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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三戒大師] 一品江山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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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25 00:14:3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六一章 人選(下)

回到與韓琦正對的集賢相值房,屋里沒了外人,文彥博的臉上現出了怒氣!

文彥博對韓琦的分配無可奈何,因為這跟他當初,與富弼權力劃分如出一轍。

唯一的不同在于,當時富弼得到的,是他現在得到的這一份。但以富弼的恬退隱忍,縱使心里不痛快,也不會跟他鬧別扭。

可我文彥博是那種恬退隱忍的人麼?否則我就和富弼一起呆在洛陽,優游林下了。

想到富弼,他又想起半月前,在富弼府上的那次談話……

“賢弟,我問你幾個問題,你可要如實作答。”富弼望著文彥博,沉聲道:“依你之見,如今的朝局會走向何方?”

文彥博心中一動,如此鄭重其事的發問,顯然是有要事相商。便沉聲道:“只怕要打成一片了。”

“哦,賢弟的看法果然獨特”,富弼似笑非笑道:“但現在朝野都認為,如今大局巴定,些許跳梁,掀不起風浪來了呢。”

“跳梁?”文彥博淡淡笑道:“彥國兄也這樣認為麼?”

“你倒反問起我來了。”富弼也淡淡笑道:“不過回答你也無妨,我倒是與你的看法相近。”

文彥博暗道,我果然沒猜錯,,,,如果他真以為,富弼是那種能被人用三言兩語擠兌主的蹩腳貨色,那也太小看堂堂大宋宰相,更侮辱自己的智慧。其實文彥博早猜到,富弼是在將計就計,想要躲開汴京城是非罷了。

“以彥國兄之見,亂在何處?”文彥博道:“如今中樞里韓某人一手遮天。那位殿下又被困在江西,怎麼看都是大局已定的樣子。”

“你這老鬼方才還說要打成一片呢。”富弼啞然失笑道:“其實道理很簡單,不過大多數人當局者迷罷了。”

“哦?”文彥博有些吃驚,他意識到,富弼和自己雖然判斷一致但論據卻不一樣。在文彥博,因為知道趙宗績這邊的真正力量,其實毫發未傷,只是一直被某人強行按住,才顯得如此弱勢罷了……那歐陽修雖然與陳恬關系緊密,但並非宗績一黨。這位真正的忠耿之臣,倒成了這場大戰的第一個犧牲品。

然而富弼卻是從更高的角度看待這問題。

只聽他緩緩道:“很多人都在私下議論官家,說他為一己之私罔顧社稷,遲遲不肯立太子,才導致如今人心不穩亂象頻生。”

“我也聽過這種說法。”文彥博點點頭道。

“其實大臣們的話,只說了一半—,,,,他們真正抱怨的是遲遲不肯立慶陵郡王太子。”富弼望著文彥博道:“賢弟應該也有此意吧?”

文彥博只好道:“慶陵郡王的品貌才學氣度,在皇子里確是出類拔萃的,性格寬仁平緩,很像官家,冇大家都習慣了在仁君治下優游,所以都很想讓他繼位。”

“我問的是賢弟的意思。”富弼卻不依不饒道。

“這,,,,”文彥博額頭見汗這才是富弼真正想知道的!但這話能隨便說麼?萬一和富弼的理念不合,肯定要萬事休矣,,,,但要是哄騙于他,自己日后便無法在士林立足了,這就是君子的力量!

從富弼臉上,看不到任何信息,這讓他察言觀色的本事無用武之地。剎那間,文彥博心念數轉,最終還是決定賭一把:

“托官家的洪福,靠彥國兄的經濟,今天下承平日久,已十余年不動兵戈,國泰民豐,盛世之象已出現端傀……”

“賢弟不必照顧我的面子”,富弼自嘲的笑道:“縱觀史書,哪有強敵在側,求和納貢的盛世?哪有國庫連年,入不敷出的盛世?不過是仗著這幾年風調雨順、遼夏兩國又各有各的麻煩,才過上幾年太平日子,就敢稱盛世?反正我沒那麼hòu的臉皮!”

“呵呵,當然,盛世之下,也有隱患重重,文恬武嬉,積弊甚多,極需整頓。不過這不是人臣力所能及,需要上下同心!”文彥博也索性放開了,沉聲道:“因此若想革舊布新,為我大宋除此內憂外患。繼統人選必須具備三大條件。一是要英明睿智。英明睿智,方能洞悉今日之危局,決策對癥下藥。而是要心志堅定,方能勇毅敢當,克難攻堅、矢志不偷!”

“嗯。”富弼眼前一亮,點點頭,示意他說下去。

“第三……”文彥博緩緩道:“與大臣貴戚的瓜葛要盡量少,瓜葛越多,牽絆也就越多,如何振作?”

“哦……”富弼目光閃動道:“你這三條好似條條都打在慶陵郡王的軟肋處。”我冷眼旁觀,官家也所以遲遲不肯它儲—其因正在于此!,文彥博一字一頓道。

他說完之后,書房中陷入了沉寂。

過了許久許久,富弼方幽幽一嘆道:“不錯……”

聽到這兩個字,文彥博的汗毛都豎起來了,官家果然如所料,並不中意趙宗實!

“其實今年御試制科的策題,官家用一段五百字的文字,己經把盛世的面紗扯碎,露出了大宋朝如惆如塘的國勢,這是大犧牲、大仁慈,大勇氣,是官家在向天下人宣告

從自我麻醉中醒來吧,不要再歌頌太平盛世了,好好想辦法除弊圖治吧!”富弼聲調陡然提高,悲憤道:“然而現在朝野百官,都一門心思想著當從龍功臣,好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卻很少有人,去體會官家的苦心……,”

文彥博聽得如坐針氈,他不就是其中之一麼……

“從當今朝局看,若是立慶陵郡王為太子,則事事無礙,人心易穩,決不至于出亂子。但官家已經寬仁的過頭了,他比官家還寬仁。如果將來繼承大統,他便想振作,無奈擁立他的人魚龍雜處,情結恩連,怎麼下得了手?”

文彥博又像吃了人參果一樣,渾身汗毛孔,都透著舒爽,看來自己是真猜對了!這一注下去,一本萬利!

“所以為社稷計,官家是不想選慶陵郡王的。”富弼面色陳肅道:“可是,儲位國本,並非官家可以獨斷!如今慶陵郡王大勢已成,若是官家貿然另立,百官是不會答應的,到時候君臣相爭不下,無論如何,都會對儲君的威信造成不可彌補的傷害。”頓一下,他壓低聲音道:“而且那些將門貴胄已經站在慶陵郡王這邊,一旦有事,汴京幾十萬禁軍到底聽誰調遣,誰也不敢打包票……,”

“但是官家己經下定決心,要一點點的抬舉某人,只是那道任命一下,只怕要引起軒然大波,如果沒有人能幫那人鎮住場面,只怕要弄巧成拙,非但成全不了他,還得毀了他。”富弼剖肝瀝膽之后,定定的望著文彥博道:“賢弟,愚兄問你最后一個問題,有沒有興趣出山,為官家在此等大變化時穩住朝局?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向陛下舉薦。”

“彥國兄不擔心我,也站在慶陵郡王一邊?”文彥博反問道。

“不擔心,謀事在人,成事冇在天。”富弼搖搖頭,淡淡道:“是做力挽狂瀾的中流砥柱,還是跟在別人身后伏低做小,我想賢弟自有明斷……,”

“呵呵,,,,”文彥博笑了:“彥國兄真不hòu道,自己跑回家里躲清閑,卻讓我給你去頂杠。”

“無它,我不是韓稚圭的對手。”富弼搖搖頭,露出一絲苦笑道:“他慣會對付我這種四平八穩之輩,縱觀天下,也只有你老弟能和他掰掰手腕了。”

敲門聲打斷了文彥博的回憶,他定定神,低聲道:“進來。”

便見一名三十多歲的官員,抱著一摞文卷進來,恭聲道:“這是急需決斷的案件,請相公閱裁。”

文彥博點點頭,笑道:“坐吧。”這官員不是外人,乃是呂夷簡的次子呂公弼。文彥博受呂夷簡提攜之恩,自然對他的兒子照拂有加,當初呂公弼就是他弄進中書的。

有了這層關系,呂公弼自然沒那麼拘謹,便撿了把椅子坐下。

文彥博笑道:“你小子,當年我在時,就是檢正中書吏房公事,這幾年怎麼越混越倒退了?”

“政事堂都換兩任昭文相了”,呂公弼苦笑道:“我這前前任相公的老人,焉有不靠邊站的道理。”說著呵呵笑道:“我請求外放的奏本都寫好了,要不是知道相公回來,還得需要人幫襯,早就遞上去了。”

“真會賣乖啊!”文彥博笑罵道:“你若想走,把奏本給我,我去向韓相公討個情面,外放你個好地方當知州,如何?”

“還是算了吧。”呂公弼一臉討好的笑道:“我就想跟著相公干。”

“哈哈哈冷,,,,”文彥博大笑道:“那就給我好好干!”說著把卷宗拿起來,信手一翻,目光便凝住道:“韓相公還真器重我,這一回來就委以重任。”

“就是等著相公來頂缸呢”,呂公弼小聲道:“二股河河工案,相公打算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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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六一章 官司(上)

翌日,政事堂例會后,韓琦虎著臉,來到了文彥博的值房。

“韓相怎麼有空過來。”文彥博起身相迎,面帶笑容。

“有件事文相處理的欠妥”,韓琦壓著火,坐下道:“我過來和你說道說道。”

“是麼?”文彥博吃驚道:“下官回京不久,看來連政務都生疏了,還請韓相不吝斧正。”

“斧正談不上。”見他態度誠懇,韓琦心說,估計是這廝還沒進入狀態,稀里糊涂辦了錯事,待我點醒他:“只是有些案子非比尋常,不能一概而論……”

“什麼案子?”文彥博一臉迷糊道:“還請缸相說明。”

“……”韓琦這個郁悶啊,暗道:“難道這廝已經退化掉了?,便黑著臉道:“過了審案期限的還有哪樁?”

“你說那共二股河的案子啊。”文彥博恍然道:“韓相的意思是?”

“這是文相公負責的范圍,我不好多嘴。”韓琦微微皺眉道:“但是希望你以大局為重……”頓一下,還是慢吞吞道:“離過年還有兩個月,這也是官家承諾的期限了。

“原來如此……”文彥博又恍然,似是沉吟片刻道:“那更要速速結案,還王爺一個清白了。”

韓琦就是共,傻子,也聽出文彥博的意思來了。登時怒目而視道:“你什麼意思?”

“下官倒想知道,韓相什麼意思?”文彥博一臉不解道:“馬上就要立儲了,還不趕緊證明王爺的清白,豈不誤了大事?”

“你!”韓琦心中怒罵要是趙宗實真清白的話,我還用費這個鳥勁?他心里抱著萬一之念是不是這文彥博想在殿下面前立功?遂壓住怒氣道:“這里面的事情,不是那麼容易說清的,只怕有人從中搗鬼,反為不美!”

“韓相不信我的能力?”文彥博沉下臉道:“在我看來殿下沒有問題,很容易洗脫的,若是洗不脫,一切唯我是問!”

“哦?”韓琦愈加相信他是想立功了。面色緩和了些道:“不知文相打算怎麼辦?”

“照常辦就是。”文彥博笑道:“該誰的責任就是誰的責任,總之殿下沒有責任。”

“呵呵,,,”韓琦見他果然有跟自己別苗頭的想法,但轉念一想,如果能盡快將趙宗實摘出來,實在再好不過。不如先忍上一忍待事成之后再跟他算賬。

“那老夫就拭目以待了。”歸根結底,他還是相信文彥博的能力的。

“不會讓韓相失望的。”文彥博點頭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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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也是開封府衙放告的日子。就像后世影視劇上演的那種,大老爺坐在堂上兩邊衙役高呼威武,然后百姓依次上堂告狀冇。

放在十年前哪怕知縣也不會這樣做,百姓想要告狀,先得請人按照官府要求的格式寫好狀紙,然后遞到刑房中,由書吏遞交給大老爺的。這其中不可避免的出現胥吏上下欺瞞,貪贓枉法戩害百姓的弊端。

包龍圖打坐開封府時,下令打開衙門的大門,訴訟當事人可以直接到他的案前起訴,不經書吏轉手,一時間宵小為之震懾、百姓高呼青天。

后來接任的歐陽修也蕭規曹隨,這前后兩任長官德高望重,如今又位列宰輔,便把坐堂接案形成了開封府一項制度。

如今的權知開封府是趙卞,此老雖然論強力不如包公,論名望不如醉翁,但勝在兢兢業業,心思鎮密,且與宗實、宗績兩邊的關系都不錯,所以這個府尹倒也坐得安穩。

放告日這天,衙門發頭梆、打開大門后,皂隸就在大門兩側豎起“放告,牌。起訴的人們早就在照壁前等候,見了出放告牌,就到東側排隊。待發二梆后就被皂隸領到大堂院落內等待。

趙卞升堂后,告狀的人就依次從東階上月臺,將狀紙遞交給坐在長桌后的刑房書吏,到大堂門外向府尹行禮,再從西階下來等候。

刑房書吏將狀紙逐一登記,等到全部收齊,再交給開封府推官。推官呈上府尹,趙卞便逐張翻閱,他要找找有沒有謀反、人命之外的大案。其實天子腳下,哪有那麼多大案,九成以上都是糾紛、斗毆、爭產之類的小案子,這些由推官、通判、少尹們處理即可。

當翻到中間一張時,趙卞突然愣住了,好半天沒動靜。候在一邊推官見狀湊過去一看,也是嚇了一跳,只見一張狀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人名,每個人名上都按著血紅的指印。

“這麼多人聯名告狀?”推官往后翻了幾頁。竟倉都如此,不禁低呼道。

“四百八十三名二股河民夫家屬聯名上告”,趙卞回過神來,喃喃道:“這下樂子可大了……”定定神道:“何人遞的狀紙?”

“在堂下候著呢。”

“叫上來。”

“是。

”推官看看狀紙首頁的告狀人,喝道:“傳孫啟功上堂。”

聽到呼喚,便見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快步上了大堂。待其大禮參拜后,趙卞命他站定,細細打量起來,只見此人雖然衣衫襤褸,面有菜色,但一臉的堅毅表情。

“你叫孫啟功?”趙卞發問道。

“是。”年輕人點點頭。

“哪里人氏?”

“京東路齊州人氏。”

“既然是齊州人氏,為何不在齊州告狀,跑到汴京來作甚?”趙卞冷聲道。

“因為齊州不受理,京東路提刑司也不受理。非但不受理,還派人盯著我們,哪個敢離開齊州,便被抓緊大牢,輕則吃頓棒子,重則發配滄州!””年輕人面露悲憤道:“小人是從登州坐船,繞道揚州,沿著汴河一路行乞,才到了汴京的。”

此言一出,堂上眾官吏皆驚,什麼樣的案子,竟讓京東路兩級衙門忌諱若斯?

趙卞也是暗暗叫苦。其實他一開始是在尋思,是否將這個案子沉了,但仔細一想,不行。這干系實在太大,紙里包不住火,自己犯不著去替別人頂缸。不過若能把這燙手的山芋丟出去,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就算提刑司不受理,你也該到刑部去上訴。”趙卞厲聲對那孫啟功道:“這里是開封府,只管東京的事,管不著你京東路!”

“怎麼會這樣?”那孫啟功一聽急了,大聲道:“我在家鄉是聽說,開封府尹包龍圖專門為民伸冤,不管什麼人,只要告到他面前,他一定會給一個公道的!”

堂上官吏聞言不禁暗笑,殊不知現在的開封府尹姓趙不姓包。趙卞卻面紅耳赤,好不慚愧:“你卻找錯人了,如今包龍圖巴經是包相公,不在開封府了。”

“那我去找他去!”孫啟功倒也干脆:“大人把狀子還俺吧。”

“什麼話!”趙卞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他去找老包,不然自己的臉算是丟盡了。便板著臉道:“難道沒了包龍圖,開封府就不審案了麼?”

“你丹說管不著京東路的,,”孫啟功小聲嘟囔道、

“但你告的是慶陵郡王,郡王府在汴京,開封府自然管得著。”趙卞心說,我怎麼被這二桿子擠兌住了?

“那太好冇了,是俺太急了,沒聽大人把話說完。”孫啟功大喜過望道:“原來大人也是青天啊!”

“青天不敢當。”趙卞冷冷道:“你告慶陵郡王何事?”

“我告他,,,”孫啟功聞言表情一沉,悲憤道:“我們告他害死民夫,污蔑死者!”說著他便將來龍去脈大聲道來:

原來去歲修河,因為工程延期到臘月,加之這幾年出奇嚴寒,是以凍斃者不計其數,僅齊州一地派出的兩萬民夫,就凍死了五百人。然而更讓人震驚的是,事后齊州州衙公布的死難者名單上,卻只有寥寥二十人,其余四百八十人,全都被當做逃匿處理。

這讓那四百八十戶的家人陷入了恐懼,盡管宋朝沒有連坐,但作為犯人家屬自然抬不起頭來,子孫也不能考科舉、吃公家飯,甚至因為身家不清白,連子女婚事都成了問題。

但很快,人們便得知了真相……盡管官府恐嚇過回來的民夫,但想讓兩萬張嘴保持緘默,那是神仙也辦不到的。據民夫們說,那四百八十人根本沒有逃匿者,而是被凍死后燒成灰了……,

這些個死者家屬便開始上告討說法,便有了之前孫啟功所說的情形。至于為何把趙宗實當成第一被告,據說是得了高人指點,這樣有利于引起朝廷重視。

“孫啟功!”趙卞厲聲喝道:“膽敢污蔑郡王,流徙三千里,你知道麼?”

“我死都不怕,還怕那個?!”孫啟功大聲道:“只求青天大老爺,能還我五百死難的鄉親一個清白!俺就是死了也值!”

“來人,先把他收押起來。”趙卞揮揮手道:“待本官來日開審。”

“為什麼收押俺?”孫啟功大驚道。

“你有污蔑郡王的嫌疑。”趙卞冷聲道:“帶下去!”

衙役們便不由分說,將那孫啟功押下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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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六一章 官司(中)

慶陵郡王府書房中。

趙宗實正在與他的幕僚孟陽對弈。趙宗實是個極聰明且克己的人,下棋是他為數不多的消遣之道,因此也下了常人難及的苦功夫。

孟陽雖然棋藝高超,但和趙宗實較量起來,還是負多勝少,因此絲毫不敢大意,與他全神貫注的對弈。

兩人戰至中盤,正是全神貫注之際,忽聽得外面響起急促的腳步聲。

趙宗實微微皺眉,他不認為事到如今,還有什麼能讓身邊人慌慌張張的。

但是下一刻,慌張的就換成了他。

“什麼!”聽了趙宗暉的報告,趙宗實面色大變。

“趙卞派人來稟報,那人己經被開封府收監。”趙宗暉陰著臉道:“你看,要不要做了他?”

“不行。”孟陽斷然道:“不能擅作主張,還是趕緊知會韓相公吧。”

“多大點事兒?”趙宗暉不悅道:“區區刁民而己,讓韓相公笑我們無能!”

“不是這個理,此事可大可小。”孟陽搖頭道:“在這個緊要關頭,咱們還是謹慎從事的好。”頓一下道:“還是讓韓相公通盤處理,來得妥帖。”

“不錯”,趙宗穴點點頭道:“不過不用去知會了,韓相公肯定早知道了。”說著落下一粒黑子道:“咱們繼續下棋吧。”

“王爺如今愈發鎮定自若了。”孟陽贊一聲,便陷入了長考。

不出所料,韓琦知道這消息,要比趙宗實還早,此刻他巴經把韓綱叫到面前,詢問起來龍去脈來。

韓綱起先還不說實話,但韓琦一句“那我就不管了”便嚇得他竹筒倒豆子起來。

“當時,因為工期延遲,天又奇冷,結果凍死的民夫不下兩三千之數。”韓綱畏懼的望著韓琦,道出真相道:“王爺憂慮這麼大的死亡數字,與自己一貫的仁愛形象不符,擔心遭到御史的彈劾。便有人自告奮勇說:“殿下無需擔心,工程麼,哪有不死人的口你道次次都死那麼幾個?其實是有減數之法的,。”

“他們說把死亡民夫當作逃匿,便不算數了。我和王爺當時就擔心,家屬肯不肯答應。但他們信誓旦旦說沒問題,說老百姓膽子小,出了這種事,官府不找麻煩就已經謝天謝地了,哪還敢找官府麻煩?”韓綱咽口吐沫道:“當時我們覺著有理,便沒有再反對,誰知卻出了這種事!”

“嗯,”韓琦雙手抱胸,沉思良久道:“其實這種法子,也算是司空見慣了。”

“是啊是啊”,韓綱小雞啄米似的點頭道。

“是個屁!”韓琦翻臉像翻書一樣,怒罵道:“人家都能把屁股擦干凈,怎麼你們就非得讓老夫幫著擦屁股!”

“可能是這次人數多了點,,,,”韓綱畏縮道:“聽說齊州慣出土匪,不像別處百姓那麼好嚇唬。

“白癡。”韓琦冷笑道:“肯定有人在背后主使!”

“啊?”韓綱瞪冇大眼道:“何出此言?”

“老夫說有就是有!”韓琦霸氣四溢道:“不過趙卞那廝滑頭得很,不會為我們出力,我寫個條子給刑部,你去讓你三弟走一遭,把那孫啟功提到天牢里去,他自然會問出合適的口供!”

“是。”韓綱有了懂了,點頭應下。

韓琦之所以對韓綱還算客氣,是因為一筆寫不出兩個韓字。宋朝韓家分為相州韓氏和真定韓氏兩大支。韓琦是相州韓氏,雖然如今呼風喚雨,但論起根基來卻不如真定韓氏這樣歷代為宦的大族,韓綱的父親韓億乃是三朝宰相,兄弟八個皆在朝中為官,枝繁葉茂,門生故吏滿天下,就連韓琦也需要他們的協助,才能牢牢掌控朝堂……,

韓綱的三弟韓棒,乃是翰林學士權判刑部事,簡單說來,就是刑部的老大。他從兄長那里得知韓相公的吩咐,便讓韓綱先回去,然后命書吏移文開封府,完成提人的合法手續。卻一直捱到天黑,才帶著兵卒往開封府大牢去提人。

開封府大牢。

無論府州縣衙,除了規模,牢房的規制都是一樣的。通道,鐵柵欄,石面墻地,鐵柵門外有兵卒把守,進出牢房的通道只有一個,出口處有值房。今夜在開封府大牢坐鎮的,竟然是府尹大人趙卞。

而在牢房里,開封府少尹陳希亮,親自陪著那孫啟功一起坐監,倒不是小亮哥犯了什麼事兒,而是府尹大人擔心孫啟功死在牢里,故而出此下策。

趙卞心不在焉的翻看著手中的卷宗,眼角不時瞥—眼桌上的沙漏,只覺著時間前所未有的慢。

這時,鐵柵門響了,趙卞霍然抬頭道:“來了麼?”

他身邊的牢頭聽聲音就知道不是,小聲道:“應該是送牢飯的。”

果然,話音未落,便見幾個獄卒抬著兩只桶和一籃子碗筷進來

“今天晚些開飯。”趙卞搖頭道:“你們先出去吧。”

“這,”獄卒們都望向牢頭,牢頭趕緊擺挫手道:“沒聽見府尊的話麼,快滾出去!”

待獄卒們抬著有下去,趙卞自嘲的笑道:“王牢頭,你是否暗笑本官過分膽小了?”

“府尊哪里話。

”牢頭陪笑道:“小心駛得萬年船麼。”

“不錯。”趙卞說著擱下卷宗,拿起一份無部的文移,嘆道:“今晚老爺我,可得坐蠟了。”

“既然刑部耍那孫啟功,咱們求之不得。”牢頭笑道:“反正他們提人合理合法,府尊把人一交,便因果不沾,清清靜靜了,還愁什麼?”

“可惜啊,,,,”趙卞苦笑道:“我沒有兩個孫啟功,也沒法把他分成兩半。”

“啊?”牢頭奇怪道:“府尊莫非還不舍得他?”

趙卞搖搖頭,不想再說話,便閉目養神起來。

牢頭也安靜下來,在一旁小心伺候。

過了好一會兒,趙卞睜開眼道:“來了。”

牢頭也聽到細碎的腳步聲,一眨眼,便見開封府的周推官進來,稟報道:“府尊,刑部韓大人親自帶人來了。”

“哦?”趙卞和韓棒是平級,都是以翰林學士任某職,按理應該出去迎接的,習慣性的起身,往外走了幾步,他又站住道:“讓韓大人稍坐,就說老夫,老夫出恭呢,,”

“噗”,周推官一個沒繃住,趕緊補救道:“換個雅一點的理由也無妨吧?”

“他知道老夫便秘”,趙卞搖搖頭道:“別的理由拖不了那麼久。”

周推官這個汗,只好出去敷衍韓粹。

大牢里,趙卞坐回桌案后,依舊拿起卷宗閱看,神色卻愈加的焦灼。

牢頭心道,府尊盼星星盼月亮,終于把人盼來了,卻又拖延起來,還真是糾結啊。

等了盞茶功夫,周推官又進來,一臉同情的稟報道:“大理寺趙寺卿來了,還拿著中書省的簽文,也要提那孫啟功!”

“哦,”趙卞應了一聲,反而從容下來道:“我就一個孫啟功,讓他們爭去吧。”

那牢頭這才明白,府尊大人說“恨不能有兩個孫啟功,是啥意思,原來他早料到,今晚會出現這種“二女爭夫,的場面。冇高,實在是高!

前院客堂中燈火通明,刑部和大理寺的兩撥來人涇渭分明。

作為大宋並列的兩大最高司法機關,刑部和大理寺的分工,倒是與后世正好相反。明清時,刑部是初審機構,大理寺負責復審。在宋朝,是大理寺負責斷決全國各地上報的案件,刑部負責復核大案要案。當然,兩個衙門之間,依然是相互監督相互糾錯的關系。

兩邊的關系素來就不太好,如今又狹路相逢,自然難免劍拔弩張,,,

先到的是刑部的人,韓粹正在客堂中悠然的吃茶等候。世家子弟的養氣功夫了得,縱使心里長草,也能裝出個安之若素來。只是當他看到大理寺卿趙柵進來時,還是忍不住兩眼瞪得好圓。

趙概身穿紫袍,腰纏玉帶,徐徐進來,看到韓釋后一臉吃驚道:“子華老弟怎麼也在這里?”

“愚弟有公干在身。”韓締狐疑的望著趙概道:“倒是仁兄怎麼也來了?”

“我當然也有公干在身。”趙概笑道。

“還真是巧了。”韓悻道:“趙府尹應該快出來了,仁兄一起等吧。”

“嗯。”趙概點點頭,笑道:“老弟請坐。”

“仁兄請坐。”

兩人便昭穆而坐,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看上去要多假有多假。

好在趙卞沒再便秘,很快出來相見。一路帶著笑走出來,團團抱拳道:“對不住二位,在下來遲了!”

兩人起身還禮,韓棒心說,好家伙,這泡屎屙了半個多時辰,,,

分主賓就坐后,趙卞問道:“不知二位深夜而至,有何公平””

趙柵和韓棒對視一眼,前者笑道:“子華先來的,讓他先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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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六一章 官司(下)

韓絳見趙概口頭歉然,卻沒有一點回避的意思,不禁暗罵:‘這老混蛋,八成是善者不來來者不善。

不過他仗著有韓琦撐腰,也沒什麼好擔心的,便起身抱拳道:“趙大人,之前刑部有移文,要提一名人犯過去,文書你都收到了吧?”

“收到了。”趙卞點頭道:“韓大人稍坐,待會兒我便帶你過去提人。”說完轉向趙概道:“叔平老弟,你又所為何事?”

“呵呵,巧了。”趙概今天跟個‘巧’字耗上了,笑道:“下官也是來提人的。”

“是麼?”趙卞一臉吃驚道:“未曾收到大理寺的文移。”

“下官也是剛接到命令。”趙概歉意的笑道:“這就補辦手續吧。”

“也好。”趙卞看看周推官道:“你帶趙大人去簽押,”又對韓絳道:“韓大人,我帶你去提那孫啟功。”

“有勞。”韓絳起身剛要走,卻聽趙概一聲斷喝道:“慢著!”

“趙大人,你有何事?”韓絳有些慍怒道。

“敢問趙大人。”趙概卻不搭理他,徑直對趙卞道:“牢里關著幾個孫啟功?”頓一下,他皮笑肉不笑道:“還真巧了,我要提的人,也叫孫啟功。”

“什麼?”趙卞和韓絳都吃了一驚,只是一真一假罷了。

“還有這種事?”趙卞道:“大牢里只有一個孫啟功,乃齊州人氏,這一點毫無疑問。”說著皺眉道:“看來二位要的是同一個人了,看看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我這邊不會有錯的。”韓絳斷然搖頭道:“這里有政事堂的條子,指名道姓要提狀告慶陵郡王的那個孫啟功。”

“我這邊也不會有錯。”趙概不甘示弱道:“我也有政事堂的條子,同樣白紙黑字說明了,要提狀告慶陵郡王的孫啟功。”

趙卞接過兩人遞來的條子一看,不禁苦笑道:“我這就一個孫啟功,總不能一分兩半。讓二位各帶半片回去吧。”感情把那孫啟功當成生豬了……

“怎麼會這樣呢?”韓絳突然醒悟過來,問趙概道:“你這是哪位相公的條子?”

“文相公。”趙概道。

“韓相公看過麼?”韓絳追問道。

“這話說的,”趙概一臉好笑道:“文相公的批文,一定要韓相公看過麼?”

“當然!”韓絳提高聲調道:“韓相公是首相,他沒看過的條子,誰敢蓋中書省大印?沒有大印的條子,做得了數麼!”

“子華老弟是不是昏頭了。”趙概皺眉道:“文相公分管政事堂下三房,其中就包括刑獄事。再說這又不是審決結案。只是按照朝廷法度,將案件由開封府轉到大理寺而已。按照規制,只要有刑房的文移,有司就要照辦,子華老弟當了十幾年官,怎麼連著都不知道?”

“何況,按例一應案件應該由大理寺接手,待本寺審理完畢,才轉交刑部。”趙概接著道:“現在我們還沒審,你們刑部急什麼?”

“這……”韓絳被趙概一頓搶白。氣得鼻孔冒煙,憤然道:“這是韓相公的意思。明日早朝,你可以當面去問個明白!”

“韓相公和文相公既然分掌政事堂,那麼就不該插手刑獄之事。”趙概大搖其頭道:“子華老弟這個刑部堂官,似乎跟我一樣,也得聽文相公的吧?這道理,就是到了韓相公面前,也說不破。”

韓絳就是傻子。也察覺到趙概背后有強人撐腰,否則安敢捋韓相公胡須?他知道已經干上了,便冷冷道:“那好。你聽文相公的,我聽韓相公的!”說著提高聲調,讓堂下也聽得道:“孫啟功身上有天大的案子,必須要由刑部直接審理,今晚這個人,我們一定要帶走!”

“他必須跟大理寺走!”趙概也毫不相讓道:“天大的案子,你們可以奏請三司會審,在這之前,不要干涉本寺的公務!”

堂上兩位大人針鋒相對,堂下雙方帶來的兵丁,也劍拔弩張,一副要在開封府衙火並的架勢。

“都住手!”趙卞終于忍不住大喝一聲:“這里不是刑部衙門,也不是大理寺,這里是開封府衙,還輪不著你們在這里抖威風!”

“是是是……”趙概變臉倒快,旋即陪著笑對趙卞道:“都是讓這廝氣的,老弟見諒則個。”

“哼……”韓絳沒趙概那麼圓滑,把頭轉向一邊。

“既然二位都有政事堂的條子,又爭執不下,”趙卞深吸口氣,沉聲對兩人道:“二婦之間難為姑,下官也沒有好辦法,只能先把人留在開封府,等二位統一了意見再說。放心,我肯定不讓他少半根汗毛。”

“可以。”趙概一口答應,朝趙卞抱拳道:“今日讓老弟見笑了,就聽老弟的了!”

趙概答應了,韓絳也沒法說別的,只好點點頭。

既然如此,兩人只好告辭,帶著手下離開了。

待這二人一走,趙卞松了口氣,周推官道:“大人,到后衙歇息吧。”

“我回大牢。”趙卞搖搖頭道:“只怕他們狗急跳墻。”

“誰們?”周推官有些唐突的問道:“他們還是他們?”

“都有可能。”趙卞意味深長道:“總之……小心駛得萬年船。”

說話間來到大牢,看見那幾個送飯的獄卒還在,趙卞對他們道:“你們先嘗一嘗。”

獄卒一怔道:“府尊,這可是牢飯。”

趙卞漠然不語。

幾個獄卒只好拿起木勺,很是艱難的每人挑起一團飯送到嘴里,登時滿臉苦澀。

正所謂‘為人莫犯法,犯法不是人’。不管哪個朝代的牢,牢頭獄卒都會把官倉配撥的牢糧偷偷賣掉,再用不到一半的價錢,買進陳年霉米,講點良心的配上糠秕,黑了心的便往里面直接摻沙子。這飯牲口都不吃,卻是囚犯吃的飯……當然,你要是有錢,獄卒們會給你開小灶,什麼山珍海味都能給你弄來。

言歸正傳,幾個獄卒雖然吃得一臉痛苦,但好歹沒有人中毒,趙卞這才道:“從今起,到那個孫啟功離開,就是你們幾個送飯了。告訴所有人,不要打量著在飯里下毒。毒死一個人犯,做飯的送飯的就把飯自己吃下去。”

眾人連道不敢,趙卞這才讓把飯送進去。

周推官見狀小聲道:“大人的意思是,這孫啟功一時走不了了?”

“估計是吧。”趙卞點點頭道:“現在已經變成兩位相公角力,你猜誰會贏?”

“韓相公是首相,文相公是分管刑名的相公,按說該歸文相公管,可以韓相公的性子……”周推官不禁咋舌道:“才剛搭檔幾天,就要較量一下麼?”

“差不多。”趙卞淡然道:“恐怕這次韓相公是失算了,咱們把人看好,不要惹禍上身就行了。”

“是。”周推官輕聲應道。

其實趙卞的心思,遠不像他說得那麼簡單。要說這大宋朝還有幾個看好趙宗績的,他就是其中一個。因為當年的草原之行,讓他看到了兩個年輕人的能力和魄力。那時他便時常設想,如果這對君臣上位的話,會不會給大宋朝注入生機和活力呢?

所以今天晚上,他完全可以在趙概到來之前,先讓韓絳把人提走,但他卻沒有這樣做。作為案件的初審官,他已經意識到,這似乎是那兩個年輕人,射向趙宗實的一箭。

趙卞並不覺著他們有什麼不對,反而嫌他們動手晚了,都被逼到這份上了才出手,也不知道有沒有用。直到他看到文彥博的條子,才恍然大悟,兩個年輕人好一招瞞天過海,竟不知用了什麼手段,讓一直和他們不對付的文彥博,肯為他們赤膊上陣!

‘這才有個爭位的樣子,之前簡直是……弱爆了!’望著漆黑的夜空,趙卞想起當年在草原馳騁,聽兩人嘴里那層出不窮的新鮮詞,雖然當時大搖其頭,但其實還真是印象深刻呢。他無聲的笑道:‘我雖然沒法給你們撐腰,但搖旗吶喊還是沒問題的!’

皇宮,福寧殿內寢宮。

自從那件事后,趙禎便再不近女色,兩年來一直獨居在自己的寢宮中。他有嚴重的失眠癥,總要下半夜才能安寢。近侍們都知道,這個時辰他肯定在看書。

李憲輕手輕腳走進來,見趙禎瞇著眼,將書本拿得遠遠的。官家的老花眼很厲害了,這年代又沒有老花鏡,翰林書藝局的宦官們,只好為他用大字抄書,這才讓趙禎不至于連書都讀不成。

看完一段擱下書,用熱巾敷敷眼,趙禎活動下目光,才發現李憲立在那里,便問道:“那孫啟功到刑部大牢了?”

“沒有。”李憲搖搖頭道:“大理寺也去提人,雙方爭起來,結果開封府讓他們爭出個丁卯再來,人還是關在開封府大牢了。”

“哦?”趙禎有些意外,又有些欣慰道:“富相公果然沒有看錯人,寡人之前還一直忐忑呢。”

李憲知道言多必失,只聽著官家的感慨,卻不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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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六二章 你有張良計,我有過墻體(上)

翌日是例朝的日子。

既然是例朝,對汴京城的升朝官來說,自然司空見慣。但今日例朝的氣氛卻大為不同,皆因昨夜在開封府衙發生的事件,已經在待漏院中傳遍了。

上任僅僅六天的文相公,即與說一不二的韓相公發生了沖突,這不啻于平地一聲驚雷,給本來就暗流涌動的汴京朝野,平添了十分緊張。待漏院中的大小官員,都讓這個消息撩撥的坐臥不寧,只是心思各有不同。

“聽說文相公不是向韓相公輸誠了麼?”這是大部分已經依附趙宗績的官員的疑問:“怎麼會轉眼就翻臉呢?”

“應該是誤會吧,估計事先沒溝通好。”有人煞有介事的分析道:“可能想到一塊,撞車了。”

“有可能。”他們大都認為,在如今局面下,文相公不會那麼不識時務:“應該只是個小風波,很快就會過去的。”

“不過那孫啟功己經汴京揚名了……”有人卻不那麼樂觀,小聲道:“只怕有司想低調處理都不可能了。”

“是啊,聽說還是二股河的案子,那姓孫的告王爺隱匿死者人數呢。”

“胡說八道,王爺怎麼會干那種亨?就算真有其事,也是下面人亂來!”登時有人喝止道:“何況八成是有人造謠來著!”

“這麼說來,只有速速查明此案,才能還王爺一個清白了!”這是大家嘴里說的,但心里想的卻是:“這下蓋子不好捂了,王爺麻煩不小啊……,

不過總而言之,大家還是相信,這只是個不大不小的麻煩而已,就算不相信王爺,也該相信有韓、文二位相公在,就沒有什麼過不去的坎。

其他院中都是一片議論紛紛,唯獨左首第一間,諸位相公候朝的待漏院中一片安靜。

既然是相公們的候朝之所,無論從裝演到格局,還有提供的酒食,都遠勝于其它。但此時此刻,看著坐在上首的韓相公一臉鐵青,諸位相公都無心吃喝,唯有眼觀鼻鼻觀心,靜坐而己。

韓琦的視線在眾人臉上掠過,烏黑的眼圈、通紅的眼珠,都說明首相大人昨夜一宿未眠。昨夜三更時分,他得知了變故的始末,便沉浸在被欺騙和背叛后的怒火中。他現在已經可以斷定,文彥博對自己陽奉陰違,此番出山,是卯足了勁兒,要另立門戶的!

一想到之前文彥博那封措辭謙卑的來信,韓琦便怒火中燒,他縱橫官場三十年,何曾被人這樣當傻子耍過?文彥博,我要你好看!

是以今日韓相公,是帶著殺氣來尋文彥博的,無論如何,先狠狠的罵他一頓消消氣,再說其他。

無奈文彥博好似有所預料,竟然遲遲不肯露面。直到城門樓上鐘聲敲響,百官出待漏院,在宣德門前列班時,他才姍姍來遲。

“不好意思”,文彥博朝眾人抱拳笑道:“在西京懶散慣了,冇真不習慣這麼早上朝。”

眾人卻不敢回話,都偷眼瞧向列在領班的韓相公,只見他的臉可真黑啊。

文彥博在韓琦身邊站定,拱拱手道:“早啊,韓相。”

韓琦卻鼻孔朝天,半晌才低哼一聲道:“文相公好一手瞞天過海啊!”

“韓相慎言”,文彥博正色道:“誰是天?我大宋皇帝也!在下自問未有一事欺瞞陛下,又何談瞞天?”

“哼……”韓琦被抓住字眼,狠狠瞪他一眼,低聲道:“小人!”

“彼此彼此。”文彥博笑笑道:“該上朝了,韓相。”

“哼……”韓琦一甩袖子,大步進了宮門,后面百官趕緊跟上。

往大殿行走途中,韓琦用兩人能聽到的聲音,沉聲道:“這麼說,你是鐵了心要另保明主了?”

“韓相此言差矣”,文彥博搖頭道:“我等保的是當今天子,除此之外,保誰都非人臣之舉。”頓一下,他一臉誠懇道:“我想韓相公對我有些誤會,老夫只是為人耿直了些、為官負責了些,若是無意中得罪到韓相,還請務必海涵。”

韓琦登時想要作嘔,這文彥博的腹黑神功,已經修煉到至賤則無敵的境地,看來這些年在洛陽,不是混日子的……

“既然如此,就當這次老夫瞎了眼吧。”定定神,韓琦冷聲道:“來日方長,看看咱們誰能笑到最后!”

“呵呵,,,,”文彥博笑了起來,雙目卻寒氣四射道:“韓相只管放馬過來就是!”

說話間,兩人在朝班列定,身后百官仿佛看到,兩團熊熊烈火在二人身周燃起,旋即又歸于平靜……,

上朝后,趙禎竟主動問及此事。

開封府尹趙卞只好出列,稟報昨日有齊州人氏孫啟功,狀告慶陵郡王趙宗實隱匿二股河工程死難人數,將死難者污蔑為逃匿一案,並把刑部大理寺的爭執也捅了出來,有請聖裁。

“宗實”,趙禎望向趙宗實道:“這是怎麼回事兒?”

“兒臣也糊涂得緊”,趙宗實趕緊出班道:“當時河工事務繁雜,不能面面俱到,還請陛下派員明察,若是果有此事,兒臣寧願領罪!”

“嗯。”趙禎滿意的點點頭道:“身為皇子,當有這份擔當。”說著對韓琦文彥博道:“你們倆怎麼爭起來了?”

“啟稟陛下,這是老臣和文相公丹剛搭檔,還有些溝通不暢。”韓琦沒想到事情已經讓趙禎知道了,只好硬著頭皮道:“所以難免令出多門,日后定當避免就是。”

“是麼?”趙禎看看文彥博道。

“正是如此。”文彥博點點頭道。

“原來是誤會一場。

”趙禎意味深長的笑道:“不過那孫啟功就一個,到底是給刑部、還是大理寺呢?”

“按規制,當由大理寺審理此案。”趙概立馬出班道。

“陛下容稟!”韓棒趕緊毫不相讓道:“此案應該算是二股河一案的一部分,二股河案已經轉給刑部,此案自然也當一並由刑部審理。”

“二位相公的意思是?”趙禎望著韓琦和文彥博道。

“聽憑聖裁。”兩人都是斗爭經驗豐富的朝堂老戰士了,知道在皇帝面前,還是要保持一團和氣的,矛盾公開化沒有任何好處。

“既然如此……”趙禎沉吟道:“二股河的案子一直懸而未決,這次便將此案並入,由三法司會審吧!”

在韓琦和文彥博形成兌子的境況下,自然是官家說了算,

于是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聯合辦理此案,但督辦的還是負責刑名的文相公。

所以這一局看似平手,實際上韓相公是輸了的……

“不能再等了,必須馬上推動立儲!”回到值房中,韓琦竟罕見的沒發火。他心中滿是強烈的危機感,已經無暇他顧了。把王拱辰和吳奎叫過來,韓琦冷聲吩咐道:“本來打算,等二股河的風波過去后再說,現在看來,他們是存心搗亂,想拖到趙宗績回來。”

“是。”王拱辰點點頭道:“據說趙宗績在江西進展神速,出人意料,徹底平亂已是指日可待。”頓一下道:“我把相關的奏報壓下,但是紙里包不住火,咱們得早作打算。”

“這個趙宗績,還真是有如神助啊。”吳奎一臉復雜表情道:“怎麼什麼難題到他手里,都能迎刃而解,還干得這麼漂亮?”他冇還有一句沒說:“咱們那位怎麼就老得靠咱們擦屁股?,

雖然沒說出來,但大家都懂的。王拱辰輕輕一嘆道:“這也是沒辦法的,大家都想要個寬仁好說話的儲君,可自古以來,成事者無不是雷厲風行的果決之輩,此事古難全啊!”

“所以為今之計,就是趕緊立儲,立儲之后,什麼二股河、三股河,自然全都一了百了。”韓琦沉聲道:“官家既然承諾兩年內立儲,如今距離最后期限還有一個月,泱泱大國,當以誠信為本,那是絕對一天都不能拖的!”

其實韓琦也有一句話沒說,那就是他預感到事態不妙,拖得越久便越不利,所以這次絕不能讓皇帝反悔!

“請相公吩咐吧!”王拱辰和吳奎也意識到嚴重性,齊聲應道。

“東宮己經可以竣工了”,韓琦沉聲道:“讓百官上賀表吧!”

“是!”

韓相公一聲令下,已經延期多日的東宮工程,便宣告竣工了。

百官兩個月前,就寫好了賀表,自然第一時間遞上去。賀表除了恭賀東宮重修完成外,更重要的是提醒皇帝,請遵守承諾,立即為大宋立儲!

群情若斯,由不得趙禎輕忽。更要命的是,東西兩府、三司六部,也分別上表,內容完全一致。賀東宮落成,請守諾立太子!

一種眾議不可違,哪怕皇帝也不得不低頭的氛圍,很快便形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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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六二章 你有張良計,我有過墻梯 (中)

“這是怎麼回事!”文彥博怒氣沖沖的走進首相值房,將從銀臺司拿到的賀表副本,重重甩在韓琦的桌案上:“上面怎麼會有我的署名?”

“我幫你署的名。”韓琦像在說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連頭都懶得抬。

“果然如此!”文彥博又怒又驚道:“你怎敢如此妄為?”

“別著急麼。”韓琦似笑非笑道:“不過是一份賀表而已,何必勞師動眾?不光你的,醉翁的名字也是我幫著署的。”心說我要是不用這法子,你這個老滑頭死也不會簽的!

“這單單是份賀表麼?”文彥博憤然道:“分明還是逼官家立儲的檄文!”

“是又如何?”韓琦冷冷道:“橫豎賀表已經上去了,若文相有不同意見,可以再單獨上表申明麼!”

“你……”因為官員們很狡猾的沒有具體說立誰,只是要求皇帝遵守承諾,韓琦料定了文彥博也沒法唱反調,這才敢代他署名的。誰知文彥博只是一怒,轉瞬便鎮定下來道:“我自會上表的。”

“悉聽尊便。”韓琦冷笑道,倒要看你能變出什麼花樣?

出了韓琦的值房,文彥博便直奔福寧殿求見。

趙禎見了他,劈頭就問道:“政事堂的賀表,也是相公的意思麼?”

事已至此,文相公只能一臉無辜的表白道:“名字是別人代簽的,我事先真不知道。”

趙禎一聽,面色緩和道:“那相公的本意是?”

“微臣認為,立儲既是國本,又是官家父子之事。如今官家春秋正盛,對國家來說倒不是迫在眉睫,所以陛下還有斟酌的空間。”得了富弼的指點,文彥博才如此有底氣,毫不猶豫道:“總之全看官家的意思了,若官家想要立即立儲,微臣就支持;若官家覺著還不成熟,微臣就幫官家緩一下。”

“嗯。”趙禎面上沒什麼波瀾,心里卻大感受用,暗道文相公在洛陽坐了幾年冷板凳,倒是變得可愛了不少。點點頭道:“不瞞你說,寡人發現兩年時間,還不足以考察清楚。本來以為慶陵郡王是上選,誰知道又爆出了二股河的事情,叫寡人好生不放心。此案不查清,寡人怎能把大統傳給他?”

“陛下的意思是……”文彥博明知故問道。

“先緩一緩吧,待二股河案查清再說。”趙禎道。

“是。”文彥博點頭應下。其實案情並不復雜,就是趙宗實立功心切,罔顧要求,超期施工,致使水泥失效,大堤出現隱患。而監工的趙從古、驗收的監察御史,也都出現了失職,最終釀成了秋里的決堤!

這是誰都知道,但是想要查實,讓人無話可說,卻又千難萬難,哪怕是文彥博都不敢打包票。

“那眼下這關怎麼過。”趙禎又問道:“愛卿有何高見?”

“微臣在洛陽時,曾與邵雍邵大師交往,聽他說起,明年是壬寅虎年,也就是民間所說的白虎之年。”文彥博壓低聲音道:“明年地支寅木皇后強克天干皇帝戊土,戊土失其職責,故是大兇之年,這樣的年份立儲,要麼不能考終命,要麼就會妨害到國家……”

“你的意思是?”趙禎有些明白了。

“只要能拖過這一個月去,便能名正言順的再拖一年了。”文彥博好整以暇道。

“拖過這個月的話,不成問題。”趙禎緩緩道:“畢竟約定的日期還沒到,寡人可以宣布臘八之后齋戒一段時日,以溝通天地祖宗,請示立儲之事。”

“該當如此。”文彥博點頭道:“待結束齋醮,便要過年了,年前欽天監發布黃歷時,再順理成章將白虎之年抖出來……”

“只是這樣一來,”趙禎有些擔憂道:“拖延之意也太甚了吧?”

“無妨,只要拖到明年,誰也不敢再嚷嚷著立儲,因為誰也擔不起這個責任。”文彥博頓一下道:“不過為免出什麼亂子,還是需要安撫一下的。”

“如何安撫?”趙禎問道。

“不如給慶陵郡王一個令人充滿想象的官職吧。”文彥博道:“比如知宗正寺之類……”

在大宋朝,要確立儲君不是那麼容易的,得和普通官員一樣,循序漸進一級一級的升,才能升到皇太子的位置。而以皇子身份知宗正寺,通常被視為通往金光大道的必經之路。

君臣議定之后,趙禎便宣布,將在臘八沐浴齋醮,為太子事閉關數日祭告天地祖宗。

這是題中應有之義,百官並未懷疑有它……但韓琦例外,他實在是擔心文彥博給趙禎支了什麼損招,把自己好好的生意攪黃了。

于是他一聲令下,一大票親信便忙碌起來,開始尋找任何不利因素。

功夫不負有心人,數日后,欽天監監正前來稟告說,明年是所謂的白虎之年,盡管朝廷的歷法並不講究這個,但明年是大兇之年,在民間已經深入人心了!

“原來如此!”韓琦立時明白了文彥博的餿主意,便徑直往福寧殿求見官家。

“官家正在齋醮中,相公還是再等幾日吧。”胡言兌笑著阻攔道。

“十萬火急的軍國大事,請公公務必通稟,”韓琦一臉嚴肅道:“否則社稷不穩啊!”

“啊……”胡言兌一聽嚇一跳,要是耽誤了軍務,誰也吃罪不起,趕緊進去稟報。

過了一會兒,官家宣進,韓琦便昂首進入內寢宮,只見趙禎身穿道袍,手持拂塵,盤腿坐在須彌座上,倒真有幾分仙風道骨。

見禮之后,胡言兌搬了個蒲團過來,君臣便相對而坐。

“什麼事如此緊急?”趙禎輕聲問道。

“回稟陛下,國本之事……”韓琦倒也坦誠。

胡言兌登時臉就綠了,奶奶的,這不是欺負老實人麼?

“呵呵,我猜就是……”趙禎拂塵一揮,語帶諷刺道:“相公對此事真是上心啊。”

“這是微臣的本分。”韓琦正色道:“一來事關官家的威信,二來關系到大宋的存續,再不定太子,陛下信用無存,天下之亂可見!”

“那依愛卿之意,”趙禎嘆口氣道:“該立誰呢?”

“這……”韓琦強忍住心動道:“自然當由聖心獨斷了。”

“寡人正是拿不定主意,才來問天地祖宗的。”趙禎道。

“不知可有所得?”

“將要溝通上,卻被你給打斷了。”

“微臣抱歉……”韓琦這個汗啊,明知道皇帝在擠兌自己,還得請罪道:“若非有緊急消息,也萬不敢打擾官家清修!”

“何事?”趙禎問道。

“欽天監說,明年是民間的白虎之年,似乎立儲不詳!”韓琦沉聲道。

“那就等到后年吧……”趙禎看似好整以暇,心里卻一驚,暗道,果然瞞不過韓琦!

“不行!”韓琦大聲道:“一拖又是一整年,官家的信用何在?必須在年前將太子人選定下來!”

“只怕來不及了吧?”

“一應儀式都準備好了,為了國有儲君,群臣晚幾天放假也心甘情願!”韓琦斷然道。

“可是寡人還沒定下人選。”趙禎搖頭道。

“官家是存心要背約了?”韓琦怒氣沖沖道:“百官會以為,這兩年都一直被官家當猴耍,豈不寒心徹骨!”

“那你倒給寡人出個主意啊!”趙禎也生氣了,媽,真是人善被人欺啊,哪有像自己這麼窩囊的皇帝。

“臣言此自謂必死,不意陛下開納!”韓琦咬牙道:“儲君最要緊的是得人心,得人心的儲君總不會差,儲君能得人心是社稷之福!”

他繞口令似的說了一串,根本就是兩個字‘人心’!

趙禎的頭嗡得一聲,險些要炸開了。終于,終于到了攤牌的這一刻,韓琦要挾百官和將門以迫天子了!

此刻的韓琦,分明不是一個人,在他的身后,還立著數位相公、六部九卿,將門勛貴!有了這些人的支持,他完全可以和皇帝掰一掰手腕,討論一下儲位之選了!

趙禎很清楚,韓琦下一句,就要說出‘不如令群臣舉薦吧’!這是他向天下人證明人心向背的撒手锏,一旦使出,官家就會全面被動!當然,趙禎也絕不會讓局面走到這一步。

“你說的有些道理。”定定心神,趙禎緩緩道:“不過寡人確實心有疑慮,”頓一下道:“其實之前,我是很看好宗實這孩子的,但二股河的事情,讓我大為疑慮。如果此事查實,那他平時在寡人面前的表現,便都是假象,試問我怎能放心立為太子呢!”

“原來如此……”韓琦點點頭道:“官家的顧慮,也是有道理的。但微臣敢以身家性命作保,慶陵郡王絕不是那種人!”

“寡人當然相信相公的眼光。”趙禎笑笑道:“但是國本大事,由不得我不慎重,也請你體諒。”

“……”韓琦沉吟許久,低聲道:“不立太子也可以,但請官家將慶陵郡王與其他皇子區別開來,以安群臣之心!”

“可以,”趙禎點點頭道:“我讓他知宗正寺,你看可好?”

“此非朝廷盛典也。”韓琦一字一句道:“還是讓他知開封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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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六二章 你有張良計,我有過墻梯 (下)

福寧殿中,氣氛墜入冰點以下。

胡言兌幾乎驚掉了下巴,這韓琦實在是……太兇橫了,竟敢如此欺凌聖上!

他不禁擔憂的望向官家,只見趙禎惱火的盯著韓琦,韓琦竟也毫不示弱,面無表情的與官家對視!

空氣幾乎要凝滯,就這樣過去了最漫長的盞茶功夫,趙禎終于艱難的點頭。

“老臣遵旨,老臣告退。”見皇帝點頭,韓琦立即起身道:“不打擾陛下清修了!”

“去吧……”趙禎偏過頭去,不再看他。

待韓琦出去,趙禎才將拂塵重重一揮,面前矮幾上的茶壺茶碗,便被砸了個稀爛。濺起的碎瓷片,劃過皇帝的面頰,留下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

胡言兌一下就流下淚來,卻不敢立馬叫人,自個上前仔細查看一番,見無大礙才松了口氣,抹淚道:“官家可得保重聖體啊,真覺著生氣,把他攆出京城去就是了!”

“他們如今已是尾大不掉”,趙禎接過胡言兌手中的白巾,按在面頰上,目光晦暗道:“宗實一黨狼一群狗一窩,要是沒有他這個帶頭大哥在,只怕要狗急跳墻的……”

“不會吧……”胡言兌大驚道:“他們敢爾?”

“他們有什麼不敢做的?”趙禎幽幽道:“你忘了當年郭皇后是怎麼死的?忘了慶歷八年正月那次……”

胡言兌不禁悚然,郭后暴死自不消提,單說十四年前那個正月十八深夜,崇政殿親從官顏秀、郭逵、王勝、孫利共四個人,沒有任何先兆,突然暴。他們穿越宮墻,直入皇帝的寢宮內院福寧殿,快到大門時,才遇到了阻攔!

阻攔他們的不是大內侍衛……那天晚上大內侍衛們竟然集體開小差去了……而是福寧殿的宮女太監。幸虧曹皇后出身將門,臨敵鎮定,指揮他們拖住了刺客,為侍衛趕來爭取到時間。

大內侍衛一到,三名刺客當場斃命,剩下一人沖出包圍圈,邊戰邊退,一直退到宮城北城樓上,居高臨下,憑狹窄的樓道口頑抗。

那廂間,趙禎已經知道刺客是他最親近和信任的親從官,這讓他難以置信,于是幾次下令留活口,企圖從最后一名刺客王勝口中,得到行刺的原因和背后指使者。

然而,圍攻王勝的侍衛官兵,竟然無視皇命,在擒獲王勝后,又當場肢解了他!

王勝一死,活口全無,刺殺皇帝這樣一件天大的事,竟成了無頭之案!

此案疑點重重,匪夷所思,沒有里通外合,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而且事后刺客全數滅口,分明是有人存心讓其變成死案,沒法追查!

更讓人匪夷所思的是,事后的調查結論——卒不知其始所謀!

沒人知道這件事是由誰主使,由誰發起的。查來查去也沒查清楚,只能把宮里宮外的責任官員換了個遍,便不了了之了……

胡言兌知道,事后官家又暗中追查了數載,也只能查到是身邊人所為,但因為證據不足,也無法說出具體是誰。然而此案和郭后暴斃案,就像兩團陰云,一直籠罩在官家心中,令他愈加沒有膽色。

趙禎幽幽一嘆道:“寡人還是那句話,我不想當齊桓公,我要善始善終……”

“可經過這一場”,胡言兌輕聲道:“韓琦已經明白大官的心意,知道你不會選宗實的,只怕會狗急跳墻。”

“所以我答應了他的條件。”趙禎低聲道:“知宗正寺滿足不了他們的胃口,只有判開封府能把他們安撫下來,再爭取一年時間。”

“只怕得不償失……”事已至此,胡言兌也不能再裝傻充愣了,低聲道:“只怕弄假成真啊,大官!”

“當然極有這個可能”,趙禎突然露出一絲笑意道:“但如果陳仲方的腦袋,沒有被柴禾糊上,他肯定知道該怎麼做!”

見官家心有定計,胡言兌放下心來,輕聲道:“無論如何,大官要注意安全……”

“不要太過擔心”,趙禎笑道:“有狄漢臣父子把守大內,寡人的安全不成問題!”

“還是小心的好,小心駛得萬年船。”胡言兌輕聲道:“老奴建議,從今日起,加強宮中戒備。”

“嗯,也好。”趙禎點點頭,沒有反對。

落雪無聲,韓琦進去福寧殿時還沒下雪,此刻天地間卻一片白茫茫。

皇帝摔碎茶碗的一瞬,已經走到殿外的韓琦似有所覺,他緩緩立住腳,卻半晌也不敢回頭,最終深深一嘆,邁步往外走去,每一步都留下一個深深的腳印。

身為大宋首相,韓琦被恩賜在禁內乘雙人抬輿。所謂抬輿,就是一把前后有轎桿的椅子。像這樣的雨雪日子,抬輿上還加了簾子。福寧宮門外,抬轎的小黃門看到韓相公出來,趕忙把抬輿扛過去。

韓琦卻視而不見,自顧自的冒雪往禁門走去。小黃門們可不敢怠慢,趕緊抬著轎子跟在后頭。

雪花落在韓琦的臉上、眉上、睫毛上,須臾便全成了水珠,看上去像是滿臉的淚水。從天聖二年中進士至今,韓琦已經在官場三十七年。這近四十年間大起大落不知幾凡,經歷過西北戰場的失敗、慶歷新政的絕望后,他自以為已經心如鐵石,不知恐懼為何物……

然而此時此刻,韓琦分明感到了徹骨的寒意,連牙根都在微微打顫,整個人都被無邊無際的恐懼淹沒了!

他竟然威脅起了皇帝!而且是在位四十多年的大宋天子!

縱觀史書,一千年來敢干這種事兒的,不會超過十個人,其中最有名的是曹竟然成了大宋朝的曹操……”韓琦嘴角一陣陣抽動,有些神經質的低聲嘀咕道:“可不然又能怎樣?你竟然想要選別人,那也怪不得我以命相搏了!”說著表情又有些放松道:“還好,大宋朝有不殺士大夫的祖訓在,我這條老命丟不了,最多就是去儋州度此余生唄。”

自信心一點點重回身體,韓琦漸漸挺直了腰桿,他又恢復成那個睥睨天下的韓相公:“既然如此,有何不能放手一搏的?哪怕轟轟烈烈一敗,也好過不戰而退!”

想到這,韓琦的步伐堅定起來,大踏步的往政事堂走去,他走得如此之快,以至于兩個小黃門要小跑才能跟上。

聽到身后的腳步聲,韓琦突然醒悟過來,自已一時心神失守,竟把心里話說出來了。他倏地站住腳,回頭盯著兩個小黃門,和藹問道:“你們方才都聽到了麼?”

小黃門們趕緊搖頭,表示啥都沒聽到。

“要是聽到半個字,你們就等死吧!”韓琦淡淡威脅一句,轉身進了政事堂。

一進了值房,韓相公才感覺要被凍僵了。長隨忙將炭盆燒旺,又端來熱參湯,好一會兒韓琦才暖過來,便命人將舍人院知制誥沈遘和檢正中書吏房公事韓縝叫來。

“阿嚏……”韓琦披著毯子還打噴嚏,但不影響他發號施令:“官家有旨,任命慶陵郡王為開封府尹,你們趕緊擬制的擬制,走程序的走程序,不得有誤!”

“是。”兩人強壓著興奮應一聲,韓縝終是忍不住道:“相公,這麼說,王爺的太子之位,已經是板上釘釘了?!”

沈遘雖然沒說話,卻也是一臉的震撼。

也難怪他們震撼,因為這個看似普通的官職,自從后周的柴榮開始,幾乎每一位帝國接替人,在正式繼位之前,都擁有這樣的一段履歷。以至于人們都把當上開封府尹的皇子,幾乎看成理所當然的一國儲君!

之所以是幾乎,是因為還差了那麼一點點,如果判開封府的同時,再封晉王,那才是理所當然的太子!

只是趙宗實身上還背著二股河的案子,郡王的爵位能不能保住還兩說,韓琦臉皮再厚也沒法替他求封親王,更別說是晉王的封號了!

“不要高興太早,慶陵郡王還不是晉王,更不是皇太子!”韓琦臉上殊無喜色道:“你們把我這個意思傳達下去,告訴那幫子蠢貨,誰敢得意忘形,老夫捏爆他的卵蛋!”說著對沈遘道:“你趕緊去擬制吧。”

沈遘知道,相公還有話對韓縝說,便知趣告退。

待房中只剩下韓縝,韓琦沉聲道:“回去跟你哥哥說,要盡快把二股河的案子了結,還王爺清白。得是清白之身才談得上加封啊!”

“聽我兄長說,案子有些麻煩,主要是文彥博那廝盯得緊”,韓縝輕聲道:“想要做手腳,實在難上加難……”

“這老匹夫!”韓琦恨恨的一捶桌面,他這輩子最后悔的,就是辛辛苦苦把富弼擠走,卻又傻了吧唧的把文彥博弄來。說自找苦吃都是輕的,簡直是自尋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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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六上章 凱旋(上)

集賢相簽押房內,文彥博正在對著棋盤,和自己下棋。聰明人總是可以忙里偷閑,不會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

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侍立在一旁的長隨,趕忙轉頭看去,便見文相公在政事堂的頭號親信呂公弼,一臉惶恐的出現在門口。

“相公,大{一代天驕吧}事不好了!”呂公弼沉聲道。

文彥博還在那舉棋不定,好一會兒才落下一粒黑子道:“什麼事讓寶臣老弟慌成這樣?”

“剛剛得到的消息”,呂公弼嘶聲道:“官家要任命慶陵郡王為開封府尹!”

“哦。”文彥博微微點頭,又拿起一粒白子,問道:“封親王了麼?”

“那倒沒有……”

文彥博啪地落子道:“那你著什麼急?”

“趙宗實當上開封府尹了,相公!”呂公弼恨不得把他的棋盤掀了,火燒火燎道:“這可想來被視為東宮轉階養望之位啊!”

“哦。”文彥博落下白子,好整以暇道:“這麼說,包拯歐陽修都要當太{一代天驕吧}子了?”

“這……”呂公弼苦笑道:“這都啥時候了,相公還抬杠?他們不過是臣子,能一樣麼?”

“難道趙宗實不是臣子?”文彥博這才抬起頭來,目光炯炯道:“官家給他個差事而已,犯得著大驚小怪麼?”

“只怕百官不會這麼想。”呂公弼苦澀道:“他們會認為,這是官家承認了趙宗實的儲君地位!”

“他們怎麼認為很重要麼?就算不這樣認為,也一樣會為趙宗實爭”,文彥博語帶嘲諷道:“與其如此,何必給他們塊狗骨頭,讓他們消停消停呢?”

“相公的意思是?”呂公弼終于被文彥博強大的自信所感染,漸漸鎮定下來道:“趙宗實的太{一代天驕吧}子之位,還不是板上釘釘?”

“不錯,早先韓相公去福寧殿面聖,出來時失魂落魄,據說還喃喃自語,說自己竟成了大宋朝的曹操之類……”文彥博緩緩起身,示意呂公弼轉到茶幾旁坐下,輕言細語卻又字字如驚雷道:“可見君臣交談絕不愉快,我估計韓武夫八成是對官家用強了,才讓說好的知宗正寺變成了判開封府。”

呂公弼先是被文彥博的話,驚得面無人色,旋即想到文彥博不聲不響,居然把韓琦盯得這麼緊,不禁暗嘆,韓老賊這次真遇到對手了,想不到我們文相公時隔多年,在宮里的人脈還是那麼強!

“有人說過一句話,我覺著很有道理,欲使其滅亡,先使其瘋狂。”文彥博面露蕭索之色道:“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韓琦這樣作死,不用我動手,老天就把他收了去了……”

“相公的天”,看他一臉欲求不滿的樣子,呂公弼咽口吐沫道:“指的是官家吧?”

“你若以為官家良善可欺,就大錯特錯了!”文彥博搖搖頭道:“趙宋得天下百年,經開國二聖的苦心設計,朝堂之上、架床疊屋,甚至不惜釀成冗官之患,也要保證一件事——那就是這大宋朝真正說了算的,只有皇帝一人而已!所有人的權力都來自皇帝,誰也無法真正為患!韓琦說自己是曹操,那純屬不自量力,自尋死路……”

“何況官家是四十多年的老皇帝了,早對如何運用皇權稔熟于胸,又豈會陰溝里翻船?”文彥博呷一口茶,接著道:“之所以會出現如今的局面,一是他的性格和修養使然。官家雖然知道自己手握無上權力,卻從不肯輕易使用。他總喜歡躲在一邊,讓對手盡情表演,直到天下人都覺著,官家收拾他是理所應當,不收拾就要出大{一代天驕吧}事時,才會遞出溫柔一刀,卻也不會把人一刀砍死。因為官家特別在意自己的名聲,所以總是點到即止,拖拖拉拉淋漓不盡,叫人好生憋屈。”

“撲哧……”呂公弼忍俊不禁道:“教你這樣一說,感情韓琦和咱們耍了半天,都成了猴戲。

“你以為呢?”文彥博翻翻白眼道:“再者,官家也確實不好對趙宗實下手,你知道為什麼嗎?”

“趙宗實的名聲太好,聲望太高,加上他那死鬼老爹的經營,已是尾大不掉唄。”呂公弼道。

“還有一個原因”,文彥博低聲道:“真宗皇帝曾把趙允讓接進宮去,后來生了聖上又送出來。所以朝野一直認為,天家欠濮王一個皇位。結果當今又子嗣艱難,父債子償天經地義,因此應當把皇位傳給趙宗實,以了卻這段因果。”

“這,這理由有些兒戲了吧?”呂公弼難以置信道。

“人的心思是很微妙的,如果趙宗實實在不堪,或者有比他強之百倍的人選倒也罷了。”文彥博道:“但是偏偏趙宗實這些年來的表現,完全符合他們理想中的君王形象,反倒是銳意進取的趙宗績,讓他們隱隱不安。于是這個理由便被堂而皇之提出來,成為他們支持趙宗實的借。!”

“那該怎麼破?”呂公弼問道。

“讓趙宗實不斷犯錯!犯了錯才好發落他!”文彥博沉聲道:“有道是‘做多錯多,不做不錯。’之前他光說不練,自然沒有錯處可尋。后來官家派他到河北路查空額,他為了立功,把河北路的大小軍官全都關在府衙里,險些餓死人。還鬧得邊境不寧,他哥哥也死在了大名府。”

“他主持修造的二股河工程更不用說,別看現在鬧成這樣,其實老鼠拉木锨,大頭在頭后呢!”文彥博冷笑道:“官家用這兩個差事,便試出了他急功近利、不肯實心用事的毛病,此番又讓他判開封府,你還不明白是何意麼?”

“我明白了,別的皇子當這個府尹,是為了養望歷練”,呂公弼恍然道:“但這趙宗實的聲望已經到頂了,再怎麼樣也白搭。官家讓他當這個府尹,是要給他犯錯的舞臺,好名正言順的叱責他,發落他!”

想到這,呂公弼不禁毛骨悚然道:“實在是太……太工于心計了!”

“其實官家也好,我也好,甚至包括韓相公”,文彥博突然笑道:“我們都是跟著你父親學的,那才是真正的權謀大家呢。”

呂公弼這個汗啊,不禁苦笑道:“這不值得誇耀吧?”

呂公弼放下心來,吃了半盞茶,又問道:“若是趙宗實一直不犯錯怎麼辦?”

“自有人幫他犯錯。”文彥博淡淡道:“昨天官家的詞頭下到了舍人院,命開封府少尹陳希亮出知齊州……”

“哦?”呂公弼不禁搖頭道:“中旨任命官員不合規制,何況那里如今是他們的要害之地,他們怎麼會讓陳希亮去齊州呢?恐怕沈知誥會封還詞頭吧?

“那王安石也會封還今天這道的!”文彥博笑道:“寶臣,這下明白官家不是紙糊的天子了吧?”

“嗯。”呂公弼點點頭,兩位知制誥一邊一個,如果韓琦想讓趙宗實順利當上開封府尹,就必須在陳希亮出知齊州一事上作出妥協,否則大家就同歸于盡。而官家之所以煞費苦心的將陳希亮放到齊州,一是為了讓他嚴查孫啟功的案子,二是讓陳恪放開手腳,好生給趙宗實添添亂子!

“不過擠兌趙宗實只是吧。”呂公弼想一想道:“還得讓東平郡王趕快返京!”東平郡王是趙宗績的封爵。若是久困江西可就萬事皆休了……”

“不錯。”文彥博笑著點點頭,從袖中掏出一封信道:“這是朱處約的來信。”侍御史朱處約乃是文彥博的老部下,虔州戴小八叛亂后,便被派往江西任轉運使,配合趙宗績和孫沔平叛。

呂公弼掏出信瓤一看,只見上面說,趙宗績和孫沔率軍抵達虔州時,因為軍隊對這趟差事有抵觸情緒,是以士氣低下,在虔州城修整了兩月……這也是之前風傳他們遇到麻煩的原因。

但這兩個月里,趙宗績並沒有閑著,他積極了解當地情況,與地方豪紳接觸,並采納了瑞金縣主簿李仲通的建議,對虔州亂匪進行拉攏分化。為此趙宗績甘冒奇險,只帶了李仲通和數名隨從,像游山玩水一樣進入虔州大山,找到當地土匪頭子劉右鶻、石門羅的山寨拜訪。

兩人對他的到來都震驚無比,趙宗績卻像見到老朋友一樣,和他們談天說地,飲酒作樂,當然也剖析了他們的未來。大家相處的很是愉悅,不知不覺間天就黑了,趙宗績當晚居然留宿在山寨中,坦然高臥,直到第二天天亮。

天亮后,一切都解決了。他的膽量和氣度讓劉右鶻、石門羅折服,兩人與他歃血為盟,立誓歸順。趙宗績自然也保證他們的未來。

立誓后,兩人派兵護送趙宗績回瑞金縣城,之后的事情就和廣西如出一轍了,二人接受招安后,得到趙宗績大膽任用,在他們的配合下,養精蓄銳兩個月的官軍大舉出擊,一舉消滅了戴小八的主力。戴小八逃到深山,為劉右鶻所殺,虔州鹽匪之亂,基本宣告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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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六上章 凱旋(中)

呂公弼一邊看著信,一邊拍案道:“東平郡王真如冠軍侯轉世啊!”

“呵呵,”文彥博呷一口茶,捻須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老夫是不贊成這樣冒險的,”話雖如此,卻不禁露出微笑道:“不過還真像霍去病呢……”

兩人相視一笑,思緒都回到千年前……兩次河西大敗之后,匈奴的渾邪王和休屠王決定投降大漢。漢武帝不知真假,命霍去病前去受降。誰知他人還沒到,匈奴人的軍隊卻開始嘩變,渾邪、休屠兩王也舉棋不定。結果霍去病僅帶領了幾個親兵,就沖過了黃河,直抵匈奴人的王帳,命令兩個匈奴王平息叛亂!

千年以降,人們都無法想象,霍去病當年是何等勇氣敢只身犯險,要知道他可是害得匈奴人‘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的罪魁禍首,匈奴人很有可能殺掉他或者扣押他!

然而霍去病居然就鎮住了近五萬個匈奴人,帶著他們回到長安……

雖然趙宗績的對手和霍去病的對手,遠遠無法相提並論。但是如今也不是那個漢人雄風正勁的年代,在這個整體萎靡的文弱之世,趙宗績的舉動亦需要不遜于霍去病的勇氣和智慧!

這確實是一個不同以往的趙氏子孫!

從追慕千年的思緒中回過神來,呂公弼才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怎麼之前一點都沒聽說過?”

“自然是被樞密院壓住了。”文彥博淡淡道:“西府之中,大都是韓琦的親信,把消息壓上個把月,並非難事。”

“看來他們是想等趙宗實成為儲君再說。”呂公弼恍然道。

“不錯,”文彥博點點頭道:“但事已至此,你把這個消息散布出去,他們也不會再捂蓋子了。要不了多久,官家便可名正言順的將殿下召回京城了!”

文彥博說的一點錯都沒有,三天后的早朝上,樞密院便上奏,戴小八已經授首,虔州鹽寇之亂基本平定。

官家聞言大悅,問諸位相公該如何封賞。

王拱辰道:“些許叛亂,纖芥之疾,派東平郡王和孫沔率大軍前去,本就有殺雞用牛刀之嫌,現在若是大肆封賞,只怕會讓百姓以為官家不公!”

“王樞相此言差矣。”文彥博大搖其頭道:“所謂善戰者無赫赫之功,此次虔州鹽寇叛亂,若是換一個人平定的話,恐怕就是寇匪合流,勢大成患的局面。當初在廣西和交趾作戰也是如此,如果不是東平郡王智謀高超、魅力超群,收復了廣源州的蠻族,使他們為朝廷所用,同時又剪去了交趾人的爪牙,那些兇蠻的交趾人,怎可能這麼快就臣服?若是沒有東平郡王在,恐怕朝廷要多花上千萬兩銀子,多調集幾十萬大軍,也未必有今日之效。”

“這兩場都是平定內亂之戰,不是為我大宋開疆拓土的。功勞大不大,不看仗打得大不大,斬獲得多不多,而是要看結束的快不快,避免了多少損失。所以微臣認為東平郡王有社稷之功,上次之賞太薄,這次正好補齊。”

文彥博這樣一說,別人竟一時無法反駁,趙禎深表贊同的點頭道:“不錯不錯,依文相之見,應該如何賞賜?”

“自古以來,軍功最重!不賞何以固山河?”文彥博沉聲道:“老臣以為,錢帛之外,應當進爵一級!”

“萬萬不可!”幾名大臣同時喊道。趙宗績現在已經是郡王,再進一級就是親王!開什麼玩笑!

“有何不可?”文彥博冷冷望著吳奎道。

“這……”在文相公冰冷的注視下,吳奎感到了面對韓琦時的壓迫感,縮縮脖子道:“慶陵郡王……才是郡王呢……”

“這有何相干?”文彥博沉聲問道。

“呃……”吳奎想說,你不能讓他爬到未來儲君頭上啊!但是打眼一看,便見韓相公微微搖頭,只好把話頭硬咽下去:“倒也不相干……”

“五殿下這個親王,是人家在戰場上一刀一槍換回來的。”文彥博睥睨著朝堂,大聲道:“誰要是眼紅,也去沙場上走一遭,要是也能凱旋而歸,我文彥博一樣替他去爭!”讓他這麼一說,趙宗績封親王,竟似是板上釘釘了!

韓琦不說話,朝堂上一片寂靜,官家便淡淡道:“就依文相之言吧!”

見這回真是板上釘釘了,滿朝文武的表情精彩極了……有吃驚、有迷惑,有氣憤、有深思。

下朝回到簽押房,吳奎埋怨韓琦道:“相公為什麼不讓爭了?”

“閉上你的鳥嘴!”他生氣?韓琦更氣炸了肺,一下摔碎了常用的茶壺,咆哮道:“你個蠢貨還有臉說!你說趙宗績就好了,干嘛要扯到王爺身上?!”

“我……”吳奎眨著懵懂的眼睛,惶恐的看著憤怒的韓相公。

“如果文彥博抓住話頭,問你殿下有何功勞怎麼辦?他要是攀扯到二股河的案子怎麼辦?”韓琦惡狠狠的盯著他道:“你讓殿下顏面何存?威信何存?!殿下的大事就是讓你們這班蠢材壞掉的!”

吳奎被訓斥的低下了頭,他這才意識到,原來局面並非想象中那樣大好,韓相公更多的是虛張聲勢……

“難道就眼看著趙宗實當上親王?”待韓琦消了火,吳奎才小心翼翼的問道:“這樣殿下豈不在他之下?”

“不把二股河的案子解決掉,就永遠是這樣的局面!”韓琦咬牙切齒道:“說起來,我還是小瞧了文彥博,這老貨對勢的把握已臻化境,面對這樣的對手,永遠不該把勢用老!”

韓琦已經開始后悔,那日跟官家攤牌了。所謂底牌,威懾力最大的時候,往往在打出去之前,一旦打出去了,反而會讓自己束手束腳……

“這次算是讓那廝贏了一招,”韓琦深深一嘆道:“來日方長,我們再扳回就是……”

但文彥博顯然不是那種見好就收的君子,一旦讓他得手一招,接下來便是綿綿不盡的后手!

在下次朝會上,他又提出,希望以郊迎大禮,迎接目前還是郡王的趙宗績凱旋。

這下韓琦也忍不住了,出列道:“文相所言匪夷所思,當年你平定貝州王則之亂,朝廷可曾以郊迎大禮迎接?”

貝州王則之亂,算是這幾十年第二大的內亂了,第一大的是儂智高之亂,當時整個嶺南都淪陷了,所以狄青平定叛亂后,享受到了天子郊迎的厚禮。不過文彥博平定貝州之亂后,可是安安靜靜回京的。虔州戴小八之亂,在群臣心目中,顯然無法與貝州之亂相比,何況趙宗績已經得了親王的頭銜,再享受郊迎大禮的話,確實說不過去。

“若只是東平郡王凱旋,韓相公這樣說倒也罷了。”文彥博卻成竹在胸道:“但是韓相有所不知,滇王也要入京朝見,如今已經與東平郡王匯合一處。這是大理歸附后,他首次進京朝見,且大理為大軍平定廣西出了大力,于情于理,合該以郊迎之禮待之。”

韓琦一聽,心中一凜,為了給趙宗績造勢,這幫人真是無所不用啊!竟把段思廉拉來充場面!他自然知道滇王段思廉欲進京朝貢之事,聖上已經恩準了數月,卻遲遲不見動身,原來是等著和趙宗績同行!

“郊迎滇王合該如此。”見韓相公失神,尚書禮部侍郎胡宿趕緊頂上道:“但是迎接凱旋是軍禮,這跟迎接藩王的賓禮不是一回事兒,豈能一概而談?”

“胡侍郎此言差矣。”文彥博這邊,也站出了如今翰林學士馮京……這位‘兩娶宰相女,三魁天下元’的馮狀元,可謂大宋朝的人尖子。之前因為他岳父富弼在朝,為了避嫌,一直在地方做官。富弼丁憂后,趙禎便在第一時間將他召了回來,這里面有他岳父的面子在,但也跟官家對他的好印象分不開。

只聽他朗聲道:“開寶八年,武惠王滅南唐而返,同行的還有來汴京朝見的吳越王,當時太祖皇帝以郊迎大禮待之,倒也沒有人說,軍禮和賓禮不能並行!”武惠王就是曹彬,當然這個王爵是追封的。

“這……”在大宋朝,祖宗法度就是天,人家舉出了太祖的例子,胡宿登時無語。

“郊迎也可以,但是官家乃是君父,斷無出迎兒子的道理。”好在這時韓琦回過神來道:“臣懇請,由慶陵郡王、判開封府趙宗實,代天子郊迎!”

韓相公此言一出,文彥博不禁心下一沉,暗道這老鬼果然不能小覷,竟在這麼短時間里,便想到了化解之道,還反將我一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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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六上章 凱旋(下)

要是真按照韓琦的餿主意,那趙宗實就會喧賓奪主……如今汴京百姓便以“太「※」子爺,來稱呼這廝了,若再讓他代天子郊迎,豈不會更會坐實了這種印象?

歸根結底,文彥博之所以如此執著于盛大的排場,就是要向百姓和百官隆重推出趙宗績,豈能讓趙宗實搶了風頭?

“慶陵郡王自當出迎……”文彥博微微沉吟,搖動毒舌道:“但想代天子郊迎,分量實在太輕了些。”

此言一出,舉殿嘩然。

趙宗實可就在殿上,登時一張臉憋得通紅,心下大恨道:“將來等我上位,必要將這老鬼折辱一萬遍啊一萬遍!,

“文相此言大大不妥!”主憂臣辱,登時有知諫院韓絳出列,憤怒指責文彥博道:“慶陵郡王乃是東平郡王的兄長,且德高望重,為朝野誠心擁戴,他若沒有資格代天子郊迎,不知誰還有?他若分量不夠,不知誰的分量夠?”說著不禁語帶諷刺道:“難道是文相你麼?”

“呃……”文彥博尋思一下點頭道:“我也算其中之一吧。”

許多大臣登時忍俊不禁。

馬上有御史周德易出列,彈劾文彥博狂言浪行、君前失儀。

趙禎卻不在意道:“文相公說的都是實話,怎麼算得上狂言呢?若是宰相都不能講真話,那豈不太可怕了?周卿家且退下。”

無論如何,讓文彥博這一攪合,趙宗實獨自代天子郊迎的事兒算是黃了。最后官家重拾和稀泥神功,命宗實、宗諤、宗佑三兄弟為副使,文彥博為正使,代天子郊迎。

見糧食里被摻了沙子,韓琦雖然心有不甘,但碰到文彥博這個沒節操的,他還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不禁萬分懷念起那個hòu道的富相公來,你說人和人的差距咋就這麼大捏?

下朝后,陳恪便趕回家中,倭女們恭迎多時,齊齊問安。

“還好還好。”陳恪今日心情極好,大笑道:“提心吊膽的日子總算過去了。”

阿彩趕緊為他除下朝靴朝服,換上居家的道袍,用已經純熟的漢話道:“夫人和舅老爺他們,已在后院開席多時了。”

“真是不仗義啊。”陳恪笑著,便往后花園走去。今日小妹邀請蘇轍夫婦來家中賞雪,只見后園中亭臺樓閣,一派銀裝素裹,暖亭之內卻有輕歌曼舞,只聽杜清霜那天籟之音唱道: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這首詩是蘇子瞻的新作,月前他赴陜西鳳翔府任簽判。蘇轍送至澠池而別,這首詩為答蘇轍和韻而作。其實上輩子陳恪便讀過這首感人生之渺小,嘆生命之短促,哀生活之坎坷,冇悲道路之崎嶇的古詩。

但今日聽杜清霜唱起來,他突然領悟到詩中的深意,眼前似乎看到一幅夢境般的無涯圖景;茫茫雪原上,隱約可見一只飛雁指爪的痕跡,這就是人生留給人間的印記嗎?這隱約的痕跡,很快就會消失的……

蘇軾這個樂天派,骨子里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悲觀主義者,所以他才會一直勸自己,趙宗實乃天命所歸,不要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但今天陳恪卻可以響亮的說一聲,子瞻,你還認為趙宗實是天命所歸麼?!且看我陳仲方把大宋朝引上一條截然不同的大道!

掀開hòuhòu的簾子,一股熱浪撲面而來,進去后暖融融的,眾人笑臉相迎,陳恪渾身感到說不出的松乏舒適。

綺媚兒便忙著替他脫掉hòu重的貂裘,陳恪在主座上坐下,才見小妹和蘇轍坐在桌邊端著熱茶下圍棋,史氏挺著大肚子,倒跟柳月娥聊得熱乎,見陳恪進來,笑道:“這暖亭里不生爐子竟也這麼暖和?”

小妹落子笑道:“我們家這位老爺,那是一頂一的會享受呢!這地下是掏空了,火從下頭走,連墻都是熱的。”

“這可不是我搗鼓的,是崔白崔大師,他給宮里設計過房子,才懂得這法子。”陳恪擺個舒服的姿勢,對蘇轍道:“真是羨慕你,不用大冬天的早起上朝。”

“你這話就不hòu道了,咱倆換換你答應不?”蘇轍翻白眼道:“我現在是度日如年啊。”

“不要著急。”陳恪笑著安慰道:“官家讓你到館閣讀書,一是保護,二是儲才。這會兒不是咱們施展的時候,你沒見我也半閑不淡的麼。”

“知道是一回事兒,但一天天熬日子,又是另一回事兒。”蘇轍苦笑道:“萬一等上個二三十年,咱們豈不空白了少年頭?”陳恪盜版岳飛,送給狄青的《滿江紅》,如今已是婦孺皆知了。

“就算熬個二十年,你也才四十歲,”陳恪睥他一眼道:“還是年華大好呢。”

“二十年……”蘇轍登時有把棋盤吃下去的沖動。見男人們說正事,小妹便把棋子往盒里一丟,搖頭道:“哥哥的棋越來越臭,我還是去跟嫂子玩去。”

“不會那麼久的。”待小妹離去,陳恪這才不逗他,微微笑道:“最多一兩年罷了,就是你施展拳腳的時候了!”

“什麼意思?”蘇轍眼前一亮。

“呵呵……”陳恪當然不可能告訴他,在自己記憶中,趙禎已經快到壽限了。但依然有他的說辭。只聽陳恪壓低聲音道:“殿下這次回來,官家必然要重點栽培了,最多幾年功夫,他的地位穩固了,到時候東宮開府,你必然是太「※」子賓客之一……”

“儲位已定了麼?”蘇轍一顆心都要窒息道:“我怎麼聽說,趙宗實已經是儲君了?”

“開封府尹算什麼儲君?就算不說包大人、醉翁,當年秦王趙廷美也當過開封府尹的……”陳恪不以為然的笑道:“如果官家真想立十三為太「※」子,現在兩年之期已到,順理成章就立了。又何必費盡心機搞出個大兇之年,再拖上一年?”

“官家為什麼看不上趙宗實?”蘇轍皺眉問道。趙宗實聰敏好學,寬hòu仁德,禮賢下士,勤儉克己,因此在百官中名聲極好。蘇轍實在不明白趙禎為何會看不上他。

陳恪向來不願自家兄弟于此中牽扯太深,那是斷無一點好處的。但蘇轍已經在斗爭中犧牲了,于情于理都不該瞞他了。

“他是禮賢下士不假,但他聯絡的都是些大人物,于他攀龍附鳳有益,這不是結黨營私是什麼?官家法眼如炬,斷不會讓這種惟知追逐虛名、邀結人心的偽君子當上太「※」子的。”見蘇轍似信非信,陳恪只好又道:“更重要的是,官家是立意改革了,你非但沒因那篇文章獲罪,反而得中四等,就是最好的證明。你想如果趙宗實當上皇帝,他身邊狼一群狗一窩的舊臣恩主,能革誰的命?”

蘇轍這下信了,重重一嘆道:“聖心若斯,實乃萬民之福啊……”

“所以呢,你安心在家讀書,靜待時機即可。”陳恪笑道。

“那你呢?”

“我?”陳恪苦笑一聲道:“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官家一把陳希亮爹從開封冇府調走,陳恪就知道,自己該干什麼了。

隔了好幾條街的王安石府上,一家子也在賞雪,歡聲笑語中,卻不見王雱的身影。

不過大家也習以為常,因為王雱體弱多病,受不得寒氣,到了冬天更是窩在屋里足不出戶。

王雱書房「※」中,hòuhòu的門窗隔絕了外界的聲響,清峻絕倫的病公子,盤腿坐在炕上,與豪俊無雙的章敦對坐吃茶。

“不容易啊,總算是看到希望了。”回想起這些年來的艱難險阻,章敦那張總是陰沉的俊臉上,露出欣慰的笑道:“實在是可喜可賀。”

“咳咳……”王雱卻殊無喜色道:“值得這麼高興嗎?”

“怎麼不值得?”章敦皺眉道。

“首功之臣是陳恪也就罷了,誰讓他到王爺身邊最早呢?可文彥博那廝竟后來居上,成了力挽狂瀾的英雄!”王雱咬牙道:“這讓我們一下子相形見絀,你說有什麼好高興的?!”

“那時的情形有多危急?就連你都說,這下子回天乏術了。放眼大宋朝,除了文彥博,還有誰能挽狂瀾于既倒?再沒有任何人能做到了!”章敦大搖其頭道:“當時文彥博突然反戈,你也是大喜過望,連說了十幾個“沒想到,吧?”

“一碼歸一碼。”王雱眉頭緊皺道:“我知道,沒有文彥博必輸無疑,可是對我們來說,殿下登基不是目地,我父親宣麻拜相才是!”說著壓低聲音道:“文彥博靠的是洛黨,若那幫子以正統自居的腐儒上位,哪還有我新學黨人的立足之地?”

“元澤,現在不是起內訌的時候吧。”章敦沉聲道。

“你當我是什麼人了?”王雱面露怒意,趕緊用絲絹捂住嘴巴,劇烈的咳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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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4 14: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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