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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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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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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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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7 00:46:52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章

  後半夜,秋風捲著廝殺吶喊聲在河朔大地勁吹而過,未曾停歇。

  一支披頭散髮的關外騎兵自攻往幽州城的先鋒中分出,直往高聳綿延的山嶺而來。

  熊熊火把的光幾乎照亮了半邊山外天地,馬嘶人嚎,手中彎刀揮舞,故意把威嚇的咆哮送入山中。

  使者被殺,幽州不降,他們即刻攻城攻山。

  山中毫無動靜,只有零星幾點火把的光亮在照著。遠處混著風聲而來的,只有幽州城頭上急促不停的鼓聲。

  一聲契丹軍令,披頭散髮的騎兵下馬,直撲山中那點光亮。

  漫長的山道上,進去了就如同被裹進了濃稠的墨裡。打頭的尚未摸清楚走向,眼前忽來寒光一閃,只看清一道勁瘦的少年身影,已經睜大眼睛倒了地。

  那是東來,一擊殺敵後,迅速折返深山。

  後方敵兵立即朝他急追,喝叫聲不斷,忽而一腳踏空,方知陷入了陷阱。

  迎頭幾道駭人的黑影逼近,刀過頭落。

  三五一股的人馬接連入了山,威嚇的咆哮卻變成了不斷的慘嚎。

  很快山外一聲怒吼,入山的敵兵不再分散,聚齊直衝而去。

  等著他們的是一片淺溪旁的山腳谷地,忽來亂飛箭矢,只有一陣,但就在他們聚攏去旁邊野林間避箭時,林中突又有人影遊走而來,鎖鏈聲響,刀光映著火光送至。

  一刀之後斬殺數人,他們就及時退去,隱入山林。

  敵兵甚至來不及去追,又來箭矢。

  鎖鏈聲響,人影又現,再殺數人,疾退。

  終於,有敵兵意識到是入了漢軍的陣門了,大聲用契丹語喊著提醒同伴,往山外退去。

  「陣合!」後方,山宗的聲音傳出,冷冽如刀。

  鎖鏈聲響,人影遊走,抄向退路,落在後方跟不上及時退走的幾人被悉數斬殺……

  望薊山的坑洞附近,火光飄搖。

  神容看見那僅剩下的兵卒們收了射箭的長弓退返回來,東來也領著護衛們回來了。

  她自樹後走出,看著不遠處那群身影。

  陣開,人影自林間迅速遊走,交替而出,出刀者旁必立人掩護;陣合,一擊即退,至狹窄的山間空地,攏而防守。

  看似雜亂無章,實際絲毫不亂。

  光是這樣看,也可以相信,這些人的確是他的盧龍軍。

  身前馬蹄聲疾至。

  山宗霍然策馬到了她面前,扯韁橫馬,上下看了她好幾眼,仿佛在確定她無事。

  神容到此時才算完全回神,轉頭去找那些剛在不遠處穿梭殺敵的身影,輕聲問:「只有這些人,能擋住?」

  山宗胸口起伏,手中帶血的刀指一下天:「他們能以一當百,至少關外想一夜就拿下幽州是沒可能了。」

  神容抬頭看天,風涌雲翻,青灰天際退去,天已亮起。

  「呸!」山林間陸續走回那群身影,未申五拖著斬斷的手鐐腳鐐,衝著這頭陰陰地笑:「你別的不行,練兵可要看得起自己,老子們只能以一當百?老子們能以一當千!」

  其他跟在後面的人都應和著他的話怪聲地笑,居然多了平日裡不曾有過的痛快。

  就連跟在後面寡言少語的甲辰三拖刀回來,吐出口血沫子,都笑了一聲。

  忽來一陣破空尖嘯,如疾風勁掃,山宗迅速按馬跪地:「伏地!」

  下一瞬,神容被他一把摟住,按倒在地,臉埋在他胸膛,人結結實實落在他臂彎裡。

  聲過後,他才鬆開她抬頭。

      幾乎所有人剛才一瞬間都匍匐在了地上,此時周遭樹木上都落滿了飛射而來的箭羽。

  未申五張嘴吐出一口塵土:「狗東西們這是急了!」

  那是山下盲射而來的一陣。

  一個兵卒小跑過來,喘著氣報:「頭兒,他們約有先鋒數千在山外,其餘先鋒都去攻城了,關口處還有衝進來的在往此處不斷增兵!」

  山宗摟著神容站起來:「他們準備清山強攻了。」

  神容按一下急喘的心口,摸到了懷裡的書卷,忽而想到什麼:「他們想要金礦,但不知道具體的礦眼,應當不會真焚山。」

  「不會,所以只會集結兵力強攻。」山宗看一眼頭頂越發亮起的天:「天亮了,只有利用山勢來抵擋了。」

  「沒錯。」神容又摸一下書卷。

  山宗忽然低頭,對著她的雙眼。

  她看一眼未申五他們,迎上他目光:「可還記得東角河岸,他們當初遇險的地方?」

  那群人齊刷刷地扭頭看了過來。

  「記得。」山宗揚起嘴角:「好得很,就是那兒了!」

  他轉頭看一眼東來。

  東來看看神容,會了意,快步上前來聽他吩咐。

  頃刻間,兵卒們拿木板草料去遮蓋了坑洞口。

  東來帶著長孫家的護衛們衝往山道,刻意地高呼:「快!他們要殺進來了,快隨我保護金礦!」

  山外,敵兵已經大隊入山,衝破山間霧靄,光腳步聲幾乎遍布山林,乍聞此聲,追著聲音而去,只為得到礦眼。

  無人知道他們的後方,那八十道人影已緊隨其後地跟上,如同鬼影。

  神容還在原地站著。

  山宗翻身上馬,俯身一伸手,抓住她手臂:「上來。」

  神容被拉著踩鐙上了馬背,他自後擁住她,策馬即走,踏上高坡。

  東角河岸,望薊山拖拽的一角靜默垂墜於此。

  後方追來的敵兵約有數百之眾,後方還另跟有兩股,呈品字形圍抄而來。

  東來帶著護衛們迅速跑至河岸和山脈中間的下陷之處,雜草遍布,數丈見圓,坑窪不平。

  敵兵追來時,他們正奮力砍去雜草,用刀鑿著那裡土質的山壁,山壁上的一個豁口已經可容兩人通過。

  隨即回頭發現了追來的敵兵,護衛們頓時四散而逃,東來則立即往豁口裡鑽去。

  披頭散髮的敵兵們聽領頭的招手一喝,頓時直撲豁口,認定了那裡就是礦山的礦眼。

  連續衝進去的人沒有出來,反而傳出了駭人的驚呼慘叫聲。

  後面的敵兵收腳,有的伸頭想進去看一眼情形,身後忽來飛箭,從山林雜草間射來,逼迫他們躲避,不得不鑽入,又是慘嚎。

  箭只一陣就沒了,終於有剩下沒進去的趴在豁口邊看清了裡面的情形,那裡面居然是個深不見底的泥潭,如桶一般,此時全是他們的人落在了裡面,掙扎慘嚎著被泥潭吞噬。

  東來攀在豁口邊的山壁上,躍出來時,外面還剩了足足快兩百來人,全困在這一方坑窪中,居然接連倒了下去。

  自後而來的八十個人像是橫卷過來的,殺敵時眼都不眨,似乎藏了無盡怒火,命都不顧一般,兇狠萬分,刀是武器,連砍斷的鎖鏈也是武器,眼裡只有殺,眼都已殺紅,儘是怪聲。

  原先還抵擋的敵兵漸戰漸退,四處濺血。

  攔在最後方的還有一人,是剛從馬上下來,持刀而立,胡衣烈烈的山宗。

  ……

  一聲急切的號角聲吹響,自山間往外退離,漸漸飄遠。

  持弓的兵卒飛快跑至東角河岸,急報:「頭兒,他們退出山外,重新整兵了!」

  追來的數百人盡滅,後方兩股敵兵終於學乖,及時退出去了。

  山宗在河邊清洗了刀,抬一下手,兵卒退去。

  他起身,往旁邊看,神容正坐在一旁的大石上,聽到兵卒的話,朝他看了過來,白生生的臉被風吹紅,奪他的眼。

  山宗盯著她,聲不禁放低:「暫時沒事了。」

  神容剛放鬆一些,又蹙了眉:「只是暫時?」

  山宗看一眼天,從夜到日,從日升到日斜,這一通抵擋,幾個時辰都過了,像她這樣嬌貴的人,到此時水米未進,都是因為跟在他身邊,才經歷了這一通戰事。

  他笑一下,點頭:「如果沒猜錯,整兵之後還會來攻。」

  神容臉上依舊鎮定,只是稍稍白了一分。

  山宗看著她的臉:「現在只有一條出路了。」

  神容立時抬頭看他。

  他提著刀,幽深的眼底蘊著光,聲音沉沉:「孫過折擅長蠱惑人心,忽然有了十萬兵馬,一定是他利用什麼條件聯結了其他周邊胡部,或許就是金礦。他會連夜派來使者,無非也是想拖延時間讓大部進關,可見這十萬兵馬也未必是鐵盟。」

  神容想了想:「那你打算如何做?」

  「只有突襲。」他說。

  河邊一聲怪哼,似笑似嘲,是蹲在那裡清洗的未申五。

  幾十個人蹲在這河邊,連河水都被他們手裡刀兵上的血跡染紅了。

  未申五扭頭看過來,齜著牙笑:「突襲?就憑這山裡僅剩的百來人,你有什麼把握?」

  山宗冷然站著:「不試試如何知道?」

  未申五頓時呸一聲,臉上露出狠色:「既然一去就可能回不來了,老子們為什麼要跟著你去拼,真當老子們服你了?還不如現在就要了你的命,先報一仇再說!殺了你,老子們再出山去殺孫過折!」

      話未落,人已旱地拔蔥一般躍起,刀從水裡抽出,鎖鏈聲響,衝了過來。

  頓時其餘的人全都圍了上來。

  山宗眼疾手快地拉著神容擋去身後,刀鋒一橫,隔開他:「動我可以,她不行。」

  未申五退開兩步,陰笑著握緊刀:「放心,小美人兒若是被傷到了,老子賠她一條命,她是你心頭肉啊,不動她能動到你?等你死了,她就沒事了!」

  說著刀剛剛又要舉起,臉卻陡然陰沉了,因為已聽見左右張弓的緊繃聲,兵卒們已經跑來,拿弓指著他們。

  東來抽刀在旁,和護衛們緊盯此處,隨時都會衝上來。

  霎時間,彼此劍拔弩張,互相對峙。

  「這就是所謂的盧龍軍?」神容被擋在山宗身後,握緊一隻手的手心,冷冷看著眼前這群人,克制著漸漸扯緊的心跳:「既然是盧龍軍,因何變成這幅模樣,什麼樣的仇怨,非要在這關頭要他的命?」

  未申五陰狠地瞪著山宗笑:「是啊,老子們怎麼變成這幅模樣了,這就得問你男人了!」

  神容下意識去看山宗,他只有肩背對著她,巋然挺直,始終牢牢擋在她身前。

  「問你呢,怎麼不說話了!有種就告訴她啊!」未申五狠狠磨了磨牙:「反正都要死了,還藏什麼,告訴她!你的盧龍軍已經投敵叛國了!」

  周遭一瞬間死寂無聲,只餘下一群重犯粗重不平的喘息聲。

  神容不禁睜大雙眼,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山宗終於動了,握刀的手用了力,手背上青筋凸起,雙眼幽冷地盯著未申五:「盧龍軍不可能叛國。」

  未申五居然臉僵了一下,不止是他,其他人也都明顯愣了一下,甲辰三一雙渾濁滄桑的眼早就盯著山宗。

  「你居然還有臉說盧龍軍不可能叛國?」未申五很快又陰笑起來:「說得好聽,你又做了什麼!為了洗去罪名,轉頭就將咱們送入了大牢!咱們八十四人成了叛國的重犯,你自己搖身一變成了幽州團練使!任由盧龍軍的弟兄們再也回不來了!就憑這個,老子們就可以殺你十次!」

  神容無聲地看著山宗,什麼也說不出來,心底只餘震驚。

  看不清他神情,只能看見他肩頭微微起伏,握刀的手骨節作響,不知用了多大的力。

  未申五看一圈左右,眼上白疤一抖一抖,又看到神容身上,忽然無比暢快一樣:「小美人兒,終於叫你看清他是什麼樣的人了,別怕,老子們當初眼也瞎了,如今終於能報仇了!」

  神容身上一緊,抬起頭,是山宗將她擋得更嚴實了,幾乎完全遮住了她。

  周圍弓箭瞬間又拉緊,指著這群人。

  忽聽一聲冷笑,她怔了怔,是山宗,卻聽不出什麼意味。

  他抬起頭,盯著未申五,眼都血紅了,口氣森冷:「說得對,反正就快死了,那好,我也沒什麼好遮掩的了。」他一隻手伸入懷裡,摸出什麼扔了過去。

  神容瞄見了,是那塊破皮革,當初他們一起在關外那個鎮子附近見到那個瘋子,交到他手上的破皮革。

  甲辰三撿了起來,忽然眼神凝住了,抬頭看著山宗:「哪裡來的?」

  山宗說:「關外。」

  甲辰三的手抖了抖:「你一直在找他們?」

  山宗驀然又笑,聲卻冷得發緊:「他們是我的兵,我不找他們,誰找!」

  未申五一把奪過那皮革,喘著粗氣,眼神在山宗身上掃來掃去,游移不定:「老子不信!他還會這麼好心,在找其他盧龍弟兄!」

  「信不信由你,」山宗冷冷地看著他:「我說了,我只在意結果。你們是要在這裡等死,還是跟我出去搏一搏,留著命再去找他們,自己選!」

  忽然間其他的人都退後了一步,手裡的刀都垂了下來。

  未申五眼裡通紅,如同凶獸,卻又被甲辰三摁住了。

  「他說的沒錯。」這的確是唯一的出路了,曾是軍人,甲辰三很清楚。

  他從未申五死緊的手裡一把抽過那塊皮革,紅著渾濁的眼,丟還給山宗:「老子信你,如果他日發現有半句假話,老子也第一個殺你!」

  山宗接住那皮革,緊緊捏著。

  甲辰三扯過未申五:「走。」

  八十人全部退去,周圍持弓緊繃的兵卒們才退開,早已被剛才發生的事驚駭地什麼也說不出來。

  東來也只瞄了一眼少主,帶著護衛們悉數退去。

  山宗此時才鬆了刀,轉過身,一把攬住神容。

  神容在他懷裡微微發顫,此時才看清他手裡那塊破皮革,又灰又髒,上面繡了兩個字,已經磨損得發了白,赫然就是盧龍二字。

  「他們說的是真的?」

  山宗緩緩鬆開她,眼底紅絲尚未褪去,喉間滾動:「我曾在先帝跟前立下重誓,此生都不再對別人提及盧龍軍半個字,否則不只是我,聽到的人也要獲罪。如今看來,大概這就是天意。」

  神容忽然明白了,他為何當時說只能說這些:「你被特赦的罪,就是這個?」

  他竟然低笑了一聲:「這是最重的一條。」他低下頭,「你只需知道盧龍軍不可能叛國,終有一日我會將他們帶回來。」

  她一瞬間全記起來了,當時去關外那個鎮子,他說他要找的不是一個人,原來就是要找他的盧龍軍。
   
      「他們……還在嗎?」

  山宗忽然沉默了,頓了頓,才說:「這已是第四年了,只找到這點線索,我信他們還在。」

  神容再也說不出話來,只能看著他異常冷靜的臉。

  難怪當初他說去過關外的事是彼此間的秘密。

  或許不是這一戰,他仍然還守著帝前重誓,永遠不會將那群盧龍軍的身份暴露出來。

  ……

  灰白的日頭徹底西沉時,山外的敵兵似乎也整兵結束了。

  遠處關口拖延了夠久,廝殺聲還在蔓延,幽州城的鼓聲急擂不止,聲聲不歇。

  未申五和甲辰三對視一眼,彼此眼中通紅盡褪,起身備戰。

  二三十個兵卒牽著山裡僅存的戰馬過來,自馬背上卸下一堆軟甲扔給他們。

  是之前拿箭指著他們的兵卒,也是平日裡持鞭看守他們的兵卒,但如今,他們即將同上戰場,一同突襲。

  「頭兒有令,穿戴整齊,等他一刻。」

  甲辰三看了一瞬,彎腰撿起,手指摸了摸那軟甲,那上面的皮革,還比不上山宗之前扔出來的那塊厚實。

  他忽然發現,如今的幽州軍,裝甲遠不及當初盧龍軍完備,但他們依然沒有退,縱然只有這些人,還願意跟著山宗血戰到底。

  未申五拿著破布條纏上右臂的盧龍刺青,看見他已經第一個在套軟甲,白疤一聳,怪笑:「再披戰甲的滋味如何?」

  甲辰三撿了一件當頭丟給他:「穿上,這次我信他。」

  未申五臉色數番變化,終究咬牙套了上去。

  山林間暮色籠罩時,山宗還在東角河岸處,胡服裡綁上了軟甲,束帶收緊,一隻手緊緊綁縛著護臂。

  神容站在一旁,靜默無聲,只看到他護臂有一處似沒綁好,不自覺伸手撫了一下。

  手旋即就被他握住了,她抬頭,終究忍不住問:「有沒有援軍?」

  「有。」

  她有些不信:「真的?」

  「我說有就會有。」山宗托起她下巴:「你不是一直都很膽大?」

  她蹙眉:「我沒怕。」

  「那你敢不敢更大膽一些?」

  神容眼神落在他臉上:「什麼?」

  山宗眼底沉沉:「不等去長安了,我們即刻就成親。」

  神容一怔,人已被他拉了過去。

  他指一下前方的望薊山:「這座山就是你我的見證,你我今日就在這裡成親。」

  她盯著他:「你當真?」

  他勾唇:「當真。」說完衣擺一掀,跪下來,拉著她一併跪下。

  高聳的望薊山在暮色裡靜默,周圍煙塵血腥氣瀰漫,東角的河在身旁奔騰而過。

  山宗豎起三指對天,風裡只有他清晰的聲音:「今日在此,山為媒,水為聘,我山宗,願迎娶長孫神容為妻,天地共鑒。」

  神容心裡急促如擂,轉頭看他,瞬間就已被他一把摟住,唇被堵得嚴嚴實實。

  山宗含著她的唇,親得用力,雙臂一托,抱著她站起,直抵著一旁的大樹才停,狠狠吮過她的舌尖。

  神容渾身一麻,像被提起了全部的心神,軟在他懷裡一口一口地呼吸。

  山宗與她鼻尖相抵,喘著氣:「若我沒能回來,就當這是我一己私為,隨你處置;若我回來了,此後你就是我夫人。」

  說完鬆開她,大步離去,迅速翻坐上馬背。

  神容氣息不定:「山……」

  只來得及說出一個字,馬蹄疾去,人已隱入暮色。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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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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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
發表於 2023-1-27 00:47:10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一章

  夜幕將將籠蓋四野,山外,披頭散髮的關外騎兵整結完畢,火把接連亮起,烈火熊熊。

  山脈太廣,山勢不明,連番受挫,讓他們愈發摸不清裡面的情形,究竟山裡還有多少守軍,還有多少陷阱機關,一時間已經投鼠忌器。

  當中領頭的契丹首領坐在馬上,喘著悶氣,惱恨地低吼著一句一句的契丹語,手裡的寬口彎刀揮舞,憤恨不甘。

  大軍來襲,好不容易攻開了幽州關城的關口,卻到現在還沒能拿下這片山,這已經違背了主帥的命令。之前的連番侵擾試探,如今的一夜拿下幽州,全都成了空口笑話,待關外的大部到來根本無法交代,還會受到嚴懲。

  他們必須要拿下這座山,不惜一切代價!

  「姓山的漢狗沒什麼可怕的!」首領以契丹語怒叱:「他親自鎮守山裡也不足為懼,殺了他,金子和女人都是你們的!」

  驀然一聲怒吼,契丹語的「殺光」狠戾尖銳,敵兵們火把高舉,彪悍的咆哮應和聲猖狂地送入山林。

  首領重整了士氣,繼續罵著狠話,要將幽州軍碎屍萬段,血債血償,手裡又揮舞起彎刀,下令全軍攻入,再不行就真放火焚山!

  敵兵橫在山外,彎刀對著山林,即將大軍推入,就在此時,卻發現山中毫無動靜了。

  連原本那點火光都沒了。

  周遭寂靜了一瞬,這一瞬,似乎連呼嘯的寒風都停了。

  而後靜謐的山林似乎一點一點震顫了起來,不是山在震,而是馬蹄聲激烈,有馬蹄聲衝了出來。

  首領頓時高喝戒備,一支疾馳的黑影已從眼前山林裡衝出,迅疾如電,黑影如風,看不清人數,也看不清來向,直衝而來,突又轉向,似乎企圖橫越突圍。

  一股敵兵馬上追擊而去,橫列的敵兵陣列被扯拽出去一角,隊形被打破。

      只這一剎那,突圍的人馬卻忽又折返,不要命一般,竟主動直撲回來迎戰。

  契丹首領大聲喝罵,敵兵橫刀而上,火光都被吸引過去時,山裡方向卻又再度震盪而來一陣劇烈馬蹄。

  從未見過的烈馬急速,飛奔直衝敵陣,敵兵們還未回神,他們已如尖刀直刺而入。

  馬過處,接連倒了幾個敵兵,破開了一道小口,就這眨眼一瞬,後方又衝來一匹快馬,黑衣獵影,一刀揮過。

  快馬幾乎沒有停留,這一瞬間極快的配合,快到甚至不給反應時間,敵兵們以為他們只是試圖衝出重圍,頃刻又要去追。

  然而嘶吼咆哮聲中,卻見當中馬上的首領已經雙眼圓睜,一動不動,猛然頭上氈帽滾落馬下,連著頭顱。

  下一刻,便有契丹語高喊起來:「首領死了!姓山的突圍了!他們的援軍要到了!」

  軍心渙散,勢如山崩。

  慌亂中,敵兵們跨馬,爭相退往幽州城下,與大隊先鋒會合。

  「怎麼樣,弟兄們,老子剛才那句契丹語喊得如何?」茂密山腳野林裡,鎖鏈輕輕一響,一個重犯一手按著馬,蹲在野叢間,喘著粗氣小聲問。

  一旁甲辰三趴著,同樣喘著氣:「還不賴,裝得挺像回事。」

  未申五呸地一口吐出沾了血的唾沫,黑暗裡,盯著最前方持刀蹲地的一個挺直模糊的背影,不用看也知道,他的刀上還留著砍下那個契丹首領頭顱的淋漓鮮血。

  這只是一小片谷窪之地,每個人都在壓抑地急喘,每個人周身都血腥氣瀰漫,但凡那群敵兵還有人統領不亂,就能回頭將他們包圍盡滅。

  但看來,他們準備不夠,只想著快速拿下此山,並無萬全備策,死了首領就亂了陣腳。

  這一招是最快最狠的一招,差一步配合,哪怕只是手腳慢半步,都可能會滿盤皆輸,但他們成功了。

  甲辰三朝那模糊的背影看一眼,低聲道:「他判斷地分毫不差。」

  未申五只古怪地笑一聲,什麼也沒說。

  直到外面再無動靜,一個兵卒捂著突襲裡中刀的手臂回來,鑽入野草,喘著氣稟報:「頭兒,幽州城沒擋住,城門破了……」

  頓時四下寂靜,連喘聲都停了。

  遠處再無城頭擂鼓聲傳來了,卻似乎能聽見風裡送來的尖利哭嚎。

  幽州城破,這裡攻山的敵兵也去了,關口處能拖住大部的軍所兵卒一定也所剩不多,還會不斷有敵兵增來,城中都是手無寸鐵的百姓,那裡會有何等慘狀,可想而知。

  山宗抬頭看了眼黑黢黢的天,緊緊握著手中刀:「差不多了,援軍應該快到了。」

  未申五低罵:「你他娘的少唬人,你突襲都沒人了,哪兒還能來援軍!」

  「當然有。」山宗冷笑一聲:「檀州。」

  一個兵卒立即出聲:「可是檀州的周鎮將素來……」

  「他會來的!」山宗霍然起身:「上馬,去關口,現在才是真正的突襲!」

  ……

  火油刺鼻的菸灰被大風吹過,塵沙瀰漫肆卷,掃過幽州城被強行破開的城門。

  熊熊火光映照城頭,在城頭上坐鎮的趙進鐮被剩餘的守軍護衛著,退在城頭一角,前方是剛剛登上城頭,披頭散髮手持彎刀相向的一隊敵兵先鋒。

  「趙刺史,送你一份大禮。」先鋒首領頭戴氈帽,操一口生硬的漢話,桀桀冷笑,手一揮,兩個女人被敵兵拉扯著一把推了過來。

  是何氏和趙扶眉。

  趙進鐮大驚失色,慌忙伸手去接,已有守軍拖著她們迅速搶了過來。

  「我們特地把他們從刺史府接來與你團聚,你看,你們是要一起上路,還是改口投降。」

  何氏縮在趙進鐮懷裡低低嗚咽,一隻手被趙扶眉緊緊握著,哆嗦不止。

  契丹人衝入刺史府殺了十幾個護衛就把她們硬生生拖了過來,她著實被嚇到了。

  但這模樣在敵人眼裡看來不過是臨死哀鳴,那首領不耐煩地催道:「給你這個機會,是叫你去勸降山裡,只要金礦一到手,給你們留個體面的全屍。否則……」對方生硬地拖著音調,毫不在意地陰笑,「你會死得很慘,你這兩個女人會死得更慘,整個幽州城都要陪葬。」

  說完恫嚇地大笑,身後的兵也跟著笑,笑得不懷好意。

  守軍們橫兵指著他們,喘氣如牛,這點兵力,撐到此刻已是負隅頑抗,誰都知道他們的意思。

  幽州不降,一夜拿下幽州的夢破了,他們的怒火自然是要拿幽州城來抵,越是反抗,報復越重。

  如果不是有礦山,或許城破的那刻,屠城就已經開始了。

  趙進鐮扶著妻子,抖著手拍一下趙扶眉手臂,顫聲低語:「莫要擔心,山使說了,會有援軍來,你夫君會來,周鎮將會來。」

  趙扶眉低垂的頭抬起來,強忍著還是在打顫:「什麼?他怎麼可能來……」

  於公,這裡是幽州地界,輪不到他插手;於私,他與山宗有仇怨,且如今因為自己,還又加深了一層。

  「是,我也是這麼說的,但山使說他會來,會來的,你還在這裡,他怎會不來。」趙進鐮克制著,其實心裡也沒底,但縱然到這一刻,他是首官,也要穩著人心。

  當日在為神容接風時,酒肆外,山宗與他商議軍務時做過最壞的設想——

      倘若之前皆是試探,關外忽然來襲,幽州城被攻擊,那就立即報信檀州。

  因為還有一座礦山要防。

  屆時就說他的幽州軍抵擋不住,哪怕周均只是要看他一敗塗地的無力,也會率軍前來。

  趙進鐮當時問他:「那豈非要你踐踏自己顏面來求援。」

  山宗不以為意,甚至還笑了:「為將者,任何人,任何物,皆可為兵,仇人也是兵。更何況,周均歸根結底也是個軍人,是一州鎮將。」

  那是他原話。

  那個契丹首領見趙進鐮不說話,反而竊竊私語,已沒了耐心,咕噥一句契丹語,刀朝這群將死之人揮了一下,看他們如看螻蟻。

  身後的兵剛要上前揮刀,一個披頭散髮的敵兵跑上城來報:山中突襲了,那邊首領被殺,攻山的騎兵全趕來城下了。

  首領破口大罵廢物,正要為他們贏得勸降的時機,居然就這麼退了。

  緊接著,又有一人來報:關口也遇到突襲了!

  首領陰沉著臉,怒不可遏,卻還算鎮定,大聲叫囂了兩句契丹語,頓時城下一隊敵兵跨馬離去支援關口,剩下的敵兵抽出彎刀,砍向守軍。

  前面的守軍倒下時,城上卻陡然迎接了一陣箭矢。

  城下大街上,胡十一帶著殘部從暗角裡衝出來,嘶著聲怒吼:「一定是頭兒去突襲了,張威,殺他們狗日的!」

  城上的敵兵被吸引而去,趙進鐮緊緊摟著何氏,一手拽著趙扶眉,被且戰且退的守軍護縮至城頭,忽見遠處火光大亮,風裡送來了馬蹄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廝殺從城門下方蔓延到了城中,大街上,敵兵衝開各家各戶,店鋪庭院,火把亂扔,開始屠城。

  尖叫混亂聲中,暗角裡還有剩餘的守軍在頑抗,拖拽著他們的兵力。

  兵戈聲烈,城外的馬蹄聲已清晰可聞。

  城下敵兵察覺到時衝出去,迎頭就是一陣箭矢不管不顧射來,頃刻倒下一片。

  熊熊火光裡,一排兵馬衝向破開的城門。

  趙扶眉已在混戰的城頭角落裡避無可避,忽而一箭貫穿面前揮刀的敵兵,濺了她一身血。

  她勉強扶著城頭往下看,兵馬陣中,一人打馬而出,白面細眼,身配寬刀,正雙眼陰沉地盯著城頭:「檀州軍前來支援幽州!」

  是周均,如山宗所料,他真的來了。

  「援軍到了!」城中霎時回應聲四起。

  胡十一帶領剩餘的幽州軍殺出一條街角,和張威會合,練兵千日,反應迅捷,不用多言就知道奮力將敵兵推回城門,送入援軍刀口。

  ……

  關口處,仆屍遍地,仍不斷有敵兵在往裡衝。

  得天獨厚的地勢使得關口狹窄,對伏擊有利,兩側茂密山林裡不斷飛去暗箭,人影遊走搏鬥廝殺,儘管如此,剩下的軍所兵卒也已寥寥無幾。

  而關口外,火光依然亮透山嶺,幾乎可以照遍關口一路染了血的山地。

  又是一陣敵兵再衝進來時,遠處馬蹄聲踏著風聲迅疾而至。

  忽然間多出百來條人影,馳馬而至,直迎向衝入的敵兵。

  有藏在暗處等著伏擊的兵卒借著火光看清了來人,忍著驚喜沒有喚出那聲「頭兒」,卻見他身後跟著的一群兵馬駭人無比——衣衫破敗地套著軟甲,蓬頭垢面形同鬼怪,幾乎都已看不出人樣,居然是山中那群重犯。

  偏偏個個殺人如麻,毫不停頓,甚至還有人在狂肆地怪笑。

  仿佛無比痛快,鮮血都無法沖淡的痛快。

  「收兵回撤,掩護後方,引一隊援軍過來!」山宗迅疾下令,手裡的刀揮出,直貫一個騎兵的心口。

  埋伏的兵卒聽令撤向後方,雖然不知道哪裡會有援軍。

  頭頂正是天亮前最暗沉的時刻。

  山宗橫擋在關口,胸膛起伏,俯身一刀斬向橫衝而來的快馬,連帶後方倒下一片,落地就已被其他人的刀斃命。

  趁眼前清出一條血路,山宗甩去刀尖殘血:「聽我號令,一擊即退,放他們入關。」

  「頭兒!」一個兵卒驚愕的急呼咽在風裡。

  「退個屁!老子還沒殺夠!」未申五惡狠狠地罵。

  「這是軍令。」山宗看著關口外接近的火光,幽幽說:「放他們進來,讓我看看孫過折這十萬大軍到底是鐵盟,還是風一吹就散了。」

  話音未落,人已率先振馬,疾衝出了關口。

  烏泱泱的兵馬如同潮水,涌著火光自遠處莽莽蕩盪逼近關口,當中一桿粗獷的獸皮旗高舉,「泥禮城」三個字隨著火光時隱時現。

  忽然黑洞洞的關口裡衝出人影。

  「箭!」契丹語的軍令剛下,弓還未拉滿,他們已迅速竄上兩側山嶺。

  馬走斜坡,難以久行,只一段,踏著細碎滑落的山石塵土又陡然衝了出來。

  但已足夠他們避開箭陣。

  快馬自兩側衝入,凌厲的幾刀,換得幾聲慘嚎。

  瞬間,又撤馬回奔。

  這次沒有迴避,而是直直地衝回了關口。

  怒吼聲起,敵兵海涌一般追向關口。

  山宗殿後,回馬斬殺兩人,遙遙往後看一眼,策馬疾走。

  潮水般的大部兵馬中,一道馬上身影自獸皮旗下露了臉,髡髮垂辮,披著圓領盔甲,面朝著他的方向,手裡彎刀一指。

      那是契丹貴族才會有的打扮,是孫過折。

  大部領頭的人馬毫無阻攔地進了關口,夜色裡,緊追著那一串人影不放。

  過了山地,是大片無遮無攔的荒野,再往前就是幽州城。

  城中分出來支援關口的敵兵剛走到這裡,就被山宗安排回撤掩護的軍所兵卒吸引,一路追擊。

  兵卒故意往回城方向撤,如山宗所說,竟真遇上了援軍……

  轟隆的馬蹄踏過幽州荒野,暗箭不斷。

  有人中箭了,但只有一聲悶哼,就沒了聲,依然按照計劃頭也不回地往前疾奔。

  熊熊火光在前方亮了起來,一排漫長的邊線,如同結了張網,在等著他們來鑽。

  後方如雷的蹄聲忽然斷了。

  只剩風吹著塵灰送過來。

  山宗勒馬回頭,百丈之外,敵兵人馬已經全都停下,馬嘶踟躕,如同被一隻手生生扯拽住了,凝在了濃稠如漿的夜色裡,形同對峙。

  隨後,他們開始後移。

  直到急切的號角聲吹響,才有人意識到他們是撤兵了。

  「頭兒?」一個軍所兵卒難以置信地出聲。

  「不奇怪,詭計多端的人,最害怕別人的詭計。」山宗冷冷笑了一聲,看著那頭遠去的火光:「派人去探,看他們是真撤退還是假撤退!」

  兵卒快馬而去。

  後面未申五怪笑:「居然叫你蒙對了,那孫子的十萬大軍果然不牢靠,這就嚇跑了!」

  十萬大軍在手,卻被毫不畏懼地正面襲擊,還是山宗親自帶人襲擊,本就可疑。

  追來後又看見遠處火光乍現,是誰都會想到那是援軍到了,還必是重兵,才讓山宗有了這樣的底氣,讓他可以不顧一座金礦和一城百姓的性命,以身做餌地吸引他們前來。

  越是想得多的人越容易懷疑,也越容易猶豫。

  山宗轉頭,看向遠處那排檀州軍的火光,直到此時才鬆下肩頭。

  這殊死一搏,只有他自己知道冒了多大的兇險。

  一旦有失,萬劫不復。

  ……

  望薊山裡,寂靜得一點聲音也沒了。

  坑道裡,沒有一絲光亮,神容在黑暗裡靠著山壁坐著,一口一口嚼著乾硬的軍糧。

  「少主,」幾聲腳步輕響,東來低低的聲音傳過來:「外面沒有動靜,沒有人入山,山使應該成功了。」

  「肯定嗎?」她輕聲問。

  東來無言。

  無法肯定,只是推斷。

  神容沉默一瞬,咽下最後一口軍糧,一隻手緊按著懷裡的書卷,忽而冷冷開口:「如果他們進來了,就鑿破這下面坑道,避入山腹,就算破了礦脈的地風,把這裡埋了也不能落進他們手裡。」

  東來想說那是她好不容易耗費多次心力才穩住的地風,思及如今情形,只能低低稱是。

  過了一瞬,她又問:「為何幽州城的鼓聲斷了?」

  東來低語:「不知。」

  神容心沉到了底,或許幽州城早已破了。

  「少主!」外面忽而傳來一聲護衛急切的低呼。

  東來迅速奔出,很快又返回:「少主,快,外面有馬蹄聲。」

  神容立即起身,被他扶住手臂,摸著黑往坑道深處走。

  尚未到底,冷不丁聽到了一聲隱約的喚聲,神容一下止了步,回頭看向坑洞口,緊接著鬆開東來,往那裡走。

  至坑口下稀薄的光亮裡時,果然聽到了隱約的馬蹄聲,似乎只有一匹,還有隨著馬蹄聲送來的一聲呼喚:「神容!」

  神容怔了一下,踩梯上去:「我在!」

  不知他有沒有聽到,出坑口,涼風一下迎頭吹了過來,護衛們早已退去。

  神容轉著頭,半暗半明的天色里什麼也看不分明,心口突突直跳,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腳下走出去幾步,轉頭四顧,身後有了急促的腳步聲,越來越快,一回頭,男人挺拔的身影已在眼前,人瞬間就被緊緊抱住了。

  神容鼻間全是血腥味,手緩緩摸到他的背,一片黏膩的濕,也不知是汗還是血,心跳如飛:「成功了?」

  山宗持刀的手上鮮血已經瀰漫過護臂,唯有抱她的那隻手還算乾淨,沉沉喘著氣,低笑一聲,聲已嘶啞:「當然。」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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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7 00:47:24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二章

  幽州城裡,喊殺聲漸止。

  關口再無敵兵增來,身著灰甲的檀州軍卻如潮一般直灌入了幽州城,與著黑甲的幽州軍裡應外合,很快就反據了上風。

  周均握著自己的寬刀,親自帶人殺上了城頭,掃視左右,這上面敵兵已除,受傷的幽州軍正被抬下城頭。

  看到這城上守軍的數量,他陰沉著臉皺了下眉,繼而轉過身,遠遠從城上看下去。

  下方,何氏正被人護送著自街角離開,趙進鐮在火光裡蒼白著臉,官袍染塵,卻已在那裡指揮官員們去安撫百姓。

  他來回找了一圈,才看見趙扶眉。

  城下剛被幽州軍控制住的角落裡,趙扶眉手裡拿著一塊布巾在那兒蹲著,不仔細看差點看不見。

  周均眯起細眼看了好幾眼,才發現她是在給一個腿上中刀的兵卒包紮,手上有些忙亂,但他記了起來,聽說她婚前是會些醫術的。

  趙扶眉包紮好了,站起來,抬頭朝城上方看,似乎是看到了他,垂下頭,手裡一塊布揪了起來。

     周均看她一眼,回了頭,在高架的戰鼓旁坐下,等著他的兵馬來報戰況。

  兵馬還沒來,眼前多出一截熟悉的素淡襦裙衣擺,卻沾了點點乾涸的血跡,一隻手伸過來,遞來一塊布巾。

  趙扶眉上了城頭,站在他跟前,將那塊布巾往他眼前送了送:「夫君手上好像受傷了。」

  周均細眼看去,一如既往地陰沉著臉,他手背上的確在入城時被敵方劃了一刀,流了點血,動都沒動:「一點小傷,我還沒那麼不濟。」

  趙扶眉手縮回去,勉強笑了笑:「夫君能來馳援幽州,我委實沒想到。」

  周均忽而涼絲絲地一笑:「由此可見這世上能救你的也不是只有山宗,我也能救你。」

  趙扶眉愣了一下,想起了城頭上那及時飛來的一箭,又想起了當年幽州戰亂,她全部死於戰火的家人,還有當初那橫空出世平定此處戰火的一道黑烈身影,最後是不久前,他自城外打馬出來的身影,捏著手裡的布巾,看著他青白陰沉的臉,只點了點頭:「是,這回是夫君救了我。」

  周均朝她看去,她已斂著衣擺在他身側蹲下,捧起他那隻握刀的手,將布巾包了上去。

  他細眼看了看她垂下的臉,終是沒有抽開。

  ……

  從披著火光到披著青灰的黎明,破開幽州城的敵兵先鋒一直得不到關口處的增兵來援,終於被徹底清出城門之外,如今收攏殘部,急急往關口逃竄。

  城下飛奔而來一個檀州軍,大聲稟報了消息,周均才帶人下城。

  檀州軍來援不過幾個時辰,體力尚足,數千人的一隊兵馬緊跟著出城追去。

  到了荒野之中,瀕臨幽州連綿起伏的山脈附近,風沙漫捲,前方遠處赫然顯露了一道道坐在馬上的身影,遠看不過近百人,大多蓬髮雜亂,拖著鎖鐐,如同深山裡鑽出的野鬼,卻剎那間就快馬襲來,不退不避,剛猛遠勝千軍。

  那個契丹首領大聲呵斥,帶著剩餘的殘部狂奔衝向他們,迎頭的兵彎刀剛揮舞上去就被削倒在地,只剩快馬衝出,甚至看不清他們如何出的刀,只能聽到一陣陣狂肆飲血的放聲大笑。

  「跑啊孫子,再跑!老子們還沒殺痛快呢!」

  首領大驚,後有追兵,前有攔路,再顧不上其他人,卯足了勁甩開他人,獨自衝向關口方向。

  掩護他的人馬被拖住了,迎頭卻又有一匹黑亮戰馬直奔而來,他一抬頭只看到一雙黑沉的眼,瞪大眼喊出一個「山」,刀光帶著寒風襲過,胸口一涼,戛然而斷,人摔出馬背,直撲倒地。

  檀州軍頃刻趕到,上去包圍了剩下的殘兵。

  後方周均快馬緊跟而至,勒停下來,陰沉著白臉,盯著前方攔路處策馬而來的男人,看他拎著手裡的細長直刀,一身玄黑胡衣早已浸染斑斑血跡,顯然是早就計劃好了在這裡等著了。

  夜間就有檀州軍稟報了先前的事,引他一支援軍出去,隨之敵方大部追擊而入又退去,此時又在此處攔截。

  「我來幽州支援,倒像是被你團團利用了一遭。」周均陰沉道。

  山宗勒馬在他身前,撩著衣擺擦去刀上血跡,故意忽略了他的話:「檀州軍的功勳,我會記住的。」

  周均只不屑地一笑:「我出兵不過是顧及我與幽州還有姻親。」

  「嗯。」山宗只隨意應一聲。

  周均忽而朝他後方那群似人似鬼,剛剛停歇的兵馬看了一眼,總覺得在哪裡見過,細長的眼裡露出古怪之意。

  「該回城了。」不等他說話,山宗已策馬去了一旁,迎往山脈方向。

  那裡緩緩打馬而出一行人,神容帶著東來和護衛們被他接出山裡後,就在附近山坳處等著,此時清除了這絲後患,才出來。

  看到周均在,神容才知道山宗之前說的援軍是誰的,不禁看了他兩眼,眼珠輕轉,似沒想到。

  周均眼神在她和山宗身上一掃而過,什麼也沒說,又看向那群蓬頭垢面的馬上身影。

  ……

  天已徹底亮起,幽州城戰火已歇。

  神容攏著披風,緩緩打馬進入那道被破開的城門時,山宗扯著馬韁往她身前擋了擋,有意遮擋她視線:「最好別看了。」

  這種場面他已經看過太多,這次已經是十分好的結果,心裡再無波瀾,但她未必親眼見過,怕她不適。

  神容微微偏了頭,還是看了看四下。

  煙塵在晨光裡飛散,瀰漫著一股火油燒焦東西的氣味,兵卒們穿梭清理著,大多是檀州軍。

  城頭下角落裡到處是累得睡著的守軍,遠處大街上有醫舍開了門,裡面的夥計在幫著抬傷兵進去安置。

  從城門到進城的這一條長街都被水沖洗過了,能看出這一段是作戰最嚴重的一段,也是損毀最重的一段,旁邊的房屋有被燒灼的痕跡,院牆半塌,但沒見到有什麼百姓傷亡的跡象。

  再往裡,居然看起來還算安穩,想必敵兵還沒能往裡破壞,就被剩餘的幽州軍和趕來的援軍拖住了。

  兩萬兵馬對陣十萬大軍,固守不退不降,幽州城還能保全,已是萬幸了。

  「報——」城門外忽有快馬飛馳而來,一個兵卒飛快地打馬奔至,躍下馬向山宗抱拳,聲音格外洪亮:「頭兒,關口外的大部陸續都退了!」

  霎時間幽州城呼聲四起,連累倒下,帶著傷的兵卒都掙扎著起了身。

      胡十一不知在哪頭的角落裡放聲大喊:「我就知道這群狗賊打不進來!」說著話時都帶上了哭腔。

  幽州城歷經多次戰亂,從軍到民,哪怕沒有親身經歷過也無數遍聽說過,早已堅韌,這種時候剩下的不是哀戚,反而是擊退敵兵後的豪情。

  山宗下了馬,聽那兵卒細細報了過程——

  敵兵大部在追著他們進關口來時就沒有全部進入,退出關外後似乎就有了什麼分歧,有的還在重新集結,好像還有重新進攻的打算,但天亮時就陸續有一隊一隊的兵馬撤走了。

  最後那豎著泥禮城旗幟的兵馬在沒等到先鋒撤回後,才終於也退去了。

  他聽完只點了個頭。

  果然沒推斷錯,孫過折一定是聯結了其他胡部兵馬,一擊不中,聯盟潰散。

  「善後,休整,將我帶回來的人都妥善安置。」

  接連幾道軍令下完,兵卒領命而去,他伸出雙臂,從馬上接下神容,帶著她往城下走。

  整個城中像是一瞬間鬆下了。

  幽州官署裡的官員都派了出來,到處是忙碌著善後的身影,清點傷亡兵卒,著人修繕被毀壞的城門。

  一小股一小股的兵馬迅速從各處跑來報信。

  山宗帶著神容走到城頭下的一間屋舍外,只這片刻功夫,就又從一個兵手裡接過幽州大獄的獄錄。

  大獄被攻破後,許多犯人都被帶走了,也可能是逃了,清點之後擬了名單上來,包括抗敵傷亡的獄卒。

  山宗顧不上一身血跡塵灰,看了一遍,抬頭就見附近一群休整的兵齊刷刷地盯著一處。

  他眼掃過去,未申五和甲辰三正滿身血污地蹲在那裡,其餘的幾十個身影都在他們身後,雖無人折損,但有幾個受了傷,其中一個昨夜被大部追擊時中了箭,當時只悶哼了一聲,傷在左臂,不在要害,此刻正咬著牙在那兒低低罵著狠話。

  有他的軍令在,已經派了軍醫過去照料,還有人送去了水和飯,但似乎覺得古怪,無人接近他們,除了與他們一同作戰的那群山裡的兵卒。

  未申五挑起白疤猙獰的眼看了看山宗,沉著眼一聲不吭。

  山宗走過去:「為何不用飯休整?」

  「呸!」未申五沉著眼道:「老子們被你用完了,還叫老子們來城裡幹什麼!」

  山宗掃一眼左右:「幽州沒有讓救了一城一山的先鋒不入城的道理。」說著看向甲辰三,「龐錄,帶著他們治傷休整,回頭我會讓那四個人歸隊來見你們。」

  甲辰三忽然抬頭:「你叫我什麼?」

  連那幾個在忍傷的都停了聲,朝他看了過來。

  山宗說:「龐錄。」

  甲辰三沉默一瞬,額間擠出幾條溝壑,愈顯滄桑:「我以為你早就不記得我叫什麼了。」

  「你們每個人的名字我都記得。」山宗掃一眼盯著自己的未申五,轉身走了。

  未申五盯著他的背影,眼上的白疤笑得一抖,卻又閉了嘴,沒再說話。

  不遠處,跟著返回的周均正站在馬下,看著這裡,心裡回味了一下,似乎記起了龐錄這個名字。

  盧龍軍?

  ……

  神容好不容易在屋舍裡坐下,手裡捧上了一盞熱茶湯,才有種終於出了山裡的感覺。

  人如緊繃的弦,一瞬間鬆懈下來,疲乏也緊跟而至。

  山宗還在門口,剛剛調派了人手再度去守山,還沒回身,又是一個兵來報事。

  那群被攔截而回的敵兵先鋒殘部已經被檀州軍押著送到了城門口,請他定奪如何處置。

  胡十一和張威聽說了那群重犯的事,拖著半死不活的身軀趕來城下,果然看見了他們在那兒蹲著。

  二人實在疲憊至極,古怪也無暇多問,看周圍許多地方都坐著兵卒,也直接就在地上坐下了。

  正好聽到這報的事情,胡十一怒火中燒:「這還用問嗎?那群狗賊,留著幹什麼!」

  他先前的箭傷沒好透,強撐著到現在,傷口早裂了,肩頭上全是血,說著話時齜牙咧嘴。

  張威問一個兵要了傷藥,叫他快處理一下。

  屋門前,山宗冷笑一聲:「他們應當知道我手段。」

  命令還沒下,破開的城門處似乎已經預感到不妙,契丹語鮮卑語夾雜著生硬的漢話,傳來一陣求饒聲,他們降了。

  緊接著又被憤怒的幽州軍叱罵。

  山宗拋下手中的刀,一手解著護臂,忽又冷聲說:「正好缺人手,先讓他們去修整幽州大獄,我剛成婚,沾血夠多了,回頭再行處置。」

  胡十一正叫張威幫忙上藥,聞言一停:「頭兒說他剛什麼?」

  「成婚。」張威小聲道。

  胡十一這才確信自己沒聽錯。

  屋裡,神容卻沒有聲音。

  山宗回頭才發現她已經坐在那裡睡著了,手裡的茶湯還擱在膝頭。

  他站了一瞬,走過去,拿開茶盞,攔腰抱起她送去裡間。

  片刻後,東來帶著從官舍匆匆趕來的紫瑞進了屋中,走到裡間,挑開門簾看了一眼就退了出來,示意紫瑞先出去。

  裡間,神容躺在簡陋的榻上睡去,一旁是坐著合上眼的山宗,即便此時,他一隻手還緊緊握在她手上,像是失而復得的至寶,不能輕易鬆手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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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戰火退去,幽州城恢復平靜,只偶爾還能聽見大街上傳來兵卒齊整而過的步伐聲。

      天剛黑,官舍裡已燈火通明。

  紫瑞推開浴房的門,回頭看坐在胡椅上的身影,才算徹底放下懸著的心:「少主回來就好了,你剛入城時在城下就睡著了,定是累壞了。」

  「嗯。」神容半坐半倚,一頭烏髮鬆挽微垂。

  其實自己也沒想到居然累成那樣,沒說兩句話就不知不覺睡去了。

  回來後用了熱湯熱飯,剛又沐浴梳洗了一番,已舒適許多。

  「少主委實用心,戰事當前都將山鎮住了。」紫瑞笑著過來扶她,有心說著輕快話。

  「如此苦戰,怎會是我的功勞,我只能穩著地風罷了。」神容起身出門,想起了回來時都還一身血跡的身影,到了門外,掃了四下一眼。

  紫瑞靈巧有數,光是之前在城下屋舍裡看到的情形,也知道她是在找誰,屈了下膝便退去了。

  ……

  此時官舍大門口,胡十一被廣源扶著,將將走入門裡。

  他裹著腫得不成形的肩頭,半搭著外衫,一路走一路齜牙咧嘴。

  軍所被攻擊後尚未復原,他作戰時弄得新傷舊傷齊發,實在嚴重,張威聽了山宗命令,將他送來官舍養傷。

  不只是他,來的還有幾個蓬頭垢面,他意想不到的人。

  正是那群重犯中幾個受傷嚴重的,被山裡那群兵卒帶進來,在他前面進的官舍大門,傷口已包紮,手腳上的鎖鐐卻都還拖著。

  胡十一目視那群人走遠了,跟廣源嘀咕:「驚不驚奇,據說那群人竟然跟著咱頭兒殺退了敵兵!我果然沒說錯,打底牢裡出來的,真是跟怪物一樣!那麼多兵,他們就這幾個人受傷!」

  廣源張望,廊下燈火夠亮,看了個大概,邊扶著他往前走邊小聲道:「倒好似在哪裡見過。」

  「你見過什麼,你頂多在山裡見過!」胡十一嗆他。

  「我又不曾深入過礦山……」

  說著話到了廊上,剛好遇上山宗,胡十一忙喚:「頭兒!」

  山宗剛從浴房出來,一身濕氣地停了腳步,身上披了件乾淨的胡服,隨意收束著腰帶,已沖洗掉了一身血跡,臉上卻還凜凜森冷。

  廣源早擔心著,刻意伸了伸脖子,看郎君好似沒落下什麼要緊的傷,這才放心。

  胡十一走近,嘿嘿笑:「頭兒,聽你說成婚了,是跟金嬌嬌不?」

  山宗瞥他一眼:「不然還能是誰?」

  胡十一訕笑,早猜到了,多此一問。

  扶著他的廣源已然兩眼發亮,面露喜色:「當真?這是何時的事?郎君和貴人竟已……」

  「什麼貴人?」山宗打斷他。

  他立即改口:「對對,是夫人,夫人!」

  山宗嘴邊這才有笑,忽然瞥見遠處似有人在朝這頭看。

  他轉頭看去,女人纖挑的身影一閃而過,掩在燈火裡穿過迴廊,往內院主屋去了。

  他看一眼胡十一,歪下頭:「還不去養傷?」

  廣源拿胳膊肘抵抵胡十一,扶著他朝遠處走了。

  神容回到主屋,手邊一只紫檀木盒,剛剛將書卷仔細放入其中收好,轉頭便見山宗走了進來。

  他一手懶洋洋地合上了門,走到她身前來:「你剛剛聽到了?」

  神容瞄他一眼:「嗯,聽到了。」

  山宗頭稍低,看著她如雲挽垂的烏髮:「我既然在山裡對著天地山川發了話,就得認了。」

  神容立時抬頭挑眉,想說他狡猾,想起當時已是生死關頭,他能安然無恙的回來已經不易,唇動了動,對著他臉終究還是沒說出口,只是盯著他。

  山宗迎著她視線揚了下嘴角,難得她這時候沒嘴硬。

  外面忽有聲音傳入,一個兵不遠不近地隔著門報:「頭兒,都安置妥當了,是否要將他們的鎖鐐拷回去?」

  山宗笑沒了,沉聲說:「不必,以後都不必拷著他們。」

  那兵沒多說一句,立即領命去了。

  神容看了看他臉,山裡的情形一幕一幕還在眼前,自然知道他說的是那群重犯。

  「你藏得太好了,」她抿下唇,輕聲說:「誰能想到他們就是你的盧龍軍。」

  山宗垂下眼,自嘲一般笑了聲:「我倒情願他們不是。」

  神容聽到他的語氣,輕飄飄的似在說著很輕巧的事,反而心裡就像被什麼給戳了一記。

  曾經在山裡用他們開礦,不覺得有什麼,如今回想,當時他們險些在山裡遇險全部喪生泥潭,那這僅剩在眼前的盧龍軍也沒了,不知他會怎樣。

  難怪他總說他們不可能逃。

  她故意轉頭去擺弄那只紫檀木盒,不看他的臉:「我知道事關密旨不能多言,只想知道盧龍軍是何時出的事,為何外人一點風聲都不曾聽到過?」

  沒有回音,山宗似乎沉默了一瞬,隨即又笑了一聲:「就在你當初嫁給我之後的那半年裡。」

  神容不禁轉過頭來。

  山宗嘴邊浮著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正對著她:「禮成後我接了調令,脫下婚服就走了,當時就是來了幽州。」

  神容心頭愕然,恍然間記起了許多,又似乎一下明白了什麼:「然後呢?」

  「然後?」山宗依然只是笑了笑:「然後你都知道了。」

  她的確明白了,心底卻又一絲一縷冒出憤懣和不甘:「所以當時的和離……」

      山宗燈火裡的臉低一下,又抬起來,薄唇抿了抿:「嗯,我必須來幽州。」

  過去的事做了就是做了,縱然事出有因也是做了,回想無益。

  他忽而想起什麼:「我讓你再來時記得取和離書來,取來了?」

  神容倏然抬眼,那點憤懣不甘霎時都涌了出來。

  山宗看著她臉色:「沒帶?」

  她臉色淡淡,忽而直直越過他走了。

  待山宗轉身時,她正從妝奩處過來,手裡捏著什麼扔了過來。

  他一手接住。

  「拿去。」神容冷淡說。

  出發來接替她哥哥的那日,紫瑞在趙國公府裡問她是不是想起了山使,她當時正摸著袖口邊露了一半崇字白玉墜,矢口否認了。

  隨後準備行李時,卻自塵封的箱底將這找了出來。

  對著上面「和離書」三個字看了許久,她終究還是帶上了。

  山宗低頭,打開,掃了一遍上面龍飛鳳舞的字就合上了。

  「嗯,確實是我親筆所寫。」

  神容看著他,不覺微微抬高下巴,胸口微微起伏,他還要欣賞一番不成。

  下一刻,卻見他手上一扯,乾脆利落地撕了,引了燈上火,扔進桌上煮茶的小爐底。

  火苗竄出來,她眼光動了動,斜睨他:「幹什麼,便是燒了又能如何?」

  山宗看她:「至少叫你知道以後都不會再有這個了。」

  神容胸口仍一下一下起伏著,想起過往,又想起如今才知道這其中的曲折,心裡說不出來什麼滋味,冷著臉強撐著:「誰要你保證什麼,再有下次,我便真去找個比你好千百倍的人嫁了。」

  山宗臉色稍沉,靠近過來:「你找不到了。」

  神容扭頭避開他:「只要我想,就能找到。」

  山宗拉住她,不讓她躲:「這世上比我好的人有很多,但有我在,你就別想了。」

  「憑什麼?」

  「憑你是我夫人。」山宗一把抱住她,抵著桌沿就親了下來。

  神容被他含著唇,親得兇狠,跌跌撞撞地到了榻邊,一下跌坐在他懷裡,他的唇已落到她頸上。

  她的腰被他手牢牢扣著,迎向他身上剛換過的胡服,抵著他鐵鉤環扣的束帶。

  緊實的腰身貼過來,她的心口一下急撞。

  山宗從她頸邊抬起頭,渾身繃緊,眼底暗幽幽的一片,聲音又沉又啞:「夫人,我不想忍了。」

  神容耳邊霎時如轟然一聲響,腰上的手在動,繫帶抽去,繼而她身上一輕。

  貼近的地方卻沉,那似乎毫不經意的變化,硬挺勃發。

  緊接著鏗然一聲,是他束帶環扣解開的聲音。

  她有些慌亂地伸出白生生的手臂,扶住他肩,一瞬間眼前閃過許多情形,不自覺說:「這與我夢到的不一樣。」

  山宗抬起的眼裡有了笑,一下一下含她的唇:「夢到過我?」

  神容想起那個燭火迷濛的夢境,嫁衣扯落,始終看不清男人的臉,只有男人舒展的肩,沉沉的呼吸,穩著輕喘:「不,那不是你……」

  山宗眼中一沉:「不是我是誰?」

  神容陡然一聲輕呼,人已被他一把抱了起來。

  輕紗飄落,而後是襦裙,男人的胡服,遺落一地,直拖曳到床腳。

  呼吸一聲比一聲急,神容輕喘著被壓去床上,伸手碰到一片緊實。

  山宗狠狠親著她,捉著她的手,往自己胸膛上送。

  她呼吸更急了,往下時手指描摹出了溝壑般的線,指尖一陣灼灼。

  止不住低喘著偏過頭,赫然眼前一片烏青斑駁,他紋滿刺青的手臂撐在她身側,繃出幾道如刻如鑿的線。

  夢裡不曾有這樣駭人的刺青。

  忽然那片斑駁貼在了她身上,刺目的烏青斑斕箍著一片雪白,上下遊走。

  她難耐地昂起頭,懷間像被引燃了,燒灼地疼。

  那種男女間隱秘的親昵,陌生又露骨,似有涓涓細流,卻又能激烈直接地從她身上沖刷過去。

  直至那片斑斕在眼前一提,頓住了。

  男人從手臂到肩都繃得死緊,下頜緊收,赫然寬闊的肩一沉,她腰弓了起來,睜大了雙眼,啟開唇,凝住了一般,卻沒有聲,如被重重撞上了心口。

  山宗沉沉的呼吸在她耳側,刮著她的耳垂,越來越沉:「怕嗎?」

  神容說不出話來,手不甘示弱的挪移,緊緊抓到他身上,不知抓到了哪裡,用了力。

  他沉哼一聲,撥過她臉,密密實實親下來。

  果然還是不會服軟。

  忽如疾風驟雨。

  神容終於被放開唇時,眼裡已經迷濛,那條盤繞了滿臂的蛟仿佛活了,擺尾升騰,沉沉浮浮。

  不知多久,又似在她眼裡又沉又重地晃動。

  她眉頭時緊時鬆,像入了沸水。

  從沒想過男人會有那麼重的力氣,到後來,她又被他抱起。

  周遭什麼都聽不見了,昏暗的光影裡交織著身影。

  他那條斑駁的胳膊牢牢箍著她,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氣。

  山宗身沉而有力:「是不是我?」

  「不知道。」她不自覺地輕輕哼出一聲,聲頃刻就被撞碎了。

  整個人都亂了,那個夢境時不時浮現出來,又被眼前的現實沖碎。

  現實裡有他的臉,清晰又深刻,抵著她的鼻尖沁出細密的汗珠。

      山宗的吞下她的悶哼,在她耳邊沉沉地笑:「只能是我。」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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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7 00:47:52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四章

  神容醒來的時候是趴著的,足足好一會兒,才睜開了眼。

  一縷淡白的朝光透過窗棱照到床前,她半邊白生生的肩浸在光裡,上面留著兩個清晰的紅印。

  頓時這一夜的情形都回到了眼前。她悄悄往身側瞄去一眼,沒看見男人的身影,才坐了起來,一手先撫了下腰,輕嘶一聲。

  「少主起身了?」外面紫瑞的聲音在問。

  「不用進來伺候。」神容開口攔住她,才發現自己聲音都已有些啞,低低清一下嗓,自己動手穿衣。

  穿好中衣,去拿襦裙,她赤著腳踩到地,身上竟虛軟了一下,扶了下床沿。

  腰上又酸又沉,昨夜山宗折騰她許久,仿佛恨不得渾身的力氣都撞上來,不知疲倦一般。

  到後來她竟不記得是何時睡去的了。

  「少主真不用伺候?」紫瑞小聲問。

  「不用。」神容咬牙腹誹了幾句那男人不知輕重,忍著不適穿好了襦裙。

  紫瑞道:「那奴婢去為少主備飯來。」

  神容聽見她走了,回頭看一眼凌亂的床褥,不禁臉上微熱,抬手順一下早就散亂下來的烏髮。

  這周遭好似到此時都還留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息……

  等神容走出房門時,早已是日上三竿了。

  她那身襦裙還是換掉了,特地穿了疊領的胡衣,將領口豎了起來,好擋著脖子和頸下胸口上留下的痕跡。

  紫瑞跟在後面道:「官舍今日一早就在忙,來了許多人。」

  神容隨口嗯一聲,只當還是來養傷的,心不在焉的,沒放在心上,一路也走得緩慢至極。

  到了前院,發現官舍大門外似乎有不少兵卒在穿梭奔走,隱約還有不斷前來的馬蹄聲。

  庭院一角的門廊下,站著身著官袍的趙進鐮,似乎是剛剛到的,正稍側著身在與人說話。

  神容走近了,才看見站在他側面束著胡服的黑烈身影。

  山宗從那兒抬起頭來,一眼就看到她身上。

  神容撞上他黑沉沉的目光,頓時就停下腳步,眼神閃了一閃,輕輕移開。

  餘光似乎瞄見山宗勾起了嘴角,一股子邪壞浪蕩氣,她不禁咬唇,忍不住又在心中悄悄罵他是壞種。

  趙進鐮已看到她,笑著轉過身來說話:「女郎,真是恭喜了。」

  神容這才轉眼看過去:「恭喜?」

  「是啊,」趙進鐮指一下身旁的山宗道:「聽崇君說二位已經成婚,我今日是被請來為二位證婚的。」

  神容頓時朝山宗看去。

  他摸一下嘴,笑意未減:「嗯,我請他來的。」

  神容朝後看一眼,難怪紫瑞說一早就在忙,難道是因為這個。

  紫瑞正意外著,察覺到她看來,默默垂頭退遠。

  趙進鐮看一眼神容,悄然在山宗跟前走近一步,暗自嘆口氣,低聲道:「我自知趙國公府那關是不好過的。」

  山宗扯了扯嘴角:「那你還應承下來?」

  趙進鐮笑著搖了搖頭:「幽州此番是虎口脫險,既然鎮守住了幽州的英雄要請我來證婚,我自然沒什麼好推辭的,權當捨命陪君子好了。」

  山宗嘴角愈發揚起,衝他點頭:「多謝。」

  趙進鐮回頭又看一眼神容,摸摸短鬚,朗聲道:「如今幽州城中事多,不能為二位好生操辦,只得等待來日了。周鎮將的檀州軍還需犒勞,我這便先告辭了。」

  說著便先行離去了。

  神容看他方才竊竊私語了一陣才走的,往山宗身上瞄去,抬手順了下鬢邊髮絲,遮掩了那點不自在:「就這樣全讓你給安排了。」

  山宗走近,低笑:「難道真在山裡拜個天地就完了?先請趙進鐮證婚,也不算無名無份,待幽州事了,全境解了戒備,我會再找機會去長安。」

      他自己倒是不介意,反正浪蕩慣了,歷來不在意什麼虛禮,但她是長孫家的掌上明珠,沒道理就這樣草草了事,還不想委屈了她。

  神容心想都到這一步了,就是不去也得去了。只是沒料到他早計劃著,心裡受用,眼睛都彎了彎,抬頭時口中卻輕淡道:「如何去,你又不能出幽州。」

  「總會有辦法。」山宗說。

  神容記起來,與他上次說得一樣,口氣還是一如既往的篤定。

  一個兵卒自大門外快步而來,報:「頭兒,能到的都到了。」

  「嗯。」山宗看了看神容:「跟我來。」

  神容見他直往大門而走,緩步跟了過去。

  官舍大門口安安靜靜。

  神容提著衣擺緩緩邁出去,一抬頭,卻愣了一下。

  門階下居然站滿了人,大多是身著短打胡衣外罩甲冑的裝束,有的還帶著傷,是軍所裡的百夫長,還有這附近巡城的兵卒。

  大概是因為他們人數太多,官舍裡一下容納不下,只得站在這大門外,卻也快要一直站去大街上了。

  胡十一因在這裡養傷,扶著肩擠在最前頭,旁邊就是張威,都朝大門裡張望著。

  神容剛出來,所有人忽就肅穆地站直,像是本能一般,盯著她斜前方。

  山宗站在那裡,朝她看了一眼,回頭看著眾人,擺一下手。

  廣源從門裡出來,帶著一堆僕從,每個人都捧著大壇的酒,後面有人摞著碗送來,就在這大門外,挨個倒了酒入碗裡,分去給每個人。

      胡十一傷得重,不能飲酒,卻也端了一碗在手裡,忍不住問:「頭兒這是要幹什麼?」

  「犒軍。」山宗自廣源手裡接了一碗酒。

  頓時眾人都一片呼聲,自是為了那以少退敵的一戰自豪了。

  第一碗酒沒喝,山宗帶頭將手裡的酒傾灑在地。

  頃刻,所有人也都以酒灑地,敬告戰死的英靈。

  酒再滿上,眾人才又重新露出得勝後的喜悅。

  胡十一端著空碗,眼尖地瞄見那站在後面的金嬌嬌,又問:「就只是犒軍?」

  「自然不止。」山宗端著碗,掃一圈在場的眾人:「我來此數載,唯有與你們朝夕相對,平日裡練兵皆是我下屬,上陣殺敵也有了過命的交情。這幽州沒有我什麼至親,只剩你們,此後也還要一併出生入死,所以今日叫你們來,順便也見一見我夫人。」

  他說著回頭,一伸手,把神容拉到了身旁。

  神容頓時挨住了他,尚未回神,下方已經響起此起彼伏的「夫人」。

  軍中之聲,分外洪亮,好似整個幽州城都要聽見了一般。

  她被弄得措手不及,心裡都跳急促起來,抬頭去看身旁的男人,他剛好低頭看來一眼,嘴角只動了一動,明明沒笑,但看著就是一臉的痞氣。

  有人手中碗剛被倒滿酒,端著朝這裡敬來。

  一時間,倒好像是慶賀新婚的喜酒已經飲上了似的。

  廣源是最興奮的那個,當即倒了碗酒送到了神容面前來,喜滋滋地喚她:「夫人。」

  神容伸手端住,忍了又忍,臉頰還是不可遏制地紅了,偏生面上一片鎮定。

  山宗仰頭飲盡了那碗酒,下方眾人都還熱鬧著,目光幾乎都投在他身旁。

  他轉頭盯著神容,看她猶豫了一下,端著碗只在唇邊碰了一下,就被刺鼻的酒味弄得擰了眉,不禁一笑,伸手就接了過來,不偏不倚貼在她唇碰過的口沿,仰頭一口喝乾了。

  下方又是一陣山呼,這次是有些鬆快的起鬨。

  神容看著山宗咽下酒時滾動的喉結,忽覺臉上好似更燙了。

  ……

  等到門口眾人散去,官舍裡才算恢復安靜。

  神容走回門內,往後瞄,山宗就在後面跟著,臉上還有絲若有似無的笑。

  她還沒說話,卻見他臉上笑意褪去,目光落在了她身後。

  神容下意識轉身,就看見一道人影正站在院角裡的一根廊柱後,正朝這頭看著。

  還是那般蓬亂著頭髮,兩鬢處斑白,一臉滄桑,只不過換了身乾淨衣裳,手鐐腳鐐也除了,看起來沒之前那般駭人了。

  是甲辰三,身後的院子就是給那幾個重犯養傷的地方。

  他盯著山宗看了一會兒,忽然道:「恭喜了。」

  並未等到回答,他說完就轉身又進了那個院子。

  胡十一剛好從大門裡回來,看到這邊情形,扶著肩走到山宗跟前,直犯嘀咕:「頭兒,這群人怎麼回事,還跟你客氣起來了,咱以後真不用鎖他們了?」

  山宗還看著那一處,忽然說:「不鎖,待軍所復原後,把他們八十四人都移入軍所。」

  胡十一臉一僵,驚呼出聲:「啥?要讓他們入軍所!他們可不是一般的重犯,是底牢裡的啊!」

  連神容都朝他看了過去。

  「就這麼定了。」山宗直接下了命令,越過他往前走了。

  胡十一張口結舌,撓了撓腦門兒,只得嘴巴一閉。

  神容看著山宗到了跟前,一面緩步往前,一面在心裡想了想,忽就有些明白過來,低聲說:「你一定早就有這念頭了。」

  山宗沒說話,只咧了下嘴角,算是默認了。

  「等有朝一日盧龍軍不再是禁忌,或許你就能知曉一切,否則……」

  神容不禁看他一眼:「否則什麼?」

  山宗笑笑:「沒什麼。」

  否則就只能是他死的那天,這就是密旨。

  但這種話他不想隨便說,尤其是現在,他已是個成了婚的人了。

  神容沉著心又細想了想,甚至覺得他當初安排他們出來入山開礦,也許就已是順水推舟放他們重見天日的第一步了。

  這男人的心思太深了,不然就不會在幽州待這些年,獨自一人守著這秘密直到如今。

  忽而一隻手伸來,勾住了她腰,「你在發呆。」山宗的聲音響在她頭頂。

  神容回過神,才留心已入了內院,這裡只剩下了他們二人。人已被他半摟在身前,他的手臂正箍在她腰上,頓時又叫她皺了眉,因為還有些疼。

  「怎麼?」山宗留意到了她神情,上下打量她,早已發現她今日連走路都十分緩慢,漆黑的眼落在她豎起的領口裡,看到了自己留下的點點痕跡,不禁頭低了些,一把聲沉沉:「我弄疼你了?」
      
  神容又想起了他昨晚的張狂,此刻他的手箍著自己,即使隔著幾層衣裳,還能清晰地記起那狠而激烈的親密,心口一下一下地跳急,瞥了他一眼,一手搭在他箍著自己的手臂上,手指勾了一下:「拿開。」

  山宗臂上微麻,想起昨夜,眼底都暗了,鬆開一些,見她腳步虛軟地進了門,還沒動腳進去,門就合上了。

  他嘴角一勾,盯著門:「幹什麼?」

  「免得你再使壞。」神容悶聲說。

  山宗屈指抵了抵鼻尖,忍了笑,昨夜可能確實太不知輕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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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長安晴空萬里,風卻已轉涼。

  宮廷一角的飛檐上懸著垂鈴,風一吹叮鈴作響,悠悠揚揚,在廣袤的宮中迴蕩。

  裴少雍官袍齊整,走到深宮的含元殿外。

  殿前立著一個年輕的內侍,笑著見禮:「蘭台郎告假多日,可算入宮來復職了。還請稍候入殿面聖,聽聞有八百里加急軍情送到,聖人正在等。」

  裴少雍自幽州回來不久,情緒卻似乎還沒回來,勉強回以一笑,面朝殿門恭謹垂頭:「是。」

  忽聞一聲急報,腳步聲急促而來。

  另有一個內侍捧著什麼踏碎步上了台階,口中急呼:「幽州奏報至!」

  裴少雍詫異抬頭,看著那內侍直入了殿內。

  難道加急軍情就是幽州的?

  想起被強行送出幽州時那裡戒備的架勢,又想起神容還在幽州,他不覺擔了心,皺起眉。

  走了個神,一旁內侍已抬手做請,小聲道:「蘭台郎現在可以進去了。」

  裴少雍連忙走入,一絲不苟地斂衣跪拜。

  深深幽幽的大殿裡悄然無聲。

  過了片刻,只聽到一把少年聲音,帶著剛變聲不久的青澀,又壓出一絲沉穩:「幽州團練使的奏報?」

  裴少雍不禁悄悄抬了頭。

  明黃垂帳後一張小案,案頭龍涎香裊裊,其後端坐著模糊的少年帝王身影,手裡剛剛按下送入的奏報。

  「兩萬對陣關外十萬,如此懸殊的戰事,他居然帶著一群重犯去應戰,且幾日內就速戰速決,還能保全了一城一山。」

  「竟有如此奇事?」一把溫和的聲音接過了話。

  裴少雍這才發現帳後還有一道身影站著,隱約一襲圓領袍清雅著身,是洛陽的河洛侯。

  只有他這樣與帝王親近的大臣,才能入內進帳。

  緊接著又聽河洛侯道:「那這位團練使寫來奏報,必然是來邀功的了。」

  「不,」少年帝王的聲音聽來似有幾分意外:「他什麼都沒要求,只請命准許那群重犯可以戴罪立功,加入幽州屯軍所,甚至願以身為他們做擔保。」

  「哦?」河洛侯似也覺得不可思議。

  「幽州團練使,山宗。」帳內,帝王年少的身姿一動不動,聲音很低,微帶疑惑:「如此奇才卓絕的將領,朕為何今日才知其名?」

  「山宗?」河洛侯頓了一頓:「是了,這名字不陌生,是與臣同在洛陽的山家之子,山家的大郎君。若是他就不奇怪了,年少時他在世家子弟中名聲很響,號稱天生將才。」

      他接著又溫雅道:「陛下登基前遠離二都,不曾聽過不奇怪,就連臣都數年不曾聽聞過他名號了,大約三四年前,他忽就銷聲匿跡。如此看來,上次送金入都的幽州團練使就是他本人,若非此戰,竟不知他身在幽州。」

  「三四年前?」少年帝王道:「當時在位的還是先帝。」

  河洛侯回:「正是,臣記得當年山宗極受先帝器重,只不過他常年領兵在外,大多時候只聞其名,不見其人,聽聞他又生性浪蕩不羈,二都權貴中有機會與他走近的人並不多。」

  帳中一時無聲。

  過了寂靜的一瞬,河洛侯才又開口:「陛下打算如何定奪?」

  「受先帝器重……」少年帝王輕輕重複了一遍:「朕當政不久,大約是忽略幽州了。既有如此戰功,那就下旨,准他奏了。」

  帳內輕動,河洛侯轉頭朝外:「蘭台郎都聽到了?」

  裴少雍正理著剛聽到的事,自錯愕裡回神,忙道:「是,臣會照聖意擬旨傳復。」

  一個內侍隨後就托著那封奏報送到了他跟前。

  裴少雍展開,看見上面山宗龍飛鳳舞的字跡,不僅半個字沒邀功,甚至還因幽州大獄在戰中被攻破,連帶聖人當初發配過去的柳鶴通不翼而飛的事而自請了罪。

  以往不知道那道密旨也便罷了,如今既然知道了,他便皺著眉,想不透山宗此舉何意。

  為了讓一群重犯入軍所,居然主動來奏報今聖,難道他不知道以他的身份名號和以往所受的先帝器重,只要嶄露頭角就會引來注意?

  眼前的少年帝王登基以來革舊扶新,剷除了多少先帝舊臣,最在意的莫過於先帝跟前的人,尤其是受重用的。

  他可是被先帝特赦過的,有那道密旨在,他這個過往的罪人,最明智的做法當是遠避長安,在幽州好好關著,再不出來才對!

  就連當初送金入都的事他都不該做!

  「等等,」忽來少年帝王的一聲:「山宗此人,朕要徹查。」

  河洛侯在帳內下拜:「臣領旨。」

  果然。裴少雍幾乎立即就又想起了那道密旨,又想起在幽州時,山宗那句冷冷的:「不想落罪就把嘴閉嚴!我的事,勸你少碰!」

  背後幾不可察地冒出冷汗,他遮掩著,亦垂首領旨。

  ……

  洛陽驛館裡,長孫信返程謝恩的這一路趕得太慢,才抵達這裡。

  不過離長安也不遠了,今日啟程,明日便可抵達。

  大門口,車馬正安排繼續啟程,他在院內廊角下負著手,一本正經地埋怨:「這一路走得太慢了,我聽護衛說,好似瞧見我家裴二表弟自幽州去了一趟都已返回長安了,我竟還在洛陽。」

  山英在他身後露了頭:「許是他們瞧錯了,再說我看你這一路也沒嫌慢,一路上閒走慢聊也挺愉悅。或者你再在洛陽待上一陣子,我可以一盡地主之誼。」

      「我哪裡愉悅了?」長孫信反駁:「我分明是掛念幽州情形,也不知阿容去了那裡如何了,到現在還沒消息送來。」

  「放心好了,有我大堂哥在,阿容定然好得很。」

  「就是有你大堂哥在我才不放心!」

  山英莫名其妙:「為何?我大堂哥都追神容追去河東了,還能對她不好?」

  「你說什麼?」長孫信倏然變臉:「這是何時的事?」

  山英這才發現說漏嘴了,他還不知道這事呢,轉頭就走。

  「你等等!」長孫信想叫她說清楚,忽聞院外有車馬聲來,轉頭看去,一個長孫家護衛跑來了跟前。

  「郎君,國公到了!」

  長孫信訝然一愣,快步迎去院門。

  院門口一隊護衛趕至,當中馬上坐著一人,白面無鬚,相貌堂堂,身披一襲墨錦披風。

  赫然就是其父趙國公。

  長孫信脫口道:「父親?你怎會現身洛陽?」

  不僅來了,似乎還十分急切,連馬車都不坐,直接騎馬而來。

  「途經此處罷了,遇上你正好,你快些返回長安,也好照顧你母親。」趙國公下馬,擰著眉,眼角露出細細的紋路,看見門口他的人已在準備上路,點了個頭,算是滿意。

  長孫信上前,臉色已嚴肅起來:「可是出了事?」

  趙國公解開披風:「你還有所不知,幽州出了戰事,若非前日一封八百里奏報送入長安,我還一無所知。」

  長孫信暗道不好,原來他走時山裡那情形已是預兆,難怪這陣子始終不曾收到幽州消息,一定是戰中戒備,切斷了往來,什麼也送不出來了。

  他還未說話,趙國公又道:「倒也不必太過擔心,聽聞山宗那小子已擊退了敵軍,我是為你妹妹走一趟,也免得河洛侯再趁戰事對礦山動什麼主意,你該回京便回京。」

  長孫信這才鬆了口氣:「那便好,若山宗無事,那阿容也當無事。」

  趙國公看他一眼。

  長孫信自知失言,笑著圓:「若有事,奏報裡豈敢不報,沒報自然是沒事了。」

  「嗯。」趙國公點點頭,他自然明白這道理,只是掛憂女兒罷了:「離長安也不遠了,你便早些上路吧,回去一定要好好安撫你母親。」

  「是。」長孫信應下,感嘆幽州真是多事之秋,一面看著父親往驛館裡面走。

  忽然間,他想起了什麼,趕緊跟進去。

  趙國公停步:「怎麼還不上路?」

  「還有些東西,我去取一下便走了。」長孫信說著越過他往裡。

  山英躲開了一下,還是得出來繼續送人往長安,畢竟說好的要保人一路行程的。

  剛要到外面那院子裡,長孫信已經快步而來,匆匆攔住她道:「快快,往回走,莫要被人看到!」

  山英奇怪道:「莫要被誰看到?」

  「我父親!」長孫信顧不得那麼多了,扯著她衣袖就走,直到她剛出來的那間屋子裡,嘭一下合上門。

  山英貼門站著,朝門縫外看一眼,什麼也沒看到,轉頭問:「你父親來了?」

  「對。」長孫信回答完就發現不太對,他還扯著山英的衣袖,離得有點近,自己的衣袍貼著她身上男式的圓領袍,一半他的月白,一半是她衣上的深黛。

  他低咳一聲,忽見山英盯著自己。

  「你父親來又如何,就算他不喜歡山家人,我只見過裴夫人,他應當並沒見過我這等山家小輩。」

  長孫信一下想起來了,好像他父親的確是沒見過她,或許真不用擔心,馬上鬆了扯她衣袖的手,擰眉道:「那便是我多此一舉。」

  山英卻沒退開,還在看他臉,看了好幾眼後道:「不過離近了看,你長得還挺好看的。」

  長孫信頓時又咳一聲,險些沒臉紅,不自在地看了看她。

  山英人如其名,眉宇間一股英氣,但其實眉眼生得很秀麗,他忍不住想,其實她也長得挺好看的。

  卻又見她湊得更近了些,在端詳他:「星離,你臉紅了?」

  說話的呼吸都拂了過來,長孫信後退半步,接連咳了兩聲:「你瞧錯了。」

  山英竟笑了:「我看你分明就是不好意思,我見過山家軍那麼多男子,哪有像你這般隨便臉紅的。」

  長孫信頓生氣結,拉開門就要走。

  「走了?」山英道:「這樣好了,你先走,我稍後趕來,還是接著護送你去長安,便不用擔心你父親看到是山家人送你回來的了。」

  長孫信已經出了門,想想又停步,回頭道:「你對其他人也會這樣?」

  「哪樣?」山英問。

  「像剛才對我那樣。」

  「那倒沒有,就你。」她倒是坦然的很:「我也從沒護送過其他人走那麼遠的路來著。」

  長孫信吸口氣,忽然道:「你以後可莫要對別人也這樣!」

  山英愣一下,目視他腳步迅速地走了。

  ……

  幽州城門的城頭上,守軍列陣。

  下方,身著灰甲的檀州軍穿過修繕一新的城門,大隊出城,即將返回檀州。

  山宗胡服貼身而束,一身烈烈地自馬上下來,歪著頭,聽路旁一個兵卒來報的消息:八百里加急送奏報去長安的兵馬已經返回。

  他點了個頭,站直了,眼睛去看旁邊的馬車。

      車簾掀開,紫瑞扶著神容下了車。

  她腳踩到地,衣裙曳地站著,抬起頭,眉眼如描,朱唇艷艷,在這幽州秋風涼薄的天裡叫人無法忽視。

  山宗看著她,走到跟前來:「我送檀州軍,你在旁意思意思就行了。」

  神容朝他看來:「為何叫我來?」

  「你說為何,誰讓你是我夫人?」他嘴邊一抹笑,轉身先往前去了。

  神容看著他身影的眼神微動,眉眼倒好似更艷了。

  在這幽州城裡,他早就不避諱她是他夫人了。

  她忽而想到什麼,回頭問:「我寫的家書可送出去了?」

  紫瑞答:「送了,幽州戒備著,托廣源叫軍所兵馬送出去的。」

  她點下頭,又瞄一眼山宗,他已走去前方。

  趙進鐮身旁,周均配著寬刀站著,見到他來,彼此還是老樣子,不冷不熱。

  神容轉身,忽見趙扶眉自後方走來,穿著素淡的襦裙,直到了跟前。

  「女郎。」她喚完,笑一下:「或許該改口稱夫人了,聽義兄說你與山使已重修舊好,再做夫妻了。」

  神容點頭:「是。」

  趙扶眉竟怔了一怔,好像還是頭一回見她承認和山宗的事,握著手指在袖中,輕聲道:「那便希望女郎與山使,此後都能相攜安好了。」

  神容看到周均,記起此番她是因何而回幽州的,不知她此時作何所想,淡淡說:「那就要看以後了。」

  趙扶眉聽到這一句,語氣與當初那句「我與他之間的事,我只找他,與你無關」一樣,好似又在說與她無關。

  確實也與她無關了,她已嫁作人婦,他也與前夫人複合了。

  她笑笑,往前走去。

  周均在那裡等著,一雙細眼看著她走近:「你還要不要回檀州?」

  趙扶眉看著他,終是點了點頭。

  早已看見山宗自旁離去,她不知神容如何,但他似乎眼裡就沒旁人,直直往馬車而去,大概能看到的就只有那一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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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8 00:49:32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六章

  「你方才與她說什麼了?」

  神容自馬車旁轉過頭,正迎上走過來的山宗。

  他說話時朝前方掃去一眼,指的是趙扶眉。

  那裡,趙扶眉不知與周均說了什麼,好似在已決心要隨他回去了,能聽見趙進鐮在一旁著人安排車馬。

  神容眼珠輕轉:「隨便閒聊了兩句。」

  山宗勾著嘴角:「看你們說話時總看我,還以為是在說我。」

  「誰看你了。」她輕輕說。

  山宗掃過左右無人,走近低語:「還這般有勁頭,看來我睡了這些天的客房,你已沒事了。」

  神容眼一抬,看住他,只看到他一臉的痞氣,咬了咬唇,被他的露骨弄得渾身不自在,乾脆一提衣,先登了車。

  山宗在車邊盯著她,似笑非笑地牽了馬,翻身而上。

  她又放下車簾擋住了他臉。

  就是已經叫他得逞到這地步了,才更不想讓他得意。

  得寸進尺。

  馬車出城,一路繼續送行檀州軍。

  檀州軍悉數離開幽州城,直往邊界檀州方向而去。

  周均坐在馬上,遙遙向城門處還站著的趙進鐮抱拳告別過,轉頭看著趙扶眉乘著的馬車自眼前過去。

  她只在車裡坐著,沒有露臉。

  待她的馬車隨著檀州軍往前而去了,他才停下,往後看了一眼不遠不近送出來的山宗。

  山宗扯一下馬韁,不疾不徐地打馬過來:「還有話說?」

  周均陰沉著眼:「當初那一戰之後,你的盧龍軍不是說充入軍所改編為幽州軍了?為何幽州只有這些兵力,那個龐錄又是怎麼回事?」

  山宗臉上沒有表情,聲壓得很沉:「哪一戰?」

  周均慣常地陰著臉,顯得白臉微青,似臉色不好,許久才道:「沒有哪一戰,是我記錯了。」說完臉色更陰,打馬走了。

  山宗打馬回頭,到了馬車邊,神容正掀著車簾看著他:「你們說什麼了?」

  他學著她先前的模樣:「隨便閒聊罷了。」

  神容知道他是有意的,悄悄白他一眼。

  山宗好笑,揭過了這話頭,朝遠去的周均看了一眼。

  ……

  車馬剛要回城,一隊兵匆匆自遠處趕來。

  「頭兒,又抓回了幾個大獄逃犯。」領頭的是百夫長雷大。

  山宗打著馬,眼掃了過去:「剩下的儘快抓回來。」

  雷大抱拳領命,又匆匆離去。

  神容揭開車簾,想了起來,是當日那群敵兵先鋒襲擊幽州大獄的事,難怪幽州至今都還戒嚴,多半就是為了搜捕他們。

  「聽說當初發配到幽州大獄的那個柳鶴通也不見了?」

  山宗看過來:「他那種不足為患,獄卒說有可能是被敵兵帶走了,有一些還在附近逃竄,恐怕是孫過折留給我的一個後手。」

  神容不禁就蹙了眉,幽州大獄裡有一些當初暴動後僅剩下來的關外犯人,都對山宗心懷憎恨。

  若真如此,那這個孫過折也太過狡詐了,作戰中都還想著留下一記後手。

  她細細想了想:「我記得朝中對歸順的契丹部族有賜姓李孫二姓的慣例,莫非他是被賜過姓的?」

  山宗嗯一聲:「歸順的契丹王室賜國姓李,貴族賜姓孫,他是契丹貴族,曾經的確歸順過,對中原很了解,尤其對幽州。」

      話音剛落,山宗剛要扯韁繼續前行,忽而臉色一凜。

  倏然一聲尖嘯,拉車的馬匹乍然抬蹄狂嘶,背上赫然中了兩支利箭。

  一切都是電光火石間的事,神容不過剛剛放下車簾,馬嘶抬蹄,門簾晃動,外面駕車的護衛連同紫瑞被一併掀了下去,一聲慌亂的尖叫,車已被撒蹄狂奔的馬拉著奔出。

  她一下往後跌去,堪堪扶住車廂,聽見外面山宗的怒喝:「抓人!」

  剛剛沒走遠的雷大在那頭喊:「剩下的冒頭了,快追!」

  門簾晃動,她甚至能看見一閃而過的城門下,趙進鐮等人慌張追出幾步的身影。

  車外幾匹快馬在追,分不清誰跟誰的。

  神容努力穩住身形,揭開車簾,果然已無人駕車。

  剛剛說到孫過折的後招,就已經在眼前應驗了。

  她儘量往外探出身去,聽見山宗在喊:「穩著!」

  快馬直直如飛一般,衝下了斜坡,險些要翻倒,顛簸的沒法穩住。

  神容數次往外探去,一遍一遍努力地去扯馬韁。

  終於看見山宗身騎快馬而來的身影,就在她右後方,迅疾如風,整個人都伏低了身,如箭一般往她這裡而來。

  路還是太顛簸了,她扯到了韁繩,用力還是艱難,手心都已生疼,餘光瞄見前面已快衝到山下附近,到處都溝壑叢生,遠處隱隱有白光。

  她憑著對這山周地形的了解,想了起來,那裡有河,努力拽著韁繩往那兒扯。

  「少主小心!」是東來的聲音,他也在後面追著。

  奈何多馬拉就的馬車一旦失控,速度實在驚人,很難追上。

  山宗在後方緊追不捨,看見她自車內探出身,扯著韁繩的身影,一夾馬腹,疾馳更甚,貼近到車旁。

  下一瞬,神容已扯著韁繩快到河邊。

  山宗立即伸出手:「過來!」

  神容一手伸出去,搆他的手,始終搆不著。

  他咬牙:「跳!」

  神容愣了一下,看見他馬上疾馳而至的冷冽眼神,心一橫,閉眼就跳了出去。

  一聲巨響,馬車在溝中翻了下來。

  「東來,穩馬!」是山宗的聲音。

  他幾乎是直接躍下了馬,一刻沒停地就直撲水中。

  神容一頭從水中出來,大口喘了口氣,就被一雙手臂緊緊接住了,往邊上拽去,避開亂竄的馬匹。

  身旁撲通幾聲水響,快馬而至的東來跳下水中,帶人過來穩住被下沉的馬車拉拽還躁動不安的馬。

  神容心口狂跳不息,看見山宗近在眼前的臉。

  他半身濕透,拉她起來,一手緊緊摟著她:「沒事了。」

  神容喘著氣點點頭,被風一吹,身上很涼。

  山宗的馬因是戰馬,訓練有素,還好好在旁刨著地。

  他過去牽了馬,隨手擰一下濕透的衣擺,抱著神容上去,翻身而上,直接回城。

  「你剛才是故意往河裡走的?」在路上時他才喘著氣問。

  神容氣息不穩地嗯一聲:「只有那裡能跳。」

  山宗竟笑了一聲:「真有你的。」

  只有她有這個膽子。

  儘管如此,說話時他已收緊了手臂。

  城門口,趙進鐮一行送行的人還在等著,見到他們返回才鬆口氣。

  「崇君放心,人已抓到,就在這城門附近埋伏著,許是知道今日檀州軍要走,等時機的,我已著令叫將他們押往大獄了。」

  山宗只點了下頭,臉色鐵青,那群逃犯,一個也別想跑。

  「繼續戒嚴!搜捕乾淨為止!」

  聽到他的軍令,左右兵卒大聲稱是。

  他自小跑而來的紫瑞手中接過披風,緊緊裹在神容身上。

  神容縮在他懷裡,自知此刻模樣狼狽,尚且還穩著姿態:「刺史放心,虛驚一場。」

  趙進鐮刻意沒有多看,抬手做請:「快些請回。」

  一面心裡感嘆,真不愧是山崇君看中的人,也就她臨戰遇險都還能如此鎮定了。

  ……

  回到官舍裡,天已經快要黑下來了。

  入了大門,神容才算六神歸位。

  山宗腿一跨,下了馬,帶著她進門。

  腳步一下不停,直往主屋而去。

  廣源從廊下小跑過來,手裡拿著什麼,看到他們情形一愣,都忘了來意。

  山宗停了一下腳步:「你拿的什麼?」

  廣源這才回神,將手裡的東西遞過來:「是給夫人的信,先前夫人叫寄出去的家書已經寄了,送信回來的人說半道就交出去了。」

  神容不穩的氣息都頓了一頓:「什麼?半道?」

  廣源攏著手稱是,一面往側面站,看出她披風裡衣裳濕的,好給她擋風:「據說他們半道就遇上了國公一行。」

  神容一怔:「我父親來了?」

  「好、好像是。」廣源不知為何都有些慌張了,大約是被她口氣弄的,也可能是被眼前二人情形弄的:「聽聞國公快馬趕路而來,帶信回來的兵馬說已快到河東了。因著幽州現在戒嚴,他已放緩行程,大概會暫停河東數日,收了夫人的信,叫人帶話回來的。」

  神容擰起眉,還想再問兩句,就見廣源抬了下頭,看了眼她身後,低頭退去了。

  她看過去,山宗頎長挺拔的身姿立著,昏暗的廊火下,黑如點漆的眸子盯著她。

      「沒想到。」他說。

  大概是因為戰後戒備未除,否則此時趙國公可能並不會給信,直接就來了。

  他手臂一收,摟著神容往內院走。

  神容邊走邊道:「不能讓我父親這樣來。」因為冷,聲音都還有些輕顫。

  山宗腿長步大,她被摟著,有些跟不上,身上又涼,腳步太快,便又急又輕地喘息起來。

  心裡卻轉得很快,難道要讓他父親直接進入幽州,毫無準備地被告知她與他已成婚,那絕非什麼好事。

  「光是叫他看到我如今的情形,也會叫他擔心不已。」

  就更別提在幽州發生的這些事了。

  她知道他父親一定是因為戰事而來的。

  山宗連她身上披風又摟緊些:「那你想如何做?」

  「我明日親自去河東見他。」神容說。

  他腳步停下:「你想搶先去見他?」

  「嗯,必須去。」神容抓緊披風領口,她思來想去,只有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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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入夜時分,一個兵卒快步進了官舍,到了客房外,小聲稟報:「頭兒,全搜捕乾淨了,今日埋伏的就是最後幾個,沒有遺漏的逃犯了。」

  山宗走出來,伸手接了對方遞來的獄錄,對著廊前燈火翻了一遍,看到上面名字都已划去,合上後交給他:「嗯,留著等我處置。」

  兵卒退去了。

  山宗轉頭走向主屋。

  房門口,紫瑞剛剛合上門,隨廊上的東來離去,一手扶著另一邊的胳膊,大概也是受了點傷,要去處理。

  山宗走過去,在門口徘徊了兩步,想起白日裡那般緊急情形,薄唇抿緊,眼底沉了沉。

  這筆帳他也要記在孫過折的頭上。

  直到想起神容那鎮定的一躍,他吐出口氣來,又不禁無聲笑了,覺得自己真是沒找錯人。

  一手推開門進去,屋內亮著燈,但不見人。

  屏風後面裊娜的一道女人身影,被燭火勾勒著胸口腰身,凹凸有致,如真似幻。

  薄紗披帛一縷,自裡延伸到外,緩緩自她臂彎裡滑落下來,接著是外衫。

  山宗掀眼就看到這一幕,雙眼不禁輕輕眯了一下。

  神容在上藥,脫去了外衫,只著了素薄的中衣,往下拉開領口,露出半邊肩頭,手指挑了點小盒裡黑乎乎的軟膏,往那兒沾。

  原本紫瑞要替她抹,但神容發現她被馬掀下車去後也受了點傷,打發她自己去上藥了。

  忽覺眼前燈火暗了一分,她抬起頭,看見男人走近的身影。

  剛看清山宗的臉,手中的小盒裡就伸來了他的手,直接按上了她的肩,揉了下去。

  力太重了,她不禁輕哼一聲。

  「還有哪裡有傷?」山宗聲沉沉地問,看著她嫩白的肩頭。

  上面不知從何處磕到的一塊淤青,可能是跳車入河時刮到的,她身上幽幽的一絲香往他鼻間鑽,藥味也蓋不住。

  神容被他的力道揉得蹙了蹙眉,揉開後卻又覺得舒服一些,看去他身上:「沒了。」

  他換去濕了的胡服後,著了身鬆軟的便袍,忽就有了幾分往日世家子弟的閒散貴氣,鬆鬆散散的微敞衣襟,隱約可見一片結實的胸膛。

  雖然已經清清楚楚見過一回裡頭的真面目了,神容眼神還是不自覺移開了一下。

  「真沒了?」山宗低笑一聲,就怕她連這也嘴硬。

  神容挑挑眉:「真沒了,我只是不想帶著這點小傷去見我父親罷了。」

  山宗手上停了下來:「明天你真要去?」

  「自然。」

  「那我呢?」他緊盯著她:「我不該去?」

  「你當然也該去。」神容心想都到這地步了,豈能不去,非去不可!

  看他一眼,又低語:「只不過不能現在去,何況你也出不得幽州。」

  山宗漆黑的眼珠動了一下,嘴角揚起:「你在擔心我?」

  神容拉上衣裳:「我是提醒你。」

  耳側忽而一熱,是他低了頭,貼在她的耳邊:「我就看你何時肯對我說一句軟話。」

  聲低低的穿入耳中,男人的氣息一下拂過來,神容不禁呼吸又快了。

  還沒來得及開口,人就被他一把摟過去。

  軟榻上,軟墊滾落在地。

  神容被扣著坐在他身上,剛剛拉上去的衣裳被他又拉了下去。

  他一隻手撫上她的腰,在她耳邊的呼吸沉了。

  「那你打算如何說到我?」手上已解開她繫帶。

  「我就說你燒了那封和離書!」神容輕喘,手被他牽引,帶入他衣下,解開他的。

  山宗笑一聲,被她故意氣他的這勁給弄的:「是嗎?」

  忽而手臂一用力,托起她腰,咬牙按下去。

  神容失神一瞬,緊接著就忍不住攀住了他肩。

  又看見了他那條滿是刺青的胳膊。

  這次看得分外清楚,燈火裡蛟身鱗片鋒利、利爪如刀,盤繞升騰著,昂首擺尾,駭人莫名,赫赫張揚的黑青斑駁,在她眼前耀武揚威。

  那條胳膊牢牢地托著她的腰在動,兩隻手用力握住她的腰窩。

  山宗湊上來親她。

  神容的唇被叼住,含著,又被晃開,他不厭其煩,一遍一遍地親上來。

  她呼吸急亂,忍不住別過臉,看到他一隻手攏護住她肩頭,心頭一動,沒來由覺出一絲呵護,又被他一手捉住下巴,狠狠親住,直吮到她的舌。

      舌尖發麻,身上也麻,燭火的光都在眼裡搖碎成了點金。

  山宗摟著她,呼吸滾熱,緊實的肩背在她眼前繃緊又舒展,渾身比她深一層,抵著她一身雪白。

  往下她看不清,只感覺得到,暗影裡藏著他穩而有力的腰腹。

  忽然聽見他低低說了一句,神容心口頓時猛烈一跳。

  他說:「這次我會輕一點的。」

  下一瞬,神容被他一手輕輕撥過臉,他勾著唇角,眼往那裡一掃,讓她看。

  眼裡看見燭火映照的屏風,明暗交錯,映出相對疊坐的身影,窈窕如描的身姿在輕動起落,一雙手臂搭在身前的寬肩上。

  燭搖影動,毫不停歇。

  心頭嗡然一聲轟鳴,神容耳後瞬間生熱,喉中乾澀,眼裡被這露骨的一幕沖地朦朧迷離。

  埋臉下去,張著唇一口一口地呼吸,嗅到男人頸邊獨有的氣味,她故意的,在他頸上輕輕一咬。

  山宗手臂突然摟緊,沉沉貼她耳邊低笑:「果然你的力氣養足了。」

  神容驀然一聲低呼,被他用力扣住腰,身一轉,壓去榻上。

  低呼全進了他唇舌裡。

  ……

  官舍裡有進出動靜時,天也快亮了。

  山宗睜開眼,起身後看一眼身邊的女人。

  神容背對著他側臥,身姿如柳纖挑,還在睡著。

  他摸一下嘴,無聲扯了扯嘴角。

  其實食言了,最後還是沒能輕得了。

  他這一身浪蕩不羈,在她跟前大概是無法收斂了,遇上她只會變本加厲。

  昨夜他能忍住的,只有在最後關頭,急急從她身裡抽離。

  粗喘濃重,他緊緊抱著她低聲說:「以防萬一,還沒有得到你父母首肯,不能讓你難堪。」

  還不能讓她給自己生孩子,雖然他很想。

  神容當時在他懷裡輕顫,渾身潮紅,昂著脖子,眼裡如浸水光:「誰要給你……」

  他一口堵住她唇,都氣笑了,斑駁的右臂一伸,又一把撈起她:「再強,我饒不了你。」

  結果還怎麼可能輕得了。

  他自嘲地一笑,抿住唇,披上衣服,又看她一眼,輕手輕腳地出門。

  神容其實已經醒了,故意沒顯露。

  聽著他的腳步聲走的,昨夜的情形還歷歷在目,她輕輕咬咬唇,和第一次不同,居然光是想起就又心裡急跳起來……

  不知多久,她還躺著。

  門外傳入紫瑞的聲音:「少主,山使都準備好了,隨時可以出發。」

  神容這才收了神,坐起身:「知道了。」

  官舍大門外,張威領著一隊人趕了過來,正看見山宗站在門口。

  他已如常一般穿上了一身烈黑對襟疊領的胡服,綁縛護臂,腰身上緊束著護腰,腳踩馬靴。

  「頭兒,胡十一已照你吩咐,將那群人都帶入軍所去了。」張威上前道。

  那群人自然是說底牢裡的那群重犯,用胡十一的話說就是「怪物」,這陣子下來傷都養得差不多了,比胡十一的傷好得快。

  山宗只點了點頭:「叫你來有兩件事,一是叫人仔細盯著關外動靜。」

  張威一口應下,搶話問:「還有件是?」

  「給我好好把人送去河東。」

  這口氣,明顯聽著就是私事了。張威往裡看,果然瞧見東來和紫瑞還有長孫家的大群護衛往外來了。

  他一本正經地想了想:「聽聞昨日那關外的孫子留的後招沒得逞,頭兒是擔心家眷安危,要將她送走不成?」

  山宗嘴角一咧:「不,是我岳丈來了。」

  說完轉身回了門內。

  神容梳妝妥當,手裡拿著一頂輕紗帷帽,正要往大門外去,還在廊上,就見山宗朝她走來。

  她停下來,身邊的人先往外去了。

  山宗走到她跟前,看她簪著髮,抹著紅潤的唇脂,不知是不是有意遮掩了艷艷欲滴的唇,臉上的笑一閃而過,又抿去了:「你說得對,是該搶先去,世上沒有岳丈來見女婿的道理,不能讓你父親來見我,應當我去見他。」

  他聲低了些:「到時候我會請趙進鐮給我尋個出行的理由,時日你來安排。」

  神容眼尖地瞄見他頸邊一點齒印,是她昨晚所為,眼神飄一下,又落回他臉上:「你是必須要去,但要等我父親有了準備。」

  她頓了頓,手指捏著帷帽上的輕紗,在心裡想了一想:「月底,你到時候再來。」

  山宗盯著她,頷首:「好。」

  這次全聽她安排。

  外面,東來在門口與張威確認過逃犯已入獄,路上無事,才返回來請神容。

  神容戴上帷帽,邁步往前,沒走幾步,忽又轉身:「山宗。」

  山宗立即掀眼。

  神容一手撩起垂著的帽紗,眼波斜來,看著他:「就這麼說好了,月底你一定要來,否則……」

  山宗一步一步走近,低下頭,幾乎要貼到她臉,嘴邊浮出痞笑:「嗯,否則怎樣?」

  神容紅唇微抿,抬起白生生的下頜:「否則我就回幽州來唯你是問!」

  說罷手往下一拉,帽紗垂落,擋住了他的臉。

  山宗臉上一癢,被她轉頭的帽紗拂了過去,抬手摸了下臉,眼見她轉身往外走了。

  ……

  河東道是一片廣袤地帶,大大小小的城池相連。

      趙國公耳聽四路,早得知這一帶有山家軍駐守,於是路程就有了調整,有心多趕了一程,避開了他們駐紮的那座城,停留在了距離幽州更近一些的蔚州。

  神容在路上收到這消息,便繞過了山昭所在的城,讓張威抄了個近路。

  軍所的人對路逕自然是拿手的。

  如此,反而趕去的日子比預想還縮短了一些。

  趙國公停留在蔚州驛館裡。

  這小城往來京官不多,更別說還是國公這樣的貴胄。

  整個驛館因他到來幾乎都肅空了,只剩了長孫家的人。

  剛過午,客房之中,趙國公坐在桌邊,將神容的那封家書翻來覆去,又看了一遍,起身,背著雙手在屋中來回踱步。

  好幾圈之後,門外有僕從前來,興高采烈地稟告:「國公,少主來了。」

  幾乎同時,神容就進了門,一襲輕綢披風帶著連日趕路而至的僕僕風塵。

  「這麼巧,父親正在看我的信。」神容揭去帷帽,屈膝見禮。

  趙國公捏著那幾張紙,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看到她確實安然無恙,才點了點頭,抬手示意她坐:「看了不下十來遍了,你行事我知道,便與那書卷一樣,無意義之言不會寫進信裡。」

  他看著神容在一旁胡椅上坐下,將那信又拿到眼前。

  信裡報了平安,人他瞧見了,確實好好的;礦山雖未親見,但她在信裡也細說了,礦保住了,只是以後要換批人去開採,這可以交給工部安排,也不算什麼難事。

  唯一讓他介意的,是最後那兩句不清不楚的,說幽州有些事情變化,待見面細談。

  「幽州有何事情要談?」他拿開信問。

  神容沒想到才剛一見面就要提起了,手裡剛端起一盞熱茶湯,看了看父親,無心去飲,手指摸著口沿:「父親可還記得先前在長安,山宗意欲登門之事?」

  「當然記得,他想求娶你。」趙國公稍稍板了臉,只不過已將此事有心淡去,口氣便也沒太認真:「我已拒絕他多次了,也沒什麼可提的。」

  神容放下茶盞,甚至都站了起來:「就是此事,這一回,我想請父親答應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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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此時的長安深宮裡。

  幽幽殿宇之內,一群內侍躬著身,自擺放宮廷舊典的高大木架後出來,將捧出來的一堆黃絹、典冊悉數擺在外殿的小案上。

  裴少雍已經不是第一次來這裡了,為了遮掩自己見過那份密旨,只站在門口。

  堆滿物事的案前,站著白面清瘦,身著赤色官袍的河洛侯,一身溫和的君子之態,發話道:「先帝所留遺物,一件不落,悉數呈送聖人駕前,不得有誤。」

  內侍們紛紛稱是。

  裴少雍看到了那份壓在下面的密旨黃絹,垂低頭,握緊拳,默然不語。

  帝王下令,查得自然迅速,這次不能怪他,是山宗自找的。

  他只希望阿容能好好的。

  ……

  「你說什麼?」

  蔚州驛館客房裡,漫長的一段沉寂後,響起趙國公一聲不可思議的問話。

  縱使到這個年紀,什麼風浪都見過了,在剛聽完女兒的話後,趙國公還是不可遏制地感到震驚。

  「你想叫我見山宗?」到底是知女莫若父,稍稍一想,他便有數:「莫非你是有意接受他的求娶了?」

  神容從那一句之後就一直站在父親跟前,沒有動過:「不瞞父親,戰事緊急中,生死難料,我已經接受了。信中說不清楚,只能當面詳談,所以我才提前趕來。」

  趙國公眉頭鎖緊,看著她:「難怪你會叫我見他,我竟不知你和他已到這一步了。」

  周遭又沉寂一瞬。

  神容握著手指,看了看父親臉色,出門在外,他穿著厚重的國公官服,顯得很是威嚴,白面無鬚的臉分外嚴肅。

  「當中太多曲折,幽州也有很多事情,我只能之後再慢慢告知父親。」

  趙國公捏一下眉心,慢慢踱了兩步,臉上恢復了鎮定,拂過衣袖:「你真該慶幸今日在這裡的不是你母親。」

  神容知道她父親是個通達之人,心思輕轉,忽而問:「父親可還記得,當初和母親為何會替我選中他?」

  趙國公不妨她突然問起這個,負手身後,眉還未鬆:「為何?聯姻山家是其一,但也是因為他為人實在出眾,一個十幾歲就能得到先帝重用的天生將才,百里挑一,這樣的人中龍鳳才配得上你,這些你應該都知道。」

  「父親既然如此說,那如今,撇開山家,撇開他曾和離棄家的可恨之處,單看其人,父親是否還覺得他算得上是人中龍鳳?」

       趙國公看她一眼,沉默一瞬,才開口:「就憑他一己之力能在幽州站穩,此戰又立下如此以少勝多的奇功,連今聖都驚動了,當然算。」

  神容心裡微怔,為那句連今聖都驚動了,心思一閃而過,臉上神情還一片平靜:「那父親何不見他一面,別的不說,單以一個上門求娶之人來看,至少也聽聽他如何說。」

  趙國公鬆開眉頭,面上鬆緩了:「難道你不在意過往他所作所為了?」

  神容知道他和母親間的怒怨無非都是因為自己,說到底都是關愛心疼她,她都明白。

  她上前幾步,挽住了父親的手臂,點頭:「在意,他做過的事,就是再有理由也是做了。我只希望父親能見一見如今的他,可好?」

      趙國公看她許久,大約是因為幽州戰事,這陣子沒見,她好似瘦了一些,來了連披風都未除,就說著這個,精神卻好,挽著他手臂,眼裡還是黑亮如初。

  自家女兒何等要強,他自然知道,已多年不見她這樣的小女兒之態。

  若是因為那小子如此,那倒還真要見上一回了。

  趙國公想起了長安街頭那個敢當街攔車的筆直身影,一陣沉默,終是點了下頭:「那好,只見一面,我可以應下,就看看他如今是何等模樣。」

  神容立即屈膝:「多謝父親。」

  外面,東來和紫瑞一直等著,沒料到少主這一進去會這麼久。

  又過了許久,才終於看到神容出來。

  「少主……」紫瑞剛開口就看見神容臉上一閃而過的笑,頗為意外。

  「叫張威回去吧,」神容說話時笑便淡去了,若無其事說:「我與父親說好了,會在這裡待到月底。」

  ……

  軍所裡,已經整修完畢,只有高牆大院的瓦頭上還殘留著幾處戰火裡被焚燒後留下的焦黑。

  胡十一按照山宗吩咐,處理好了戰死兵卒的善後事宜,從演武場裡出來,一眼看見那群人,在院子裡或站或蹲,聚在一起。

  不是那群底牢重犯還能是哪些人。

  那群人入了軍所,和他們同吃同住也就罷了,如今連髮髻都束起來了,還穿起了軍所裡的武服軟甲,和在山裡那如獸如鬼的模樣比簡直是一天一地。

  胡十一老遠盯著那個最凶的未申五邊走邊瞧,他束髮後左眼上白疤完全露了出來,更顯眼了,瞧著也愈發兇悍。

  「就這些?還成,雖然比老子們當初手底下的還差了點兒,那姓山的也就練兵有點本事。」未申五蹲在眾人當中,瞄著演武場道。

  胡十一停下腳步:「你說什麼玩意兒!」

  未申五白疤一聳,瞥他一眼:「老子說什麼關你屁事。」

  胡十一往上扯衣袖:「混帳玩意兒,當這裡什麼地方,頭兒給你們進來還不知道感激,你他娘的還挺橫啊!」

  未申五一臉陰狠:「怎麼著,那姓山的就讓你如此服帖,這麼替他說話。」

  「咱頭兒哪裡都值得服帖!就你們這群怪物,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東西,輪得到你在這裡說三道四!」

  胡十一早看他不順眼,當即拔了刀。

  未申五青著臉站起來,陰笑:「想動手?老子讓你看看老子是什麼東西!」

  後面幾十個人幾乎同時跟著他站起來。

  胡十一身後也一下聚集來他隊裡的人。

  他腳都邁了過去,忽聽一聲昂揚馬嘶,一下停住,轉頭看去。

  山宗策馬而來,一手提著刀,一手勒了馬,冷幽幽地看著這裡。

  「頭兒。」胡十一下意識就後退一步,因為知道他脾氣,把刀收回去,沒好氣道:「那個未申五……」

  「他叫駱沖。」山宗說:「以後都不用再叫他未申五。」

  胡十一愣了一下,看一眼那頭。

  未申五在那頭齜牙怪笑一聲。

  山宗看一眼他,又掃一眼他身後的幾十道身影:「帝王雖然准了,但你們是戴罪入軍所,都給我老實點。」

  沒人做聲,甲辰三把未申五扯了回去。

  「龐錄。」山宗忽喚一聲,朝後一招手。

  甲辰三束著髮,露出花白的兩鬢,抬頭看到他身後幾個兵過來,帶著四個人,馬上迎了上去。

  那四個人和他們一樣頭髮半長,雖然束了起來,看起來竟還更像怪物,因為每個人都帶著可怖的傷殘在身上。

  最前面的一個頸邊拖了長蛇般的一道疤,後面跟著的兩個人一個側臉有疤,一個左腿走路半跛,最後一個甚至斷了一臂。

  是當初被山宗扣做人質的四個人。

  頃刻間那幾十個人全都圍了過去。

  胡十一被莫名其妙擠到了一邊,看著他們那幾十人一窩蜂聚在了一起,轉頭去看山宗,卻見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馬上,眼裡黑沉沉的,臉上什麼神情也沒有。

  直到有個兵卒自軍所大門而來,小聲在他馬下報:「頭兒,有你的信送到。」

  山宗下了馬,大步走遠。

  胡十一又看一眼那群重犯,口中嘀咕一聲,跟了過去。

  留下的那群人還站著,所有人都圍著那四個人。

  「他可有將你們怎樣?」未申五咬牙問。

  斷臂的那個搖頭:「反而給我們治了傷,只是被看得嚴,不知道在什麼地方,一直藏著。」

  未申五白疤抖了兩抖,青著臉,許久,哼出一聲:「算他識相。」

  周遭鴉雀無聲。

  甲辰三看他一眼,默不作聲,只在心裡想了一下,或許當初山宗制服他們四個是有意的,而非只是因為他們容易被制服。

  山宗一直到演武場中,停住了,才從那個兵卒手中接過送到的信:「哪裡送來的?」

  「長安。」

  他手上已經展開,看到熟悉的字就知道是裴元嶺寫來的。

  信裡告訴他,不確定真假,但大概長安已在查他。

  山宗粗粗看完就將信撕了,扔進場中豎著的火堆裡。

  裴元嶺就是不來信提醒他,他也猜到了大概會有這樣的後果,在將奏報送去長安的時候就已有準備。

  就是為了這個,他才要盯著關外動靜。

      胡十一正好來了跟前。

  山宗手指在刀柄上抵著,忽然問他:「我讓張威走之前派人盯著關外,怎麼樣了?」

  胡十一冷不丁被問,趕緊回:「盯著呢,他們此番出兵不利,衛城裡的兵都還在調動,就沒停歇過。那群孫子!」

  山宗點頭:「晚點應該還會有一支綠林來給我報信,記得放他們進來。」

  說完轉頭要走,又停一下:「還有,那些人也是我的兵,你們沒什麼分別。」

  胡十一看他走遠了,朝遠處那群聚在一起的怪物看去,嘴都張大了。

  ……

  天黑時,山宗獨自走入營房。

  四下黑黢黢的一片,他也沒點燈,就這麼解著護臂,居然覺得有些不習慣了。

  神容不在,他也不太想回官舍了,一個人在那主屋裡待著,倒不如來營房裡待著。

  等坐到那張狹窄的床上,都還能想起她之前寥寥幾次進入這裡的情形。

  有一回就坐在這張床上,挨著他,彼此腿相貼。

  山宗抬起手摸了摸下頜,在黑暗裡笑了笑,忙正事時不覺得,閒下來才忽然意識到,自己竟在想她。

  明明分開也還沒多久,其實也不算遠。

  活了二十幾年,他一直覺得自己算得上絕情,如今竟對一個女人這樣牽腸掛肚,以往從未有過。

  忽然外面有了聲音:「山使。」

  山宗思緒一收,迅速起身。

  門拉開,外面一片昏暗裡站著幾個綠林打扮的漢子。

  胡十一在旁道:「頭兒,他們來了。」

  「嗯,」山宗說:「說吧。」

  領頭的綠林恭恭敬敬抱拳:「關外一直風聲很緊,稍遠些的地方都去不了,直到這兩日,聽說他們會撤換兵馬,先有一支大部撤走,再調一支兵馬來替防,這是咱能打探到的最全的消息了。」

  山宗立在門前,黑暗裡身如長松:「這麼說,若想出關,就這次是難得的機會了。」

  「山使英明。」

  「知道了,老規矩。」

  綠林們齊聲稱是,輕手輕腳地告辭了。

  山宗在門前站著,在算日子。

  直到胡十一都快忍不住出聲,他算完了,下令:「去叫他們整裝,隨我走。」

  胡十一一聽就知道他們是指那群怪物,奇怪道:「頭兒要去哪兒,帶他們做啥?」

  山宗往外走:「出關一趟。」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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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28 00:50:24
第八十九章

  夜深人靜,關城上無數懸索垂落,悄無聲息地滑落下一道道身影。

  落地後,人影幢幢,在黑夜裡潛入陡峭山嶺裡茂密的野林,穿梭而過,直奔關外。

  天一點點亮起時,關外還大風磅礡,塵沙呼卷,拍打著幾處廢棄坍塌的土台。

  台後蹲伏剛趕到此處的眾人身影。

  「頭兒,咱為啥要出關來,還打扮成這樣?」

  問話的是胡十一。

  他帶著一小隊十數人蹲在土台的一道側牆邊,個個身著短打粗衣,正盯著最前面背對著他,面朝著一處看著的山宗。

  「出來找人。」山宗單膝著地而蹲,穿一身灰黑的粗布短打勁裝,以繩綁束兩袖,一手撐著刀,低低說:「找我的兵。」

  「兵?」胡十一驚愕:「咱啥時候有兵馬遺留在關外了?」

  幽州軍分明沒有關外作戰過啊。

  山宗一動不動:「我以前的兵。」

  胡十一還沒說話,一道滄桑的聲音低低搶過了話:「你確定能找到?」

  他轉頭往後看,說話的是甲辰三,額間擠著幾道深深的紋路。

  那群「怪物」裡除了那受傷太重的四人,八十人這次全來了,一個挨一個蹲伏著,幾乎要將這附近幾座殘破的土台下方圍滿,都穿著灰的褐的粗布短打衣裳,形如蟄伏之獸,與胡十一帶來的人正好湊夠了百人。

  山宗頭沒回,盯著前面的動靜,忽而低笑一聲:「為了這不確定的事,我已等到了第四年。」

  四周一片死寂。

  這口氣,胡十一冷不丁想起了當初隨他追去河東找金嬌嬌的那回,他在返回幽州時說的那句:「有很多事,明知無望也要去試試,無憾也是要等做過了才能說的。」

  那是頭一回與他有交心之感,因而記得分外清楚。

  當時以為只是說金嬌嬌,如今聯上這句,忽覺多出了其他意味。

  無人再多言,遠處隱約可聞馬蹄聲在奔走。

  天光晦暗,沙塵正濃,看不分明,但可以斷定是關外的大部在調動了。

  待到馬蹄聲逐漸遠去,天已亮起,只有風沙仍狂。

  「可以走了。」山宗從懷裡摸出一塊布巾,抹去額上繫好,撐刀而起。

  其他人跟著動起來,全部照著他模樣,在額上繫上布巾,與在外行走的綠林人模樣無二分別。

  一行人快速往前,山宗當先,迎著風,破塵披沙。

  直至分叉口,漫天沙卷,昏沉一片,他停了一下。

  「怎麼了頭兒?」胡十一小聲問。

  山宗在風沙裡辨別出了方位才繼續往前:「沒什麼,想到上次來的情形了。」

  是想起了神容。

  這次沒有她在身邊給他指路了,所幸他還清楚地記得路線。

  ……

  風依然急烈,吹去地上關外兵馬留下的馬蹄印跡。

  遠處胡語交雜地命令聲中,一支關外的大部兵馬在往更遠的漠北退離,那裡是契丹各部駐紮的領地。

      遠在天邊橫著一道形似城牆的線,近百人影穿山過林,往其右面進發。

  無一人說話,只有胡十一在趕路中,透過枝葉間隙往那天邊看了一眼,悄悄嘀咕一句:「那邊不是往故城薊州去的方向嗎?」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覺得嘀咕完這句,周遭似乎更安靜了,尤其是那群怪物,一個字沒有,只有趕路帶來的呼吸漸沉。

  山宗始終走在最前面,直到出了林子,眼中的另一邊出現了蔥籠山嶺輪廓,停了下來。

  「來幾個人跟我先去附近一趟,其餘人在原地休整待命。」他低低開口,一邊拿著根布條纏著刀鞘。

  胡十一馬上說:「我,我跟頭兒走。」

  山宗點頭,看一眼身後那群靜默的身影:「龐錄也跟我走。」

  甲辰三走出來,往腰間遮掩攜帶的短刀,一面道:「駱沖也可以跟著。」

  山宗掃了一眼他身後的人,頭轉回去,已經邁腳出發:「那就跟著。」

  未申五臉上掛著怪笑,跟上去。

  ……

  時辰推移,一處不大不小的鎮子漸漸顯露在眼裡,在昏沉裡看來不太真切,灰撲撲的像個幻象。

  木搭的鎮口還在,卻已看不到有人出入,也聽不到半點人聲,只有鎮口半枯的歪脖大樹上棲息著幾隻老鴉,在嗚哇亂叫。

  山宗左右掃視,耳中聽著動靜,忽而回身扯一下離得最近的胡十一:「這邊!」

  四條身影快速往側面繞去。

  身後,由遠及近傳來一陣快馬聲,夾帶胡語的呼喝。

  一行五六人的關外兵馬,披頭散髮,應該都是契丹人,看人數是慣常巡邏的。

  側面荒野土坡下,山宗拆開了手裡的刀,沉著雙眼,盯著那群人在前方勒馬放緩,低語:「唯一的線索就在那裡,一次解決過去。」

  甲辰三也在拆刀:「左邊那個留給我。」

  「右邊……」胡十一剛說,扭頭瞪旁邊,因為未申五跟他幾乎同時開口。

  「老子就留給你,」未申五陰笑:「那後面的是老子的了。」

  鏗然一聲,山宗手裡直刀出鞘。

  風沙漫捲,那幾個敵兵呼喝著馬,遲遲盤桓不去。

  忽然,當中一人看見土坡下黑影一閃,大叫一聲,夾馬就衝了過來。

  後面的同伴被那一聲叫吸引,也紛紛跟來,卻見那衝得最快的馬嘶鳴一聲,前蹄摔倒,馬背上的人被拖下土坡,再無聲息。

  後面的想收馬已來不及,剛至坡邊,馬前竄出人影,躲避過眼前,側面又至,手中寬口的彎刀抽了一半,呼聲還在喉中,人已從馬背上摔落。

  數人皆斃。

  山宗從一人胸口拔出刀,胡十一就拖著那屍體掩下了土坡。

  他擦了刀上血跡,過去牽了敵兵的馬,翻身而上。

  沒有一聲命令,所有人都立即上馬跟上他。

  快馬疾馳,繞過了整個鎮子。

  天地灰茫,塵沙呼嘯的荒野中,幾匹馬馳到了一條坑坑窪窪的土道上。

  「唯一的線索在哪?」未申五吐出口沙塵。

  山宗下了馬,看向土道邊:「那就是。」

  那裡坐著個人。

  是那個瘋子,他還在。

  依然衣衫襤褸地癱坐著,散亂著一頭髒兮兮花白的頭髮,遮擋著瞎了的雙眼和毀去的臉,斷了的腿邊,一只缺口沾泥的破碗裡斜著半個殘缺的饅頭,早已風乾,嘴裡卻還在嘶啞地哼著那首歌謠:「舊一年,新一年……」

  許是聽到了馬蹄聲,他歌聲一停,不斷往後縮。

  腳步聲接近。

  「誰?」瘋子縮得更厲害,啞著嗓子,受傷的嘴歪斜,口中含糊不清地說著漢話:「外面打仗了,來了好多兵,他們都跑了,他們都跑了……」

  山宗站在他面前:「你為何不跑?」

  「我不能跑,我不能跑,我還有事,要緊的事……」瘋子忽然停住了,伸出兩手在地上摸來:「你說漢話?你是中原人,我認識你,你聲音我熟悉!」

  山宗這次沒有刻意壓低聲音,在他面前蹲下來:「上次的話沒有說完,我現在帶人回來找你了。」

  「你是誰?」瘋子似激動萬分,扒開雜亂的頭髮,往他身上探:「你到底是誰!」

  「我姓山。」

  「姓山?」瘋子傷疤遍布的臉上開始一寸一寸地抖索,歪斜的嘴顫著:「姓山……」

  山宗低低說:「盧龍軍在哪兒?」

  霍然間,瘋子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嘶聲叫了出來:「山宗!你是山宗!」

  「是,」山宗點頭,儘管他看不見:「我是山宗。」

  瘋子笑起來,一聲一聲,卻破碎地更像在哭:「你來找盧龍軍了!你終於找來了!那群狗賊把消息都切斷了,什麼路都沒有,這是第一千三百六十二天了,我知道你會來,你一定會來……」

  後面的三個人站著,看著這一幕,誰也說不出話來。

  甲辰三不自覺往前走了一步:「你也是盧龍軍人。」

  「是你!」瘋子聽著聲轉頭找他:「龐錄,是龐鐵騎長!還有誰來了?還有誰?」

  未申五臉上的白疤在輕微地聳動,臉上白裡透青,緊咬著牙:「還有我。」

  「駱鐵騎長,駱沖!你也在,你們都來了……」瘋子渾身都在打顫,忽哭忽笑:「我終於等到這一日了……」

      胡十一早已滿眼震驚。

  瘋子忽然清醒了:「盧龍軍,盧龍軍還有,還有……」

  他摸著地,手指比劃著名,抖抖索索在地上畫出來:「從這裡往前,我當初和他們分散了,他們藏起來了,在這裡……」

  山宗看著他畫出來的路徑,巋然不動。

  瘋子比劃完了,陡然退開,摸索著撥著頭髮,將蓬亂的頭髮往上撥,像是要束起漢人的髮髻,卻又抖索得厲害,而後又慌忙整衣,將左祍的衣襟扯出來,掖到右衽,再努力挺直身,朝著山宗抱起拳:「盧龍軍第六鐵騎營,全員拜見。」

  左右沉默,只餘風聲。

  山宗蹲在瘋子面前,如一尊塑像,肩頭擔了一層刮過的塵沙,無人看清他神情。

  許久,他沉聲說:「第六鐵騎,歸隊了。」

  瘋子筆直地挺著身,頭緩緩垂下,手也垂下,不動了。

  「頭兒……」胡十一小聲喚他。

  甲辰三和未申五解刀垂首。

  山宗一言不發,將瘋子背起來,起身說:「走。」

  昏暗的天地裡,風沙哀嚎。

  恪盡職守的軍人在完成最後的任務後,放心地閉上了眼。

  風聲裡似乎還殘留著不知何方飄來的歌謠聲,如泣如訴:「舊一年,新一年,一晃多少年,中原王師何時至,年年復年年……」

  入夜時分,潛伏待命的其他人接到命令,趕往鎮子遠處那片肉眼可見的蔥籠山嶺下會合。

  山溝裡已經豎起一座新墳。

  第六鐵騎營先鋒周小五,其實並不年老,還很年輕。

  如今在關外終於認出來,卻已落下一身傷殘,聲容俱毀,白頭滄桑,成了個又老又瘋的乞丐。

  甚至為了不暴露身份,右臂上也只剩下了一塊疤,再無盧龍二字的番號刺青。

  但山宗還是認出了他。

  不用擔心葬於關外,這裡就是故土。

  他坐在墳邊,撐著自己的刀,旁邊是肅穆而立,摘下了額上布巾的一群身影。

  「頭兒,」胡十一給他送來一包紙包的肉乾軍糧:「你在幽州這些年老是使喚那些綠林,就是在找他們?」

  山宗接了肉乾,咬了一口,放在墳前:「嗯。」

  「那為啥從沒聽你提起過?」

  山宗夜色裡的雙眼幽沉如潭:「能用嘴提的話,我就不用等到現在才來了。」

  胡十一默然無言。

  風聲仍在,不再送來任何調兵動靜。

  山宗霍然站起身,抽了刀:「都跟我走。」

  只是稍作停頓,就又繼續上路。

  暗夜裡,百人身影跟隨他,直直往深山裡潛行。

  不知多久,也不知多遠,又是一天快亮了,始終在山嶺間,無人開過口。

  直到四周已是萬仞絕壁,山宗按照周小五的指示,往右,朝著更深處走去。

  像是一頭扎入了不見天日的甕罐中,就連外面的塵沙都已卷不進來。

  茂密的樹木虯結繞生,荊棘遍布,很多地方甚至只能容納一人通過。

  這一帶人口稀少,就連山嶺都仿佛已是數百年無人光顧之地。

  山宗忽然收步,抬手。

  後方眾人停住。

  「我們入陣了。」他低聲說,忽而一聲低喝:「臥下!」

  倏然間,箭羽齊發而至。

  眾人反應迅捷,自地上起身,仍未見一人。

  「左中下三路,你們應該熟悉。」山宗握緊刀,迅疾奔出。

  不只是那八十人,就是胡十一帶著的人也熟悉,這就是他們練兵時演練過的軍陣。

  眾人隨他而動,頃刻散開突襲,避過了地上的陷阱機關。

  「合!」山宗在前方一聲令。

  遠處有人現了身,自暗角裡一閃而過。

  陣被破了。

  霎時遠處火光閃爍,接連亮起,在茂密的深山裡,起初如同鬼火飄搖,很快又連綿成了火龍。

  似有無數人在往這裡湧來,雖無聲,卻氣勢駭人。

  山宗卻直直迎了上去。

  又是一個陣,箭矢亂飛,鋪天蓋地,雜亂無章。

  胡十一身邊一個兵中了箭,他頓時罵了句:「他娘的,下手這麼狠!」

  拔了那箭,昏暗裡一摸粗糙萬分,才發現那箭身是新做的,只怕是舊箭簇撿回來磨過後又做新了。

  火光暗下,這一陣又破了。

  山宗身疾如風,已衝至一條山林河中,腳下入水,猛一抬手,後方眾人無人上前。

  他獨自站著,衝到了這明晃晃可見之地,故意親身入陣,在等。

  天青白交接,風寒如割。

  火光又起,朝他快速衝來。

  須臾一群人如狼奔至,刀映火光,揮來即砍。

  山宗抬刀隔擋,如松而立,紋絲不動。

  後方眾人此時才在胡十一的帶領下衝了出來。

  包圍著的人沒能再下手,一時對峙。

  火光掃去,掃開周圍一片晨霧。

  「等等,是中原人!」有人叫了出來。

  水中站著的山宗也被照了出來,他一手橫刀在前,抬起眼,一把扯去額上布巾。

  四下突然無聲。

  用刀對著他的那些人如石像一般定住了,又不自覺地往後退。

  他們後方,走出來兩三個持刀的身影,都已是兩鬢斑斑的中年,眼睛一眨不眨地落在山宗身上。

      「山……」一個人出了聲,像被人掐住了喉般戛然而止,咽在了風裡。

  卻叫所有人都回了神,像是不敢置信,他們手中的兵器接連放下。

  甲辰三和未申五走了過來,連同後面幾十道身影,陸陸續續,無聲走近,在火光裡顯露。

  終於,一個中年人走過來,顫著聲:「頭兒,是你嗎?」

  「是我。」山宗垂了手裡的刀,喉頭滾動:「我來找你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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