呂惠卿。

    他採取的是迂迴戰術,先將二蘇及曾鞏的卷子壓在最後。把幾份'文章草草'的試卷放在最上面,再把四郎的卷子放在中間,下面再放幾分'草草'的試卷。這樣六位考官先一份份的淘汰前面的試卷,待看到四郎比較工整的文章後,覺著寫的還算不錯,因為已經淘汰了很多,加之後面的好像也不堪入目,四郎被取中的機率自然大增。

    林希和呂惠卿的也如法炮製,因為優秀的卷子,如二蘇和曾鞏的都被壓在最後了,所以被陳恪凸顯出來的三人,都不出意外的'過閣'了。待看到最後幾份卷子時,考官們縱使感嘆這幾位的水平之高,卻也不會再改變原先的結果了。

    因為這是六人聯合閱卷,誰要推翻先前的結果,就等於否定其他五人的眼光,這種得罪人的事兒,連王安石也不會幹。

    最後結果出來,一共過閣十五人,其中就有四郎、林希和呂惠卿,自然二蘇和曾鞏也不會被埋沒。除了他們六個外,還有鄧綰。過閣者中半數都出自嘉佑學社,自此嘉佑學社大名再次響徹朝野。

    ~~~~~~~~~~~~~~~~~~~~~~~~

    隔一日便是崇政殿的御試,當天一早,由官家親自主持並出策題一道。這次趙禎似乎很想說點什麼,一道策題足足用了幾百字。其中絕大多數篇幅,都是他對這個國家弊端的觀察:

    '朕自繼大統以來……德有所未至,教有所未孚,闕政尚多,和氣或寡。田野雖闢,民多無聊。邊境雖安,兵不得撤。利入已浚,浮費彌廣。軍冗而未練,官冗而未澄。庠序比興,禮樂未具;戶罕可封之俗,士忽胥讓之節……在位者不以教化為心,治民者多以文法為拘。禁防繁多,民不知避。敘法寬濫,吏不知懼。累系者眾,愁嘆者多。仍歲以來,災異數見……”

    幾乎把大宋之弊說了個遍,如果換個場合寫出來,簡直就是一篇罪己詔。

    然後才要求'子大夫其悉意以陳,毋悼後害。 ’

    這簡直就是自虐。

    敬錄策題的詳定官司馬光,聽得是滿頭大汗,錄完後卻不敢領命道:“陛下三思,這篇策題放出之後,必將天下大嘩啊!”

    “難道有什麼干礙?”趙禎似笑非笑道。

    “是有干礙的。”司馬光要比初伴帝側時,放開了許多,沉聲道:“聖人云,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推而廣之,也無不是的君王。千錯萬錯,都是為臣者的錯。陛下乃大宋之君,為君者不能有錯,否則人心不穩,邪念興焉!”

    “君實,你太書生氣了。”趙禎和司馬光的關係,顯然愈來愈親密,竟以表字相稱道:“這些天下的弊端就在那裡,就算不讓人說,難道我這個四十年的皇帝,能脫得了干系?若不藉此機會說上一說,還讓天下人以為我趙禎掩耳盜鈴、昏聵若斯呢……”

    說著淡淡一笑道:“沒聽俗語說'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英雄'?寡人就要刮一刮疾風,盪一盪船板,好為我大宋尋出幾株勁草,識到幾位英雄!”

    “陛下,你既然都知道,何不大振天威,痛加整飭?”司馬光已經深深認識到,這位看起來綿軟無力的皇帝,實際是有大智慧的。

    趙禎愣了半晌,方垂下頭嘆道:“寡人兩度險死還生,身子已經大不如前,上朝聽大臣奏事,時候略長些,就頭暈手顫,觀瞻不雅。寡人若是親自動手整飭……設如中途身體有變,將來連新君也難以為繼。寡人能做到的,就是為新君打好底子、掃平障礙。君實你明白了麼?”

    這些話披肝瀝膽,句句痛心疾首。司馬光不禁潸然淚下,啜泣道:“臣明白了,都明白了……”

    “所以寡人得讓英雄們起心思,不然他們藏著掖著,我如何能動手?”趙禎那向來柔和的雙眼,此刻罕見的透出寒光:“你看這次御試之後,還不知有多少好戲上演呢!”

    雖然已是四月天,司馬光還是感到一陣透體深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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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七章 暗戰(中)

    ‘制科御試策’規定字數在三千字以上,天黑前完成。

    如此寬泛的策題,比論題難答太難,好在只有一道,怎麼都能答完。

    天黑時收上卷子,雖然只有十五份,依然要彌封卷號,進行譽錄。然後由初考官、詳定官兩次閱卷排出名次,進呈官家御覽。

    “今科可有賢才位列三等?”趙禎微笑問道。倒不是說他瞧不起自己的士大夫,而是一二等本就虛設不授,三等便是最高的等級。而且朝廷規定‘制科入第三等,與進士第一,除大理評事,簽書兩使幕職官’,即是說,制科第三等,等於進士科的狀元。而且開國到現在,只有一個吳育入第三等,別無他人,所以比三年一個狀元還稀罕。

    “恭喜陛下,”司馬光恭聲道:“今科所獲頗豐,四等以上者凡六人,其中兩號所對策,辭理俱高,絕出倫輩,擬並為第三等。”是糊名謄錄後的試卷代號。

    “哦。”聽說有兩個第三等,趙禎頓感興趣道:“寡人看看。”

    “是。”司馬光便將兩份‘擬為三等’的策論呈上。

    趙禎先拿起上面一份,眯眼閱看起來:

    ‘臣謹對曰:臣聞天下無事,則公卿之言輕於鴻毛;天下有事,則匹夫之言重於泰山。非智有所不能,而明有所不察,緩急之勢異也……”

    趙禎但覺此文渾然天成,蔚為大觀。字裡行間蘊藏著無窮無盡的才氣與活力,更可貴的是,其作者將赤子之心,毫無撟揉造作的展現在自己面前。

    ‘天以日運,故健,日月以日行,故明;水以日流。故不竭;人之四肢以日動,故無疾;器以日用,故不蠹;天下者。大物也,久置而不用,則委靡廢放。日趨於弊而已矣。’趙禎一邊大聲誦讀一邊贊道:“此人文章,堪比韓柳了。”。

    當讀到‘天下者,非君有也,天下使君主之耳’時,左右無不變色,趙禎卻難得的放聲大笑道:“敢言卻有過之!”

    讀罷掩卷歎道:“大宋有其子,何其幸哉,可置於二等!”

    “陛下三思,二等向來虛設,此生哪怕天縱之才。也不應破例。”司馬光輕聲道:“莫忘了陳仲方的前車可鑒,他可不一定有陳仲方的能耐……”

    陳恪這些年遭受了多少不公正的對待?銀台司收到彈劾他的奏章,能堆滿一間屋子。儘管有官家的袒護,但若非他屢立大功,為人又警覺敏銳。只怕十個陳恪也被轟成渣了。

    趙禎想一想,也覺著不能捧殺。便不再堅持了:“那就三等吧。”說著又去取後一份。

    “陛下容稟。”司馬光額頭微微見汗道:“這第二份的言辭,有些過於耿直,陛下要有些準備……”

    “哈哈……”趙禎不在意的笑道:“寡人開這一科叫做‘極言直諫科’,不耿直算什麼極諫?”說著一指上一份道:“寡人連‘天下者,非君有也。天下使君主之耳’這種話都聽得,還有什麼接受不了呢?”

    “是。”司馬光這才心下稍安。

    趙禎將那份‘氈’字型大小卷子緩緩打開,便見一篇驚心動魄的奇文展現在眼前:

    ‘臣謹對曰……臣性狂愚,不識忌諱……陛下策臣曰:‘朕承祖宗之大統,先帝之休烈,深惟寡昧,未燭於理。’此陛下憂懼之言也。然臣以為陛下未有憂懼之誠耳。’

    陛下既然讓微臣直言極諫,那麼大實話不中聽,有犯忌諱的地方,請陛下擔待著點。你說你對國事擔憂,我覺著你不是真的擔憂!

    ‘往者寶元、慶曆之間,西羌作難,陛下晝不安坐,夜不安席。當此之時,天下皆謂陛下憂懼小心如周文王。然而,自西方解兵,陛下棄置憂懼之心而不復思者,二十年矣。’

    當年李元昊鬧騰那會兒,你嚇得白天坐不住,晚上睡不著。那時候你才是真擔心,真憂慮。但慶曆議和之後,和西夏不打仗了,你就好了傷疤忘了疼,混了二十年日子。

    ‘今陛下無事則不憂,有事則大懼。臣以為陛下失所憂矣。’你沒事兒就沒心沒肺,有了事兒就嚇成一團,所以我說,你根本就不是真的擔憂。

    接著,作者又指責皇帝沉溺聲色之樂,一連列舉了歷史上六個致亂之君以為戒,並說:‘此六帝王者,皆以天下治安,朝夕不戒,沉湎於酒,荒耽於色,晚朝早罷,早寢晏起,大臣不得盡言,小臣不得極諫。左右前後惟婦人是侍,法度正直之言不留於心,而惟婦言是聽。’

    他說我覺著你的所作所為,與這些致亂之君相似:‘陛下自近歲以來,宮中貴姬至以千數,歌舞飲酒,歡樂失節,坐朝不聞諮謨,便殿無所顧問。’你這個淫樂無節制的酒色之徒,搞得上朝無精打采,理政心不在焉!

    老大你不要以為搞幾個女人不影響國家大事,現在‘海內窮困,生民怨苦’,要是胡搞一氣的話,恐怕你將會因此‘而民心不歸也’!

    除了指責皇帝耽於享樂,沉迷女色之外,他還指責皇帝‘陛下擇吏不精,百姓受害於下,無所告訴;陛下賦斂繁重,百姓日以貧困,衣不蓋體。吏之不仁,尚可以為吏之過;賦斂之不仁誰當任其咎?’

    誰當任其咎?當然是你啦!

    他還指責皇帝浪費無度,以致橫徵暴斂,民生困苦。

    又指責皇帝‘惑於虛名而未知為政之綱’。他說‘臣觀陛下之意,不過欲使史官書之,以邀美名於後世耳,故臣以為此陛下惑於虛名也……一段段默讀下來,看得趙禎大汗淋漓,一張老臉通紅通紅。這人實在太肆無忌憚了,若皆是危言聳聽也好,有些指斥卻偏偏深入骨髓,把趙禎最隱秘的小心思,揭批的淋漓盡致!

    趙禎雖有唾面自乾的美德,但大臣們往日的指責都不痛不癢,哪個敢揭穿他清靜無為、從諫如流的假面,將那顆沽名釣譽、苟且偷安之心大白天下?

    此人可謂一百年來第一人!

    好半天,趙禎才回過神來,竟不敢再看那奏章一眼,問司馬光道:“你認為這也該是三等?”

    司馬光原先深體聖意,才把這份卷子挑出來,但現在見皇帝的臉像猴屁股似的,心裡又吃不准了,便輕聲道:“為臣以為,此文汪洋澹泊之中貫注著忠耿之氣,其所持言論雖有偏頗,卻是唯一做到了‘極言直諫’的考生,所以可擬為三等,以彰陛下懇切求諫之心!”頓一下道:“不過唐中丞並不贊成,認為此人誹謗君上、訕直釣譽,不當取。”

    雖然看似讓皇帝自己選,但趙禎能說‘不能取他,這小子把我罵慘了’麼?讓皇帝臉往哪擱?

    但要是將其文章取中,那是要刊行天下的,自己苦心經營幾十年的名聲豈不要毀於一旦?

    想到這,趙禎不禁自嘲,我果然是沽名釣譽之徒……

    “微臣要恭喜陛下。”司馬光見皇帝遲遲不肯開口,便抱拳沉聲道:“昔日唐太宗得魏征才有了貞觀之治,陛下現在也為子孫,找到了大宋的魏征!”

    在司馬光的提醒之下,趙禎想起自己的初衷,面色有些緩和道:“是啊,寡人開這一科,不就是希望大家直言極諫麼?現在有人這麼做了,寡人不能葉公好龍啊!”說著擺擺手道:“不過你跟唐介再合計合計,看看擬幾等合適?”

    “是。”司馬光便捧著試卷退下,不禁暗暗感歎,陛下實在是太有涵養了,要是換了別的皇帝,蘇轍現已下獄了吧……這位皇帝倒好,都沒怎麼生氣。

    有蘇洵這位推銷大師,司馬光自然對蘇家兄弟的文章並不陌生,相較才氣恣意、不拘無束的大蘇,他更喜歡文采稍遜卻更有君子之風的小蘇。而且小蘇的為人也跟他最像,司馬光竊以為,倘若自己應此試的話,也會如此作答。

    回到崇政殿,司馬光與唐介商議,兩人各退一步,於是改為四等。

    於是名次排定,今科共取中六人。然而填皇榜之前,初考官胡宿不幹了。他一直堅持認為蘇轍之策,答非所問,且以致亂之君況盛世,因此力請黜之!

    按規定,初考官不署名,試卷就沒法拆封,沒法拆封,這皇榜就沒法填。為此,司馬光和胡宿發生了激烈的爭辯。胡宿是司馬光的前任修起居注官,以前輩自居,根本不買他的賬,最後沒辦法,只能交由上裁。

    趙禎打自己臉一次就夠了,斷不會再來第二下,否則就有些賤了。於是他命朝廷差官重定此人名次。

    結果中樞給出的意見是,從初考,也就是胡宿的意見——黜落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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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七章 暗戰(下)

    得知中樞以蘇轍不入等後,司馬光立即上奏說:

    ‘臣竊以為國家置此大科,本欲得才識高遠之士,固不以文辭華靡,記誦雜博為賢。‘氈’生所試文詞,臣不敢言。但見其指正朝廷得失,無所顧慮,於諸生之中最為切直。今若以此不蒙甄收,則臣恐天下之人皆以為朝廷虛設直言極諫之科。而‘氈’生以直言被黜,從此四方以言為諱,其於聖主寬明之德虧損不細!’

    司馬光的奏章既上,胡宿亦言辭激烈的上書,認為此人借抨擊君上、攻擊時政而抬高自己,是明顯的用心良苦、沽名釣譽,這種人,不砍頭就算是客氣了,當然更不能錄取。

    事情甚至驚動了中樞,韓相公、曾相公亦支持胡宿,認為此例不可開,否則日後‘多有誹謗君上之徒,以為終南捷徑’!

    但司馬光的支持者也不少,富相公、歐陽修、包拯,都認為本朝百年來不因言獲罪,才養成了士大夫直言敢諫的性情。如今因此而黜落該生,怕有傷士風聖德!

    兩派為此爭執不休,按照北宋朝廷的慣例——一方永遠不可能說服另一方,也不可能被另一方說服。只好把皮球再提到趙禎腳下。

    趙禎只好御批道:‘求直言而以直棄之,天下其謂我何!’

    就這樣,把該生入第四等錄取。

    但鬥爭還沒有完,知制誥王安石已經放出話來。就算此人中式,也休想從他手中得到任命詔書!

    一片沸沸揚揚中,朝野對這個敢冒天下大不韙的小子充滿了好奇,一時間,非但其餘四位列入四等的沒人關注,就連那位百年來第二個三等的風頭,也被其搶盡了。

    在萬眾矚目中。考生姓名終於大白天下,原來這位不怕死的先生,姓蘇名轍字子由!

    而三等的那位。乃是他的嫡親兄長蘇軾,另外四人分別叫王介、陳慵、鄧綰、呂惠卿……

    陳府花園涼亭中,陳恪與蘇轍相對而坐。

    蘇家兄弟同時高中。可謂千古佳話,可喜可賀,然而此刻兩人的臉上,卻殊無半分喜色。

    “不管怎麼說,這次六個入等的,我們嘉佑學社便占了五個,總之是大獲全勝。”蘇轍穿一身藍色的儒袍,面色不太好看。

    “是啊。”陳恪點頭笑道:“這對我們這一科,都是一個提升。”說著輕聲問道:“岳父現在如何?”

    “我爹氣壞了。”蘇轍滿臉苦笑道:“我在你家借住幾日,待他消了氣再回去。”

    “隨便住。”陳恪點點頭。輕聲道:““這次事情鬧得沸沸揚揚,其實是有人在借機生事。你看著吧,後面還會鬧得更大,你得熬一段日子了。”

    “嘿……”蘇轍揉揉臉道:“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也不必太擔心。你只管靜心讀書,兩耳不聞窗外事,不學庸人自找之。”陳恪笑道:“其餘的事情,都交給我來吧。”

    “嗯。”蘇轍點點頭,笑道:“希望我的‘死’,能有點價值。”

    “太有價值了!”陳恪重重點頭道:“我們所有人都要感謝你!”

    如今趙宗績尚在廣西。陳恪在京城又舉步維艱,任誰看來,他們都不會是主動挑起爭鬥的一方。

    然而如果知道鬥爭無法避免,而且對方一定會主動發難,那麼最好的對策,就是先下手為強。在自己能佔據優勢的戰場,打一場自己有把握的決戰!

    當初權衡利弊之後,陳恪同意了蘇轍極言直諫的方針。他很清楚,以蘇轍的身份,在這樣敏感的時期,在禦試中寫出那樣直言君上、抨擊時政的策論,必然會被對方認為是天賜良機,窮追猛打!

    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陳恪之所以敢用小舅子作餌,是因為有司馬光給的珍貴情報——他知道趙禎是在一種自責和責任心交織的心境下,才出了這道近似罪己詔的策題。

    但是在中樞兩進兩出的刺激下,趙宗實一黨已經陷入了恐懼和憤怒中,他們急需立即做點什麼,扭轉頹勢,以向天下人證明,一切還盡在掌握!

    所以他們哪還有心思考慮趙禎的苦心,他們只看到了蘇轍是陳恪的小舅子,認為他的策論是為趙宗績一黨掣旗,是在聚集那些對朝政不滿、無法從趙宗實那裡得到好處的失意者。所以爭論一起,就如看到紅布的公牛,惡狠狠的撲了上來!

    他們完全沒在意趙禎那句‘求直言而以直棄之,天下其謂我何’的御批,認為這不過是皇帝的面子話。殊不知,趙禎已經下定決心,要一改大宋二十年來得過且過的風氣,為將來新君推行改革,而鋪平道路。

    這種情況下,蘇轍的去留,再不是他個人的浮沉問題,而是關係到國策的走向。

    是繼續苟且下去,還是開始振作?趙禎就算再軟弱,也不能一開始就掉鏈子。所以縱使對蘇轍不爽,也會堅定的護著他。

    此等情形下,趙禎難免認為,他們之所以不放過一個小小的蘇轍,是在保護‘盛世’的假像,阻止自己為改革鋪路。

    只要趙宗實他們一天意識不到這點,就會繼續向蘇轍進攻。殊不知,他們的對手已經從陳恪一方,悄然變成了皇帝趙禎!

    他們以為,打著維護皇帝尊嚴這面旗號,便可以窮追猛打。卻忘了自己先踐踏了皇帝的權威——蘇轍這是官家御批取中的人,他們卻一定要他完蛋,這不是在否定官家的權威又是甚?

    陳恪這手‘斗轉星移’實乃他平生得意之作。

    當然僅靠他一人,是無法完成這場戰役的。除了作為誘餌的蘇轍外,深得皇帝信賴的司馬光,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沒有司馬光事前透露的消息,陳恪無法定計;沒有司馬光為詳定官,蘇轍是不可能被取中的;沒有司馬光事後措辭巧妙的上書,趙禎也不會把蘇轍當成自己廣開言路、利益求變的標誌。

    可見當年結好司馬光,是多麼重要的一步棋!

    按規制,制科取中之後,便要即刻授官,不得拖延。

    而且什麼等級該授什麼官,都有一定之規。是以很快便有旨意下來,授蘇軾為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府判官。授蘇轍等五人為秘書省校書郎,蘇轍充商州推官,王介等四人則留汴京任用。

    這是因為,宋朝官員必須要有在地方為政的經歷,才能在朝廷任職。蘇軾蘇轍少了這一塊,必須得補上。其中也不乏保護處在風口浪尖的蘇轍之意。

    其他五人的詔書很快下達,蘇轍的任命卻受阻了——知制誥王安石認為他袒護宰相,專攻人主,不肯撰詞。

    皇帝親自下達的任命,竟然被他的秘書給攔住了,這放在別的朝代不可想像,但在宋朝卻司空見慣。

    因為當初趙匡胤和趙普在設計制度時,不光是一門心思制衡文武,也想到了後世會出昏君庸主,為了避免自己的江山被不肖子孫糟蹋。趙匡胤也對皇權加以重重限制——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賦予兩制官‘封還詞頭’的權力。

    所謂‘詞頭’,就是皇帝的手諭。理論上講,詞頭沒有任何法律效力,只有兩制官動筆按詞頭寫成正規詔書之後,才會變成金科玉律。而兩制官一但覺得這個旨意不妥,他有權把詞頭封還,拒寫詔書,讓皇帝的話變成空氣。

    當然不是誰都有勇氣,行使封還之權,那可是削皇帝的面子,打皇帝的嘴巴。這項權力只有在王安石這樣的硬骨頭手中,才能發揮其真正的作用。

    只是誰也沒想到,王安石竟然把蘇轍給滅了。大家都知道,他的兒子與二蘇和陳恪關係不錯。加之新學黨人一直在為趙宗績造勢,許多人都在猜測,是不是王安石已經成了趙宗績的人?

    誰能想到,他竟然毫不留情的把蘇轍斃了。這到底是起了內訌,還是他根本就沒有結黨?

    看著被退回來的詞頭,趙禎笑對司馬光道:“你那位好友,還真是不給你面子呢。”

    “王介甫是道德君子,”司馬光面露一絲苦笑道:“在他眼裡,什麼人情顏面,比起朝廷法度,都不值一提。”

    “他是道德君子,那你是什麼?”趙禎玩味的笑道。

    “微臣也一直以道德君子的標準,”司馬光的智慧,讓他足以應付任何刁難:“來要求自己。”

    “那就怪了,”趙禎笑道:“兩個道德君子怎麼掐起來了?”

    “這很正常。”司馬光淡淡道:“政見不同而已。”

    “呵呵,”趙禎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道:“很多人還以為,你們是一黨的呢。”

    “君子之道,群而不黨。”司馬光正色道:“日久見人心,謠言必不攻自破!”

    “不錯。”趙禎滿意的點點頭道:“寡人對君實你,還是很放心的。”說著笑笑道:“至於王介甫,雖然膽大執拗,但亂法的事情,大概他也不敢亂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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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25 00:10:26 |只看該作者
第三五七章 祥瑞(上)

    “聽說王安石拒寫制詞?”政事堂集賢相值房中,韓琦向另一位知制誥沈遘問道。

    沈遘是皇佑元年的榜眼,比王安石小五歲,仕途亦通達許多。聞言恭聲道:“是,詞頭已經封還官家了。”

    “有點意思。”在那些不明真相的外人眼中,韓琦近些年似乎韜光養晦,無聲無息。其實在政事堂中,他仍是那個獨特而彪悍的存在。

    也許是在行伍裡待得年歲太長,受丘八傳染了,韓琦哪怕當上宰相,仍是一嘴的行伍話,就連在他的上司,首相富弼面前也不收斂。

    某日在政事堂裡,兩人為一件事爭個沒完沒了,按理說富弼是上級,你和上級爭執,本身就是錯的。韓琦卻不這樣認為,可能是爭得有點上火,他突然蹦出一句道:“你又絮叨起來了!”

    富弼當場就變了臉色,絮叨是市井詞兒,稍有體面的人都不會說,此刻居然從堂堂大宋宰相口中蹦出。一國最高政府,竟然變成了菜市場!饒是富相公涵養過人,仍然憋紅了臉,斷喝一聲道:“絮是何言?”

    韓琦不過是撇撇嘴,強悍的人生何需解釋……

    其實跟韓琦親近的人都知道,韓相公在樞密院時不是這樣的。那時的他,高潔得像天空中飛翔的羽翼,凝煉得像雪山之巔的冰雪,簡直比富弼還要君子。是在轉到東府後。才開始變得丘八起來。

    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也許韓相公要的就是這效果。

    ~~~~~~~~~~~~~~~~~~~~~~

    此刻韓相公踞坐在案後,抱著雙臂瞇著眼道:“你怎麼看?”

    沈遘恭聲道:“王介甫為人執拗。好認死理,做出什麼都不足為奇。”

    “哼哼……”韓琦嘴角卻掛起冷笑道:“你真相信,他那個兒子的所作所為,與他無關?”

    “他兒子做什麼了?”沈遘一愣道。

    “沒什麼。”韓琦才意識到對方並不知情,便搖搖頭,沉聲道:“王安石不像你想的那麼簡單。他不肯撰詞的理由是,蘇轍'袒護宰相,專攻人主', ”說著啐一口道:“那廝的策論我又不是沒看。他說'宰相不足用,欲得婁師德、郝處俊而用之',怎麼能說是袒護宰相呢?”

    “也對啊,”沈遘沒想過這問題,聞言奇怪道:“他為什麼要這樣說?”

    “一是撇清自己,向世人展示自己無黨。”韓琦冷冷道:“二是,無非要拉老夫下水。”

    沈遘不是蠢人,一下就明白了韓相公的意思。封還詞頭只是個開始,不可能就這麼算了,否則皇帝的權威何在?這種情況下。就需要政事堂來協調了。

    而王安石的說法,讓政事堂沒法袒護蘇轍,不然雙方真成了同謀——將大宋朝內憂外患的原因,統統推到皇帝身上了。

    以富相公的操行,是萬萬不會答應的,卻也不會去惹這種是非,最後還是得韓相公來處理。

    “好在相公反對錄取蘇轍,這是天下皆知的。”沈遘輕聲道:“正好順水推舟……”

    “此中有詐……”韓琦緊皺起眉頭來,多少年凶險的宦海生涯。使他有了預感危險的本能。站起身來,在值房中踱幾圈步,韓琦一拳捶在厚厚的檯面上,恨聲道:“周瑜打黃蓋!”

    “啊?”沈遘一驚道:“相公何出此言?”

    “哼……”韓琦哼一聲道:“老夫看過蘇轍歷來的文章,都保守的很,在三蘇中也是最低調的一個,他寫出這種大膽包天的策論,奇不奇怪?”

    “奇怪。”

    “司馬光更是百言百當、不如一默,這麼突然就著了魔一般,非要為蘇轍力爭?”韓琦越說臉色愈發難看道:“還有王安石這次大出意外的封還詞頭,你不覺著,此事從頭到尾,都透著詭異麼?”

    “讓相公一說,還真是這樣!”

    “這分明是他們自導自演出來,引我們入彀的一場苦肉計!”韓琦恨聲道。

    “他們所圖若何?”沈遘還是不解道。

    “誘導我們攻擊蘇轍!”

    “一個小小的蘇轍,滅了他又怎樣?”

    “我們疏忽了官家,出這道策論是有深意的,。”韓琦已經完全想通,面色陰沉無比道:“蘇轍的策論,官家一開始並不重視,但我們的人一群起攻之,他便被官家看成是自己意圖的代表,我們打擊他,就是在打擊官家的意圖!”

    “啊……”沈遘雖然沒參與,但光旁聽就已經面無人色了:“這麼說,我們中了他們的奸計!”說著不由慶幸道:“好在相公及時識破,沒讓他們得逞!”

    “可能已經得逞了……”韓琦面色陰沉道:“今年是立儲的當口,在這種大是大非的問題上,一旦給官家種下不好的印象,甚至都來不及挽回!”

    “不至於此吧,相公?”沈遘顫聲問道,他那大好的前程啊……

    “當然不至於。”韓琦輕蔑的瞥他一眼,坐回大案後道:“他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放心,有老夫在,翻不了天!”

    “是,有相公在,我們有甚好擔心的?”沈遘陪笑道。

    “卻也不能大意。”韓琦看看他道:“既然王安石不肯擬詔,那你來起草製詞。”

    “請相公示下。”宰相值房裡,筆墨文箋都是現成的,沈遘立刻進入工作狀態。

    “所謂愛之深責之切,蘇轍其言雖狂悖,實知愛君也。寡人赦其狂直而收之,盛德之事也。”韓琦想一想,緩緩道。

    那廂間,沈遘也將韓琦的意思,用制詞寫下來,進呈相公閱覽:

    '朕奉先聖之緒,以臨天下,雖夙寐晨興,不敢康寧,而常懼躬有所闕,羞於前烈。日御便殿,以延二三大夫,垂聽而問。而轍也指陳其微,甚直不阿。雖文采未極,條貫未究,亦可謂知愛君矣。朕親覽見,獨嘉焉。 ’

    “不錯。”韓琦滿意的頷首道:“就是這個意思。”

    這是一篇十分巧妙的製詞,先是針對蘇轍對官家的批評,為官家開責;又以官家'獨嘉'蘇轍'指陳其微',歌頌官家寬宏大度;同時批評蘇轍的製科策'文采未極,條貫未究',安撫了反對蘇轍入等失敗的胡宿等人;又針對王安石'袒護宰相,專攻人主”之語,稱讚蘇轍'知愛君',自然也不存在'袒護宰相'了。

    這篇誥文下來,韓琦又向黨羽打了招呼,對蘇轍的非議聲才漸漸平息。

    然而經歷了鋪天蓋地的非議,蘇轍如果就這麼欣然領命上任,可就坐實了一個'訕主求進'的名聲。因此除命雖下,他卻以父親在京修禮書,兄長出仕鳳翔,傍無侍子為由,奏乞留京養親,辭不赴任。

    朝廷三番下旨,他都拒不接受任何任命,誰勸都不聽,也只能由他了。

    這是蘇轍的避謗之舉,原也堪稱高明,誰知卻讓蘇老泉把王安石給恨上了……他認為這是姓王的嫉妒蘇家作祟,才斷了兒子的仕途。從那日起,便醞釀著要好好地報復一番,當然這是後話。

    無論如何,這場制科引起的風波,在韓相公主動息事寧人之下,終於算是過去了……

    對此陳恪自然深感可惜,但想想對手是久負盛名的韓琦,也就平衡了。

    ~~~~~~~~~~~~~~~~~~~~

    轉眼到了五月,李諒祚的使節抵京,奉上了一封措辭謙卑的悔過信。李諒祚還信誓旦旦的表示,願意與宋朝勘定疆界,從此和睦相處云云。

    趙禎得信十分高興,對陳恪笑道:“果然如卿所料。”陳恪現在算是顧問之臣,可以隨時帝側,參與軍機了。

    於是派陳恪與西夏方面談判雙方疆界問題。整個夏天,陳恪都在兩國邊境上,和那幫黨項禿子寸土必爭。在談判桌上,他堅決抵制住了西夏方面的非分要求。經過一番艱苦而漫長的談判,兩個月後,雙方終於訂立了條款:

    一者,雙方按照此次確立的邊界線設置標記,雙方軍民不得越過標記耕田。

    二者,宋朝府州邊境舊有的三十三座城寨不得重新修復,西夏不得耕墾屈野河西岸的宋朝領土。不耕之地允許雙方百姓就近樵採、放牧,但不能修建房屋,不得圈佔其地,違反規定者一律移送雙方官府治罪,或中斷雙方和市。

    三者,雙方商定邊境巡邏人員一律不得攜帶武器,每次巡邏時人數不得超過三十名,卻不得越界,否則視為侵略,中斷和市、歲賜。

    看起來,宋朝似乎沒有占到什麼便宜,但汴京城的君臣們卻很知足,他們實在太了解,西夏人死佔便宜的操行,陳恪能談到這一步,已經是極大本事了。

    雙方君主都對此沒有異議,於是締結新約,兩國終於結束了持續數年的邊境糾紛,重新回到和平狀態。

    就在陳恪和西夏人磨嘴皮的同時,交趾人的使節也來到了汴京城,還帶來了稀罕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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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25 00:10:37 |只看該作者
第三五七章 祥瑞(中)

   前面說過,趙宗績在廣源州建立了民族統一戰線,讓交趾人再無法隨意入侵,不得不向大宋俯首稱臣。

    交趾國王李日尊,派遣自己的弟弟,率使團前來汴梁遞交國書,並奉上各色國禮。交趾窮鄉僻壤,原也沒什麼能讓天朝看在眼裡的,然而這次,他們帶來的一雙禮物,卻大大的吸引了一把眼球。

    他們竟然進獻了一對麒麟!

    那可是聖獸麒麟啊,據說只有盛世聖天子在朝,才會現世!

    所謂天降祥瑞,是天大的好事,聽說此信後,大宋百姓都十分興奮……整天看畫上的麒麟,這下可算見著活得了!

    官家也有些小興奮,他最近自我否定,心靈正脆弱著呢,有點祥瑞什麼的安慰一下,實在是再好不過。

    當然作為真宗的兒子,他對所謂的祥瑞還是很警惕的,唯恐重蹈老爹的覆轍,趙禎讓人先行確認,那貨到底是麒麟還是什麼鳥玩意兒。

    於是幾名博學的館閣官員出發,在揚州假扮成禮部的官員,迎上了交趾使團。借著驗明正身的機會,終於見到了傳說中的‘麒麟’。

    只見那貨狀如水牛、身上有許多圓釘頭似的小鼓包,好象披著一層厚厚的鎧甲,碩大的腦袋上,還生著一枚大角……

    “這……”官員們愣住了,不禁面面相覷,這是個什麼玩意兒?跟印象中的麒麟出入也太大了吧!

    瞧那對綠豆大的小眼睛,安在碩大的腦袋上。顯得又憨又蠢,哪有半份聖獸麒麟的威風?

    但那幫交趾人一口咬定說,這就是麒麟!你看它四個蹄子,渾身披甲,最重要的是,額生獨角!不是麒麟又是什麼?

    麒麟雖然神獸見首不見尾,但三歲孩子都知道這些顯著特點。且都與這異獸吻合!難道麒麟就長這模樣?大家還是不太信。可幾位大人也找不出理由反駁,只好先敷衍過去,回去關起房門合計起來。

    “諸位怎麼看?”領頭的翰林學士胡宿道。

    “此物前所未見。”一名官員輕聲道:“到底是不是麟,實在說不清楚。”

    登時招致一片白眼,官家派你來幹啥的。不就是確定真偽麼?要是沒個結論,大夥兒的臉往哪擱?

    只是他們這些館閣官員,雖然個個書讀得很熟,但實際的見識都寥寥,你讓他們來判斷,實在是難為人了。

    “古書上是怎麼描述麒麟的?”無論如何必須得拿出個章程來,胡宿便問道。

    “古書雲,麟非中國之獸也,一角而戴肉,設武備而不為害。所以為仁也。”馬上有人答道。

    “倒也能對上重生之政道風流全文閱讀。”胡宿摸著下巴道:“還有呢?”

    “《爾雅.釋獸》、《說苑.辨物》、《說文》鹿部、《左傳》皆曰麟為‘牛尾’。”馬上又有人道:“這與我們今天所見異獸的尾部是相同的。”

    “古文獻中說麒麟的蹄子是馬足圓蹄。”又有人道:“也是對得上的。”

    “古書謂麒麟之色為黃色、麇身之麟。”又有人補充道:“還是能夠對得上!”

    卻也有人提出反對意見道:“《論衡.講瑞》雲:‘漢武帝之時西巡狩,得白麟,一角而五趾。’角或時同;言五趾者,足不同矣。”

    “那馬足圓蹄之說,又做何解?”前一人登時反駁道。

    說來說去。眾人發現無法引經據典否定此物。反而越是考據,就覺著此物不凡,莫非真的麒麟就是這樣?興許中原太久不見此物,是以畫像已經走樣。

    最後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胡宿身上,究竟是不是。還得領導定奪。

    “那就……”胡宿沉吟良久,方艱難道:“先困覺吧。”

    眾人險些齊齊摔在地上,只好一哄而散。

    胡宿眼下是翰林學士,再進一步,就有可能位列中樞,但也可能永遠也邁不過這一步去。他深知如果看走了眼,淪為千古笑柄,自己的宰相夢便休矣。是以容不得他不謹慎。

    第二天一早,胡宿又來到交趾人那裡,想再親眼確認一下,誰知正碰上那異獸在屙屎,噗啦噗啦一大灘,臭氣熏天。

    ‘球,這算哪門子麒麟?’胡宿登時心涼了半截,回去後左思右想,覺著還是保守點好。於是將所見如實描繪,又引經據典的分析了一番,最後給出了個看似嚴謹,實則圓滑的結論——綜合種種,此物應是與麒麟十分相似的瑞獸無疑,但因為誰也沒見過真的麒麟,故而不敢肯定就是麒麟。

    ~~~~~~~~~~~~~~~~~~~~~~~~~~

    報告十萬火急送到政事堂。富弼韓琦是宰相,事無不統,這件事現在是國家大事,涉及外交體面,當然要管。

    “這個滑頭!”看到胡宿的回信,韓琦啐一口道:“東扯葫蘆西扯瓢,就是不下結論!”

    “那你怎麼看?”富弼問道。

    韓琦一搖頭:“我只學聖人之學。”言外之意,我沒學過動物學……差點沒把富相公噎死。好在韓琦話鋒一轉道:“既然可以確定是瑞獸,那麼獨角的瑞獸只有兩種,一是麒麟,一是天祿。但天祿沒有甲,所以應該是麒麟沒錯。”

    “可是,奏報中說,此物形容憨傻,穢臭不堪……”富弼皺眉道。

    “形容憨傻,也可能是大智如愚。”韓相公不以為意道:“至於臭麼,洗乾淨不就行了。”

    “看來贛叟是認可這麒麟了。”富弼望著他道。

    “我可沒這麼說。”韓琦肩膀一聳,不負責任道。

    “……”對這個老兵痞,富弼向來沒什麼辦法。只好悶聲道:“若認定此物是麒麟,必然要舉行隆重的典禮迎接之,以最高的待遇奉養之,朝野士大夫亦要作文恭祝之。萬一將來證明不是的話,豈不讓小國小邦的看笑話?”

    “誰能證明不是?”韓琦牛眼一瞪道:“讓他只管證明去!”

    “也好。”富相公想一想,橫豎還得在路上走一個月,天下能人異士之多,總有能認出來的。如果都認不出來,那就承認是麒麟也無妨……

    於是請示官家詔告天下,無論是誰,都去辨認那對異獸,認出來講出來個道道的,重賞!

    汴京城裡最多的就是閒人,不認白不認,反正大家都認不出來,不怕丟人。於是人們絡繹不絕造訪交趾使團,去一睹異獸的風采……

    一個月過去,還是沒人能認出來。

    既然大家都不認識,那麼就當成是麒麟也無妨了。眼看那玩意兒就要抵京了,在韓相公的力主下,最終決定以迎接祥瑞的禮儀來迎接它們。

    禮部和鴻臚寺,趕緊翻書查找迎接祥瑞的相關禮節,都不用去找古書,本朝先帝年間,就曾舉行了豐富多彩的祥瑞活動。

    其他官員也紛紛搜腸刮肚,尋章摘句,想要打好幾篇腹稿,等麒麟抵京時好出一份精彩的賀表。

    這一日休沐,司馬光難得在府,正在書房奮筆疾書,司馬康便領著王雱進來了。

    兩家乃通家之好,司馬光向來將俊秀聰慧的王雱看做子侄,見他進來,也不擱筆道:“元澤你隨便坐,待我寫完這一行。”

    王雱便立在他身旁,直待司馬光落筆,才笑道:“本以為叔叔是在修賀表,誰知還是是在寫《通志》,果然是八風不動!”

    “什麼八風不動。”司馬光搖頭笑道:“我素來不信什麼祥瑞的,是以不願湊這個熱鬧。”

    “其實很多人也是不信的。”王雱淡淡笑道:“麒麟,神獸也,與龍鳳一樣,是騰雲駕霧、翔於九天的,怎麼可能被人像牲口一樣,千里運過來呢?”

    “說的不錯。”司馬光點頭道:“可惜誰也無法提出實證,現下東府已經讓有司準備迎接祥瑞的禮儀,可見已經認可了那玩意兒。”

    “只怕是別有用心。”王雱冷冷道。

    “怎麼講?”司馬光知道,這年輕人心機之深,舉世罕見,可能只有那陳仲方可與他媲美。

    “請問叔父,是誰在力主此事?”王雱問道。

    “韓相公。”

    “他不是向來明哲保身麼?”王雱追問道:“怎麼會甘冒此等風險呢?”

    “這……”司馬光想想也是,道:“你就別賣關子了!”

    “叔父博學,自然知道麒麟代表著什麼……”王雱這才一字一句道。

    “哦……”司馬光一下就明白了。

    傳說中,麒麟能為人帶來子嗣。相傳孔子將生之夕,有麒麟吐玉書於其家,上寫‘水精之子孫,衰周而素王’。此雖緯說,實乃‘麒麟送子’之藍本。而麒麟一旦出現在國家,不但意味著聖主有德,還有國祚綿長之意。

    “你的意思是?”司馬光低聲問道。

    “是。”王雱點點頭道:“我懷疑,韓琦是借此祥瑞之說,附會立儲之論。”說著壓低聲道:“咱們那位還在廣西,這是他最好的機會!”

    “不錯……”司馬光面色凝重起來:“確實有這種可能。”

    “不是可能,而是一定。”王雱斷然道:“我敢打賭,那些賀表裡,肯定有不少是夾了私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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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七章 祥瑞(下)

    司馬光才意識到事態嚴重,如今趙宗績尚在廣西……雖然那裡已經停戰,但沒有正式締約之前,他還不能返回京城……就連陳恪也被支出汴京,己方正處於最薄弱的時期。

    雖然王雱時常有取而代之的想法,但連他自己都承認,值此前景不明的困難時刻,只有陳恪才能將趙宗績旗下這支鬆散聯軍捏合在一起。

    “仲方知道了麼?”司馬光問道。

    “起先只以為,這是一樁逸聞,所以沒通知他,待發現對方另有打算時,已經來不及再等他回信了。”王雱是巴不得獨撐大局,不然怎麼展現自己力挽狂瀾的能力?

    “嗯。”司馬光緩緩點頭道:“殿下回京之前,我們得設法拖延。”說完心中苦笑,就算回來了又能怎樣?

    說實在的,他其實有些後悔了。

    如今趙宗實大勢已成,己方縱使小有所獲,也已經無關大局。別看中樞八公中,似乎有四公與趙宗績相善。但細究一下,歐陽修、包拯之輩,皆是只知道得罪人,不知道團結人的忠耿孤臣,曾公亮、王珪之流,又是明哲保身的慎獨君子,這樣的人物縱使再多,也不及一個韓琦能攪合。

    中樞之外,趙宗績一黨就更沒有勝算了。

    但誰讓他當年不耐閒散冷置,靠著陳恪傾銷解鹽的計策,才一舉洗刷了恥辱,讓官家和相公們刮目相看。後來事態的發展。更是出人意料,沒藏訛寵竟然被李諒祚幹掉。西夏主動向大宋求和。

    這其中西夏內部的權力鬥爭才是主因,但以大宋朝唯我獨尊的尿性。自然將全部的功勞,都歸於司馬光之身。

    於是幾年前還被人恥笑的司馬光光,搖身變成了妙計安天下的國之干城,前途不可限量。

    這一切,都始自陳恪那條妙計……官場上最怕的,就是欠人人情。司馬光無疑欠了陳恪一個天大的人情,結果被他稀裡糊塗拉上了賊船。

    如今司馬光簡在帝側,為官家心腹之要,自然身價倍增。回想起陳恪當年趁自己失意時的投資。如今可謂一本萬利,倒也真佩服這廝的眼光……呃,這樣說好像有些自戀……

    無論如何,他已經因為蘇轍的事情,被定性為趙宗績一黨了。雖然有些追悔莫及,可司馬光很清楚,自己沒有別的路了——再去投靠趙宗實非君子所為,名聲毀了,這官也做不得了。中途抽身倒也不是不可以,但已經得罪了人家。將來日子難熬不說,也沒個盼頭。

    司馬光太熟悉那種滋味了,實在不想再來一遭。

    想來想去,也只有橫下心,一條道走到黑了。若是能殺出一條血路,自己就是鐵打的前程,金鑄的名聲。

    若是敗了……司馬光苦澀的一笑,心道,大不了致仕回家。修我的《通志》去!

    王雱走後,司馬光合上書稿,收入匣中,還上了鎖。似乎短時間內,不打算再拿出來了。

    站起身來,司馬光長歎一聲,心說,陳恪啊陳恪,但願如你所言,秋裡就會有大轉機。否則老夫,唉,可就被你坑出蛋黃嘍……

    見司馬光舉止反常,年僅十二歲的司馬康有些畏懼道:“父親,你要幹啥?”

    “康兒啊。”司馬光慈祥的望著司馬康道:“你想不想去看麒麟啊?”

    “想……”司馬康唯恐被家訓嚴苛的老爹教訓,忙回頭道:“不想。”

    “那為父就自己去看了。”司馬光板著臉,走到門口,看著摸不著頭腦的兒子,才哈哈大笑道:“傻小子,還不跟上!”

    “遵命,爹爹!”司馬康眼中放光,趕忙連蹦帶跳的跟上。

    ~~~~~~~~~~~~~~~~~~~~~~~~~

    兩日後是早朝。

    百官今日的議題,不再是兵農河工之類的國政大事,而是已經運抵京城南門外的瑞獸麒麟……那貨其實前天就抵京了,但欽天監說,後日才是黃道吉日,因此還需再等上一等。

    但百官不能再等了,那神獸的氣場已經籠罩京城,讓他們一個個騷動不已。從那麒麟如何神威不凡,說到來日出迎時的禮節,最主要的是,官家要不要親迎……有人說,官家貴為天子,神獸再神也是個獸,哪有出迎的道理。但更多的人卻反對說,天子者上天之子也,世間出瑞獸,正是上天給天子的訊息,官家不看獸面看爹面,也得親迎一番。

    眾官員在那裡討論的熱火朝天,趙禎卻顯得意興闌珊。也對,官家這輩子還沒郊迎過誰呢,如今寶貴的第一次,卻要獻給個獸獸,換了誰也快樂不起來吧。

    但和趙禎打了二十年交道的富弼、韓琦卻看出不對來了……以趙禎的性情,只有對此事極度不感冒時,才會作此態度。

    韓琦自然不會吭聲,富弼便輕聲問道:“敢問陛下意下如何?”

    首相發話,而且問的是皇帝,嘈雜的大殿立刻針落可聞。趙禎愣了一下,方回過神道:“呵呵,寡人想起來,司馬愛卿今晨所呈的一篇賦。”頓一下道:“名字叫《交趾獻奇獸賦》,是吧,司馬愛卿?”

    “是。”司馬光擱下筆,起身作答。

    眾人聞言不禁暗罵,果然是近水樓臺先得月,我們都想等著典禮時再進賀表,卻被這廝拔了頭籌。

    “愛卿的賦自然極好,可寡人卻對其開頭的《進表》更感興趣。”趙禎淡淡道:“你念給諸位大臣聽。”

    “遵旨。”司馬光接過胡言兌送來的劄子,便沉聲念道:

    “臣光言:今月有詔官民皆可往觀交州所獻異獸曰麒麟者。二十五日,臣攜幼子前往一睹,臣愚不學,不足以識異物。竊以麟瑞獸也,曠世而不可見。其于經有名而無形,傳記有形,而去聖久遠……”

    大殿上迴響著司馬光那義正言辭的聲音。百官聽他描繪所見異獸的形狀……脖子像熊、嘴巴卻像鳥,豬頭馬身,像牛卻有角,似象卻有鱗,它的力氣很大,性情卻溫柔,大概遠方所產,因此圖書上都查不到。

    話鋒一轉,司馬光想像了群臣的恭維如潮云云,然後又設想了皇帝的回答:‘這怪獸,生五嶺以南,出沼澤之濱,得它來,吾德不為之增,縱它去,吾德不為之減……不如改迎獸為迎士,將養獸之費用於養士……’

    意思是,我們現在雖然搞不清楚這貨到底是不是麒麟,卻弄的全國雞飛狗跳的。如果不是麒麟,就會讓番邦小國看我們的笑話,就算真的是麒麟,那也是人家送來的,不是自己出現在我大宋土地上的,那是人家的祥瑞,跟咱們沒啥關係。

    所以,依臣愚見咱們還是不要認了,將其奉還交趾得了。當然,為了顯示我大宋的風度,可以對交趾使者‘贈以金銀,賜以詔書,嘉其惠意’,如此‘四夷賓服,天瑞可自至也’……咱們還是等祥瑞自己來吧,不稀罕這別人送來的。

    如此,交趾小邦也沒法看我們笑話,而我們也不失懷遠之策,善莫大焉。

    最後,司馬光也沒忘了拔高一下道:以後只要皇上‘正心以為本,修身以為基’,天下自然就會‘三光澄清,萬靈敷佑;風雨時若,百谷豐茂’。那才是真正的祥瑞啊!

    群臣聽得目瞪口呆,趙禎卻贊許的點頭道:“諸位愛卿意下如何?”

    群臣還是目瞪口呆,連韓相公也變了臉色……他本以為把陳恪調出京城,趙宗績一黨就沒了魂兒,想不到這司馬光竟蹦了出來,而且這水準比陳恪還要高!

    對這件所有人都束手無策的事情,司馬光的處理意見可以說是既得體又全面,湯水不漏,完美無瑕!

    原本熱鬧的討論戛然而止,百官竟沒人敢反駁司馬光,因為這廝牢牢佔據了道義的高度,竟讓人無從反駁!

    所謂‘一鳥啼之,百鳥希聲’,就是指的現在這個場面吧……

    ~~~~~~~~~~~~~~~~~~~~~~~

    一場場面宏大的迎接祥瑞儀式,就這樣不了了之,叫汴京百姓好生失望。

    然而更失望的是韓相公,他精心策劃的‘借祥瑞請立太子’計畫,已經完全準備就緒,卻這樣胎死腹中……

    “司馬小兒!”韓相公罕見的失態了……當然是在他自己的值房中……他將茶碗摔了個粉碎,朝幾個噤若寒蟬的心腹怒吼道:“膽敢幾次三番壞我大事!”

    “相公息怒。”參知政事吳奎硬著頭皮道:“官家不見那麒麟,咱們就不能做文章了嗎?”

    韓琦冷靜下來,是啊,所謂祥瑞不過是個由頭,給百官請立太子找個出口。這個藉口不行,便換一個就是了。

    “不能放過司馬光那廝!”韓琦先定下基調,這才問道:“你有什麼主意?”

    “屬下這法子,卻是可以一石二鳥,力挽狂瀾的。”吳奎也不容易啊,都幹到參知政事了,在韓相公面前還得伏低做小。

    “少賣關子。”韓琦啐一口道:“有話快說……”好歹後一句沒蹦出來,讓吳奎暗暗慶倖,不至於太下不來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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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八章 日食(上)

    吳奎告訴韓琦,欽天監來報,六月初一,將要發生日食六分之半,也就是日偏食。

    “哦?”韓相公的注意力,馬上從麒麟身上轉開了。要知道自古以來,日食就被視為大不吉利,而且跟最高統治者聯繫在一起。左傳云'日有食之,天子不舉'……呃,這個不舉,不是生理性的,是指君主失德的意思。

    前腳剛宣布把麒麟送回去,後腳就發生日食,這意味著什麼?三歲孩子都能想像的到。

    簡直是翻轉局勢,捎帶著滅掉司馬小兒的天賜良機,只可惜陳恪小兒不在京裡,不能把他​​也捎上。

    這消息好到韓琦都不敢相信,難道趙宗實真是天命之主,有天神護佑?

    “欽天監什麼時候報的?”韓琦不信這麼巧。

    “呃……”吳奎額頭見汗,其實他壓下不報,是為了事成之後,向趙宗實邀功的。此刻情勢所迫,再不說就沒價值了,這才不得不吐露真情:“有些日子了。”

    “為何不早報來?”韓琦面無表情道。

    “只怕壞了相公的大事。”好在吳奎知道,肯定瞞不過精明強悍的上司,已經想好托詞:“本想著等大局已定,就算發生日食也不打緊。要是早洩露出來,反倒會被人用作把柄。”

    “呵呵,長文用心良苦了。”韓琦似笑非笑,看的吳奎毛骨悚然。

    只是事有輕重緩急,也只能先不追究他欺瞞不報了。韓琦緩緩道:“讓欽天監僅上報日有食。”

    “先不提六分之半?”

    “嗯。”韓琦點頭道:“待官家回心轉意再說。”

    “要是官家不回心轉意呢?”吳奎惴惴問道。

    “那便是歷官術數之不精,將其調出欽天監,至地方為官。”韓琦淡淡道。

    吳奎聞言欽佩不已,這種黑鍋的話,估計欽天監人人求之不得了。

    “要保密。”韓琦重重一嘆道:“不能再被人壞事了!”

    “是。”吳奎悚然領命。

    ~~~~~~~~~~~~~~~~~~~~

    僅僅隔了一天,欽天監便奏報不日將有日食發生。

    此訊一出,朝野震動。百官言論洶洶,無不認為這是輕慢麒麟所導致的天譴!就連官家也害怕了,下詔令百官進言如何補救。

    除了照舊的救日儀式外。大臣們自然還強烈要求,立即以最高禮節,將麒麟接入京城。官家出城十里相迎!

    這下司馬光也傻了眼,子不語怪力亂神,他是不信什麼祥瑞、天象的。但是事情如此湊巧,令他有口莫辯。

    王雱也沒轍了,在這個時代,天象變異是最大的事情,能讓皇帝罪己、能令宰相下台,事已至此,除非你能讓日食退回去,否則誰也不敢阻撓百官的救護措施。

    就在兩人一籌莫展之際。司馬康進來,輕聲稟道:“爹爹,陳家哥哥來了。”

    “陳學士返京了?”司馬光竟激動起來。

    王雱也鬆了口氣,心中未免暗嘆,畢竟人家才是主角啊……

    “不是。”司馬康搖搖頭道:“是陳四哥。”

    “哦,”司馬光有些小失望道:“請來書房相見吧。”

    “叔父,我迴避一下。”王雱知道,司馬光是立要牌坊的,是以知趣的躲到裡間。

    不一會兒,司馬康領著一身便服的陳慵進來。陳四郎以師生禮節拜見司馬光……因為司馬光這位制科御試詳定官。是為他中式出了大力的。

    其實陳慵的才學,比章惇、王韶等人都稍遜一籌,但是他初試有王安石、閣試有陳恪、御試有司馬光一路保駕護航,加上本身實力也算過硬,焉有不中之理?這世界就是這樣的現實,當然你要是有蘇軾那樣卓異的才華,也是一樣的。

    司馬光請他坐下,和聲悅色道:“仲平來找我,有何貴幹?”

    “是為日食之事而來。”陳慵也不廢話,直入正題道:“老師應當知道,我三哥養了一幫大食清客,他離京之時,這些人便由我照料。”

    “嗯。”司馬光點點頭,陳恪花費巨資,養一群話都不會說的西夷,已成為汴京一大笑柄。就連他也無法理解,認為陳恪純屬錢多了燒包。

    “這些人其實是頂尖的大食學者,他們掌握著比我大宋還要先進的天文術。”陳慵沉聲道:“他們告訴我,六月初一確實有日食不假,但並非全食,僅六分半而已。”

    “哦?”司馬光聞言神情一鬆,旋即又皺起眉頭:“準麼?”

    “應該是準的吧……”陳慵苦笑道:“不然我兄長,每年花十幾萬兩銀子,養他們作甚?”

    “唔……”司馬光雖然漢本位主義嚴重,但他是相信陳恪的。難道欽天監真的錯了?

    他兩代為官、家學淵源,不是陳慵這樣的官場菜鳥可比,自然知道欽天監預測日食,向來精確無誤。怎麼這次偏偏誤報呢?

    轉念一想,他就了悟了。按照多年來對日食的解讀,一旦日食比預報的程度小……比方原先說是全食,結果才只有六分半,就說明君臣補救及時,救日成功,公卿百官還要奉表稱賀。

    顯然,對方是想先謊報日全食,誑趙禎把麒麟迎回來。然後待發生偏食後,便說是官家補救及時,得到了上天的寬恕。

    這樣經過反復之後,在聖獸麒麟面前,趙禎的威信蕩然無存,不管心裡怎,只能從了群臣的立儲之議。

    “真是好算計!”司馬光感嘆一聲,對手實在太強大了,自己真不知還能再撐幾回。

    在書房中踱幾步,他站住腳嘆道:“知道了又有何用?”就算他把這件事捅出去,無非就是欽天監幾個官員倒霉,日偏食也還是日食,官家依舊得補救。

    “那些大食學者還說,”陳慵沉吟片刻道:“六月初一前後,京畿一帶應該是陰雨天。”

    “果有此事?”司馬光這下徹底激動了,按照慣例,趕上陰天下雨看不到太陽,就不算日食! “千真萬確?!”

    “這個不好說,”陳慵苦笑道:“他們說,風雨無常,誰也不敢打保票,但下雨的可能性極大。”

    “唔,”司馬光也知道,這天氣不是天象,沒那個準頭。萬一到時候天不開眼,露出條縫來,豈不坐了蠟?

    就算他豁出去了,當一把先知預報天氣,可關鍵是——誰信啊?

    見司馬光神情躑躅,陳慵又道:“有一個人,可以幫到老師。”

    “誰?”司馬光忍不住給了他個白眼,你丫能不能把話一次說完?

    “邵雍邵大師。”陳慵輕聲道:“從他嘴裡說出來的話,自然無人不信。”

    “那是……”司馬光不禁點頭。作為專業人士,邵雍向來以預測精準著稱,在海內外享有極高的知名度,若是由他來預報,說服力自然截然不同。說完他啞然失笑道:“邵先生方外之士,豈能問紅塵之事?就算他能答應,也來不及了吧。”

    “邵先生前日已經抵京。”陳慵淡淡道:“老師可以與他一晤。”

    “哦!”司馬光再好的心性,也未免震驚。原來趙宗績一方,不只是他們在孤軍奮戰,還有援軍趕到!

    內室裡的王雱,更是被震得跌坐在炕上,心中一片黯然道:'看來自己還是跟殿下不夠交心,竟然連這等機密都不預聞。 ’

    不過無論如何,大難臨頭之際有神兵天降,大家的心情還是以振奮為主的。

    ~~~~~~~~~~~~~~~~~~~~~~~~~~~

    事不宜遲,司馬光當天晚飯後,便拜訪了寓居於白雲觀的邵雍。

    兩人之前便見過面,但交往不深,此刻卻一見如故,徹夜深談。

    熟絡之後,司馬光問邵雍道:“聽那些西夷所言,心裡總是不踏實,先生為何不起一卦,看看那天到底是晴是雨?”

    邵雍穿一身藍佈道袍,雖然是大熱的天,卻神清氣爽,一滴汗都沒有,顯得很是不凡。聞言輕搖羽扇道:“也好。”說著對司馬光道:“你隨便寫個字吧。”

    司馬光便不假思索,寫了個'碗',寫完不禁嘀咕,我怎麼寫了這麼個字?轉念一想才明白,原來來的時候,邵雍正在吃飯,是推下飯碗見他的。許是有這麼點殘念,才會寫出這個字吧……嗯,一定是這樣的,不然以我高雅的品性,怎麼可能寫出如此俗的字眼呢。

    “那天會下雨。”邵雍看了一眼,便淡淡道。

    “何解?”司馬光又驚又喜道。

    “現在酉時過後,飯已吃完,碗要放到水裡洗,所以必遭水淋。”邵雍給出了強悍的理由。

    “哦?”司馬光目露狐疑道:“就這麼簡單?”

    見他似是不信,邵雍便明白,這位不是那麼好糊弄的,便呵呵笑道:“和君實開個玩笑罷了,今日午後我心血來潮,便已經算過了,不會有錯的。 ”

    “原來如此。”司馬光估計,這種立等可證的事兒,對方不會拿多少年的名譽開玩笑,便深信不疑了。

    一夜深談後,第二天,司馬光便上奏表,極言六月初一乃是大雨天,何來日食一說?

    此言一出,朝野又是大嘩……司馬兄最近出的風頭,比之前三四十年都多,實非本願,固所迫爾!

    但因為司馬光奏​​章中寫明,消息來源是一代易學大師邵雍,使質疑嘲諷的聲音,小了很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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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八章 日食(中)

    人的名樹的影,有了邵雍幾十年苦心經營的信譽做背書,果然將非議之聲壓到最低。

    加之趙禎也十分不願打自己的耳光,把那畜生再請回來,還得出城十裡相迎,這是哪個皇帝也不願接受的……橫豎司馬光和邵雍都不是輕狂之徒,他坐享其成,何樂而不為?

    當然,也因為他老爹的緣故,趙禎從小就被教育子不語怪力亂神,不要迷信。幾十年下來,他也早看透了,才能如此任你風起雲湧,我自雲淡風輕。

    韓相公的好事再次被攪,自然氣炸了肺,他把司馬光直接叫到政事堂,劈頭蓋臉一頓臭駡!

    以韓相公今時今日之地位,對一個小小的中級官員,自然是想怎麼罵就怎麼罵。

    非常可惜,他的對手是司馬光。司馬光雖然以古板守舊出名,但其實他辯才無礙,在北宋歷史上是前三名的吵架王,根本不懼韓相公。

    “相公好沒道理,試問如果明知道那天要下雨卻不報,下官豈不是欺君之罪?”只見司馬光冷冷一笑道:“萬一有人借此搞些花樣出來,脅迫君上,我豈不也成了同謀?!”

    韓琦啞口無言,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怒道:“預報天象乃是欽天監的事情,你老老實實寫你的起居注,瞎摻合就是越職了!”頓一下,咬牙切齒道:“你可知道,身為起居郎,最忌諱的就是干預政事!”

    “下官只是言祥瑞、天象而已,何干政事?”司馬光搖頭道。

    “你借天象影射政事。還想狡辯?”韓琦橫眉豎目道。

    “相公說這話,心裡虛不虛?”司馬光直視著韓琦,冷笑道:“到底是誰想借天象影射朝政,相公可敢對天發誓,不欺心言之!”

    韓琦終於暴怒:“你何以這樣藐視我?”

    司馬光淡淡道:“相公以宰相之尊,本該超然事外,以正人心。誰知卻深陷其中。身為宰相,卻當起了馬前卒,叫朝野大失所望!光雖卑鄙。卻不願趨炎附勢,自然不必在相公面前隱藏胸臆!”

    “你……”韓琦的臉都氣紫了,重重一拍桌案道:“你敢說自己不是趙宗績的走狗!”其實他心裡眼淚嘩嘩的。要不是那幫貨蠢得冒泡,老夫何必親自上陣?

    “下官跟五殿下素昧平生。”司馬光卻淡淡搖頭道:“何況五殿下哪有一點勝算?敢問相公,跟著他有好處?”

    “你……”韓琦的臉徹底白了,歇斯底里的暴喝起來:“給我滾出去!”

    “下官不會滾只會走,”司馬光抱拳道:“請相公注意宰相體面,下官告退。”

    ‘噗……’韓琦眼前一黑,險些被活活氣暈。

    政事堂中的屬官書吏,早就聽到韓相公的咆哮,紛紛探頭探腦的察看。見司馬光四平八穩的從韓相公值房中出來,只聽他身後一陣砰砰砰砰。卻是韓相公拿房中的家什擺設發洩起來。

    眾人皆向司馬光投去欽佩的目光,多少年了,他們都是見韓相公折磨別人,何曾見過有英雄折磨過韓相公?

    無論如何,今日之後。司馬光的硬度,定然是天下聞名了。

    不太正經的設想一下司馬光的心理……既然以後注定要被韓相公往死裡整了,又何必再受他的鳥氣,索性和他幹一架,拿他當個出名的踏腳石!

    當然,我們的司馬公是一貫偉光正。這都是後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陳恪為何如此看重司馬光,不惜送以天大的功勞,換取他入夥?關鍵就在於,他知道司馬文正公乃古往今來政治智慧之結晶……說難聽點,就是做了一輩子皮肉生意,卻能將貞節牌坊保持終生,乃至永久。

    當然這樣說,有點對不住我們的光光。至少在此刻,他毅然承擔了所有的壓力,而且註定不會有好果子吃——如果初一不下雨,他的罪過可就大了。雖然大宋不殺士大夫,但把他貶到嶺南只是起步價,弄不到就得發雷州當團練副使去……

    就算下了雨,因為最近幾次三番壞了人家的好事,他也成了趙宗實一黨的眼中釘、肉中刺,現在和將來都沒好日子過了。

    韓相公自然不好相與,冷靜下來後,他立刻找來吳奎,讓欽天監的人馬上‘改正錯誤’,上稟這次日食不是全食而是偏食!

    在被司馬光攪了大計之後,也只能這樣補救了。

    因為欽天監有錯在先,趙禎也不知該信誰的好了,只能讓有司先按照常規的救日程式來,當然城外那瑞獸,還是免提的。

    轉眼到了五月的最後一天,司馬光再顧不得那麼多,從宮裡出來,便直奔白雲觀。看到邵雍在後院被髮跣足,身穿道袍,手提寶劍、腳踏罡步,似乎正在作法事。

    “快快關門,休要讓外人看見。”見他進來,邵雍趕緊吩咐道。

    “先生何時通道了?”司馬光關好院門,有些難以接受的問道。邵雍可是易學大師,算是儒家的範疇啊!

    “道儒同源,”邵雍有些尷尬的咳嗽一下道:“老子乃孔子之師,如今道家雖然不肖,但總有可取之處。”

    “這是作法求雨吧?”司馬光看懂了。

    “不錯。”邵雍點點頭。

    “先生不是說,明天肯定下雨麼?”

    “多一層保險。”邵雍正色道:“多一層安心!”開玩笑呢,邵大師的半生英明,可都在明天的陰晴上了。

    “原來先生也擔心啊。”司馬光歎口氣,也脫了鞋披了髮,跟著邵雍一起念咒求雨……其實說求雨也不對,因為這幾日一直陰雨不斷,只是時不時的放晴一會兒,日頭露露臉。

    露一臉便要了老命啊!所以二位求的不是下雨,而是別出太陽!

    兩人一邊念咒,一邊暗罵置身事外的陳仲方,你小子倒是在外面躲清閒,讓我們給你頂缸……這一宿兩人通宵沒睡,一直賣力祈禱。

    許是心誠則靈,半夜裡,竟然放晴了……

    看著漫天的星斗,司馬光幾欲噴血,怒視著邵雍道:“你到底靈不靈啊!”

    “老天爺的事兒,誰說的准!”眼看著半生的英明,要毀之一旦,邵雍也火大得緊:“我能鬥得過老天爺?!”說話間,星星又被陰雲遮住了,邵大師立馬改口道:“你慌什麼?夜裡又不會出太陽……”

    這一夜陰晴不定,雲彩時聚時散,星月時隱時現,折磨的兩人欲仙欲死,神經錯亂,那真是永世不堪回首……

    汴京城裡,像他二人一樣關注天象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其中不乏請了和尚道士、法力高深之人發功,以求明日放晴。

    許是人多力量大,壓過了勢單力孤的邵大師,第二天早晨雖然雲量很大,但太陽還是升起來了。

    許多人彈冠相慶,一小撮人如喪考妣……

    司馬光和邵雍兩眼通紅,嗓子冒煙,只想抱頭大哭。若非天上濃雲片片,時不時將日頭遮住一會兒,兩人尋死的心都要有了。

    無比煎熬中,時間到了辰時正,距離預報日食的時間,還差半刻鐘,太陽被滿天的雲層遮住了……

    兩人齊齊跪地,一個許願願意折壽十年,一個發誓終生再不算卦,哭求老天爺高抬貴手,給他們條生路吧。

    老天爺好像聽到了他們的祈禱,雲層越來越密,天空開始飄起了雨……

    兩人登時相擁喜極而泣。

    那廂間,韓相公也急了眼。素來不敬鬼神的他,居然也念起來‘菩薩保佑’,念幾聲不見好轉,殺性起來,怒道;“要是還不放晴,老夫就令天下毀佛,讓爾等無立錐之地!”

    這威脅顯然比什麼都好用,片刻之後,雨雲漸漸飄去,太陽又出現在人間……只是缺了一塊。

    “日,”韓相公先是一喜,旋即轉念一想,怒駡道:“有個鳥用!”

    確實是沒用了。因為日食開始的過程被擋住了,現在誰也說不清,到底開始時就是偏食,還是本要全食,被大臣們救日成功,退成了偏食……

    決定權回到了官家手裡,他願意相信全食就是全食,願意相信偏食就是偏食。

    結果毫無懸念,當日日食一過,趙禎便下旨嘉獎群臣救日得當……言外之意,日食被成功阻止。而那瑞獸還在城外養著呢。這說明這次日食,不是因它而起。

    韓相公的腸子都悔青了,當初幹嘛要好大喜功?何不直接就說是日偏食!那樣事情尚有可為!

    真是欲速則不達啊……

    肯定有人要問,到底還是發生了日食,司馬光和邵雍如何收場?

    其實只要日食開始時下開雨,不管能不能持續整個日食,他們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因為官家都定性了——百官救日成功,老天爺消氣了,自然要放晴了……

    “可見天數雖然重要,但依然要盡人事啊……”站在漸漸放晴的院中,邵雍又恢復了他的從容淡定。

    司馬光暗歎一聲,果然還是算命的最不要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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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八章 日食(下)

   其實邵雍也是下了大本錢的,他以半生的聲譽做背書,又一次攪黃了對方的計畫。要是不幸賭輸了的話,他連飯碗都得砸了……

    所以邵雍的失態是可以理解的。

    但司馬光並不怎麼激動,他很清楚,這次只是破壞了對方的造勢,但並不影響大局……

    一切只是拖延而已,一旦對方不再扭扭捏捏,改玩霸王硬上弓,他便真的無能為力了。

    “不把韓琦搬走,我們永無寧日。”王雱也清醒認識到這點。

    司馬光瞥他一眼,這句話實在有失王元澤的水準。大宋朝立國百年,制衡之道已經沁入骨髓。從上到下,絕不會容許出現任何一家獨大的力量,對於一人之下的宰相更是如此。

    之前中樞二進二出,官家也許有提攜趙宗績的意思,但更主要的原因,是他看到中樞失衡,宗實一黨氣焰太炙,才用兩位親近陳恪,卻又忠心耿耿的大臣代替,是沖和中樞之意,更多的是為了皇權安穩。

    而富弼是大宋朝唯一一個能託付國政,又不會結黨營私的大臣,官家當然不會放他離開,所以韓琦的位子也穩如泰山。

    ~~~~~~~~~~~~~~~~~~~~~~~~~

    韓相公心性之堅韌,可謂舉世無雙,儘管接二連三的受挫,也絲毫沒影響他的決心。

    六月中,先是左司諫李良上疏道。嘉佑四年時,陛下承諾兩年內立儲,如今已是嘉佑六年六月,兩年之期將過,宜早作準備。

    趙禎知道,這是在投石問路呢,壓下一本就會冒出十幾本。因此及時回復道:‘仍有半歲之暇,可從長計議……’還有半年呢,急什麼?

    趙宗實這邊的言官們一看。皇帝這是想拖延時間了。但嘉佑六年畢竟還沒過完,之前已經約好,要是貿然上書催他。萬一被認定毀約,推遲冊立,那可就賠了夫人又折兵。

    這也是韓相公為何看到麒麟、日食,就像見了救命稻草的原因,因為只有那樣,才可以借勢群起,請皇帝提前冊立啊!

    他最近總有不祥的預感,實在擔心夜長夢多,想要早定大局。

    韓相公最不缺的就是辦法,有道是沒條件創造也要上。沒了王屠夫。就吃帶毛豬不成?

    既然無法用祥瑞、日食造勢,那就人工造勢唄!韓相公最不缺的就是辦法……

    數日後,工部司郎中上書道,鑒於立儲之期迫近,本司檢視東宮。發現年久不用,殘破不堪,急需撥款修繕,否則將貽誤冊封大典。

    這奏章合情合理,而且按照經驗,大修宮殿的話。再快也得一年,官家想了想,實在沒有理由不許,便照準了。

    但如果他去東宮巡視一下,就會發現那裡的情況遠比工部司描述的要好,加之有三司的全力支持,一個月多就能修好!

    到時候東宮修繕完畢,群臣上賀表請立太子,趙禎再推拖就顯得沒品了……晚那兩三個月沒有任何意義,反而顯得皇帝戀權成癡。

    那廂間,司馬光和王雱洞悉此事,卻無能為力。畢竟還是根基淺了,想影響宮裡的工程,還鞭長莫及,只能一天天的坐等。

    七月裡,陳恪回來了。

    兩人頓時長鬆口氣,可算不用再頂缸了。和尚書裡的主角不好當啊……

    但緊接著,又聽說因為天氣炎熱,勞累過度,陳恪竟病倒了,向朝廷告假在家養病。

    絕對是藉口!體壯如牛的陳三郎能病倒?這讓人比桃花瘦的王公子分外氣憤,直接把陳恪堵在家裡。

    陳恪也沒什麼辦法,他看看陰霾的天空,對王雱道:“好在殿下也快回來了,到時候再說吧。”

    王雱登時抓狂,拜託老兄,殿下回來還不是你拿主意?

    反正天塌下來個高的頂著,既然陳恪不著急,他幹嘛要乾著急?

    於是這個本來緊張萬分的夏天,一干重要人物全都躲在家裡避暑,任憑時間一天天的流逝。

    轉眼到了七月末,天氣轉涼,東宮的修建工程也已到了尾聲。

    汴京城的許多官員,又開始醞釀著寫賀表了。不過這次相對容易些,只要將前幾次沒遞上去的奏本,改頭換面即可。

    一切都在緊鑼密鼓的籌備中,街頭巷尾都在熱議著即將竣工的太子府,和即將入住那裡的幸運兒……仿佛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將汴京城的氣氛,推向了立儲的節奏。

    誰想卻出現了不和諧的雜音……

    西角樓大街上,一座氣勢雄偉的府邸,懸掛著‘欽賜南康郡王府’的燙金牌匾。

    王府後院書房中,一身得體西蜀錦袍、身材魁偉、面容酷肖太祖皇帝的趙從古,面色陰沉的站在一幅‘猛虎入山圖’前,沉聲道:“怎麼夏汛沒事,反而秋汛堪憂呢?”

    身後立著一名身材瘦小,面色黝黑的男子,赫然是陳恪的同年好友,都水監監丞郟亶。他輕聲答道:“這很正常,夏漲不足憂,或因山水驟發、或因大雨時行,不免河水增長。然夏令天亢,隨漲隨落,所可慮者,在秋汛也。”

    “秋漲不能即退,最易釀成險情。”頓一下,郟亶又道:“近日陰雨連綿,黃河陡漲丈餘,豈不可慮?”

    “本王已經不管河事了。”趙從古轉過臉去,沉聲道:“你可以直接稟明上司。”

    “下官數次具本,皆杳無音訊。”郟亶苦著臉道:“故而不得不求到王爺這裡。”

    “為什麼不去找陳仲方。”趙從古冷淡道:“以你們的關係,何必捨近求遠?”

    “陳仲方已經稱病不朝月餘。”郟亶歎氣道:“下官幾次找他。好話說盡,都不肯幫我這個忙。”

    “哼,本相畢露。”趙從古轉到大案後坐下,抱臂沉思起來。今日郟亶造訪,帶來的消息確實嚇了他一跳——秋汛洶洶,去年新修之二股河工程,恐有決堤之虞!

    如果去年耗費鉅資新修的二股河真決了堤。他這個工程監理是決計逃不脫責任的。

    當然,也只是次要責任。畢竟工程是趙宗實修的,而且他不聽勸阻。執意冬至後趕工,才給工程埋下了隱患,這個主要責任人。是逃不了的!

    想到這裡,趙從古真想問候了趙宗實的十八代祖宗,但是一想大家是一個祖宗,這才硬生生忍住了。

    他也明白了為何郟亶會在陳恪那裡吃閉門羹,因為人家料定了,這件事他不敢不管!

    面色陰晴變幻良久,趙從古才發現郟亶還立在那裡。深深吐出一口濁氣道:“你先回去吧!”

    “那這奏本……”

    “你先放在這裡,孤自有決斷。”趙從古不耐煩的擺擺手。

    “是。”郟亶滿懷惴惴的退了出來。

    ~~~~~~~~~~~~~~~~~~~~~~~~~~~~

    郟亶從王府出來,他的兩名屬官迎上來,問道:“大人。王爺應下了麼?”

    郟亶點點頭,卻又搖頭不語。

    那廂間,趙從古苦苦尋思了兩天,最終還是下定決心,將郟亶的奏章交給了皇帝。

    他已經想明白了。就算最後決堤,也不代表工程一定有問題。但郟亶上門報警,肯定逃不過有心人的眼睛,如果真落個知情不報,自己就坐了蠟。

    何況就算最後真決堤了,自己也算是將功贖罪了。至少不用陪著趙宗實一起倒楣!

    趙禎十分重視,立即命人喚來首相富弼。富相公一看這份奏章,登時變了臉色道:“今年秋汛註定兇險。沿陝西、河南、京畿、一直到河北路,黃河流域烏雲蔽天、秋雨連綿。今日剛接到急報,上游開封口鐵柱水位日升三寸,己達三尺有餘……”

    “這就是說,河北路境內所有新修的堤壩,都要承受三丈開外的洪峰?”趙禎的心縮成一團,猶帶著一絲僥倖問道:“二股河能承受得了?”

    “二股河理應能承受五丈水位。”趙從古趕緊答道。

    “還有兩丈……”趙禎沉吟道:“秋汛何時到洪峰?”

    “還有十餘日吧。”富弼答道。

    “那豈不萬分危險?!”趙禎沉聲道:“先把所有事情放一邊,全力防洪搶險!”

    “是。”兩人一起應道。

    “富愛卿,你來坐鎮統禦全域,”富弼說完又看看趙從古道:“當時你是河道監理,熟悉二股河的情況,就由你來擔綱前線,你可願意?”

    “兒臣義不容辭!”趙從古敢送奏本進宮,就有被抓壯丁的覺悟,橫豎都是死,何不壯烈點?

    “好!”趙禎激賞道:“這才是我天家的好男兒!”

    事不宜遲,富弼立即調集人力物資,趙從古則先行一步,前往二股河視察險情。他帶著郟亶等一干都水監官員,將監裡所有圖冊和儀器全部搬移到二股河分叉處,設立臨時的指揮所。

    站在氈棚下,抬頭看去,是滿天淫淫密雨,舉目平視,眼前則是暴戾的黃龍,腥浪沖天、白沫翻滾、裹挾著上游卷下來的大樹、人畜屍體,從眼前轟鳴而過。

    趙從古不禁有些眩暈,若非腳下是去年新修的水泥堤壩,給他異樣的堅實感覺,他都懷疑自己有沒有勇氣,站裡在這風口浪尖處。

    看到郟亶穿著蓑衣,頭頂著斗笠,艱難的頂風冒雨從外面進來,他劈頭問道:“怎麼樣?”

    “王爺,兩天時間,水位又漲了八尺,照這勢頭下去,最多三天,就得在對面決口放水洩洪了。”郟亶凍得嘴唇發紫,一邊脫掉蓑衣,一邊牙齒打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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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25 00:11:47 |只看該作者
第三五八章 決堤(上)

    “你胡說什麼?”郟亶話音未落,身後忽然傳來暴怒的聲音。

    眾人回頭看時,乃是尚書工部侍郎韓綱,在一眾隨從的簇擁下進來。同樣是冒雨而來,郟亶狼狽萬狀,韓綱卻只有衣角沾了幾個泥點子。

    當年修二股河工程時,這位韓大人是協理,這次一聽說河道有決堤的風險,登時嚇壞了。趕緊到安陵郡王府上問計,趙宗實命他立刻到河堤上盯著。於是已經升為侍郎的韓大人,快馬加鞭趕來,一到地頭,就聽到了郟亶的驚人之言。

    韓綱進來後,先狠狠瞪了郟亶一眼,然後朝趙從古抱下拳,算是行了禮。

    “反應這麼大作甚?”趙從古登時不悅,打狗還得看主人,郟亶怎麼說也是他的下屬。

    “王爺息怒,都怪此人胡言濫語、惑亂人心在先!”韓綱指著郟亶道:“二股河的堤壩能撐得住!不會有問題的!”

    “你擔得起責任麼?”趙從古冷冷道。

    “呃……”韓綱被噎了一下。他有自己的想法,作為真正主持修建之人,韓綱很清楚水位上漲過快的根子,是整個河道修得太窄。他堅持認為決堤放水,未必能減輕二股河多少壓力,如果弄巧成拙,兩處都漫了堤,後果更慘。

    當他穩下情緒,道出自己的看法,趙從古覺著也有道理,便用徵詢的目光看向郟亶。

    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心裡著急。郟亶的臉色十分難看,忍著氣解釋道:“河道修的窄,有束堤衝沙的效果。河堤加固加高,夾緊河道,水勢一定增強,流速加快,不但新沙不至沉落。舊沙也能捲帶入海。這樣河床越來越深,就不會有決堤之患。所以關口還是洩洪分流,只要水勢沒那麼大。二股河是不會有問題的。”

    說著朝趙從古一抱拳道:“王爺,此時放洪,若不能保住二股河。請二公將下官明正典刑,以謝百姓!”

    “你承擔得起麼?”韓綱也學著趙從古,來了這麼一句。

    場面陷入僵局,趙從古剛要說話,便見韓綱遞個顏色,小聲道:“王爺借一步說話。”

    趙從古擺擺手,令其餘人退出去。

    沒了旁人,自然又是另一番道理。韓綱上前一步,壓低聲音道:“前番的奏章裡,王爺也是有署名的。言道這新築工程可禦百年洪水,現在才大半年突然又要自己扒開?如何向官家,向天下人交代?”

    “但我也在奏本中有言在先,一旦二股河有事,當立即開北流以分洪!”趙從古皺眉道。

    “下官來前。”韓綱答非所問的深深抱拳道:“我家殿下讓給王爺帶話。危急時刻,同舟共濟,來日必有厚報!”

    “難道我不知同舟共濟的道理?!”趙從古不悅的重重一哼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何到現在還沒通知下游百姓遷徙?不就是怕給你家王爺惹麻煩麼?”

    “可決開口子,使其北流,不也會給我​​家殿下惹來物議麼?”

    “誰讓你們當時把牛皮吹上天!”趙從古冷笑道:“我是在給你們擦屁股知道麼。你們卻還死要面子!死要面子也得看時候啊!”

    “不光是死要面子的問題……”韓綱額頭見汗,壓低聲音道:“王爺可知,北流河道已經變成萬頃良田了?如何還能用來洩洪?”

    “啊!”趙從古一驚,他倒是曾聽說,北流廢棄後,淤出來數万頃良田,著實引起了一番爭搶:“這才不到一年,河道不至於滄海桑田吧? ”

    “河道不堪用只是一方面,關鍵是那些地主可惹不起。”韓綱苦笑道。

    “笑話。”趙從古失笑道:“孤堂堂王爺,會怕幾個土財主?”

    “可不是土財主,有曹國舅家、有李元帥家、韓相公家,還有……”韓綱大搖其頭道。

    “恐怕還有你韓大人家吧。”趙從古冷笑道。

    “寒家的地倒是不多……”韓綱不好意思的笑笑道:“無論如何,那些地主可惹不起,不能讓他們花了大本錢剛買到的地,就這樣毀於一旦啊!”

    “事有輕重緩急。”趙從古面無表情道:“如果事有可為,本王自然盡力保全。可真到了危難之際,本王也只能為百姓得罪權貴了!”

    “還是盡量不要,盡量不要。”韓綱連連擺手道。

    ~~~~~~~~~~~~~~~~~~~~~~~~

    在韓綱的堅持下,或者說在趙宗實的壓力下,趙從古沒有決開河堤,而是命民夫日夜加高加固二股河河堤,希望以此來捱過洪峰。

    “沒用的,王爺。”郟亶已經幾日沒合眼,神情憔悴不堪,一雙眼通紅通紅,嘶聲道:“水勢之大,超乎想像,若非這河道用了水泥,早就決堤了。但饒是如此,也有十幾處湧水翻沙,若再不分洪,決堤再所難免了!”

    趙從古從不懷疑郟亶的專業能力,立即吩咐道:“即刻命禁軍去下游通知,州縣百姓一個不漏必須出村!”

    郟亶等了片刻,卻沒等到下文,心登時涼了半截道:“王爺,你是下定決心不分洪了麼?”

    “你看看!”趙從古陰著臉,一指對面道:“韓綱帶著那麼多人,日夜守在那裡,說是巡視排險,其實他就是在護堤!這個決口怎麼開!”

    “我知道他的打算!”事到如今,郟亶也顧不上許多了道:“他就是想讓洪水漫過二股河堤。這樣既能洩洪,又不用淹到權貴們的萬頃良田。更重要的是,將來追究責任,便可以說乃水勢實在太大,並非堤壩本身的問題了!”

    “你給我住口!”趙從古登時面色鐵青,怒喝一聲道:“休要誹謗上官!”

    “莫非殿下也做此想?”郟亶口不擇言道:“不要妄想了,不可能得逞的,決堤一定在漫堤之前的!”

    趙從古被說中了心事,眼中殺機一閃,重重揮手道:“把他轟出去!”

    侍衛們便將郟亶往外攆,郟亶身子單薄,三兩下就被他們扔出門去,跌坐在泥濘的地上。

    同僚們心有戚戚,有大膽的趕緊上前攙扶。

    郟亶卻猛地掙開他們,突然放聲大哭著撲上大堤,面向黃河跪下,揮舞著雙手嚎道:“上蒼!上蒼!你有眼無珠,百姓何罪之有,你為何降罪他們!卻放過真正的罪人!”

    “拖他下來!”見他越說越不像話,趙從古惡狠狠命道。

    侍衛們趕緊爬上堤壩,把郟亶往下拉。郟亶自然往後掙扎,誰知他一用力,對方竟微不可察的鬆了手。

    郟亶猝不及防,身子猛地往後一傾,腳下一滑,帶著滿臉的難以置信,跌入滾滾洪流之中……

    大堤上登時一片死寂,好像風聲雨聲河水聲,全都消失了一樣。

    少頃,都水監的官員們才回過神來,叫喊著衝上河堤,只見波濤如怒,卻哪裡還見人影?

    趙從古也跟著上來,面色鐵青道:“把這幾個畜生給我抓起來!”

    方才與郟亶糾纏的幾個侍衛,便面無表情的被帶下去。

    看著悲痛欲絕的一眾官員,趙從古剛想開口說點什麼,便感到腳下微顫,順著聲音抬頭,他似乎能聽到天崩地裂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完了,完了……”都水監有經驗豐富的老河臣,登時失聲痛哭起來:“決堤了……”

    趙從古直覺眼前一黑,一屁股坐在地上。

    ~~~~~~~~~~~~~~~~~~~~~~~~~~~~~~

    三天後,汴京城終於搞清楚了損失……二股河決堤後,去年所修的堤壩十損其七。大水自南岸破堤而出,淹沒下游十五州縣,幾十萬百姓受災,損失不計其數……

    趙禎震怒無比,在朝會上大發雷霆道:“花了百萬兩白銀,號稱百年工程,卻連一年都沒堅持住!你們還有臉回來!”

    他罵的,是跪在朝堂上的趙從古和韓綱兩人。

    決堤實在是太意外了,兩人誰也沒想到。幸好決堤的那一段,在他們下游數里處,這才沒將他們也捲了去。

    兩人此刻垂頭喪氣,無論官家怎麼罵,都當沒聽見的。

    “還有你們!”趙​​禎轉向御史台的言官們,開火道:“去年怎麼驗收的工程?怎麼能決堤呢!”

    涉事御史趕緊出列,摘下烏紗,解下腰帶請罪。

    見此情形,趙宗實沒法再置身事外了,出列請罪道:“二股河是兒臣修的,千罪萬罪,都是兒臣一人之罪,請官家嚴懲!”

    見他能主動請罪,趙禎微微訝異,這個十三何時轉性了不成?面色稍霽道:“你不用著急,寡人自會派欽差徹查此案,你若是有罪,一樣嚴懲不貸。”

    “兒臣遵命。”趙宗實面色平靜的退下。

    “富相公,你會同唐中丞會審此案,”趙禎又沉聲道:“務必要查個水落石出!”

    “臣……遵旨……”富弼像一下子老了十歲,他不是第一此體驗這種痛苦了。當年六塔河決口,就給他留下恥辱的烙印。想不到自己任內,竟又一次決口。

    這讓富相公如何有臉面,再見江東父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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