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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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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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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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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8 00:54:0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章

  「少主,就穿這件去天壽節觀禮如何?」紫瑞捧著一身緋紅的軟綢襦裙送到神容面前。

  神容坐在房中,隨口應了一聲,並沒有看,似在沉思。

  紫瑞看了出來,想起她那日出去一趟回來後便時常這樣了,小聲提醒一句:「郎君已在外面等著了。」

  神容回了神,這才起身更衣:「就這個吧。」

  天壽節到了,今年要比去年熱鬧許多。據說為了慶賀國中太平,聖人准了幾個外邦進賀的舞樂伶人團在東市表演,整夜不歇,以示與民同歡,城中的高官權貴自然或多或少也會前去觀禮。

  她本已忘了這事,是長孫信提及,才記起來。

  紫瑞給她換上衣裙,收束起高腰,臂彎裡挽上如水的輕紗。

  神容出了門,長孫信果然在門外站著,一襲月白軟袍,似已等了一會兒,看到她便道:「今日你總算不用找理由出去了。」

  神容淡淡一笑,沒說什麼。

  不用去了,山宗已經到了。

  天不過剛剛擦黑,大街上已經熱鬧非常,一盞一盞燈火提早懸掛了起來,城中如在白晝。

  至繁盛東市,四處都是穿梭的人流,連車馬也不得進,只能遠遠就停下。

  神容從車中下來,跟著長孫信穿過人流步行,還沒多遠就有人過來,笑容滿面地向長孫信見禮。

  是城中官宦人家,如今滿城皆知長孫家開礦立下大功,得到恩賞,自然多的是這種過來攀談結交的。

  長孫信一面堆著笑應付,一面手背在後面搖了搖,是怕神容嫌煩,讓她先行。

  神容見狀便帶著紫瑞和東來先行往前,經過街邊一間酒樓,忽見門前站著一身深黛袍衫、氣度翩翩的裴元嶺,領著兩三僕從在後,正朝她招手微笑。

  她走過去喚:「大表哥。」

  「我正等你。」裴元嶺抬手請她同行,一邊往前走,一邊指了一下旁邊的酒家:「我以往與崇君常來這裡,如今卻不知他如何了。」

  僕從護衛們在後擋著擁擠的人群,神容緩緩跟著他的腳步:「要讓大表哥失望了,我只知他已在長安,其餘一無所知。」

      裴元嶺看她一眼,嘆息:「我早懷疑他是身上背了事,畢竟當初也沒見他對你有哪裡不滿,忽就和離棄家,只是沒想到有這般嚴重,竟至於惹出帝王來查。你今日出來,是想在這些權貴當中聽聽風聲?」

  神容看一眼熙熙攘攘的大街,蹙了蹙眉:「恐怕不會有什麼消息。」

  帝王親審,結果也許只有帝王和他自己知道。

  「大表哥在與阿容說什麼消息?」正說著,長孫信追上來了。

  裴元嶺笑了笑:「沒什麼。」

  彼此說了幾句閒話,漸漸走到了一座寬闊的高台下。

  木搭的高台,大半人高,鋪著西域織毯,上方大多是衣著華服的顯貴,旁邊有僕從伺候,三五成群地站著閒談。

  四周燈火輝煌,各坊各街的百姓都湧來了,這高台原就是特地搭來給貴人們觀禮用的,免得他們受擠。

  裴家也有人在上面,神容已看見她堂姊長孫瀾,大約是怕冷,身上還披著件披風,端莊地站著,喚他們:「快上來。」

  裴元嶺當先拾階而上,與妻子說了兩句話,又搭著手,與其他熟悉的達官貴人們互相問候了一番,轉頭時長孫信和神容也一先一後登了上來。

  「阿容,回來這麼久怎麼也不見你人?」長孫瀾過來挽住神容的手,笑著問。

  神容只能說:「有些事忙。」

  剛說完,只聽街頭有人高聲叫了起來:「聖人現身了!聖人現身了!」

  神容一怔,轉頭看去,街上的人已陸續朝聲音來源方向涌去,甚至連這高台上的不少達官顯貴也去了。

  遠處市中一棟角樓上,欄前立著一排禁軍護衛,當中站著帝王年少清瘦的身影,明黃的衣袍在燈火下熠熠生輝,看不分明臉,只看見他親手點了一盞祈福的天燈,放飛上了天。

  而後有宮人舉著托盤奉上,他接了在手,抓著盤中東西抬手灑下,紛紛揚揚如雪的錢幣落了下來。

  下方擠著的人紛紛撿拾討彩,恭維祝賀,歡聲笑語。

  神容看著少年帝王在樓上做完了這些,站了片刻,很快就轉身離去了。

  他還能出來與民同慶,難道山宗的事已了?

  光是這般想著,她便止不住心中緊扯起來。

  帝王親手祈福之後,街頭街尾也接連升起了一片明亮的天燈。

  「阿容,快看那裡。」長孫瀾拍拍她手。

  神容心思尚在游移,隨口問:「看什麼?」

  對面一盞一盞祈福的天燈漂浮在半空,有的高有的低,下方連著繩,拴在地上的木樁上。

  長孫瀾笑道:「那些賣的燈啊,不知會不會有人送燈來,我聽聞近來母親已經給弟弟考慮婚事了,指不定會有人給他送。」

  送祈福的天燈來,若是青年男女間,那心照不宣,就是示好的意思。

  長孫信在旁聽到了,不自在地乾咳:「阿姊怎麼拿我說笑,我對那些才沒興致。」

  說著悄悄瞄一眼神容。

  長孫瀾往那些達官貴人當中遞去一眼,笑道:「你自己看,打從你們上來,不知有多少家有女兒的貴胄朝你看了,你年齡也不小了,往後還要靠你繼承長孫家呢,怎能沒興致?」

  長孫信捏捏眉心,有苦難言,瞟一眼神容道:「說不定是在看阿容呢。」

  長孫瀾想起之前山宗的事,有幾分悵惘,看一眼神容:「也是,如今長孫家聖眷正濃,阿容這裡,肯定也多的是未曾娶妻的兒郎家盯著。」

  神容淡淡說:「我肯定不行了。」

  長孫信不禁一愣:「什麼意思?」

  「不行便是不行。」

  裴元嶺站在長孫信身旁,也看了看神容,她身襲緋紅襦裙,燈火描摹眉目,整個人艷然奪目,確實有很多目光在看她。

  「確實,如今長孫家聖眷正濃。」他忽而道:「對某些人而言怕是難上加難了。」

  神容輕輕轉開眼,知道他在說誰。

  在如今家族最為榮光之際,她卻想著那個被鎖入京最為落魄的人……

  長孫信聽出了一些,朝那頭的權貴們看去,正好見有人拿燈過來,打岔說:「叫阿姊瞧清楚,是個男子,肯定是給阿容的。」

  話剛說完,看見那人走近的身影,他不禁訝異:「二表弟?」

  裴少雍手裡提著盞燈走了過來,看著神容:「阿容,還以為你今日不會來了。」

  他顯然是剛到的,穿著便服,臉上還有被寒風吹出的微紅。

  神容看他一眼:「二表哥這些時日都未曾入宮是嗎?」

  裴少雍聽她開口就問這個,勉強笑了笑:「是。」

  他知道她去過官驛,但也沒說什麼,只當不知道。

  「宮裡……沒什麼事。」他接著說,又笑一下,忽而有了絲安慰的意味。

  宮裡什麼風聲也沒有,山宗被秘密押來京中,結果或許不好。

  神容去看滿街燈火,輕聲說:「沒什麼事或許就是好事。」

  裴少雍無言一瞬,想起了手裡的燈,拎起來:「阿容,我取了盞燈來,叫人替你放了吧,權作祈福。」

  說完遞給了後方候著的小廝。

  一旁幾人都看著自己,他已留意到了,尤其是長孫信,眼神已有些驚愕。

  但對他自己而言,這是難得與神容相處的機會了。

  神容沒做聲,裴少雍看那小廝將燈放了出去,轉頭才發現她沒說話是因為眼睛早已看著街上。

      緊接著就見她越過自己走去了高台邊。

  對街筆行挨著酒肆,玩雜戲的聚集了一圈,混著拉胡琴的,人群裡鑽出拍手的總角小兒,一道高壯身影自其間一閃而過。

  神容站在台邊看著,那好像是胡十一?

  「阿容!」長孫瀾忽然叫她。

  神容回頭,見她手指著天,抬頭看去,那盞裴少雍剛剛命人放了的燈已飛至半空,燈火卻不知何時已滅了一半,上升速度一下慢了。

  就連裴少雍都詫異地向上看了過去。

  緊接著一聲輕嘯划過,燈下盛火的松脂盤應聲脫落,落入下方一人伸出去接的手中,似乎燈籠也破了,燈完全墜了下來。

  神容順著看去,街中洶湧人潮,那人一襲黑烈胡衣利落緊束,扔了松脂盤在地,馬靴踏滅餘火,手上收起只小弩,交給後面站著的胡十一,又從胡十一手裡接過一盞新燈,拎著走來。

  穿過人潮,穿過喧囂,他直直走到高台下,抬頭盯著神容,將手中天燈托起,嘴邊一抹笑:「放我的。」

  周遭似乎有些安靜,高台上有無數雙眼睛在往這裡看。

  神容看著他,一眼之後又看一眼,確信的確是他,俯身伸手接住,聽見心口一聲一聲地跳快。

  人潮種還有人在走來。

  胡十一捧著盞天燈到了台下,黝黑的臉對著高台,大聲道:「奉幽州團練使山宗之命,來給長孫女郎送燈!」

  天燈放在神容腳邊,他鬆手走開,燈便自行飛起。

  後方又走來薄仲,在她腳邊放下一盞天燈:「第一鐵騎,奉幽州團練使山宗之命,來給長孫女郎送燈。」

  而後是龐錄,放下手中燈,聲音略啞滄桑:「第九鐵騎,奉幽州團練使山宗之命,來給長孫女郎送燈。」

  他後面是駱沖,白疤聳動,掛著笑有幾分駭人,放下燈後,口中卻還是依言道:「第十四鐵騎,奉幽州團練使山宗之命,來給長孫女郎送燈。」

  再後方,仍有鐵騎長走來:「第三十九鐵騎,奉幽州團練使山宗之命,來給長孫女郎送燈……」

  一盞一盞燈自神容腳邊放下又升起,燈火流轉往上,將她周身照亮,又轉淡。

  神容在燈火裡看著立在高台邊始終盯著她的男人,對著他嘴邊勾著的痞笑,心已跳麻。

  後方早有人竊竊私語,就連喧鬧的大街上都有人在駐足圍觀。

  長孫瀾看著這一幕,詫異地快要說不出話來:「他……」

  裴元嶺笑了笑:「不認得了嗎,山大郎君啊。」

  他就這樣直截了當,回到了長安所有人的視野,張揚一如從前。

  遠處街頭有震天樂聲傳了過來,表演舞樂的伶人團來了,無數人在歡呼。

  一時間四周擁堵起來。

  神容看見山宗朝她伸出了手,說:「下來。」

  她手裡的那盞燈鬆了,升上空,一手提衣朝台階走。

  台上也喧鬧起來,隨著大街樂聲漸漸鼎沸,台上的眾人終於記起來此的目的,又或許是有心裝作只想看舞樂,紛紛走向台邊,而街上的人在被擠著涌往高台,神容只走了幾步便被堵著了。

  山宗依然朝她伸著手,笑:「我叫你直接下來。」

  神容依稀記起這話他曾說過,在他們一同落入山腹裡,讓她從洞裡跳下去時,他也是這麼說的。

  她瞄一眼左右,紫瑞和東來替她擋著後方。

  趁著擁擠,她伸手遞給他,往他那片燈火昏暗裡下去。

  悠揚胡笛陣陣,眾人如海如浪。

  神容穩穩落在男人的雙臂裡,攀住他的肩。

  長孫信早已在那頭震驚許久,發現擁擠起來,立即來台邊找妹妹,什麼也看不見,只看到人山人海里,神容緋紅的衣裙自眼裡一閃而過,被烈黑身影緊緊牽著,穿出人群而去。

  台邊站著裴少雍,看著那兩個離去的人,從剛才到現在,神容眼裡似乎再無旁人,心沉落下去,如那盞升不了天際的天燈。

  「你沒事了?」暗角裡,神容氣息不穩地問。

  山宗自她頸邊抬起頭,用力抱著她,在震耳欲聾的喧鬧中貼在她耳邊說:「此刻你就是我最重要的事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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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喧囂仍未退去,街市徹夜不眠。

  神容從暗角裡探出身來,燈火映著她的臉,看見了遠處高台附近,長孫信朝這裡找來的身影。

  她回過頭,緊接著就又隱入暗處牆影。

  是被摟過去的,身後是男人的胸膛,山宗一隻手還勾在她腰上。

  「你的事真不要緊了?」暗影裡,她聲音輕輕的。

  「嗯。」

  「可朝中為何沒有任何消息?」

  山宗沉默一瞬,笑一聲:「或許是還不到時候。」

  又一陣急促的鼓聲從外面街上經過,伴隨伶人們手中舉著的明亮燈火,神容盯著他的眼神被清楚地照亮,又暗下。

  山宗對著她的眼神低下頭:「聖人宣布我自由了,但沒有提到薊州,也依然會盯著我。」

  神容有點明白了,聲更輕,氣息拂過他鼻尖:「他還未能徹底信任你。」

  明明不該如此。

  「他信盧龍軍無罪就夠了。」山宗靠近,來尋她的唇:「我的事交給我,你的事也交給我……」

  神容再也說不出話來,全被他堵住了。

  「阿容!」是長孫信在遠遠喚她。

      山宗的唇磨蹭著她的,低笑:「大約還有十來步。」

  神容纏著他的呼吸,手搭上他腰,摸到護腰硬實的皮革,他察覺到了,抓住她兩隻手往腰後送。

  她兩手完全抱住了他緊窄的腰,呼吸微亂:「還有幾步?」

  「我親你多久就還有幾步。」

  神容耳邊被他低沉的笑震得酥麻,又聽見他說:「你先回,待時候到了,我就該登門了。」

  ……

  次日一早,街上喧囂留下的殘餘火屑味似乎還在,趙國公府裡都隱約可聞。

  長孫信走出院落,朝神容的院子看了一眼,沒有動靜,也許神容還在休息。

  昨夜他在街上找了她許久,差不多轉頭四顧,毫無頭緒的時候,才看到她穿過人群走來。

  他朝她身後看去,便看到那一道黑烈頎長的身影自人群裡遠去,後方還跟著先前送燈的那群身著甲冑的悍軍身影,一瞬就掩入了燈火。

  他們二人一定不知道,就在他們走後不久,高台上就已有人悄悄議論開了——

  「那是洛陽山家的山大郎君?」

  「不是有傳言說他當年一心與長孫家女兒和離了嗎……」

  這些長孫信都沒告訴神容罷了。

  他抬手攏唇,清清嗓,往庭院方向看去一眼,忽覺今日不太對勁,怎麼好似特別安靜?

  剛想到這裡,便見一群僕婦婢女腳步匆匆地沿著迴廊往這裡而來。

  都是他母親裴夫人身邊的人,平日裡很少有這麼興師動眾的時候,這麼多人一起上陣,直奔往神容所居的院落去了。

  長孫信見狀不對,忙往前院去找他母親。

  房中,神容剛在妝奩前坐定,身後紫瑞匆匆接近:「少主,主母請你過去。」

  她轉頭,竟在紫瑞臉上看出了幾分慌張,又瞥見門外那群來請她的僕婦婢女,眼神輕轉,起身整衣:「無妨,我這就去。」

  裴夫人正在花廳等她。

  神容被那群僕婦婢女送過去時,沒有在廳外左右看見一個下人。

  正要進門,長孫信迎頭出來,碰見她,連連使了兩記眼色。

  「沒你的事,你可以走了。」裴夫人在屋中道,聲音略略威嚴。

  長孫信頓時收斂,又看一眼神容,埋頭走了。

  神容定定心,提衣走入廳中。

  裴夫人坐在榻上,一襲厚錦襦裙,頭上綴著華貴的步搖,妝描得精細,可見今天本該心情不錯,此刻卻板著一張臉。

  「母親有事找我?」神容站在她面前。

  裴夫人看著她:「我問你,昨晚聖人千秋天壽,有人為你點了漫天燈火,這可是真的?」

  神容眼一動,輕輕握住手指:「是真的。」

  來時已然猜到幾分,果然是傳入她耳中了。

  裴夫人蹙起眉頭:「那人是山宗?」

  神容抿了抿唇,點頭:「是。」

  裴夫人頓時語氣帶怒:「此事一夜遍傳長安,我才知道,是誰給他的膽子!你竟還接了?」

  神容看了看母親,她向來端莊嫻雅,少有如此動怒的時候。

  「我是接了,因為我與他……已經重新再做夫妻了。」

  總歸要說,她便乾脆和盤托出了。

  裴夫人滿面錯愕,好一會兒才說出話來:「你說什麼,這是何時的事?」

  「幽州戰時。我知母親因我之事存有不悅,才一直沒說。」

  「你既知我不悅,就該記著他對你做過的事!」

  「我記著。」

  「那你還願意?」

  「嗯。」

  裴夫人不可思議地看著她,上上下下好幾眼,驀然站起:「他到底有什麼本事,竟叫你如此心甘情願!」

  神容靜靜站了一瞬,提了衣擺,緩緩跪下:「他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

  裴夫人看著她沉靜的臉,一手按著心口:「你真要與他再做夫妻?」

  神容抬起眼,一伸手,抓住了她衣擺,聲低低道:「是,求母親成全。」

  裴夫人臉都青了一分,從未見過心高氣傲的女兒這般模樣,又氣憤又心疼,搖了搖頭,狠心揮開了她的手:「來人!」

  一群僕婦趕過來時,有人自廊上趕了過來。

  是趙國公,他下朝剛歸,身上還穿著朝服,到門口便見看到裴夫人自屋中盛怒而出。

  她身後的僕婦們正將廳門合上,門內只留下神容獨跪的身影。

  趙國公皺了皺眉,走去裴夫人身邊:「看來你都已知道了。」

  裴夫人氣道:「全長安都知道了,我豈能不知道?」

  趙國公擺手遣退左右:「料想還有一事也很快就會傳遍長安了。今日早朝,聖人發了詔文,賞了山宗的戰功,他麾下所有兵馬都免罪進功一等。」

  裴夫人擰著細眉:「那又如何,他立功了不起?」

  趙國公拍拍她手安撫:「我告訴你此事,是要你有個準備,他大約就要登門來了。」

  裴夫人當即又生怒意:「他還敢登門?」

  「是我答應讓他登門的。」趙國公道:「只因此番去幽州,我親眼所見了一些事情,待我說完,你再考慮是否要見他,後面是否要同意,也都由你做主。」

  裴夫人本又有氣,聽到後面才按捺下來。

  ……

  一匹快馬到了趙國公府門前。

  只一匹馬,一個人。

      山宗從馬上下來,看一眼面前高闊的門楣。

  上一次正大光明進這道門,還是當年迎娶神容的時候。

  他走至門前,立即有守門的護衛上前問名。

  「山宗求見。」

  神容坐在榻上,手邊小案上擺著一碗剛送入的熱茶湯。

  她無心去飲,長這麼大,記憶裡這還是頭一回見她母親對她如此動怒。

  忽聞外面腳步聲急促,似有不少人在走動,一陣一陣的。

  一道聲音低低在門外面喚:「少主?」

  「東來?」神容起身,隔著門問:「外面怎麼了?」

  東來低聲道:「山使登門了。」

  他來了?神容立即朝窗戶看去,可惜窗戶也從外面關上了。

  「我母親見他了?」她問。

  東來道:「尚不知道,只是將下人們都遣退了,僅留了一些護衛,所以才有了方才那陣動靜。」

  神容不語,坐回了榻上。

  那看來她母親是不會見他了。

  不知多久,外面沒了動靜,東來應當走了。

  門忽被推開,神容抬頭,看見長孫信走了進來。

  「你怎麼進來了?」她小聲說:「別被母親知道了。」

  「你都被關好幾個時辰了,我自然是趁了時機進來的。」長孫信道。

  神容問:「趁何時機?」

  長孫信走過來,神神秘秘地低語:「母親見他了!」

  神容倏然一怔:「真的?」

  長孫信朝她招手:「你不想知道他們說什麼嗎?」

  庭院裡,嚴嚴實實守了一群護衛。

  裴夫人挽著披帛一路自遠處而來。

  趙國公走在後,但至廊上便停住了,只負手看著,按先前所說,全權由裴夫人做主。

  裴夫人走到庭院中,一眼便看見那筆直站著的身影,長身挺拔,胡服凜凜。

  她眼間蹙出細紋:「你倒還有臉來登我長孫家的門。」

  山宗抬手抱拳:「為求允許我與神容再合,必要來拜見岳母。」

  「誰是你岳母!」裴夫人道:「我不過是看在你在幽州戰事裡保下了礦山的份上才見你一面,何曾答應將阿容再嫁與你,你過往所做的事,便想就此輕易揭過不成!」

  山宗默默站了一瞬,忽而解下腰帶,一掀衣擺就跪了下來,雙手將腰帶呈上:「那便請岳母責罰。」

  裴夫人怔愕,竟後退了一步。

  就連趙國公眼裡都露出了驚訝。

  「你當我不敢?」裴夫人氣道,當真奪過那腰帶,遞向護衛:「最好給我將他打出去!」

  一個護衛上前,接了腰帶,應命一下抽在山宗背上。

  硬實的革帶,厚重力道如鐵,山宗卻紋絲不動。

  又是一下,他依然不動。

  接連好幾下,庭院寂靜,只剩下這一道一道鞭抽上去的聲音。

  到後來連護衛都遲疑了,舉起來的手頓住,看著裴夫人。

  裴夫人眉頭鬆了又皺,數次反覆,沒想到他竟堪受此辱,居然有些被懾住了,許久才又道:「你如此浪蕩輕浮,當著全城人的面向阿容示好,擺明了是要讓她只能嫁你了!當我長孫家好糊弄不成!」

  山宗說:「岳母也說是我向她示好,從此全城就都會記著,是我向她示的好,將她求回來的。」

  裴夫人一愣,眼神在他身上轉了一圈,想起了趙國公的話,繼而又怒:「那你在幽州就擅自與她成婚又如何說!你當她是什麼,如此草率行事!」

  「那不曾草率,」山宗掀起深如幽潭的眼:「那是我對著天地山川發過的誓言,唯缺岳父岳母首肯,這便是我來此的理由。」

  遠處花木之後,藏著兩道身影。

  「沒想到……」長孫信似也驚訝了。

  神容一手撥開花枝,看著那裡的人,緊抿著唇。

  方才他挨那幾下時,她甚至想告訴她母親他剛受過重傷,但被身旁的長孫信制止了。

  她以為曾見過他當街攔車便是放低了身姿,如今卻見到他放下了更多的驕傲,寧願自求鞭笞,跪地不起,收斂一身痞壞,只為求她母親一個首肯。

  裴夫人似乎真被懾住了,忽而一把從護衛手中那腰帶,親手揚了起來,卻又遲遲沒有落下,眼裡陡然泛紅:「我管你是何等不易!那是我們長孫家全家捧在掌心裡託付與你的,她便是那天邊明月,你怎能如此對她!」

  山宗看到她眼,喉頭一滾:「她不是明月,她是我頭頂艷陽。」

  神容心中一震。

  眼裡見他已垂首,直點到地:「願求這驕驕明日,再照我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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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庭院裡久久無聲。

  久到神容眼中似乎只剩下了那個跪著的人。

  即便此刻以頭點地,他也寬肩平直,身正如松。

  「阿容,阿容!」

  長孫信接連低低喚了好幾聲,神容才回了神。

  「快走,莫被母親發現了。」他輕輕推她。

  神容被他一直推出花樹後,回頭往那裡看去,看見她母親原本舉著的手已垂了下來,手裡鬆開,扔下了那條腰帶,轉身往後走去了。

  山宗抬起了頭。

  護衛們散開,正往這邊方向而來。

  「別看了,」長孫信催促道:「你先回去,我替你看著情形,有消息便立即去告知你。

       神容被推往來時的方向,山宗的身影已消失在她眼角餘光裡。

  ……

  書房裡,裴夫人坐著,端正不語,一旁站著趙國公。

  「他還在?」許久,裴夫人才問。

  趙國公點頭:「自然,你我都看不出這小子有多能忍,也是這次去幽州,我方知道他是認定了便不會放手的人,既然會登門,就不會在意這點折辱。」

  裴夫人低低一聲哼:「他便不擔心我直接回絕了。」

  趙國公想起上次他來長安求娶的情形,沉吟道:「那他一定還會繼續登門。」

  裴夫人詫異地看丈夫一眼,沉下臉色不語。

  正說著,長孫信進了門,堆了一臉的笑上前,伸手扶住裴夫人手臂:「不知母親有何決斷,難道還要一直關著阿容不成?」

  裴夫人看他一眼:「你又有什麼要說的?」

  長孫信有點訕訕:「原本我是不想說的,打他當初做出那事來,我便瞧他不順眼。可他這番登門,能為阿容做到這步,實在叫我沒想到。我就實話與您說了吧,之前阿容在幽州有幾回叫您擔心有風險的,其實都是真遇了險,都是他護著阿容過來的,這還只是我知道的。阿容是何等秉性,若姓山的只是嘴上說說,她哪能跨過當初那事的坎,你看她何曾對誰這樣過?」

  裴夫人聽到神容真遇險便已變了臉色,聽完了他這番話,又擰著細眉扭過了頭,好一會兒,才說:「我又如何捨得關她……」

  庭院裡,山宗抬起眼,看見有人走了過來,一路走得慢悠悠的。

  他終於起了身:「神容現在如何了?」

  長孫信剛走到他跟前,便被問了這麼一句,沒好氣地低語:「你在我們國公府上可是自身都難保了,還問這些。」

  「我好得很。」

  長孫信一時語塞,看著他漆黑的眼,真看不出來他這麼傲的人還能有今日模樣,手攏著嘴輕咳一聲:「罷了,我來傳話,我母親有話只會與阿容說,你可以走了。」

  半個時辰後,紫瑞端著飯菜送到花廳裡來。

  到了門口沒見有守著的僕婦婢女們,她便猜測神容可能已經出去了,忙推門而入,卻見神容就好好地在榻上坐著。

  「少主再稍稍忍耐一下,主母定然不會忍心一直關著你的。」她悄悄安慰說。

  神容朝她身後的廳門看了一眼:「他還在不在?」

  紫瑞放下飯菜,小聲道:「東來去看過,山使已經走了,是郎君親自傳話讓他走的。」

  「那我母親如何說?」

  「尚且不知主母意思。」

  神容蹙眉。

  很快,門又被推開,長孫信走了進來。

  神容立即朝他看去。

  長孫信擺擺手,遣退了紫瑞,負起兩手在身後,一本正經道:「念在他當初救過我一回,我倒是願意替他好生美言幾句來著,哪知道母親也沒讓我說太多。」

  神容輕輕移開眼:「那母親如何說?」

  長孫信將門拉開到底:「你可以出去了。」

  神容眼一抬,轉回頭,站起身來:「這是母親的意思?」

  長孫信點點頭:「我還能騙你不成。」

  神容當即出門,到了門外,腳步卻停了一下,改了方向,往她母親所在處走去。

  裴夫人正往此處而來,轉過廊角便遇見了。

  母女二人對視一眼,神容緩緩上前,雙手挽住了她胳膊,屈一下膝:「叫母親難受了,我知道母親所做一切皆是出自心疼我。」

  正因知道,才乖乖任她關著。

  裴夫人看著她黑白分明的眼,到底還是不遮掩自己的心軟了:「你知道就好,若是他敢再有下次……」

  「那我就給他一封和離書先棄了他,如何?」神容搶話說。

  裴夫人這才緩了臉色,抬手輕輕撫了撫她鬢髮:「我只希望你不受委屈,你值得最好的。」

  「不會的。」神容抱緊她手臂:「他就是最好的。」

  ……

  官驛裡,一群人正在院子裡或蹲或站地閒著。

  龐錄對著長安淡薄的日光揉了下手腕,那裡留著一道半指寬的印記,曾經是束縛手鐐的地方,如今被帝王免了罪行,以後他們就再也不是罪人了。

  駱沖在他旁邊看到,古怪地一笑,眼上白疤又是慣常地一抖,沒說什麼。

  或許也是還不太習慣。

  胡十一往後方客房那頭看了看,忽而扭頭問:「頭兒到底一個人去了啥地方回來的,咋就這樣沒動靜了?」

  薄仲搖頭:「不知道。」

  胡十一回想著山宗之前一馬一人單獨出去,回來了也是一個人,一言不發地就回了客房,思來想去還是不太明白。

  「肯定是去找金嬌嬌了,莫不是出啥事了,難道說咱先前的燈都白送了?」他直犯嘀咕。

  忽聞外面一陣馬車轆轆聲,須臾,有人走了進來。

  胡十一抬頭一瞧,愣了一愣。

  這麼巧,剛說到她,她就到了。

  神容襦裙曳地,緩步走入,掃了一圈他們,淡淡問:「他人呢?」

  胡十一看不出她臉色意味,伸出根手指,朝後面指了指:「客房。」

  神容直往那裡去了。

  他伸頭追著瞧了一眼,只見她轉了個彎,便什麼也瞧不見了,又嘀咕:「到底咋了,好事還是壞事啊?」

      神容一直走到後面一間客房外,對著那扇門站定,手剛要抬起來,頓了一下。

  門忽然開了。

  山宗站在門後,一手扶著門,看到她,眼神一凝。

  神容朝他看過去,昂昂下巴:「如何,沒想到又是我親自來給你答覆?」

  山宗嘴角緩緩勾起:「一直在想,直到現在才成了真。」

  神容眼裡剛剛閃過一絲笑意,就被他拉進了門。

  「你母親答應了?」山宗抱著她抵在門後。

  「嗯。」神容被他禁錮著,兩手撐住他肩。

  山宗嘴角深深揚起,他已做好了短期內都再難見到她的準備,甚至想好了再去登一次門,沒想到她竟然來了。

  下一瞬,他便迫不及待地低下了頭。

  神容頸邊一熱,是他的唇貼了上來,頓時撐著他的手指一縮。

  他的氣息一瞬間裹挾過來,熟悉的張揚又激烈。

  山宗把她的手拉下去,搭到自己的腰上,她的手指去勾他束帶的結扣,勾了一下,又一下。

  他笑,騰出只手來抓著她的手,一把扯開了,一聲輕響。

  她腰上也有他的手,很快她身上的繫帶便鬆了,衣裳窸窸窣窣,半鬆半散。

  他的手往裡伸入。

  神容呼吸急促起來,一陣一陣的溫熱,從頸邊到耳垂,是他的唇,讓她不自覺昂起頭,腿動一下,被他肆虐的手惹得咬唇,搭在他肩頭的一隻手伸進他胡服,忍不住去拉他的中衣。

  山宗抬起頭,看到她的模樣,眼神倏然轉暗,一把將她托了起來。

  神容腳下忽然騰空,張惶地攀住他,他已欺身抵上。

  「抱緊我。」聲音低得過分。

  神容來不及開口,他已霍然闖入。

  人如浮木,他是汪洋,只能隨他浮沉搖晃。

  神容眉頭時緊時鬆,有些失了神,手上一下拉扯開了他的衣領,看到他寬直的肩露了出來,肩頭到肩後好幾道紅痕,眼神不禁一頓,伸手摸了上去。

  是那幾下鞭笞留下的。

  「你傷好透了,可以任意挨抽了是不是?」她輕喘,問得斷斷續續。

  山宗用力托著她,沉沉不停,呼吸拂在她雪白的下頜:「你都看到了?」

  神容眼神一動,胸前起伏越來越急:「沒有。」

  「你看到了。」山宗驟然壓緊她,聲低至沉啞:「你自己看看我好了沒有。」

  神容陡然失聲,雙臂緊緊抱住他脖子。

  驚濤駭浪,便真是浮木,也快要被拍撞碎了。

  山宗肩頭繃緊,沉沉喘著氣,親到她耳垂:「怎樣?」

  神容咬著唇,說不出話,只能緊抱著他脖子不放,一手順著那幾道紅痕撫去他背後,摸到了剛長好的疤,長長的一道,光是摸也能覺出猙獰。

  手指劃著名,又摸到他胸膛上那一處,覆上去,掌心下是他激烈的心跳,終於能開口,輕顫著說:「嗯,好一些了……」

  山宗低笑:「才是『好一些』?」

  忽又沉撞。

  神容摟緊他,咬著唇伏在他肩頭,眼看著他肩頭最清晰的那道紅痕,身一沉一落,那紅痕在眼前一動一動。

  許久,驀然渾身一緊,她難忍地低頭,張唇含了上去。

  山宗肩頭一繃,瞬間如被點燃,雙臂一收抱緊她,更加狠了。

  ……

  不知何時,外面傳來樂聲。

  神容斜斜伏靠在臨窗一張簡榻上,伸手將嚴實關著的窗口推開一道細細的縫,往外看去。

  官驛外便是城內道路,原本尚算安靜,此時卻漸漸多了許多路人,朝著遠處望著。

  那裡有一行人正朝這裡過來,一路歡聲笑語。

  神容透過窗縫看了又看,才漸漸看清了,原來是一行迎親隊伍。

  大概是城中哪家富戶人家娶親,排場算大的,難怪引得百姓都伸頸墊腳地湊熱鬧。

  新婚的馬車覆蓋了輕薄的彩綢,從遠往近一路而來。

  當先的年輕新郎坐在馬上,婚服艷艷,笑得眼都眯成縫,手上不停地向沿途的眾人撒出一枚枚的通寶。

  有的落在地上,叮叮響,引得人紛紛附身去撿;有的落在別人身上,人家一邊被砸疼了,接了錢也高興,還笑著向他搭手道喜。

  歡聲笑語,喜氣洋洋。

  有人在往車內看,想一睹新娘容貌,又被新郎笑著呵斥開,接著又是一把通寶撒出來。

  神容看著這場景晃了個神,身上一沉,多了件厚沉的絨毯。

  一條烏黑斑駁的胳膊箍住她腰,男人的胸膛自後靠過來:「你不冷?」

  神容眼波一晃,輕輕說:「分明要嫌熱了。」

  山宗扯起嘴角,想起她軟在自己身上的模樣,直到最後釋放那刻,他依然緊緊抱著她不放,再不用像之前那樣克制,彼此緊貼,她甚至出了一層細細的汗。

  他朝窗縫外看了一眼,看到了那熱鬧場景。

  神容已看到他眼神,撇撇嘴:「沒什麼好看的,還比不上當初你我萬分之一。」

  山宗低頭看她一眼,聲音低沉:「確實比不上。」

  不止排場,連剛才那新婚隊伍中垂簾半掩的車中女子身影,也比不上當年她坐在婚車裡的身影。

  他抿了抿唇,又低聲說:「我該補給你一場婚禮,屆時就按照你父母的要求來,只要我能做到。」

      神容慵懶說:「誰在乎,反正又比不上當初的。」

  山宗咧一下嘴角:「你我第一次成婚那樣的場面,的確是很難比上了。」

  她眼神輕輕掃向他,忽而說:「我是說望薊山裡那次。」

  山宗一下盯住了她。

  神容眼睛微彎,伸出手臂,想去關窗,那條烏黑斑駁的胳膊已先一步緊緊拉上了窗,而後伸入了絨毯,撈住了她的腰。

  她僅著的衣裳又落了,背緊緊貼入他胸口,如貼上一片難當的火熱。

  他的心裡更熱,親上她耳邊,喑啞地笑:「請夫人再驗一回傷……」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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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神容坐進馬車時,天已然要黑了。

  她側過臉往窗格外看,山宗一直將她送出來,身上的黑烈胡服已經穿得齊齊整整,一絲不苟地緊束著扣帶,正對著窗格裡她的臉似笑非笑。

  「笑什麼?」她語氣還軟綿綿的。

  還不是被他折騰的,哪裡像是個剛剛重傷痊癒的。

  山宗眼裡笑意又深一分,低語:「我此刻只想趕緊將你帶回幽州。」

  神容眉頭一跳,心裡也跟著突地一跳,莫名被他的弦外之音撩撥一回,手臂一搭,故意貼近窗格。

  窗上覆蓋的薄紗如一張網,她的臉故意隔著這一層網與他相對,幾乎要觸到他的鼻尖。

  呼吸可聞,剛剛交纏過的氣息也可聞。

  「那也得我母親同意。」

  她輕輕啟唇,卻是冷不丁的這一句,說罷便退開了。

  山宗不禁眯眼,笑著摸了下嘴,看一眼車旁的東來。

  馬車立即動了,往前駛去。

  山宗一直看著她的車自眼前離去,轉過頭,胡十一跟了過來。

  他早在旁邊悄悄看好一會兒了。

  「頭兒,沒事吧?」

  山宗臉上仍有笑:「沒事。」

  胡十一鬆口氣:「那咱好不容易叫盧龍軍無罪了,啥時候能回幽州啊?」

  山宗笑稍斂:「待我再去趙國公府拜見了,才能有定論。」

  ……

  不出兩日,趙國公府便忙碌起來。

  一大早,天不過才剛亮,大門打開,迎接了來訪之客。

  依然是一匹馬,一個人。

  紫瑞手裡捧著一份冊子進入房中時,神容正端端正正坐在桌旁,手裡捧著書卷,只不過並沒有打開,反而眼睛時不時瞄一眼門外。

  「少主,」紫瑞將手裡冊子擺在桌上,笑著道:「這是主母特地著人送來的,叫你一定過目,說是婚儀必須的。」

  神容放下書卷,拿起那冊子,翻開一看那密密麻麻的字便又合了起來,皺眉說:「何必如此麻煩。」

  簡直比頭一回成婚還麻煩。

  神容又朝門看一眼:「我母親還在與他說話?」

  紫瑞點頭,小聲道:「山使一早就來了,到現在還在廳中。」

  神容撇撇嘴,她根本不在意這些虛禮,只不過是為了讓她父母好受罷了。

  如今她母親堅持要再辦一場婚禮,怕是對她嫁去幽州還是有些不情願。

  廳內,裴夫人坐著,看著對面那一襲黑衣的人。

  僕從端著精緻銅盆送進來,裡面盛著浸香的淨水。

  山宗筆直端坐,伸手入盆淨手,又取帕擦拭。

  除了這一身胡服比不得當初那般錦衣貂裘的貴氣了,他身上與生俱來的氣度還帶著。

  裴夫人看了好幾眼,方道:「你說這次不是聯姻,是你自己想娶,不必經手山家,可以,算你有擔當。但我雖答應了你們的婚事,你想輕易娶走阿容沒有可能,要一切按照我趙國公府的要求來。」

  山宗沉定說:「只要我能做到,盡聽安排,只不過希望越早越好。」

  裴夫人皺眉,忽然想到什麼:「從戰時到現在已這麼久了,你們在幽州時便如尋常夫妻一般一同生活?」

  山宗點頭,毫不避諱:「是,此事皆是我的主意,全幽州都知道她是我夫人。」

  裴夫人細眉愈發緊皺,微微變了臉色,低斥一句「浪蕩子」,難怪想越早越好了,好一會兒才道:「你如今身在幽州,不在洛陽了,要娶阿容去那邊關,就得給她最盛大風光的,休想虧待了她,山家也要給她應有的顏面,否則免談,你便回你的幽州去,待一切定好了再來迎娶,再不得像在幽州那般!」

  山宗漆黑的眼動一下:「我沒打算與她分開那麼久。」

  裴夫人輕輕哼了一聲,起身便走:「若非為了阿容,你還有商談的份,就這樣定了。」

  山宗幾不可察地壓了壓眉峰,站起了身。

  裴夫人愛女心切,怕也是有心給他些難關,好叫他珍惜,他沒有異議,只是要完全按照趙國公府的安排,至少也要耗上大半載功夫才能全然準備好。

  他實在等不了那麼久,也不願等那麼久。

  外面忽而傳來接近的腳步聲。

  裴夫人剛走到門口,便見趙國公走了進來。

  他剛下朝,身上的國公朝服尚且厚重在身,皺著眉,沉著臉。

  「不用準備婚事了。」他忽然說。

  裴夫人愣住:「為何?」

  山宗也看了過來。

  趙國公抬手攔一下山宗:「你在正好,那個契丹的孫過折你可知道?」

  山宗眼神微沉:「自然。」

  「今日朝中收到了他遞送來的求和書。」

      「求和?」山宗冷笑:「他不可能求和。」

  趙國公冷哼一聲,憤然拂袖:「他聲稱願意率自己那一部歸順,甚至願意獻回薊州故城,只要聖人願意賜婚和親,但這和親之人不是宗親,也不是公主,而是阿容!」

  裴夫人當場驚呼:「什麼?」

  山宗眼神一瞬凜起。

  「所以我說不用準備婚事了,」趙國公冷臉道:「我已當著滿朝文武的面承認阿容在幽州再嫁了,決不能讓阿容去和親關外!」

  ……

  後院處,裴少雍剛剛走入,身上亦穿著官服。

  「裴二郎君今日怎麼是打後門入的?」守門的小廝笑著問。

  「沒什麼,我隨姑父車後來的,只來見見表哥。」裴少雍道。

  小廝回:「郎君今日不在府上,一早便去工部了,主母在府上與山大郎君說話呢。」

  山大郎君,他在這裡。

  裴少雍沒再說什麼,勉強笑笑,逕自往內走了。

  神容坐在房中,霍然抬起頭,不可思議地看著身後的紫瑞。

  「你聽到的?」

  紫瑞點頭:「奴婢剛去前院替少主看山使有沒有走,隱約聽國公親口說到的。」

  神容立即起身出門。

  直走出院門,穿過園中,忽然停了步。

  園中假山旁站著裴少雍。

  「二表哥因何在這裡站著?」神容問。

  裴少雍看著她,眼睛眨也不眨,仿佛看入了神:「今日早朝上的事,你聽說了嗎?」

  神容輕抿唇,嗯一聲。

  剛剛聽紫瑞說的。

  裴少雍連勉強的笑也笑不出來了。

  朝中忽然收到關外派專使送來的求和書,契丹的孫過折戰敗之後求和沒什麼意外,只是點名要長孫家愛女和親,滿朝震驚。

  但是對他而言,最震驚的莫過於親眼看著他姑父在朝上說,神容已經於幽州再嫁。

  裴少雍的眼垂下,臉上失落:「他到底有什麼本事,原本的罪名帝王不追究了,你也再回頭了。」

  「他的本事只有我知道,」神容輕輕說:「或許將來你們也都會知道,他沒變,還是當初那個天之驕子。」

  裴少雍忽而笑了一聲:「那我就再無可能了是不是?」

  神容蹙眉,少有聽他如此直白的時候:「那日天壽節,我以為二表哥就該清楚了。」

  「是,我是清楚了。」裴少雍幾步上前,情不自禁想伸手來拉她,眼中竟已微紅:「阿容,可我這些年對你的情分就沒變過,為何他還是贏得了你?」

  神容的袖口擦過他手指,一下避開了,看到他眼神,別過臉,不想給他一點幻想,反而更冷淡了:「沒有那麼多為什麼,若我早知道二表哥的心思,或許就能更早地讓你斷了。」

  裴少雍的手僵住了,臉色微白,許久才回緩:「我明白了。」

  神容沒再說什麼,越過他快步走了。

  至廊上拐角,忽而迎頭抵上男人結實的胸膛。

  神容怔了一下,看見眼前漆黑的胡服就伸出了手,被一把接住,抱了過去。

  山宗抱著她,雙眼越過她看著她來的方向,眉峰壓著,眼底幽深,薄唇緊抿成一線。

  神容輕聲問:「你看到了?」

  山宗嘴角勾一下:「還好他懂點禮數,沒真碰到你。」

  神容抬手貼著他如刻的側臉,往眼前撥,不想讓他再看。

  山宗臉上貼著她手的柔軟,沒料到她這舉動,順著她那點力道就轉過了頭,看著她臉。

  「朝上的事是真的?」神容看著他,想起先前聽聞的事,胸口微微起伏。

  「是真的。」山宗笑了一聲,卻沉著臉:「孫過折從不會有真心歸順的時候,倒是陰差陽錯幫了我一回。」

  裴夫人聽完趙國公的話後,已經不再提讓他離開長安去幽州等著迎娶的話了,此刻全然將全部思緒轉到了不讓神容出關和親的事上。

  「可為何偏偏是我?」神容蹙起眉:「孫過折並不認識我,難道是因為你?」

  「或許。」山宗眼中更沉:「他不可能得逞,我回去就請趙進鐮上書帝王,他當初為你我證了婚,如今正好有用。」

  反正孫過折的身上,又會多記上一筆了。

  他說著又重重抱一下神容,低聲說:「這下你可以隨我一同回幽州了。」

  說完忽而鬆開了她。

  神容朝他身後看去,原來是裴夫人帶著人自遠處廊下朝這裡過來了,忙也退開兩步。

  山宗深深看她一眼,先轉身走了。

  神容稍理衣裳,站了片刻,默默等著。

  裴夫人走到了跟前,看到她,腳步快了些,過來牽住她手,皺著細眉,好一會兒才道:「想不到他私下與你成婚,倒還算做對了。」

  神容只好安撫她:「母親莫要為我惋惜,幽州的婚儀我很滿意,真的。」

  不止天地山川,還有那男人的麾下全軍,沒有世家的千金奢華排場,但她記得比什麼都清楚。

  裴夫人輕輕嘆息:「只怪那莫名其妙的契丹人……」

  神容心思輕轉,也覺得孫過折這一次莫名其妙,竟然拿薊州做籌碼。

  倘若她沒有跟山宗私下成婚,只怕此番會進退兩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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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天擦黑,胡十一從外面趕回官驛,一頭鑽進院子裡,直走到懸燈的客房廊下。

      「頭兒,打聽到了,那幾個契丹派來的狗屁專使沒得到聖人首肯,眼下好像還想再求呢。給趙刺史的信已快馬加鞭送去了,快的話幾天功夫就有上書過來。」

  山宗剛走過來,停在他面前:「嗯。」

  胡十一回來得急,喘口氣:「那關外的孫子咋還敢打起這主意來了?」

  駱沖怪笑的聲音從後方傳來,他們一群人正好過來,顯然也早聽到風聲了。

  「依老子看,那狗東西吃了敗仗,又被咱們從關外帶回了盧龍軍,什麼好處沒撈著,聽說了幽州城裡小美人兒的名號,存心報復,就想撈個小美人兒回去唄。」

  山宗朝他掃去一眼。

  駱沖看到他眼神,眼上白疤一聳,又怪笑:「成,老子說錯了,是團練使夫人。」

  胡十一知道他嘴碎慣了,一時半會兒改不了,乾脆不理睬,又問山宗:「那頭兒要麼就趕緊帶金嬌嬌回幽州去?」

  「走是肯定的,卻也不用那麼急,就大大方方地回去。」山宗冷笑:「我還用得著躲他們不成?」

  薄仲走過來:「頭兒,咱能走了嗎?這趟被審問過後,聖人雖然給咱們免了罪名,但沒提到盧龍軍,也沒提過薊州,對你也只是表彰了戰功,當初的事就這樣過去了?」

  山宗沉默了一瞬,才說:「當然不會就此過去,但你們有了自由,才能有下一步,其餘都不重要。」

  薄仲有點明白了,大約是想起了關外失散的同袍,皺著眉點點頭。

  山宗掃一圈眾人:「你們可以準備上路了。」

  ……

  一清早,趙國公府裡便又忙碌不已。

  紫瑞將東西收拾好,送出房門,交給東來送出去放車上,回來時看見趙國公和裴夫人都來了房內,趕緊退避,讓他們說話。

  神容手上剛剛拿起那份書卷,轉頭就見裴夫人擰著眉,走到了跟前,一臉不悅。

  「便宜了那小子。」

  神容眼轉了轉:「既然如此,母親又何必答應他讓我這麼快就去幽州,倒不如讓我在長安多待些時日,我也情願多陪伴你們。」

  「不行,」裴夫人竟又斷然拒絕,小聲道:「我們都不了解聖人秉性,萬一那幽州趙刺史的證明未到之前聖人改了主意,不承認你與山宗已婚,真要送你去和親可如何是好?你留在長安我不放心。」

  她是不悅讓山宗如此輕易就又將愛女娶走了,可更不願讓她的掌上明珠被送去關外那等荒蠻之地。

  趙國公一臉肅然:「這是我的決定。聖人沒有點頭,或許也是覺得此事蹊蹺,聽山宗說那孫過折極其狡猾,眼下我們只有鐵了心將你們在幽州的關係坐實,免得他再生出其他事來。」

  神容點點頭,心裡竟有些好笑,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前兩日還在嫌安排的婚儀繁雜瑣碎,此刻卻又一切從簡了。

  待她將書卷好好收起來,轉頭就見她母親在旁邊拭起了淚。

  「母親這是做什麼?」她忙伸手去扶。

  裴夫人紅著眼摸摸她的臉,嘆息:「不知為何,此番我才覺得你是真嫁出去了,當年送你出嫁都沒這般過,分明嫁的就是同一個人……」說著又擰眉,「這城中怕是已傳遍了。」

  神容忍著起伏的心緒,挑挑眉,若無其事道:「管他們如何傳,我又不在乎。」

  此刻的趙國公府門前,早已立了一排的人,皆是裴家諸位表親。

  裴元嶺風姿翩翩站在眾人最邊上,往青石鋪就的大路上看,日上三竿,城中正當熱鬧,這時候上路正好,想必全城都能看個正著。

  長孫瀾自他身邊進了府門,也是去與神容說話去了。

  不一會兒,長孫信從府門內走出,身上穿著齊齊整整的月白簇新袍衫,直走到他跟前來:「想不到大表哥還特地帶著諸位表親來送阿容。」

  裴元嶺看他一眼,感慨低語:「自然要來為那二位複合的新人送行,如今全城都傳遍他們在幽州成婚了,作為娘家人,越是熱鬧地給他們送行,越是更叫他們的事再傳廣一些,也好叫那契丹的什麼孫打消念頭不是?」

  長孫信左右看了看,攏手在他跟前低語:「他們在幽州可是真成婚了!這種事只有他做得出來。」

  裴元嶺笑一聲:「那是自然,山崇君哪有規矩,他就是規矩。偏生阿容就敢迎他而上,換個人可不一定。」

  長孫信往府內看一眼,知道他父母一定在對神容依依不捨,想起孫過折想求神容去和親的事還有氣:「那姓孫的真是做夢,我長孫家的小祖宗,是他能供得起的?」

  裴元嶺一眼看到遠處路上情形,笑道:「對,以後就讓姓山的去供。」

  一行人已打馬而來,個個身著甲冑,身形彪悍,從老遠處就沒一個路人敢接近的。

  領頭馬上的人黑衣獵獵,刀收鞍下。

  長孫信倒沒注意,他正在看裴元嶺身後的人,看了一遍,低聲問:「二表弟沒來?」

  裴元嶺聞言輕嘆一聲,搖頭:「他是不可能來了。」

  長孫信聽了便皺眉:「我猜也是,那日天壽節才看出他對阿容竟還有那心思……」

  裴元嶺忙豎手,叫他別說了。

  十數匹馬在前面一段就勒住了,山宗利落下馬,在他們說話時就已踩著馬靴踏至,一掀眼,嘴邊掛著抹笑,也不知有沒有聽到他們的話。

      「連襟,」裴元嶺笑著喚他:「你已是我連襟了,別的可就別太在意了。」

  是暗指裴少雍,他心裡還是維護弟弟的,天壽節上都能當場射下天燈的人,誰能是這囂張人物的對手。

  山宗懶洋洋的,似笑非笑:「神容都不在意,我有什麼可在意的。」

  裴元嶺還想再打趣一句,卻見他已看向門內,一動不動地盯著。

  長孫信跟著轉頭看去,是神容出來了。

  她身上穿著大袖襦裙,描著精緻的妝,髮髻高挽,簪珠飾翠,盈盈一眼,艷艷生動。

  山宗看著,忽而有了幾分迎她出嫁的莊重,眼牢牢盯著,沒離過她的臉。

  裴夫人和長孫瀾一左一右陪著,直送她上了車。

  神容坐進車裡時才又朝外看去,山宗還盯著她,礙於禮數一直未能太近前,迎上她視線,他勾唇笑了笑,轉身去與府門前的趙國公道別。

  胡十一在一群人當中對著那府門前的情形伸頭伸腦,暗自感嘆,真不愧是趙國公府,這派頭,就跟迎親似的了。

  忽而看到山宗已轉身揮了一下手,連忙翻身上馬。

  一群悍勇兵馬在馬車前帶頭開路,這架勢在京中確實有些少見,就連裴元嶺都多看了好幾眼。

  馬車自趙國公府前駛出,趙國公和裴夫人又緩行著送出一段。

  神容朝窗外看了眼,窗格外已貼近胡服烈馬的男人,他稍低頭,朝她看來一眼,臉上由始至終帶著笑,直到此時,都還算收斂。

  ……

  天公作美,上路後都是朗朗晴日。

  寒風卷著吹過洛陽城頭,一個兵牽著馬在城下張望著,遠遠看到一行隊伍而來,騎上馬就往城內去了。

  隊伍很快到了城下。

  山宗勒住馬,對車內說:「到洛陽了。」說著又往後看。

  神容揭開簾子,探身出來,也往後面看了看。

  現在已遠離了長安,那些城中街頭爭相圍看的眼神也悉數遠離了,只不過後面還跟著一行相送的。

  長孫信親自領著一群護衛來送的,此時打馬過來,看著山宗道:「父親母親心疼阿容,囑咐我一定要好生相送,畢竟就這般跟你走了。」

  好似也想說便宜他了。

  接著又道:「我遲早也要去幽州,你若是對她不好,小心被我知道……」

  山宗笑著打斷他:「洛陽就在眼前,你何不送入城中,稍作休整?」

  長孫信看一眼那城門,不自覺就瞄神容,臉色微微變化,忽而重重一聲咳:「有何好休整的,我已打算走了。」

  說完真就扯了馬要往回走了。

  神容喚他:「哥哥還是歇一日吧,我們先入城,你自己隨意,也自在些。」說罷放下簾子,車先往前去了。

  長孫信聽她這般說了,對著那城門看了又看,才又決心入城,還真沒跟上他們。

  一行人入了城中,馬車緩緩停了下來。

  神容從車內下來,發現城內很是熱鬧,好幾年沒來過洛陽,東都卻依舊繁華。

  她看一眼身旁:「難得會過洛陽。」

  山宗鬆開馬韁,走到她旁邊,輕輕拉她一下,帶著她往街邊一間茶舍裡走:「他們也很多年沒回過洛陽了。」

  神容往他身後看一眼,龐錄、駱沖等人剛從馬上下來,正在打量大街。

  她記起來,以往盧龍軍的大營就在洛陽,這裡本就是他的根基所在。

  紫瑞在茶舍裡擦拭了一張桌子,請神容去坐。

  山宗歪頭在她耳邊笑著說:「等著,我給你選個茶來。」說著信步去了櫃前,當真親自選茶去了。

  神容去桌邊坐下,看著他閒閒立在那裡,一襲黑衣分外肅殺,舉手投足慢條斯理的,卻又好似回到了當初那個洛陽世家的貴公子。

  她一手玩著桌上的茶盞,一手撐在臉側,盯著他看了看,又朝旁邊看去,胡十一他們陸續在旁邊幾張桌子邊坐了下來,在那兒小聲嘀咕:沒料到頭兒會在洛陽停。

  忽然聽見一聲喚:「夫人。」

  神容轉頭看去。

  山宗手臂搭在櫃前,正看著她,勾著唇角。

  他的旁邊,是個看起來同樣在買茶的女子,似乎剛與他說了什麼,臉上還帶著笑,此時有些訕訕地轉身走了。

  山宗走了過來,櫃後的夥計已開始為他煮茶了。

  「怎麼回事?」神容看著他坐下。

  山宗低笑:「沒什麼,只是叫你一聲,好叫洛陽的也知道你是我夫人。」

  方才那女子在旁搭話,問他可是洛陽人士,看來眼熟,問著問著便有了些許弦外之音,他什麼也沒說,開口直接喚了一聲神容。

  神容瞥見旁邊胡十一已在往這裡瞄,轉過頭,眼已彎起。

  茶還沒送來,外面傳來了馬蹄聲,就在門口停下了。

  山宗朝門口看去。

  來的是一隊山家軍,先到門口的是山昭,他先探進來一張臉,又整個人走進來,快步到了跟前,誰也沒看,只向神容抱拳:「以山家軍儀,特來請嫂嫂入府。」

  神容看一眼山宗,問:「為何只請我?」

  山昭瞄瞄山宗:「母親說,不知道大哥如今到底能不能回去,如果請動了嫂嫂,才有可能請動大哥。」

  山宗不禁笑了。

  神容看過去,就聽他說:「沒錯,你定吧。」

      連他母親都知道拿他軟肋來行事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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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山家坐落洛陽城東,權貴清淨之地,門庭森嚴,大門高闊。

  府前大路直通城中繁華大道,開闊平直,如今灑掃一淨。

  兩列山家軍甲冑赫赫,齊整持兵,由山家小郎君山昭跨馬率領,在城中百姓引頸觀望的驚嘆目光中,護送著一輛馬車當街而過,緩緩而來,直至大門前停下。

  山昭一下馬,門前守衛即刻推開大門,山家僕從魚貫而出,在門前鋪上細密的織毯,而後靜候侍立。

  馬車停下,車簾掀開,神容自內伸出一隻手,搭著紫瑞,緩緩出來,腳方踩到地上,兩側山家軍便面朝她肅穆垂首,紋絲不動。

  她輕掃視兩眼,聽聞山家軍的軍儀過往只在山家有得了戰功的山家人回來時才會動用,如今卻為了迎她如此鄭重。

  「恭迎嫂嫂回府。」山昭站在府門前抬手做請。

  門前眾僕從齊聲道:「恭迎夫人回府。」

  神容看了眼面前大門,曾經對此處最後的印象便是和離時斷然離去的情形,如今又回來了。

  府門內頃刻走出一群人,楊郡君身著絳色綢衣,頭上釵飾莊重,被簇擁著快步而來,邊走邊喚:「阿容。」

  神容還未說話,手便被她握住了。

  「早聽著你們消息,可算是請回了你。」楊郡君往周圍看:「宗兒和你一起回來了嗎?」

  神容朝後方看一眼。

  馬車後,烈馬緩至,山宗從馬背上下來,朝這裡走來。

  他是有意走在後面,好讓滿城的人都看著山家軍的威儀盡護於神容一人。

  走近了,他停步:「母親。」

  楊郡君一看到他眼裡就紅了,聽到這一聲喚,再也忍不住,抬手抹了抹眼,怕失態,又擠出笑來,趕緊道:「快,快進來!」

  生怕他們會走一樣。

  神容是被她牽著手帶入府門的,往前走去時,一路眾人皆垂首相迎。

  入了府中,她又悄悄往後瞥一眼,看見山宗裹著馬靴的小腿,他就在她後面緊跟著,不疾不徐。

  待她回過頭,不禁微微一怔,腳下織毯直鋪至廳前,兩側赫然站著的都是山家人。

  楊郡君停住,將神容的手交到山宗手上,欣慰笑道:「山家的大郎君帶著夫人回來了,理應是要接受闔府上下拜見的。」

  山宗握住了神容的手,笑了笑,扯一下,帶著她往前。

  神容的手被他牢牢抓著,隨著他一步一步入了廳中,被兩側看來的目光盯著,手不禁稍稍動一下,他反倒握緊了,手指一張,穿過她指間,嚴嚴實實與她五指交握。

  直到廳中,僕從恭請著二人就座。

  山宗拉著神容在上方坐下,外面的人接連走入來拜見。

  最先來的還是山昭,他大約是想起了先前,抹了抹眼才恭恭敬敬抱拳,臉上已滿是笑。

  而後是山家的兩個庶出兄弟,帶著妻兒,一前一後來拜見:「拜見大哥,嫂嫂。」

  其後甚至還有山家在洛陽的部下領兵將領,陸續拜見——

  「拜見大郎君,夫人。」

  神容端坐著,手仍被山宗握在身側,面上不動聲色,只眼睛悄悄瞄了瞄身旁,以往她剛嫁過來時都不曾有過這等陣仗,定然是山家準備好的。

  山宗似有所感,朝她看來一眼,氣定神閒地一笑,又朝前遞個眼色,仿佛在叫她好好坐著,儘管接受拜見。

  其他人也跟著擠進了廳。

  胡十一一腳跨進門,緊跟著另一個人走了進來,一襲月白的袍衫很顯眼,他施施然負手,朝這廳中情形看了過來,左右環視,見那一個個兵甲在身的將領都在拜見上方坐著的二人,似有些沒想到。

  不是長孫信是誰。

  神容已看到他,耳邊聽見山宗低聲說:「我叫胡十一請他來的。」

  之前神容在那茶舍裡答應山昭之後,臨走前他特地囑咐了胡十一。

  說完他朝胡十一看一眼,朝旁示意。

  胡十一正看著這排場感嘆呢,接到他眼神,明白了,轉頭做請:「長孫侍郎,頭兒請你去坐呢。」

  長孫信被他半推半請地送到神容側面的座位旁,看了看這廳中肅然場面,輕咳一聲,端著架子坐下來了。

  山昭這次又特地過來抱拳拜見了他:「舅哥也來了,早知該一併請來。」

  長孫信又聽到這熟悉的稱呼,可也成真了,只能客氣地笑笑:「我送阿容一程而已,不必多禮。」

  緊隨其後就有一道身影匆匆進門而來,英姿颯颯,直奔上方,興高采烈地抱拳:「大堂哥,神容,可算回來了!」

  是山英。

  山宗掀眼看她:「你叫什麼?」

  山英一下回味過來:「是了,都怪我被迫改了口,該叫回堂嫂了。」

  神容瞥一眼旁邊:「不必了,你還是叫名字吧。」

  山宗眼神看了過來。

  神容微微挑眉,對著山英解釋:「反正你年齡也稍長於我。」

  山英還未說話,只聽旁邊一聲低咳,才發現旁邊還坐著長孫信,驚喜道:「星離果然來了,方才僕從已報過了,伯母親自去請伯父了,馬上就來。」

  「是,我送阿容來的。」長孫信面露微笑。

  山英又反應過來:「不對,我現在該叫你舅哥才是了。」

      長孫信臉上的笑頓時沒了,不輕不重地又咳一聲,頗有些掃興。

  神容看見,淡淡說:「叫星離不是挺好的,叫別的可就太生分了。」

  山英一聽也是,點點頭,笑道:「反正你回來就好了,你說什麼都好,我也叫星離叫習慣了。」

  長孫信臉色這才又好看一些,眼睛不時打量她。

  神容正看著哥哥,忽覺手被一握,轉頭就見山宗的眼神從長孫信身上轉回來,落在她臉上,似笑非笑。

  她便知道,他一定是看出什麼來了。

  山英委實高興,渾然不覺,朝門外看一眼,提醒道:「伯父伯母來了。」

  眾人退去,廳內又走入一群僕從,山上護軍和楊郡君一同走了進來。

  山宗拉著神容站起身。

  山上護軍直走至跟前,剛正的眉目對著他看了許久,點頭,似乎千言萬語都不必說了:「沒事就好。」

  山宗喉滾了滾,笑一下,點了點頭。

  山上護軍便明白了,本想問一下他盧龍軍的事,進門時已在廳外看見那群跟來的鐵騎長,都安然無恙,不便當眾多提,就此打住,帶起笑,去看長孫信:「聽聞長孫賢侄來了。」

  長孫信過來見禮。

  山上護軍道:「我山家還有駐守河東的幾支兵馬,只要神容願意,可叫領兵皆回來拜見她這個大郎君夫人。」

  長孫信聽了暗自咋舌,笑了笑道:「上護軍已不問世事,還為阿容如此費心做什麼?」

  楊郡君在旁接話道:「阿容是我山家長媳,以往有所虧待,以後自然要加倍補回來。」

  說著轉頭衝神容笑。

  神容起初沒明白,接著見山上護軍也一併看了過來,才有些會意,眼往身旁瞄,山宗漆黑的眼盯著她。

  她一手提著衣擺,稍稍屈膝,輕聲改口:「父親,母親。」

  楊郡君眼已笑眯起,過來牽了她,示意她隨自己來。

  神容故意沒看山宗,知道他一定還盯著自己,隨楊郡君走出去前,被他交握的手指勾了下他的手背,聽到低低一聲笑,他鬆開了。

  山上護軍已在旁親自抬手,請長孫信去準備好的宴席。

  山宗看著神容出了門,有意走慢一步,走在長孫信身側,帶笑不笑地低語:「今日山家的事,就有勞舅哥回去轉告岳父岳母了。」

  長孫信聽到他叫自己『舅哥』,腳步不禁就停了一下,看他好一會兒,一下明白了,低低道:「難怪你請我過來,是早知道山家會如此迎回阿容了。」

  山宗臉上掛著笑,這根本不用想,只要他過洛陽,這便是必然的,山家一定會儘可能地彌補神容。

  「我沒別的意思,有我在,神容的將來也不需要山家來補償。只是她是長孫家至寶,如今走得倉促,岳父岳母心有不滿,你回去將今日的事告訴他們,至少也給他們點安慰,除去長安,全洛陽也會記得她是如何被迎回來的。」

  長孫信上下看了看他,暗自腹誹狡猾透頂,卻也不好說便宜他了。

  山宗說話時已走至門邊,朝他身後看一眼,朝胡十一招下手,跨過門,先走了。

  長孫信不禁也往後看去,山英跟了過來。

  「走啊!星離,山家準備好幾日了,今日算是替大堂哥和神容補上婚宴,熱鬧著呢。」她說著高高興興地推他一下。

  長孫信胳膊被她推出去幾步,立即朝兩邊看,只看到山昭追著山宗去了,這裡沒了別人,才道:「你對別人……」

  山英馬上鬆手:「我沒對別人這樣啊,你不必又問了。」

  他話被攔個正著,收著手在袖中,一本正經往前走:「咳,那還差不多……」

  神容坐在屋中,打量四周。

  這間以往山宗的房間,她曾經只住了半年,與幽州官舍裡的主屋相似,只不過更奢華精緻一些,以致於再進來竟也不覺多生份。

  屋內什麼都沒變,仔細收拾過了,一塵不染。

  楊郡君在她旁邊坐著,感嘆一聲:「你們回來就好了,倘若留著昭兒一人,光是他上面兩個哥哥都難以撐下去了。」

  神容接受拜見時已經看到了山宗那兩個庶出的兄弟,連帶各自的妻兒也都恭恭敬敬,心裡明白,笑了笑:「我看他們並不敢如何,大概不需要我們一直在山家留著來鎮的。」

  楊郡君愣一下,失笑:「就這般被你看穿我意思了。」

  她這麼說,無非是希望他們能在山家停留,越久越好,能不走就更好了,儘管也知道那無可能,山宗還要回幽州。

  「罷了,你們能好好的我便滿足了,我能看到今日你們一同回來,還有什麼可奢求的。」楊郡君說著嘆口氣,站起來,朝外招招手,一面衝神容柔柔笑了笑,出去了。

  屋內隨即進來一群婢女,捧著東西,在四下佈置。

  神容看過去,眼神微動。

  轉頭朝外看,外面聲音略吵,自前院而來,甚至能聽見胡十一的大嗓門,像是辦喜宴一樣。

  ……

  山家多年沒有這般熱鬧,這熱鬧持久不退。

  山宗也多年沒這樣參與過熱鬧,走出那片絢爛燈火,身上還帶著酒氣。

  胡十一跟在他後面從宴席的廳中出來,嘿嘿笑:「頭兒,我覺著今日好似喝了你的喜酒一樣。」

  山宗回頭:「替我擋著他們。」

      胡十一還沒回話,他就已經穿過廊下昏暗走了。

  走回自己當年的住處,到門口,正好看見紫瑞出來,手裡端著伺候神容梳洗過的銅盆,看到他便見禮退去,臉上還帶著笑。

  山宗推門進去,看到裡面情形,不禁眯眼一笑,合上了門。

  屋裡軟帳明燭,焚著淡香,炭火溫熱,融融如春,倒好像是新房。

  神容坐在床邊,聽到聲響,輕輕看了他一眼。

  山宗走過去,看到床邊一張小案,擺著對切成雙的匏瓜酒器,紅絲結柄,盛著酒,笑意更深了:「連合巹酒都有。」

  神容嗯一聲,輕聲說:「倒不知山家準備得如此齊備。」

  山宗眼神看到她身上,燈火映著她的臉,將她臉側一抹似有所無的紅也映出來,襯著雪白的脖頸,長睫掩眸,說不出的明艷。

  他不覺聲低了:「正好,當初走得急,沒來得及喝。」

  說著一掀衣擺在她身旁坐下,端起兩瓣酒,遞給她一瓣。

  神容伸手接了,撇撇嘴:「在幽州已被你的兵敬酒喝過一回了,又來。」

  山宗想起了她當時不能飲酒的模樣,笑:「這種酒我可不能代你喝了。」

  神容瞄他一眼,低頭便飲了下去,剛喝下一口,又皺起眉拿開了。

  山宗看見,臉上笑意更深,就著紅絲的牽扯,飲盡了手裡的酒,又將她手裡剩下的拿過來,仰脖一口灌下,一伸手,勾著她腰,低頭堵住了她唇。

  神容的唇齒被他猝不及防撬開,舌尖沾到了冽辣的酒氣,舌根一麻,喉中輕咽,被渡了口酒,呼吸裡都是繚繞的酒氣,胸口止不住起伏。

  山宗退開,拇指抹去她唇邊殘酒,聲更低了:「這樣也算喝過了。」

  酒氣太烈了,神容微微蹙眉,側臉上的紅更顯眼了。

  「不舒服?」他問。

  「沒有,」她不承認,躺下,翻身朝裡,蓋上錦被,故意說:「好著呢。」

  山宗盯著她背看了一瞬,笑起來,忽而掀被而入。

  神容一下被他抱住了,聽見他在耳邊的笑聲:「是嗎,我看看……」

  她頓時氣息亂了,錦被裡被他沉沉壓住,他在被中低下了頭。

  一身酒氣,他更顯浪蕩,錦被也遮不住。

  衣裳扔了出來,落在了床沿。

  神容仰臥時,已忍不住咬住了唇,眼睫一下一下地顫,伸出的手臂雪白,手指忍不住抓了一下身下鋪就的厚毯,揪出了幾道痕。

  錦被翻浪,山宗自被中露出臉,衝著她笑,下一刻就渾身繃緊,朝著她沉身壓下。

  神容瞬間抱緊了他背。

  山宗盯著她的臉,看到她臉上的紅又深了一層,沉沉緩緩,仿佛真是在新婚洞房,少見的柔和。

  神容看見他眼神,不禁心跳又急,一隻手攀到他胳膊,緊緊抓著他那條烏黑斑斕的右臂。

  這屋中一切如在曾經,這有這布滿刺青的右臂,顯出真實。

  她難捱地蹙眉,眼裡如浸水光,這麼溫和,她卻覺得更是煎熬,輕輕喚他:「山宗……」

  「嗯?」山宗低頭,貼著她的唇,嘴角勾著。

  呼吸越扯越急,神容的手滑下,在他腰上抱住,眼中黑亮,臉已紅透。

  山宗悶哼,一口親住了她,雙手扣住她,疾風驟雨前低語:「我真要離不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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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燭殘天明。

  神容睜開眼,眼裡是山宗清晰的下頜。

  她幾乎是半邊身子伏在他身上的,彼此坦誠相貼,稍微一動都能感受到男人堅實的身軀,彼此的腿都還纏在一起,她的臉擱在臉側,一隻手搭在他心窩。

  神容悄悄看他睡著的模樣,臉對著他高挺的鼻樑,只要接近一點就能碰到他鼻尖,他此時輕閉著眼時出奇的安寧,可不像昨夜,折騰起來沒完。

  到此時,薄汗剛消,緊貼處仍熱。

  她伸出手指,不由自主想去撫摸他的嘴角,又怕弄醒他,手指在他唇邊停住,虛勾一下,輕輕起身去拾自己的衣裳,才察覺自己居然在笑,差點連自己都沒意識到。

  「少主。」外面傳來紫瑞放輕喚她的聲音。

  神容披上外衫,輕輕走去門口,開門出去:「有事?」

  紫瑞垂著頭在門邊道:「楊郡君一早就派人來問,是否要多留幾日,她好似很不捨。」

  神容昨日聽了楊郡君那番話就知道她不捨,想了想說:「反正日子還長,往後再回來的時候多的是,叫她不必傷懷,便這麼回話吧。」

  紫瑞領了話去了。

  神容回到房中,掩上門,坐去鏡前時,透過銅鏡往床上看了一眼,沒看見床上躺著的男人,陡然腰上一緊,身後一隻手箍了上來,男人剛穿上中衣的胸膛已經貼住她。

  「你剛回了我母親什麼?」

  神容透過銅鏡看見他揚著的薄唇,他只聲音微啞,眼裡清亮,顯然早就醒了。

  「你肯定都聽到了,」她說:「日子還長,往後再來啊。」

  山宗故意問:「日子還長是多長?」

  神容與他鏡中的眼對視,緩緩在他懷裡轉過身,一手勾住他脖子,輕聲說:「你來定好了。」

  山宗看著她的眼神漸漸幽暗,深沉如海,胸膛裡的那顆心似乎也被她勾緊了:「真的?」

  她曾對他說,少得意,要如何才算註定落在他掌心一生一世,全憑她來定。

      他當時笑著說她可能有朝一日也會對他低頭。

  現在她說讓他來定。

  「嗯,你定。」神容說。

  你來定,以後你在多久,就有多長。

  ……

  山家大門口,一大群人站著,山家的熱鬧似乎直到此時才算完全退去。

  昨天喧鬧到大半夜,山英到這會兒才走出門來,看了看周圍,發現山家與她一樣的小輩們幾乎都在了。

  她走去山昭跟前問:「長孫星離呢?」

  山昭身著錦袍,少年眉眼秀俊,只不過等著送行大哥嫂嫂,頗有些感傷,聽到她問話,才想起還有長孫信在,吸了吸鼻子,看了一圈,沒看到人,回道:「昨日不是堂姊與他坐得近嗎,舅哥在哪裡應該問你才是啊。」

  山英認真回想了一下,昨晚她在宴席間與長孫信相鄰而坐,的確很近,期間勸了他好幾杯酒,本以為他那端著架子的模樣是不會喝的,哪知他也沒拒絕,都喝了。

  後來她又去找大堂哥敬酒,不想他早就走了,只留了個胡十一在擋酒,那群鐵騎長看著彪悍,她也沒招惹,只好去與別人喝,喝來喝去就喝多了。

  再後來是何時離開那宴席廳中的,都沒什麼印象了。

  想起來還有些額角疼,山英揉了揉額,搖頭:「我不記得了,早知就少喝點了,本還想去鬧一下神容呢。」

  山昭小聲道:「你敢去鬧嫂嫂,是不怕大哥了不成?」

  山英一想她大堂哥昨晚走那麼早,肯定是先回屋找神容去了,有些後怕地點頭:「有道理,還好沒去。」

  山昭忽然伸手指了指:「喏,舅哥這不是來了嗎?」

  山英轉身往後瞧,果然長孫信從門裡出來了,身上一絲不苟地穿著月白的圓領袍,髮上束冠,依舊是滿身的君子風姿,卻跟山英方才的動作一樣,一邊走一邊在揉額頭,眉頭鎖著。

  「星離。」山英走過去。

  長孫信抬頭看到她,眼神竟閃躲了一下,往一旁站著的山家人身上看去,還好都是平輩中人,大多不熟,輕咳一聲。

  「你這是怎麼了?」山英挺關切地看著他:「瞧著好像是昨晚喝多了。」

  長孫信打量她兩眼,又看看左右,低低反問:「難道你不記得了?」

  「記得什麼?」

  「昨晚你喝得可比我多得多了,我後來還送了你一程來著,路上我與你說了些事……」

  「那就難怪了。」山英明白了:「難怪我不清楚後面是如何走的了,難得高興,我昨晚確實喝得多,以往可從沒醉過。」

  長孫信又看左右,眉頭皺緊,合著她只在意自己這一回醉了?

  「你後面就全忘了?」

  山英看看他,誠實地點頭:「忘了,你說了什麼事,要麼再說一回?」

  長孫信眉頭一跳,臉上一陣青一陣紅,握拳在嘴邊連咳好幾聲,仿佛是被嗆著了一般。

  正當這時候,大門敞到底,門內的人都出來了。

  山上護軍和楊郡君都現了身,一直送出了門,又在門口站了下來。

  是山宗回頭攔了一下,他身上仍然緊束著那身烈黑疊領的胡服,從山家的大門裡走出來,一手從僕從手裡接過了自己的刀,一手在身邊的神容腰後帶一下,走下台階。

  楊郡君許是被神容那番話安撫好了,這回沒再抹眼淚了,只依依不捨地看著二人。

  神容身上罩著墨緞披風,戴著兜帽,腰間環佩輕響,隨山宗走到送行的眾人跟前。

  剛站定,山家人便立即都上前來向山宗拜別。

  山家小輩,無論男女,從山昭到他那兩個庶出兄弟,山英帶頭的那些堂兄弟姊妹,全都抱著拳行軍中禮數,無一不在他跟前畢恭畢敬。

  神容雖然早就知道他在山家的威懾力,親眼見到,還是不自覺掀了掀兜帽,瞄了他一眼。

  山宗只抬了一下手,眾人才直起身。

  東來已帶人在旁邊將車馬備好。

  紫瑞在擺墩子的時候,胡十一和龐錄、駱沖等人都出來牽了馬。

  神容看見長孫信朝自己走了過來,看一眼山英,她卻還在山宗跟前乖乖服帖地站著,輕笑著說:「待我走了,哥哥是要在洛陽待上幾日,還是即刻就回長安都自便,就請山英幫忙安排吧。」

  長孫信瞥一眼山英,大概是因為剛才的事還有些氣悶,臉色不大自在:「你放心好了,不用顧念我。」

  山英聽了看過來:「好啊,這等小事便包在我身上,我一定好生招待星離,他若想回去,我也會好生給他送回長安去的。」

  長孫信聽了忍不住看看神容,臉上一本正經,卻也沒說不要的話。

  神容衝他微一挑眉,提衣登車去了。

  踩上墩子的時候,她稍稍身斜了一下,腰側靠上一截刀鞘,是山宗用刀鞘撐了她一下。

  他接著又走近,用手託了一下她腰,趁機在她耳邊低聲說:「你還是只在意你我就好了。」

  她扭頭看去時,他已帶著笑,伸手去牽馬了。

  馬車上路,在眾人的送行中,還有一隊山家軍特地在後跟隨,要一直送行出城。

  山英目送著神容乘坐的馬車遠去,見她大堂哥提刀策馬在旁,始終就在窗格附近,跟山昭小聲感嘆:「大堂哥對神容真是護到心底去了。」

  山昭還沒說話,旁邊一聲低咳:「你對旁人的事倒是看得挺明白的。」

      自然是長孫信。

  山英轉頭:「你怎麼好似對我不大高興,是不是還是因我忘了你說的事?都讓你再說一回。」

  長孫信臉上好一番變化,拂袖悶聲就走:「我昨晚也喝多了。」

  不喝多能說那些嗎?他真是遲早要被山家人給氣死。

  ……

  往幽州而去,一路順暢。

  天上飄起細密的小雪時,隊伍已行至半途一座十里亭。

  一行人在這裡暫停。

  亭外接連幾匹快馬奔來,又迅速離去。

  胡十一拿著一封冊子送進亭內:「頭兒,趙刺史的上書已經送到長安了,方才那報信的兵說那幾個關外的狗屁專使都離開長安走了,想必聖人應該最後也沒點頭。」

  亭中圍坐著一群鐵騎長,都在用軍糧,飲水。

  山宗坐在最邊上,嗯了一聲:「自然沒點頭,否則也早該有消息來了。」

  他其實有數,新君雖然年輕,藏著心思,但還不至於在長孫家剛立下大功不久後就又讓神容去和親,那樣未免讓世家功臣寒心。

  他伸手去接了那冊子。

  胡十一道:「這是剛送到的幽州軍報。」

  山宗翻開看了一遍,很快就合上。

  胡十一看他沒什麼表情,奇怪道:「是幽州出事了?」

  山宗說:「沒事,一點動靜都沒有。」

  胡十一鬆口氣:「那是好事啊,頭兒你半路忽然說要他們來報幽州軍情,咱還以為幽州有什麼事。」

  「沒什麼事才古怪。」山宗將冊子收起來:「孫過折來這一出,一定有什麼目的,可幽州沒動靜,或許他的目的不在幽州。」

  頓時亭中所有人的視線都看了過來。

  駱沖聽到孫過折的名字時,白疤就開始一跳一跳地抖了,滿眼的陰沉。

  山宗坐了片刻,拿了身側的刀站起來:「走吧。」

  出了亭子,他便朝馬車看去。

  小雪已經停了,神容在車中大約是等久了,一手掀開車簾看了出來,朝他這裡露了下臉,另一隻手中捧著暖手爐,煙霧裊裊朦朧了她的眉眼,嬌艷地不像話,和他視線相觸,她又放下簾子坐了回去。

  山宗走過去,透過窗格朝裡看:「可以走了。」

  話音剛落,遠處忽有一陣快馬馳來,他迅速轉頭,已聽見馬上人不斷吼叫的呼喝聲,塵土飛揚中個個手持大刀,看不出來歷,直往他們這裡衝來。

  「頭兒!」胡十一大喊一聲,當即跨上了馬。

  山宗手在窗格上一按,轉頭喚了聲:「東來!」下一刻就翻身上了馬。

  東來馬上帶著護衛守在車旁,紫瑞已被他推著爬上車,擋住車門。

  那群人亂叫著衝到跟前,照著當先一個護衛揮下一刀,沒能得手,又見一群彪悍人馬朝自己衝來,慌亂了一樣,調頭就跑。

  山宗策馬疾馳而上,一手抽刀:「活捉。」

  胡十一打頭,那群鐵騎長反應迅速,全都上馬過來,齊齊追了出去。

  直到這陣突來的變故在外沒了聲響,神容才揭開車簾往外看:「怎麼回事?」

  紫瑞臉上還有些驚慌:「好似是群土匪,不過就這樣嚇跑了,肯定也不成氣候。」

  神容心想這一路都很順暢,怎麼到了這裡就遇上土匪了,未免古怪。

  忽又有一陣馬蹄聲至,東來防範地看去,見到那是一隊兵馬,握刀的手才稍稍放鬆。

  一隊兵馬大約二三十人,領頭的一到馬車邊就抱拳道:「幽州軍前來接應,奉山使之命來護送夫人先行,以免遭受波及。」

  神容問:「他現在如何?」

  那兵回:「山使還在追擊那群匪徒,擔心驚擾到夫人。」

  她點點頭:「嗯。」

  馬車跟隨他們上路。

  神容透過窗格去看那群兵,想起他們剛才的稱呼,眼睛仔細盯著他們,看了看他們的馬,忽而問:「你們是哪個百夫長手下的兵?」

  方才回話的那個兵道:「夫人不必問了,馬上就安全了。」

  神容立即抬高聲喚:「東來!」

  頃刻馬車一停,東來應聲,手中刀已拔了出來。

  那隊兵馬似沒想到,瞬間就廝殺了起來。

  神容朝外看了一眼,看到那群兵換了兵器,許多從馬腹下拿出了又寬又彎的大刀,便知自己沒有猜錯,掀開車簾,推一下紫瑞。

  紫瑞忙跳下車去,伸手接她。

  神容搭著她手躍下車,沒有看一眼旁邊情形,趁亂跑了出去。

  有馬蹄聲自後追來,神容沒有回頭。

  無論是裝束還是口音,都看不出來他們是關外兵馬,來的時機又如此天。衣無縫,簡直毫無破綻。

  但他們的馬不一樣,只是尋常的馬,不是幽州軍所裡的戰馬,若非她見多了,可能就真要上當了。

  東來看見她跑出去時,已看見追過去的一小隊敵兵,但只是這眨眼功夫,另一波人馬就如閃電般折了回來。

  一左一右兩匹快馬衝至,直接斬殺了追去的兩個馬上敵兵,那是駱沖和龐錄。

  山宗策馬自他們身後疾馳而出,直接奔向神容的方向。

  這一行他們原本是被押送入京,一個兵卒都沒帶,因而在追出去的那刻就已有所提防,發現那群人馬不過是尋常匪類,虛張聲勢故意吸引他們,山宗便交給了薄仲,立即策馬返回。

      果然,如他所料。

  駱沖和龐錄轉眼看見那群馬車旁的兵馬拿著的兵器就認出他們是關外混進來的,二話不說就衝殺過去了。

  這一帶距離易州不遠,易州是唯一還能與關外通商往來之處,他們可以混進來,卻也只能混進這些。

  駱沖握著刀,已經忍不住在狂肆地怪笑了:「難得,老子們還能在這裡殺一次關外狗。」

  山宗一刀砍過一個馬上的敵兵,手裡的刀擲出去,最前面一個追兵從馬上摔下去,仆屍在地。

  他衝過去,俯身一把抽出自己的刀,勒住馬,已到另一條細窄小道上,四周都是荒蕪漫野,沒了敵兵,但也不見神容身影。

  不遠處,胡十一已跟過來,清理了他的後路,向他大聲報:「頭兒,追兵沒了,鐵騎長們都回來了,馬車那裡也快清完了。」

  「嗯。」山宗下馬往前,環顧四周:「神……」

  一聲喚還沒出口,身後一陣腳步聲,他立即回頭,手就伸了出去。

  神容飛奔過來,一把抱住了他腰,還在喘氣:「沒事,我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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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她撲過來的剎那,山宗的胸口都如同被重重撞了一下,沒握刀的那隻手撫上她後頸,往下一直重重撫過她背上,喘了口氣:「真沒事?」

  神容抬起頭,臉輕擦過他的衣領:「嗯。」

  山宗此時才看見她臉上微微的潮紅,貼著他的胸前還在不住的起伏,手臂一收,將往自己懷裡按緊了,低頭埋在她頸邊深深吸了口氣,自己的胸膛裡才算平靜下來。

  遠處仍有急促馬蹄聲在奔走,胡十一在傳他的命令留活口,似乎所有人都回來了。

  山宗終於鬆開神容,帶她走去自己那匹馬下,抱著她送上去,翻身而上,趕回馬車旁。

  廝殺聲已經停歇,長孫家有不少護衛都受了傷,被東來帶著退去了道旁,此時一地屍首中站著的僅剩一群持刀的彪悍身影。

  山宗扯了下馬韁,手在神容臉側撥一下。

  神容的臉頓時貼入他胸膛,沒能多看,聽見他聲音在頭頂問:「沒有活口?」

  胡十一在前方大聲回答:「沒有,這群狗賊見苗頭不對就想跑,跑不成就自盡了。」

  山宗冷冷說:「清理乾淨。」

  又回到那座十里亭前,神容才抬起頭往道上看了一眼,那一群鐵騎長雖然是後來殺進來的,卻顯然是殺得最凶的,駱沖此時還蹲在那兒往一個倒地的敵兵身上擦刀,惡狠狠地呸了一聲,一旁的人在迅速清理。

  她扭過頭沒再看了。

  「下來。」山宗伸手接住她下馬,進了亭中。

  神容被他按著坐下,平復了輕喘,又見他走去了亭外。

  薄仲回來了,帶著兩三個同行的鐵騎長騎馬到了亭外,下來後快步走到他跟前,頭上滿是汗:「頭兒,那群土匪不堪一擊,不過是尋常地痞流氓,已解決好了。」

  「問出了什麼?」山宗問。

  薄仲抹把額上的汗:「他們是拿錢辦事,被指使了來騷擾咱們的,在這裡等了有一陣子了,今日等到就下了手。」

  山宗頷首,一言不發地又回了亭內。

  神容看著他:「既然是早就等著的,那就是準備好要引你走開,他們的目的是我。」

  山宗沉著眼:「沒錯。」

  胡十一和其他鐵騎長也都過來了,老遠就聽見胡十一氣沖沖的聲音:「頭兒,都是關外的兵,一定就是那孫子的人了!」

  山宗冷笑:「這還用說。」

  不是他還能是誰,難怪幽州沒動靜,他根本沒盯著幽州。

  「看來姓孫的是鐵了心了,就是搶也要把人給搶回去了。」駱沖在胡十一身邊陰笑,順帶瞅一眼亭內的神容。

  神容蹙了蹙眉,去看山宗,他就站在她身前,馬靴挨著她的裙擺,一動不動,如在沉思。

  胡十一看那邊清理地差不多了,忍不住問:「頭兒,咱這就上路?可要我先行回幽州帶人過來?」

  山宗腳下動了一步,轉身說:「不用,就這麼走,你們先去,我還有些事。」

  胡十一抓抓下巴,瞄一眼亭子裡坐著的神容,明白了,朝旁招招手,所有人都退走了。

  山宗回頭,伸手將神容拉起來:「孫過折為人狡詐,應該會分出接應的人,你被盯上了,不能就這麼走。」

  神容問:「那你方才還說要就這麼走?」

  山宗笑一下:「我是說我們,沒說你。」

  神容盯著他的臉,眼神輕輕轉動。

  山宗在她眼裡稍低頭,認真說:「放心,有我在,誰也別想動你。」

  她心頭頓時一麻:「嗯,我記住了。」

  ……

  隊伍繼續出發,往幽州方向前行。

  路上只他們這一行,馬蹄聲不疾不徐。

  那輛馬車依然被好好護在隊中,卻不見長孫家那群護衛,前後左右只是那十數人的鐵騎長隊伍,山宗打馬走在最前方。

  胡十一瞄瞄那車,騎著馬靠近前方去,小聲問:「頭兒,咱為何做這樣的安排,何不乾脆走快些,早日回到幽州不就安心了。」

  山宗一手抓著韁繩,一手提著刀,目視前方:「走那麼快做什麼,關外讓我不安心,我豈能讓他們安心。」

  胡十一聽他這口氣就覺得不善,心想還是為了金嬌嬌,誰讓關外的敢動他的女人。

      「聽著動靜。」山宗忽然掃了眼左右。

  胡十一回神,馬上就戒備起來。

  四周安靜的出奇,冷不丁一聲尖嘯破風而來,一支飛箭射在馬車上,一匹靠得最近的馬當即抬蹄,一聲長嘶。

  山宗抽刀,朝射出箭的方向疾馳而去。

  胡十一緊跟其後,一群鐵騎長一瞬間都往那裡奔出。

  馬車邊只剩下了兩三人還圍守著,很快道旁就鑽出了人,朝他們衝了過來。

  來的是十幾個人,皆如之前那群偽裝的敵兵一樣裝束,外罩黑皮軟甲,乍一看還以為是幽州軍,仔細看才會看出細微的差別。

  唯有他們手裡的刀,因為用不慣中原兵器,拿的還是寬口的彎刀。

  守在馬車邊的兩三個鐵騎長抽刀抵擋了一番,作勢往山宗剛追去的方向退,似已顧不上馬車。

  那十幾個手持彎刀的敵兵趁勢直衝向馬車。

  當先一個跳上車,掀開車簾就想往裡去,卻忽然退出,大驚失色地用契丹語向同伴們低喝——

  裡面沒人。

  馬蹄陣陣,已自周圍奔來。

  山宗帶著人疾馳而回,手裡的刀寒光凜凜。

  十幾人立即想撤,已來不及,刀還沒舉起來,左右殺至的人已直接襲向他們要害。

  不過片刻,山宗收刀,策馬回視,十幾人已死的死,傷的傷。

  胡十一揪住一個剛將刀架到脖子上的敵兵,一手捏著他嘴,不讓他自盡,解了口氣般喊道:「頭兒,這回總算抓到個活口了!」

  山宗在馬上看了一眼:「去審問清楚。」

  胡十一二話不說拖著那敵兵去了遠處。

  山宗在馬上等著,一面看了眼那輛華蓋豪奢的空馬車。

  這是計劃好的,離開之前差點出事的地方時,他已經和神容分開,他去前方掃清餘敵,讓神容跟在他後面不遠,只走他清除過的路。

  又過片刻,遠處沒了聲響,胡十一處理好回來了。

  「頭兒,他們一共就混入了這麼多人,這十幾個是等在這裡接應的,見前面的沒得手就又下了一次手。」

  山宗問:「目的問出來了?」

  胡十一氣道:「沒!這人說就知道這些,咱幾人都下狠手也沒問出啥,可見是真話。他只說是他們城主吩咐的,無論如何都要將人帶回去,帶活的!」

  若非怕山宗不高興,胡十一都快要說是不是姓孫的真對金嬌嬌起心思了,還真就非要將她弄到手了。

  悄悄看一眼山宗,果然見他面沉如水,眼底黑沉,他老老實實沒敢吱聲。

  山宗扯一下馬韁,往前走:「到檀州了,再往前去搜一遍,以防他們有內應。」

  胡十一趕緊上馬跟上。

  眾人利落乾淨地處理了四下,繼續前行。

  駱沖在馬上跟龐錄笑著嘀咕:「有意思,盧龍軍被帶回來了,姓孫的不報復咱們,倒只顧著搶女人了。」

  不出十里,荒道之上,遠處塵煙拖拽而來,在陰沉涼薄的天光里看來不太分明。

  龐錄騎著馬走在前面,一看到就回頭示警:「好像又是兵。」

  駱沖當即就想拔刀。

  山宗看了兩眼,說:「那是檀州軍。」

  檀州軍身著灰甲,很容易辨別,一隊人約有四五十,看來是慣常巡視的隊伍,自遠而來,直衝著這裡方向。

  山宗勒馬停下,看著領頭而來的人。

  對方身著泛藍胡衣,身配寬刀,打馬而至,一雙細長的眼早就看著他,是周均本人。

  「我的兵來報,這裡剛有交手動靜。」他一到面前就道。

  山宗嗯一聲:「我們在你地界上動了手,不過是關外兵馬,沒道理不動手。」

  周均上下看他兩眼,這次居然沒有找事,反而說了句:「聽聞你去過長安了。」

  「看來我被查的事已經誰都知道了。」山宗漫不經心地一笑。

  周均眼睛在他身後那群跟著的身影上一一看過去,尤其在最眼熟的龐錄身上停了停,又道:「還能在我地界上和關外的動手,看來你也沒什麼事,正好,送你一份大禮。」

  山宗眼睛掃去,見他從後招了下手,兩個檀州兵下馬,將最後方馬背上的一個人拖下來。

  那人雙手被綁著,被一路拽過來,一下撲跪在地上,面容枯槁,髮髻散亂,朝著他慌忙喊:「山大郎君!山大郎君饒命!」

  山宗打量他好幾眼,才認了出來:「柳鶴通?」

  「是是是,是我……」

  山宗看一眼周均:「你抓到的?」

  周均口氣慣常是涼絲絲的:「也不算,你們動手的時候我率人趕過來,這個人在逃,正好撞上我人馬,晚一步,你們就到了,他還是逃不掉。他自稱是幽州大獄裡的犯人,自願回幽州大獄。」

  柳鶴通立即道:「是,我自願回幽州大獄!只求山大郎君饒我一命!」

  山宗大概有數了,搜這一遍居然搜出了他來,一偏頭,朝後方看一眼:「十一。」

  胡十一從馬上跳下來,幾步過來,拖了柳鶴通就回了隊伍。

  柳鶴通嚇得直哆嗦,也不敢多言。

  「帶回去細審。」山宗抓住韁繩一扯,又看一眼周均:「大禮我收了,告辭。」

  周均看他所行方向並不是往前直去幽州,卻仍在他檀州地界上,皺眉問:「你還要去何處?」

      「去接我夫人。」山宗已逕自策馬遠去了。

  一路順暢,再無危險。

  山宗疾馳,一馬當先,直到約定好的地方,看到那座熟悉的道觀山門。

  長孫家的護衛們似乎剛到,正在進出山門忙碌,觀前停著一輛普通馬車,只兩馬拉就,毫不起眼。

  他一躍下馬,大步過去,左右頓時迴避。

  馬車門簾垂著,安安穩穩。

  山宗一直走到車旁,對著簾子看了好幾眼,心才算徹底歸了位,伸出手,屈指在車上敲了兩下。

  「誰?」裡面神容警覺地問。

  山宗不禁揚起嘴角:「我,找人。」

  裡面頓了一頓,神容聲音放平緩了:「你找誰啊?」

  山宗抱臂,盯著車簾,不急不緩地說:「找一位金貴小祖宗。」

  「是嗎,哪家的小祖宗?」

  沒有了回音。

  神容在車裡,手指正捏著袖間的那塊崇字白玉墜,忽然察覺外面沒了聲音,還以為他走了,立即掀簾探身出去。

  人被一把接住了。

  山宗的雙臂牢牢抓著她抱住,臉貼近,蹭了下她的鼻尖,嘴角輕勾:「我家的。」

  神容怔了一下,搭著他的肩,慢慢牽起了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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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八章

  這一路神容離得並不遠,為防有險,幾乎就緊隨在山宗後面,只是一直都緊著心,隨時提防。

  現在他到了,心就定了。

  道觀裡很快就安頓好,知觀剛來見了禮,退去了。

  神容站在三清殿裡,看向身旁的男人:「你這一路好似有意走得很慢,到現在才到這裡。」

  山宗挺拔地站著,轉頭看來,掃一眼門外,故意低聲說:「有人要搶走你,自然要弄清楚目的才能回去。」

  神容瞥他一眼,輕輕說:「他又搶不走……」

  山宗嘴角扯開。

  殿門外面冷不丁傳來了胡十一的聲音:「頭兒!」

  他已帶著人抵達道觀了,一腳跨進來,看到殿中就站著山宗和神容,才察覺自己有點冒失,嘿嘿笑一聲:「頭兒,我沒打擾到你們吧?」

  山宗看一眼身邊看似若無其事的神容,問:「何事?」

  胡十一一下想起來意,不笑了,指著門外道:「就那柳鶴通,我本想馬上去審他來著,誰知那老東西非說有話只與你說!還挺強!」

  「誰?」神容有些詫異地看了過來:「他不是被關外的帶走了?」

  「嗯,是他。」山宗說完看了眼胡十一,冷笑:「也好,那就我親自去審。」

  胡十一沒好氣道:「老東西,敢要你出面,真是不怕死!」

  道觀後院裡,一間柴房緊閉,只窗戶裡漏入了光。

  柳鶴通被關在裡面,手還被結結實實綁著,戰戰兢兢坐在柴堆旁。

  忽然門開了,他嚇一跳,看到來人,忙又激動地挪了兩步:「山大郎君!」

  山宗反手將門合上,垂眼盯著他,順手將手裡提著的刀點在地上。

  刀鞘落地鏗然一聲,柳鶴通哆嗦一下,想起了眼前這人的狠厲手段,臉都沒了血色。

  山宗冷聲開口:「孫過折此番派人混入,你是跟著他的人入關的了。」

  柳鶴通又哆嗦一下,「是,是跟著他們來的,但我跑了!」說著他又忙不迭道:「山大郎君饒命,我自願回幽州大獄啊!」

  「何必說得如此乖順,」山宗冷笑一聲:「難道你當初不是想趁機逃出大獄,心甘情願被他們帶走的,還真是被抓走的?」

  柳鶴通被綁著的手抖索,枯槁的臉上哭笑不得:「瞞不過山大郎君,我當初確實是想逃……」

  那次關外大軍來犯,夜晚時幽州大獄被攻擊,他在牢中聽到動靜,起初還以為是又一次大獄暴動。

  後來獄卒們終究抵擋不住,大獄被攻破,進來了一群人,除了無法打開的底牢之外,他們在各處搜找關外犯人。

  柳鶴通受夠了幽州大獄裡的折磨,日思夜想能出去,當時見他們將要從自己牢房外經過,顧不上其他就朝他們大喊:「救我!我乃前任中書舍人!先帝面前重臣!快救我!」

  那群人已經過去了,竟然真的返回,領頭的首領問:「你是你們老皇帝面前的重臣?」

  柳鶴通這才察覺他說漢話生硬拗口,借著火光,又發現他穿著打扮是個契丹人,後縮著點頭。

  而後他就被這一隊契丹兵拽了出去,直接帶出了大獄,甚至後來還出了關。

  「就、就是這樣……」柳鶴通哆嗦著說完,不敢看山宗:「我就這樣被帶去了那孫過折的面前……」

  山宗沉眉,一身幽冷地站在他面前:「那想必你很清楚孫過折的目的了,先是和親,後是派人入關擄人,如此不計後果,他到底有什麼企圖?」

  柳鶴通神神秘秘道:「他在找東西,找很多年了,當初帶走我就是因為我是先帝跟前重臣,想從我這裡得到消息。自我出關後,他們終日盤問我,自宮中到朝中,問了許多古怪事情。後來又問我長安長孫家的傳聞是不是真的,都說是長孫家發現了幽州金礦,長孫家又有哪些人來過幽州……我告訴他我只見過長孫家的小女兒,她曾在大獄裡挑選過犯人……他、他就認定了那東西長孫家才有!」

  話音猛然收住,因為他發現山宗的眼神已經沉了,瞄了眼他手裡的刀,面如土色。

      山宗冷冷盯著他,心裡過了一遍:「這是何時的事?」

  柳鶴通縮著乾瘦的身子回想:「好似、好似之前關外出了什麼事,聽說有群人從他眼皮底下跑回關內了,那孫過折十分動氣,從那時候起他就開始更急要找那東西了,才有了現今的事……」

  山宗沉聲:「他要找的是什麼?」

  柳鶴通忽然激動道:「他就是個瘋子!他絕對找不到!我趁他們此番要摸混入關,提出給他們做內應,藉機跟他們回了關內,又趁他們去攔截隊伍就跑了,不想正好撞上檀州軍……」

  說到此處,察覺這麼說還是暴露了自己想逃的事實,他忙又道:「不不,是我主動找上了檀州軍……山大郎君明鑑!孫過折真是個瘋子,那東西註定是找不到的,就是真擄了人回去我也是個死,我情願回那幽州大獄,再不想回關外了!」

  山宗霍然抽刀指著他:「到底是什麼!」

  柳鶴通這才一下噤了聲,又畏懼地哆嗦開口:「我說,我說……」

  ……

  半個時辰後,山宗拎著刀離開那間柴房,一把將門合上。

  胡十一跟了過來:「頭兒,咋樣?」

  山宗說:「將薄仲叫來。」

  胡十一愣一下,轉頭去叫人了。

  薄仲不多時就到了。

  山宗已走回那間三清殿外,手上摩挲著刀柄,還在思索柳鶴通的話,左右有經過的道士也連忙迴避開去。

  「頭兒,你找我。」薄仲向他抱拳。

  山宗問:「我記得我去關外找你們時,你曾說過,孫過折喜歡活捉你們?」

  「沒錯,」薄仲回想起此事,臉上鐵青,額間皺紋橫生:「他一心把咱們一網打盡,抓咱們的時候都儘量留活口,好像是要盤問事情,也有弟兄說是要跟朝廷談判,但我們都未能叫他得手,因而不知詳情。」

  山宗點點頭:「我知道了。」

  薄仲看了看他神情:「頭兒因何忽然問起這個?」

  「為了知道孫過折的目的。」山宗說:「他比我想的還要敢盤算。」

  神容剛被請去用了齋飯,又回到三清殿裡等著,一旁是紫瑞在與知觀小聲說話——

  「有勞知觀,就不必另外安排客房了,那位是我們家少主的夫君。」

  知觀呼了一聲「三無量」:「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神容暗自聽著,捻了一簇香在手裡,輕輕笑了笑,想來知觀如今也很意外。

  身旁一暗,她抬眼看去,香放了下來,剛說到夫君,他就到了。

  紫瑞和知觀都離開了,殿中又只剩下他們二人。

  「問清楚了?」神容問。

  山宗挨著她的那隻手拿著刀,換到了另一隻手上:「嗯。」

  神容不禁聲低了些:「他有何圖謀?」

  山宗看著她臉,忽然問:「你可聽說過山河社稷圖?」

  神容一怔:「山河社稷圖?」

  山宗點頭:「孫過折一直想得到一個東西,柳鶴通說,那就是山河社稷圖。」

  剛才,就在那間柴房裡,柳鶴通也問了類似的話:「山、山大郎君聽說過山河社稷圖嗎?」

  神容眉頭蹙起,一臉不可思議。

  山宗笑一下:「我也覺得不可相信,但柳鶴通就是這麼說的,據說孫過折已經為此找了好幾年。他曾經聽說過,中原皇室有份寶圖,內含山川社稷,有詳細的關隘軍事,得到了就能直入中原,從此他們就管這個叫山河社稷圖。」

  神容怔忪一瞬,繼而好笑:「別說聞所未聞,便是皇室真有,他一個關外的又是如何知道的?」

  山宗說:「李肖崮。」

  李肖崮是宗室出身,曾在先帝跟前算受器重,成了幽州節度使後與孫過折勾結,他的部下甚至說過他們曾一度稱兄道弟,這當然是李肖崮告訴他的。

  所以同樣身為先帝跟前的重臣,柳鶴通才會被帶去關外,盤問消息。

  柳鶴通說,孫過折有意無意提及過,李肖崮曾在先帝跟前得知朝中留下了一份記載了山川社稷的寶圖,只要得到就能通曉天下山川地形,可直入中原大地。

  山宗聲音壓低:「孫過折野心很大,他準備憑藉這個聯結關外各部與各方勢力,大舉進軍中原。」

  當年在與李肖崮對峙時,他曾大言不慚地聲稱,待他們與朝中講了條件,就會有大軍集結。

  山宗此時才清楚他因何有底氣說有大軍集結。

  他們從一開始就打算得到這所謂的「山河社稷圖」,再藉此聯結號召各部勢力,一舉來襲。

  當初孫過折在追剿盧龍軍時,還想著活捉他們搜集消息,甚至以他們來做籌碼。

  神容看了眼面前的三清塑像,只覺得可笑:「可山河社稷圖不過就是個傳說罷了,只不過是神話中的東西,從未有人見到過,他也信?」

  山宗嗯一聲:「柳鶴通也不信。」

  所以他跑了,認定孫過折不過是異想天開,註定找不到,遲早是個死,不如趁亂回關內保住一命。

  他聲音低了些:「但關外已經信了,否則他上次就不可能集結到十萬大軍。」

  神容看著他:「就算他要得到此圖好了,與我又有何關聯,為何盯上了我?」

  山宗掀起黑漆漆的眼看著她:「他如今認定這東西就在長孫家。」

  神容在他眼神裡忽然意識到了什麼,想起方才所說孫過折集結到的十萬大軍,那是因為金礦,臉色淡了下去。

      山宗盯著她,沉緩說:「你的手裡,不就握著一份天下礦脈圖嗎?」

  神容唇動了動:「書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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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天已黑了,道觀內逐漸安靜下來,山門外卻又傳出了馬嘶聲。

  胡十一吃飽喝足,直奔柴房,將剛剛才鬆綁休整過的柳鶴通又綁回去,拽著他出去,直往山門外走,要即刻帶他上路。

  經過道觀內的一道小門,兩三個鐵騎長等在那裡,薄仲在其中,上來幫胡十一拽了一把柳鶴通。

  山宗站在他們旁邊,逆著門邊的燈火,身上已經卸下了護腰護臂,卻周身凜然如同修羅。

  「這是我的安排,跟他們幾人走,一切按我的吩咐做,保你一命。」

  柳鶴通始終戰戰兢兢、哆哆嗦嗦:「是,是……」

  山宗看他一眼:「還有什麼要說的?」

  柳鶴通道:「有!山大郎君要留心都中,我聽那孫過折的意思,若是求親不成,他派的專使臨走還會在長安生事。」

  求親的確沒成,專使也離開長安了,那要生事也肯定已經生了。

  山宗擺一下手。

  胡十一拽著柳鶴通,與薄仲幾人出山門去了。

  山宗轉身往後走,沒多遠,看見女人如水的襦裙衣擺,半邊浸了燈火,就在他面前。

  是神容。

  「你都聽到了?」山宗問。

  「聽到了。」神容剛才親眼看著柳鶴通走的,自然聽到他所說的話了。

  「看來他說得應當是真的,孫過折要的東西,應該就是我手上的書卷。」

  所以李肖崮才會告訴孫過折這東西出自皇室,這書卷本就是當年長孫皇后親筆所留。

  山宗嗯一聲。

  神容抬起頭,眼神動了動,眉蹙著,沉默了一瞬才說:「他已經找了幾年,會不會當初針對盧龍軍就是因為……」

  「不是因為這個。」山宗立即打斷她:「他是現在才知道這與你有關,如果早知道,那前幾年就對你下手了。」

  神容輕輕合住了唇,心緩緩鬆了下來。

  如果是因為這書卷讓他的盧龍軍遭受了這樣的重創,她光是想也沒法想。

  山宗看著她沉凝的眉眼,雪白的臉微微低著,長睫掩眸,在燈火裡被描得灼灼艷艷,一抬手,托起她下巴:「你少胡思亂想。」

  那隻手又垂下去,抓了她的手,用力一拽:「過來。」

  神容被他推入房中,門合上,頭抬起來,剛對上他臉,人就被他抱住了。

  她幾乎立即就伸出手,去摟他的脖子,貼向他懷裡,緊緊的。

  山宗低頭吻上她頸邊,從她雪白的下頜到側臉,直親到她耳垂,陡然一含,將她攔腰抱起。

  神容頓時摟緊了他,呼吸亂了,思緒也成功被他打斷了。

  忽而背上一軟,陷入被褥,已被他按到床上。

  山宗看到她的臉被晦暗燈火映著,只盯著床帳,低頭:「還在多想?」手上故意一把撈起她腰。

  神容抱著他脖子,眼神轉到他臉上:「不是,我想起了別的。」

  「想起了什麼?」山宗貼到她臉。

  神容眼裡盛著一點燭火,如潤水光,眼珠輕轉,緩緩掃視這道觀裡睡過好幾次的床榻。

  「我在這裡,做過一個難以啟齒的夢……」

  本來已經忘了,甚至還在想著她的書卷,但被他剛剛按上來的剎那,又一下記了起來。

  山宗低笑:「就是夢到我的那個?」

  神容耳後一下熱了,他竟還記得。迎著他視線,眼睫微掀,忽而昂起頭,貼到他唇上,輕輕蹭過去:「我可沒說是你……」

  山宗霎時反堵住她唇,壓下去,兩手握緊她腰,往自己身上送,唇稍退開時聲音沉沉地笑:「那我一定要讓你記清楚點。」

  床帳垂落,裡面衣裳輕響,呼吸漸沉,直至帳上映出起落輕動的人影。

  神容難熬地咬住唇,眼裡看見山宗寬闊的肩,肩峰在一下一下地下沉,聳起。

  「看清楚了?」他忽然用力一衝。

  神容一聲輕哼,不自覺微微眯眼,隔著垂帳,燈火黯淡迷濛,他箍著她腰的手臂上,烏黑斑斕的刺青都已模糊不清。

  這一瞬,赫然真與夢中情形重疊了一般。

  山宗緊抱著她笑:「這下再說是不是我?」

  他忽而重重用力,比剛才更狠。

  神容身在輕晃,早已看不清燭火,手指緊緊攀著他的背,摸過那幾道疤痕,就快抓出新的痕跡來。

  他仿佛摸清了她的脈門,每一次都如同撞在她心底嗓眼,她只能無聲地啟開唇,呼氣又吸氣。

  「快說。」山宗低低在她耳邊喘著氣,扣緊了她的腰。

  神容的手摸到他後頸,手臂環住,隨著他的力晃,聲也晃散:「是你……」

  不是你還能是誰。

  山宗沉笑:「我是誰?」

  神容身又如被重重一顛,眼睫輕顫:「山宗。」

  「就這樣?」他似不滿意,身動不停,如握有一把疾風,聲低沉嘶啞:「夫人應當換個稱呼。」

  神容就在這風的中心,忍耐著,手臂收緊,一下貼在他耳邊,張開唇:「崇哥?」

  山宗笑了,又是狠狠地一下。

  她呼吸夾著身上幽香都在他鼻尖,又輕哼一聲:「我又沒叫錯。」

  「沒錯……」山宗呼吸和她纏到一起:「還有呢?」
   
      神容眉心時緊時鬆,先前在想什麼,擔心什麼,全忘了,眼裡只有他這個人。

  「夫君?」

  眼裡看見山宗的眼神似乎瞬間就深了。

  她又昂起頭,直迎向他深黯的眼眸,啟唇:「宗郎?」

  山宗霍然將她抱起:「嗯。」他笑著應了,貼著她的胸膛在這一聲後劇烈跳動,忽而一把掀開垂帳,燭火透了進來,映著彼此相對的臉。

  「看清楚了,你永遠就只可能是我的。」

  並沒放過她,他反而更狠了。

  神容腿一動,感受到他緊實的腰,心如擂鼓,若非擠在他胸膛裡,仿佛就快跳出胸口。

  ……

  不知多久,天已隱隱青白,燭火早已熄滅。

  人已停歇,一眠方醒。

  神容枕著手臂伏在床沿,青絲早已不知何時散開,鋪在背上,滑落一縷在肩頭。

  之後再也沒做那個夢了,大約是因為夢已成現實,或許早在來幽州時,這就已是冥冥中註定好的事。

  那一縷隨即被兩根修長的手指挑開,山宗那隻斑斕的手臂動了一下,人貼上來,臉挨在她頸邊:「什麼都別多想,我不會讓你有任何事。」

  神容只輕輕嗯一聲。

  他那般擺弄她,不就是不想讓她多想。

  「不信我?」山宗在她耳邊問。

  她回頭輕瞥去一眼:「是沒力氣了。」

  他咧了下嘴角。

  神容趴著,忽而說:「不知道長安現在如何了。」

  山宗笑斂去:「我們走得慢是對的,若有事,也可以及時應對。」

  ……

  長安晴空萬里。

  長孫信慢慢悠悠打著馬入了城,一邊走,一邊往後瞄了兩眼。

  後面是一群護衛,但護衛前緊挨著他的馬不遠的就是山英的馬。

  她坐在馬上,束髮男袍,英姿颯爽,正好看到了長孫信的眼神,拉拉韁繩靠近些道:「到今日才回來,趙國公和裴夫人不會怪罪你吧?」

  長孫信在洛陽著實待了好一陣子,料想神容都已經隨山宗回到幽州了,實在不好多待,才趕回來。

  此時聽了這話,他臉色不大自在:「我本不想待那麼久的,還不是你非要挽留。」

  「我那是想知道你那晚到底說了什麼啊,這麼些日子了,還是不肯說。」山英嘆氣。

  她不提還好,提了長孫信就有氣:「你便不會自己好好想想。」

  「沒想起來。」山英實話實說。

  長孫信越發沒好氣,沒想起來,那不就是拿他話不當回事!

  「一看就沒好好想!」他低低道。

  山英沒聽見,指了一下前面:「到前面的朱雀大街就該停了,我就送你到這裡了。」

  街上人來人往,偶爾有百姓經過,都在打量他們。

  長孫信心裡不痛快,此時聽她這麼說,那不痛快又轉換成離別的不快了。

  他乾脆下了馬:「去前面酒肆,我做東請你,算作答謝。」

  山英跟著他下馬:「好啊,那我就不客氣了。」

  酒肆裡正當熱鬧,長孫信打發了護衛們先回趙國公府報信,當先走了進去。

  山英跟著他進了間雅間,剛坐下就道:「料想我大堂哥和神容應當早到幽州了吧,看我大堂哥對神容的樣子,他們定然是每日都如膠似漆的了。」

  長孫信在她對面風姿翩翩地掀衣一坐,看她兩眼:「你還是管好你自己吧。」

  山英往他跟前湊近道:「我又沒什麼事,除了我大堂哥和神容的事,我就想知道你那晚到底說了什麼,可你又不願意說。」

  她平日接觸多的都是山家軍,習慣了直來直去,真不習慣被懸著吊著,越是這樣越是在意。

  長孫信乍見她接近,還左右瞄了瞄,看到她臉上神情認真,心裡又好受起來了,甚至還露了笑容:「你當真在意?」

  「自然,我都愁悶多日了,你就不能再說一回嗎?」山英一本正經地盯著他:「星離,你就再說一遍吧。」

  長孫信這才算是真好受了,施施然理一理衣袖:「也不是不可以……」

  恰好外面的夥計進來問菜目了。

  他抬一下手,示意稍後再說,山英只好等著。

  長孫信臉上還有點笑,剛要發話,卻見那夥計一直打量他,不禁留了個神:「怎麼?」

  夥計忙道:「沒什麼,是小的無狀,請長孫郎君點菜目。」

  長孫信稍稍停了一停,又聽見外面的話語聲,方才進來前沒留意,此時才發現好像在議論他——

  「剛才進去的那可是長孫侍郎?」

  「是吧,長孫家前面剛出了那樣的風頭,也不知那傳聞是真是假……」

  他覺得古怪,起身出去。

  山英也察覺不太對勁,跟了出去。

  長孫信剛到外面,討論聲便小了,門外一個護衛匆匆走了進來,正是他剛打發走的。

  他越發覺得不對,往兩邊看了看,立即走過去,直到門外。

  「郎君,」護衛向他低聲報:「半路遇上國公,他得知你回來急喚你回去,府上有急事。」

  「何事?」長孫信忙問。

  護衛道:「國公說都中近來不知是何處起的流言,說長孫家私藏了皇室密圖才有了如今的本事,已傳遍全長安了。」

  長孫信大驚:「什麼?」

      難怪方才那群人在竊竊私語。

  「怎麼了,星離?」山英已經跟出來了。

  長孫信回頭看她一眼,皺著眉道:「我還有事,要即刻走了。」

  說完便趕緊去牽自己的馬。

  山英不明所以:「你話還沒說。」

  長孫信在馬上又回了下頭:「還是下次吧!」

  山英看著他就這麼急匆匆地打馬走了,又往身後的酒肆看一眼,心想長孫家這莫非是出什麼事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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