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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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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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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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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6 00:56:0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章

  長安官驛是外官入京下榻之處,夜已深,浴房裡還有燈火。

  嘩的一聲,山宗自銅盆裡抬起頭,抬手抹去臉上的水珠,才覺得殘餘的酒氣都已散了。

  剛沐浴完,他身上只鬆鬆套著中衣,拿布巾擦了擦臉,順帶摸了下嘴,無聲一笑,披上外衫,一身濕氣地出了浴房。

  外面寒風正盛,今日因為聖人千秋大慶,官驛內也頗為熱鬧,不知哪裡來的幾個外官在飲酒作樂,客房處一片燈火明亮,絲竹陣陣。

  山宗走到客房外,恰好有個陪酒的女子從那裡被打發出來。

  他從旁經過,迎面碰上,對方竟挨了上來,攔住了他的腳步。

  濃重的脂粉香鑽入鼻尖,混著女子軟軟的語調:「這位大人,可需要人作陪?」

  那女子只見一個長身英挺的男人迎面而來,散著濕髮,鬆鬆披著胡衣,本是想著還能再賺一些,不想近了一看,眉目更是英朗,又衣衫不整,正是好下手的時候,眼都亮了,說話時就已貼近向他示好。

  山宗抬手一擋,嘴邊掛著抹笑:「滾。」

  女子一驚,見他擋來的胳膊半露,上面竟露了一大塊烏黑斑駁的刺青,嚇得臉都白了,連忙頭也不回地就走了。

  山宗無事發生一般,走入自己的客房,甩上門,坐去床上,扯下外衫時,才發現衣襟皺了。

  暗巷裡的浪蕩又憶了起來,是親她的時候壓得太緊了。

  他咧起嘴角,自認這一路已經夠忍讓,除了對他太熟悉的裴元嶺,誰又能看出什麼,到最後被她一挑,居然還是沒忍住。

  燈火在眼前跳躍,照上他右臂,他看了一眼臂上那片斑駁,拂滅了燈火,在黑暗裡想,這回長孫神容大概又會罵他壞種了。

  ……

  一早,神容坐在窗前,對著鏡子慢慢照著,見唇上已看不出異樣,才暗暗放心。

  昨晚回來唇上還紅艷欲滴,如有沸水滾過,她不知山宗用了多大力氣,像她欠他似的。

  忍不住又在心裡罵他一句「壞種」,起身離開妝奩。

  紫瑞等在門外,見她出來,不太放心地問:「少主可是要去主母處問安?昨夜您似沒睡好,不如再歇一歇,主母寵愛少主,不會在意的。」

  神容眼神微閃,不想叫母親察覺異常,點頭說:「去。」

  裴夫人居主院。

  神容穿廊過去,遠遠看見她母親自院中走了出來。

  裴夫人穿著莊重的淺赭襦裙,腳步很快,身後只跟了兩個貼身的侍女,也沒發現她,直往另一頭去了。

  她停步看著,後方忽而傳出兩聲輕咳,回過頭,長孫信到了身後。

  「阿容,你知道母親去做什麼了?」他神神秘秘道。

  神容搖頭:「我正想問,你知道?」

  「自然,就你不知道。」長孫信看看左右,朝她招招手。

  神容近前,聽他耳語了兩句,頓時詫異。

  長孫信說完,懊惱地低語:「果然那小子到長安了沒好事!」

  神容已往她母親走的方向去了。

  前廳庭院內,此時居然站了幾個身著甲冑的兵,只不過未攜兵器,可也將院角花木扶疏的景致襯出了肅殺之意。

  神容來時就已看到他們,那是山家軍。

  她走到廳廊另一角,挨著窗,看入廳內。

  廳中多了來客,正端坐著。

  是個中年婦人,身一襲寬袖疊領的淺紫綢衣,眉眼清麗,神態柔和,叫人想起與她面貌相似的山昭。

  那是山宗的母親。

  長孫信跟了過來,在旁站著,小聲說:「我沒料到山家人會登門。」

  神容又何嘗想到,更沒想到來的是他的母親。

  長孫信看了兩眼,意外地咦一聲:「山英竟也來了。」

  神容這才留意到山母身後還站著個姑娘,身著圓領袍,束髮,做男裝打扮,是山宗的堂妹山英。

  裴夫人坐在上首,手邊一盞茶一口未動,看著來客,似乎已經交談了幾句,臉上看不出喜怒:「楊郡君方才說是為何而來?」

  山宗的母親出身弘農楊氏大族,先帝賜封郡君,因而就有了楊郡君這個稱謂。

  她笑笑:「我來造訪趙國公府,自然是想見神容。」

  裴夫人立時擰眉,別說她,就連窗外的長孫信都沒料到楊郡君會如此不避諱,輕輕哼出口氣來。

  神容卻不意外,楊郡君雖然生得柔和,但為人直爽,從不拐彎抹角。

  她心想為何要見她,並無相見的道理。

  裴夫人已替她問了出來:「楊郡君有何理由見我兒?你我兒女既已和離,趙國公府已沒有你們山家要見的人了。」

      楊郡君頓了頓:「是,我自知無顏,但我們山家上下從未認可過和離,神容永遠都是我山家長媳。」

  裴夫人眉眼間有了慍色,卻還端莊坐著:「楊郡君,這些話以後就不要說了,你家長郎既已無心,如今你說這些又有何用?」

  楊郡君看著她,沒有退意:「我既已來此,就知道會受到裴夫人怒意,若無此誠心,也不會厚顏登門。你我皆知,神容與我兒本應是一對璧人,他們就不該和離。」

  裴夫人皺眉,聲稍稍高了:「那又如何,三年都過去了,山家現在才來說這些,不覺得晚了?」

  楊郡君嘆息,聲低下去:「裴夫人愛女心切,我又何嘗不惦記著我兒,這三年他不在山家,就算我們來趙國公府挽回了神容又如何,要讓她在山家守活寡不成?自然是要他回來了,我們才有臉來登門。」

  裴夫人一愣,繼而就問:「誰回來了?」

  外面的神容頓覺不妙,長孫信已衝她遞個眼色,快步入廳。

  「母親,」他幾步上前,笑著去扶裴夫人:「我一直在找您。」

  裴夫人卻不是好糊弄的,抬手攔住他的話,只看著楊郡君:「你方才說誰回來了?」

  長孫信暗自頭疼。

  楊郡君與一旁的山英對視一眼,再看裴夫人臉色,便有些明了了,還未說話,忽有一人直奔廳門而來。

  神容正在廳外蹙眉,也看見了,快步而來的是院中那些山家軍中的一個,跪在廳門口道:「郡君,大郎君在外求見。」楊郡君登時轉頭,難以置信一般:「誰?」

  說完不等回答便出了廳門,山英連忙跟上。

  裴夫人一下站起:「是我聽錯了?他說誰來求見?」

  長孫信忙扶住她手臂,「母親一定聽錯了,他們山家哪裡還有什麼大郎君,莫急,我就打發人去瞧瞧。」說著朝外喚一聲:「還不去看看?」

  神容一手提上衣擺,往外走去。

  山家的人頃刻間全都出去了,一個不剩。

  神容走到府門外,只見到那幾個山家軍已經走出去一大截,楊郡君被山英扶著,正在四處張望,口中喚著:「宗兒?」

  並不見山宗。

  紫瑞跟了過來。

  神容想及時穩住母親,吩咐道:「你找個人去前廳傳話,就說是山家誤報了,根本沒人。」

  紫瑞領命去了。

  神容走出府門幾步,又朝遠去的楊郡君看去,她漸行漸遠,卻還在找著,甚至想伸手去牽馬,若非山英一直扶著她,低低勸慰,恐怕已經騎馬去找了。

  「宗兒?」喚聲不高不低,隱隱已帶哭音,此時那不是什麼高高在上的山家主母楊郡君,也不過就是個想見兒子的母親。

  但她如何會知道,她的兒子此時就在長安。

  神容默默看著,直到她們一行就此遠離。

  忽覺對面有人也在看著那裡,她眼睛一轉,往對面看,卻又沒看到有人。

  「少主。」東來不知何時從府門側面走來,遞給她一張黃麻紙。

  神容展開,上面龍飛鳳舞的兩個字,無落款。

  她想了想,吩咐東來:「備車,我要出去一趟。」

  ……

  官驛裡,幽州軍所的兵馬已經收整行囊,列隊以待。

  山宗打馬而回,下了馬背,掃視隊伍一眼,走向自己的客房。

  房中東西已收拾過,他行軍一般來了長安這趟,其實本也沒什麼可收拾的,幾身行軍胡衣罷了。

  伸手拿刀的時候,外面忽而傳來了車轍聲,有馬車停在了官驛院外。

  山宗只聽了一耳,拿刀出去,打開門,正遇上剛走到門口的女人。

  神容襦裙曳地,臂挽輕紗,緩步走到門外,朝他看來。

  山宗低著頭,她抬著頭,目光瞬間相對。

  而後神容眼神飄一下,先轉開了。

  山宗的目光幽幽在她臉上轉了轉,露了笑,退後一步。

  神容提衣進門,站定後說:「是你將你母親引開的。」

  不是詢問,是肯定。

  山宗笑了笑:「你幫我躲一次,我也幫你避一次,不是正好。

  其實早料到會有這日,山昭那小子將他回來的消息送去了山家,他母親既然知道他是與神容一起回來的,著人在洛陽城外截他又沒截到,一定會趕來長安。

  一切如他所料。

  神容心道果然,當時站在對面一直看著楊郡君的就是他本人。

  他明明當時真出現了,卻還是沒有跟他母親相見。

  「還是絕情。」她低語。

  山宗扯了下嘴角,卻沒笑出來。

  一個男人對自己的母親這樣,確實絕情,他無話可說。

  神容此時才留心到房內情形,又看他手裡提了刀,心中瞭然:「你要走了。」

  那張黃麻紙上只寫了兩個字:放心。

  她知道是他的,覺得古怪,所以來了,原來是要走了。

  山宗看著她,嗯一聲,聲音不覺略低:「本想告訴你,但昨晚已道過別了。」

  昨晚二字一入耳,神容的目光便落了過來,卻先看到他那雙薄薄的唇。

  霎時間那暗巷疊在她身上的身影,巷外燈火,甚至當時街頭的喧囂聲都在眼前耳邊鮮活了起來,唇上似乎都還留有那重壓的力度。

  她不自覺抿一下,撩過耳髮,斜睨他,「那就是你的道別?」她輕笑一聲:「你選在此時走,倒像是跑,昨晚怎麼沒見你是這般慫的?」

      山宗立時抬眼盯住她,被氣笑了:「你是說我現在慫了?」

  他忽然腳步一動,直走向她。

  神容一怔,他已到跟前,越來越近,直貼到她身上。

  她往後,他仍往前,一退一進,直到她背抵上桌沿,一手撐住,抬頭去看他,卻一下對上他貼近的臉。

  鼻尖相對,呼吸可聞。

  神容又看到他的薄唇,眼珠不自覺地動了動,撐在桌沿的手抓緊了些。

  山宗低頭貼著她的臉,垂眼看著她的神情,聲音沉下去:「你不慫,那你就再也不要去幽州,否則……」

  神容穩著呼吸:「否則如何?」

  山宗慢慢觸到她鼻尖,嘴角揚起,聲音更沉,在她耳邊低語了一句。

  神容鼻尖與他相觸,呼吸又開始牽扯。忽而身上一輕,他直起身,大步往外去了。

  外面馬嘶幾聲,兵卒應令,神容鼻上呼吸順了時,只聽見了遠去的馬蹄聲。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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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6 00:56:2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一章

  長孫信與神容兄妹倆多年默契不是虛的,紫瑞叫人去報說山家人傳錯了話,他就藉機將裴夫人穩住了。

  裴夫人起初懷疑,但再三問過左右,終是無人見到有山家大郎君的身影出現,便以為是山家人認錯了。

  長孫信這才放心去找神容,在她屋中坐了許久,期間朝屋外看了好幾次,才終於見她進了門。

  「你可是去叮囑姓山的了?」他開口就問,直覺她出去這麼久應該是去見了山宗。

  神容原本去這一趟是帶著這個打算,但也用不著了,緩緩走近說:「他走了。」

  長孫信頓時長鬆口氣,輕拍一下案頭,「那真是太好了,否則我都不能安心去幽州。」他自椅上起身,理一理衣襟,舒心地笑:「剛好與他錯開,我可以準備動身了。」

  說著要走,經過妹妹身邊,又生出點懷疑:「他就這麼走了?就沒與你說什麼?」

  神容看他一眼,想起紙上的字,輕描淡寫地說:「他叫我放心,沒什麼好在意的,說完便走了。」

  走得如此之快,待她出去時,已無任何兵馬蹤跡,迅速地就像是從沒有來過。

  「難得他說句好話,我倒是放心了。」長孫信因為聽說是劉尚書做的護送安排,一直就沒多想:「早走早好,這次是他送你回來,怕說不清,下次他要是敢單獨來試試,可不一定這麼走運了。」

  說完舒坦許多,他出門走了。

  神容在榻上坐下,習慣使然,摸出懷裡的書卷握在手裡,心想他肯定不會再來了。

  否則之前在官驛那間客房裡,他就不會說那番話。

  叫她不慫就再也不要去幽州,否則……

  「否則如何?」她當時問。

  山宗觸過她鼻尖,最後貼在她耳邊,沉聲帶笑:「否則你就是真後悔也沒用了。」

  神容握書卷的手指不覺曲了一下,直至此時,都還記著他話裡那絲危險的意味。

  ……

  長孫信早就準備著,一旦決定了要動身,不日便可以啟程。

  出發這日長安天已轉寒,風聲陣陣拂過趙國公府的廊前。

  的確叫劉尚書繼續坐鎮幽州不合適了,得趕緊去接手。

  裴夫人因為山家到訪的事好幾日都不太順意,此時兒子要走了,才算將這些拋去身後,臨行前,特地將他留在廳中叮囑了幾句。

  無非是叫他在幽州不要與姓山的小子往來,他們長孫家再也不想理會這等離經叛道、拋妻棄家之人。

  「若非看在礦山重要,豈會對他客氣。」裴夫人坐在榻上低低道。

  長孫信身著厚衣,圍著狐領,乖乖在旁點頭應和,心裡卻在想:在長安還能對他不客氣,要在幽州,就是沒礦山,怕是也有些難。

  畢竟他是幽州軍政之首,在他的地盤上,如何能對他不客氣。

  那個軍痞地頭蛇。

  趙國公在旁負手踱步,沉吟道:「幽州是何等地方,魚龍混雜、關隘要地,多少梟雄起伏,有幾個能撐到底的。那小子能在那裡執掌軍政,確實不簡單。只是他的軍職只在先帝時錄有,這三年如同銷聲匿跡一般,也是古怪。」

  裴夫人擰眉,覺得這話像在誇那小子:「他若簡單當初豈會挑上他,誰知他就是個有眼無珠的。」

  趙國公笑了笑,寬撫她:「好了,莫叫阿容聽見。」

  裴夫人這才不說了,朝長孫信點了點頭。

  長孫信終於解脫,朝父母拜過,出門上路。

  神容的馬車已在府門外等著送行。

  她坐在車中,揭著車簾,看到哥哥出來,會意地說:「一定是叮囑過你一堆話了。」

  長孫信衝她笑了笑,坐上馬背:「哪裡能瞞得過你啊。」

  一路出了城外,直到十里亭處,車馬暫停。

  天上竟飄起了小雪,輕絮一般打著旋飛舞在十里亭的木柱旁。

  神容從車裡下來,走入亭內,從袖中取出早已畫好的礦眼圖遞給長孫信。

  長孫信拿了展開一看就點頭,圖上標記得清清楚楚,哪些地方出過狀況也都一目了然,他這才知道那山裡還有過這些動靜,也多虧有她在。

  那地方更多的其實是她的功勞,這段經歷想必於她也不同一般。

  想到此處,又想起父母那番叮囑,長孫信看了看她,溫和地低語:「你這趟回來了就好生在家歇著吧,也好叫父母放心。在幽州時如何都不要緊,你要出氣還是要叫他服軟,哥哥自然都站在你這頭,但現在家裡已經生疑,最好還是不要跟那邪壞的人再有牽扯了。」
  
       神容看他一眼:「本也不會再有什麼牽扯了。」

  人都走了,還能有什麼牽扯。

  長孫信心想也是,放心地點頭,收了圖。

  正準備出亭上馬,忽有一人騎著快馬噠噠地朝這裡奔了過來。

  長孫家護衛都在亭外守著,見有人到來,皆很防範,卻聽馬上那人在喚:「堂嫂!」

  馬至亭外,下來一個著圓領袍,做男裝打扮的女子,小跑著進了亭中,向神容抱拳:「堂嫂,可算見到你了。」是那日登過趙國公府門的山英,她竟還沒離開長安。

  神容仿佛遇上了另一個山昭,立刻側了側身說:「別這麼叫。」

  論年齡,山宗長她五歲,山英雖是他堂妹,其實比神容還要大一歲,但仍稱呼她堂嫂。

  山家女兒也大多習武,山宗的父親是山英的伯父,山英追隨她伯父習武,因而時常出入山家大宅,與神容熟稔僅次於山昭。

  也不知她騎馬追了多久,此時額上都有細汗,用手背抹了下道:「堂嫂不願聽,我也不能改口,山家上下都仍尊你是山家長媳,你就是山家的未來主母。」

  神容還沒做聲,長孫信已忍不住在旁攏唇乾咳一聲。

  他是聽不下去了。

  山英轉向他,看了兩眼:「是舅哥啊,許久不見。」

  他頓時退半步:「你喚誰舅哥,我可不是你們山家的舅哥!」

  山英出身將門,又常年習武,頗有幾分男子豪氣,對他這話並不在意,又面朝神容道:「伯母去國公府沒見到堂嫂,又思念大堂哥,我只得勸她先回洛陽了。」

  聽說楊郡君回去了,神容倒放心了些,至少不會登門了,也免得她還在長安尋找山宗身影。

  「既如此,你怎會來?」

  山英道:「我還是想見一見你,一直聽著趙國公府動靜,今日才有了機會。」

  神容沖她一笑:「你是想問你大堂哥所在是不是?」

  山英點頭:「是。」

  神容看了眼亭外小雪漫舞的天:「他早走了,算算日子,指不定走出去多遠了。」

  有幾日了?她沒算過。

  「這麼說他那日果然在長安。」山英懊惱地呢喃一句,覺得被騙了,忽而抬頭問:「那你可還會再去見他?」

  神容又想起了官驛裡的那番話,還有那句危險的警告,手指輕輕繞著腰間絲絛:「我會與他重逢可不是特地去見他的,我去哪裡全看有沒有去的道理,在我,不在他。」

  山英皺皺眉,聽這話就知道是長孫家的小祖宗的口氣,那好像是不會去了。

  她無奈道:「當初大堂哥和離後離家而去,伯父震怒,之後便卸甲不問世事了,也不准我們去找他,所以直到他這趟回來,我們才知道他一直待在幽州,可還是不能去找他。」

  神容有些詫異地看她一眼,當初自己攜書而去,也是剛知道這些。

  山宗的父親曾貴為上護軍,竟已卸甲不問世事了,難怪已許久沒有他消息。

  她聽完卻什麼也沒說,走出亭子,去登車了。

  山家的事畢竟跟她也沒太大關係了。

  山英話還沒說完,山家現在上下皆知當初一心和離的堂哥護送著前妻回來了一趟,她堂哥何嘗護過誰啊,焉知這二人是不是有了什麼。

  說不定只有她堂嫂能撬得動她堂哥了。

  她直接追到車旁:「堂嫂。」

  神容收住踩墩的腳,指了指亭內站著的長孫信:「我哥哥倒是要去幽州,有什麼話要帶給你大堂哥的,你不妨找他傳。」

  山英不禁去看長孫信。

  長孫信也朝她看來一眼。

  再一回頭,馬車已經動了,神容就這麼自她眼前走了。

  車駛出去好一段,神容摸出懷裡的錦袋,抽出書卷,手指在卷首的《女則》二字上撫過。

  捲軸處有一角因為之前摔下坑洞,被山石刮到,留了點痕跡,一直褪不去了。

  她又仔細收入錦袋。

  是時候再封上這卷書了。

  ……

  比起長安,千里之外的幽州是寒風卷沙的世界。

  軍所裡,胡十一剛從山裡換崗回來,一頭鑽進張威的營房就抱怨:「頭兒什麼時候回來,我天天盼,再不回來這麼多軍務要壓死我了。」

  張威坐在那兒對著火盆擦兵器:「我早算著呢,按照咱們正常行軍的速度,一個來回,還有三五日就該到了。可萬一頭兒想在京中過個冬呢?他都三年沒出過幽州了。」

  胡十一挨過去,伸著手在火上烤:「啥叫在京中過冬,跟金嬌嬌一起過?」

  張威道:「那也有可能。」

  胡十一嘖一聲:「可我聽說那個工部老尚書昨日動身回去了,工部的任務沒了,他還是得回來啊。」

  剛說到這裡,就聽見外面馬嘶之聲。

  胡十一覺得耳熟,起身跑出去,遠遠看見一隊人馬馳了過來,為首的黑衣提刀,一躍下馬。

  「頭兒?」胡十一驚訝地跑過去:「剛算了最少也要三五日你才能回來,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山宗馬靴染塵,直覆靴面,眼下微帶青灰:「急行軍回來的。」

  剛跟出來的張威咋舌:「急行軍?那豈不是日夜不停?」

  胡十一也愣了,用急行軍也未免太趕了。

  山宗沒說話,大步往營房走。

       這一路披星戴月,沒有停頓,也沒有走去時的路,選了另一條捷徑,直奔回了幽州。

  直到推開營房的門,才算徹底停下。

  胡十一跟進來,接了他的刀擱桌上,看他滿身風塵僕僕,趕緊給他倒杯水端來:「頭兒,這麼急幹什麼?就算工部的任務沒了,你也犯不著如此趕啊。」

  山宗端了一口灌下,喉頭滾動:「遲早都是要回的。」

  胡十一恍然大悟,對了,他要永鎮幽州。

  「出去吧。」山宗把杯子遞給他,走去床邊坐下。

  胡十一知道他需要休息,放下杯子出去,出了門,又回頭扒著門框問了句:「那工部老尚書回去了,是不是長孫家來人接替了?那金嬌嬌往後還來不來了?」

  山宗坐在那裡,忽笑一聲,懶洋洋地伸了下發僵的腿:「不來了。」

  她怎麼還會來,這裡已沒了她再來的理由。

  但他還要永遠留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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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一隻鑲嵌青玉的雙陸棋盤擺在趙國公府的花園涼亭裡,左右圍了一圈人。

  神容傾身而坐,衣裙曳地,臂間輕紗披帛一動,手中擲出顆象牙骰子,另一手捏著髹漆的木馬棋子移動,啪一聲,一局得勝。

  裴少雍自對面笑著抬頭:「又叫你贏了。」

  裴元嶺站在神容身旁,也笑:「阿容還是厲害。」

  左右圍觀的人都笑起來,神容跟著笑笑,起身讓開:「你們玩吧。」

  馬上就有人接替了她的位子。

  見她不玩,裴少雍也不玩了,一樣起身讓了座。

  自長孫信走時那一場小雪,長安這一長冬接連都是晴朗的好天氣,竟沒往年那麼冷。

  今日裴家幾個表親都登門來拜會,他們便在這園中玩起了雙陸棋。

  神容走出涼亭,遇上緩步而來的堂姊長孫瀾,聽她笑道:「看來又是你贏了。」

  「是,不玩了。」神容說。

  長孫瀾看她興趣缺缺,又笑了,輕輕扯一下她衣袖,湊近低語:「弟弟去幽州了,我便知道你先前出門那麼久,定也是去了幽州,以你的本事,料想那裡已出現大礦了。」

  同樣是長孫家子孫,長孫瀾豈會不懂這些,只不過開礦都是工部的事,外面不會有多少風聲。

  她覺得奇怪,「你可不會輕易出面的,此番既然待了那麼久,料想那裡非同一般,為何卻又不去了?」想了一想,她會意道:「是不是母親捨不得,可要我去勸慰勸慰她?」

  長孫瀾受趙國公府撫養,自小起就稱呼趙國公夫婦為父母,因為身世之故,頗受裴夫人憐惜,有些時候說話是好用的。

  神容淡笑,伸手搭住她手臂,搖搖頭:「不用了,阿姊還是別去說了。」

  她哪裡知道真正緣由,去父母跟前說了更要糟。

  長孫瀾還追問了句:「真不用?」

  「嗯,不用。」

  她便沒再說了,往前去了裴元嶺身邊。

  神容走去另一頭的小亭里坐了,聽見後面有人喚她:「阿容。」

  裴少雍跟了過來。

  她看了一眼:「二表哥不玩了?」

  裴少雍指指那頭:「你看看,人都來了。」

  神容朝那邊玩棋的涼亭裡看,長孫瀾來時將那些表親的家眷也帶來了,眼下那邊站著的皆是成雙成對。

  裴少雍看看她,眼裡含笑:「我還不如待在這裡了。」

  神容轉回頭:「二表哥若羨慕,也早些成婚就是,你下面的弟弟妹妹都成婚了,你又何必總拖著。」

  裴少雍笑起來,他的相貌是裴家子弟裡頂好的,獨輸裴元嶺幾分氣質,特別是笑起來的時候,叫人只覺一身明朗,如沐春風。

  他說:「我那日不是告訴過你,我想去求取功名。」

  神容記了起來,斜斜一倚,靠著亭柱:「其實裴家如此鼎盛,二表哥遲早是要做蔭官的,又何苦去擠那獨木橋?」

  她的外祖父曾經官拜宰相,幾個舅舅也都在京為官,裴家將來能給他的又豈會差到哪裡去。

  裴少雍見她不經意露了絲慵懶之態,多看了幾眼,一時就沒想到如何接話。

  亭外卻已有人接過了話頭:「是啊,何苦呢?」

  神容看過去:「大表哥。」

  裴元嶺信步走入,含笑點頭,衝對面的二弟看去一眼。

  裴少雍沒做聲,那日天壽節上被叫去酒樓上說了幾句,現在還記得。

  裴元嶺帶笑道:「不論是相貌秉性,還是家世,京中多少女子趕著跟你結親,何必如此死腦筋?是不是啊阿容?」

  神容忽聽他問到自己身上,點點頭:「自然,二表哥一定是太挑了。」

  裴少雍看她一眼,低聲自語:「我確實挺挑的。」

  說完站起來,先出去了。

  神容看一眼他背影:「怎麼,是我方才說過了?」

  裴元嶺搖頭:「豈會,你知道他脾氣,只會是嫌我說他多了。」

  神容說:「大表哥是裴家表率,說什麼都是對的。」

  「那是自然,他是我二弟,我還能不為他著想?」裴元嶺朝離去的裴少雍看一眼,心裡嘆氣。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對手是誰。

  思及此處,裴元嶺又看神容,低笑問:「對了,那日天壽節,你可遇上他了?」

  神容沒料到他會問起這個,那夜情形又被勾上心頭,面上卻若無其事:「我不知道大表哥在說誰。」

      ……

  幽州。

  長孫信快馬一到,連城都沒入,先領著一行護衛直接趕去望薊山。

  下馬走上山道時,先遠遠看見了軍所兵馬把守在入口處,他停下腳步,回頭看一眼:「你還跟著,這裡面你可進不去了。」

  護衛之中跟著一襲深色圓領袍的山英。

  她走過來,朝眼前連綿起伏的山脈看了一眼,又看長孫信,他斯文俊秀,輕袍狐裘的一身清貴樣,卻行走在這大山之間,叫人感嘆:「長孫兒郎撼山川,早聽過這說法,舅哥原來挺有本事。」

  長孫信負手笑,「那是自然。」接著笑又沒了:「說多少回了,別叫我舅哥。」

  山英道:「叫習慣了,的確已難改口,你若實在不想聽我下次不叫就是,我們山家如此堅持,還不是出自惋惜。」

  長孫信問:「惋惜什麼?」

  「自然是我堂哥堂嫂。」山英嘆息:「那二人分明都是頂出色的,本該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誰見他們分離不可惜?」

  「我不可惜。」長孫信鼻間哼出一聲:「我妹妹自然是頂好的,比你們山家想得還了不起,你那堂哥可未必。」

  山英皺眉:「我大堂哥可是天縱英才……」

  話說一半,忽然一頓,她迅速閃到眾人身後。

  長孫信轉頭看到遠處,一行兵馬正在往這個方向來,馬蹄陣陣,踏出隨風而去的塵煙。

  他拉了拉身上披風道:「你跟了一路來這幽州,不就是想見他,現在又躲什麼?」

  山英在他身後,借著兩個護衛的背擋著,小聲說:「我不能暴露,否則被我伯父知道我來找過大堂哥,定會逐我出山家。」

  長孫信聽了由衷讚嘆:「看來山上護軍才是最明白事理之人,做得好。」

  山英沒理會他的話,悄悄伸頭朝那邊馬上的男人看了又看,覺得他們越來越近了,不能再待下去了。

  「好了,我已看到大堂哥安好,回去便可以寬慰伯母了。」她挪個位置,拍一下長孫信的肩:「多謝給我行了個方便,下次有機會我再保一回舅哥行程。」

  長孫信回頭:「你剛還說不叫……」

  山英已上了馬,快速從另一頭跑遠了。

  他攏唇輕咳一聲,若不是看在認識一場,誰會帶個山家人同行,還保他行程?

  但見那隊兵馬已至,他理一理衣袍,又端起了大族風範。

  馬停住。

  山宗一騎當先,眼睛早就落在遠處,山英根本沒逃過他眼。

  他朝旁下令:「去盯著她,直到她離開幽州地界。」

  一名兵卒抱拳,馳馬跟去。

  後面的兵馬陸續跟來,山宗這才看向山道上的長孫信。他身後的胡十一已打招呼了:「長孫侍郎回來了,金……」說著看一眼山宗,沒往下說了。

  長孫信問:「金什麼?」

  胡十一撓頭,努力搜刮文辭:「我是問令妹,對,令妹。」

  長孫信看一眼山宗,往山深處走,一面道:「阿容好得很,長安繁華,那麼多裴家表親還陪著,哪一樣不比這裡好。」

  胡十一莫名其妙:「怎麼,他這是嫌棄咱們這兒?」

  山宗抓著馬韁,笑一下,漫不經心,什麼也沒說。

  畢竟這話也沒說錯。

  他手上一扯,快馬往山裡奔去。

  胡十一看他策馬疾馳而去,覺出來了,好像不該在他跟前提金嬌嬌。

  山宗提刀去了礦眼處,正好看見長孫信已低頭踩著掛上的木梯下了坑洞。

  坑洞外是那群底牢犯人,因為工部侍郎來了,要察視,自然都出來待著了。

  人堆裡傳出澀啞難聽的怪笑,似嘲似諷。

  山宗掀眼看去。

  除了未申五,還能有誰。

  本來只需要他們開一段礦眼下的坑道,但他們力氣的確好用,劉老尚書坐鎮時就還是用的他們,繼續做最重的苦力,直到今日。

  未申五剛從坑下上來,灰頭土臉,端著只木碗,灌掉了裡面的水,盯著山宗陰笑:「這麼久沒見你,還以為你死了,老子白高興了。」

  一旁兵卒立即甩去一鞭,他嘶一聲,嘴賤習慣了,根本不在乎。

  山宗沒理會。

  未申五看那坑洞,又道:「來了個小白臉,倒有幾分像你的小美人兒,你的小美人兒呢?她不要你了?」

  話還沒說完就桀桀笑出了聲。

  山宗動了,刀鞘點地,拖著走過去,一腳踹在他肩上:「果然是太久沒見了,我的刀也許久沒飲血了,叫你見了我又敢挑釁了。」

  語氣並不高,但其餘犯人都沒動。

  未申五摔翻在地,坐正了,吐出口混著塵土的唾沫。

  「這是怎麼回事?」下面忽而傳來長孫信的問話聲,隱隱約約不太分明。

  山宗朝坑洞看去。

  過了很久,才見長孫信從下方上來。

  他扶著木梯出了坑洞,拍去身上灰塵,束袖的繫帶一扯,手裡還拿著張勾描的圖紙。

  山宗見過,那是長孫神容畫的礦眼圖。

  長孫信將圖紙一卷,皺著眉就往山外走了,腳步很快,臉色凝重,與來時模樣截然不同。

  山宗又看向坑洞,直覺應該是有什麼事。

  ……

  一匹快馬奔至長安趙國公府時,神容站在房裡,剛剛對著書卷拜過。

      雕著古樸紋樣的紫檀木盒已經啟開,她雙手捧過書卷,放進去。

  剛要動手合上,紫瑞快步進了門。

  「少主,」她垂首在後小聲說:「國公請少主暫停封卷,郎君來信了。」

  神容手上一停,覺出不對,轉身出門。

  趙國公和裴夫人都在書房裡,一站一坐。

  神容到時,二人正在低語,見她進來才停。

  她看了看父母:「可是出什麼事了?」

  「那倒不是,」趙國公將手中剛拿到的信遞給她:「只是出了些偏差。」

  神容拿過來,很快看完,抬頭時有些錯愕:「這是怎麼回事?」

  趙國公道:「便是你看到的這般。」

  在神容返京期間,劉尚書已經著工部官員安排,讓人在那礦眼下方拓長坑道,往下深挖,開出了一間一間的採礦間。

  這是他為長孫信開好的頭,只待長孫信本人到了,再沿先前探得的礦脈繼續挖山開採就好。

  然而等長孫信真到了下面,對比神容的礦眼圖,卻發現有了變動。

  劉尚書只動了礦眼下那一段,也多虧他只動了那一段,因為其他地方已有了變化,礦脈似乎有了一絲偏移。

  這就是所謂的偏差。

  這變化不明顯,其他人或許看不出來,但長孫信不會看不出來。

  那日他出山後,一連數日又連續進山多次,所探結果都一樣,的確是變了。

  裴夫人在旁擰著眉:「阿容,你快看看書卷上如何說的。」

  神容直接搖頭:「沒有。」

  連趙國公都訝異:「一字未提?」

  神容點頭,蹙一下眉,又鬆開:「早在幽州,我就將那片山的記述看了不下百遍,書中對那裡不曾有過這樣的記錄。」

  趙國公負手,來回踱步,臉色肅然:「連我也不曾見過這樣的礦山。」

  神容啟唇,輕輕一動:「我可以……」

  她想說走一趟,但見母親已看來,又合上了唇。

  過了片刻,也思索了片刻,她起身說:「眼下誰也不知情形,還是叮囑哥哥小心為上,有任何事再來信,我不信此事我們辦不成。」

  她歷來不服輸,山裡的什麼波折沒見過。

  說完屈膝,便要出門。

  裴夫人看了看她身影,又看丈夫,既憂心這突來的變動和遠方的長孫信,又不太想她親赴幽州。

  趙國公還在沉思,忽然開口:「等等。」

  神容已走到門口,回頭。

  趙國公又踱兩步:「我問你,那山中可曾出過事?」

  神容抿一抿唇,誠實答:「出過,曾有地風不穩,水流吸卷,險些釀出人命。」

  裴夫人臉色一驚,差點從座上站起來,從不知道她當時在幽州如此兇險。

  趙國公抬手虛按她一下,腳步停住,又問:「那你可曾鎮山?」

  「鎮過。」神容說:「鎮住了。」

  趙國公臉色一緩,點點頭,臉上露出笑意,他自然知道他這女兒的本事。

  「那你就去吧。」

  神容一怔。

  裴夫人也詫異看來。

  趙國公一手搭在裴夫人肩頭,寬撫地拍了拍,轉頭對神容道:「去吧,你能鎮住那山,便能再降伏它一回。只不過……」他拖了拖語調,「那個舊人,你就不要太在意了。」

  神容眼裡微動,點頭:「知道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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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6 00:57:22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三章

  一封遞送消息的信傳往幽州時,長孫家的隊伍已經遠去長安數百里之遙。

  官道上,車馬轆轆前行,紫瑞在車外看了看頭頂泛著青灰的穹窿,轉頭朝車內問:「少主此番出行太趕了,可要暫歇?」

  神容坐在車中,手上輕輕撫著錦袋裡裝著的書卷:「暫時不用,趕快一些,免得耽誤礦上,也省得叫我母親再多掛憂。」

      出發的時候她都是悄悄走的。裴夫人雖然知道事出有因,但始終是不太樂意她親去幽州,埋怨趙國公下決定太早,還因此與他置了氣。

  直到她出府門時,都聽說她父親還在安撫她母親。

  這一路她走的還是老路,畢竟是捷徑,只不過遇上熟悉的地方都繞過了,嫌麻煩。

  繞過山昭所在的河東那座城後,北來的寒風開始收斂了氣勢。

  連日以來,除去在驛館落腳,路上從未停頓,至此才算稍稍放緩,神容此時才吩咐暫歇休整。

  東來領頭,將隊伍帶至官道旁一座矮亭外歇腳。

  神容踩著墩子從車裡下來,抬手感受了一下吹過來的風:「好似沒那麼冷了。」

  紫瑞在後面給她搭上披風,笑道:「還是少主趕路太快了,若是像先前那般,本該入了春才到幽州。」

  神容看了看天,其實春日在路上已經來了,只不過這一路直往邊關而去,是不大感覺得到的。

  真是奇特,冬日她離開了幽州,春日又在去的路上了。

  「少主還是入亭去坐吧。」紫瑞先進去擦了擦石凳。

  神容緩步往亭內走,忽見一旁東來往她這裡走了兩步,擋在了她身前,手作拔刀狀,眼睛盯著道上。

  「少主小心。」

  他視線所望之處,幾道人影一路在往這裡跑,好像出了什麼事一樣。

  神容順著他目光看去,凝神眯眼,才看清了那幾人模樣:「怎麼好似有些眼熟?」

      就這片刻功夫,那幾人已經一口氣跑到了亭外道上,一共三人,皆身服粗布短打,額纏布巾,腰別匕首,為首的是個滿臉絡腮鬍的大鬍子。

  那個大鬍子跑著的時候就在看這裡,忽然腳下一收,朝身後二人一招手,直從道上衝下來,直撲亭前神容:「是你!你是那個當初幽州驛館裡的那個貴人!」

  護衛們立即上前,神容攔了一下,走出東來身後,近看那幾人,又聯繫他的話,才算認出來了。

  「哦,原來是你們。」

  大鬍子一頭汗,急急忙忙道:「是咱們,咱們就是當初給山使送關外敵賊的那幾個,在幽州驛館見過的!」

  沒錯,是見過。那都是神容當初剛到幽州時的事了,沒想到他還能一眼認出她來。

  她記得這大鬍子當時還管她叫「狗屁貴人」來著,後來才發現他們幾個是綠林中人。

  神容不想見這等嘴賤的,擺擺手,往亭內走。

  東來立即去趕人。

  大鬍子卻不肯走,著急喊:「貴人且慢,求貴人助咱哥兒幾個躲一躲追兵,以後一定報答!」

  神容都沒看他們一眼:「我為何要幫你們躲追兵?」

  大鬍子更急:「你不是認識山使?咱們最後一回見是在間香粉鋪子外頭,當時山使在交代咱們事情,後來被你一推窗給打斷了,記不記得?」

  神容聽到此處才停下腳步,仔細想了想,是有這回事,也很久了。

  大鬍子接著道:「眼下咱們就是替山使辦事回來了,要是被逮了就沒法去幽州見山使了,你就是為他也該出手才是。」

  神容微微揚眉:「為他?」

  她連那男人要這幾人辦的是什麼事都不知道,卻被說得好像成她的事了。

  大鬍子還沒再說,遠處已有馬蹄聲傳來。

  他們幾個耽誤得夠久了,馬上就要跑:「貴人快看,就是他們!」

  神容朝那邊看去,一行人馬遠遠而來,看模樣是兵馬,難怪叫他們怕成這樣,她再細看,竟也看出了點熟悉。

  待到那群人近了些,她看見了其中領頭的那個穿著胡衣,面白眼細,腰上配著一柄寬刀,一下認了出來。

  居然是那個檀州鎮將周均。

  回京時在道觀里被他夜查的事還記得清清楚楚呢。

  「真是巧了。」神容笑了笑:「那我倒是還真要管了。」

  大鬍子那幾個拔腳跑了。

  周均的那隊人快馬循跡追過來時,正趕上一隊貴人車駕上道啟程。

  當中車駕寬而華麗,上遮輕綢華蓋,有點眼力的就能看出來,那是京中樣式,車中的人必然來歷非凡,卻嚴嚴實實擋住了他們的路。

  他們的人往右,貴人的車駕就往右,往左,車駕也往左。

  車中,神容透過窗格朝外望著,周均甚至都想從他們橫穿,但被東來攔了。

  雙方在馬上互望,已有劍拔弩張之勢。

  周均手按著寬刀:「我檀州兵馬正在追捕幾個綠林賊匪,還請諸位不要阻攔。」

  東來回:「這裡不是檀州。」

  這是神容剛才吩咐好的話。即便是要追綠林賊匪,在別人的地面上,也不能生事,周均註定拿她沒辦法。

  果然,周均最終帶著人往回退了一段,朝另一頭繞行走了。

  算他識相。神容沒再管他,朝外吩咐:「快行,直往幽州。」

  ……

  望薊山裡,長孫信又剛從坑洞裡上來。

  正拍著灰塵皺眉想法子,一名護衛快步自山道而來,雙手呈上剛送到的信。

  長孫信看那信封便知是趙國公府送來的,立即接過拆閱,看完低低「咦」一聲:「那豈不是就快到了?」

  一面帶著隨從們就匆匆出山去了。

  胡十一剛由雷大來接替了崗,還沒走,伸頭看了一眼,轉頭正好瞧見剛從關城過來的山宗。

  「頭兒,長孫侍郎剛有急事走了。」

  山宗隨口問:「什麼急事?」胡十一道:「就聽他自言自語了一句什麼『快到了』,也不知是說什麼快到了。」

  山宗往山外看了一眼,料想還是坑下的事,掃一眼那頭被看守著的重犯,走出山道,翻身上了自己的馬。

  胡十一跟上去:「頭兒是要直接回軍所?」

  「嗯,回去練兵。」山宗策馬出山。

  胡十一上馬跟上,對此已見怪不怪了。

  自京裡回來這麼久了,他一直就埋頭忙軍務,哪一處都親力親為,像不嫌累一般,眼下都這時辰了,還要去練兵。

  回到軍所時日已微斜。

  山宗下馬,直往演武場走。

  身後大門外忽然衝來一匹馬,老遠就在喚:「郎君!」

  是廣源的聲音。

  山宗停下腳步,手上拆著護臂綁繩。

  廣源馬騎得太急了,簡直是橫衝過來的,守門的差點都被刮到。

  還是門口的胡十一一把給他扯住了,罵道:「你小子幹嘛呢,搞襲營都沒這樣莽的!」

  廣源根本顧不上他,一翻下馬就跑到山宗跟前:「郎君,方才長孫侍郎回去囑咐他們長孫家的隨從快些安排,說是人就快到了。」

  他說得太快,倒豆子似的,一邊說一邊喘氣。

  胡十一在旁聽得咂嘴:「誰啊?誰快到了?」

  山宗拆護臂的手一停,倏然掀眼。

      長孫信在山裡的話,眼前廣源的話,連一起,一下全明白了。

  廣源喘口氣:「還能有誰,當然是……」

  話沒說完,看見山宗已經動了腳步。

  他大步走向自己的馬,護臂綁繩緊緊一扯,翻身而上。

  胡十一愣住:「咋,頭兒你不練兵了?」

  山宗手裡韁繩一振,直接疾馳出了軍所。

  他這才反應過來,趕緊又上馬跟上。

  ……

  幽州雄渾的山嶺在天際起伏連綿時,神容又繞過了那座經過了兩次的道觀,再不遠就會進入幽州大地。

  「少主。」外面東來忽喚。

  神容揭簾:「怎麼了?」

  東來打馬車前,低聲說:「之前那隊兵馬跟來了。」

  神容透過窗格往後望,果然看見一隊兵馬拽著塵煙跟在後面,約有十數人,看起來就像是在追他們。

  為首的人胡衣寬刀,老遠看不清神情,但也能大概看得出他一雙細眼盯著這裡。

  檀州鎮將周均。

  東來道:「他們肯定是沒追到那幾個綠林人才來的。」

  神容猜也是這樣,笑一聲:「追過來做什麼,找我要人?不用管他,直接往前甩開他。」

  東來稱是,下令護衛鞭馬加速。

  車馬碾著道上塵土飛揚,行將進入幽州。

  神容往窗格外又看一眼,蹙眉,周均竟然還追著,馬蹄聲近已可聞。

  但隨之,另一波更強勁的馬蹄聲就蓋了過來。

  神容循聲往前看,窗格裡只有瀰漫的煙塵,看不分明,她卻隱約看見了一抹烈黑身影,伸手揭開車簾:「停車。」

  車馬驟停。

  她終於看清,前方疾馳而來的男人,黑衣烈馬,凜冽如刀出鞘。

  塵煙漫舞,除了風聲和馬嘶聲,只余如雷馬蹄聲。

  山宗策馬而至,一扯韁,在車前停下。

  神容抬頭看他。

  他也在看她,眼神幽幽深深落在她臉上,嘴角微提,好幾眼,才轉去後方。

  後方的周均追上來了,一陣勒馬聲。

  他細長的眼早就盯著山宗,卻見他只盯著眼前的馬車,此時才算看來。

  山宗看著他:「何事?」

  周均看一眼馬車:「我道為何這位貴人刻意阻攔我追捕綠林賊匪,原來與你有關,你們是相識的。」

  神容在車中聽著,不動聲色,料想他也不能把自己怎麼樣。

  卻見車前的山宗打馬往後去了。

  他問:「你追來又是想幹什麼?」

  周均道:「我辦我的事,應當不用向幽州團練使報備。」

  「那得看你辦什麼事了。」山宗橫馬在車後,擋在他前面。

  周均眼眯得更細了,又朝那邊馬車看了一眼,看見了窗格裡女人烏黑如雲的髮髻,半張雪白的側臉,意外地看了眼山宗:「原來車裡的貴人是個女子。」

  山宗嗯一聲:「與你無關。」

  周均涼絲絲地道:「是與我無關,這是位貴人,我行事自然有數,你要阻攔,也要看看這是在什麼地方。」

  他指一下前方,石碑豎著,上書幽州二字,一旁是木桿,挑著幽州幡。

  距離他們所在還有至少百步,而他們腳下是檀州。

  「這裡是我檀州地界,不是你的幽州。」

  神容又有了上次的感覺,周均不是在針對她,一字一句都更像是在針對山宗。

  大約真與她對上,亮了身份,也不敢做什麼。

  山宗什麼也沒說,打馬往回一轉,幾步到了幽州界碑前,忽而一扯韁繩,馬抬前蹄,一下踹在界碑上。

  界碑倒地,他又抽刀,俯身一刀砍向木桿。

  木桿底端斷裂,山宗一把接住,策馬回來,到馬車後方,用力一插。

  而後才抬眼看來:「你方才說什麼,再說一遍。」

  周均已手按上刀:「山宗!你敢妄擴地界!」

  「我什麼不敢?」山宗拎著刀,扯著馬在他跟前緩緩徘徊:「你又不是第一日認識我,或許你想將這些私怨小事再鬧大一些,還是要我拿出上州團練使的軍職來壓你一頭才甘心?」

  周均臉色鐵青,沖他點頭:「你就別有下次!」餘下一個字也沒說出來,狠聲下令,調頭走了。

  神容一直在車中看到現在,盯著那身影,方才也有點被驚到了。

  山宗打馬回來了,看著她說:「放心,他向來雷聲大雨點小。」

  神容瞄了瞄他:「無法無天。」手上放下了車簾。

  山宗對著車簾笑了笑,自馬上坐正,胡十一終於帶著的人追上來了。

  「頭兒!」他剛想問他這麼快幹什麼,一眼看到眼前馬車和隊伍,才明白過來。

  金嬌嬌回來了。

  馬車上路,山宗指一下後面豎著的木桿:「這裡弄回原樣。」

  胡十一對著現場莫名其妙,他已跟上金嬌嬌的馬車走了。

  直至幽州城下,天已黑下,城門已合。

  但城頭守軍一見這隊人中有山宗,就立馬開了城。

  早就有一個長孫家的護衛等在城門內,攔車稟報說:消息送去官舍了,郎君馬上來接,請少主稍候。

  車馬停下。

  神容從車裡下來,往路邊看。

  山宗剛從馬上下來,走向城頭下一間亮燈的屋子:「去裡面等。」

      那裡面的兩個兵聞聲就立即出來讓了地方。

  神容順一下身上披風,走進屋裡。

  剛進門,一隻手抓住了她的手臂,身後門一聲輕響合上。

  她回頭,正對上山宗的胸膛。

  他看著她,低聲問:「你怎麼又來了?」

  神容眼神正好盯著他的凸起的喉結,刻意忽略了他抓著自己的手有多熱,輕聲說:「我有來的理由,與你那日的話可無關。」

  說完沒聽到動靜,她抬頭,看見山宗勾唇在笑,眼裡斂著屋裡暗暗的燈火:「我也沒說什麼。」

  她不禁咬唇,想轉身去拉門,沒能動的了,手臂再動就貼腰穿過,好似要抱上去似的,乾脆不動了。

  有一會兒,外面傳來了長孫信的一聲「阿容」。

  山宗鬆了手,拉開門。

  神容看他一眼,從他跟前出去,衣裳輕擦而過。

  他低著頭,嗅到她髮間的幽香,直到此時才相信她是真到了這幽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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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6 00:57:3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四章

  這一路緊趕慢趕,很是辛苦,可神容入了官舍也只休息了一日,便開始著手處理山裡的事。

  日光惶惶地照入窗裡來,桌上攤著礦眼圖,長孫信在她對面坐著。

  神容看著圖時,他正在看她,一連好幾眼,終於忍不住開口:「阿容,你入城當晚怎會跟姓山的一道,難道是他去接你的?」

  神容抬了下頭,心裡回味了一下,那是去接她的嗎?其實她也不確定,只覺得他來得既快又及時。

  「誰知道呢。」她淡淡說:「或許是他碰巧去邊界遇上的。」

  長孫信點點頭,算是信了:「還好,如今是在幽州了,父母不在跟前,你要如何我自是不會多問,只要你自己心中清楚就好。」

  神容看他一眼,又低頭去看圖:「嗯,我向來清楚。」

  不就是要那男人後悔麼,何必特地提醒。

  眼裡的圖卻也沒什麼好看的了,她站起來:「算了,還是去山裡親眼看看。」

  長孫信便不再提姓山的了,跟著起身,與她一同去。

  ……

  此時軍所裡,大鬍子一行三人正恭恭敬敬在正堂裡站著。

  左右無人,只有首座上坐著山宗。

  低低的一陣話語,大鬍子報完了事,遞給他一張皺巴巴的紙:「山使,咱就知道這些了。」

  紙上是手畫的歪七八扭的地形圖。

  山宗一手撐著擱在腳邊的刀,一手捏著看了許久,才頷首:「嗯,我知道了。」

  大鬍子鬆口氣,壓著粗嘎的聲道:「總算能來見山使,哥兒幾個險些被那檀州的周鎮將給逮到,連命都差點要沒了。」

  山宗記得那事,他們運氣夠好的,正好碰上神容,偏偏周均還得罪過她。

  想起她那點脾氣,他便忍不住笑了笑,回味了一下大鬍子報的事,又收斂,看一眼大鬍子:「去問胡十一領了賞錢就走,此後不要出現,就當沒替我辦過事。」

  大鬍子連聲稱是,帶著一起的兩個弟兄出去了。

  山宗將那張紙疊好收入懷裡,起身,提刀出了正堂,果然他們已經走得乾乾淨淨了。

  胡十一知道他要入山,早就牽著他馬在大院內等著,剛打發了大鬍子幾人,好奇地問他:「頭兒,大鬍子這回來怎麼不是來送敵賊的?」

  山宗接了馬韁,翻上馬背:「你就當他們沒來過。」

  胡十一便有些明白了,猜那幾人是悄悄辦了什麼隱秘的事回來稟報的。

  這幽州以往綠林強盜什麼樣的人都有,後來被山宗鎮壓,死了的死有餘辜,活著的全都服帖,再不敢生事,反而有時候還全心全意為他辦事。

  軍所上下對此早已習以為常,也就只有他能將一群黑場上的馴成自己的下手了。

  山裡情形看起來並無什麼不同。

  神容跟著長孫信入山時,抬頭遠遠看了看那片再熟悉不過的山嶺。

  今日天氣晴朗,望薊山在眼裡如被日光描了出了金邊,如此明麗,卻愈顯出一絲神秘。

  到了礦眼處,長孫信低低將下方情形與她說了,而後道:「這下面也仍只敢採那一段,其他地方都還不敢碰,只怕碰錯了又要出一回事。」

  神容點頭,往兩邊看了看:「我下去看看,你替我往東角河岸處看著風。」

  只有長孫信懂她意思,點頭道:「好。」說完帶了兩人去往東角。

  東來扶著坑洞壁上掛著的木梯,紫瑞扶著神容送至坑洞口,她小心踩著,一步步下去。

  越來越暗,只剩頭頂一束光。

  畢竟摔過一回下來,神容對這下面有些印象,扶著坑壁一點點往前。

  後方東來跟著:「少主小心腳下。」

  漸漸往前,就是坑道底,當初她與山宗落下後逃出去的地方,如今兩邊壁上有了火把,眼前亮起來了。

  神容走到那塊被水沖動的大石處,當時山宗挪動過,如今已被移回原位,再也感受不到下方的風了。

  她卻好像看見了什麼,正想湊近去細看,忽然那大石上多出一道龐然黑影,她一轉頭,悚然一驚。

  眼前多了張臉,正衝她陰笑,左眼上白疤猙獰,像個鬼影。

  身側東來唰一聲抽出半截刀,她下意識往後一退。

  那是未申五,拖著開山的鐵鎬,咧著張嘴衝神容笑。

      這坑道有一面的側面已按照礦眼圖開出了另一條坑道,那裡已經挖深,有哐當作響的鑿山聲傳出來,他就是從那裡面冒出來的。

  「小美人兒居然又來了,」他怪笑著說:「老子還真有點想你了。」

  說著呸了一聲,吐出口唾沫:「就是便宜那姓山的狗東西了。」

  東來手裡的刀又抽一截。

  神容陡然被嚇了一下,臉還微白,沒好氣地看著他,忽聞坑道裡一步一聲,有人過來了。

  未申五轉下頭,拖著鐵鎬往側面坑道走,陰沉笑道:「狗東西來了,呵!」

  一個兵卒已追出來抽鞭,他退回那坑道裡去了。

  神容往前看,火光裡顯露了男人頎長的身影。

  山宗半矮頭,走到了跟前,眼睛早已看著她:「你果然在。」

  神容聲有些輕:「你也來了。」

  山宗剛才來時就看到外面的紫瑞,猜她是下了坑道,這裡面一堆重犯在,他便下來了。

  他看了眼她臉色,又見退開的東來剛按回刀,掃一眼側面坑道:「未申五又冒犯你了?」

  他記得自己警告過未申五要離她遠點。

  「他罵你比較多。」神容說。

  山宗腳下這才沒動,笑一聲:「隨他。」都要殺他的人,罵他又如何。

  神容看了看他,周遭安靜了些,她忽然想起先前被打斷的事,轉身去看那塊大石。

  看不太分明,她只能斂衣蹲下,一邊轉頭朝後看了一眼。

  身後火光一亮,山宗取了山壁上別著的火把走過來:「你在看什麼?」

  眼前倒是亮了許多,神容指那大石:「你動過這大石,那道下去的縫隙被堵上後好像有些不一樣了。」

  山宗衣擺在腰上一掖,蹲在她身旁,舉著火把:「所以這就是你再回幽州的原因。」

  神容看他一眼,挑眉:「自然,都說了不是因你激我那番話來的。」

  山宗笑:「是,你不慫。」聲卻低了許多。

  反正他也早就知道她那點心思,笑意就沒了。

  神容不禁又瞄他,覺得他壞心又犯了,在戳她。

  山宗卻又不說了,手裡火把動一下,頭朝大石一歪:「你不看了?」

  神容這才又去看那縫隙。

  縫隙在石底,火把照著也難看清楚,她只能伸手去摸。

  傾身往前時,就快挨著山宗身上,他蹲著,一條腿繃著胡褲,就在她眼前,完全能看清是何等的結實修長,一隻手搭在腿上,火光映照,五指修長有力。

  神容轉開眼,好不分心去摸縫隙,想起他眼力好,低低說:「你幫我看看。」

  手上忽而多了隻手,剛剛見過的修長五指已抓在她手上,往右一拖:「是這兒?」

  神容摸到了,那裡還有道細小的口子,沒有完全合上。

  「嗯。」她應一聲,轉頭瞥見後方東來早已退遠,手在那細口上摸了又摸,有了數,緩緩往回抽,在他手掌裡輕輕地颳了一下。

  山宗幾乎瞬間就轉頭看了過來。

  神容因為被他拖了一下手,人也挨著他,抵著他的肩,臉也離得近,低聲說:「你手心好熱。」

  頓了頓,又說:「有繭,不像貴公子的手了。」

  山宗看著她的唇在動,聲也跟著低沉:「我本就不是了。」

  但她還是,那隻手柔軟嬌嫩,如掌中一縷柔紗,他五指蜷起。

  神容與他目光相看,仿佛火把的亮已落進他眼裡,漆黑的眼底閃躍著兩簇火苗。

  她沒來由地心裡緊了緊,覺得他的眼神變了。

  然而側面坑道裡的鑿山聲清晰又起,木梯那頭傳來東來的聲音:「少主,郎君返回了。」

  神容覺得眼前那兩簇火苗似收斂了,開口回:「知道了。」

  山宗從身旁站起來,眼睛還盯著她。

  她起身,撫了撫衣擺,暗暗舒了口氣。

  長孫信等在外面,看到神容出來,立即伸手拉她一下:「東角沒有變化,你看了下面如何?」

  紫瑞在旁給她輕輕拍著衣上灰塵,神容說:「被地風衝動過的大石如今回歸原位,本該嚴絲合縫,卻多出了道一指寬的細口,說明確實偏移了。」

  長孫信嘆氣,又問:「那這條礦脈變動可大?」

  神容摸出懷裡書卷:「我要算一算。」

  長孫信走近兩步,正等她結果,就見那坑洞下面木梯處,一人跟在後面出來了,一襲黑色胡衣,不是山宗是誰。

  他頓時看看妹妹,意識到這二人方才一起在下面,皺著眉看山宗一眼。

  山宗留意到他眼神,竟還笑了一下,拍打著胡衣上的灰塵,往神容身上看。

  她穿著胡衣,手裡拿著書卷,時而抬頭看一眼四周。

  他便知道,此時此刻又是她手握利器與山對陣的時候了。

  有一會兒,神容看完了,將書卷收了起來:「看來我得再探一回了。」

  長孫信一愣:「什麼意思?」

  神容指著遠處:「變動在那裡,我要去那裡走一趟。」

  「那裡不行。」山宗忽然開了口。

  神容回頭看他:「為何不行?」他朝那裡掃了一眼:「那裡是邊境,任何人不得靠近。」

  「任何人?」她眼角微挑。

  山宗盯著她,自然不是任何人,他和軍所人馬可以去。

       「你非要去?」

  神容點頭。

  山宗轉身走到馬旁,抓住韁繩時說:「只帶你一個,多一個都不行。」

  長孫信都要命人去牽馬了,聞言立即道:「什麼?」

  「涉及軍情布防,越少人知道越好。」山宗看神容,臉上沒笑,的確不是玩笑模樣:「看你。」

  神容朝哥哥示意一眼,走去他跟前低語:「走啊,又不是第一回與你同行。」

  山宗朝長孫信看一眼,覺得這仿佛是句暗語,嘴角的笑一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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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6 00:57:5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五章

  望薊山的山脈連綿,呈東西走勢,一頭直至東角河岸,一頭拖拽往西北角邊境,靜默地伏於幽州大地。

  兩匹快馬穿山過林,先後到了地方,停了下來。

  山宗從馬上下來:「下來吧,前面只能步行。」

  神容跟著他下了馬。

  他們的後方,遙遙停著胡十一帶領的一隊軍所兵馬,那是山宗的吩咐,讓他們負責在後方聽令,若有突發情形好及時接應。

  神容往前看,前面一片坦途,茅草剛開始春發,一叢一叢的在風裡輕搖,明明可以直接馳馬過去,不知道他為何說只能步行。

  她猜大概是有布防上的安排,便依言丟開馬韁,徒步走過去。

  她要去的山腳要越過這裡,還在那一頭。

  腳剛要踩上那片茅草,身後腳步聲急至,腰上一緊,山宗一把攬住她往後一拽。

  她腳下剛踏過的地方已經陷下去一塊,露出下方森森的尖矛。

  原來是陷阱。

  她愕然地看一眼山宗。

  山宗鬆開她腰,又扣住她手腕:「你跟著我走。」

  神容緩口氣,跟著他從右側穿過去,他踩一步,她跟著踩一步。

  那裡看起來明明與其他地方沒什麼不同,但他十分清楚該落腳的地方,每一步踩下去都安然無恙,再沒有出現過陷阱。

  只是十分曲折,神容被他扣著手腕,跟得很緊,留心之後發現,腳下走過的其實也只是一條極細的小道。

  她抬頭說:「難怪你說只帶我一個。」

  山宗腳下踏出了那片範圍,回身拉她一把:「別分心。」

  歷來山林是最容易潛入的地方,崇山峻嶺也不例外。這邊境附近的山裡幾乎遍地都是軍所設置的布防陷阱,這不過是其中一個。

  帶的人越多越麻煩,光一個個過去就得費多大勁。

  神容一腳跟著踏了出去,舒口氣。

  他有些好笑地看她一眼,又拉一下她手腕:「前面還有一段。」

  再往前出現了神容之前見到過的泥潭,幾丈寬,前後都見不到頭,也不知多長,這次連誘敵深入的石塊也沒有,根本看不到有路徑可以過去。

  山宗此時才鬆開她手腕,往前一指:「再往外就是邊境線上了。」

  神容朝那頭看了一眼:「那又如何,都到這裡了,豈能退步。」

  山宗看了看她,忽然開始解腰帶:「等著。」

  神容奇怪地看著他,就見他解下腰帶,護臂護腰都卸了,又除了胡服,只穿著中衣胡褲,到了那泥潭數丈之外。

  他在潭邊蹲下,將衣袖往上拉,伸著那隻斑駁的右臂探入泥潭。

  越探越深,到後來整個人傾低,單膝著地,一手撐在岸邊,右臂完全伸入了潭中,衣袖都浸了泥,他似是拉住了什麼,一下扯了上來。

  一片泥漿飛濺,泥潭中冒出塊木板,上面還覆蓋著層泥水在流。

  山宗起了身,甩一下泥漿遍布的胳膊:「過去吧。」

  神容看了看他,提起衣擺,一隻腳先踩上去,沒覺得太滑才往前走。

  山宗走過來,就在後方跟著,見她腳下忽然打了個滑,手就立即伸了出去,但她馬上又站穩了,直直往前走過了那塊木板。

  他扯扯嘴角,手收了回來。

  神容終於看清望薊山的另一角。

  高聳的山嶺如同穿入了雲中,蔥蘢茂密的連綿不絕,在她眼前鋪陳往西北,那裡是如龍蛇盤踞的一段關城。

  關城依山而建,似在那一片山嶺處被攔腰斬斷,說明還有一段山嶺在關外,出乎她的意料。

  「這座山是跨境的?」她回頭問。

  「嗯。」山宗應了一聲,提醒她:「這裡方圓百步都是安全的,你可以隨意走動看。」說完走去了另一頭。

  神容又轉頭去看那段關城,對著手裡早已展開的書卷,靜靜沉思。

  按照推算,變化就在這裡,但沒想到看不到全貌,居然還有山嶺在關外。

  她緩步走動,一寸一寸觀察著周圍的地風,思索著礦脈的走向,又一遍遍看向那段關城。

  等在原地探完一圈地風,神容才發現山宗方才走了還沒回來。

  她還記得他先前走去的那一頭,順著方向找了過去。

  還在他說的方圓百步內,不用擔心陷阱。

  神容踏著半枯半綠的茅草往前,漸漸聽到了水聲,繞過兩棵矮樹,看見一條流淌的淺溪。

  山宗背對她坐在水邊,胡衣革帶都堆在腳邊,清洗掉了右臂上的泥漿,那件中衣的衣袖也搓洗了,沾了水,浸濕了一大片,被他脫了下來,在手裡擰著水。

  神容到時一眼看到他赤裸的背,寬闊的肩,肌理舒張,往下是他緊窄的腰身,束在胡褲裡,腰側線條半露……

      她不禁怔了怔,朗朗白日下猝不及防看見了男人的身軀,只這肩背,如同勾描的一個身形,便叫她又勾起了心底那個隱秘的夢境。

  山宗已有察覺,忽然回頭。

  神容猛然與他視線相接,眼神不禁一閃,轉身就走。

  山宗看著她背影,手裡半乾的中衣甩了甩,穿上身,起身。

  神容剛繞過一棵樹,被男人大步而來的身影攔住了。

  山宗擋在她身前:「你跑什麼?」

  神容自然不能說是想起了那個夢,每一次皆是因他勾出來,她分明不相信那男人是他。

  絕不可能是他。

  再想下去,心裡都生出了不忿,她淡淡移開眼:「誰說我跑了。」

  「我說的。」山宗笑,看一眼自己身上:「生赧了?我以為你花招那麼多,膽子是一直很大的。」

  神容頓時一眼掃去,盯著他帶笑的眼,這人果然壞到了家,竟還得意起來了。

  「你說誰花招多?」她輕哼一聲,往他身前走近一步:「你又哪隻眼看到我跑了?」

  山宗垂眼看了她一瞬,忽然伸手摟住她的腰一收。

  神容一下撞入他結實胸膛,碰到他半濕微敞的中衣衣襟,聽見他聲音在耳邊問:「那現在呢?」

  她微怔,不自覺慌了一下,又穩住,手上抓住他衣襟:「現在如何?」

  陡然腰上一緊,是他的手扣緊了,接著耳邊一熱,他的唇猛然貼了上來。

  神容呼吸頓時急促,抓緊了他的衣襟,臉被迫偏著,看到他扣在她腰上的胳膊。

  那只衣袖半濕地卷著,斑駁的刺青露了一半,掛著點滴水珠,他摟得用力,小臂上線條如刻顯現。

  她輕輕喘口氣說:「你這才是花招……」

  話音驟失,她咬住了唇。

  山宗啄著她的耳垂笑一聲,浪蕩無匹,像回應她一樣,頭更低,重重貼著耳際親去臉側。

  神容半張臉頰都熱起來了,男人的嘴怎會這麼燙,從她的耳垂到側臉,如同磨過,火辣辣的一片。

  她甚至覺出一絲疼,差點要躲開時,下巴被捉住。

  山宗一手撥過她臉。

  耳裡忽而聽見了馬蹄聲。

  他停了,眼睛還盯著神容的唇。

  神容臉頰飛紅,斜睨著他,身軀軟軟相貼,胸口一陣陣起伏。

  「我們耽擱久了,他們找來了。」山宗摟著她腰的手臂鬆開,聲還低沉。

  胡十一帶隊按命令等在後方,一直看著日頭,覺得實在是有點久了,金嬌嬌也就要看個山,可別是出了什麼事,就領了人打馬過來看情形。

  還老遠,看見那兩人從邊境那裡過來了,各自牽著馬,金嬌嬌走在前面,後面跟著他們的頭兒,胡服穿得不太周整,護腰護臂都塞馬鞍下,衣襟稍敞。

      胡十一知道這一帶情形,料想他是親自動過陷阱,這回倒沒多想,下了馬,先叫人去將他們經過的地方都恢復原樣,等他們走近了,忙問:「沒事吧,頭兒?」

  山宗掃他一眼:「我既然沒傳訊,你說有沒有事?」

  胡十一懵了懵,這話聽著不對,好像他不該來,他往後退兩步,訕笑:「那應該是沒事。」

  山宗去看神容,她已踩鐙上了馬背,一手拉著胡衣的疊領豎了起來,半遮半擋了那臉側。

  她自馬背上往後看:「我哥哥還在等我的結果,我要先走了。」

  並不等人答話,說完她就拍了拍馬,沿著原路返回。

  山宗示意兩個兵先跟上去護送,才去扯韁上馬。

  ……

  神容回到礦眼處,長孫信的確在等她,老早就朝這頭望著。

  等她勒了馬,他走上前來,本想問結果,看到她模樣,對著她臉看了看:「領子怎麼豎著,可是被風吹久了?」

  神容不自然地抬手撫一下耳邊鬢髮,順著他話點頭:「是,有些冷。」

  長孫信立即吩咐紫瑞給她取披風來。

  神容也沒下馬,繫上披風,兜帽也戴上,臉側耳垂遮得更嚴實,怕他再問,搶話說:「入山夠久了,還是先回去再說。」

  「也好。」長孫信去牽馬,才想起回頭看一眼。

  剛好山宗帶著人過來,身在馬上,胡服落拓,眉梢眼角都掛著不羈。

  神容打馬要走時又看他一眼,朝他動了動唇:壞種。

  別人可能看不見,山宗卻看得分明,也毫不意外,眼看著她打馬出山走了。

  長孫信也看了他一眼,對他這不雅模樣皺了皺眉頭,施施然上馬,跟上神容。

  神容出了山,直至快到幽州城下時,又悄悄摸了摸耳邊,居然還火辣辣地燒著,尤其是耳垂。

  東來和紫瑞還一左一右跟著。

  她放下手,當做無事發生,便可不用去想那男人先前肆意作祟的嘴了。

  前方也有一隊騎馬的人正在入城。

  右側的東來輕喚一聲:「少主,是他們。」

  神容徹底回了神,看向那隊人,是一隊兵馬。

  檀州兵馬,為首的露了個側臉就進了城,是鎮將周均。

  她不禁多看了一眼,他跑來幽州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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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6 00:58:21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六章

  廣源近來心情頗佳,皆因貴人又返回了幽州。

  只是一直沒能與貴人說上話,直到有封請帖送到官舍,他才終於有了機會。

  他手捧著請帖去往主屋,屋外正守著紫瑞和東來,只聽見長孫信的聲音隱隱約約從屋中傳出來。

      他這才想起來,貴人自再來後就一直在忙著山裡的事。

  忽聽屋內長孫信聲音高了一些:「這便是你探的結果?」

  「嗯。」神容應了一聲。

  而後沒了聲音,再一會兒,長孫信從屋裡出來了。

  廣源立即上前,將請帖雙手呈上:「刺史府來帖,請侍郎與貴人今晚同去府上赴宴。」

  長孫信看了一眼,又看一眼門內:「我哪有心情赴什麼宴,不去了。」

  神容從門內走了出來,接了帖子:「哥哥不去,那我可去了。」語氣好像是在逗他。

  也不知剛才兄妹二人談到了什麼,長孫信難得的板著臉:「不去。」說完就走了。

  連一旁的紫瑞和東來都很詫異,郎君何嘗這樣過,平常什麼事都是順著少主的。

  神容翻看了下那張請帖,無奈說:「那就我去好了。」

  廣源趁機搭手向她見禮,小心翼翼道:「此番貴人來幽州,一定會待久一些吧?」

  神容看他一眼:「那可不一定,全看我事何時了。」

  說罷吩咐紫瑞東來去準備赴宴事宜。

  廣源洋溢的心情被澆涼了一半,只希望她事慢些了,在幽州好待久點,越久越好。

  ……

  刺史府的那張請帖上,寫著邀請長孫侍郎,又特地添了句得知長孫女郎已再臨幽州,還請務必一起賞光出席。

  神容在前往的車上,都還在想著與哥哥討論的事。

  她自邊境探完地風回來,便與他討論了結果,之後又連著議論了好幾次。直到方才她提了個想法,卻惹了他不快,叫他連刺史府的邀約也不理了。

  馬車停下,刺史府到了。

  神容暫時放下礦山的事,下車入府。

  天剛剛黑下,府內燈火通明。

  神容往前廳走去,忽感院角有目光看來,不禁轉頭,一眼看見山宗。

  他站在一棵花樹旁,一截花枝伸出來,風裡輕佻地搭在他肩頭,他正看著她,眸映燈火。

  神容瞬間想起邊境山裡他做的事,手撫一下鬢髮,捋過了耳側,一字未說,逕自往前走了。

  山宗也是受了邀請剛到的,解了刀走到這兒,正好看到她進來就站住了。

  她卻什麼都沒說就從他跟前走過去了,他心裡有數,盯著她背影看了幾眼,緩步跟上。

  趙進鐮已出來迎接,笑著問候了神容,聽聞長孫信沒來,有些遺憾:「今日有樁喜事,本想一起熱鬧熱鬧。」

  神容問:「刺史有何喜事?」

  帖子上沒說,否則她至少也會叫紫瑞備份禮來。

  趙進鐮請她進廳,「入內說。」一面朝外看,看到了慢步跟來的山宗:「崇君,快來,就等你了。」

  神容看一眼身後的男人,他已走到身側,馬靴衝著她站著。

  趙進鐮忽又對她笑道:「今日有別州軍首來,自然是要請崇君的,沒想到孫侍郎未能前來,女郎還請隨意,不要拘束。」

  聽著像是怕她尷尬而作的解釋,何氏也在旁微笑。

  神容沒說什麼,提衣入了廳內。

  廳中左右分列了兩排小案。

  左列首座坐著個男子,見人進來起了身,一身胡服泛藍,臉白而眼細,赫然就是檀州鎮將周均。

  神容意外地看他一眼,記起從山裡回城時撞見了他入城,原來是來了刺史府。

  她不禁往後看,山宗提刀閒立,臉色如常,似是早就知道他來了。

  是了,他若不知道,周均也進不了城。

  趙進鐮以為神容不認識,向她介紹,「這是檀州周鎮將。」說著又向周均道:「這位是長安趙國公府的長孫女郎。」

  周均自神容進門就看了過來,見這位貴女烏髮高挽,身著輕綢襦裙,臂彎裡挽著雪白的輕紗,燈火下一張臉雪膚花貌,出於驚艷,多看了兩眼,隨即卻覺得有些眼熟,似在哪裡見過,尤其是側臉,忽往山宗身上看去。

  「趙國公府……原來如此,當日車中的貴人原來就是長孫女郎。」

  山宗掃了他一眼。

  神容聽他話裡提到趙國公府時有絲恍然了悟的意味,倒好像是知道她跟山宗的過往。

  趙進鐮有些訝異:「難道二位見過?」

  她立即說:「不曾。」

  趙進鐮在三人身上看了看,會意地不再多問,抬手做請:「那請入席吧。」

  廳外接連走入多人,皆是幽州官署的官員,貴賓入了席,他們才陸續進來,挨個見禮落座。

  山宗入座,按身份排座,他身旁小案本是長孫信的,此時自然只坐了神容。

  她只往他身上瞄了一眼,而後就不看他了。

  山宗看了看她,轉回目光,對面周均正在盯著自己,細長的眼裡一片瞭然。

  開了宴,趙進鐮在上方道:「今日請諸位前來一聚,是為我府上一樁喜事,這喜事是舍妹扶眉和周鎮將的,也算是幽檀二州的。」說著舉起酒盞對著周均微笑,「不用多久,我便可稱周鎮將一聲妹夫了。」

  身旁何氏跟著笑:「是,扶眉呢?快進來吧。」

  神容聞言詫異抬頭。

  廳外走入了趙扶眉,還如以前一樣穿著素淡的襦裙,一路微垂著頭,走去上方,挨著何氏身側跪坐下來。

  周均細長的雙眼早已看在她身上。

  趙進鐮笑道:「周鎮將,雖扶眉為我義妹,那也是刺史府上的人,你可不能虧待了她。」

      周均看著趙扶眉,點了點頭:「趙刺史放心。」

  趙扶眉這才抬了下頭,迅速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另一邊的山宗和神容,快得就像未曾動過。

  神容悄悄看一旁,山宗一手握著酒盞,斜斜坐著,垂眉斂目,根本沒像在聽。

  她又朝上方看一眼,燈火照著趙扶眉光潔的額頭,叫她整個人愈發顯得和順溫婉。

  沒料到一冬沒見,再見就是她結親之時了。

  ……

  算是一場家宴,廳中只有官員們爭相道賀敬酒之聲,偶爾趙進鐮會和周均聊幾句。

  趙扶眉幾乎全程都垂著頭,連口酒水都沒動。好在很快結束,何氏請神容去別處小坐,轉頭與她低低說了幾句,喚了一個婢女來,讓她先出去了。

  神容起身,經過山宗身邊,他一手搭在膝頭,掀眼看她,嘴角一抹笑一露即隱。

  她看了看左右,發現沒人在看這裡,才自他身邊過去了。

  趙進鐮見女眷們都走了,才看向山宗和周均。

  他早聽說過這二人不對付,卻沒想到這麼嚴重,席間竟然一句話也沒有。

  於是只好堆起笑,提議大家都去偏廳稍坐飲茶。

  山宗一開始坐著沒動,他習慣了獨來獨往,不太與官員們走動,平日也從不參與這類聚會,今日是例外。

  但旁邊已有官員在請他先行,他才起了身。

  到了沒有燈火的園中,眾人或前或後,離了一大截,身旁忽而多了道人影。

  山宗瞥了一眼,腳步沒停。

  多出來的是周均,低聲道:「原來那車中的貴人就是你的前夫人,想不到她如此『顧念舊情』,還幫你阻攔我抓那幾個綠林賊匪。」

  山宗只笑一聲,心想這得怪他自己,誰叫他得罪了長孫神容。

  懶得與他說,根本不搭話。

  周均忽也笑了聲:「是我瞧錯了?看你那日舉動,對你這位前夫人未免不太一般。」

  山宗停步:「怎麼,你已閒到可以管我的私事了?」周均也停下,冷笑:「那就不說私事,說那幾個綠林賊匪。他們一直受你庇護,定是私下替你辦了事回來,我的人探得他們曾經出過關,去過故城薊州。」

  山宗在晦暗中站了一瞬,繼續往前,只留下一句:「與你無關。」

  周均看著他頭也不回的背影,陰沉著臉,轉頭見趙進鐮已領著挑燈的隨從過來,只好裝作什麼都沒說過一樣去往偏廳。

  走時有意無意朝周圍看了一眼,沒再看見趙扶眉,也沒再見到山宗那位前夫人。

  神容沒有去別處坐,而是與何氏告了辭,準備走了。

  到了廊下,卻見趙扶眉在那兒站著,好似在等她一樣。

  「叫貴人見笑了。」她福了福身。

  神容說:「見笑什麼,我只是沒想到。」

  趙扶眉垂著眼:「其實我也沒想到。」

  這樁婚事是幽州冬祭之後說起的。

  趙扶眉年紀不小了,幽州難以選到合意的,趙進鐮便想到了去他州選。

  檀州鎮將周均年紀合適,早年有過一妻,因病亡故,膝下空虛,也正是需要續弦的時候。

  他沒什麼高門背景,武夫出身,正好趙扶眉也是軍戶出身,掛著趙刺史義妹的身份,也算與他如今鎮將的身份相匹。

  「能嫁一州鎮將,我沒什麼可挑的。」趙扶眉看看她,有些訕訕地笑了笑:「只不過聽聞他與山使有仇怨,我曾聽義兄提及過一些。」

  趙進鐮本因山宗之故想要算了,但實在沒有其他合適人選,為義妹終身著想,還是遣了人去拉線,後來就敲定了。

  「嗯。」神容也沒什麼好說的,人家都要成一對了,她總不能說看不慣周均。

  趙扶眉忽問:「貴人可知道他們是為何結仇?」

  神容不禁看她:「不知道。」

  趙扶眉輕聲道:「有人說是因為如今九州分治,一盤散沙,他們為爭幽州節度使的位置,才結了仇。」

  神容想了想,卻覺得不像。山宗連一個團練使都做了三年,要真在意那個位置,他就不會離開山家了。

  至於周均在不在乎,那就不知道了。

  一旁紫瑞來請,說車馬備好,可以回了。

  趙扶眉福了個身,不再多言。

  神容覺得她特地提起這個,未免太在乎了,但也沒說什麼。今日席間見她還看了山宗好幾眼,其實早就留意到了。

  紫瑞先出去擺車墩子,神容走向府門,又看見那男人。

  山宗沒去偏廳,也剛走到府門口,正從一個隨從手上取回自己的刀,看到她,嘴角半勾。

  她走過去,就聽見他低低說:「在躲我?」

  「誰躲你了?」神容斜睨過去,輕聲說:「倒是你,愛慕你三載的人就要嫁給別人了,你還笑得出來?」

  山宗笑瞬間沒了,沉了眉,眼底一片沉幽:「難道我該在意?」

  神容覺得他那眼神頗為不善,蹙著眉,低語一句:「誰管你。」

  說完出門,直直走去車邊,轉頭卻見山宗牽了馬就在身後。

  她忍不住問:「你還不走?」

  「你不是不管我?」山宗翻身上馬,臉上有笑,眼還沉著:「我今日回官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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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6 00:58:49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七章

  回官舍是臨時決定。

  山宗本就覺得出城回軍所要為他特地開城很麻煩,被神容一問,乾脆順水推舟就說要回官舍。

      幽靜的大街上,一車一馬穿過,一路無話地停在官舍大門前。

  因為神容出去赴宴,官舍門口還懸著燈。

  廣源抄手等著,看到東來護著馬車過來,上前來迎,忽然看到車後馬上一身英朗的男人,頓時驚喜:「郎君?」

  山宗從馬上下來,韁繩拋給他,刀也遞給他:「嗯。」

  神容下車,看了他一眼,先入了府門。

  廣源沒在意,仍難掩歡喜:「郎君是特地送貴人回來的?」

  山宗掃他一眼。

  他噤了聲,覺出他這一眼不大痛快,可能是自己多嘴了。

  那頭神容回了主屋,發現裡面亮著燈。

  臨窗榻上,長孫信正襟危坐,顯然是在等她。

  神容打發紫瑞退出去,對他道:「如何,我都赴完宴回來了,我先前那想法,你也該考慮好了。」

  長孫信攏唇輕咳,臉還如先前那般板著:「虧你敢提。」

  神容挑眉:「我又有什麼法子,那山是跨境的,也只能這樣了。」

  長孫信一下站起身,斯斯文文的一張臉,眉心卻擰在一起:「就沒別的法子了?」

  神容搖頭:「沒有。」

  他似是無奈,來回走了幾步,看著她道:「要我同意也行,你須保證自己安全,怕是姓山的那邊你就打不通。」

  神容眼睛不自覺往外望:「那我只好讓他答應了。」

  長孫信皺一皺眉,也沒留意到她眼神,搖了搖頭,出門走了。

  客房裡,山宗打發了廣源,解了護臂護腰隨手拋在桌上,走到門口。

  主屋那間院落的燈火還亮著,他看了兩眼又不禁好笑,有什麼好看的,她倒是會拿別的女子來堵他。

  他退一步,動手關門,視線裡多出了女人的身影。

  神容從暗暗的廊下走到了客房門前,看了看左右:「我有事找你。」

  山宗有些沒想到,手撐在門上,低頭看了她一瞬,才問:「怎麼?」

  神容借著門內的燈火看了看他的臉,沒見他像之前那樣沉著眼了,低聲說:「我想借你的力,外出一趟。」

  山宗撐著只手在她身前,就好似攔出了門前一小片天地,只有他們二人能聽見彼此的聲音:「外出去哪兒?」

  神容聲更低:「關外。」

  山宗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都笑出了聲:「什麼?你要去哪裡?」

  神容忽又發現他眼神更沉了,心一橫道:「去關外,我要去看望薊山在境外的那一段。」

  這就是她與長孫信提出的想法。

  長孫信自然反對,這麼多年頭一次在她跟前不高興,就是不想她去冒險。

  但神容探完地風后的結果就是這樣,她需要出關一趟,非去不可。

  山宗臉上沉笑:「那找我的用意呢?」

  神容說:「問你借人,保我無恙。」

  她既然要出關,就要保證安全,只有軍所有能力保證她安全。

  山宗作勢關門:「看來我不該回官舍。」

  神容側身,堵在門口,不讓他關:「不要忘了那幾個綠林人是如何逃過周均手上的,他們一定給你帶回什麼有用的消息了是不是?你看,我也幫過你,你怎能不幫我?」

  山宗又被她氣笑了:「你還真夠固執。」

  「你不也一樣?」

  他手臂忽而一伸,勾著她腰推到門後:「你可別激我。」

  神容一怔,看著他臉上意味不明的笑,有點分不清他是在說出關的事,還是說別的。

  「方才是誰進官舍來了?」外面不知何處隱約傳出問話,是長孫信的聲音。

  山宗記著呢,這官舍裡還有個長孫信在。

  他看一眼身前的神容,壓著聲沉沉的:「你真要去?」

  神容瞄他擱在自己腰上的手:「嗯。」

  山宗收回手站直,頓了頓說:「明日早些醒,隨時聽我動靜。」

  她眼中一亮:「你答應了?」

  他拉開門:「趁我還沒反悔。」

  神容邁腳出了門,走出去幾步,又回頭看他。他倚門站著,面朝著她,幾眼之後,動手在她眼裡合上了門。

  她算是看明白了,其實他還是不太願意她走這趟。

  ……

  官舍裡這點動靜,孫信絲毫不覺,他只擔心神容要做的這事,大半宿也沒睡。

  直到次日一早,天還沒亮,紫瑞到門外來報:「郎君,少主請你留守山中地風。」

  長孫信驚醒,人自床上坐起:「她還是決定去了?」

  紫瑞在門外稱是。

  主屋裡,神容穿上了石綠的疊領胡衣,收束衣袖,綁髮束辮,這樣便於行走於山林間,乍一眼不會太顯眼。

  她自鏡前整理好了衣裳,朝透著青灰天光的窗戶走去,伸手推開,一眼看到一雙男人穿著馬靴的小腿,抬起頭,小聲說:「怎麼才來,一直在等你。」

  山宗手裡的刀鞘伸著,剛想在窗上敲兩聲,不妨她突然推開,對著她那張明艷得過分的臉,看入她身後房內。

  這房內擺設與在山家時一樣,她伸手推窗對著他的一幕映在眼裡,忽而有些不太真實。

  他抿住唇,又扯開嘴角,當做什麼都沒看到,轉身說:「走吧。」

  等長孫信趕來時,主屋已經沒人了。

  神容只帶了東來,身騎快馬,跟隨山宗,一路趕去望薊山中。

      再次抵達那片邊境的山裡,天才泛出一絲魚肚白。

  山宗下了馬,神容馬上就也下了馬,示意後面的東來也下來,怕再遇上之前的陷阱。

  這次走的是一條新路,山宗抓住神容手腕,看一眼東來:「跟緊我腳步。」

  東來垂首,只當沒看見他拉著少主先往前走了。

  照舊避過了幾個陷阱,山宗終於鬆開神容,往前走到一道覆蓋了厚厚塵灰和枯葉的石階入口:「上去。」

  神容跟著他往上,一直走到上方關城之上,正是那段攔截瞭望薊山最後一段山脈的關城。

  天際青白未明,大風呼嘯刮過,城頭上早有十幾個兵卒等著,領頭的是胡十一和張威。

  一見山宗,他們就走了過來。

  胡十一道:「頭兒,按你吩咐,都準備好了。」

  還在半夜時,廣源就拿了山宗的團練使手令奔往軍所傳了命令,叫他們挑十幾個精銳到這裡等著,弄得他們一頭霧水,連夜就起來挑人手。

  神容往山宗跟前走近兩步,此時才算明白:「原來你早就安排好了。」

  山宗朝關外歪下頭:「你現在改主意還來得及。」

  神容朝那莽莽昏沉的關外大地看了一眼,捏了捏手心,還是搖頭,輕聲說:「別人不知道,你總知道,我要親眼看過才能斷定整條礦脈。過往那本書卷沒有記述,或許是時候由人去添上新的一筆了。」

  山宗看著她的眉眼,確實,他知道,她的本事不就是這個嗎?

  「綁繩。」他忽然下令。

  那頭胡十一和張威本還在猜他倆在低低地說什麼,聽到山宗這不高不低的一句,立即招手左右動作。

  胡十一在城頭牆口卡上一個順滑的圓環,拿了根結實的長繩穿過圓環,一頭遞過來。

  山宗接了,一邊在自己腰上綁,一邊說:「繩子穩好,全都背過去。」

  胡十一和張威面面相覷,二人合力,緊緊拉住那繩子的一頭穩住,一面背過身去,也示意那十幾個正在綁繩的兵都背過身去。

  山宗綁了繩,看一眼天色,往神容身上貼去,迅速將繩索在她腰上也纏了一道。

  神容剛低頭看了一眼,腰上一沉,山宗兩手在她腰側一撐,竟直接將她託了起來。

  她愕然一驚,扶住他雙肩,回神時,人已被他托著踩到城頭牆口上,高出了一大截。

  山宗一腳跨上來,收緊繩索,將她和自己綁在了一起,低頭說:「只有這一條路是最快最出其不意的。」

  神容緊貼著他緊實腰身,額角挨著他下巴,感覺他說話的呼吸一聲聲掠過頭頂,或許是被這無遮無攔的大風吹得身子輕晃,不自覺懸住了心。

  她忍不住朝關城下瞄去,尚未看清多高,臉被男人的手掌撥回來。

  「我挑了十幾個頂尖好手保護你,都是生面孔,不易被察覺。」山宗摟緊她,忽就下令:「下!」

  胡十一和張威背對著他一踏步,將繩索互相纏繞拉緊,回一句:「下。」

  山宗一手拉著繩,一手抱著神容,自城上躍下。

  繩索自圓環內穿過,一頓,繼而由胡十一和張威送力,一點點往下放。

  神容這才意識到這關城有多高,耳側只餘下了風聲。

  山宗抱著她,他們纏在一處,如同一體。周身都是冷的,只有貼著他的胸膛和腰身是熱的,神容覺得他渾身都是繃著的。

  頭頂忽而傳出一聲笑,山宗竟還笑得出來:「我就沒見過你這樣膽大的女人。」

  神容不禁抬頭,髮絲掃過他下巴,微微的癢。

  他低頭:「我要是你就不會亂動。」

  「還不是你先開頭……」

  上方繩子一頓,繩索陡然晃動,神容下意識貼緊他,手臂摟住他腰。

  山宗嘴角微咧,摟她的手立即移到她頸後,用力一按,低頭護住她,拉繩的手一鬆,迅速滑下。

  直到腳上踩到山石,頸後的手鬆了,神容才從他肩窩抬起頭來,心口還在緊張地急跳。

  腳下是一片險峻往下的山坡,往前野林遍布。

  身邊又拉下一道繩索,東來滑了下來。

  緊接著那十幾個精兵陸續滑下,在側待命。

  山宗手上解著繩索,眼睛看著她:「我不出幽州,就在這裡等你,你只有幾個時辰,天黑前必須回來。」

  神容想了起來,這回沒有工部的冊子能指使他出去了,點了點頭,穩住腳下。

  山宗手上最後一截繩索抽離她腰上:「去吧。」

  東來走過來,神容帶著他往那片山嶺走去。

  山宗看著她背影,低低開口:「護好。」

  那十幾個兵抱拳領命,迅速跟過去,隨著神容很快消失在山林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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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望薊山在關外那一段山嶺雖視野可見,但走過去還是費了些時間。

  終於到了地方,頭頂的天早已亮透。

  神容站在那段山嶺之下,細細打量,主峰皆在關內,這一截只是收尾,一眼就可以看到頭。但與關內的山勢不同,這一段陡峭非常,山壁參差嶙峋,山腳下繞著條細細的河。

  打量完,她又沿著嶺下緩步走動,探了周圍地風。

  這一帶人跡罕至,草木茂密,但並沒有什麼能引她留意的「風」可撿。

  她停下,朝後面的東來點頭。

      東來接到示意,抽出刀,到她所站的腳下破土,往下掘了一個碗圓的小口。

  一直往下,直至一臂深,都挖掘地很快很順利,沒有遇到任何阻力。

  神容看了一眼,說:「停吧。」

  東來收刀直身:「少主,看來沒有礦石。」

  「沒有才好,若是還有一段礦脈在關外,那才是麻煩。」神容說著又抬頭朝眼前山嶺看了看,一手按在懷間,慢慢推算著礦脈走向。

  書卷還在她懷裡收著,但上面沒有記述,已不能給她指引,她這回只能靠自己。

  東來讓開一步,知道這時候關鍵,不敢有半分打擾。

  神容的目光幾乎是一寸寸從關城方向往山嶺這頭看過,漸漸摸出了個大概,接著目光停住:「那裡不太對。」

  山嶺最尾端靠著河水,沒有樹也沒有草,光禿禿的山壁陡峭,山石愈發嶙峋甚至尖銳,像是被刀斧劈出來的,山腳處更是坑坑窪窪。

  神容又看了一遍說:「好似人為動過。」

  東來立即道:「屬下去看看。」

  一直在旁護著的那十幾個兵此時齊齊接近,其中一個向神容抱拳:「貴人小心,那裡應當是關外敵賊弄出來的。」

  她問:「也是陷阱?」那兵回:「不止,關外一心想摸混入關,除去陷阱,還會鑿山借道,想從山裡進入關內也是有的。」

  神容便明白了,這片山嶺還真被劈鑿過,而且次數很多,才變成了這麼一幅嶙峋模樣。

  然而關外敵方不知道望薊山的特殊,這山變化多端,前所未見,根本不能亂鑿。

  這段山嶺雖無礦脈,地風卻還牽扯著關內主峰,這裡地風不穩了,便導致關內的礦脈產生了一絲偏差。

  她想了想,既然如此,不如乾脆再動一下這山嶺,讓這裡不穩的地風泄去。

  不破不立,這樣既能讓關內山勢徹底平穩,才好放心開採礦石;又能壞了關外潛入的路。

  「能否破壞了那些?」她低聲問。

  那兵道:「這不是難事,關外的布防遠不及關內嚴密。咱頭兒那些兵術,就是給他們照著抄都未必學得來。」

  聽語氣他對山宗分外自豪,說完一抱拳,撥出五六人,迅速往前去了。

  神容吩咐東來:「去幫著他們,這裡地風已經不穩,留意動靜。」

  東來領命跟了過去,一邊抽出刀去幫忙。

  剩下的幾個兵都還記著山宗的命令,圍在神容身側好好護著。

  神容凝神留意著地風。

  前方那幾個兵手腳麻利,在那坑坑窪窪的山腳就如入無人之境,抽刀彎腰,不知刺到了哪裡,很快就轟然一聲悶響傳出。

  一大片地塌了下去,露出一個陷阱的大坑,緊接著又接連塌了好幾處。

  很快,牽扯出了更大的動靜,那陣沉悶的聲響一直沒停,如從地底傳出。

  神容早有防備,立即喚:「東來!」

  東來馬上叫那幾個兵離開。

  神容喚完卻覺得自己腳下都在震顫,如同之前經歷過的一樣,熟悉的山搖來了。

  她看向山嶺,碎石飛濺,有一片山石竟整個地滑了下來,直往下砸落。

  「往前!」她指揮東來帶人去那裡躲避,一面也往那裡避讓。

  身邊緊跟著保護的兵卒卻阻攔了她:「貴人不能再往前,那裡易遇上關外敵賊。」

  那頭東來也同樣被那幾個兵攔住了。

  不能往前,神容就只能去看山腳那條河了,蹙了下眉:「那就去河裡,若有吸力,儘量穩住,等這一陣過去再說。」

  山搖竟還在繼續,滑下的山石沒頭沒腦的飛落。河水在咕咕冒泡,說明神容的判斷沒錯,河裡的確有吸力。

  她早料定這裡地風不穩時也會有關內那樣的水流吸卷。

  一塊山石飛來,多虧一個兵推了一下神容才避開。

  神容被推著順勢就踩入了水裡,水流沒過小腿,一陣冰涼,尚未來得及說話,巨大的吸力已襲來,且不止一股,方向也不一樣。

  她反應極快,深吸口氣閉住,果不其然被水中吸力一卷,人就傾倒,渾身浸了水。

  所有人都在往她這裡趕,但水流是阻力,有個兵卒拖了她一下,把她往岸上推,自己就被卷開了。

  另一頭東來勉力趟河而來,山搖中河水倒吸,他好不容易近前,只來得及扯了一下她的衣袖,就又被吸卷回去。

  神容被這一扯穩住了身形,但阻止不了水流吸力,人迅速隨流漂出去。

  偏偏那片滑下來的山石砸落入了河面,她不知又被哪個兵推了一下,這一下太用力,她順力被卷往另一頭,砸下的山石和濺起的水花已將她和他們隔開。

  一陣急速的吸卷,漫無目的,直到挨到岸邊,神容兩手緊緊抓著茅草才停了。

  她鬆口,急急呼吸兩口氣,差點就要脫力,好一會兒才緩過來一些,費力地上了岸,虛軟地挨著棵樹坐下。

  渾身濕冷,但她第一件事是拿出懷裡裝書卷的錦袋看了看,還好錦袋可防水火,只要沒丟就好。

  她又放心收回懷裡,這才擰了擰濕透的衣裳,一口一口緩著呼吸,一面沒好氣地想:幽州的山脾氣真不小,跟幽州的人一樣,難馴得很。

  但她還會鎮不住不成,現在還不是安分了。

  河水的確已經平靜,再無動靜。

      她轉頭往被捲來的方向看,一怔,那片山嶺竟已不在視線裡了。

  水的吸力太快了,只這片刻功夫,居然就漂出來這麼遠。

  不見東來也不見那群兵,他們可能還在那一頭。

  神容看了眼天,就快過午時,幾個時辰一晃而過,她得趕緊去與他們碰面。

  那片山嶺地風已泄,就如一個人的壞脾氣被捋順了,她出來的目的已達成,這就夠了。

  身上的胡衣又擰了擰,這胡衣厚實不貼身,倒是好事,此時也沒起風,不至於更冷。

  神容提起力氣起身離岸,穿過一片山林,才看到了那片山嶺的一個嶺尖。

  原來是被河流帶著繞了個向,難怪看不見了。

  她推算了一下距離,循著方向過去,忽然聽見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連忙止步,避去樹後。

  遠處一隊披頭散髮的男人騎馬而來,手提大刀,是關外的兵馬。

  神容轉頭就走,一面想起那幾個兵的話,果然一路往前會遇上關外敵賊,她現在就已經被水捲來前方了。

  只能在林中快走,身後似乎一直能聽見馬蹄聲。

  神容就快用光僅剩的那點力氣,終於走出林子,到了一條土路上。

  路上正有一行五六人的隊伍緩緩經過,有馬有車,馬背上還有貨,看起來像是一支走商的。

  馬車裡探出一個皮膚黑黑的婦人,穿著一襲繡彩的胡衣,朝她招手,好像在喚她過去一樣。

  神容聽見身後馬蹄聲似又近了,咬了咬牙,只好快步過去。

  馬車竟還停下來等她,那婦人伸出只手來拉她,一面笑著對後面說了句胡語。

  關外主要是奚人和契丹人,容貌與漢人相似,只語言不通,這個婦人說的不是契丹話,是鮮卑話,應該是奚族人。

  長孫家祖上也有鮮卑血統,神容能聽懂一些鮮卑話,她聽懂了這婦人在對她身後說:「這是我們的人,一直等著她回來呢。」

  神容一下被拉上車,迅速往後看一眼,後方那隊披頭散髮的兵馬已經追到了跟前,聽了婦人的話才停了。

  婦人又說句胡語,隊伍裡一個行腳的奚族男子過去給他們遞了點碎銀,那群兵馬收了錢,這才調頭走了。

  馬車瞬間就動了起來,走商的隊伍上了路。

  神容去看那婦人,微微欠身致謝。

  婦人似乎是隊伍領頭的,笑眯眯地看著她,指指她身上的濕衣裳,用胡語問她怎麼了。

  神容為了不暴露是關內來的,故意指指自己的唇,搖頭,裝作不能說話的樣子。

  那婦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繼而笑得更深了,從身側拿了一塊胡毯遞給她。

  神容接了,披在身上,兩手拉在胸前,雖然她今日特地穿了胡衣,綁著髮辮也像個胡女,但剛剛躲開那幾個兵馬,不代表可以鬆懈。

  婦人又很熱心地遞來水囊,拔開塞子,還有熱氣。

  神容身上正冷,但擺了擺手,裝作不渴的樣子。

  婦人便將水囊放下,遞來一塊胡餅,又笑著請她吃。

  神容看了一眼,還是擺手,雖然她確實早就餓了。

  婦人便不再遞東西給她了,只是打量著她笑,仿佛十分滿意的模樣。

  神容趁機朝車外看一眼,沒再看到那片嶺尖,不知道走出了多遠,看眼下情形,也不好隨便停下,怕再遇上那些關外兵馬。

  只希望他們不會去那片山嶺處。

  她一邊看車外,一邊又看天色,思索著在哪裡下車合適。

  忽聞車外多出了人聲,好像是到了什麼城鎮的模樣,馬車也不再顛簸了。

  但那些聲音只一晃而過,馬車好像一下變快了,神容甚至一隻手扶住了車門,才不至於搖晃。

  對面的婦人還笑著用胡語說了句:「沒事,放心。」

  車許久才停下,像是直接拐入了什麼地方。

  婦人先下了車,朝神容招手,臉上還是那般滿意的笑。

  神容朝外看了一眼,是一間院子,院外是一條不寬的街道,街上胡人酒肆林立,應是到了附近的一個小城裡。

  她揭開胡毯下了車,到了這種地方也好,也許更方便東來他們找來。

  那婦人指一下院內的屋子,用胡語道:「進去坐吧,這裡面可是個好地方。」

  神容看她一眼,見她臉上又露出了那般滿意的笑來,心中動了動,點頭,往那屋子走。

  走到一半,立即折身往院門跑去。

  婦人忽然尖利地叫起來,神容身後一下追來兩道身影,一左一右架住她就往回拖。

  那是兩個高壯的胡女,簡直像男人一般有力氣。

  神容被拖回去時,身上已經徹底沒有力氣,疲憊飢餓幾乎耗空了她,實在無法掙脫,直接被拖回了那間屋內。

  接著眼前一黑,她臉上被遮上了一塊黑布。

  ……

  滴答滴答的聲音在響,好似是漏刻聲。

  神容迷迷糊糊醒來,眼前有朦朧的燭光。

  耳邊一個女子的聲音在說話:「唉,這是遇上牙婆子了,這關外的牙婆子可非我朝那樣的,都是直接偷啊搶的,才不管是不是傷天害理呢。」

  神容一下清醒了,撐著床坐起,依然是一手立即去摸懷間。

  一個女子挨過來:「找你那書嗎?不用擔心,他們叫我搜你身,我一看就一本《女則》,有什麼好搜的,又給你塞回去了。」

       神容已摸到了,看向對方,那是個眉眼細細很有風情的女子,穿一身輕紗襦裙,梳著樂人髮髻。

  她開口問:「你是漢人?」聲音有些嘶啞。

  對方盯著她看了看,大喜:「說了這麼久沒回音,差點以為你是胡人,還好我猜對了,你與我是一個地方來的。」

  神容又打量四周,這只是一間簡易的住房,有一個妝奩在,才能看出是住女子的。她的身下是一張低矮的床蓆,鋪著一層艷麗的胡毯。

  她瞬間就釐清前因後果了,那個婦人竟敢賣了她。

  那女子看她臉色不悅,輕笑道:「說來真是奇特,你是唯一一個被牙婆子賣來還好端端的,我見過之前被騙來的,都半死不活了,你一定聰明,沒吃他們的東西,也沒喝他們的水。」「若非出於無奈,我根本不會上她的車。」神容咬了咬唇:「待我出去再問她……」

  「算帳」兩個字還沒說出來,她忽而一怔,連忙起身去看窗外,卻發現窗戶推不開。

  儘管如此,窗外的天黑了她還是看出來了。

  「我昏多久了?」她回頭問。

  女子嘆氣:「昏一日了都,你一定是吃了些苦吧,我給你灌了好些米湯呢,衣服也是我給你換的。」

  神容這才顧上看身上,果然已經換上了一身胡衣,五彩斑斕的。

  她咬唇,糟了,過去這麼久了,山宗還在關城那裡等她。

  「怎麼了?」女子問她。

  神容坐回床蓆,面沉如水,一言不發。

  女子湊近來,挨著她跪坐:「我照顧你時就在想,看你一身貴氣,可別是出身二都,如今聽你口音,應是長安人士無疑。」

  「嗯。」神容心不在焉,此時也沒有心情理會別的。

  女子朝她跪坐端正了,見禮,自稱也換了:「賤妾也是長安人士,曾出身長安教坊,會彈箜篌,名喚杜心奴。前些時日自國中往邊關采樂,在易州地界遇上一群關外的商人,他們說請我來這裡奏樂,我來了,豈料他們竟不放我走了,所以你我一樣,皆是被騙來的。」

  神容淡淡說:「那又如何?」

  杜心奴笑了笑:「你有所不知,這地方其實是個銷金窟,銷的無非是酒和色。我看你似乎出身不凡,或許是會一些宮廷樂舞的,不如與我配合一番,今晚博個頭彩……」「想都別想。」神容直接打斷了她的話。

  早看出這地方不是什麼正經地方,但叫她去獻舞,做夢不成?

  杜心奴一愣:「你不願?」

  神容輕哼一聲:「他們不配。」

  杜心奴這下算是徹底確定了,這的確是位貴人,否則不會在這境地下還能臨危不亂,更別說還能說出這番話來。

  她瞄了瞄神容,試探著笑道:「說起來,我曾有一次在北疆境外落難,也遇上個貴人,跟你很像,不過她要好說話許多,也好配合,好似月亮似的,你不一樣……」

  神容轉頭看她。

  杜心奴頓時訕笑:「你像日頭,這天上哪能缺了日頭呢是不是?」

  神容現在沒心情與她說這些,她只想安靜地想個法子離開,冷淡道:「你就是再編故事也休想說動我。」

  杜心奴語塞,心想這貴女看著明明年紀不大,眼睛也太毒了,什麼心思都逃不過她眼睛似的,無奈嘆息一聲:「今晚會有附近的貴客來,據說要挑人帶走的,我本想著這是個好機會,所以才想叫你與我配合的。」

  若非見她生得明珠一般,豈會想到這念頭。好不容易等她醒才提了。

  神容忽然看她:「你說什麼?」

  杜心奴差點又要愣住,還以為自己說錯話了。

  神容眼珠動了動,忽然站了起來:「那好,跳!」

  杜心奴沒料到她竟又改了主意,高興道:「你同意了?」

  神容豎起食指,示意她噤聲。

  她的人一定正在找她,只要有機會出這地方,她當然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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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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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這小城用腳就能丈量出來,只是一個衛城,所以才靠近關城不遠。

  每到秋冬關內外戒備之際,這裡就只剩下那些披頭散髮的契丹兵駐紮,總往關內潛入的那些敵探也是從這裡派出去的。

  只有現在春日到了,這小小的衛城才會多出往來百姓和商旅,經常夜不閉城,各種各樣的生意行當也就冒了出來。

  例如神容現在所在的這個銷金窟。

  杜心奴將這些告訴她時,正在為她梳妝打扮。

  房內多點了盞燈,一下亮堂無比,照著銅鏡裡兩道挨坐的人影。

  「多虧貴人生了這樣的容貌,這種地方只看中色和藝,為的就是賺錢。」

  杜心奴手上忙著,一邊又道:「賤妾因有些技藝,在這裡其實還不算被虧待,能被叫來照顧貴人,也可見他們對貴人的重視了。我剛去說了貴人肯出場,可把他們高興壞了,都以為貴人被賤妾勸動了,肯聽話了呢。」

  神容一邊聽一邊理著頭緒,由著她擺弄。

  杜心奴弄好了,退開些看,神容梳了飛天髻,換上了袒頸露臂的胡裙,腰上綁著五彩的流蘇,如同畫裡走出來的一般。

  她越看越覺驚艷:「貴人這樣了不得的姿容,又出身京中,因何會流落到這關外來,家裡的夫君就不擔心?」

  神容不自覺想起了還在等她的山宗,臉色無波:「沒有夫君。」

      「那可真是奇了,」杜心奴訝異:「如貴人這般,在長安求娶的人早就應該踏破門檻了才對呀。」

  神容沒接話。

  杜心奴見她不搭理,猜她大概是不想說這些,生怕說多了惹她不快,岔開話道:「還不知貴人如何稱呼呢。」

  神容可不想暴露了身份,何況她又是長安來的,不管是傳出去被關外的知道,還是他日傳入長安去叫她父母知曉,都不是什麼好事。

  「萍水相逢,不必知道。」

  杜心奴心裡一過,心想可真是個謹慎機警的貴女,便不問了,只長嘆一聲:「賤妾倒是已嫁作人婦了,早知道便好好待在長安不出來了,料想我夫君該急壞了。這天底下的邊關都兇險,往後再也不來了,貴人回去後也別再來了,也免得惹家人擔心。」

  神容看她一眼:「先出去再說吧。」

  心裡卻在想,家人都不知道,除了山宗,可他已不是她家人。

  也不知他此時在哪裡,是不是還在那關城處等著,還是回關內去了。

  胡思亂想一停,她忽然扭頭看向房門,因為發現外面燈火更亮了。

  杜心奴也看了一眼,臉色鄭重不少,低低道:「這是開始迎客了。」

  每到晚上這裡就會熱鬧,今晚自然也不例外。

  所謂銷金窟,當真如窟一般。大堂頂上是粉白的穹頂,下方是木搭的圓台,鋪著厚厚的氈毯,台下四面都是飲酒作樂的坐席。

  此時圓台四周已有樂人在奏曲,悠悠的胡笛聲,混著不斷湧入的人聲,很快喧鬧。

  房門開了道縫,杜心奴剛朝外看去,就見兩個高壯的胡女在門外廊上來回走著巡視。

  她看了一眼,合門回身,小聲對床蓆上坐著的神容道:「那貴客應當還沒來。」

  神容看她一眼:「你可知道是什麼樣的貴客?」

  杜心奴搖頭:「這種銷金窩什麼人都有,來的貴客多半是不會透露真身份的,反正有錢即可,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打聽到會有這麼個人來。」

  神容想了想,那只能搏一搏了,反正這地方她是一定要離開的。

  外面漸漸傳出了調笑聲,添了燈火,似乎更熱鬧了。

  忽有人來門外重重拍了門板兩下,響起一個胡女冷冷的一句胡語。

  杜心奴回頭,小聲道:「該上場了。」說完拉開了門。

  神容看去,外面的嘈雜人聲瞬間傳入,胡酒的味道混著濃烈的脂粉氣味也送了進來,門口的兩個胡女正惡狠狠地看著她。

  她起身,理一理衣,往外走。

  木搭的圓台上,一支胡旋舞剛歇,幾個塗脂抹粉的胡女陸續走下台。

  沒有人買她們,下方酒席間的客人就毫不客氣地爭相上前將她們拽了過去。

  頓時一片驚叫聲,但沒人在意,也無人阻攔,女人在這裡就是貨物,那點聲音早被男人們的笑聲給蓋了過去。

  杜心奴去圓台邊的箜篌後跪坐,對這地方肆意混亂的場面已經看多了。

  好在她是教坊出身,八面玲瓏,又有一身這裡沒有的箜篌技藝,勉強周旋得住,但這日子總得有個頭,這次遇上神容,是她難得的機會。

  一片混亂喧鬧中,她悄悄朝後看了一眼,點頭示意,抬手作彈。

  空靈的一聲,場中稍靜,與關外胡樂不同,撲面而來的是中原王朝的長安風氣。

  淙淙幾聲,一聲一步,有人順著樂音踏上了台中,黛眉朱唇,眉目若盛艷光,冷淡地掃過全場。

  神容只在小時候隨堂姊長孫瀾一起學過幾曲宮樂舞蹈,當時貴胄間有此盛風而已。

  多年過去,還記著一些,大約不夠熟練了,但她的目的又不是跳舞。

  她立在台上,等著樂音,目光一點點掃過台下,很多人都在看她,但看不出哪個是所謂的貴客。

  她悄悄往後看,杜心奴撥著箜篌與她對視一眼,皺著眉搖頭。

  神容暗自捏住手心,難道那什麼貴客根本不會來了?

  剛想到此處,忽見門口處一群人奔跑了過去,似是迎接什麼人一般。

  身後杜心奴小聲急道:「來了!」接著一下撥高了樂音。

  神容一下就動了,腳下移步,隨著樂音踏出,順勢朝大門看了一眼,果然看見有人進來了。

  一個男人的身影,被左右簇擁,從門口緩步而入。

  從門口到台下也就只有幾十步,他微低頭的身影仿佛也貼著樂聲,一步一步,身罩大氅,髮束金冠,好似是個中原人的打扮。

  神容在台上只偷看到幾眼,聽見下方有幾個客人在用胡語低低談論他——

  「中原富商來了。」

  「一定是來挑美人的。」

  低低交談聲中,那人直往台下而來,左右隨行的散開,他在席後落座,抬頭看向了圓台。

  神容留心到他位置,心中不屑,但為了早已定好的計劃,還是故意往他那裡舞去。

  樂聲潺潺,似跳珠撼玉,人影輕轉,如璀璨明珠。

  神容腰上流蘇飄逸,墜了兩個鈴鐺,一動便一響,有意引人注目。

  叮鈴聲隨著箜篌樂聲,有人忍不住往她腳下扔來一塊金幣,甚至還有人借著酒意撲來了圓台邊,衝著她用胡語說著下賤話,四處都是笑聲。

  神容只覺厭惡,恨東來不在身邊,看都沒看一眼,胡裙一旋,到了台邊,輕身回折,眼睛直直看向那位貴客,目光與他相接,終於看清他模樣,渾身一頓。

      對方搭膝而坐,眼睛看著她,嘴邊一抹熟悉的痞笑。

  那張臉不久前還對著她說就在關城等她,此刻竟就在眼前。

  神容眼神在他臉上轉動,卻又覺得不真實,他穿著錦袍,披著大氅,黑髮上金冠玉簪。

  一瞬間,她仿佛見到了當初的那個山宗,她剛嫁入山家時,那個錦衣貂裘的貴公子,山家的大郎君。

  樂聲又急,神容陡然回神。

  山宗坐在那裡,眼神從上到下地打量她,還端著酒飲了一口,眼神依舊落在她身上,滿眼興味,嘴角勾得更深。

  神容壓著滿腹的疑惑,心潮起伏,連心跳都不自覺快了些,轉身,踩完最後幾個樂音,始終偷偷瞄他,最後一步,正踩在圓台邊沿,眼神直直看著他。

  山宗放下酒盞,搭膝的手抬起,朝身後招兩下。

  他後面不知從何處多出來一行胡人隨從,一直在垂手聽命。

  其中一個上前,扔了一隻沉甸甸的大包在台上,嘩的一陣金幣響,引來四周一片吸氣讚嘆聲。

  山宗忽然起身,走向圓台,到了神容踏著的台邊,一伸手拉過她,直接攔腰抱起,大步回座。

  四周人聲鼎沸,胡語交疊,有人在起鬨,有人在叫好。

  神容被他抱回座上,還被他攜著,人坐在他懷裡,一手緊緊抓著他身上大氅,眼睛來回掃視左右:「你怎麼來的?」

  山宗手攬著她的腰,眼睛還盯著圓台,仿佛就是個來挑人的貴客,冷笑:「我還想問問你是怎麼來的。」

  神容咬了咬唇,聽出他語氣裡的不快,想起方才那般在台上的模樣都在他眼裡,他一定是覺得她很不堪了,不禁轉過了頭。

  山宗攬著她腰的手一按,迫使她臉轉回來。

  神容轉頭時看到台上,忽見上方還在彈箜篌的杜心奴在看她身旁的山宗,一連看了好幾眼。

  她剛想開口提還有杜心奴,山宗已朝圓台招了下手。

  杜心奴立即起身,提著衣快步過來,一下偎在他身側,小聲道:「是山大郎君,當年在長安有幸在裴大郎君宴前見過,多年未見到郎君了。」

  山宗嘴邊掛著笑:「原來認得我,那也要裝不認識。」

  杜心奴臉色一變,立刻稱是,收了聲,伶俐地為他添酒。

  神容看了兩眼,他此時一手摟著她,一手接了杜心奴的酒,左擁右抱一般,卻不看她。

  她看了看他側臉,淡淡轉開目光。

  腰上又一緊,山宗又摟緊了:「別分心。」

  她低語:「難道還要我伺候你不成。」

  山宗笑:「你現在不就該做這個?」

  神容不禁看他側臉,抓他大氅的手一下鬆了。

  山宗卻又一把抓了那手,拉她起身:「走。」

  一旁的杜心奴馬上跟著起身動腳。

  神容被他摟出去時,那群胡人隨從擋在了後方,又去台上放錢交易了,在這裡似是常態。

  院門外停著輛馬車,駕車的也是個胡人。

  山宗直接抱起神容送進去,緊跟而入,扣著她坐下。

  杜心奴跟著鑽入,一片暗中,擠在神容身旁,大約是緊張,一個字也沒說。

  「快。」山宗一開口,馬車就動了,直接駛出院子。

  迎面而來一陣轆轆馬車聲,與他們相擦而過。

  神容被山宗的手扣著腰,聽見他一聲低笑:「真的來了,晚一步就要走不了。」

  她這才知道那車裡的才是真正的貴客,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

  車中無聲,都心照不宣地沉默。

  直到外面駕車的胡人說了句話,提示要到城門了,山宗扣著神容的手用力,按著她在身前:「裝像點。」

  神容吃痛,輕哼出一聲。

  旁邊的杜心奴已經主動叫出聲來:「哎呀郎君別呀……」

  一連好幾聲,又細又軟,引人遐想。

  山宗按著神容,貼在她耳邊低沉說:「看看人家,你不是很能嗎?」

  她忍不住又咬唇,攥著他大氅的手死緊。

  馬車沒引來檢查,順利出了城。

  不知多久,外面只剩下了呼呼而來的風聲,再無一點動靜。

  車停了下來。

  山宗拉著神容,掀簾下去,外面是一片荒原,不知是什麼地方,只有頭頂月色如水,照得四下透亮。

  杜心奴自車內出來,向山宗福身:「真是難以相信,竟這麼容易就出來了,多謝郎君。」

  她還記得山宗的囑咐,沒再稱呼山大郎君。

  接著她又向神容福身:「果然找貴人沒錯,多謝貴人。」

  山宗指了個方向:「一路往那裡走可以隨商人從易州入關,這輛車留給你。」

  杜心奴再拜,急匆匆就又鑽入了車內。

  馬車駛出去,山宗拉著神容就走,感覺到她的手已冰涼,他才停了,解了大氅,一手搭她身上,笑一聲:「告訴你只有幾個時辰,不想你居然都要成這關外的紅人了。」

  神容盯著他月色下的臉,許久才開口:「你現在一定很瞧不起我是不是?」

  山宗盯著她:「你說什麼?」

  神容不做聲了,仰頭看著他,抿起唇,大氅下的胸口微微起伏。

  山宗的看她的眼神凝了凝,月色下她的眼紅了,只是強忍著,但他還是看了出來。

  從未看她這樣過,他走近一步,伸手托一下她下巴:「你幹什麼?」
   
      神容此生何嘗受過這等屈辱,已是強壓著才撐了過來,只為了儘快出來,找到東來他們,與他會合,他以為她願意那樣?

  她冷淡地避開他的手:「我看你這雙手方才左擁右抱,與那裡面的人也沒什麼兩樣,髒得很,碰我做什麼?」

  山宗看著她,嘴角勾起,忽而轉身走了。

  神容咬唇站著,心裡越發不是滋味,他還笑得出來,竟然還走了。

  但很快,幾聲腳步響,他又回來了,手一下托起她的臉。

  神容覺出他手上是濕的,下意識問:「你幹什麼去了?」

  「洗手,」山宗在月色下勾著嘴角笑:「你不是嫌我手髒?」

  她一怔,他的手已經抹過她眼下,捧起她的臉。

  忽然忘了剛才在說什麼,也忘了這一路是如何找來的。

  山宗眼裡只剩下她微紅的眼,一低頭就貼了上去。

  神容唇上一熱,動手推他。

  他的手伸進大氅,直撫到她腰後,身穩穩不動。

  她呼吸漸急,心有不忿,張嘴就咬了他一口。

  山宗一頓,卻又笑了,兩手都伸進大氅,按著她壓入自己胸膛,舌尖一下下去擠她的唇。

  神容唇一動,冷不防觸了下他的舌,呼吸都窒了一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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