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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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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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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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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9 00:32:2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章

  趙國公府裡,近來頗為沉肅,就連僕從們在府中四下走動的腳步都輕緩了。

  裴夫人在廳中端莊地坐著,眉頭細擰,擱在手邊的一盞茶早已涼透,卻一口未動,只時不時朝廳門看一眼。

  好一會兒,終於看見長孫信從門外走了進來。

  裴夫人立刻問:「如何?」

  長孫信身著官袍,一絲不苟,搖頭道:「未能得到什麼消息,只看父親那邊如何說了。」

  他是從工部回來的。自那日在酒肆裡與山英分開,返回趙國公府後他便連著幾日都在奔波。

  但宮中沒什麼動靜,只今日,聖人忽然召見了趙國公。

  裴夫人揉著手中的帕子:「也不知是從何處突然冒出這流言蜚語,你父親到現在還未回來,更不知聖人會如何說。」

  長孫信安撫她:「母親不要太擔心,長孫家立了大功,有那座金礦在,聖人當會顧念。」

  裴夫人嘆息一聲:「只怕會叫聖人種下疑心……」

  話音止住,長孫信也沉默了。

  這等流言蜚語看似沒有根據,卻最容易叫人生疑。

  裴夫人是經歷過先帝的,先帝便是最容易生疑的秉性。

  歷來伴君如伴虎,如今的少年帝王一直與大臣不遠不近,還未能叫人徹底摸清,登基以來又拔除了許多世家舊臣,萬一就揪住了這一項可如何是好?

  說不擔心是不可能的。

  正相顧無言,有人走進了廳中。

  正是趙國公,一身厚重的國公朝服,臉上嚴肅。

  「父親,」長孫信迎上前:「情形如何?」

  裴夫人站起來:「聖人都問你什麼了?」

  「問了許多,」趙國公皺眉道:「聖人知道我們長孫家藏有能探山川的東西。」

  裴夫人一驚:「聖人知道?」

  長孫信也覺不可思議:「聖人怎會知道?」

  趙國公踱了兩步:「這便是聖人捉摸不透之處,早在當初幽州發出金礦之後,宮中便在這其中查過一番。聖人雖不知我長孫家有的具體是什麼,但一定有東西相助,才會代代有此本事,但他一直未提,直到此番流言四起。」

  這番話一說,足以叫所有人都提心弔膽。

  裴夫人臉色都已有些發白:「那卷《女則》……」

  別人不知道那流言真假,他們長孫家卻很清楚,所謂的皇室密圖沒有,但要說他們長孫家的本事,唯一有關聯的便是那本《女則》。

  看來是有人盯上了那份書卷。

  她小聲道:「聖人查過長孫家,莫非對長孫家……當初也生出過除去的心?」

  長孫信臉色也嚴肅了:「母親莫要自己嚇自己,聖人是新君,登基不久,自然要摸清各家大臣情形,若真有那心,早也下手了,他後來不還賞了我們功勳,只看他如今如何斷定就好。」

  趙國公道:「聖人如今什麼也沒說,只說想看那份圖,或是與其有關之物,他想知道究竟是什麼造就了這流言。」

  裴夫人臉色愈發不好:「只看看?怎會如此簡單?」

  長孫信想了想:「聖人有令,自然不得欺瞞違背,可要圖,除了阿容,誰還能將那書中文字轉化為圖,難道要叫她回來?」

  裴夫人立即道:「不,好不容易將阿容送走,她險些被和親的事剛解決,千萬不要叫她回來。」

  趙國公又踱了一圈步,沉吟道:「我手上尚有書卷裡的幾份謄抄文字在,只待破析了畫成圖,再加上阿容當初描出來的幽州礦脈圖,上呈宮中,或可讓聖人打消疑慮,也或能保住書卷。」

  外面忽有僕人來報:裴大郎君攜大女郎回來了。

  長孫瀾隨即就走了進來,身後跟著一道趕來的裴元嶺。

  「父親,母親,事情如何,可有我能相助的?」長孫瀾溫聲問,一臉擔憂之色。

  裴元嶺也道:「姑父姑母有任何事要幫忙,皆可直言。」

  趙國公點頭,對長孫瀾道:「正好,你也一併來解文描圖。」

  長孫信看了看堂姊,湊近父親身邊低語:「那可不是誰都解得了的,父親,真不要叫阿容回來?」

  趙國公看一眼裴夫人,亦低了聲:「我也不希望阿容回來,聖人既然要圖便給他圖,最好不要讓阿容捲進來。」

  他說著一聲低嘆:「聖人遠比我們想得要不簡單。」

  ……

  趙國公府上的氣氛又更凝重了一分。

  又是一日過去,一清早,府上便鴉雀無聲。

  趙國公告了假,如今終日都只待在書房內忙碌。

  長孫信一身便袍,也已連著幾日沒有出門,手裡拿著幾張謄抄的文字,一臉沉重地從園子裡走出,直到廊上。

  一個護衛小跑過來:「郎君,查遍了全城,那傳言據說是幾個外族人傳出來的。」

  「外族人?」長孫信沒好氣:「哪裡的人,逮到沒有?」

      「沒有,找不到他們了。」

  長孫信擺手,低低道:「連是哪裡的人傳的都不知道!」

  「契丹人。」

  忽來一句回答,長孫信轉頭看去,頓時眼中一亮:「阿容!」

  神容正朝他走來,身上罩著厚厚的披風,一手揭去兜帽。

  長孫信說不上是驚是喜:「你不是已到幽州了,怎麼返回了?」

  神容走到他面前:「長安的事我已聽說了,是孫過折做的,我回來便是為了這個。」

  長孫信訝然:「又是他!」

  神容看一眼他手裡的紙張:「你在做什麼?」

  長孫信正愁此事,便一五一十將前後事情都告訴了她,包括帝王說要看圖的事。

  他低聲道:「聖人對此事態度不明,朝中風向也不明,我們都摸不清聖人是何意,越是這樣,越是心中不安,只怕惹了猜忌,若有人添油加醋,那先前立的功也都白立了。」

  神容點了點頭,臉上神情平淡。

  長孫家曾經最擔心的事莫過於此,擔心帝王發難,家族難全,沒想到如今是在這樣的境地下到來。

  長孫信抬手示意她等等:「我去告訴父親母親你回來了。」

  神容看他走了,轉身走向園內。

  園中一角,兩株蔥蘢松樹已是墨綠,樹幹筆直,旁邊倚著身姿頎長一身漆黑胡服的山宗。

  他抱刀在懷裡,小腿上的馬靴沾著塵土,是帶著她一路馳馬抄近路回來所致。

  神容走過去,剛要說話,他手臂一伸,勾住她腰拉過去,一手捂在她嘴上,頭朝園中一歪,低聲說:「有人。」

  神容眼看過去,園中亭內坐著她堂姊長孫瀾,金釵環佩,鵝黃襦裙,面前石桌上鋪著一張張紙,她手握一支筆,緩緩擱下:「我到底還是比不了阿容,解不出來。」

  「那何不與姑父明說。」裴元嶺自她身後走出,站在她旁邊。

  「我想解出來,」長孫瀾顰眉微蹙:「我也是長孫家子孫,卻幫不上忙。」

  裴元嶺笑了笑,寬撫她:「解不出來也沒什麼,你還是我裴元嶺的夫人。」

  「這不過是你寬慰之言,有時我也希望自己不僅僅是你夫人,也能有獨當一面之能。」長孫瀾頓了頓,輕聲輕語地道:「你我相敬如賓這麼多年,如今長孫家面臨危局,倒也不必遮掩了,誰都知道,當初裴家表親們全都惦念的是阿容,我知道你也是。」

  神容愣了一愣,想起她堂姊曾在她跟前說過大表哥有話也不會與她多說,原來早就藏著個結。

  嘴上卻還被山宗捂著,他勾著她腰的手臂也環緊了,臉抵在她頸邊,低笑一聲,也不知在笑什麼。

  亭內安靜一瞬,裴元嶺嘆了口氣,在妻子身旁坐了下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這天下獨一無二的人誰都會去想,但也會有同樣獨一無二的人去匹配。我自認不是那一等一的人物,天上獨有的日月都摘不得,能在漫天星海裡摘得一顆星辰,便已心滿意足了。」

  長孫瀾不禁朝他看了過去:「我也可算星辰嗎?」

  裴元嶺笑著抓住她手:「自然。」

  「我還以為……」長孫瀾沒說下去,聲音輕了。

  神容拉下山宗的手,輕輕道:「想不到大表哥還如此會哄人。」

  耳邊傳來他的低語:「嗯,只比我差一點。」

  她立即想轉身,被他緊摟著往後一拽,察覺那邊似已有視線看來,忙隨著他快步躲開去。

  直到假山後,兩人才停下。

  山宗臉上的笑抿去:「孫過折盤算得很清楚,求親不成便散佈傳言,這樣隨後擄走了你,礙於帝王猜忌,你也不會讓書卷留在中原,便會落在他手上;若沒擄走你,帝王猜忌或也能幫他將書卷引出來,省得他再下功夫另找。看剛才情形,聖人確實關注起了書卷。」

  這就是孫過折狡猾之處。

  神容一手搭在他胳膊上,手指輕輕撥著他衣袖上緊束的護臂:「好在回來得及時。」

  山宗手臂在她腰上一緊:「我此時明面上已在幽州鎮守,不在長安,書卷的事會暗中配合你。」

  神容回味過來:「你是不是要用柳鶴通對付他?」

  山宗眉峰低壓:「柳鶴通多嘴才叫孫過折留意到你身上,他這算將功折罪。」

  否則他豈會輕饒了他。

  那晚他讓胡十一和薄仲帶柳鶴通離開,正是提前折返了長安。

  如今他隱藏行蹤,看似人已在幽州,是為故意轉移關外視線,孫過折此時一定留心著長安動靜。

  「你想主動對付孫過折?」神容蹙眉:「聖人還沒信任你。」

  山宗嘴角扯了一扯:「我知道,但或許這次是個機會,我早就不想放過他。」

  他早就想出關外了。

  失散的盧龍軍,失落的薊州,都在關外,只不過沒有機會罷了。

  神容眼神輕轉,落在他抿緊的唇上:「我明白了。」

  「阿容?」長孫信親自過來找她了。

  山宗鬆開她,笑一聲:「我就不去見岳父岳母了,裝不在得裝像一些,等我收拾了孫過折再來告罪。」

  長孫信很快找了過來。

  神容自園中走出,對他道:「走吧。」

  長孫信走在前,直到廳中,趙國公和裴夫人已經都在,看到她無不詫異。

  「你怎麼回來的?山宗呢,他讓你一個人回來的?」裴夫人接連問:「這事真是孫過折做的?」

      神容說:「母親不必著急,這都可以慢慢說,我只想知道聖人除了說要看圖,還與父親說了什麼?」

  趙國公沉默一瞬道:「其實聖人除去問圖一事,還問了我一個古怪問題,他問以我對山的了解,當初可曾為先帝謀划過什麼,正因如此,此事才顯得嚴重。」

  裴夫人錯愕,先前他沒說,竟不知還有此一問,牽扯上先帝,那就明明白白是被猜忌了。

  神容也不禁微微變了臉色,輕輕抿了抿唇,一手摸到懷間錦袋:「既然如此,書卷在我手裡,由我入宮面聖。」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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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宮中,殿宇內安安靜靜。

  一清早,垂帳懸起,帳後案台上燃著裊裊龍涎香,清瘦的少年帝王身襲明黃圓領袍,端正坐於案後,手裡剛剛放下一份專查那流言蜚語傳播的奏章。

  河洛侯君子端方地站在一旁:「陛下當日對趙國公有那樣一問,是覺得長孫家不可信了?」

  少年聲音道:「趙國公並未遮掩,據實以告,朕也查明先帝晚年疑心深重時,疏遠的各大世家裡,就有長孫家和裴家在列,他應談不上為先帝謀劃。」

  「那便是長孫家可信?」

  「等朕見到那所謂的『密圖』才能知道。」

  只要是出自宮中的東西,宮中或多或少都會有些痕跡流傳下來,有了方向便很好追查,長孫家確實有什麼東西在手中,只是似乎與傳言有所不同。

  河洛侯道:「當初若臣順利派人經手了礦山,大約就能知曉長孫家的秘訣所在了。」

  那正是他當初主動提出可為長孫家開礦相助的原因。

  帝王抬起年輕的臉:「如此不是更說明長孫家有獨到之處,越是有家傳之能,才越會不希望外行人介入。」

  河洛侯笑了笑:「陛下所言極是,料想趙國公今日該入宮來面聖了。」

  話音剛落,小步進來一個內侍,在帝王跟前低聲稟報了兩句。

  少年帝王朝殿門看過去:「來的不是趙國公。」

  河洛侯略為詫異地看他一眼,隨即搭手,躬身告退。

  帝王點點頭:「宣。」

  內侍即刻退出了殿門,高聲唱:「宣趙國公府女郎覲見。」

  一道纖挑身形自殿外走入。

  神容髮髻高挽,點描眉目,身著莊重襦裙,收束高腰,雙臂間挽著柔紗披帛,釵環腰佩隨腳步清悅輕響,至殿正中,斂衣下拜:「長孫神容拜見陛下。」

  未曾抬頭,隔了幽深的大殿,帝案也數丈遙遠,看不見少年新君的神情。

  過了片刻,才聽到帝王年輕的聲音:「你便是那位不久前被契丹請求和親的趙國公之女,山宗的夫人?」

  神容沉靜地垂著頭:「是。」

  「為何是你來拜見?」

  「因為只有我能來向陛下獻圖。」

  殿內稍稍寂靜了一瞬,仿佛是在思索這話中意味,而後帝王才又開口:「圖在何處?」

  神容手從袖中抽出,捧著一只捲起的厚厚黃絹:「便是此物。」

  內侍上前,雙手接過,直呈送至案前。

  神容此時才稍稍抬眼看去,那明黃清瘦身影的手抬著,徐徐展開了黃絹。

  沒多久,那手就停住了。

  「這是什麼,《女則》?」帝王雖年少,但一直刻意壓著聲,沉穩非常,只此時,聲音裡的疑惑才顯露了與年紀相符的一絲青澀。

  神容早料到他會有這樣的反應,畢竟書卷裡面都是如同天書般晦澀深奧的文字。

  「這就是陛下想看的『密圖』。」

  帝王的手按在厚厚的書卷上:「這裡面並沒有圖。」

  神容自袖中又取出一份疊著的黃麻紙:「那便請陛下過目此圖。」

  內侍又接了呈上去。

  帝王抬手展開:「礦脈圖?」

  裡面是詳細描繪幽州金礦的礦脈圖。

  神容平靜說:「此圖就出自於這書卷,長孫家正是靠著這卷《女則》才找到了幽州金礦,請陛下翻閱至最後。」

  大約是出於驚訝,少年帝王依言往後翻閱,厚厚的書卷拖開,直至最後,上面有印璽撰名,乃長孫皇后親筆所著。

  「此卷傳至今日,晦澀如同密語,不僅要能解開,還要能對應上現實山川,才算通曉,如此便能轉文為圖。」神容垂眼:「這就是外界所傳,長孫家擁有的那份皇室『密圖』。」

  殿內又歸於沉寂,只有黃絹捲起時細微的聲響。

  在這陣聲響裡,帝王的心思似也卷過了一遍:「這麼說來,這就是長孫家的本事所在。」

  「長孫家的本事世代相傳,陛下若願聽,我可以從頭說起。」神容道。

  自當年天縱英才、以才能為中原手畫山川定敵虛實的長孫晟,到其女長孫皇后於太宗後宮裡留下的這部書卷,再到如今。

  言語說來,不過彈指間事。

  但這是一個家族的積載。

  帝王在案後聽完,安安靜靜,許久才道:「你說只有你能來獻圖,所以只有你懂這書卷,這張礦脈圖也是你所繪?」

  「是。」

  「幽州金礦也是你發現的?」

  「是。」神容淡淡說:「這卷《女則》由我所繼承,如今呈送宮中,交託陛下。」

  帝王的眼神看了過來,似有些驚奇:「你要將此書上交宮中?」

  神容頭垂低,只露出堆雲般的髮髻:「如今情形,我情願將此書交給陛下,但求陛下能相信長孫家。」

      沒有回音,過了片刻,傳出窸窣衣袂聲,帝王年少的身姿自案後站了起來:「朕知道了,你是擔心朕會像對待其他先帝舊臣一樣對待長孫家。」

  神容不語,耳中聽著他緩慢輕淺的腳步。

  他年少的聲音帶著轉變期的澀和沉,並不清朗:「其實朕只是為了先父一點私事,才有那一問罷了。」

  神容垂著的眼輕轉,心思也在輕轉。

  來此之前,她父親告訴過她,這位新君當時奇怪的問題不止那一個,還有一句:真正的山洪是何模樣?

  趙國公據實相告,而後才想起來,這位少年帝王的過往。

  登基前他只是一個快要落敗的光王府世子,雖然是宗室出身,卻並不被先帝親近。

  光王妃因生他難產而亡,其父光王也年紀輕輕就因意外而落傷病故,留下他年少孱弱,連光王爵都未能繼承,好幾年間都只有一個世子頭銜,客居遙遠邊疆,根本無人問津。

  正因如此,後來他能成為皇儲,得登大寶,才讓二都世家大感意外,只因早已不曾有人注意過這樣一個落魄世子。

  而當年導致光王身故的那場意外,就是山洪。

  所以如今少年帝王直問真正的山洪是何模樣,長孫家可曾為先帝謀划過什麼。趙國公便意識到,這位新君的生父恐怕不是意外身亡,有可能是人為,甚至涉及先帝。

  他是懷疑長孫家參與過此事,因為長孫家有此能力,或許曾幫先帝謀划過除去其父。

  如今他親口所言是為了此事,便是印證了。

  而先帝,確實在晚年疑心重時大力收攏皇權,致力於削藩和扼制邊疆。

  少年帝王的聲音放輕了:「朝中的確有諸多老臣被朕處置了,但倘若他們行的端坐的正,又豈會被揪出罪名,一一摘除?長孫家既然不在此列,又何須擔憂?」

  神容不動聲色,心裡卻已驚訝非常。

  她忽然明白了,那些被拔除的老臣,皆為先帝謀划過此事。

  年輕的帝王一早就在清除先帝勢力,並非只是因為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需要,竟然也是在報父仇。

  她做足了最壞的打算,卻沒想到是為了這個。

  帝王又問:「如此,你還願意將書卷上交宮中?」

  神容定了定神:「我上交書卷,確實是出於自保,卻也不只是交於陛下,更是交於國中。長孫家能發礦的本事代代相傳,如今卻被有心人利用,關外稱此為『山河社稷圖』,但這山河社稷若是淪落在外敵之手,也就山河不存,社稷難復了,不如呈交歸國。」

  少年帝王的腳步停了:「你說與關外有關?」

  「是,請陛下明察。」

  並非呈交於帝王,而是呈交歸國。

  料想當初長孫皇后留下它,應也是為了江山社稷。

  長孫家自然不舍,但神容心意已決,沒有比宮中更安全的地方了。

  「朕明白你上交書卷的緣由了。」帝王忽然道。

  是要他身為帝王徹底介入此事,到時候反而會來護住書卷,甚至清查外敵。

  神容一臉坦然:「從此書卷屬國,不再為長孫家獨有。」

  眼前忽然出現一雙繡金黑面的罩靴。她悄然抬眼,繼而微怔。

  少年帝王竟已身在眼前,居然還蹲了下來,正在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如此重要的東西,你願交歸國中,長孫家既也無罪,那之前的請求大可不必,朕允你換一個請求。」

  神容不禁意外,過往一直擔心這位新君是會妄加罪名之人,去幽州尋礦,為長孫家立功,皆是為了家族求穩。

  如今方知一切事出有因,剝開那層神秘,再看他也不過只是個年紀不大的少年,與山昭看來也差不多,為人甚至算得上柔和好說話。

  她微微抿唇,開口:「那就求陛下信任山宗。」

  帝王眼在她身上轉了轉:「何意?」

  「這一切皆起自於關外陰謀,求陛下相信山宗,信他的盧龍軍,給他機會領軍出關。」

  帝王年少白淨的臉安安靜靜,沒有作聲。

  神容微微吸口氣,咬了咬唇,破釜沉舟一般,抬高聲道:「只要陛下信任,我也可為陛下做長孫晟。」

  帝王看著她,甚至動了一下身姿,愈發仔細地打量她。

  神容察覺到他視線,幾不可察地蹙了下眉:「我雖為女子,但敢如此放話,絕不敢欺君。」

  眼角瞥見面前的少年帝王竟難得一見地笑了一下:「朕沒有看不起你是女子,這世上厲害的女子,朕已見識過很多了。」

  ……

  神容離開那座大殿時,下了台階回頭又看一眼,心中訝然一閃而過。

  新君心思莫測,但她這一步似乎沒走錯,至少他與先帝不同。

  殿內,年少的帝王坐回案後,翻開一道奏摺。

  這份奏摺早已呈來,其上署名山宗。

  帝王仔細看完,按了下來,朝外下令。

  約莫一個時辰左右,宮人親領,經過層層宮門,大殿內被帶入了奏摺里提到的人——形容枯槁、嚴實被綁的柳鶴通。

  「陛下,罪臣當初並非有意替先帝謀劃加害光王的啊,罪臣若知道先帝當時針對的是個藩王,絕不敢隨意參與啊!」一入殿他就開始畏懼地跪爬著道。

  外人都道新君剷除先帝老臣,只有他們這些被剷除的當事者,才知道是怎麼回事,皆是咎由自取罷了。

      帝王面前的垂帳已經放下,遮住了他的身形:「朕今日傳你,不是為了你已定的罪。」

  柳鶴通頓時不敢多言。

  「將你在關外所知情形一一報上。」

  「是,是……」柳鶴通乖順地伏地,一直就希望能有機會再面聖,如今是難得的機會,竟然是山宗給的,只求能將功贖罪,一分一毫也好。

  ……

  足足又過了兩個時辰,柳鶴通被帶走。

  少年帝王仍安然坐在殿內,內侍們穿梭,送來一份一份文書典冊,絹書密旨。

  他的手裡壓著一份談判書。

  是當初契丹送到先帝手上的談判書,甚至還附帶了一塊盧龍殘旗。

  今時今日,他才看到這一份談判書,正是孫過折所寫,提及願與中原「對等相換」。

  但先帝當時根本沒有救援盧龍軍的打算,所以不了了之。

  如今,大概可以知道他想要換的是什麼了。

  「原來如此。」年少的帝王合上面前的談判書,雙眼透過案前垂帳,仿佛看到了當年不得不立他為儲君的先帝那蒼老頹唐的模樣。

  那時候的先帝大力收攏皇權,為求撤藩不擇手段,為遏制邊疆不惜手染鮮血,為了大權安穩更不惜損兵折將。

  最後幾年裡,先帝始終疑心疑鬼,誰也不相信,看什麼都有陰謀。

  直至於後來子嗣凋盡,眾叛親離。

  而他一個落魄世子,居於遙遠北疆,在立儲風波裡被安北都護府的兵馬推出來,協同洛陽河洛侯的勢力,被扶持成為了儲君。

  當時邊疆也的確出過有都護府勾結外賊的叛亂,他一直以為那就是先帝疑心的陰謀了。

  如今方知,還有更大的陰謀在等著,不僅僅是一方勾結外賊的叛亂,居然是要聯結四方各部外族勢力大舉而來,顛覆中原的圖謀。

  原來如此,原來先帝竟然沒有感覺錯。

  多少人的鮮血,才換來這個陰謀的現世。

  少年帝王坐了片刻,默然起了身。

  ……

  天黑時,山宗在長安官驛裡。

  廊下燈暗,他就站在暗處,聽著胡十一腳步走至,低聲道:「頭兒,柳鶴通白日裡被帶進宮去了,我去看了,金……不是,夫人在他前面也入過宮。」

  「嗯。」山宗只點了個頭。

  胡十一報完就走了。

  他站在廊下想著神容,早料到她一定會親自面聖,不知她此刻定心沒有。

  院外忽然有動靜傳來,山宗朝那裡掃了一眼,察覺出一絲不對,聽著那陣動靜,舉步往客房走。

  快到門口,兩個內侍一左一右立在門前,尖著嗓音問:「可是幽州團練使?」

  山宗說:「是。」

  兩名內侍讓開,抬手示意他過去。

  山宗走過去,推開他們身後的門,門立即就被內侍在外合上。

  他看見屋內坐著的人,一掀衣,單膝著地。

  新君換了便服,就坐在桌旁,看起來如同一個尋常人家的清俊少年郎。

  「朕既然親臨,想必你也知道所為何事了。」

  「為臣奏摺呈報之事。」

  年少的帝王點頭:「如你所願,朕此番終於徹查了先帝。」

  山宗一言不發,燈火下黑衣靜肅,身凜如松。

  帝王起身,走到他跟前:「你呈奏之事被准了。」

  山宗靜默聽命。

  「朕許你行使節度使之職,統調九州兵馬,必要時亦可調度山家軍,掃清關外聯軍,奪回薊州。」帝王的聲音頓了一頓:「待薊州光復,盧龍軍復番,你就是幽州節度使。」

  山宗抬起頭,眼底如黑雲翻攪,沉沉歸於平靜:「臣領旨。」

  「即刻返回幽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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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幽州正值一年中最冷的時節,軍所外寒風凜冽,攜沙呼嘯,卷肆不停。

  演武場裡的兵卒們正在操練,場外,一個報信的兵剛走。

  張威聽完了報信,手裡拿著兩件軍甲,分別拋給場邊站著的駱沖和龐錄:「頭兒馬上就要到了,帶了信給咱,叫咱都準備著。」

  除去半道折返長安的胡十一和薄仲那幾人,其他鐵騎長早已提前回到了幽州,今日忽然接到了山宗馬上就要回來的消息。

      駱沖伸手接住,在身上比劃一下,拽兩下身上緊緊的甲冑,一臉怪笑:「傳信來給老子們幹什麼,有你們這些百夫長不就行了,老子有什麼好準備的。」

  龐錄摸了摸那軍甲,忽然抬起滄桑的眼:「這是作戰軍甲,或許準備的事跟咱們有關。」

  駱沖臉上的笑一點點沒了,連眼上聳動的白疤都定了下來。

  軍所大門外忽然馬蹄聲急切,張威轉頭看去,緊接著就驚喜地喊起來:「頭兒!」

  山宗提刀策馬,自大門外直奔而來,一勒馬,身上黑衣肅肅,肩頭還擔著不知從何處趕路帶回的一層雪屑。

  後方幾匹快馬緊跟而至,是薄仲為首的幾個鐵騎長。

  一行人剛下馬,軍所外又有車馬聲由遠及近傳來。

  趙進鐮身著官袍,趕來了軍所,一入大門,看到山宗情形,撫了下短鬚道:「看來我來得正巧,剛好你回來,我已接到聖人命令,九州內都多少年沒有過這樣的大動靜了,媯州、易州的鎮將已趕來幽州,定州、恆州、莫州的幾位鎮將也已在路上了。」

      山宗點頭:「來得越快越好,我就在這裡等他們。」

  趙進鐮追著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趁他們說話,張威也忍不住悄悄過去問薄仲:「咱們這是又要準備開戰了?」

  薄仲低聲道:「不一樣,頭兒這是要打回去了。」

  張威看了看山宗,很是驚奇。

  龐錄和駱沖都已往這裡走近了幾步。

  「這麼說,老子們能出關了?」駱沖陰笑著齜了牙。

  山宗與趙進鐮說完了話,朝他看了一眼,不輕不重地笑一聲:「當然。」

  屯軍所內開始騰空佈置,大門被兵卒往兩邊拉到底,大開迎兵。

  趙進鐮走後不久,從清早到傍晚,陸續都有別州兵馬到來。

  幽州城門在遠處遙遙相望,靜默安然地矗立。

  只軍所外塵煙滾滾,各州旗幟招展,迎風披月,兵馬長隊如遊龍。

  山宗拎著刀,點了一撥兵馬,自演武場裡走出。

  演武場外高牆所圍的空曠院落里,寒風盤旋中站著幾個將領,皆帶刀攜劍,身著胡裝武服,只因地方不同而式樣略有不同,正在低聲討論著眼下情形,轉眼看到他,紛紛向他抱拳:「山使。」

  山宗掃視一圈,是剛趕到的幾州鎮將。

  帝王詔令以八百里加急送至各州,在他趕路返回時,他們就已能點兵妥當,如今離得近的幾州差不多已都到了。

  大家都很恭敬客氣,倒不僅僅是因為帝王旨意,實際上處在邊關多載,天高皇帝遠,反而更多還是因為懾於山宗這個上州團練使的手段威名。

  當初李肖崮身死後,轄下九州崩裂散亂,幾乎所有鎮將都是新換過的,多的是壓不住下方的。後來是因為有山宗狠戾鎮壓,聲播九州,先穩住了幽州,才總算叫轄下各州陸續安定。

  如今帝王允許他行使節度使之權,凌駕眾人之上,無人敢有異議。

  這幽州一帶的九州,敢跟他唱反調的大約也就一個檀州鎮將周均,還屢屢占不得好處。

  果然,隨即就有一個兵近前來報:「頭兒,附近幾州鎮將皆已到了,除了檀州周鎮將。」

  山宗似乎也不意外:「請先到的都來堂中。」

  那兵去傳話請人時,軍所外恰有齊整的兵馬行進聲傳來。

  山宗停步。

  檀州軍此時才終於來了。

  周均騎著馬領先入了軍所大門,按著腰上的寬刀下馬後,沉著張白臉走過來,細長的眼早已看著這頭:「想不到有生之年還能再重啟那一戰。」

  山宗說:「這回你可以正大光明說了。」

  周均想起了過往那道密旨,多年來不能提及的那場戰事,臉色不好,涼颼颼地道:「不知你用了什麼法子叫聖人讓你行使節度使之權,這回最好不要叫人失望,否則我倒情願抗旨不來這趟。」

  山宗似笑非笑:「你若是不服,還不如像以往那樣想想自己能否拿到頭功。」說完直接轉頭往軍所正堂走。

  胡十一當日打著馬趕回軍所里時,軍所外還陸續有離得遠的幾州兵馬隊伍趕來。

  他鬆了馬,急匆匆往裡走,看到各州鎮將從正堂裡出來,似乎是剛議完一番事,停下來等了等,等到了最後出來的山宗。

  不等他上前,山宗已經大步朝他走了過來:「告訴她了?」

  胡十一點頭:「我特地等在趙國公府門口等到人的,頭兒你走這麼急做什麼,那可是自己的夫人,何不道個別呢?」

  自然是在說神容。

  山宗明面上已經回到幽州,早已不在長安,就連帝王下令都是親自去的官驛,而非召他入宮。

  接到聖旨時,帝王便直接下令他即刻返回,他幾乎沒有絲毫停頓就啟了程,根本不可能去找神容,又談何道別。

  他手指摸著刀柄:「她如何說?」

  「沒說啥。」胡十一道:「我去時趙國公府裡正忙著呢,好似宮中有人去送了賞賜,長安城裡頭眼下已沒那些亂七八糟的流言了。」

  那一定是新君有意的安排。山宗也不知神容到底如何說服了年少的新君,她於明處入宮面聖,自己於暗處上奏真相,本沒想到會如此順利,但新君這次居然徹查了先帝,坐實了孫過折的企圖,事情便容易了許多。

  「她真沒說什麼?」

  胡十一仔細想了想,還是搖頭:「沒有。」

  他當時等在趙國公府外頭好幾個時辰才見到金嬌嬌出了府門,上前一本正經地說了山宗已經奉旨回幽州調兵備戰的事,還特地強調:「聖人有令,頭兒也是沒辦法,你可有話要帶給他?」

  神容攏了一下身上披風,只看了他一眼:「知道了。」

  就這麼一句,臉色也很淡。

  胡十一都要懷疑她是不是生氣了。

  山宗無奈地扯了下嘴角。

  神容就是這樣,無論心裡有多少心思,面上都很少顯露,她要是真有氣,也只能他回頭再去哄。

  他轉頭看一眼這軍所裡四下烏壓壓駐滿的兵馬,心想她此刻在長安能安穩無憂也好。

  ……

  一場大風自關外吹來,更加狂烈。

  軍所裡的兩隊斥候悄然往關外探路而去。

  斜陽將盡,關城上,一群人察看著關外情形。

  張威走到城頭邊上,向身前的人稟報:「頭兒,九州兵馬已全都到齊了,易州與關外通道也已切斷,關外那些衛城裡近來好似有過增兵。」

      山宗借著暮色,遙遙自薊州方向收回目光,轉身往城下走:「繼續盯著關外動向,通知各州鎮將,隨時準備出關。」

  下了關城,趕回軍所的路上,天色差不多已快黑下。

  山宗一馬當先,半道看見一行隊伍遠遠自官道上迎面而來,風塵僕僕。

  他勒馬停住,看著隊伍前面的人:「你此時怎會來幽州?」

  隊伍前面是騎著馬的長孫信,身上一件厚實披風罩著,裡面的官袍齊齊整整。

  他看了看山宗,正一正衣袍道:「我來自然是為了礦,途徑你軍所,看裡面兵馬忙碌,便不打擾了。」

  山宗看著他自眼前經過,目光掃過他隊伍,沒看見那輛熟悉的馬車。

  疾馳至軍所,天就完全黑下了。

  軍所裡到處都是兵馬,院中燃著篝火。

  山宗一跨下馬,走到正堂裡,堂中沙盤上推演的布戰情形密密麻麻一片複雜。

  他解了刀,拆下護臂護腰,順手接了門口一個兵遞來的濕布巾擦了手和臉,在椅子上坐下,盯著沙盤,屈起一條腿。

  「頭兒,」一個兵進了門,抱拳稟報:「有客正在營房等你。」

  山宗仍盯著沙盤:「何人?」

  「說是朝中派來助你的軍師。」

  山宗掀了下眼,眉峰低壓:「什麼軍師?」

  「她讓告訴你,是能斷定山川河澤,如長孫晟一般可定敵虛實的軍師。」

  山宗頭抬了起來,腿一收,霍然一笑,起身就往外走。

  腳步越來越快,越過外面的篝火,他幾乎是跑回了營房,一把推開門,門內站著正在桌前一手挑燈的纖挑身影,轉頭朝他看了過來。

  神容襦裙曳地,眉眼灼灼,如自畫中走出。

  下一瞬,她迎面走來,一伸手臂,勾住了他脖子,昂起頭將唇貼了上來。

  山宗迎著她的唇親回去,一手關上門,回身就抱住了她,低頭碾著她的唇,直親到她臉側耳邊,低笑一聲:「軍師?」

  「嗯。」神容急促喘息,下頜輕輕蹭著他頸窩:「我可在聖人跟前放了話了,可以做長孫晟,不要忘了當初是誰在關外給你指了路,難道你不需要本軍師的相助?」

  山宗一把將她抱起來,聲沉在喉中:「要,當然要。」

  神容被他抱去那張窄小的床上,旁邊一盆炭火燒得正熱。

  床太小,彼此緊疊著,她的衣裙被掀了上去,炭火帶來的熱還不及他身上的。

  那身黑烈胡衣在眼前迅速剝除,他貼上來的胸膛滾燙。

  她攀著他,人比任何時候都熱情。

  「難怪沒話帶給我。」山宗撞上去:「你早準備了來。」

  神容在窄小的床上被他箍得死緊,迎接著他,眼裡迷離,看見燭火裡映出的身影,手不禁搭到他緊窄的腰上,斷斷續續說:「當然要來,我怕你在關外迷路啊……」

  山宗一手打散她高挽的髮髻,手臂穿過她青絲收緊,穩穩扣著她往身上送,笑著去親她的唇:「有你在,我豈會迷路。」

  神容髮間一支珠釵搖搖欲墜,應和著燈火中人影的搖晃,隨著他的力道輕輕的一響一響,無端曖昧。

  終於落下時,她被他的手臂箍著身一翻,已伏在他身上。

  神容低頭,燈火裡鼻尖沁出細密的汗,手指搭住他那條布滿刺青的右臂,指尖點在昂揚翹首的蛟龍之首上,一點一點描畫:「何時出關?」

  「隨時,你來得正好。」山宗一下按下她腰,好叫她專心點。

  外面隱約可聞兵馬聲,許多人回營的腳步聲在外響起。

  山宗箍著她坐起,拂滅了燈。

  「夫人真要隨我去?」他的聲沉的能撞進心底。

  神容在黑暗裡摟住他:「嗯。」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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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一清早,廣源騎著馬趕來軍所。

  到時卻根本沒能進門,只看見大隊兵馬齊整而出,從大門直往外而去,拖拽了老長的隊伍,就快蔓延到了遠處天邊。

  他從馬背上下來,伸著頭墊著腳朝裡張望,剛好看到胡十一帶著隊伍出來,忙直揮手。

  胡十一走過來,身上甲冑整整齊齊:「你跑來幹啥?」

  「自然是來看望郎君,你們這就要出發了?」廣源問。

  「可不是,今早剛得到的軍令,說動就動了。」胡十一往後指:「頭兒馬上就來……」

  話頓住,他驚訝地盯著大門裡。

  大門內,兩匹馬一同出來,當先黑亮的戰馬上坐著山宗,旁邊的馬稍稍落後一步,馬上坐著身著疊領胡衣,披著厚厚大氅的女人,臉掩在兜帽下,細看才看分明。

  廣源早已按捺不住詫異道:「郎君這是做什麼,要帶夫人……」

  山宗笑了笑:「大驚小怪的幹什麼,這是我的軍師。」

  神容跟他並騎而行,只輕描淡寫看了他們一眼。

  廣源只得眼睜睜看著他們兩匹馬自眼前過去。

  張威過來,拽一下胡十一,後者才回神,趕緊跟上去。

  諸位下州鎮將都率領著各自的兵馬跟在行進隊伍裡。

  周均帶著人馬出來時,看到了山宗身旁的人,已往前方而去,完全沒想到他這是要幹什麼,接連看了好幾眼。

  望薊山附近,往關口方向,一支烏泱泱的兵馬已經提前在等著,兵馬當中高舉著一面山字大旗。

      為首領軍的人騎著馬,胡衣外面罩著銀甲,卻是個女子。

  那是山英。

  她遙遙看見行軍動靜,立即打馬迎去,正看到那浩蕩齊整兵馬前方的兩人。

  「大堂哥,我帶山家軍來候命。」她先驚訝地看了一眼神容,才對山宗抱拳道。

  山宗扯韁停住,看了眼她後方的山家軍:「嗯。」

  「還有一支山昭率領的輕騎會隨後趕來。」山英又道。

  山宗點頭:「讓他先與你會合,等我調動,孫過折狡猾多變,我的計劃也隨時可能更變。」

  山英抱拳稱是,乖乖垂頭,聽著他的安排。

  另一頭,遠處幽州城方向,一行人正往這裡趕來。

  長孫信本要往望薊山裡去看礦,一早得知軍所兵馬已出動了,便知道神容肯定也跟著去了,忙就趕了過來。

  來幽州時他就知道神容有此打算,她可沒告訴父母,只告訴了他。

  雖說知道她有本事,也有山宗在,但做哥哥的哪能不擔心,總得來叮囑幾句。

  哪知等他這一行人抵達望薊山附近,只看到大軍浩蕩遠去的塵煙,都已經拖到關口附近了,就是追也來不及了。

  他坐在馬上嘆口氣,隨即就看見前方還有另一支兵馬,就停在道旁,那赫然是山家軍,再看見領頭的是誰,他止不住來來回回看了好幾眼,拍馬就趕上前去。

  山英剛察覺有人馬接近,回頭就看到馬背上那一襲披風加身的端貴公子,驚喜得眼中一亮:「星離,你竟也來幽州了?」

  長孫信打量她:「你這是要參戰?」

  「是啊,」山英道:「聖人允許大堂哥調用山家軍,能追隨大堂哥作戰可是難得的機會,我可是搶著機會來的。」

  長孫信皺眉:「那是要去戰場上廝殺,你搶這機會做什麼?」

  山英莫名其妙:「打仗自然是要上戰場廝殺了,我又不怕。」

  長孫信被她說得無言,皺著眉,攏著嘴悶悶一聲低咳。

  「你這又是怎麼了?」山英已經對他這點小舉動摸得很透了,忽而恍然道:「不必擔心神容,有我大堂哥在呢,她肯定會被護得嚴嚴實實的,你便放心好了。」

  說完就要打馬走了。

  「等等,」長孫信叫住她:「那你呢?」

  「我?」山英停一下,明白了他意思,笑起來:「我沒事啊,用不著擔心。」

  長孫信臉都有些發白:「你怎能說得如此輕巧?」

  山英不以為意:「本就是啊。」

  長孫信被她噎得說不上來話,此一去,萬一有什麼事可如何是好,她怎能如此不在意!

  眼看著她打馬轉了頭,那臉上毫不當回事一般,就要自他跟前走遠,而後就會隨那大軍出關,趕往敵前……

  他想不下去了,忍不住又打馬追了一步,橫著馬擋下了她。

  「怎麼了,還有何事?」山英古怪地看著他。

  長孫信眼神不自在,往兩邊看了看,眼前只她一人,心一橫道:「還有私事!我已向你表露了心意,你一定要好好回來!」

  山英愣住:「啊?」

  長孫信沒好氣,壓著聲道:「我上次的話還沒說完,你不是想知道嗎?就是這個!」

  山英著實愣了好一會兒,才總算回味過來,被他這話一提醒,倒好似有點回想起來了。

  那晚山家熱鬧,她喝醉了,被他送回的時候,半路無人時的廊角裡,他問她:「你覺得我為人如何,便沒有其他想法?」

  後來帶著醉意又說了句:「我對你可不一樣了,我就沒對哪個女子這樣過。」

  山英想完,徹底明白了,眨了眨眼:「原來你是看上我了?」

  長孫信眼神越發不自然,一不做二不休:「不錯!你此去戰場,一定要好好回來!」

  山英回味過來:「我沒說我馬上就要去戰場啊。」

  長孫信忽然愣住了:「什麼?」

  山英誠實道:「我大堂哥叫山家軍在後方壓陣,隨時聽他調令,眼下還沒到我上戰場的時候呢,所以我才說我沒事啊。」

  說著她又仔仔細細盯著他,一張英氣的臉湊近了些:「你方才說的話都是真的?」

  長孫信被她看著,才知自己剛才有多心急,頓時手攏著嘴連連乾咳了好幾聲,臉都漲紅了。

  ……

  關口之外,大軍推出邊境。

  依憑後方關城處崇山峻嶺的圍護,全軍在出境不遠的平地上紮營,作為調度的後方。

  大風漫捲,沙塵呼嘯,陰沉穹窿下,一座一座營帳如憑空般鑽出了大地。

  遠處,敵方衛城方向,兩隊斥候陸續返回。

  中軍大帳裡,坐著九州鎮將,如同來到幽州的這些時日一樣,剛剛討論過一翻布戰,圍看著面前的沙盤。

  「薊州城外有契丹所造的圍擋,要想拿回故城,首要得能進入故城。」山宗站在沙盤前,掃一圈眾人:「先到這裡吧。」

  周均看著沙盤,又看一眼他。

  沙盤上面如此密密麻麻的排布,山宗不像沒去過,反倒比在座的其他人都了解,甚至比自己這個在關外作戰過的都了解,仿佛他曾到過薊州附近,當初那一戰不曾缺席過一樣。

  山宗抬眼看過來:「怎麼,我剛才的布戰沒說清?」

  「沒事。」周均細長的眼移開,起身,先往外走了。

      其他各州鎮將亦紛紛起身:「隨時聽候山使軍令。」

  臨走時,還有人多看了一眼帳中後方側坐的身影。

  還從未見過行軍帶著自己夫人的,但這是山宗,似乎也就不奇怪了,誰都知道他行事張狂,豈會在意外人眼光。

  鎮將們退去後,胡十一帶著斥候的消息進來了。

  「頭兒,斥候探得消息,關外早有增兵,奚和契丹聯軍為主力,都集結在故城方向。」

  山宗冷笑一聲:「他一直在增兵,聯結外族,可見他早就準備再動手了。」

  大約是出於對他帶走盧龍軍的報復,連奪取「山河社稷圖」的行動都急了起來,但現在中原的兵馬搶先來了。

  神容從後方起身走了過來,揭去戴著的兜帽:「奚和契丹聯軍為主力?難道還有其他外族?」

  山宗說:「上次他能聯結到十萬大軍,就已有其他外族勢力加入了,若是讓他拿到了東西,恐怕還會有更多,目的就是周邊四夷聯合來犯。」

  胡十一嘖一聲:「頭兒你說中了!斥候打探到他們還跟突厥勾結過,哪知前幾年北疆一戰後,突厥大敗,到現在也沒勁兒爬起來,這才沒叫他們得逞。」

  神容蹙了蹙眉:「邊疆就沒安穩的時候了,他連這麼大的企圖都敢想。」

  山宗沉定定地看她一眼,手指點在那交錯複雜的沙盤上:「烽煙沒有盡時,這裡有奚和契丹,更北面有突厥,西面還有吐蕃,有人就有野心。別說現在,或許百年後、千年後也沒停歇的時候,到了底遭殃的也不過是凡夫走卒。不過也沒什麼,對我們而言,既已披了軍甲,只要眼下平定就足夠了。」

  神容沒做聲,看著他的手指點著的地方,薊州。

  胡十一聽了也難得沉默了,許久才嘀咕著罵了一聲,報完了事,還站著,看見神容在,就和山宗挨著站著,忽然反應過來,乾笑一聲,轉頭出去了。

  帳裡一下安靜了,只剩下外面呼嘯而過的風聲。

  帳內沒有燒炭火,神容身上的大氅一直沒有脫下。

  山宗手一伸,抓著她的手搓了一下,發現冷了,順手塞入懷裡,懶洋洋地笑了笑:「這麼冷,我的軍師被嚇著了?」

  神容手順著他溫熱的胸膛往裡伸,直至摟住他的腰,抬起頭看著他:「我在想如何順利敲開薊州故城的大門。」

  山宗盯著她,知道她在想如何幫他,聲音不覺低了:「想的如何?」

  神容挑眉:「若有『山河社稷圖』現世,孫過折應該會自己開門。」

  山宗黑沉沉的眼動了一動,似已明白她意思。

  神容摟緊他:「要平定眼下,我自然會與你一起。」

  山宗沖她勾起唇角,用力將她按入胸口,強勁的心跳貼在她耳側:「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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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9 00:34:0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四章

  數百里之遙,往薊州故城方向,如今重兵橫陳。

  一道漫長的高牆矗立圍擋著,連著好幾座大大小小的城頭,作為防禦,裡面屯滿聯軍,將薊州城徹底遮掩在了後方。

  最大的那座城頭之中,此時不斷有披頭散髮的兵馬進出。

  忽而一匹快馬遠遠衝了過來,身後是邊境幽州關城方向,馬上的契丹兵一路高聲用契丹語呼喊著「有急報」入了城內……

  離那裡還很遙遠的連綿群山裡,一支大軍早已抵達,正靜默以待。

  遙遙望去,只能依稀看見天邊一截圍擋,如同一道虛幻難辨的橫線,在昏沉風沙裡時隱時現。

  那就是阻擋他們進入薊州的關鍵。

  「頭兒,他們應該把咱們這邊放出的消息急報回去了。」說話的是胡十一,他正伸長脖子留心著遠在前方的斥候動靜:「可那孫子能上鉤嗎?」

  山宗站在高坡上,身上穿上了一襲玄甲,目光遙遙望著前方:「那圍擋的城頭裡此時都是他遊說而來的別族聯軍,他手上沒有圖,或許是拿了別的好處換來了這次聯盟,僅憑這些,難以長久維持鐵盟,就會像上次入侵幽州一樣,遇亂則散。如今他只要聽到與山河社稷圖有關的消息,就必定會動心。」

  孫過折自然已經知道中原大軍抵達了,說不定還已經謀劃布置了許多。

  彼此交過手,山宗了解他,他對山宗也不陌生。

  但山宗現在卻故意散播消息,長安城內帝王生疑,「寶圖」已被他攜帶至幽州,如今為報當年盧龍軍之仇,他準備將山河社稷圖當眾高懸,公諸於世,以招降聯軍中的別族各部,瓦解關外聯盟。

  就在當初盧龍軍被困逼降的那座甕城。

  這就是神容說的,讓「山河社稷圖」現世。

  「那萬一那孫子懷疑有假,不親自現身呢?」胡十一又問。

  山宗冷冷地笑出一聲:「他雖聯結到了外族,卻也會防著那些外族,包括與契丹最為親密的奚族。一旦有消息送入,真假已不重要,就算是假的,他也要拿到手,否則若是讓別族收到消息,搶先拿到,或者起了異心動搖了聯軍,他就不一定還能統帥聯軍了。他當然會親自現身,可能還會隱藏消息,來得很急。」

  知道了孫過折的目的,主動便在他的手裡了。

  胡十一差不多明白了,忙又往前走出去一段,更嚴密地盯著動向。

  遙遠處,斥候渺小的就像一點黑點,揮舞起了手中的旗幟。

  那是傳信旗幟。

      但如果被別族知道山河社稷圖現世了,爭著搶到了手,便有可能改變契丹的主導地位,這個時候,契丹只能遮掩消息,只當去應戰,還必要做先鋒,才有可能最先拿到山河社稷圖。

  夾雜了各部胡語的聲音紛雜,鮮卑語,回紇語,契丹語,在這片本該屬於中原的大地上高呼不止。

  後方大開的城頭大門裡,契丹兵馬還在接連出來,披頭散髮的騎兵個個手裡都拿了已經出了鞘的彎刀,刀口雪亮。

  隊伍當中,左右兵馬嚴密簇擁著一匹馬,馬上坐著的人髡髮垂辮,外人幾乎看不分明。

  剛剛喊話的契丹首領上前,順服的如同一隻羊羔,用契丹語小聲稟報探得的消息——

  山宗的大軍裡的確有女人蹤影。

  這才是他們願意出動的最大原因,那可能是長孫家的那位小女兒,山宗的女人,也是最可能擁有山河社稷圖的人。

  所以如今的山宗也許真的持有山河社稷圖。

  以盧龍軍曾受的重創,和他們在長安的動作,他也完全做得出來這樣的報復之舉。

      馬上的人揮動了手中寬口的彎刀,一句契丹命令傳下,全軍出發。

  ……

  狂沙卷過,地上伏著一個兵聽完動靜後起身,往後方稟報:「兵馬往這裡來了!」

  山宗坐在馬上,抽刀出鞘,下令:「按我計劃,分頭而動,上中下三路,半個時辰拿下就撤走!」

  後面三州鎮將抱拳,各率一支分兵,分頭出發。

  當年那座甕城還在,就在前方。

  距離孫過折趕來的地方不足五十里。

  山宗選擇這裡,就是要讓孫過折相信他是報仇而來,甚至不曾提及薊州。

  何況這裡他曾攻下過,實在太過熟悉。

  三州鎮將率軍分三路襲向前方甕城,裡面駐守的契丹軍頓時開始抵擋,城頭飛落箭矢不斷。

  就在此時,胡十一忽然快馬回到後方:「頭兒,那孫子轉向了,沒往這裡來!往咱們出發的深山那裡去了!」

  山宗沉著雙眼:「我就知道他會來這招,那就加快拿下這裡!」

  風過山林,群山連綿。

  神容的馬上了高坡,忽聞後方薄仲緊急的一聲低呼:「戒備!」

  清晰可聞的馬蹄聲已經傳來。

  神容循聲看去,塵煙瀰漫,大股兵馬正往這裡而來。

  薄仲已率一支兵馬迎了上去。

  神容拽一下韁繩:「換個方向走。」

  孫過折果然狡猾,竟然沒有直接去迎戰山宗,而是搜尋到她的蹤跡,直接來追捕她。

  山宗也推測過可能會有這一出,但越是這樣,越說明他上鉤了,堅信有山河社稷圖的存在。

  一行仍有數千兵馬跟隨,皆是山宗親手所訓的幽州軍中精銳,在一行鐵騎長率領下,隨她換向而走。

  龐錄騎著馬,聽見遠處傳來兵戈聲,只這短短一程繞山的路,竟然已不在方才的方位,看了眼旁邊起伏的山脈,不免驚奇:「這是往哪裡走?」

  神容在前方馬上說:「往甕城走。」

  山宗說過,如果孫過折想對她動手,她就是待在大營也會有險,所以讓她隨軍而動,這時候她就立即趕往甕城,他會拿下甕城,牽走所有兵力,讓她進入。

  眼前豁然開朗,已走出群山,到了另一頭,帶著塵沙的風瞬間迎面撲來。

  神容夾了馬腹,往前馳馬出去。

  遠處薄仲迎戰的那邊已率人在退,依稀可聞聲響,所退往的方向也是那座甕城。

  神容從未騎過這麼快的馬,契丹人的呼喝聲似乎近了,他們可能終於發現了這裡數千人的隊伍,在往這裡追來。

  但他們已來不及了。

  遠遠的,她已能看見那座甕城,在陰沉天色裡廝殺漸息。

  裡面駐守的契丹軍並不多,因為孫過折早已將重軍集中往薊州圍擋處。

  此時甕城城門已破,裡面的契丹兵馬追著一支鎮將率領的人馬往遠處奔去,徹底丟棄了這裡。

  龐錄騎著快馬回頭道:「他們被引走了!」

  一切如山宗安排。

  數千人的兵馬瞬間衝入甕城裡。

  神容的馬進去時,竟還有殘餘的契丹兵藏著沒走完,舉著刀朝她這裡衝來。

  可惜還沒近身就被一刀解決,駱沖騎著馬衝過神容前方,狂肆地大笑:「想不到老子們還能再來這裡殺一場,居然還得保護個夫人!」

  神容喘口氣,回過頭,薄仲已經帶人跟入,緊跟而至的契丹軍漫長的拖拽著直追了過來。

  「關門!」薄仲大喊。

  神容趁機下馬,被一隊幽州軍護著,往甕城城頭上退避,不忘從馬鞍下拿出什麼抱在懷裡,一手掩著兜帽,儘量不去看那些四處倒地的屍首。

  上了城頭,幽州軍迅速架起弓。弩,立即轉換成防禦一方,箭指下方追至的契丹兵。

  這裡已成拿下薊州的第一站。

  神容往下看去,下方的契丹兵馬停住,當中一匹馬上坐著個髡髮垂辮的男人,離得遠,只能看見他青灰的臉,短鬚,目露精光,左衽袍衣外罩一層厚甲。

  他抬手舉刀,隨時可能落下,那就是進攻之時。

  「聽說你想要山河社稷圖。」神容忽然開口。

  孫過折的刀沒有落下,顯然聽見了。

  神容從後方走出一些,手裡捧著從馬鞍下拿來的東西。

  一捧疊得齊整的玄布。

  孫過折的馬動了一下,眼神陰沉凝結在她手上。

  「我就讓你親眼看看這幅寶圖。」

  神容一手搭上去,緩緩展開。

  一張黃麻紙自這捧布中被風吹起,落下去。

  契丹軍中瞬間騷動,忙有一個披頭散髮的契丹兵下馬,撲搶著撿起,送到孫過折手裡。

  他接去,只見上面細密的線條,旁書幽州礦脈,匆忙展開,卻戛然而斷。

  只不過是一塊碎角。

  青著臉往上看去,忽見上方的女人手一揚。

  大風而過,那塊玄布招展,上面赤金的兩個大字:盧龍。

  是盧龍軍旗!

  兩名幽州軍接住,迅速懸上高杆。

  神容立即往後退去,隱入軍士後方。

  當初那面在這裡沉落的軍旗,如今又升了起來。

  孫過折看去的眼神陡然陰鷙,低語一句契丹語,刀剛要揮落,遠處忽來一陣急促號角,臉色劇變。

  頃刻契丹兵馬調動。

      山宗已經趁機殺進圍擋裡去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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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大風拍打著圍擋的城頭,城上已經倒了一地的屍首。

  一群披頭散髮的契丹兵踏著同伴的屍首準備箭指下方,剛拉起弓,一陣飛箭自下而上,雨幕一般搶先落至城頭,瞬間倒下一大片。

  又有契丹兵來支援,卻又被左右兩側齊來的兩面箭雨逼退,甚至跌落城頭。

  再要抵擋,後方已有刀兵朝他們揮來。

  城門早已破開,中原兵馬殺上了城頭。

  聯軍大部被帶走不過才幾個時辰,留守的契丹兵根本沒想到這麼短的時間裡就來了突襲,面對三面而來的夾攻,根本不足以抵擋。

  率領契丹兵的首領在城頭上,揮著沾血的彎刀,用契丹語大喊:「擋住!不能讓他們殺出去泥禮城的路!」

  破風尖嘯聲而至,一支利箭破空而至,正中他的額頭。

  黑亮烈馬衝至城頭下方正中,馬上玄甲凜凜的山宗剛剛收回長弓。

  胡十一殺至他旁邊來,看著那契丹首領一頭栽倒下去,還不滿他方才那句話,放聲大喊:「去你娘的泥禮城!那是咱們的薊州城!」

  霎時間四周兵卒回應高呼:「薊州!薊州!」

  山宗將弓拋給馬下的一個兵:「大聲點,最好叫後方的薊州也聽見!」

  頓時呼聲更高。

  破開的城門外,一名斥候快馬奔來:「頭兒,孫過折的契丹兵馬趕回來了!」

  山宗問:「夫人如何?」

  斥候抱拳:「夫人已入甕城,計劃順利,但跟隨他後方的別族兵馬往甕城去了,只有他率領的契丹兵馬在全速趕回!」

  山宗聽到前半句心裡剛鬆,聽到後面又凜起眼,薄唇抿成一線。

  胡十一罵道:「這賊孫子這回竟還處處都要當先鋒了!」

  山宗雙眼沉壓:「他沒在甕城拿到山河社稷圖,自然是認為圖在我身上了,當然要回來應對我,將甕城留給別人。」

  他霍然抽刀:「他既然出去了,就別想再回來。傳令大營!」

  ……

  甕城之中,神容迴避在軍士們後方,聽見下方契丹兵馬調離的動靜,回頭看出去時,發現遠處塵煙被大風吹散,他們已經快看不見蹤跡了。

  薄仲自守嚴的甕城城門處奔上來:「他們都調走了!」

  說完看到眼前場景,不禁一愣,額上緊皺的溝壑都舒展開來。

  身後,龐錄和駱沖一前一後持著刀衝上來,身上還帶著砍殺了契丹殘餘敵兵的血跡,忽然齊齊在她面前止步。

  城頭上高杆豎立,杆上原本懸掛著綴有皮毛的契丹旗幟早已被登上城的幽州軍斬斷踏在地上,此刻桿頭的盧龍軍旗在風裡飄揚,獵獵作響。

  神容就站在杆旁。

  駱沖左眼上白疤接連抖了好幾下,看向她,齜牙笑:「這就是給孫過折準備的『山河社稷圖』?」

  神容抬手,攏一下兜帽:「是啊,這是傳訊。」

  龐錄的眼睛從軍旗上轉過來,尚有震驚:「傳什麼訊?」

  神容看一眼軍旗:「自然是傳訊盧龍軍回來了。」

  曾經的地方,盧龍軍已經回來了。

  關外開戰,那些失散的盧龍將士一定會聽說中原有兵馬來了,或許他們會來曾經的地方看一眼,或許他們就會看到這面軍旗又升了起來……

  薄仲身邊陸續走來諸位鐵騎長,皆看著那面風中的軍旗。

  遠處動靜平息,徹底安靜,只剩風聲。

  士兵們送來軍糧,全軍休整。

  天暗下了一分,那面軍旗始終在眾人頭頂飄揚,於風裡獵獵有聲。

  驀然有兵一聲高呼:「有敵情!」

  神容剛嚼下一口乾硬的肉乾,聞聲立即往後退,下方遠處,一片黑壓壓的兵馬往此處推來,風沙裡沉沉然模糊,蹄聲紛雜不斷。

  城上的幽州軍立即丟下乾糧水囊,齊刷刷架起勁弩,搭上長箭。

  龐錄在左側眯眼細看:「奚族兵馬。」

  「還有回紇兵馬,連他們都從西北趕來參與了。」薄仲看到了後方的兵馬裝束,回頭下令:「嚴守城門!」

  一個攀上高頂的兵卒觀望後高聲報:「敵方重兵,粗觀數萬!」

  駱沖想起了過往,狠狠呸一聲:「讓他們狗日的來,老子們又不是第一回在這裡被重兵圍剿了!」

  一支冷箭忽然射來,離得太遠,只達城牆,撞上牆磚一聲悶響。

  龐錄迅速擋在左側,駱沖刀攔在右,中間的神容頓時被迫連退幾步到了後方角落,眾人頃刻俯身低頭。

  又是接連兩箭而來,貼著頭頂而過。

  駱沖自牆磚後抬起頭,抹把臉,衝角落裡的神容狂肆地笑:「夫人放心,老子們被你救過一命,至今都記著呢!盧龍軍首的夫人,有盧龍軍在,怎能是那群玩意兒能動的!」

  神容意外地看他一眼,一手攏著大氅衣領,背抵著城上冷硬的牆磚,忽覺冷箭停了,轉頭往外面下方看去。

  未等對方兵馬進入射程,側面似先有箭朝對方大軍射了過去,吸引了對方的注意。

  「什麼人?」薄仲攀住城頭站直往下望。

  大風中,那自側面射出去的寥寥幾箭不成模樣,瞬間被吹偏,似乎不堪一擊,卻始終沒停。

  有人在一邊射箭一邊往這裡奔跑。

  「盧龍軍歸隊!」

      陰沉天氣裡,一個兩個,衣衫襤褸,左祍長袍,披頭散髮,似乎是外族人,卻在奔跑中用漢話喊了起來:「盧龍軍歸隊!」

  薄仲看到這一幕,渾濁的眼陡然亮了起來。

  更遠的地方還有零星人影在往這裡奔跑,或近或遠,或快或慢,風沙遮掩了他們的臉,塵灰撲面,手裡拿著的或許是兵器,破舊的弓,失了鞘的刀。

  有人在奔跑裡脫去了外面的外族衣袍,露出了破舊的甲冑。

  「盧龍軍第九鐵騎營騎兵歸隊!」

  龐錄頓時攀住城牆,認了出來:「那是我隊裡的兵!」

  「第一鐵騎營騎兵歸隊!」

  「第三十七營騎兵歸隊……」

  神容在後方,自軍士們遮擋的縫隙裡看出去,又抬頭看一眼高懸的軍旗,心中一下一下擂鼓般跳急。

  他們果然看見了,雖然人不多,但他們真的開始回來了。

  駱沖一躍而起,大喊:「開城!他們就要被追上了!」

  後方外族聯軍的兵馬已經蹄聲踏近。

  沉沉穹窿下,四面零星而來的人散如流沙,聲在風裡飄散,後方卻是如幕如潮一般席捲而來的鐵蹄。

  薄仲當即下令,兵卒連忙奔走,去開甕城大門,準備出去接應。

  忽覺一陣震顫,頓時下方有兵伏地貼耳,細細聆聽。

  有鐵蹄踏來,沉重悶響,連在城上都聽見了。

  在敵方聯軍的右側,有另一波兵馬正在接近。

  那是他們大營的方向。

  大營方向就正對這支外族兵馬的尾部,儘管風沙瀰漫中看不清楚,卻還是有人發現原本往甕城而來的外族聯軍推進的速度被拽住了。

  他們在馬上就已經朝著跑來的人不斷射去冷箭,但忽被打斷了。

  「有援軍!是咱們大營方向來的大軍!」一個幽州軍大聲報。

  薄仲抹一下眼,嘶啞著聲喊:「是頭兒布戰安排的別州兵馬!快!出城接應!」

  說完轉頭朝角落裡的神容抱拳:「這裡交給我等接應,請夫人準備,只待一路打通,隨時轉移。」

  神容點頭,緊緊攏著大氅,隨一隊幽州軍往城下退去。

  甕城外,風沙裡,檀州軍協同另外幾州兵馬自大營方向趕來。

  周均坐在馬上,盔帽下一雙眼細細眯起,看著戰局。

  旁邊馬上幾位別州鎮將,皆由他率領,離他最近的莫州鎮將感慨道:「山使真是料事如神,傳令如此及時,咱們趕來得正好。」

  周均不語。

  這場行動之初,他被安排率軍在大營中待命,防止孫過折襲營,但孫過折沒有往大營而去,等到後來,他接到山宗的傳令,命他帶人往這裡來支援。

  臨走之前,他在中軍大帳的沙盤上將那些密密麻麻的排布又看了一遍,終於發現,之所以那般密集,是因為山宗推演了各種情形,似乎將孫過折交戰可能有的任何行軍手段都想到了。

      他越發有那種感覺,山宗對這裡太過於了解,對孫過折也很了解,不僅像來過,甚至作戰過,可能來過還不止一次。

  「盧龍軍歸隊!」遠處遙遙傳來高聲呼喊。

  周均頓時轉眼朝遠處看去,目光落在往甕城方向奔跑而去的零星散人身上,又看見甕城上方迎風飄揚的軍旗,那兩個赤金的大字赫然就是盧龍。

  關外有盧龍軍。

  周均細長的眼掃向甕城大門,大門轟然敞開,裡面依稀衝出龐錄幾人,拼了命一般直迎向那群零散的人。

  那群人接連奔去,甚至有人不顧嚴寒扯開了衣裳,袒露了右臂,隱約可見右臂上烏黑模糊的刺青。

  「盧龍軍歸隊!」又是一聲,是嘶吼出來的,混在風裡,如嗚如咽。

  他目光掃回前方戰局,忽然發現自己當初是不是弄錯了什麼。

  一個檀州軍馳馬回報:「敵方不曾纏戰,放棄進攻甕城了,他們都往故城方向退去了。」

  周均臉上細微地抽動了一下,因為他發現就連這點山宗都推演到了。

  他將手裡抽出的寬刀收起,扯韁轉向:「留一支兵馬入甕城駐紮,其餘人隨我往薊州方向進軍。」

  ……

  大隊契丹兵馬趕回圍擋著的正中城下。

  遠遠看見城門緊閉,城上垂首站立著一排契丹兵,似乎戰事已停。

  一個契丹首領搶先出列,大喊:「城主回來了,快開城!」

  城上並沒有動靜,也無兵應答。

  那排契丹兵身後忽然降下一陣漫天箭羽。

  那首領手裡刀一揮,吼出一聲契丹命令,下方的契丹兵退避散亂之際,上方那群契丹兵已倒了下去,原來早已斃命,只是被用作了遮擋罷了。

  後方緊接著一排黑甲的中原兵馬站了出來,一旁高高豎起了幽州旗幡。

  旗下站著持刀而立的頎長身影,一身玄甲,居高臨下,臉朝著這裡。

  是山宗。

  下方契丹首領大驚,率領契丹兵迅速後退,轉向後撤。

  胡十一在城頭一角遠遠眺望,轉頭報:「頭兒!沒有那孫子!」

  山宗已經看到了:「他派來試探的一支兵馬,可能他還有別的路通往薊州,派人去跟著他們,追蹤到底。」

  胡十一暗自罵一句「鬼祟玩意兒」,以為他會直接過來的時候他居然臨時變了路子,只得轉頭去點人。

     山宗刀一提,即刻往下走去:「肅清這道圍擋,連通甕城,準備進發薊州!」

  左右鎮將稱是。

  圍擋至甕城再到邊關大營,一條道已全然打通,往薊州去的障礙已除,此時只剩下故城薊州。

  天又暗了一層,呼嘯的大風久久不停。

  神容自馬上拿開遮擋的手,眯起眼往前看,那道以往只覺遙遠的虛實難辨的橫擋線已在眼中成為真實的城牆,牆上飄著幽州旗幡,邊牆上還有易州旗幡,滄州旗幡。

  證明這裡已經被中原兵馬占據了。

  三位鐵騎長率領一支幽州軍護送她轉移出甕城,以免讓契丹人還以為她在那裡,再有動作。

  薄仲、龐錄和駱沖一行其他鐵騎長此時還在翁城裡,等著能有其他失散的盧龍軍歸來。

  不知能等到多少。

  「頭兒的吩咐,請夫人稍作等待。」一個鐵騎長道。

  為安全起見,他們遠遠停下,先命一名斥候揮旗示意。

  又一陣風沙掠過,神容閉眼迴避,耳中聽見有兵馬朝這裡馳來。

  身下的馬停了下來,她睜開眼,面前伸來了一隻手。

  山宗已打馬近在眼前,衝著她笑:「我來與你會合了。」說著一手勾住她腰,「過來。」

  神容顧不上說話,立即往他那裡傾身,一隻腳踩住他騰出的馬鐙。

  山宗手臂一用力,直接就將她抱到了自己的馬上。

  神容側坐在他懷裡,抵著他身上堅硬的玄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沒什麼顯眼的傷,不自覺心裡鬆下來,輕聲說:「還好。」

  山宗笑一聲,韁繩一振,帶著她直接策馬而去。

  圍擋內留守的契丹兵抵擋不住往後方退去了,剩下的殘餘到現在才被徹底肅清。

  附近連著的幾座小城頭內有一些奚族和其他外族聯軍沒有調盡的兵馬,也都已往後退去。

  山宗手臂環著神容,策馬奔過圍擋的城頭,穿過去,繼續往被遮掩的後方疾馳,繼而猛一勒馬:「看。」

  神容抬頭朝前方看去,漸漸昏暗的天地裡,盡頭處,一道隱約可見的城牆矗立著,高大的城門靜默巋然,雖然還遠,整座城卻已在風沙裡露出了神秘的面貌。

  薊州就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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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圍擋之處,兵馬沒有停歇,不斷調動奔走,幾乎整整排布了一夜。

  翌日,正中間的那座城頭上,神容在臨時安置的空屋中醒來,睜開眼時,身上還搭著一件行軍用的厚毯。

  想起後半夜箍著自己睡在身側的人,她翻了個身,便看見男人站在門口的挺拔身影。

  天還沒亮透,外面還有火把的光亮。

  山宗背朝她站在那裡,手裡拿著張行軍圖展開看著,身上已經又穿上了厚重的玄甲。

  神容起身,裹上大氅,輕手輕腳走過去,自他背後摟上他緊窄的腰:「看什麼?」

  山宗似乎早有所覺,一點不意外,還笑了聲,圖一合,一手伸過來,拖著她手在腰間按緊:「自然是看軍師你給描的圖了。」

  那原本只是常用的軍事地形圖,但神容在上面將附近山川走勢的情形細描了出來。

  年少的帝王雖然收下了書卷,但書卷只有她能用,所以又特地恩准她謄抄備用。

  那部《女則》,等同仍在她手中。

  她在回幽州前最先抄錄的,便是薊州附近的山川地脈。

  神容不知他看了多久,貼著他背問:「你都準備好了?」

  山宗一手抬起,往前一指:「好了。」

  神容從他肩側朝外看出去,火把的光映照熹微青白天光,城頭內外甲兵赫赫森嚴,已經排布完畢。

  從開戰到現在,他只昨夜短暫一兩個時辰在她身邊休整,其餘的時候幾乎都是片刻不停地在排兵布陣。

  如今準備好了,隨時都可以進發薊州了。

  風沙到現在也沒有停息,反而還更狂肆了,飛沙走塵裡,火把的光陸續熄滅,未亮透的天更顯得暗沉。

  穹窿低壓,風雪欲來,卻又遲遲還沒落下。

  一隊兵馬迅疾地入了圍擋的高牆內,胡十一下馬,匆匆地往前走,到登城的台階處,正遇上自城頭上下來的山宗。

  神容就跟在他後面,昏沉天色也遮不住她姿容艷艷,臉又掩入了厚厚的兜帽。

  胡十一只顧上看了兩眼,張口就道:「頭兒,斥候暗中探過了,沒見那孫子從別的道退回薊州,他所率的契丹兵馬行蹤隱蔽,一直在行軍,似乎知道咱們會追蹤他。」

  山宗伸手,接了一個兵雙手遞來的直刀:「他要不玩兒花招才古怪,那就叫他自己出來。」

  胡十一不禁問:「要如何叫他自己出來啊?」

  山宗臉上掛著抹幽幽冷笑:「即刻攻城。」

  胡十一馬上就明白了,轉頭用力揮手傳令:「準備攻城!」

  內外兵卒頃刻間肅整待調,有兵小跑著去通知另外幾位鎮將。

  另有一個士兵將那匹黑亮的戰馬牽著送來跟前。

  山宗卻沒有急著上馬,回過頭,聲音放低:「就在我後方,留心安全。」

  神容看著他,點點頭:「嗯。」

  山宗揮一下手,一隊幽州軍迅速圍上來,跟在她左右。

  他翻身上了馬,又看她一眼,才策馬往外,去與趕來的幾位鎮將碰面。

      神容坐上馬背時,大軍已經調動了。

  她隨後方兵馬往外而去,遠遠的,又看見山宗的身影,他率軍在最前方,高頭戰馬上背直如松,速度漸快,離她漸遠。

  那道黑烈背影所向之處,薊州城在陰霾的蒼穹下顯露出了輪廓。

  大風狂嘯,行軍的馬蹄聲被飛沙走石遮掩,大軍整肅,如一柄利刃,直插向故城大地。

  山宗勒馬,已經清晰地看見薊州城大門緊閉,城頭上挑著高高的一桿獸皮點綴的旗幡,那杆「泥禮城」的標誌旗幡。

  他抬手,落下。

  中原的戰鼓霎時擂響,傳令旗幟揮舞,胡十一策馬出陣,率領一支騎兵當先朝城門衝了過去。

  喊殺聲陡然間響徹四野,幾乎要蓋過癲狂的風嘯沙嚎。

  城牆上方披頭散髮的契丹兵露了蹤影,紛紛弓箭架起,胡十一即將進入射程範圍,忽而大喝:「轉向!」

  身後騎兵驀然分開成兩股散開,後方一股重步兵持盾而上,舉盾擋在前方頭頂,迎接紛揚落下的箭雨。

  對方一波箭襲無用,城門竟然開了道一人來寬的縫,衝出來一列披頭散髮的騎兵應戰,揮舞著寬口彎刀直衝而來。

  胡十一剛奔至側面,回頭一看,見到山宗在馬上右手抬起,又是一揮,瞬間會意,大喊:「應戰!」搶先直衝而上。

  雖然城門故意開了道縫很古怪,派出來的契丹騎兵也並不多,頗有幾分誘敵意味,但中原的這支騎兵在胡十一帶領下,仿佛覺得機不可失一樣,不管不顧就要往城門處迎戰。

  而這正是山宗下令的。

  就在此時,遠處已有馬蹄聲震踏而來,伴隨蹄聲而來的是嗚哇威嚇的契丹語,直衝大軍側方。

  胡十一遙遙在陣中就傳出一聲高喊:「來了!」

  山宗眼神立時向側面掃去,聲音的來源已經迫近,呼嘯而來的契丹兵馬,舉著的獸皮旗幡都已入眼中。

  他拇指抵住刀鞘:「終於來了!」

  那是孫過折。

  他果然有其他道可以回薊州,但偏偏自己親率的兵馬不回來,而是計劃好了裡應外合夾擊攻城的兵馬。

  山宗看見他們故意稍開城門誘敵就料到了,才會下令,故意讓胡十一去不管不顧地往城門下迎戰。

  不是被誘,反而是誘他出來。

  薊州城門果然立即就被裡面的契丹兵推著關上了。

  突然而至的大部契丹兵馬衝殺過來,之前去圍擋城下試探過的契丹首領在以契丹語呼喝著,分出一支搶先殺入,揮著彎刀襲向胡十一,一路砍殺了幾個中原步兵,好不得意,叫聲更狂。

  胡十一帶著人躲避前後夾擊,回頭看到襲來的彎刀,連忙避開,皮甲被割出了一道口子,氣得大罵一句「狗日的」,接著黝黑的臉反而笑了:「孫子,你以為就你們花招多?自己睜大眼瞧好吧!」

  契丹首領一擊不中,亂馬撤至後方,當真轉頭看去,大驚失色。

  他們直衝向中原大軍側面的兵馬尚未入陣,左右兩邊竟都各出現了一支中原兵馬,朝他們分撲而去。

  那是早已分開待命的易州、滄州二州鎮將所率兵馬,等的就是這一刻。

  山宗親率的壓陣大軍如山泰然,巋然不動。

  直到契丹兵馬終於衝來側面,他手裡細長的直刀霍然抽出,身旁的斥候緊跟著揮下一面令旗,大聲傳令:「攻城!」

  烈馬頃刻衝出,大軍齊動,廝殺而入,直向城下衝來。

  契丹首領愈發驚駭,姓山的沒有去迎戰他們大部兵馬,反而要大舉攻城,現在他這支先殺來的反倒成了被夾擊的一方,遂連忙揮舞彎刀大喊。

  奈何後方中原兵馬已至。

  戰局廝攪,就連上方城頭射下的箭雨裡都有契丹兵自己中了招。

  一刀寒光閃過,馬上的契丹首領喊聲驟斷,被快馬而過的山宗一刀刺穿護甲。

  迎面而來的胡十一趁機補了一刀,將他直硬硬的屍首一把推下馬背,大聲道:「那狗孫子還躲在後面!」

  山宗策馬回頭,持著瀝血的刀,自戰局中冷眼望出去。

  契丹兵馬而來的方向,停著他們的大部,不斷還有兵馬往此處衝來,豎著的獸皮旗下,那道坐在馬上的身影正衝著他的方向看著,髡髮垂辮,臉色青灰,身上裹著厚厚的鐵甲,罩著獸皮圓領。

  「頭兒,那孫子還在盯著你呢!」胡十一砍殺了個披頭散髮的敵兵,喘著粗氣喊道。

  山宗抓著韁繩,掃向城頭:「他是想拖住我攻城。」

  可惜誰拖誰還不一定。

  他手裡的刀倏然揮落,下令:「全軍速攻!」

  斥候又快馬在場中揮舞起令旗。

  ……

  神容跟隨後方隊伍抵達時,戰局還在繼續。

  天際沉沉,陰厚的層雲似乎就壓在戰場中,風沙盤旋,戰鼓聲聲急催,震耳欲聾,攻城木在衝撞,一聲一聲,但城門還遲遲未能攻開。

  陣中混亂,但始終高舉著的幽州旗幡還豎著,說明山宗就在那裡。

  「夫人請在此迴避,」一名幽州軍近前來報情形:「頭兒已下令全軍速攻。」

  神容看見另一側不斷有威嚇嘶叫著入陣的契丹兵馬,那杆獸皮旗遙遙可見。

  她一手捏住兜帽,緊緊盯著幽州旗幡所在處,戰局膠著,那道城門依然沒有攻開跡象。

      驀然一陣快馬急烈蹄聲,從後面傳過來,她扭頭看去,只看到一支隊伍迅速馳來,為首的馬上高舉著一桿玄色大旗。

  「盧龍軍歸隊!」滄桑嘶啞的喊聲,是龐錄。

  神容迎著風沙眯起眼,看見一行鐵騎長率領的隊伍衝了過來,為首大旗上赤金的盧龍二字在眼前一閃而過。

  他們的人並不多,看起來頂多也就兩千多人的模樣,卻絲毫不停,直接衝入了陣中。

  「盧龍軍到了!」是胡十一的大喊。

  山宗在馬上回身,周遭是倒了一地的敵兵屍首,親眼看著那杆軍旗入了陣中,手中早已血跡斑斑的刀握緊。

  馬上的軍人有很多幾乎只是匆匆套上了件甲冑,還能看見裡面破舊的衣裳,大多眼熟,卻已多了風霜。

  他們眼裡沒有別人,只有披頭散髮的契丹兵,衝過去時手裡的刀就已揚起。

  「盧龍軍歸隊!」幾乎是隊伍裡齊刷刷的在嘶吼。

  仿佛要讓更多的人聽見,更多失散的人都回來。

  山宗一手扯馬,轉頭朝側面看去,終於看到孫過折在那頭的馬往後退了兩步,臉還朝著他的方向。

  盧龍軍回來了,就在他眼前回來了。

  「時機正好,」山宗撩起衣擺,拭去刀上血跡,幽幽扯起嘴角:「傳訊!繼續攻城!」

  更激烈的鼓聲擂響,聲傳千里。

  出城做誘餌的那支契丹騎兵早已被滅,孫過折帶來殺入混戰的契丹兵馬已被盧龍軍人搶著去殺,幾乎用不著指揮。

  而城上,還不斷有箭雨落下。

  攻城木在盾牌的遮掩下持續攻去,對方不可能再放兵馬出來迎戰,外面的契丹兵馬卻還在繼續拖拽著攻城兵力。

  戰局裡斥候手裡的令旗揮下,後方神容所在處有斥候接到傳訊,又揮下旗,接著就有快馬衝出去傳訊。

  不多時,遠處就有兵馬推進過來,陣陣馬蹄如雷。

  神容一直盯著戰局,袖中手指握緊,聽到聲音才轉頭看去,手遮了一下風沙,看見檀州旗幟顯露了出來。

  是周均率人到了。

  他的兵馬卻都是刀兵出鞘的模樣,顯然是一路交戰過來的。

  又是一聲急切擂鼓,神容看向山宗,他在陣中馬上,持刀的黑烈身形凜然如風,忽一揮手,人已馳馬直衝城下。

  一旁斥候令旗揮舞,周均的兵馬立時橫插向側面,去攔截孫過折的契丹兵馬。

  戰鼓一聲一聲,下方負責防禦的步兵敲擊盾牌,仿佛說好的一般,齊整地高喊起來:「薊州!薊州!」

  聲音震徹雲霄,直送入到城中四方。

  周均抽刀親自入陣時,朝前方馳去的山宗看了一眼。

  他一路追著那支外族聯軍往薊州而來,路上交手數番,直至對方退遠,接著收到傳訊,就知道攻城的時刻到了。

  果然,就在此時,如今才終於兵馬會合,發起總攻了。

  山宗快馬直衝至城下,身後跟著的是那兩千多盧龍軍。

  一陣箭羽已先行射向城頭,城上的契丹兵紛紛迴避。

  龐錄和駱沖一左一右在他後方,薄仲親手舉著那面盧龍軍旗在前。

  「薊州!薊州!」高喊聲不停。

  「繼續!」山宗說。

  本就是有意的呼喊,要讓裡面的漢民知道中原兵馬來了,讓契丹人知道這裡是中原的土地。

  攻城木又一次重重撞擊上城門。

  城內的契丹兵似乎抵擋弱了,不再有箭雨落下,城內傳來隱約混亂的聲響。

  龐錄在後方擦著剛殺過契丹兵染上血的刀,額間擠出溝壑:「裡面不對勁。」

  忽然城頭上方一陣騷動,原本要繼續應對下方的契丹兵馬忽然轉頭往後。

  他們後方衝出了幾道身影。

  「盧龍軍歸隊!」身影穿著破敗的甲冑,像從土裡鑽出來的一般,揮著的甚至是關外的彎刀,卻朝上方的契丹兵砍了過去,用盡了全力在城牆邊吶喊:「盧龍軍歸隊!」

  「城內也有盧龍軍!」駱沖吼了出來。

  聲音戛然而止,那幾道身影陸續倒了下去。

  寥寥數人,無人知道他們是如何殺上去的,卻終是沒能抵擋住上方眾多的契丹兵。

  山宗緊緊握著刀,知道裡面到底是什麼不對勁了,聲沉在喉中,一字一字吐出:「殺進去。」

  箭雨自下往上射上城頭,周均所率幾州兵馬與試圖衝來的契丹兵馬在後方廝殺。

  胡十一率人抵上攻城木,狠撞而上。

  一下,又一下,不知第幾下,倏然破開了道門縫。

  「盧龍軍歸隊!」裡面有人在喊。

  霎時間山宗揮手,策馬而上。

  身後的盧龍軍如風掠至,手中的刀砍向試圖關上城門的契丹兵。

  龐錄殺至城門那道門縫處,一刀剛要砍出去,面前的契丹兵竟已倒下,裡面揮刀的人在大喊:「盧龍軍歸隊!」

  越來越多的聲音傳了過來:「盧龍軍歸隊!」

  身側一馬昂嘶,黑烈身影如風掠入,直接踏過一個契丹兵的屍首殺入了門縫。

  山宗手中的刀揮落,又聽到那陣呼喊:「盧龍軍歸隊!」

  他終於看清裡面情形,大街上已看不見一個漢字,一些人從屋舍角落裡鑽出,往城門跑來。

  有幾個和阻攔的契丹兵廝殺在一起,袒露了右臂,臂上帶著塊顯眼的疤痕,是他們在喊。

      後面卻還跟著蒼老拄拐的老叟,拿著鐵杴的少年,甚至是婦孺,個個都披頭散髮……是那些被迫忘卻過去的遺民百姓,此刻竟也在喊著一樣的話:「盧龍軍歸隊!」

  仿佛這是一句暗語,一句印證他們還是漢民的口號。

  其他人跟著殺來,駱沖在旁邊馬上狂肆地大笑:「去他娘的!老子們的盧龍軍果然回來了!不僅沒少,還比以往更多!」

  笑到後來,聲如嗚咽。

  山宗一刀砍過一個契丹兵,喉頭一滾,笑出聲:「沒錯,盧龍軍沒少!」

  他霍然伸手:「軍旗!」

  薄仲將軍旗遞上。

  山宗親手扛著,直接策馬奔至城頭下,一躍下馬,橫刀殺上去。

  上方已在交戰,剛剛倒下的幾個盧龍軍身旁,山宗親手斬斷了那截獸皮旗,將盧龍軍旗插了上去。

  「泥禮城」的標誌在眼前墜落,划過城下遠處孫過折看來的臉。

  神容遠遠看著那一幕,看到他舉著盧龍軍旗插上城頭的身影,不禁揭去了兜帽。

  遠處號角聲起,契丹兵馬的攻勢似乎變猛烈了,就連城中都有回應,似在傳訊,契丹大軍仍在。

  周均的兵馬在往後退。

  城門已然半開,裡面衝出一匹黑烈快馬。

  城頭令旗揮舞,周均接到命令,不再纏戰,率軍轉向往城中而去,改為去清理城中的契丹兵馬。

  與他擦身而過的,是山宗所率的盧龍軍和一支幽州軍。

  盧龍軍滿腔恨意,幾乎人人都不要命一般衝向了孫過折的陣中。

  兵馬被驟然打斷,猛攻的勢頭已被破壞,頓時一聲號角響起,獸皮旗往後方退去,孫過折的兵馬忽然變了方向,往側後方退去。

  兵馬仍在追著他。

  神容忍不住打馬往前行出一段,忽見山宗勒馬,轉頭朝她看來。

  離得遠,只看見他動了動唇,聽不見他的聲音。

  繼而他一扯韁繩,迅速追著孫過折而去。

  一名斥候快馬而來:「夫人,頭兒留話,請夫人安心,為他指個路。」

  神容望向他所去的方向,眼裡已沒有他黑烈的身影。

  他是故意的,要將孫過折引往深山,好讓城中儘快光復。

  剛才他說的是:請夫人為我指路。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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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9 00:35:0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七章

  薊州城門大開之時,以檀州軍為首的幾州中原兵馬已直衝而入。

  裡面的契丹兵還在調動,就在聽到城外孫過折兵馬吹響的號角後,紛紛往這道城門處來支援,與已入城的中原軍廝殺在一起,一片混亂。

  周均在這混亂間馳入了城中,一眼看見裡面情形。

  灰濛濛的城中屋舍還是中原式樣,卻已沒有半個漢文,塵沙壓著屋檐,周遭灰舊而破敗。

  一個契丹兵揮舞著寬口彎刀殺向中原軍時,後方竟跑出一個披髮左衽的尋常漢子,舉著木杖來給中原軍幫忙,口中還在喊著:「盧龍軍歸隊!」

  含混不清,又無比高亢。

  不止這一個,許多地方都有衝來和契丹兵拼命的百姓。

  角落裡又陸續鑽出其他幾個百姓,臉上原本木木然一片絕望,卻在看到中原軍時眼裡亮了起來,拿了手邊能拿的任何東西就沖了過來。

  四周還有中原軍在大喊著推進過去:「薊州!薊州!」

  混著不斷高昂的呼喊:「盧龍軍歸隊!」

  胡十一殺過來,抹把臉上的汗:「周鎮將,你都看到了!頭兒要急著去引走那孫子,就是為了讓薊州儘早光復,有那孫子在,薊州永無太平!這城裡等太久了!不能再讓他們等了!」

  周均細長的眼掃過那群百姓,拔出寬刀:「看到了。」

  其中幾個赤著右臂的盧龍軍人,他也差不多看到了。

  胡十一立馬轉頭揮手,一個斥候當即舉著令旗朝大街上遊走奔號過去:「傳幽州團練使號令,不動異族百姓,除滅契丹兵,光復薊州!」

  周均正要親身入戰,忽聞城外斥候大聲疾呼:「五十里外有外族聯軍蹤跡!」

  胡十一氣得呸一聲:「那群混帳東西居然還在,還想再來幫那孫子不成!」

  周均想起與那支聯軍一路而來的交戰,終於知道他們為何之前會退遠了,恐怕就是為了此時殺回來,隨即又想起山宗在沙盤上那些細密的排布,他們後方大營處還有兵馬。

  胡十一已經大喊著衝殺入陣,「聽頭兒號令,即刻傳訊大營!速戰!儘快光復薊州!」

  傳訊的快馬衝了出去,夾雜著一聲尖利的笛嘯,一聲一聲,越傳越遠。

  周均寬刀一握,也殺入了大街。

  ……

  天沉雲低,地昏風凜。

  一片起伏綿延的深山外,塵煙瀰漫,兩股兵馬拉扯著蔓延而來。

  盧龍軍和幽州軍左右並進,直至崎嶇不平的山口,追擊上了前方的契丹兵馬,瞬間喊殺聲四起。

  山宗身下烈馬長嘶,策馬揚刀,直衝入陣。

  迎面的坡地上,契丹兵馬還高舉著那杆獸皮旗,嚴密地防範著,看到他殺入,連忙護衛著後方的人往後退去。

  孫過折抬手阻攔,就停在那高坡上,青灰的臉朝他看過來,短鬚方頜,眼神陰鷙,離近了更顯出幾分精明之態,手裡的寬口彎刀橫著,忽然笑出兩聲,用清晰的漢話道:「你以為泥禮城是這麼好拿的?我的聯軍肯定已經去了。我告訴過他們,如果我的兵馬抵不住,那座城任由爭搶,誰能拿下那座城,誰就得到那座城……」

     冷笑聲被遮掩在了喊殺聲中。

  一聲尖嘯笛哨傳出,隱約入耳。

  山宗一刀削過一個契丹兵,隔著廝殺的戰局,眼一抬,冷幽幽地朝他看去。

  那是斥候的傳訊聲,說明他說的是真的。

  難怪他能短時間內再聯結起一支聯軍,原來這次的利益就是薊州城。他就是咬死了也不會讓薊州重回中原。

  衝殺著的薄仲在陣中聽見,嘶啞地喊出聲:「那是薊州城!咱們中原的城,還輪不到你一個外賊來支配!」龐錄道:「他無非是想叫咱們回頭去管薊州,就不會再追擊他了。」

  孫過折仿佛是故意一般,居然還抬高了聲,彎刀朝天一豎:「聯軍的動靜已能聽見了,我在衛城安排的兵馬也會過來,你註定拿不回那城。」

  山宗又一刀揮出,離坡下近了一分,「是嗎?」他盔帽下的眼沉沉然低壓著,嘴角卻提了起來:「你怎麼認定你的衛城還有兵馬能來?何不仔細聽聽,那是何人的大軍。」

  遠處確有大軍的動靜傳來,蹄聲隆隆作響,隨著漫捲呼嘯的大風直送入到這片群山間來。

  一個幽州軍在外沿大聲呼喊:「報――援軍正往薊州趕去!」

  早有一個披頭散髮的契丹兵在坡上扯馬出去,遙遙向遠處張望,緊接著就用契丹語高喊起來:「是中原援軍!他們還有援軍!山家軍!」

  風沙席捲的莽莽荒野裡,自邊關中原軍的大營方向,大隊人馬正快馬奔來。

  為首的是一隊輕騎兵,當先一桿大旗,上面一個剛正的「山」字迎風招展。領軍的將領銀甲白袍,似乎是個少年,直往薊州方向而去。

  後方還有更龐大的一支隊伍,由數人率領,烏泱泱浩蕩而來。最前面馬上的人男女莫辯,颯颯英姿,身側左右是數面山字大旗,緊隨前方輕騎,呼嘯而過。

  四周震顫,狂風卷著塵煙在大地上飄散,很快模糊了他們的蹤影。

  孫過折已經看見,勃然大怒,寬刀揮過,臉色愈發顯得青灰,轉頭看向戰局裡那道烈馬上身披玄甲的身影,吐出一句契丹語:「後退。」

  號角響起,契丹兵馬悉數往深山裡退去。

  薄仲在陣中看向前方那片山,急急道:「頭兒,這山就是當初咱們最早遁入和他們周旋的地方,當年多少弟兄都死在了這山裡!」

  山宗扯韁望去,手裡的刀尖還在瀝血,滴落在馬下倒地的契丹兵屍首上:「那正好,今日盧龍軍就在這裡一雪前仇。」

  霎時身後兵馬齊動,盧龍軍當先追入,幽州軍緊隨其後,直衝向逃竄的契丹兵馬,還有那杆山坳間舉著的獸皮旗。

  ……

  神容到達群山附近時,身後遠處,還能看見山家軍遠去拖出的塵煙如幕,久久未散。

  她坐在馬上,扯著韁繩踏上了一片坡地,遠遠看向前方那片連綿的山脈。

  席捲的風沙瀰漫,隱約可見那片山口處有過交戰痕跡,雜橫倒著屍首,風裡隱約送來一陣陣血腥氣。

  這片山脈一直連去幽州附近,群山蒼然高聳,山林茂密,深處是難辨的一片濃重墨綠,料想許多地方枝葉虯結,人跡罕至。

  她看著那片山口,在心裡細細推敲著來幽州前看過的書卷描述,又從袖中抽出那張地形圖。

  低頭展開看了片刻,她抬起頭,沿著山脈緩緩遊走,從他們進入的地方,開始回憶書卷裡面記載的山川走勢,奇巧地形。

  後方風過馬嘶,跟隨著保護的一支幽州軍無人作聲,靜默地等候她發話。

  神容細細回想完了,心裡算著,伸手在一處山峰處指了一指:「那裡,去豎旗。」

  一名兵卒立即抱拳,手持一桿令旗,應命馳馬而去。

  山中枯黃的茅草被大股而過的馬蹄踏平,兩側是高聳的山嶺,風沙難入,只餘急切追逐的馬蹄聲。

  一個契丹兵在大部尾端跟著,看見前方那杆獸皮旗已遠,忽覺已經被甩下,忙拍馬去追,背上猛然一痛,應聲摔下馬背的最後一眼,只看到後方一張左眼聳著白疤的臉。

  駱沖陰森森笑著甩一下刀:「狗東西,看你們往哪兒逃!」

  盧龍軍已經追了上來,直踏而過,紛紛舉刀,揮向前方的契丹兵馬。

  忽聞後方一個幽州軍老遠在喊:「有令旗!」

  山宗策馬直上側面高坡,扯韁回身,看見了山林間那杆隱約可見揮舞的令旗,辨清了方位,當即下令:「將他們往那裡趕。」

  傳令兵疾奔往前,傳達命令。

  盧龍軍廝殺更狠,嗜血猛獸一般疾衝而入。

  龐錄率領第九營鐵騎殘部奔馬往側,刻意一刀一刀砍向邊側的契丹兵。

  對方亂吼著契丹語來格擋,不自覺就往另一頭退,很快整個契丹大部被衝擊著偏離了方向,往另一頭的岔道衝去,那裡山林間揮舞的令旗仍隱約可見。

  茂密的山林近在眼前,兩山夾對,峭嶺絕壁,比起之前所過的山坳,一下變得細窄無比,幾乎一次只能容兩三匹馬同時通過。

  契丹的大部兵馬被迫拉長,漸漸拖沓,隊伍變得凝滯。

  後方始終緊追不捨的盧龍軍又衝殺上來。

  孫過折在前方那杆獸皮旗下扯馬回身,朝後方看來,離得遠看不清表情,只遠遠注視著陣中後方,霍然又往前奔去,只是後方一截兵馬已被纏住,再難顧上。

      山宗橫馬在後,冷冷看著。

  風沙盤旋在半空樹頂,遠處,又是一面令旗揮舞起來,已在別的山頭。他刀指一下方向:「往令旗處,繼續追。」

  殺去前方的盧龍軍早已搶先追了過去,奔地最快的是駱沖,手裡刀用力揮著,一路都在放聲大笑:「跑啊孫子,當初你怎麼圍剿盧龍軍的,現在老子們都還給你!」

  契丹兵馬耗到入山,所剩人數已與追擊他們的盧龍軍和幽州軍持平,而此時,孫過折還率領在身邊的,已只剩原先人馬的一半。

  薄仲率領盧龍軍往左,示意其餘人往右分抄,特意阻攔他們進入密林,也知道姓孫的不會進密林,當初盧龍軍逃入密林,就有很多士兵都失散了,圍剿過他們的孫過折豈會不知。

  他們有意的配合廝殺,拉扯中將契丹兵馬又往下一處令旗指引的山嶺下引去。

  山勢愈發險峻,夾對的兩山幾乎要挨到一起,頭頂山崖上樹木相接,遮天蔽日。

  更細窄的山坳出現在眼前,兩側山壁嶙峋,馬蹄過處,如同踏上針氈,速度驟減。

  一聲契丹軍令,契丹兵馬竟不急於跑了,轉頭就朝後方追兵撲來。

  他們已經無法躲避,乾脆應戰。

  就連孫過折也已亮出了那柄寬口彎刀,親自往後殺入陣來。

  陣中卻沒有山宗。

  孫過折彎刀揮落,陰狠乍起,連砍數人,忽而眼側寒光閃過,轉頭時一柄細長的直刀已橫掃而來。

  伴隨著刀光的是烈馬昂嘶,馬上一身玄甲的山宗不知何時已從他前方突然降臨,一刀過去,他連忙後仰,臉側一道刀鋒而過的劃痕,血流不止,垂辮也被斬斷,頃刻散亂。

  山宗已策馬至他側面,刀一甩,血跡飛濺,扯馬冷冷看來。

  瞬間契丹兵都朝他襲去,又被他迅速揮過的刀破開阻礙。

  孫過折眼神更加陰鷙,終於發現了遠處的令旗,顧不上抹去臉上的血,又急又快地說了幾句契丹語,忽往契丹兵後方退去。

  契丹兵隨即在陣中揮刀亂奔,橫衝直撞,遮掩住他往後退。

  山宗一刀砍倒身前一個契丹兵,抬眼就見孫過折已頭也不回地穿過細窄的山坳奔了出去,追隨他的兵馬只剩了不足一隊,抬手揮了兩下。

  霎時幾個鐵騎長帶領著幽州軍反撲而上。

  「追!」他刀一拎,朝著前方逃竄出去的人影策馬而去。

  身後駱沖、龐錄諸位鐵騎長緊跟而上,兩千多盧龍軍立即跟隨,緊追到底。

  在這片染了不知多少盧龍軍鮮血的山裡,等的就是這一刻。

  那杆獸皮旗還被舉著,僅剩的契丹兵馬不管不顧地隨著那杆旗往前奔去。

  即使偶爾有一兩個落在後面,被後方的盧龍軍趕上,砍倒,前面的也依舊馬不停蹄,絲毫不管。

  越往前,山間道路崎嶇不平,兩側荊棘遍布,怪石嶙峋,卻漸漸變得開闊起來。

  山宗抬頭看了看兩邊,疾馳中朝後方抬手,迅速示意了兩下。

  是叫他們小心,他已經發現這是一條往山外的而去的路。

  追去的速度放緩,薄仲追上來:「頭兒,從這裡往前正對著的就是薊州方向,這孫子還是要逃!」

  山宗直直盯著前方:「他發現令旗了,也可能是故意引我們來的!向外傳令旗,我們的位置變了。」

  一個傳令兵即刻往後去高處揮舞令旗。

  短短几句話間,馬已疾馳出去,直衝向前方。

  兩側山嶺起伏,峭壁高聳,孫過折的契丹兵馬已經翻去了前方坡側,卻忽然停了。

  山宗倏然抬手,勒馬,後方盧龍軍驟停。

  兩側山石紛落,山林裡鑽出了一隊契丹兵馬,早已在此處等待著,紛紛持著刀橫攔在那杆高舉的獸皮旗前。

  「如何,山使?」孫過折垂髮散亂,半張臉血流不止,獸皮圓領的厚甲已經髒污,眼裡泛著狠戾的光:「沒想到我想到了這一步,一早就在這離城不遠之處留好了後路吧,就算人馬快被你弄光了,鹿死誰手還未可知。」他眼神越發兇狠,「你有種再來追試試。」

  山宗掃了一眼四周,這裡本來是他打算守不住城後遁入山中繞行逃離的地方,而非現在這般逃出山裡的地方。

  「就算有這些人,你覺得你還能逃多遠?」他將那柄細長的直刀握緊,眼底沉幽。

  他的後方,盧龍軍壓近,為首的一排鐵騎長個個如猛獸出籠,為首的駱沖和龐錄一個在衝他齜牙陰笑,一個在擦著刀柄。

  孫過折又看見遠處他的兵在揮舞令旗,一定又是在朝外傳遞位置,陰沉地笑起來,當即扯馬就走,連頭都不曾回。

  下一刻,一馬長嘶而至。

  馬上的人烈影如風,揮刀而過,頃刻倒下兩個契丹兵,他已殺向最前方那垂髮散亂的身影,周圍的契丹兵全都咆哮著朝他衝去。

  盧龍軍悉數殺了過來。

  契丹兵馬的嚎叫聲響徹山林,比他們聲音更高的是盧龍軍的嘶吼喊殺聲。

  兩側山峰又落下一陣細碎的山石,似有什麼古怪聲響傳出。

  山宗振韁策馬,終於趕上那道獸皮旗下的身影,肩頭盔甲已被圍攻的契丹兵割破幾處,滲出絲絲血跡來,卻絲毫不停,一刀划過那胸前鐵甲,帶出一陣刺耳刮聲。

  孫過折轉頭彎刀就揮了過來,抵住他迅疾揮至的直刀時,滿臉血污,沾著散發,連胸前厚甲裡都浸出了血跡:「你敢繼續追,就等著死吧。」

      霍然兩側山峰碎裂有聲,不斷有山石落了下來。

  「聽柳鶴通說你們的老皇帝用山崩也能殺人,今日正好用上,我早就派兵做了手腳,這你又能否想到,山使?」孫過折的眼神近乎癲狂:「你的盧龍軍又要葬送了……」

  山宗迅速往上掃了一眼,沉冷地看過去,手臂一振,刀更用力地揮出。

  「頭兒!」後方驀然傳來薄仲的呼喊。

  兩側山體塵煙瀰漫時,盧龍軍全都往他那一處衝去。

  ……

  神容騎著馬,嚴嚴實實戴著兜帽,頂著呼嘯的風沙,自山口而入。

  先前看到令旗揮出的方向就在斜前方,得知山宗位置已變,她便知事有變化,攏著大氅領口,沿途而去,特地親自來探地風。

  後方跟隨的幽州軍中已派出幾人,按照她的吩咐,馳馬去剛才她出示令旗的方位下打探情形。

  馬往前小跑而行,神容邊走邊看,已經到了那令旗位置附近,在馬上坐正,揭去兜帽,朝著那片山嶺細細看去。

  天際陰沉沉低垂,厚雲似要壓上那片山嶺的樹木,那片樹木卻像在偏移開那雲……

  神容眼神一凝,拍馬就往前馳去:「快走!」

  追隨的幽州軍立即跟上。

  那已是快出山的位置,她奔向那裡時,以最快的判斷選了最近的捷徑,從顛簸的山坳中橫穿過去。

  轟然一聲巨響,前方山峰塵煙瀰漫,下方騰起更濃的煙塵,直升上來,飄在眼前。

  神容一下勒住了馬,看著前方那一幕,幾乎忘了言語。

  一匹快馬疾馳過來,手裡還舉著先前揮動的令旗,是傳令兵,大聲道:「夫人,頭兒率領盧龍軍都在那裡!」

  神容手背忽而一涼,低頭看去,是一片瑩瑩雪花,再抬頭看天,才發現雪終於落了下來。

  他和盧龍軍都在那裡……

  「去找,」她霍然扯著韁繩往前:「都去找!」

  幽州軍齊齊出動,往前方搜尋而去。

  神容早已先騎著馬到了那裡,山峰上還不斷有落石滑下,濃重的塵煙還未散去,幽州軍下馬衝去搜尋。

  遠處去探情形的兵卒回來了,後面是兩個鐵騎長所帶的兵馬,他們在之前令旗揮動的兩處,剿滅了兩波被孫過折落下的契丹兵馬,此時趕來會合,又立即衝上前去找人。

  「往右,入山林!」神容在後方說。

  無人看見她一隻手緊緊揪著大氅。

  山林茂密,林裡崎嶇不平,看起來幾乎暗不見天日,卻也被崩下的山石砸塌了半片樹木,但這是唯一可能躲避的地方。

  只要他們反應夠快。

  忽然有人從林中跑了出來,一群灰頭土臉,手持兵器的兵,有的到林邊看到人就亮了刀,發現是中原軍才收住。

  神容立即從馬上看去。

  是盧龍軍。

  「夫人!」他們的後方匆匆跑來了薄仲,滿身塵灰,一條胳膊上還掛著血痕,到了跟前用刀撐著地才穩住身,喘著氣道:「頭兒下令讓咱們及時躲避,咱們和頭兒分散了!」

  「他在何處?」神容立即問。

  薄仲抹一把臉,轉頭四顧。

  當時忽然出事,他們都朝他衝去時,山宗卻下令他們即刻退離,他負責率領盧龍軍疾奔入林,回頭時只來得及看見他逼退孫過折直往前而去,契丹兵馬於是全都追著他殺了過去,但龐錄和駱沖幾個鐵騎長還是朝他那裡馳去了。

  塵煙瀰漫里只看得見他馬上揮刀的背影,直至山崩而下,土石堆壓,幾乎地動山搖,什麼也看不見了。

  神容聽完,手腳冰涼,朝那片久久不散的煙塵看去。

  已有兵趕去扒塵煙裡堆積如小山的山石塵埃。

  「不對。」她忽而呢喃一句。

  不對,山宗與她一同鎮過山,經歷過山險,他一定是有意為之,是要故意吸引住孫過折和契丹兵馬,好讓盧龍軍脫險,才會與他們分散。

  眼前是已經走不通的路,她一咬唇,轉頭扯馬,調過頭,朝另一頭迅速馳了出去。

  後方能跟上的兵卒全都跟了上去。

  一直到從另一頭繞過去,到了塵煙堆積的另一邊,已在開闊的山口,淺溝圍繞,連接著莽莽而去的荒原,遠處甚至隱約可見那道圍擋的高牆和薊州城若隱若現的一角城闕。

  神容停了下來,對著那片塵煙急急喘息。

  書卷裡是如何說的?她凝起神,仔細回想,手指划過那片山嶺。

  一處一處點過去,每一處都與書卷裡的文字比對,幾乎一個字也不錯過,推測著他可能退避的地方。

  手指落了下來,她立即說:「那裡,快去!」

  薄仲早已跟來,二話不說就帶人衝了過去。

  堆積的塵土山石被迅速扒開,露出邊上密林被壓倒的樹木,裡面有人鑽了出來,接連幾道身影,很快拽著刀跑了出來,有的在重重地咳。

  神容緊緊盯著那裡,卻只看見駱沖的臉,龐錄的臉,始終沒看見那道玄甲身影。

  「夫人,沒有。」一個兵回來報。

  神容抿住唇,從馬上下來,往前走出去一段,抬起手,又去看那片山嶺,手指微微在抖。

  她五指輕輕蜷縮一下,又張開,告訴自己冷靜,莫要慌。

  她是來給他指路的,就一定能把他帶回來。

  手指順著可能的路線划過,落在淺溝邊堆積的塵土下。

      那裡堆的是被推擠而出的塵土,不是致命的山石,她的手指又止不住抖一下:「那裡。」

  立刻又有兵衝了過去。

  就連駱沖和龐錄都衝了過去,那群鐵騎長全都跑了過去,扔開刀,用手扒開厚厚的塵土。

  漫長無聲,只有他們的動作,而後他們陸續停住,轉頭看來。

  沒有。

  雪落下來,洋洋灑灑,落在神容的眉梢眼角,她坐在馬上,渾身都涼了,臉上冷淡的沒有神情。

  心頭閃過一幕一幕的畫面,他當初帶著盧龍軍回來時,在城下倒下去時的身影;被蓋上軍旗時一動不動緊閉的雙眼;好不容易才能跪在她母親面前說出那句「願求這驕驕明日,再照我一回」……

  如今算什麼?

  他明明說過以後都不會了,不會死。

  眼裡他們在往更深處去扒那些塵土山石,她看著人影在動,卻看不太分明,或許是雪太大了。

  「壞種,你要敢言而無信……」神容的喉中失了聲,似也被雪凍住了。

  目光始終落在那一處,眼裡忽然有什麼動了一下。

  神容瞬間眼神凝結,就在她剛才指過的地方,後方密林之中挑出了那杆獸皮旗,霎時所有人都抽刀衝了過去,卻又在接近的時候止步。

  那杆獸皮旗上鮮血淋漓,早已被斬去一半,上方高高挑著的卻是個頭顱,髡髮散亂的頭顱。

  孫過折的頭顱。

  拖著刀的人從塵灰之中走了出來,手中旗杆一把推倒,撐著刀站在那裡,盔帽已除,玄甲浴血,如從深淵而出的修羅。

  神容心急烈地跳了起來,瞬間就朝他跑了過去。

  大雪撲頭蓋臉,山風吹揚,周圍的人退開,只有女人的身影在往那裡跑去,耀耀奪目。

  風雪裡站著的人朝她抬起黑定定的眼,鬆了刀,勾起唇,張開雙臂。

  神容一頭撲入他懷裡,抱緊他腰。

  「我順著你指的方向回來了。」他低低說,手臂環住她,努力站著。

  神容心口已跳至發麻,轉頭看到他那條右臂,衣袖被割裂,斑駁烏黑的刺青露了出來,沾了淋漓的血跡,她手指撫上去,低頭,唇在那烏黑的蛟龍上碰了一下,抬起頭,輕顫著說:「恭喜凱旋。」

  山宗嘴邊的笑又揚起。

  恭喜凱旋,這次終於親眼看到了你凱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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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風吹雪揚,簌簌而下,似乎已經淡去了四下的血跡。

  相擁的人掩在風雪裡。

  遠處傳來了一陣一陣的擂鼓聲,急切又昂揚。

  有兵馬朝這裡而來,自薊州城方向,踏過莽莽荒原,一路直往這裡,一隊一隊的先行兵馬,會聚在一起成了烏泱泱的一片,蹄聲震盪。

  山宗鬆開神容,一手摟著她,穩站著,看出去。

  旌旗招展,山字大旗連著幽州旗幡,其後緊跟的各州旗幡迎風振振,圍繞著山口停了下來。

  當先馬上躍下一身銀甲的山昭,身旁跟著下來執劍的山英,看到眼前這幕,二人驚駭難當,反應過來後當即除帽卸兵,垂首致意。

  「薊州光復,恭迎盧龍軍凱旋。」

  後面是胡十一,下馬後亦震驚於眼前情形,不知該說什麼,脫了盔帽,恭恭敬敬地垂下頭。

  幾州鎮將陸續而至,下了馬,皆面朝前方渾身浴血的人垂了頭。

  「使君。」

  只有節度使,才能被稱為使君。

  周均最後下馬,緩緩走出,細長的眼掃過那片坍塌的山,那群髒滿面的鐵騎長,又看見後方漸漸趕來的盧龍軍,最後看向筆直站在那裡的玄甲身影,良久,終於也放下寬刀,雙手脫去盔帽,低眉垂首。

  遠處鼓聲愈發震烈急擂,報著薊州大捷。

  風中有聯軍兵馬遠遠遁去的雜亂蹄聲,有人們的歡呼聲,混著啼哭聲,都順著風飄送去很遠。

  山裡仍陸續有盧龍軍出來,帶著兵器,渾身塵灰,整肅地聚集而至。

  遠遠的,似乎能從這裡看見薊州城頭上那面飄揚的盧龍軍旗。

  仍有人在朝這裡走來,衣衫襤褸的,赤露右臂的,一個個拖著兵器走近,身上染血,披攜風霜,面朝著前方哽咽,垂首。

  盧龍軍歸隊了……

  山宗始終穩穩站著,身上玄甲所沾的血滴落腳下土地,埋入塵雪。

  神容被他摟著,手卻用力撐著他的腰,肩頭撐著他,才能讓他站得如此穩。

  他在風雪裡的側臉剛毅而平靜。

  薊州城的鼓聲不息,天地間的狂沙已停。

  無窮無盡的廝殺沒有盡時,或許百年後、千年後也不會停,但眼前的,此刻的,終於停了。

  踏著無數人屍山血海堆積而出的野心,終究被摧破了。

  慘痛留在過往,鮮血灌入大地,沖刷過人生的暗淵,撕扯著屈辱的不公,托出的卻是不屈的魂魄傲骨,人還站著,就永不會倒下。

  故城已歸,故軍凱旋。

  山川未變,胸口熱血未盡,風雪過後,餘下的只有頭頂朝陽。

  ……

  大雪持續了很久,雪消後,關外莽莽大地,從薊州到幽州都如同煥了個新。

  距離那一戰過去已將近一月。神容從關城上望出去。

  風自天邊來,拂面而過,遙遙間,依然不太能看見薊州,群山連綿,只一個大致的方位。

      但那方位已變得清晰,圍擋的高牆在被拆去,無數百姓的人影露了出來。

  當初那座灰敗的鎮子,再也不復見了,那裡面的人一定也都重新做回了中原百姓。

  關外衛城的屯兵早已盡數撤去,奚和契丹二族大敗,如今兵馬皆已退往漠北深處。

  契丹王帳後移,外族聯盟分崩瓦解,求和書已送去了長安,再也不是當年氣焰囂張的談判書。

  有經商的馬隊往那裡過去,遠處還迴響著自西域而來的駝鈴,衛城成了行商落腳的關鎮,僅此而已。

  胡十一和張威帶著兵馬在關外忙著善後事宜,此時還能看見他們打馬而過踏出的煙塵。

  神容細細看完,攏住身上披風,轉頭走下關城,踩著蹬子坐上馬背。

  沿著山間道路往外而去時,東來和紫瑞一左一右,帶著護衛們跟了上來。

  「少主以後就可以往更遠的地方去探地風了。」紫瑞道。

  神容點點頭:「嗯。」

  至少這片地方,哪裡都能去了。

  幽州大地,從分崩的九州回到了一體,再不是一盤散沙。

  東來打馬在側,低聲道:「少主以後探地風就沒有書卷在身了,難道不會覺得可惜?」

  神容聽了不禁笑了笑。

  如果是曾經,或許是會覺得可惜,初來幽州,曾經那不過是為家族利益謀劃的家傳寶物,她可以為那捲書豁出性命,怎會捨得獻出。

  等後來站到了高處看出去,才發現它有更大的用處,遠及山河社稷。

  高處就是腳下這片大地,這裡守著的人。

  「有什麼好可惜的,」她淡淡說:「我自己就是書卷。」

  望薊山裡,熊熊冶礦爐火又燒了起來。

  自長安工部趕來的官員們正在礦眼處忙碌,時不時穿梭著新徵募而來的民夫。

  一道穿著月白圓領袍的身影穿過樹影,領著三四個護衛,在腳步飛快地往山外走:「山家軍就要調回河東去了?為何不早說!只要主帥還沒走就好!」

  說完牽了馬,一坐上去就打馬出山去了。

  神容看見了,也只當是沒看見。

  那是她哥哥長孫信,自然是趕去找山英的了。

  聽說戰前他終於開口了,或許山英也會在等他。

  出了山,離得遠,看不清幽州城下動靜,只能隱約看見城頭上飄揚著的幽州旗幡,旁邊還多了一面玄色軍旗,赤金的盧龍二字在風中翻卷招展。

  盧龍軍已恢復番號,下方城門處張貼上了自長安送來的告示,隨著帝王封賞一道而來。

  年少的新君在拿回薊州後,將前任幽州節度使李肖崮的罪行公告天下,他與關外孫過折合謀之事,孫過折聯結外族諸部企圖顛覆中原社稷的陰謀,皆在其中,甚至還提及了先帝,終於為盧龍軍正了名。

  天下震動,僅幽州城就議論了好幾日,又漸歸平息。

  但經歷過的人會永遠記得,關外那片大地永遠會記得。

  城下方向,一群鐵騎長正策馬奔來,帶領著身後的兵,從山附近經過,奔去遠處的軍所。

  為首的兩匹馬上是駱沖和龐錄,從馬上朝這裡看來一眼,遠看似乎駱沖又有那般慣常的怪笑露在了臉上,身上的裝束卻已是正規的厚甲武服,一如當年的盧龍軍模樣。

  神容目視他們遠去,身下的馬已經在山外繞了大半個圈。

  是繞著望薊山的外圍走了半圈,順著一路看過的地風,她又看向關城外的山脈。

  緊閉的關口已然敞開。

  薊州一帶的山形走勢,如今她可以知道的更詳細了,也皆能添入書卷中了。

  不為別的,只為了讓這裡以後的情形能了如指掌,再無戰事。

  這是她如今最想做的。

  山林周圍平和而靜謐,神容下了馬,沿著林邊緩緩而行,忽覺後方沒了動靜。

  東來沒有跟來,紫瑞也悄無聲息,卻有一陣突來的馬蹄聲,一如既往的熟悉。

  她回過頭,迎面而來的快馬上,是男人依舊寬肩緊腰的身影。

  她頓時止了步,看著他下馬,朝自己大步而來,身上的胡服緊束,被天光勾勒著身形,挺拔得似入了虛幻,直至靠近在她身前,才成了觸手可及的實際。「你的傷好了?」她手搭住他肩,去看他頸邊,那疊著的胡服衣領裡,還纏著一道道的白布。

  他沒有食言,安然回來了,可受的傷卻養到了現在。

  「當然,」山宗低笑:「你鎮山的時候,豈能缺個鎮人的,所以我來了。」

  神容輕聲說:「我往後還會經常出去鎮山的。」

  他低笑更沉:「那我就都會在。」

  左右的人都遠遠退去,臨去前向他低頭,恭敬地稱呼一聲「使君」。

  他已是幽州節度使,但有時也會被稱作盧龍節度使。

  神容和他在山林間緊依,不覺微微想笑,忽又覺出不適,皺了眉,扭過頭,一手按了按胸口。

  山宗問:「怎麼?」

  她挑眉說:「不太舒服,或許暫時是沒法鎮山了。」

  山宗臉上又露出那般痞壞的笑:「急什麼,以後時日還長。」

  神容的眼神凝在他臉上:「怎能不長,我都嫁你兩次了。」

  山宗盯著她,頭微低,笑入了眼裡,臉色卻很認真:「娶你和帶回盧龍軍,是我做的最正確的兩件事。」

      山林間風輕搖枝,他們在這裡的一切似已被山川銘記。

  神容的手搭上他的腰,借著披風遮擋,衝著他彎眼而笑:「嗯。」

  這又何嘗不是她做的最正確的事。

  願成就你最後的私心,願做你心頭的驕陽,願你百歲太平,也願你榮耀永在。只因你無愧天地,也無愧自己。

  ……

  是日,回到府上,神容沒有如先前一樣,先著手在桌前將薊州附近的地貌描出來。

  她什麼也沒做。

  紫瑞覺得她不適,為她請了大夫。

  當晚,山宗在屋裡看到她時,身上胡服剛褪,露出半身纏繞的白布。

  他手勾著她腰,讓她坐在自己腿上,身上那些纏繞的布條似已多餘,他甚至還用手扯了一下。

  他如以前一般親上來時,神容按住了他肩:「我有件事要與你說。」

  山宗自她身前抬起頭:「什麼?」

  神容貼過去,緩緩傾身至他耳邊……

  燈火映著彼此身影,影子交錯重疊,隱隱的笑聲。

  這大概是幽州最安寧的歲月。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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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番外一

  關外一戰結束將近兩個月後,山家軍不僅已從幽州調回河東,還整軍後分出一撥留守。

  如今多出的兵馬正被調返洛陽。

  山英胡衣軟甲在身,配著劍,打著馬,英姿灑然地在前方領路,卻又時不時轉身往後看,臉色古怪。

  連續看了好幾眼後,她終於忍不住,打馬往後而去。

  後方空蕩蕩的官道上,還有另一支隊伍,那是一批押運冶煉黃金送往長安的隊伍。領頭的馬上,端正身姿坐著一襲緋色官袍的長孫信。

  山英到了他跟前,往他身後隊伍看了又看,小聲問:「你是不是想與我一同上路,才親自押運這批金子的啊?」

  長孫信打她剛過來時眼睛就看過去了,又故作不經意般轉開,清清嗓子,端著架子道:「我身為工部侍郎,親自押運自己冶煉出來的金子是應該的,有何好大驚小怪的。」

  山英將信將疑:「是嗎?可這事勞我大堂哥派遣幾個百夫長不就好了,如今他可是幽州節度使了,有他的威名在,誰敢在這條道上造次啊,何須你這樣親自動身來看護?」

  眼下都快到洛陽了,他竟然帶著押運黃金的隊伍趕了上來。照理說,他此時應當還在幽州好好開山冶礦才是。

  山英琢磨了一下,打馬又離他近了些:「不對啊,開戰前你還好好的,與我說得那般情真意切,怎麼忽就對我如此不理不睬的,一路又離我這般遠,你莫非是轉臉不認人了不成?」

  她不說還好,一說長孫信臉立馬就漲紅了,握拳在嘴邊連咳兩聲:「你還好意思說,你才是轉臉不認人。」

  山英莫名其妙:「我怎麼了?」

  「你……」長孫信看了看後面跟著的隊伍,對她這秉性委實沒法,好一會兒才沒好氣道:「說調兵走就調兵走了,只聽了我說的,卻連句回話都沒有!」

  「回話?」山英回味過來了,不禁笑道:「原來你就是為了這個才特地來與我同行的啊,那有什麼好回的。」

  「你說什麼?」長孫信不可思議地看著她,臉上幾番變幻,還努力維持著姿態端雅的君子模樣,眼神卻已暗淡了,氣悶道:「那好,你便當我沒說過就是了。」

  說著打馬繞過她就先朝前走了。

  山英眼睜睜看著他自旁邊過去,後方的隊伍也隨著他提速往前而去,竟轉了個方向,朝著另一條道走了。

  本還想追上去,卻見山昭已經在那裡等她,只好作罷,無奈往前趕去。

  山昭扯著韁繩,看看她,又看看遠去的長孫信:「你們這是怎麼了?」

  「他好似又被我給惹惱了,」山英嘆息:「我明明話還沒說完呢,臨走前我去見了大堂哥和神容的事還沒告訴他呢。」

  山昭莫名其妙:「那有什麼好說的,你去見誰還要與舅哥說一番不成。」

  「那當然不是,但我們說的事可與他有關。」

  山昭沒能參與上,不大樂意,忍不住道:「為何看堂姊與舅哥近來古古怪怪的?」

  山英先擺擺手示意山家軍繼續前行,才湊近對他低聲道:「實話告訴你好了,長孫星離看上我了。」

  「什麼?」山昭一張秀氣的臉呆住了,實在太震驚了。

  難不成他以後還得喚舅哥作堂姐夫了?

  山英已朝長孫信的隊伍看去,止不住搖頭:「這回他好似是真氣到了,這麼快就快看不見人影了。」

  ……

  長孫信不久後就回到了長安。

  春風和拂,趙國公府裡僕從們忙進忙出,很是熱鬧,不少人手中還捧著精貴的吃穿用物,悉數送入了廳中去。

  他也沒多在意,去拜見父母時興致缺缺。

  裴夫人坐在廳中,手中拿著封信,手邊桌上就堆放著那些僕從送進來的東西,好似準備送出去一般,已包裹了一半。她自己正在與趙國公有說有笑,看到他回來,忙招了招手:「你回來得正巧,阿容現在可好?」

  長孫信點頭:「阿容很好。」完全沒留心他母親是在問什麼好。

  「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裴夫人說完還是眉開眼笑的,整個人容光煥發,滿面喜色。

  趙國公眼裡也是笑,卻是看出了長孫信的不對:「怎麼這般臉色?」

      長孫信有些訕訕:「沒什麼。」

  總不能說是因為山英,明明戰前說得情真意切的是她,當時還特地問他說得是不是真的,誰知到頭來根本就不當回事。

  他心裡說不出是氣悶還是別的,委實不是滋味。

  一旁裴夫人正對趙國公道:「阿容那裡有了這樣的好事,如今就該好生安排他這個做兄長的事了。」

  長孫信本還心不在焉,聞言才回神:「安排我何事?」

  趙國公面容肅正:「你說何事,自然是你的終身大事了,你可是拖了太久了。」

  長孫信登時皺眉,臉色不自在起來:「我不過剛回來……」

  裴夫人打斷他道:「你年齡不小了,如今你自己是為朝開礦的工部侍郎,妹妹是幽州節度使夫人,多的是主動來說親的,趁此番回來便趕緊定了,莫再像上次那般推辭了。」

  長孫信無言以對,眉心擰得更緊,想拒絕又尋不出理由來,想起山英,心裡更是百般情緒翻湧,愈發什麼也說不出來。

  別人都知道主動來求親,偏偏她竟瞧不見自己一般,先前的話也根本沒放在心上。他越想越是覺得,自己分明是自作多情了。

  他身為長孫家兒郎,年紀輕輕就身居京官之列,長這麼大還沒經歷過這些,這情緒說不清道不明,卻是實實在在的一柄鈍刀子在戳他,翻來覆去只有兩個字:難受。

  難受至極!

  心裡頭完全被塞滿了事,到最後長孫信也沒在意到底裴夫人在高興神容什麼事。

  沒兩日,果真又有描像送進他院落裡來,這次比上次要多得多,在他桌上堆了足足一摞。

  長孫信對著那堆描像看了幾眼,在桌邊緩緩踱步,始終沒什麼好情緒,只眉頭時緊時鬆,有時想乾脆就選個人好了,卻還是遲遲伸不出去手。

  他有氣,又不知該對誰發,最後只能對著那堆描像苦笑:「早知如此,我還不如不與你說了……」

  門外有個僕從來報:「郎君,宮中來人傳喚,聖人召見。」僕從小聲小氣的,只因府上皆知他近來心情不佳。

  長孫信這才收斂了心緒,料想大概是因為押運金子入都的事,別的也不可能有什麼事傳過來了,倒是正好可以擺脫眼前這麻煩事,當即更衣入宮。

  近來年少的聖人在眾臣面前露臉次數多了不少,據說薊州拿回來之後,還在宮中廣宴了群臣,普天同慶,更是下詔免除薊州二十載賦稅,比故城失陷關外的年數多,有心安慰故城遺民,讓他們休養生息。

  不過那時候長孫信不在長安,還在幽州,親眼看著山宗受到冊封,接受九州官員拜見,成為一方節度使。

  到了宮中,長孫信被內侍直接引去了殿門前,請他入內。

  他進了殿內,和以往一樣斂衣下拜。

  殿內安安靜靜,隔了一會兒才響起帝王年少的聲音:「今日喚長孫侍郎來,是為了一件私事。」

  長孫信稍稍抬起頭:「請陛下明示。」

  帝案之後,端坐著的明黃身影看著他:「此番薊州光復,除去幽州節度使的主力戰功外,諸方將士會戰,皆立下了戰功,戰後自當論功行賞……」

  長孫信不禁想這與他又有何關聯。

  卻又聽見帝王后面的話:「山家軍亦有戰功,領兵的兩員主帥中,山英未領賞賜,只另外求了件事。」

  聽到山英的名字,長孫信便神思又沉落了,那難受的情緒又涌了出來,連這始終端著的世家風範也要端不住了,在心裡暗自嘆口氣,恭恭敬敬聆聽。

  上方少年帝王的聲音道:「她說長孫侍郎與她兩情相悅,請求朕為你們賜婚。」

  長孫信驀然一驚,紛紛擾擾的情緒倏然退卻,愕然抬頭,「陛下說什麼?」說完才意識到自己失態,忙又垂首:「臣失儀,陛下恕罪。」

  那一襲明黃的年輕帝王倒是沒在意,似乎自己也覺得很意外,竟還笑了笑:「朕還是頭一次遇到這種事,便想親口問問長孫侍郎她所言可屬實,若你們二人之間只是她一廂情願,那朕自然不能隨意賜婚了。」

  長孫信下意識往兩邊看了看,殿中無人,又輕又低地咳了一聲,分明已認定自己一廂情願,卻又成她一廂情願了……

  約莫半個時辰後,他離開了大殿,出了宮。

  宮外早就有護衛牽馬等著,看他出來,一名護衛上前來遞上一封邀帖:「郎君,這是有人送來的。」

  長孫信一看那帖上的名字,眼就亮了,左右看了看,又收斂起來,忙上馬就走。

  喧鬧的長安大街上,酒肆雅間裡坐著不斷朝窗外看去的女子。

  看到不知第幾遍,終於有人推門進來了。

  她馬上起身:「星離!」

  長孫信一腳走進來,看到她,瞬間就又想起方才皇宮大殿內的那事,眼神閃了閃,攏唇輕咳。

  不是山英是誰。

  她今日竟然穿了身女裝,雖然只是一身乾淨利落的胡衣,竟多了幾分不多見的女兒模樣,長孫信瞄她兩眼:「你怎麼來了?」

  「我怎麼來了?我自然是來找你的啊。」山英理所當然道。

  長孫信連日來的臉色便沒好過,此時已然回緩了,卻還端著一本正經的架子:「你不是沒什麼話要回的,還何苦特地來找我。」

  山英盯著他瞧:「你那日果然是誤會了,我說沒什麼好回的,哪裡是那個意思。」

      長孫信挺直著上身,甚至還理了理官袍:「那你什麼意思?」

  山英往外看看,沒見雅間外有人,合上門:「我是說我又沒說不好,那自然就是好了,又有什麼好特地回話的。反正我仔細想想,也是很中意你的啊。唉,就因為你當時走太快,我還特地趕來這趟與你好生解釋。」

  長孫信聽到此時臉色就有些繃不住了,抬手遮掩著動了動嘴角,又忍住,看她一眼:「你方才說什麼?」

  「特地來這趟給你解釋啊。」山英道。

  「前面那句。」

  山英想了想:「我仔細想想,也是很中意你的。」

  長孫信嘴角又動一下,咳一聲:「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我也沒對別人這樣過。」山英一臉實誠。

  長孫信問:「於是你便斗膽去向聖人求賜婚了?倒是趕了個好時候,正逢家中為我安排婚事。」

  「趙國公府要為你安排婚事了?」

  長孫信點頭,故意道:「我正打算選呢,便被聖人召去宮中了。」

  山英看他昂身立於面前,仍是那般君子端方之態,仿佛解釋的也沒什麼用,不免泄氣,又聽他如此說,眉頭便擰了起來:「那你是何意,先前的話不算數了?」

  她也乾脆,當即就往外走:「那算了,我便去聖人面前撤了賜婚的請求好了。」

  剛要去拉雅間的門,長孫信先一步將她攔住了,一隻手拖住她手臂:「誰說算了,我可已在聖人面前應下了!」

  山英回頭,英氣的眉目瞬間舒展:「當真?那你還這麼說。」

  長孫信對上她臉,才意識到自己已承認了,差點又要乾咳,忍住了:「沒錯,你還想反悔不成!」

  當時在殿內,當著帝王的面,他的確應下了。無非是見她不把他的話當回事,有心氣一氣她罷了。

  手上還緊緊抓著她手臂,她的臉正對著他,長孫信反應過來,發現自己整個人都已貼著她,幾乎就是抱上去了,趕緊要鬆手。

  山英反倒一手抓過來,爽朗道:「既然都要賜婚了,你還在意這些做什麼,又沒什麼。」

  長孫信就這樣被她抓了手,背貼著門,倒好似被她給抱了,冷不丁又有些不自在,卻又忍不住有點想笑,胡思亂想了一陣,忽覺不對:「等等,你是怎麼想出求賜婚這主意的?」

  山英手上一緊,看著他:「是神容教我的啊。」

  「什麼?」

  「還有我大堂哥。」山英一五一十道:「臨走前我去見了他們,那天沒來得及告訴你,你就氣呼呼走了。」

  神容告訴她,要讓她父母主動再從山家挑個兒媳是不太可能的,倒不如藉機會讓帝王出面,少年帝王沒想像的那般不近人情,甚至算得上好說話。

  她大堂哥也說,山家人沒有扭捏的,說那麼多做什麼,直接做就是了,長孫信一準就範。

  當然山英沒說「就範」這個詞,怕長孫信不高興。她盯著他近在咫尺的臉左看右看:「還真有用。」

  長孫信對著她臉拎拎神,自顧自道:「等我回去給我父親母親壓壓驚才好。」

  ……

  幽州。

  神容倚坐在榻上,抬起頭:「聖人賜婚了?」

  山宗剛剛進屋,手裡拿著封信,似笑非笑地走過來:「何不自己看,料想你哥哥一時半會兒是來不了幽州了。」

  神容接過去,是山英寫來的信,她大致看了一遍就收了起來,笑道:「那我父親母親大概著實要驚訝一番,料想也有陣子不用再給我送東西了。」

  眼下房中的桌上還堆滿了各種各樣的自長安送來的東西,吃的用的,大多都是補身用的精貴物事。

  都是趙國公府派人快馬加鞭送來的。

  山宗在她身邊坐下:「你如今可不一樣了,我也恨不得成天給你送東西。」說完看了一眼她小腹,笑起來。

  她已有孕了。

  那晚她要告訴他的,就是這句話。

  神容撇撇嘴:「興師動眾。」

  山宗笑著將她面前的小案挪開。

  就算有孕了,她與往常也沒多大變化,除了開頭委實吐得厲害,後來每日都還能繼續描她的圖,現在榻邊擺著的小案上都還擱著筆墨,每次他回來便先挪走。

  兩人身前沒了阻礙,他一隻手撫上她還未顯懷的小腹,忽然說:「若是個女兒就好了。」

  神容傾身到他面前,攀住他肩:「為何要是女兒?」

  山宗眼微眯,盯著她臉,似在想像:「女兒像你更好,那就可以繼承你的本事了,不好嗎?」

  神容揚眉:「那可得是姓長孫的才行,姓山的可不行。」

  「那就跟你姓長孫好了。」山宗揚著嘴角,渾不在意:「反正是你我的孩子,還在乎那些。」

  神容不禁跟著笑了一笑:「你想得美,哪能讓你想什麼有什麼。」

  山宗摟著她,低頭親下來,嘴裡仍在低低地笑:「我已經是想什麼有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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