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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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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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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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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7 00:43:52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章

  裴元嶺在酒樓裡坐著,飲了口酒,看向身旁:「不愧是你山崇君,可真是敢啊。」

  山宗坐在那裡,一隻手轉著手裡的酒盞,垂著眼,漫不經心:「沒什麼敢不敢的,既認定了就得去做。」

  裴元嶺笑著搖頭,上一回來長安就看出他與阿容有些貓膩,果然是,這一回來了便直接說要再把人給娶回去了。天底下唯有他山大郎君有此魄力。

  「我那位趙國公的姑父可不會見你。」

  山宗酒盞端起,一口悶入喉中,咽下去,才說:「確實沒有回音。」

  裴元嶺看了看他神情,他從方才就在等著消息,豈能看不出來,笑了笑道:「依我看,倒也不是沒有轉圜,待你回去山家,請動山上護軍與楊郡君一同登門,好生為過往的事賠禮道歉,要再與我重新做回連襟也是有可能的。」

  山宗咧了下嘴角,又轉一下酒盞:「幽州團練使便不配做你的連襟了?」

  「那倒不是,但有山家做倚靠的團練使和沒山家的可不一樣,世家聯姻天經地義,長孫家豈能毫不在意門楣?再說如今長孫家又立下大功一件,很快就會受賞,到時候就更比當初榮耀了。」裴元嶺自然而然地說完,意識到了不對,笑沒了:「怎麼,難道你沒有回山家的打算?」

  山宗放下酒盞,撐著小案起身,拿上自己的刀,一言不發。

  「崇君,」裴元嶺跟著起身,一把拉住他:「山崇君,你老實說,我上次問得是不是對的,你可是身上藏了什麼事?」

  山宗拿著刀鞘撥開他的手,笑著說:「我上次說的才是對的,你請我喝酒便是要套我的話,少想些有的沒的。」

  說完逕自轉身出去了,仿佛剛才只是隨口的一句玩笑。

  裴元嶺快步追出去,直到酒樓大門外,忽而看到一人穿過三三兩兩的行人當街而來。

  山宗已走出去一大截,腳步停了一下,看著對方。

  「大哥,我來找你。」來的是裴少雍,對裴元嶺說著話,眼睛卻看著山宗。

  山宗目光銳利,只在他身上掃了一眼,便逕自從他身邊走過。

  裴少雍被那一眼看得皺眉,盯著他走遠的背影,握起手心,回頭問裴元嶺:「他怎會與大哥在一處?」

  裴元嶺看一眼遠去的山宗,也不追了,向他走近兩步,低聲道:「你這個蘭台郎難道沒聽聞消息?長孫家在幽州發現了大礦,如今鍊金有所得,就是由他護送來京的。」

  裴少雍聲悶著:「聽說了,但他親自來此,又豈會只是為了押送黃金。」

  他還記著神容在周均處維護他的事情,到了河東又半途返回幽州的事情,如今山宗說現身就現身了,指不定就是緊跟著她來的。

  裴元嶺道:「你既然明白,以後就該收斂些,更不可當眾再試探阿容。」

  裴少雍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張了張嘴,低聲道:「大哥與他倒比對我這個親弟弟還親,難怪總對我和阿容的事不看好了。」

  裴元嶺無奈地搖搖頭,半嘆半笑:「我的確對你和阿容的事不看好,我問你,阿容當日在宴間對你那試探之舉回應如何?」

  裴少雍臉色僵了一下,她讓他以後都別再做這種事了。

  「阿容是什麼樣的秉性,你我皆知,她不是那等任人擺弄的,向來有自己的主張,如她這般的女子,不是你能掌控的,這過往多年,我以為你早該看清了。那日她將你的話當做捉弄揭過,便是顧全兩家顏面,仍當你是表哥。」裴元嶺說著指一下山宗離去的方向:「至於那一位,已試圖登長孫家的門了,你現在該有數了。」

  裴少雍聽著他這番話,默默握住手心,到最後一句,震驚地睜大了雙目:「什麼?」

  從幽州帶回的擔心仿佛得到了印證,他早有所覺,姓山的莫非是想回頭了。

  ……

  山宗緩緩穿過人來人往的大街,停了下來,看向側前方的一間鋪子。

  兩層樓閣的鋪面,他還記得,是他當初第一回送神容返回長安時停留過的地方——當時裴元嶺提議讓她代買個禮物贈給裴夫人,裡面是賣女子胭脂水粉的。

  他走過去,剛到門口,牆側就閃出了人影,腳步輕響到了身側。

      是東來,悄然而至,向他抱拳,而後便默默守在門邊。

  山宗剛才就是看到他身影才來的,朝裡看一眼,走了進門。

  此時過午,鋪中沒有客人,分外安靜,連櫃上的也不在。

  臨窗所設的案席處,一張小案邊,垂著細密的竹簾,簾邊墜著一縷一縷青色的穗子,掃在坐在那裡的女人裙擺上。

  山宗走到那裡,刀鞘伸出去,一寸一寸撩起竹簾。

  神容的臉自雪白的下頜,嫣紅的唇,到鼻尖,再到長長垂著的眼睫,如雲的烏髮,在他眼裡完整地露出來。

  她似在走神,霍然發現他的刀鞘,才掀起眼睫看到了他。

  「正想去找你。」他低低說,眼睛還在看她的臉:「沒想到你先找到我了。」

  神容想起他先前在車裡說過回頭再見,其實也只能是這般悄悄見罷了。

  她抿一下唇,輕聲說:「我父親無心見你。」

  山宗薄唇抿成一線,點一下頭,開口說:「到現在沒有回音,我便也知道是這個結果了。」

  神容站起身:「只這事,我說完就得走。」

  山宗刀鞘一挑,自己矮頭進了簾內,貼在她身前,垂下的簾子剛好擋住了二人上半身,外人不得見。

  「這麼趕?」他問。

  神容眼裡正落入他一片胡服翻折的衣領,黑漆漆的繡著精細的暗紋,她有些懊惱地說:「我近來出門都不太容易。」

  當時在書房裡,她父親並沒有給她再開口的機會,便叫她在府內待著,少出去走動,以免遇上山宗。

  她臨走前本想與她父親說一些話,想想還是忍住了,因為可能說多了,往後連幽州也會被她父親拒之門外,她可能就徹底無法再去幽州了。

  現在也不過是找理由出來的罷了。

  「因為我。」山宗說:「看來只要我還在長安,趙國公都會防著我。」

  神容蹙了蹙眉,心裡沒來由的一陣煩躁:「你活該!」

  「你說什麼?」他盯著她。

  「我說你活該,說錯了?」神容抬頭對上他沉沉的目光,沒好氣地推他一下。

  誰叫他當初說和離就和離,如今落到這一步都是他自己造成的。

  這一下根本沒什麼力道,山宗卻還是隨著她這一推退讓了兩步,她便自他跟前過去了。

  他揭開竹簾出去,看著她帶著東來已離開鋪門前,臂彎裡的輕紗披帛在門邊一閃而過,不禁自嘲地一笑。

  確實是他活該。

  ……

  直至天黑時分,山宗才往官驛走。

  大街上燈火延綿,人來人往,只有長安城始終如一的熱鬧。

  他摸著腰間的刀鞘,心裡沉沉浮浮,想起鋪子裡的神容,心更沉,如有石墜。

  回到官驛,天已徹底黑了。

  館內的驛丞匆忙上前來向他搭手見禮:「山團練使出去一日了,可算回來了,快請,有人正等著您呢。」

  說著就牽住他那匹黑亮的高頭大馬,往馬廄去了。

  山宗提刀而立,目光看過左右,發現院中好像多了其他人的馬匹,不動聲色地往裡走。

  走到客房,他腳步驟停,拇指抵住刀柄。

  眼前客房的門是虛掩的,留了一道縫。

  他左手推開的瞬間,右手就拔出了刀,門內坐著的人一下站起,他刀已指過去,又收了回來。

  屋內一燈如豆,站著身襲深黛圓領袍的裴少雍。

  方才的刀已穩穩地指住他的脖子,拿走後他臉還有些發白,腳下不可遏制地後退了半步,皺著眉站定了。

  山宗收刀入鞘,拋在桌上:「就是你在等我?」

  難怪驛丞很客氣,原來是新得新君賞識的蘭台郎到訪。

  裴少雍開口就道:「我為阿容而來。」

  山宗掃他一眼,竟然笑了:「是嗎?」

  裴少雍覺得他這一句滿不在乎,又看到他那笑,似乎根本沒把人放在眼裡,頓生不忿:「我只問你,你想幹什麼?」

  山宗倏然掀眼:「這話是不是該我問你?」

  裴少雍振一振神:「當初是你負了阿容,如今你又想動什麼心思?」

  山宗臉色漸沉,眼底幽深:「我今日心情不佳,勸你在我跟前少說為妙,儘早回去。」

  說完逕自解開緊束的袖口。

  裴少雍氣血上涌,一口氣道:「阿容原本該是你的妻子,何嘗輪得到別人來操心。山宗,這可是你自己斷的,你如今又憑什麼想回頭就回頭!」

  山宗解著護臂的手用了力,燈火間手背青筋凸起,扭頭看他,又生生忍回去了,忽而冷笑:「你在怕什麼?」

  裴少雍驚愕地看著他:「你說誰怕了?」

  山宗冷聲:「倘若你不怕,就不會來找我,而是去找神容了,你怕什麼,怕她拒絕你,還是怕我出手你就沒機會了?」

  裴少雍無言,原本朗然和煦的臉,如今青白交替。

  「我說過了,我今日心情不佳,勸你儘早走。」山宗扯下的護臂隨手丟在桌上,一把聲低沉得駭人:「只要神容眼裡沒你,你在我這裡就不值一提。」

  若非念在他是裴元嶺的弟弟,神容的表哥,就憑方才那幾句挑釁,他可能已經沒法開口了。

  裴少雍察覺了,他根本不是個理論的人。他忍著一口氣走到門口,手還因氣憤而緊握著。

      「等等。」山宗忽然叫住他,勾著嘴角,眉眼威壓:「你記好了,神容本就是我的,還輪不到別人來鑽空子。」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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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7 00:44:06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一章

  午後,紫瑞如常走進神容房裡伺候。

  神容正攤著書卷在整理當初去關外探得的地風,其實已經做過了,全然是在打發空閒。

  紫瑞近前道:「少主可要出去走走?」

  神容搖頭:「算了,免得我父親過問。」

  她父親昨日還差人來問了她這兩日情形,她便乾脆連房門都不出了。

  將書卷收起後,再無他事。神容在桌邊坐著,忽而問:「他如何?」

  紫瑞回:「山使應當還沒走,不過聽東來說任務已畢,就不知還能留多久了。」

  神容抿抿唇,想起鋪子裡與他那匆匆幾句,一時什麼話也沒有。

  忽聽門外有人笑著接了話:「阿容在說誰如何?」

  神容抬頭看去,長孫瀾一襲寬逸的杏黃襦裙,輕笑著走了進來。

  「阿姊怎會來?」她站起身。

  長孫瀾道:「我來叫你一同去東市品新到的嶺南紅茶,已與母親說好了。」

  神容本還想婉言謝絕,聽了後面便笑了一笑:「好吧。」

  長孫瀾先去門外車上等待。

  待神容更衣描妝完畢,出門登上車時才道:「阿姊今日若也是來為別人搭橋的,那我半道便要下車了。」

  長孫瀾聞言一愣,隨即吩咐外邊馬車上路,一邊道:「你指二弟是不是?上次的事,我也看出你對他無意了,今日你放心隨我走就是了。」

  神容的確以為是裴少雍,若是他的安排,那半道她便下車,就當是借堂姊的車出門了。

  「阿姊還是別提了,只當沒有這事,免得二表哥往後難以說親。」

  長孫瀾點頭:「這是自然。你的事,我已聽你大表哥說了,不是二表弟,沒想到還是那個舊人。」

  神容在車中端正坐著,不做聲,她會知道也是意料之中的。

  長孫瀾看一眼她神色,拉過她的手,說著姊妹間的私話:「他如今只是一州團練使,對別人而言可算作高官,但我看父親的意思並不滿意,加之山家如今又鋒芒收斂……最提不得的還是當初和離那事,料想此番他來此的目的是絕對達不成了。」

  神容臉色淡下去,又想起那日在鋪子裡與他說的那幾句話,低哼一聲:「那也是他自作自受。」

  長孫瀾笑起來:「你既如此說,又何必再回頭看他,大可以將他拋開就是了。」

  神容手指繞著腰間的絲絛,心想這才是可恨之處,明明氣憤,當時卻還是返去了幽州那趟。

  「想得美,我才不會叫他好過。」她輕聲自語。

  不是他叫她報復他的嗎?

  長孫瀾沒聽清,卻被她出神般的模樣給弄得笑了笑。

  馬車到了地方,正在東市一條大街旁,沿街商旅百姓往來不斷,偶爾穿行過一兩輛貴人車駕。

  下了馬車,長孫瀾又挽住了神容手臂,與她一同往裡。

  神容進去前往兩邊看了看,沒看見熟悉的身影,人已隨長孫瀾走往二層雅間,口中問:「莫非來這裡是大表哥的安排?」

  長孫瀾邊踩階梯邊道:「真是什麼也瞞不過你,否則我如何知道你的事,可他又不與我說全。」

  神容看她一眼:「什麼沒說全?」

  「我正是不知道才無從說起。」長孫瀾輕嘆一聲:「你大表哥只說有些事自己也是胡亂猜想的,並無根據,叫我不要在你跟前亂提。我雖想問,但想他可能的確不願與我多說。」說到此處,臉色似有些悵惘。

  神容停住,再三看了看她神色,並不知他們夫妻間情形,也不好多言,只能寬撫:「阿姊不必多想,我看大表哥一直對你很好。」

  長孫瀾回神般笑了笑,點頭:「無事,我們一直很和睦。」她說著指一下前方,「你先去,我去選茶。」

  神容又看了看她,才往前走去。

  此時雅間窗口邊,裴元嶺站到現在,才算等到了街上打馬而來的山宗。

  他帶著兩三個兵卒,不知是從官驛而來還是從官署而來,明明已到街尾,卻沒直接過來,反而停了下來,像在等著什麼。

  裴元嶺眯起眼細看,才算看清遠處有車馬過來了。

  是趙國公府的馬車。

  山宗下了馬,刀拋給身後的兵,大步走過去。

  裴元嶺不禁手搭上了窗沿,眼都睜大了一分。

  那輛馬車裡坐的是趙國公。

  左右百姓避讓,唯有山宗一步不停地走到了馬車旁,筆直站立,身如松柏,面向馬車抱拳。

  大概說了什麼,但聽不見。

  馬車卻也只不過是放慢了一瞬,便毫不停頓地自他身旁駛過去了。

  裴元嶺看著那道緩緩放下手的身影,孤絕凜凜,如松已入冬。

  想著他可真夠膽大的,居然就這樣去攔趙國公的馬車,看著看著,卻又皺了眉。

  認識山宗多年,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當年的天之驕子,從不至於要到當街求見這個地步。

  即便如此,趙國公也沒給他機會。

  裴元嶺忍不住嘆氣,忽覺有人,轉頭看去,神容就在他身後側站著,眼睛看著窗外,臉上沒有神情。

  他立即堆出笑來:「原來阿容已經到了,我竟剛發現,你看到什麼了?」

      神容眼睛動一下,轉過身去:「什麼也沒看到。」

  「我還道你看到什麼了。」裴元嶺笑著看看她:「你先歇一歇,我稍後再來。」

  神容隨口應一聲,聽著他的腳步聲走了出去。

  裴元嶺快步到了樓下,直往後院,恰好趕上打馬過來的山宗,無奈道:「叫我做此安排,卻又到此時才來。」

  「有點事,」山宗走過來,腳步停一下:「她人呢?」

  「到了。」裴元嶺朝上指一下:「不過方才見了一面,好似臉色不好。」

  山宗嗯一聲,什麼也沒說,越過他進去了。

  裴元嶺盯著他背影看了看,覺得他難得的沉默,不知是不是因為方才的事。

  他這回突然開口請自己幫忙把神容帶出來,大概也沒料到路上會有遇到趙國公車駕經過這一出。

  神容一直沒坐,走了兩步,垂著頭到了門口,眼前霍然出現一雙男人的馬靴,一抬頭就對上雙沉定定的眼。

  山宗走到這裡,遇了個正著。

  「我就知道是你。」神容聲音不自覺放輕,卻又故意不去看他。

  山宗盯著她別開的臉,細細打量她,她身上穿著直領的高腰襦裙,坦著如雪的頸邊,腰肢細軟,不覺聲也低下:「還氣著?」

  「我氣什麼了?」神容挑眉,仍不看他。

  山宗看著她故作雲淡風輕的模樣,就知道她還是嘴硬,順著她的話說:「是啊,你氣什麼,我此時才是出氣無門。」

  神容頓時轉過了臉來:「你憑什麼氣!」

  山宗嘴邊掛著抹笑,仿佛就是在激她回頭一樣。

  神容差點又要說「那是你活該」,想起剛才街上所見,終是沒說出口。

  其實她都看見了。

  他自然有那個膽識去攔她父親的車駕,但以往在她跟前多耀武揚威,如今就有多收斂。

  就如同他當時認真求娶的那次。

  她回想著剛才車駕經過,他站在那裡依舊筆直的身影,不知道他當時在想些什麼。

  忽來手臂一勾,她腰被摟了一下,一下貼至他身前。

  山宗叫她回了神才放開她,低頭看著她:「發什麼呆?」

  神容一直沒聽他提起這事,只能當不知道,卻又想起了堂姊的話:「你這次來長安,註定是沒有結果了。」

  山宗喉間一動,眼底沉沉:「我這次任務不能停留太久,大概確實如此了。」

  正因知道時間不多,他才會直接去攔車,但若趙國公都不肯見他,裴夫人就更無可能了。

  他只在心裡過了一遍,看她時又咧了下嘴角:「放心,是我要娶你,這些自然是我來解決。」

  神容被他的話弄得眼神飄了飄,心裡一緊一鬆,如被只手輕揪了一把:「巧舌如簧。」

  話音剛落,外面傳來了上樓的腳步聲。

  神容聽見,猜想是堂姊或者大表哥來了,立即走開一步,退離他身前。

  山宗眼見彼此瞬間拉開幾步的距離,默默抿去了臉上的笑。

  他們之間若不能正大光明,就永遠都會這樣。

  外面上樓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一路急切,直到門外:「頭兒,幽州軍務。」

  是個兵卒。

  山宗目光掃向屋門,快步出去。

  神容怔了怔,跟著走出去,那個兵卒已經匆匆下樓去了。

  山宗手裡捏著個冊子,收入懷中,轉頭朝她看來:「我需即刻去處理軍務。」

  她眼神在他身上轉了轉,覺出不對:「可是有事?」

  山宗看了看她,眼似比平常更顯幽沉:「沒事。」

  說完便要下樓,下去兩步,腳步卻又一停,驟然返回,捧著她臉低頭親了下來。

  神容唇被重重一揉,混著滾燙的呼吸,尚未回神,他已鬆開,對著她的雙眼喘了口氣,又轉身繼續下樓走了。

  裴元嶺緊跟著就上來了,朝下方看了一眼:「這是做什麼,好不容易叫我帶你過來,他這便走了?」

  神容抿住滾熱的唇,下了幾步台階,外面已看不到他身影了:「嗯。」

  明明還有話沒說完的模樣,忽而就走,她始終覺得應是有事。

  ……

  半個時辰後,神容被長孫瀾的馬車送回了趙國公府。

  進了府門,正遇上她父親站在廊上。

  她不禁就想起了先前所見,山宗被冷落在街頭的事,走過去喚了聲:「父親。」

  趙國公問:「今日隨你阿姊出去了?」

  「是。」

  趙國公點點頭。

  沒想到裴少雍也在,正站在廊柱側面,走近了才發現。

  神容看到他身上穿著簇新的官袍,踩著六合靴,如常喚:「二表哥。」

  裴少雍看了看她:「我今日是來傳令的,聖人收到首批金十分滿意,已著我擬旨封賞,又覺礦山重要,要下令幽州團練使儘早回去了。」

  趙國公只嗯了一聲,到他這年紀,已能寵辱不驚了。

  神容心裡有數,這是遲早的,所以山宗才說這次任務不會久留。

  她看了一眼父親,覺得他應是輕鬆的,山宗要走了,不用防著了。

  「父親處理吧,我先告退了。」她轉身走了。

  裴少雍看她身影遠去,忍不住猜測她是不是因為山宗之故,轉頭又看趙國公,好幾眼,終於忍不住問:「聽聞山宗求過登門,姑父如何說?」

      趙國公一下想起的卻是先前被那小子當街攔車的事。

  若是別人,會覺得莽撞冒失,但他自簾內往外看了一眼,卻只看到山宗挺直的脊背,沉定的眼,仿佛他不得不來,理所應當地要來一般。

  「可惜了,」趙國公負手身後,嘆息一聲:「我當初很是看好他,誰知他婚後會做出那等事,如今隔了幾年再見,竟有些看不清楚這是個什麼樣的人了。」

  裴少雍還記得他在官驛裡放過的話,那股狠勁,根本不像個世家出身的。

  「確實看不清,」他低聲道:「聽檀州鎮將周均說過,他曾臨陣失信,這樣的人,娶了又拋開也不是稀罕的了。」

  趙國公頗為詫異:「竟有此事?」

  裴少雍愣了一下,方才說這些是有些氣憤的,說出來後又覺不妥,皺眉道:「我也不知真假,只是聽到這說法罷了。」

  趙國公緩緩走動兩步:「戰事歷來都有記載,是否有此事很容易知道……」

  話到此處,卻又一頓,趙國公想起來,上次查到那小子官職便廢了好大週摺。

  此事他一直沒與神容提過,稍一沉吟,對裴少雍道:「你如今既然是蘭台郎,應當有機會去查證,子虛烏有的事,不應當提。」

  裴少雍愣了愣,垂頭稱是,暗自記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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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7 00:44:25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二章

  一匹快馬如風一般,在荒無人煙的僻靜小道上飛馳,直至迎上大隊而來的兵馬,急急勒停。

  馬上的是趕著報信的兵卒,停下即報:「頭兒,百夫長胡十一和張威帶隊,按您預留的法子,在關城前抵擋住了!」

  山宗勒馬半道,身後是隨他此行送金的兵馬,沉著眼點頭:「擋到我回去為止。」

  兵卒立即抱拳,調頭又去傳信。

  山宗揮手,後方兵馬齊動,繼續往幽州方向速行。

  他卻停了一下,往身後遙遙的長安城闕看了一眼。

  只一眼,他就回過了頭,策馬疾馳,踏塵而去。

  東來沿著趙國公府的迴廊,快步走向神容住處。

  至門外,恭謹喚:「少主。」

  神容走出來,看他垂著頭,額上有細密的汗,便知他剛從外面回來,兩手輕輕握住:「他走了?」

  「是。」東來答,聲音放低:「未等長安官署的命令到官驛就走了,但山使留了話給少主。」

  神容蹙眉,越發覺得有事,不然他不會走地這麼急:「說吧。」

  「他說,在幽州等你。」

  神容立時耳後發燙,這一句從別人口中傳達,便出奇的直白,心卻往下落了落,低低說:「他憑何認定我還能再去幽州?」

  這一趟他無功而返,她恐怕也再沒機會去幽州了。

  東來道:「屬下不知,但山使就這麼說的。」

  神容聽他這麼說,簡直可以想像出山宗說這話時的神情,一定又是萬分篤定的。

  她思來想去,還是覺得不太對,越過東來走了出去。

  到了她父親的書房外,正遇上她父親出來,一身肅正的官服,頭罩烏紗進賢冠,應是剛下朝回來不久。

  「父親,」神容快步走近:「我想知道河東一帶解禁沒有?」

  趙國公停下道:「沒有,你問這個做什麼?」

  神容猶豫一下,還是說出了心裡的隱憂:「哥哥這麼久沒有來信,我有些擔心。」

  她總懷疑幽州出了事,否則山宗不會不等命令到就提前走,當日叫大表哥特地將她帶出去相見,卻連話都沒說完便離去了,當時來的分明是幽州軍務。

  趙國公眼角擠出細細的紋路:「他確實許久沒有來信了,雖眼下無法互通,來報個平安也是應當的,何況剛煉出首批金,更應來信才是。」

      神容也正因此覺得不對,她起初覺得是因為她留的那張紙叫長孫信不高興,所以沒來信,但金已煉出,礦山現世,帝王封賞之際,總該有消息來。

  忽來一個僕從稟報:「國公,宮中來人送賞了。」

  趙國公聞言立即整衣,對神容道:「今日朝上聖人已加了國公府采邑,不想眼下又來送賞了,我先去答謝,有事不妨稍後再說。」

  神容只好先放下這點擔心,讓開兩步。

  聽聞新君不喜排場,以往但凡有宮中來人,無不是全家恭迎,只在他那裡,從未有過,如今也只她父親出面即可。

  待她父親已走遠了,她想了想,還是決定悄悄跟去看看。

  一個頭戴高帽的內侍站在前廳內,正在與趙國公說著話——

  「聖人已令幽州團練使速返,是為礦山安穩,也是有心召長孫侍郎回京當面受賞。」

  桌案上擺著幾只漆盒,打開著,隱約可見兩柄碧綠通透的玉如意,幾斛明珠,大約是賞給府上女眷的。

  神容悄悄立在窗外看了一眼,對此番話有些意外,國中歷來的規矩,凡召至當面受賞的,都是帝王極其重視的。

  看得出來這一批金及時送到,讓新君很是滿意。

  果然,便聽她父親道:「聖人恩德浩蕩,自當遵從。」

  內侍道:「趙國公不必客氣,特地來此傳訊,其實是傳一句河洛侯的話,待侍郎回京之際,礦上當有人接手領頭,屆時河洛侯可著人協助。」

  此言一出,神容眼睛一動,往廳裡看去。

  她父親雖臉色未變,面上的笑卻頓了一頓,隨即道:「河洛侯有心,礦上有工部官員在,理應可以自行料理。」

      內侍搖頭:「國公有所不知,聖人如今十分重視那礦山,為求穩妥,河洛侯才會有此提議。」

  趙國公略一沉吟,又笑道:「那不如就由我親自走一趟。」

  內侍忙豎手阻攔:「萬萬不可,何至於要國公親力親為,聖人絕不會允。」

  說罷施禮,離去了。

  趙國公朝窗戶看來:「你都瞧見了,進來吧。」

  神容離開窗邊,走入廳內:「父親認為河洛侯為何要在此時提出協助?」

  趙國公皺著眉:「我看河洛侯平時為人君子,倒不像是那等半道橫插而入要擷人功勳的,卻又不得不防。」

  洛陽的河洛侯當初扶持新君登基有大功,舉足輕重,輕易不可得罪。

  如今金礦隨著運送入京的這一批金現了世,他卻突然有心協助。

  這所謂的接手是僅僅幫著長孫信看一段時間,想分一杯羹,還是全權接過,實難預料,也就很難斷定他意圖。

  朝堂詭譎,剛受賞便來此一出,不管怎樣,都不是個好消息。

  神容默默理著頭緒,不知幽州情形,也不知她哥哥如何了,更不知山宗此時到哪裡了,在忙什麼,現在又來了這一齣。

  她沉思一瞬,卻陡然回味過來,看了看她父親,輕輕啟唇:「其實父親若不放心,我可以去接替哥哥,正好也看看他情形如何。」

  話說完時,心口已不可遏制地緊了緊,她暗暗捏住手指,又補一句:「只要父親相信我。」

  趙國公面白無鬚的臉對著她,看了好一會兒,嘆息一聲:「你知道我歷來是最信你的,否則第二次就不會准你去了。」

  確實,趙國公其實也想到了,屆時只消呈報宮中已派人在場,附上她的礦眼圖,總比那些半道接手的人可靠,聖人雖年少卻不是愚昧之徒,也就能將河洛侯的「好意」給順理成章地婉拒了。

  神容心中微動:「父親還是在意山宗。」

  趙國公道:「那小子既對你有心求娶,我怎能不在意。」

  神容動了動唇:「那……難道就讓河洛侯的勢力滲透入我長孫家?」

  趙國公頓時眉心皺成了川字,她看得清楚,這正是他不願的癥結所在。

  許久,又看她一眼,垂眼感慨:「其實整個長孫家都知道,這金礦問世的功勞,你居首位,你也是最適合去那裡的人,我本不該阻攔。」

  「我不在意那些。」神容口氣滿不在乎:「我只會這個,便一展所能罷了。」

  這家裡不管她經歷了什麼,總給她遮風擋雨,不曾讓她受過半分委屈。

  便是現在,她的父母所做的決定也無不是在為她著想,她又豈會在意什麼功勞。

  神容說到此處,忽而會意,看著他:「父親是鬆口了?」

  趙國公無奈而笑:「我確實有些擔憂你哥哥,也確實信你,只怕你母親是不會放心的,還好她不知道那小子前陣子做了什麼。」

  神容明白:「母親從來不是不體諒緣由的人,只不過還是因為我的事罷了。」

  趙國公點頭,良久不語。

  一刻後,紫瑞和東來在房門外等到了返回的神容。

  她進屋之前,停一下:「他就留了那句話給我?」

  東來垂著頭:「是,就說在幽州等少主。」

  方才在前廳裡,最終商議的結果,是趙國公的一句話:「還是待到河東一帶解禁了再說。」

  神容便知道,她父親還是鬆口了。

  她心裡有一處忽而冒出個念頭,山宗是親手交接了那批金的,他是不是早料到新君會當面召賞她哥哥,所以才會留下一句在幽州等她。

  若是這樣,這男人的心思也太深了。

  她往北看,全然不知幽州現在如何了,也不知他到何處了。

  ……

  幽州,橫踞山嶺的關城之上。

  深更半夜,漫天星子,周遭卻瀰漫著一股煙火嗆鼻的氣息。

  胡十一和張威帶著人守在關城上,關城外的下方是剛剛退去的一波敵兵,留了十來具屍首。

  「他娘的,這次怎麼來了這麼多!」胡十一呸一聲,吐出一口帶著煙塵的唾沫星子。

  山宗練兵常有預備之策,就是為了應付這種突然而至的侵擾。

  過往這些年一回沒用過,便是之前有一股精銳想摸混入關,也是圍網狙殺便剿滅殆盡了。

  沒想到他這回押著金子去了趟長安,對方倒有些肆無忌憚了,只能用上應對之策。

  胡十一和張威連日來數番用了火攻,才將這波敵兵暫時掃退了。

  張威滿頭滿臉漆黑,先下令城上的兵滅了火把隱藏人數,接著就一頭靠在城頭上喘粗氣:「頭兒以往說過,這種情形還會再攻一波,不能掉以輕心。」

  胡十一抹把臉:「你說打建立屯軍所以來,就沒跟關外的開過戰,頭兒這是從哪兒知道這些關外的進攻路子的?」

  「咱們跟著他這幾年是沒開過戰,難保他以前沒有過啊!」

  胡十一反應過來了:「是了,我被那些關外的狗賊給搞懵了。」

  張威摸黑灌口水:「軍報送去長安多日了,頭兒肯定會急行軍趕回來,指不定快到了。」

  胡十一搶過他水囊,也灌一口,喘氣說:「那有什麼,在他回來前便將這些狗賊給滅了。」

  二人剛歇了不到半刻,忽聞尖銳笛嘯。

      胡十一拔地而起:「他奶奶的,果然還有一波!」

  張威馬上調人:「快去!是礦山方向!」

  長孫信坐在礦眼附近,忽聽到那聲笛嘯尖銳刺耳,頓時給驚了一下,又沒好氣地擦了擦額上的汗。

  他被困在這望薊山裡有好幾日了,對這四處示警之聲已聽了多次,還是不太習慣。

  倒不是出不去,而是不能貿然走。

  這裡現在不太平,好好的冶煉著礦,忽然關城四處受到了侵襲。

  軍所前陣子送出消息往長安時,他其實已與那幾個工部官員避開了。

  隔幾日,恢復安定了,又回來繼續冶煉。

  不想這一回來,對方又捲土重來,還變本加厲了。

  連日下來四周都不安定,那日原想再出山迴避,沒想到忽來飛矢,在他們眼前就有兵中招倒地不起。

  霎時就沒人再敢出去了,他身為工部侍郎,也不能罔顧下屬性命,強行要求他們出山,就只得在此先待著。

  那群重犯都被押在下方採礦的坑洞裡,下面久了會悶,他和官員們只得出來透風。

  不遠處火光一陣一陣,火油燒著的大甕正在抵擋這一波。

  還是有人混進來了,尖銳的笛嘯一陣一陣。

  有火把在附近閃動,看起來是軍所的人在往這裡趕。

  長孫信知道每一波抵擋都會有危險,起身迴避,卻見那群人直奔這裡而來,比平時快了不知多少。

  「侍郎小心!」不知後方哪個工部官員喊了一聲。

  長孫信已來不及迴避了,這到眼前的不是軍所的人,而是十幾個披頭散髮手持寬彎大刀的敵兵。

  一旁守著的軍所兵卒迎了上去,近身搏鬥。

  長孫信這才沒被一刀砍倒,馬上便往坑洞跑。

  遠處張威帶隊而來,急急叫:「侍郎快躲好!」

  長孫信暗叫不好,叫他什麼侍郎,那群人不得卯足了勁來抓他!

  果然那幾個混進來的敵兵一邊搏鬥,一邊又有人往他這裡來了。

  張威趕來,阻攔了那幾人。

  長孫信順利避開,倒離了坑洞一大截,反倒無法下去迴避了,只得退去那幾個官員藏身的山壁處。

  胡十一那頭在叫支援,張威還在這頭擋著,這一波有些棘手。

  長孫信正憂慮,忽見張威旁有幾道利影射來,似是箭矢,在他周圍纏鬥的敵兵倒了好幾個。

  遠處有兵喊:「張百夫長,換策抵擋!」

  張威回:「誰下的令?」

  「頭兒!」

  高聲未落,馬蹄聲已至。

  飄搖的火光里,山宗策馬而來,一躍而下,只看得清一個模糊頎長的身形,抽刀就解決了兩個眼前的敵兵,沉聲問:「長孫信呢!」

  長孫信還未答話,張威已大喜過望地指了一下:「在那兒,頭兒!」

  山宗大步走至:「帶上你的人,馬上跟我走。」

  長孫信愣一下,反應過來,也不含糊,朝左右揮手:「走走走,快走!」

  工部那幾個官員跟著長孫信,長孫信跟著山宗,直到出山道邊。

  山宗身邊迅速聚攏來幾個兵,牽著馬送過來。

  長孫信也來不及問他長安那些事了,匆匆坐上馬背,一身都是汗。

  山宗上馬,親自帶人護送:「走!」

  一行人的馬在黑暗裡深一腳淺一腳地出山,委實快不了。

  山宗在長孫信左側,幾乎並駕而行,忽然一手按在他背後。

  長孫信猛然低頭,差點臉貼到馬背,嚇了一跳,一抬頭,卻看到他手收了回去,從手臂上拔了什麼隨手扔了。

  「那是什麼,剛才是你救了我?」他不太確定那是不是飛矢。

  山宗抽出刀,故意說:「你如今不同一般了,救你也是應該的。」

  長孫信被他一下噎得說不出話來,奈何他這是救命之恩,只能忍著。

  也沒時間給他們說話,馬已出山。

  山宗目力過人,眼觀四方,不知是不是因為受了傷的緣故,聲音很低:「別回幽州,往檀州走,或者再遠點去河東暫避,待這裡解決乾淨了再回。」

  長孫信大驚失色,只不過黑夜裡看不出來:「竟有如此嚴重?」

  「不嚴重,」山宗沒多說:「反正你也要被召回京了,只當先趕些路好了。」

  長孫信還沒問他如何知道,就被嚇到的官員們催著往前。

  山宗叫兵馬繼續護送,要走之際,又說一句:「若寫信回去,別告訴神容這裡的情形,在她來之前我就解決了。」

  長孫信愕然回頭一看,眼前只剩下他疾馳回山裡的身影。

  他居然說阿容還會再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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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7 00:44:39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三章

  天青白半亮時,又一波燃著火油的箭矢射了下去,關城下燒灼了一大片,如蟻隱沒的敵影往山林間漸漸退卻。

  被煙火熏得灰頭土臉的胡十一小跑著回到了礦眼附近,喘著氣報:「頭兒,這波好不容易叫他們撤了!」

  山宗坐在大石上,衣袖捲起,嘴裡叼著根白布帶子,往小臂上纏,裹住了手腕處一截斑駁的刺青後,收了個頭,拉下衣袖:「嗯,還是按我昨夜定好的辦。」

  昨夜他一返回就調整了對策,抵擋關城侵擾時,又下令暫閉幽州城門,從這山裡,到整個往來道上都要洗一遍。

  胡十一心定不少,擦了擦臉:「都已傳令下去了,這群狗玩意兒,這回混進來不少!」

      山宗說:「有飛矢不一定人多,是想叫山裡自亂陣腳,拿關城地圖來。」

  胡十一立刻從懷裡掏出地圖,攤開在他眼前。

  張威從另一頭過來,和胡十一挨著擠在他跟前:「頭兒還有什麼安排?」

  山宗指了個幾個地方:「這幾處出過飛矢,趁天亮帶人去多洗幾遍,把他們的後路封死。」

  張威主動帶隊去辦了。

  胡十一又抹下臉,抹出一道黑灰印子來也渾然不覺,從懷裡摸出紙包的軍糧,剝開,掰下一塊干硬的肉乾遞過去:「頭兒,你這一路趕回來還沒歇過,又受了傷,要不找個軍醫看看,歇上一會兒?」

  山宗接了,掃了眼面前的山:「沒事,守好這座山就行了。」

  胡十一心裡有數,這可是金礦,那長安宮裡頭的聖人現在肯定看重著呢。

  想到長安,倒是難得可以趁現在說幾句閒話了:「頭兒,你這次去長安也就待了幾天吧,都幹什麼了?」

  山宗捏著肉乾,咧起嘴角:「少廢話,沒什麼好說的。」

  目的沒達成,自然沒什麼好說的。

  他咬了口肉乾,想起神容,不知道她聽到他留的話會作何感想,想著想著嘴角就勾得更深了。

  胡十一噤聲,還沒說到金嬌嬌呢,這就不說了,只能看著他神情瞎猜測。

  天光又亮一分,山林間霧氣繚繞。

  坑洞下,那群重犯被陸續押了上來,這時候才被允許出來放風,解決吃喝方便的雜事。

  山宗掃去一眼,鎖鏈聲響,一群人挨個緩行,腳鐐沉重,頭髮又長長了,大多都已到了肩頭。

  只有未申五扭頭朝他這裡看著,雙眼陰沉,左眼白疤扭曲,笑得嘲諷。

  胡十一看到了,忍不住就想去揍他:「這怪物是不是又想找抽,咱們在這裡拼死拼活,他倒跟看好戲似的!」

  未申五居然聽到了,呸一聲,在一叢雜草旁蹲下來:「老子看好戲也是看姓山的!狗東西這回又沒死成,也好,最好他日死在老子手裡。」

  胡十一這下是真忍不住要去動手了,卻見身旁山宗一動,起身抽刀,往那裡去了。

  重犯們三三兩兩散布在附近,忽見他抽了刀,全都不約而同看了過來,人人鎖鏈拉扯,神情戒備。

  一旁兵卒們執鞭嚴守。

  未申五已經繃著渾身做好準備了,一雙眼陰駭地盯著他。

  山宗卻直直從他身旁走過,纏著布帶的手露著一截斑駁烏青,拎著刀,往最遠處蹲著的甲辰三走去。

  他頓時面露狠色:「你想幹什麼?狗日的!有種衝老子來!」

  山宗沒理他,忽然快走幾步,一把按下甲辰三的後頸,刀脫手擲了出去。

  與此同時,一旁已有兩個重犯鎖鏈一響,想要撲過來。

  卻見刀飛去的地方,兩三棵樹外,倒下一個半蹲的身影,披頭散髮。

  兩個兵卒快步過去,拖出那個敵兵,對方臂上綁有小弩,上面飛矢已經搭上弓弦。

  差一步,這飛矢就會正中離得最近的甲辰三。

  山宗大步過去,抽出自己染血的刀,回頭時沉聲下令:「上關城,再擋!」

  胡十一這才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這群狗賊居然又來了!馬上跟著調人:「跟我走!快!」

  山宗提刀而去時,只掃了一眼未申五,馬靴踏過山間碎石走遠,一個字都沒跟他說。

  甲辰三這才從摔倒的地上爬起來。

  未申五半身抬起,剛才以為他要動甲辰三,差點要過去拼死纏鬥,此時才緩緩蹲回去,盯著他的背影,許久,又怪笑著呸了一聲。

  周圍的其他重犯卻都一聲不吭。

  ……

  長孫信疾奔一夜一天,到了檀州地界。

  他本就在山裡困了多日,體力一空,實在抵不住了,馬也累了,不得不停下整歇。

  周圍是荒無人煙的曠野,身旁的幾個官員下馬後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累得直喘息,什麼京官儀態也顧不上了。

  跟隨他入山的幾個護衛也一併跟了出來,此時過來了一個扶他下馬。

  長孫信從馬上下來,也只能勉強端著往日風範,整了整衣袍,扶著馬背一聲一聲地喘氣。

  軍所護送的兵卒給幾位官員和護衛分送了軍糧,也給他遞來一份:「請侍郎吃些。」

  長孫信一見就皺眉擺手。

  他被困這麼多天,不知吃多少回這東西了,這麼硬這麼乾,哪裡吃得下,再餓也不想碰了。

  那兵只好收回去了。

  長孫信往後看:「後面還有敵兵追著沒有?」

  兵卒抱拳:「侍郎放心,離開幽州地界就甩開了。」

  長孫信心有餘悸,山宗居然說對了,有幾個漏網之魚摸出了山,往幽州城去的方向都有蹤跡,可能是想混進城。

  還好他們走的是反向,離開了幽州。

  忽見遠處一隊人馬從荒蕪的盡頭遙遙而來。

  一個官員站起來,急切問:「那可是官兵?」

  一個軍所兵卒看了看:「是檀州周鎮將的人,大概是巡邏的,若侍郎決定在此處停留,那咱們就返回了。」

  長孫信記起了先前被請去周均府上的事,猶記得那位周鎮將對山宗不滿,大概是不歡迎幽州軍的,也就不奇怪他們說要走了。

  他覺得那日神容當面甩了周均一回臉色也有些尷尬,嫌麻煩,乾脆道:「不在這裡停留了,再往前出了這整個河朔大地,直接去河東便是。」

      他這麼說了,其他官員只好認命般跟著爬上馬背。

  長孫信帶路道:「繞開他們,往那頭有山的地方走。」

  在那隊人馬接近之前,他們便轉了向,往偏僻山嶺而去。

  這條道沒人走過,實在不好走,雜草亂石遍布,混著山林間的荊棘,簡直是他們用馬蹄在開路。

  所幸長孫信身懷山嶺脈絡的知識,還不至於迷路。

  直至天就快黑下,他們才繞過這片山嶺。

  穿過荒野間的林子,正要回到官道上,遠處又有一陣馬蹄聲踏來。

  長孫信這幾日受驚不小,剛聽清那陣馬蹄聲越來越近,只看清共有十來人陣仗,管他是周均的人還是敵賊,第一反應便是打馬回野林子裡去。

  外面馬蹄聲停了,卻有一匹快馬獨自衝了進來。

  兵卒和護衛齊齊抽刀防衛,便聽一道女子聲音喊:「慢著!」

  長孫信從馬上一回頭,正對上對方探究的臉,立即往後仰,一臉詫異:「怎麼是你?」

  山英坐在馬上,穿著對襟繡紋胡衣,綁束男子髮髻,正傾身貼近來看他,也很意外:「我方才瞧見林子裡閃出來的人像你,還以為瞧錯了,追來一看,竟真是!你怎麼成這幅模樣了?」

  長孫信此時狼狽,月白的袍子沾染了塵灰,玉冠束著的髮髻也亂了,又累又餓,人都消瘦了一大圈。

  他自己也有數,攏唇乾咳一聲,故意不答:「你怎會在檀州?」

  山英被岔開了話,忘了追問,坐直了道:「我正是來找你的,長安來了聖令,八百里加急送到的,說要召你回去面聖受賞。河東還未通,便由我山家軍代為傳訊。」

  其實哪裡用得著她親自來,無非是她想藉此機會來悄悄看一眼她大堂哥,山昭想來都沒能來得了。

  長孫信頓時想起了山宗的話,竟被他說了個正著。

  再一想,忽覺真的過去太久了,一邊往林外拍馬一邊道:「快讓我寫封信回去,最好也給我八百里加急送回去!」

  山英跟著打馬出去:「現在?」

  「找個地方不就行了。」長孫信很急,怕是家裡現在更著急。

  山英只好道:「那成吧,你這模樣也的確要休整。」說著往後看了看,「對了,你帶著這些人是要去何處?」

  長孫信已經疲累飢餓地不想說話了:「去你那裡,還能去何處。」

  山英覺得不對勁,轉頭北望:「莫不是幽州出什麼事了?」

  長孫信勉強打著精神:「你不是總說你大堂哥天縱英才,有什麼好擔心的。」說完又輕咳一聲。

  本想直說的,念在山宗救了自己一回,他既然說不提幽州情形,那便不提好了。

  ……

  數日後,八百里加急快信從河東出發,送至長安趙國公府。

  神容挽著輕紗披帛,坐在軟榻上,親手拆閱了那封信,又看見他哥哥熟悉的字跡,才算放心。

  她抬頭,將信遞給一旁等著的裴夫人道:「哥哥來信說已到河東,平安無事。」

  裴夫人接過,端莊地笑起來:「那就好。」

  但緊接著,她臉上的笑緩緩隱去,又笑不出來了,反而嘆了口氣,低頭去看長孫信的信:「他是快回來了,卻又要你去這一趟。」

  神容往對面坐著的父親看去。

  趙國公端著茶盞送到嘴邊,也看她一眼。

  父女二人都想起了那日商量好的事情。

  趙國公終究是要開口的,但對裴夫人說了便是意料之中的結果,自然又是惹來一陣不快了。

  他放下茶盞,起身朝她點個頭,先出了門。

  神容輕輕起身出去,在門外跟上他腳步:「父親,河東雖還未解禁,但既然哥哥已到河東,我也該出發了。」

  趙國公停下,看她一眼:「你既然這麼說,我也不攔你。」

  神容輕聲說:「母親還得靠父親來安撫了。」

  趙國公道:「她聽說了河洛侯的事便知道是事出無奈,也沒辦法。這麼多年都是我安撫過來的,還能有誰安撫得住她?」說著竟笑了。

  神容也忍不住笑了,難得心裡輕鬆,屈了屈膝,轉身回住處。

  走到房門口,她又回憶了下哥哥的來信。

  那封信裡只說了他平安地抵達了河東,幽州的事什麼也沒提起。

  紫瑞走了過來,瞄了瞄她,小聲道:「少主是想起山使了?」

  神容回:「誰說的?」

  紫瑞朝她手瞄了一眼。

  神容垂眼,發現自己手裡捏著袖口,袖口邊露了一半那崇字白玉墜。

  她雲淡風輕地塞回去:「準備啟程了。」

  紫瑞一愣,趕緊去通知東來。

  神容將那玉墜往袖口深處塞了塞,撇撇嘴,心想明明是在想幽州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罷了。

  ……

  宮廷深處,幽幽殿宇之內,豎著一排一排高大的木架。

  架上收藏宮中舊典,厚厚的竹簡一摞一摞,黃絹一捆一捆,久未有人至,已經多處落了細細的灰塵。

  暗暗的光從窗棱裡投入,角落裡,裴少雍悄無聲息地站著,輕輕拂去一卷黃絹上的灰塵。

  據說先帝駕崩後,所有東西都移到了此處,他出入多次,也沒找到有關山宗參與過的戰事記載,卻只找到了這個。

  這一卷收在最深處,似乎合上後就再也沒打開過,如今攤了一段在他眼前。

      他看過去時,瞬間雙目凝固。

  眼前一行豎著的字:永鎮幽州,不出幽州。

  卻沒有結束,後面還有一句:若有違背,悉聽懲治。

  下方落有遒勁手書:山宗。

  附帶指印。

  裴少雍搭在卷上的手難以抑制一般,往後展,卻是空白,直到赫然一個紅印跳出。

  帝王御印,旁書硃筆刺目的一個「密」字。

  他大驚失色,手一縮,心神似已懸在喉間,慌忙將黃絹卷了回去,手忙腳亂塞回原位,險些把架上打翻。

  外面傳來腳步聲,他匆匆走了出去。

  一個小內侍在門口遇上他,躬身見禮:「原來是蘭台郎,何故臉色如此蒼白?」

  裴少雍訕訕:「走錯地方了。」

  小內侍笑著給他指了指:「今聖手卷都在這頭呢,那裡頭是存放先帝聖物的地方。」

  「多謝……」

  半個時辰後,裴少雍出宮,騎馬直奔趙國公府。

  一個僕從快步從府門前迎過來:「裴二郎君到了。」

  裴少雍不等從馬背上下來就問:「阿容可在?」

  僕從搭手回:「少主出府去了,近日都不在府中。」

  「去哪裡了?」

  「不知。」

  裴少雍在馬背上坐了會兒,默默皺起眉,轉頭打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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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7 00:45:09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四章

  「頭兒,他們退走了!」

  關城上,張威帶著人,迅速自另一頭趕至山宗跟前。

  山宗在城上往下看,大片倒塌被燒的樹木,來不及被清走的敵兵殘骸傾倒其間。

  他只掃了一眼,轉回頭:「清場。」

  張威抱拳,轉身去清點己方士兵情形,搜捕漏網之魚。

  山宗下了關城,所過之處是已經動過的陷阱和埋伏,此時也有士兵在清理。

  他拖著刀,走到礦山裡,背靠上棵樹,才合了下眼。

  一個兵卒走過來,捧著水囊遞上:「頭兒。」

  山宗睜眼,將血跡斑斑的刀遞給他,接了水囊拔塞,仰脖喝了一口,又倒了抔水洗了把臉,才算又打起精神。

  待兵卒走了,他抹了把臉上殘餘的水漬,抬眼就看見面前多了個頭髮蓬亂的人影。

  是甲辰三。

  他亂發齊肩,兩鬢髮白,拖著手鐐腳鐐站在七八步外,忽然開口:「那日的事,謝了。」

  山宗盯著他,什麼也沒說。

  甲辰三似乎也並不需要他開口回應什麼,說完就走了。

  遠處,未申五早就盯著這裡,在甲辰三走回去時又看了山宗一眼,這回倒是沒說什麼風涼話。

  山宗目光掃過二人,一言不發轉身走了。

  忽來一個兵卒急衝到他面前:「頭兒,胡百夫長中箭了!」

  山宗立即大步往前。

  到了半道,張威打頭而來,後面兩個兵卒以木板擔著背中長箭的胡十一匆忙而至。

  山宗看一眼那箭,敵方最後退走前為掩護射出的一波箭雨,沒想到他沒避過,已經趴著昏死過去了。

  「回城!」他下令,轉身快步出山。

  礦眼附近,未申五和甲辰三蹲著,仍然盯著他。

  「他也就這時候像個人!怎麼中箭的不是他呢,呸!」未申五怪哼。

  甲辰三沒接他話。

  未申五看他不做聲,齜了齜牙,沒再往下說。

  幽州城內,趙進鐮自官署匆匆趕到城門下的屋舍前,已是兩個時辰後的事了。

  這陣子山裡出事,他這個首官卻因暫閉城門而無法去山裡親見,此時收到消息山宗率人回了城,才趕緊來過問情形。

  掛著醫字牌的屋子前守著兩個兵,裡面站著急得直轉悠的張威。

  趙進鐮走進去,小聲問:「如何了?」

  張威抱拳道:「幾個時辰了,還不知道情形如何。」說著又開始心急地轉悠。

  趙進鐮一時唏噓,往裡間看,沒一會兒,門上布簾被揭開,山宗走了出來。

  他忙問:「沒事吧,崇君?」

  山宗在胡椅上坐下,緩了口氣,伸出一條腿,似放鬆了些,點點頭:「箭取出來了,等人醒就行了。」

  「那就好,那就好……」趙進鐮拍拍張威肩,意思是可以放心了。

  他回頭又問:「那山裡現在如何……」

  話及時收住,山宗抱著手臂,已經在椅子上閉上雙目,薄唇緊抿,一張臉微帶疲憊。

  趙進鐮朝張威招招手,輕手輕腳走出去。

  到了外面,張威才告訴他,雷大和其他幾個百夫長帶人去山裡接替了,山宗不放心,連日清洗山裡山外,軍所的兵馬已經調動過多番,眼下算是安穩的,畢竟抵擋住了,關外的敵兵退走了。

  說完又道:「頭兒是真辛苦,從長安趕回來後,這麼多天一直吃住都在山裡,沒睡過一個安穩覺,身上還帶著傷,早該好好歇歇了。」

  趙進鐮嘆氣:「那還不是因為他任命時就立過話,要必守住幽州,實在是辛苦。」

  說完朝裡看一眼,乾脆將門也帶上了,讓他好好歇會兒吧。

  ……

  河東,山家軍駐紮之所。

  院中涼亭裡,山英一本正經地傾著身,盯著面前一張大方盤裡的沙土。

  這本是堆出河東一帶眾多城池地形的沙盤,平日裡用以直觀演兵,如今卻被一隻手多捏出了幾座山形的走勢。

      長孫信收回手,指著其中一道說:「此山走勢,我們稱之為龍樓,高聳入雲。」

  休整了一陣子後,他整個人已恢復了往日的翩翩風采,說這番話時頗有些不凡氣度。接著又換一道沙土堆指了指:「這一種,稱之為展誥,聳起兩角,山體傾斜,不過這其中的門道要說起來就複雜了,非一時半刻不能道明。」

  山英聽得驚奇:「聞所未聞,你們長孫家的本事真是獨到。」

  長孫信抖一抖袖,負手身後,面有得色:「告訴你這些,好讓你以後對河東山勢多了解一些,權作這些時日招待我與諸位官員的答謝,我也不是白住的。」

  山英並不在意這些虛禮,抬頭看他,由衷讚賞:「星離,你可真叫我刮目相看。」

  她語氣坦然,那雙眼眨也不眨地盯著他,長孫信不知怎麼就不太自在,攏手在唇邊連咳兩聲,心底卻又莫名地很受用,一邊咳一邊竟想笑,到底是忍住了,正色指了指方才的沙土堆:「當日你遇到我的那片山嶺就是這類。」

  山英看了一眼,還沒說話,一道少年身影從遠處快步而來:「堂姊!」

  山昭穿一襲銀甲,走到亭外,看到二人皆在,停了下來:「你們在商量事情?」

  山英還沒說話,長孫信搶話道:「沒有,你為何如此匆忙?」

  山昭被拉回正題,笑著對山英道:「好事,整頓完了,河東這兩日就要解禁。」

  山英聞言,頓露喜色:「這麼說,我們山家軍此番協助,是提早完成了河東整頓,也算樹功了。」

  「正是,我已叫人快馬報信回山家了。」

  長孫信聽著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心裡暗自盤算,山家當初世家鼎盛,如今也需要在新君跟前表現立功了,這幾年來收斂鋒芒倒是不假。

  想來這數月整頓都很小心翼翼,也是不易,原先倒是沒看出來。

  想到此處又暗自皺眉,心想這與他有何關係,竟還感慨起山家的事來了,算哪門子事!

  忽聞報聲,一個山家軍從大院門口小跑而來,報有客至。

  長孫信往院門處看,有人已走進來,身繫披風,揭去兜帽,熟悉的一抹纖挑身形,一愣:「阿容,你還真來了!」

  神容腳步盈盈走入院門,看著幾人:「剛到已聽到動靜,我來得竟如此之巧?」

  山英和山昭驚喜非常,竟比長孫信還更快地迎了上去。

  久未見面,一個開口就要喚「堂嫂」,一個下意識就喊「嫂嫂」,話沒出口,齊齊收住,因為長孫信還在旁邊,知道他肯定又會不滿。

  山英最後還是喚:「神容,你怎麼來了?」

  神容解下披風交給身後跟著的紫瑞,露出身上的疊領胡衣,纖姿如柳地站著,看一眼長孫信:「我是來接替我哥哥的。」

  長孫信恍然大悟,心想難怪山宗那小子會如此篤定了。

  神容走過來:「我有話與哥哥說。」

  長孫信看一眼那頭好奇觀望的山英,跟著她走去一旁蔥綠展枝的松樹下。

  神容一站定,先低低將來此的緣由說了。

  「河洛侯?」長孫信皺眉,低聲道:「難怪你會來,看來我回去後也要提防了。」

  神容點頭,特地告知他,正是這個意思。

  她看一眼那頭還站著的山英和山昭:「哥哥在這裡待了有陣子了,可是幽州出了何事?」

  長孫信始終記得山宗的話,當真是受人恩惠,不好不辦,眼神閃了閃:「左右你也要去幽州了,屆時不就知道了。」

  神容輕輕擰了擰眉,他越是不說,倒越覺得有事了。

  ……

  河東解禁時,特地發了官令。

  當日,長孫信還是不放心,知道神容很快就要去往幽州,特地打發了自己的護衛和那幾個工部官員先行返回,著他們有消息就遞來。

  若幽州警情未解,著他們還是在幽州外迴避,他也好讓神容緩一緩再上路。

  這日午間,神容從閣樓裡出來,正趕上他安排了人上路,幾個工部官員休養了一陣子,恢復不少,奈何不得詔令隨他一同返京面聖,也只得隨護衛上路。

  她半倚在廊前往院門口看。

  山英在旁幫忙,點了一行山家軍,吩咐護送他們出河東。

  忙完了,她忽而轉頭問長孫信:「你把護衛給他們了,自己回長安時要怎麼辦?」

  長孫信朝眾人揮揮手,示意他們上路,負著手道:「阿容帶著大批護衛呢,自她那裡分出十數人來不是什麼事。」

  「不好。」山英馬上道:「你在這裡的這陣子總是半遮半掩的,我琢磨幽州一定是有什麼情形,神容安全不可馬虎,分她的人做什麼,我帶人送你一程就是。」

  長孫信怪異地看她一眼:「你這又是要保我一回行程?」

  山英點頭,忽而想起什麼:「對了,莫要覺得不快,只是為了神容,可不要以為我又是有心在示好你長孫家,打著什麼主意,我就是有心,你不想接受也是徒勞。」

  長孫信如被噎了一下:「誰說我不快了?」

  「你沒不快?」山英很乾脆:「那便這麼說定了!這樣也好,路上你還能再與我說一說那些山的門道,我覺得你說得分外有趣。」

  長孫信被她的話弄得越發怪異,這怪異就好似有種毛躁躁的爪子在心頭撓似的,說不上來,轉頭就走了:「想得美,那可是我長孫家絕學。」

      待走到廊前,正好碰上倚在那兒的神容。

  長孫信嚇一跳:「躲這裡做什麼?」

  「哪裡躲了。」神容目光從他身上瞄到院門外的山英身上:「我是瞧你們竊竊私語,不好打擾。」

  「這是什麼話?」長孫信故意板臉,想走,忽又停下盯著她:「你之前留的紙條那事我還沒與你說呢,姓山的去長安可是做什麼了?」

  神容淡淡移開眼:「反正他也沒做成。」

  長孫信頓時會了意:「那我就是猜對了,他還真敢!」

  神容心想他什麼不敢,不敢就不是他山宗了。

  她也不想多說此事了,回頭喚了聲紫瑞。

  紫瑞快步而來,屈膝:「少主放心,已經在準備了。」

  長孫信立即問:「準備什麼?」

  「啟程去幽州。」神容說。

  「你才剛到幾日,這麼快?」他還在等消息呢。

  神容瞄他一眼:「幽州既然無事,我還不速速去接替你看管山裡,難道要等著河洛侯來搶先?」

  長孫信張一下嘴,無言以對。

  ……

  話雖如此,神容還是多耽擱了兩日才啟程。

  山昭有心派人護送,都已到城門口,還是被神容婉拒了。

  河東剛整頓完,諸事繁雜,少不得有要用到山家軍的地方,山昭也只好作罷,站在城頭上目送她出城,想帶一句話給大哥,一時又不知該說什麼,最後還是算了。

  之前數月禁令,等到再度親臨熟悉的地界時才感受得分明,因為季節都已變化。

  趕路幾日後,神容坐在車內,隔著窗紗感覺到了絲絲涼風,往外望,才察覺天已轉涼。

  她記得當初剛到幽州時也是類似的季節,當時就知道,幽州每逢秋冬季必然戒嚴,想必此時也是了。

  這麼一想,忽然就明白幽州的事了。

  其實也大概猜到了,能讓山宗那麼匆忙趕回的軍務,要麼內安,要麼外防。

  一思及此,神容朝外喚了聲:「東來,牽匹馬來。」

  東來吩咐停車,很快自車後方牽了匹馬送至車外:「少主要換騎馬?」

  「嗯。」神容搭著紫瑞的手下車,抓住韁繩,坐上馬背後說:「若幽州不安全,騎馬自然是比乘車更便於迴避,你們也要打起精神。」

  東來稱是,特地與眾護衛吩咐了一遍。

  再上路,神容戴上了防風的帷帽,當先打馬而行。

  約行出數里,前方道上也有一個騎馬的身影,不太熟練一般,馬頻頻往偏處走,弄得馬上的人也很急,口中一直低低地「吁」著。

  是個女子,大約是為方便騎馬,穿著素淡的胡衣,馬脖子上掛著個包袱。

  神容覺得有些眼熟,打馬接近。

  對方聽到馬蹄聲看了過來,竟是趙扶眉。

  「女郎?」趙扶眉看了看她,在馬上微微欠身,有些詫異:「一別許久,不想在此遇上。」

  神容往前看,已經快到幽州地界,上下打量她:「你這是要去幽州?」

  趙扶眉緊抓著韁繩,斂眉低目:「是,想回去看看義兄義嫂。」

  「就你一個?」神容看了看周圍,只她一人一馬,好歹也是檀州鎮將之妻,竟然連個護送之人都沒有。

  趙扶眉垂著頭,捋一下鬢髮:「我是自己出來的,走得匆忙,所以一人上路。」

  神容心裡有點明白了,眼神在她身上和那不安分的馬上看了看,連騎馬都不熟練就如此出來,必定是跟周均有了齟齬,但無心過問人家夫妻間的私事,只說:「那就一同走吧。」

  趙扶眉更覺意外,看見她後方跟著的大隊護衛,還是答應了,欠身道:「那就多謝女郎了。」

  ……

  幽州城下,掛著醫字牌的屋子裡,軍醫剛換了藥退走。

  山宗掀開布簾,進去看了一眼,胡十一還趴著不能翻身,嘶啞著聲音哼哼唧唧:「頭兒,我這命算是撿回來了?」

  他嗯一聲:「這麼多天還不能動,還活著就算你命大了。」

  胡十一不能慫:「嗨,那群狗賊,死我一個也算賺了。」

  「死什麼?」山宗忽然冷聲:「少動不動就說死,還沒真刀真槍跟關外的對陣拼過,這點小場面就談死,就是再難的境地也給我留好你的狗命!」

  胡十一被他口氣嚇了一跳,吶吶稱是。

  山宗轉身出去了。

  一個兵卒進來時,他正坐在胡椅上暫歇。

  「頭兒,刺史留過話,要提醒您回去休整。」

  山宗沒理會,坐在椅上,連日來的守山巡城,早習慣了。

  他合了下眼,聽見外面有兵在喚:「城外有人!」

  山宗霍然睜眼,起身就往外走。

  幽州軍連日來在城外排查,早已沒有了敵賊蹤跡,就連那幾個工部官員都安然返回了。

  涼風呼嘯,山宗站在城頭上往下看,一隊人馬到了城下,隊伍前方是兩個騎馬而行的女子。

  只一眼,他就看見了最前面的那個,戴著帷帽,一手揭開來,露出如畫如描的眉眼,立即轉身下去。

  神容揭開帽紗,往上望,只看到一排守軍。

  趙扶眉在旁道:「女郎不是說幽州應有狀況,為何一路而來沒見有異?」

  神容說:「城門上有這麼多守軍,便已是有異,怕是已經解決了。」

      趙扶眉仍覺詫異,卻聽城門轟然啟開,守軍出來相迎了。

  神容打馬進去,兩個守軍引著她往側面行,她轉回頭時,趙扶眉已被牽引著直往大街而去了。

  趙扶眉也在朝她望,對上她視線,還想問她為何往城下走,卻遠遠瞄見她身後,黑衣烈烈的男人長身而立在遠處,抱著手臂似在等著,目光就凝在她身上,不禁愣了愣,轉回頭,心想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

  神容的馬直接被引到屋舍前才停,馬下兵卒散去,她去看自己的護衛,還未轉頭,一隻手抓住了她的馬韁。

  她不禁看去,另一隻手就已接住她,雙臂伸來,就勢一抱,讓她下了馬。

  神容下意識摟住他脖子,看到他臉才沒驚訝出聲,幾步路,就被他抱入一旁屋內。

  山宗勾腳甩上門才放下她,手臂還摟在她腰上,低頭看著她:「你來得比我想得快。」

  神容被他猝不及防的舉動弄得心正快跳,手不自覺搭在他臂上:「都被你算好了。」

  山宗低聲笑,剛碰到她臉,見她嫌癢一般微微蹙眉,騰出只手摸過下巴,才察覺有些粗糙,是這陣子沒顧上,又勾起嘴角,忍住了:「回頭再說。」

  她來了,這幽州連日的陰霾似乎都一掃而空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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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7 00:45:28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五章

  外面,東來和紫瑞帶著護衛們在路邊等了片刻,才見城下遮擋了視線的守軍散開。

  隨後一個兵卒小跑來傳話,讓他們先行回官舍安置。

  東來就明白了,料想少主會被山使親自送回去,於是叫上紫瑞,一同先行趕往官舍。

  他們前腳剛走,後腳山宗就和神容一起出來了。

  「怎麼是騎馬來的?」山宗看一眼她那匹馬。

  神容手裡拿著帷帽,擱在馬背上,瞄他一眼:「幽州最近一定不太平,我已猜到了,原想著若是遇上什麼險情,便立即調頭就走的,自然要騎馬了。」

  山宗被她那滿不在乎的口氣弄得勾唇:「是嘛,那你倒還提早來了。」

  神容又瞄他,低低反駁:「那不過是因為路上順暢,走得快罷了。」

  就沒個不嘴硬的時候。山宗好笑地盯著她白生生的臉,簡直想像不出她服軟是個什麼模樣,口中一帶而過道:「最近是有些不太平,不是大事,差不多都解決了。」

  正打算帶她走,自大街方向跑來一個兵至跟前稟報,說趙刺史正在前面等著。

  山宗看一眼神容,朝街上歪一下頭:「走吧。」

  比起城外空無一人的戒備之態,幽州城裡卻是一如既往,毫無變化。

  趙進鐮如常自官署趕來城下探視時,正遇上入城的趙扶眉,聽聞她是和長孫家貴女一同來的,便臨街入酒肆安排,差人去將神容和山宗一併請來,算是感謝神容這一路對趙扶眉的照顧。

  趙扶眉坐在臨窗的桌邊,身旁就擱著自己帶來的包袱,抬頭看窗外時,恰見山宗與神容一同而來。

  他還是如以往一般,胡服利落,護臂護腰緊束得一絲不苟,只這般在大街上走著也是一身的隨性,卻又無人敢接近。

  離他近的只有神容。

  趙扶眉多看了幾眼,發現其實是他走得離神容近,甚至彼此的衣擺好幾次都輕擦而過。

  臨進門時,他一隻手在神容腰後帶了一下,若不是一直看著,幾乎不會發現他這細微的舉動。

  「扶眉,」趙進鐮穿著便服,擰眉在對面坐下,壓低聲問:「你好端端的怎會一個人回幽州來?可是與周鎮將有關?」

  趙扶眉還未答話,神容已經到跟前了,目光正往這邊看來。

  「女郎到了。」趙進鐮笑著起身:「恰好遇上也巧了,在此為你和扶眉接風洗塵,也好叫崇君來一併好好歇歇,他近來委實辛苦。」

  山宗正好走近,撞上神容轉頭看來的目光,提了提嘴角:「這可不是我叫他說的。」

  神容看著他泛青的下巴,心想這就是他說的不是大事?

  「自然不是你叫我說的,我說的是實情。」趙進鐮打趣道,先請神容入座,又看看山宗:「趁此時都有閒暇,我與崇君再安排一些防務。」

  山宗目光從神容身上收回,點個頭,先往外走。

  桌旁的趙扶眉早已站起來,看了看二人,他們之間那顯而易見的親昵,不可能看不出來。

  神容看山宗出去了,在桌邊落座。

  趙扶眉跟著坐下:「想必女郎與山使一定是重修舊好了。」

  神容不禁看她一眼。

  她笑道:「我也是猜的罷了。」

  神容不答反問:「你自己呢,獨自回來,是與周鎮將生了不快?」

  剛才進門時就聽見趙進鐮問的話了。原本這一路都沒提起過這個,只因是她自己的私事,如今是不想被她問起自己的事,才幹脆提出來,好將她的話塞回去。

  趙扶眉還真如被堵住了一般,頓了頓才重新露了笑,點點頭:「我與夫君近來是有些小事不痛快,沒什麼。」

  神容堵回了她的話,便不再往下說了,卻忽而瞄見她搭在桌沿的一隻手,手背上凝著塊淤青,不禁就蹙了眉:「怎麼,他竟動手打你了?」

  趙扶眉一愣,順著她目光看到自己手背,明白過來,忙道:「沒有,女郎誤會了,這是我不會騎馬,不慎磕傷的,夫君還不至於是那等粗陋蠻夫。」

     神容畢竟被周均得罪過,覺得他行事總是陰陽怪氣,一副別人欠了他的模樣,若不解釋,還真覺得那就是他一氣之下能做得出來的。

  看趙扶眉不像說假,她才沒說什麼,緊接著卻又聽趙扶眉低聲道:「是我對不住他罷了……」

  她眼神又看過去,忽就有些明白了:「因為他是嗎?」

  「他」指的就是山宗,彼此心照不宣。

  趙扶眉似想開口,臉上都堆出笑來了,最終卻又默然。

  自從上次在鎮將府招待神容返京一行的宴席上,被周均當面挑明了她婚前與山宗道別的事,他們之間便有了嫌隙。

  她後來說過,山宗對她有過救命之恩。

  但周均只是冷笑:「他對你是救命之恩,你對他就全無別的了?」

  趙扶眉無言,那是他的仇人,在他眼裡卻成了自己妻子心頭所念,如何能輕易理清,這縫隙自是很難磨平。

  神容見她模樣就知道自己說對了,手指百無聊賴般撫著自己的衣擺。

  趙扶眉對山宗的心思早就知道了,以往從沒當回事,現在依然不覺得是什麼了不得的事,可心底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臉色淡淡地轉過頭去。

  山宗就在視野裡走了回來,身旁是剛與他談完公務的趙進鐮。

  僕人們跟進來伺候,酒菜也陸續送入。

  他走過來,與趙進鐮坐在旁桌,朝她身上看來。

  一旁的趙扶眉抬了下頭,到此時才向山宗見禮:「山使。」

  山宗只一點頭,看著神容,見她一言不發,低聲問:「怎麼?」

  神容眼神動了動:「沒什麼。」

  ……

  官舍裡好一通準備。

  廣源看見東來和紫瑞帶著長孫家的護衛又來了,就知道是誰到了,領著下人們忙前忙後,分外盡心。

  等了快一個時辰,才聽見大門外面有馬蹄聲至。

  廣源站在院角,悄悄伸頭看了一眼,只見郎君與貴人一前一後進了門,與他所想的一樣,心滿意足,特地沒有打擾,遠遠走開了。

  山宗推開客房的門,他近來守城偶爾會回官舍留宿,就住這裡。

  神容站在門口:「你方才是提前走的?」

  那頓由趙進鐮做東的接風很快就結束了,山宗後來並沒有坐多久,就找了理由出來了。

  「你不也並不想留,不走做什麼?」他懶洋洋地笑著進了門,回頭看她:「有事不高興?」

  「我有什麼不高興的?」神容淡淡說。

  「那就得問你了,你有什麼不高興的?」山宗一雙眼牢盯著她。

  神容不看他,有心不去想心底那點情緒,正好看了眼他所在的屋子,下意識問:「你最近都住這裡?」

  山宗嗯一聲,似笑非笑:「不然我該住哪裡?」

  他只住客房,那間主屋倒是沒再去過,這麼問倒像是提醒了在那裡使過的壞。

  神容頓時掃他一眼,抬手捋過耳邊髮絲,覺得他現在也是在藉機使壞,輕哼一聲:「你就該住這裡。」

  說著忽而看見屋中桌上,頓一下:「那是什麼?」

  山宗看過去,是廣源放在那裡的幾包傷藥。

  神容已經走進來,看清楚了,又看到他臉上:「你受傷了?」

  山宗無所謂地笑笑:「都已經快好了,胡十一卻是躺了快半月了。」

  神容將信將疑,目光從上到下地看他,看不出傷在何處。

  山宗被她這目光看著,腳下一動,就靠近了。

  她眼中清亮,眼角微挑,目光在他身上流轉時,如牽如扯。

  「少主,」外面忽而傳來東來低低的聲音:「有信送至。」

  神容剛覺出他靠近就聽到這一聲,輕輕轉眼往門外看去,東來不在門邊,大約是有心迴避。

  山宗笑一聲:「去看吧。」說著轉身走去了窗邊,嘴邊還掛著笑。

  神容看著他那笑,心想叫他這般得意,方才就不該管他有沒有受傷。

  走去門外,東來果然站在門側,手裡的信函遞了過來:「剛送到的,聽聞用的八百里加急。」

  神容一聽,倒有些重視了,可能是她父親寫來有關應對河洛侯的,所幸河東已經解禁,否則這信豈非要耽擱了。

  她拿了信,讓東來退去,當即就拆開看了。

  房內窗邊立著木架,托著盛有清水的銅盆。

  山宗此時才終於有空閒取了小刀清理了下巴,拿著塊濕布巾擦了臉和手,一邊拆下護腰護臂,走到桌邊,朝門口看去。

  神容手中的信剛剛折起,人還在門口。

  「趙國公府的信?」他問,有些漫不經心地推開桌上的傷藥,心裡很明白,若非趙國公出於無奈,就憑在長安決絕拒絕他的態度,就不可能再讓她來。

  神容看他一眼:「不是,是我二表哥寫來的。」

  裴少雍。山宗嘴角扯了一下:「他想幹什麼?」

  神容莫名覺出他口氣不好,低頭將信收回袖中,若無其事說:「沒什麼事。」

  其實不算沒事,裴少雍在信中寫了猜她是又到了幽州,一定要見她一面。

  她不知何事至於要他動用八百里加急送到。真有急事,大可以去找她父親;若是私事,她本就已經有心迴避,也只會當沒事。

  心裡想了一番,她再往屋內看,山宗站在桌邊,手上忙著,側臉微低,口中只低低嗯了一聲,並沒有追問,似乎她這麼說了,他也就不當回事了。

      神容看去他手上,他右臂胡服的衣袖捲起兩道,露著一小節小臂,剛才說話時就在拆手腕上纏著的布帶。

  她緩步走過去,心想原來就是傷在這裡。

  布帶拆掉,山宗又拿濕布巾擦了擦,臨近手背處有個剛長好的傷疤,果然如他所說,快好了。

  往上露著的小臂上,隱約可見一小截烏青斑駁的刺青。

  他處理好,看一眼身側接近的身影,把袖口往下拉。

  一隻手伸了過來,神容低著頭,手指勾住了他的衣袖,抬起眼看他:「這上面到底紋的是什麼?」

  山宗盯著她:「你就不怕?」

  「我有什麼好怕的?」神容不僅不怕,還繼續往上掀。

  指尖若有似無地刮過他的手臂,結實如刻,衣袖一寸寸往上,大片的烏黑盤繞著撞入眼中。

  那片斑駁忽而一動,她的手被抓住,山宗貼了上來。

  神容往後抵住桌沿,正抓著他那條烏青交錯的右臂,氣息一下急起來:「我還沒看清。」

  「是蛟。」他說,聲音低低的,抓著她的手按在那條右臂上,帶著她的手指往上摸。

  神容被他抵在桌前,手指摸上去,覺得他臂上似已繃緊,直到衣袖再也無法往上,她的手被他抓著按在靠近肩頭那塊鼓起的臂肌處,呼吸更快,看著那盤繞的青黑紋樣,想問為什麼是蛟,他又近了些。

  「膽子這麼大,還想再看哪兒?」他低頭在她眼前,說話時嘴角揚著,眼盯著她,頭輕輕轉了半圈。

  就像親她時那樣。

  神容耳邊霎時嗡然作響,手上觸碰的臂膀似都熱了,他就是在使壞,壞種到何時都是個壞種!

  她咬了咬唇,忽而另一隻手也搭到他身上,隔著胡服,緩緩摸過他另一邊肩頭,挑眉:「你在故意嚇我?」

  山宗眼底頃刻幽深,幾乎同時唇就落了下來。

  神容卻故意一偏頭,讓到他耳側,低低說:「我偏就什麼都不想看了。」

  說完輕輕一掙,自他跟前靈巧地過去,往門外去了。

  出了門,還回頭又瞄他一眼,才走了。

  山宗一手撐在桌沿,看著她走了,回過頭,不覺低低地笑了笑。

  居然被她給耍弄了一回。

  他看一眼右臂,上面似還留有她指尖微涼的觸碰,緩緩拉下衣袖,遮住了刺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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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清早,胡十一拖著受傷的背,傴僂如同個老者一般登去了城門上方,勉強打著精神要去巡城上。

  一個守軍連忙跑來扶他:「胡百夫長怎麼不繼續躺著養傷?」

  「躺個屁,再躺就要長毛了!好歹也是咱頭兒帶出來的,我能那麼不頂用?」

  胡十一說完齜牙咧嘴,揉著肩活動一下,往城下望,一眼之後,又扶住城頭仔細地望出去:「那不是頭兒嗎,他從官舍出城去的?」

  守軍回:「是,頭兒這兩日都住官舍。」

  胡十一眯著眼,再往他旁邊看,還有個打馬而行的身影,一下就明白了:「我說呢,聽說她來了,不稀奇。」

  還能有誰,金嬌嬌唄!

  山中霧氣剛剛散去,神容入瞭望薊山裡。

  幾位負責冶礦的工部官員返回後還在城中待命,這裡暫時只有那群重犯還在,正三五一股地在搬運礦石。

  偶爾有人看到她出現,只是掃了幾眼。

  未申五搬著大石經過她身邊,看到她竟也只是怪裡怪氣地笑了一聲,一步一沉地走過時,眼睛還盯著她身後的山宗。

  神容回過頭:「他們怎麼了?」

  山宗走近她身邊,摸著手裡的刀說:「最近還算安分。」

  神容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們,安分這個詞竟會和這群人連在一起,未免出人意料。

  「我要接手礦山,還需四處看一遍。」她說著往前。

  腳剛動,手就被抓住了,山宗抓著她的手拉到身邊:「你得由我帶著。」

  神容看看左右,沒見有人留意這裡,才跟著他走了出去。

  繞瞭望薊山快半圈,所見地風平穩。

  神容停下,看著身旁:「你要親自帶著我,可見這山裡現在不安全。」

  山宗一手握刀,在周圍山林間掃視的眼轉到她身上,低笑說:「就是安全我也會帶著你。」

  神容心頭微動,眉頭輕輕挑了挑,偏偏臉上裝作毫不動容。

  山宗看見她臉色,也只是笑笑,轉頭繼續掃視。

  其實她沒說錯,那日趙進鐮接風之際與他相商的防務,便與這裡有關。

  關外的已經連續幾年沒有動靜,如今捲土重來,前面那幾次侵擾,很可能只是在試探。

  他又看一眼神容,還不想叫她憑空害怕,轉頭說:「走吧。」

  神容剛跟上去,遠處忽來一聲笛嘯,直衝雲霄。

  斥候又示警了。

  她詫異地去看山宗,他已正色,一把抓住她手:「走。」

  穿過山林沒走多遠,甲冑齊整的張威就帶著他的人過來了。

  「頭兒,又有敵賊蹤跡!」

  「按對策辦。」山宗下令,一面帶著神容往山外走。

  神容以前也聽過這種笛嘯,但從未見過軍所人馬如此戒備,被拽的腳步急切,不覺心中也有些發緊:「要出山?」

  山宗回頭看她一眼:「先送你回去。」

  原來只是要送她出山。

        「那你……」她說一半又停了。

  山宗停步:「我什麼?」

  神容輕輕說:「沒什麼。」

  山宗盯著她,勾起嘴角:「差點以為你是要叫我小心。」

  她不禁抿了抿唇:「都說了沒什麼。」

  山宗斂笑,朝不遠處點了個頭。

  東來接到示意,快步而至。

  「出山。」山宗吩咐完,將神容推過去:「你先回城中,我解決了這裡就來找你。」說完轉身往關城而去。

  「少主,請。」東來催神容。

  她臨走又朝山宗遠去的身影看了一眼,其實她剛才是想說那句話的。

  秋風漫捲,天地昏沉。

  山中解決著突來的異動時,長孫家護衛追隨著東來,匆匆護送少主返回幽州城,後方還跟有幾名軍所兵卒。

  神容騎著快馬,髮上罩著的披風兜帽都已被風吹開。

  從山裡到幽州城外的一路都沒有人煙,只有被馬蹄踏過的塵土隨風漫揚,如簾如帳。

  距離城下不遠時,斜前方忽來另一批人馬,朝他們所在方向衝來。

  「少主請往後。」東來立即策馬往前,左右護衛由他指示,分列在兩側保護。

  神容在馬上看了一眼,那些並未著戎裝武服,不是兵馬,見到她的人應當就會避開,可居然沒有,他們依然直衝了過來。

  東來已經抽刀,就連後方幾個軍所的兵卒都已亮兵,卻聽對面領頭的人一邊衝來一邊大喊:「請長孫女郎隨我等移步!」

  「等等。」神容勒住馬,身旁護送的人紛紛停下。

  她往前細看,那群來人越發接近,認了出來:「他們是長安來的。」

  ……

  幽州邊界附近,空無一人的官道左右皆是大片荒野,遠處是連綿起伏的山嶺。

  神容的馬在此處停下,道旁只有一間土屋,是以前這裡給過往驛馬換食草料的地方,如今棄用,破敗不堪。

  那隊攔她路的人早已遠遠迴避,直退入了荒野。

  東來帶著護衛們跟來後,也只守在道路的另一頭。

  神容下馬,看一眼昏沉的天光,已過去很久,不知山裡解決了沒有,一邊想一邊將身上披風繫正,走向那間土屋。

  門被吱呀一聲推開,裡面一道身影,一手輕掩口鼻抵擋灰塵,一邊在焦急踱步,乍見開門而來的光亮才回過神,抬頭看來,連忙迎過來:「阿容!」

  神容走進來,看著他風塵僕僕的身影:「二表哥。」

  是裴少雍,圓領袍的衣角粘帶塵灰,連頭上束髮的玉冠都有些歪斜。

  那群攔路的人就是他的人。

  這屋中什麼也沒有,只一片雜亂,遍布灰塵,神容只能站著,也掩了下口鼻,不知他為何寧可派人去攔路也非要見她一面,淡淡說:「我剛到幽州不久,二表哥便來了,想必是早就上路了。」

  「沒錯。」裴少雍道:「我去國公府找過你,得知你離府後就立即告假而來,給你的信你卻不回,便只能用此方法去請你了。」

  「所以我也只好來了。」神容看他一眼:「二表哥到底為何要見我,不妨直說。」

  「我是為了山宗。」裴少雍腳下接近一步:「我知道他想回頭了,他在長安時要登門是要向你求娶了,是也不是?」

  他一口氣倒了出來,倒讓神容蹙了眉:「是,二表哥就為了這個?」

  「自然!」裴少雍似有些激動:「就憑這我就必須要來此一趟,你萬萬不可接受!」

  神容看他臉色都已微微泛紅,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腳下小退半步,低聲道:「二表哥既然已說到這份上,那我也沒什麼好遮掩的,我與他已有肌膚之親。」

  裴少雍一愣,隨即就道:「那又如何,你與他本就做過夫妻,這算得了什麼?何況我朝起自關隴至今世風開明,連多少皇室貴胄都不和則離,那不過就是你過往一段,不足掛齒。」

      「是,這些我都知道。」神容說:「我與你說這話,豈會是覺得女子該由這等事被束縛了手腳?我是說如今,不是過去。」

  裴少雍一下就明白了,臉上有些發白:「你是想說,你已有心接受了?」

  神容輕緩地點了下頭。

  裴少雍臉上似又白一層,平日裡那張臉暖如旭陽,此刻如墜寒冬,忽又道:「不行!絕對不行!」

  神容看著他,眉又蹙起,覺得他今日分外古怪,既然該說的已經說了,只能就此打住了,便動腳要走:「幽州眼下不太平,二表哥說完了便趕緊返回。」

  身後腳步聲急切,裴少雍一把就扯住了她的衣袖。

  神容回頭,愕然地看他一眼。

  裴少雍急急道:「你根本不知他是什麼樣的人,你可知他要永鎮幽州,不出幽州?」

  神容很快回神:「早就聽趙刺史說過,倒是沒這般詳細,據說他接受任命時便是這麼定的,不過一個規定,與他為人又有何關聯?」

  「若他不是不出幽州,是不能出幽州呢!」

  神容倏然抬頭:「你說什麼?」

  「我說他不能出幽州!」裴少雍緊緊抓著她衣袖,快把她袖口揪皺了,聲音壓得低低的:「他若有私出幽州之舉,就會被懲治!」

  神容握著袖口掙開他的手,臉色漸冷:「無憑無據之言,二表哥最好不要再說。」

  裴少雍緊抿著唇,看出她根本不信,又往前走近一步:「阿容,我對你的心意你一定知曉了,但你莫要以為我是因此而刻意針對山宗,若我真有此意,就不會特地趕來找你,大可以直接告訴姑父姑母,甚至上奏聖聽。我無意叫他如何,我只想叫你遠離他,不要被他騙了!他絕非你我看到的那般簡單!」

      他越說越快,生怕她真走一般。

  神容臉色沉凝:「那我又如何能相信二表哥,他有什麼不能出幽州的?」

  「因為他是罪人!」

  神容怔住。

  裴少雍陡然低吼出來也愣了,額上甚至已有細密的汗,白著臉看著她,咬了咬牙道:「我自宮內看到的,那是密旨,不可外傳。他不能出幽州,是被關在了幽州!只因他有罪!」

  在那份黃絹上,最後跳入他眼裡的帝王御印,還有一個朱紅的「密」字,其下卻還有兩個字:特赦。

  他聲音都有些發抖:「只有罪人身上才會用到『特赦』,而且是重罪。」

  神容被他這番話弄得腦中空了一空,走到門邊:「二表哥未免說笑,若真是一個罪人,何以能成為一州軍首?」

  「那就得去問他自己和先帝了。」裴少雍想過來拉她:「阿容,你知道我自小到大從不對你說半句假話的。」

  神容避過了他的手,卻也記得這是實話,他的確從未騙過她。

  但那男人不久前剛和她同入山裡,此刻竟被說成了罪人,誰能相信。

  她仍是轉身要走:「我該回城了,二表哥也該回長安了。」

  門剛拉開,裴少雍快步上前,又一把推回去,往裡快走兩步:「你還是要回去?」

  神容胸口微微起伏:「我是特地來接替我哥哥的,來這裡見你夠久了,已耽誤了返城,必須要回去。」

  「那回去之後當如何?」裴少雍問:「他是罪人,你也毫不在意?」

  神容簡直有些惱怒了:「二表哥莫再說這話了。」

  「你還是不信?」裴少雍睜大雙目,不敢大聲,怕驚擾了什麼一般,又像是害怕:「他真是罪人!」

  霍然一聲,門被踹開。

  神容立即轉頭看去,胸口如被一撞。

  挺拔如松的男人手執細長直刀,自門外走了進來,黑漆漆的雙眼看著屋裡。

  裴少雍竟然不自覺就退了一步。

  山宗剛出山就聽說護送的軍所兵馬說了消息,快馬而來,手裡的刀尖還帶著未來得及乾掉的濕潤血跡。

  他看一眼裴少雍,眉目低壓,眼裡如有鋒刃,一把抓住了神容的手,緊緊不放:「跟我走。」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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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7 00:46:03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七章

  神容毫不停頓就被拉出了門。

  山宗甚至沒有讓她騎自己的馬,直接拉著她到了他的馬旁,抱著她送了上去,翻身而上,扯馬就走。

  東來在道旁見狀,立即上馬,帶人跟上。

  他動作太快了,神容被箍在他的胸膛裡,臨走前還能聽見裴少雍在後面追出來的呼喊:「阿容!」

  尚未能回頭看一眼,只聽山宗聲音自頭頂冷冷傳來:「送蘭台郎出幽州!」

  說罷手臂一振,馬就快馳了出去。

  道上有一排軍所兵馬等著,個個坐在馬上,手中持兵,如同剛下戰場,兵器上尚有殘血,皆在戒備當中一般,見他上路,齊齊調轉馬頭往前開道。

  山宗策馬極快,一路上都沒說過話,只有呼吸陣陣拂在她後頸邊,神容知道他大概在她身後稍低了頭。

  她忍著什麼都沒說,因為此時不是說話的時候,一隻手不自覺抓緊衣擺,由著迎頭而來的涼風呼嘯而過。

  至幽州城附近,看見了更多的兵馬。

  神容雙頰早已被風吹涼,轉頭看去,接連不斷地有兵馬自軍所方向而來,在遠處分開成兩股,一股往幽州城而來,另一股往山中。

  天色更暗了,越發接近的城頭上,守軍似乎也增加了許多,有守軍在上方揮了揮令旗,下方城門才緩緩開啟。

  山宗摟緊神容,疾衝了進去。

  城中也有些不一樣,街道空蕩了許多,看不見幾個百姓,有的店鋪還正在關門,反而多了許多兵卒。

  神容隨著疾馳的快馬粗略看了一遍,不知道她去見裴少雍的這段時間裡發生了什麼,好像幽州的情形已徹底變了。

  ……

  官舍裡,廣源聽到動靜趕出門來迎接。

  快馬奔至,山宗一跨而下,將神容直接抱了下來,抓著她手進門。

  廣源當做沒看到,迎他們進府時如常一般道:「郎君和貴人一早就入了山,因何到此時才回,瞧著倒像是趕了一番路的模樣,還是快進屋歇一歇,已備好飯菜了。」

  他說的沒錯,他們往幽州邊界這一去一返,幾個時辰就過了,自然是趕了一番路。

  山宗拉著神容一直不放,直到送入屋中,榻邊小案上果然已有飯菜,尚有熱氣裊裊。

  他終於鬆開手,一路騎馬太快,胸膛尚在起伏,拋開手裡的刀:「先歇著。」

  神容卻忽而抓住了他的護臂,自己的胸口也在起伏不定:「你已聽到了是不是?」

  山宗停在她身前,臉色沉定:「聽到了什麼?」

  「我二表哥的那句話。」

  「哪句?」

  「你是……」她輕輕抿一下唇:「你是罪……」

  話音被吞了,山宗猛然低頭堵住了她的唇。

  神容唇被重重含住,呼吸一寸寸被奪去,抓著他護臂的手更緊。

  山宗放開了她,一聲一聲低沉地呼吸,一隻手不知何時又牢牢抓著她的胳膊,像怕她會消失一樣:「是,我聽到了。」

  神容呼吸反而更急了,聲很輕:「那份密旨……是真的?」

      山宗盯著她,眼底幽深:「若是真的,你可會後悔?」

  神容心頭瞬間急如擂鼓,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山宗緊緊抓著她的手臂,另一隻手移到她腰上,收著手臂,聲沉得發悶:「可還記得我當初送你回長安,離開前說的話?」

  當初送她回長安,離開前說的話……

  神容心中紛亂,許久才想起來,他說過:「你不慫,那你就再也不要去幽州,否則……」

  「否則你就是真後悔也沒用了。」

  他盯著她雙眼,又問一遍:「我說過你就是真後悔也沒用了,就算那份密旨是真的,我也不會放手,所以如今你可會後悔?」

  神容久久無言,當時只覺他語氣裡藏著絲難言的危險,如今才知藏著的是這樣的事。

  直至手臂快被他抓得沒有知覺,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始終不信:「不可能……若是真的,你怎麼還能任幽州團練使,你所犯何罪?」

  山宗喉頭一滾,緊抿著薄唇,到後來,竟然扯開了嘴角,臉上在笑,眼裡卻深幽如潭,聲只落在她耳邊:「你只要記著,只有那份密旨是真的。」

      神容出神地看著他,心潮起伏不定,看見他突出的眉峰低低壓著,那雙唇在眼裡抿了又啟開,似乎話已在口邊,又咽了回去,牙關緊咬,臉側繃緊。

  只有那份密旨是真的,那他的罪呢,又是不是真的?

  「郎君,有客。」外面廣源的聲音一下傳入,似有些急切。

  屋中的凝滯似被撕開了一個缺口,山宗鬆開了神容,緊閉著唇,轉身大步出去。

  神容的手指此時才離開他的護臂,指尖發僵,才意識到方才抓得有多用力。

  官舍迴廊上,站著急喘的裴少雍。

  山宗快步而至,面前迎上一個兵卒,貼近耳語幾句:蘭台郎不願返回,以官威施壓,非要追來。

  說完迅速退去。

  山宗冷冷地看過去:「我讓你走,已是給足了顏面,你竟還敢追來。」

  裴少雍面帶汗水,臉色蒼白地走近一步:「你如此不管不顧,是想扣住阿容不成?」

  山宗霍然大步過去,一手扯了他衣領就進了旁邊的廂房。

  房門甩上,他才鬆開了手,裴少雍踉蹌兩步,扶著桌子才站穩,聲音低低地道:「你想幹什麼,被我發現了罪行開始慌張了?」

  山宗逆著光,沉沉站著,竟然森森然笑了:「我的罪,何罪,你可曾親見?」

  裴少雍愣一下,沒有,他沒有看到他犯了何罪,只知道他被特赦了。

  「雖未知何罪,但你被關在幽州是事實!」

  「那你倒還敢入我這森羅大獄?」

  裴少雍悚然一驚。

  領口一緊,他人被山宗一隻手提著拽起來。

  「那是先帝密旨,就該永不見天日,你妄動已經犯禁,還想將神容扯進來!」山宗一字一句,聲壓在喉中,力全在手上,烈衣烏髮,渾身一股難言的邪佞。

  裴少雍既驚又駭,縱然見識過他的狠勁,也不曾見識過他這般模樣,仿若被激怒的凶獸,若非壓制著,已經對自己動了手,平復一下氣息,仍忍不住急喘:「我是不想叫阿容被你矇騙,她是長孫家至寶,何等嬌貴,怎能嫁給一個罪人!」

      「還輪不到你來給我定罪!」山宗手上用力,指節作響,牙關都咬出了聲:「馬上走,回你的長安,不想落罪就把嘴閉嚴!我這點容忍是給神容的,我的事,勸你少碰!」

  裴少雍被一把推開,連咳幾聲,捂住喉嚨,心中被他的話震驚,久久未平。

  再抬頭,眼前已經沒有山宗身影,只剩下大開的房門。

  幾個兵卒魚貫而入,手持兵器,齊齊抱拳:「請蘭台郎上路返京!」

  裴少雍想說要見神容,扶著脖子還沒開口,領頭的兵冷肅地重複:「幽州戒嚴,恐有險情,請蘭台郎即刻上路返京!」

  兩聲之後,幾人上前,不由分說,請他出門。

  裴少雍被半脅半請地送去官舍外時,回頭朝裡看了一眼,沒看見神容,就連山宗的身影都沒再看見。

  天不知何時已經快要黑下,他騎著馬,被這群兵卒快馬圍著,強行送往幽州邊界,與自己的人馬會合。

  半道所見皆是往來的軍所兵馬,整個幽州城在身後成了一個密不透風的鐵甕,遠處山嶺間還有兵馬奔馳的黑影。

  裴少雍在被迫遠去前最後一點清明的神思,是察覺到幽州的確戒嚴了。

  ……

  翌日,天還未亮,紫瑞已經入了房中,只因瞧見房中早早亮了燈。

  「少主起身如此早。」

  神容坐在妝奩前,對著銅鏡,默不作聲。

  紫瑞在旁低低說著話:「昨日聽聞裴二郎君來了一下,隨後就沒動靜了,也不知來此何事。」

  神容便明白了,當時山宗忽然中途離去,一定是去見他了。

  紫瑞又在小聲地說著外面情形:「山使好似也起得極早,昨夜城中四處調兵,城外也忙碌。」

  神容知道山宗起得早,或許他根本就沒睡,半夜尚能聽見他在屋外走動,馬靴踏過門外的磚地,一步一聲,但始終沒有進來。

  直至後半夜,有兵卒報事,他的腳步聲才沒了。

  裴少雍說的事,再無從說起。神容始終記得他離去前的神情,像是想說什麼,又生生忍住了。

      因為那是密旨,不可外泄。

  她無法追問,自他離去後坐到此時,也想不透他因何會背上那樣一道密旨,當初先帝明明極其器重他,據說許多調令都是先帝親手遣派,他怎可能有什麼重罪?

  「……後來聽東來說就連山中也有動靜,還聽聞趙刺史將城中官員都齊集去官署了。」紫瑞仍在說著。

  神容思緒一斷,忽然回味過來,轉頭問:「你方才說山中有動靜?」

  紫瑞正要拿梳子為她梳頭,停下道:「是,全城乃至山中都有大動靜,聽廣源說了軍所消息,昨日一早山裡先有斥候示警,隨後就這樣了。」

  神容當時已出山,半道被攔,趕去邊界見了裴少雍。

  她記起山宗去找她時帶著一隊持兵跨馬的兵,返城時遇上四處兵馬奔走,彼時全被那突來的消息占據了心神,此時才驚覺應是關外的敵兵有了什麼舉動,站起身道:「他人呢?」

  山宗跨馬執刀,立在城下。

  城門大開,城外剛從軍所調來的兵馬正齊整而入。

  胡十一快步從那間掛著醫字牌的屋舍裡走出來,邊走邊往身上套著軟甲,喚道:「頭兒,讓張威帶人守城,我隨你入山!」

  山宗轉頭看他一眼:「養你的傷。」

  「沒事,我好了!」胡十一拍拍胸膛,背挺得直直的:「正要去山裡報那一箭之仇呢!」

  山宗沒理睬他。

  胡十一覺得他今日分外冷肅,話比平日少一大半,只當他是默認了,叫旁邊一個兵牽了自己那匹棗紅馬來,坐上去跟進他隊伍里。

  城外的兵馬陸續全都進了城中,山宗一馬當先,領著自己身後一隊人出城。

  昨日山中先有示警,之後果然遇上關外侵擾,與往常不同,山宗覺得他們這次是有備而來,便印證了之前猜想,之前幾次皆為試探。

  這次才是他們真正動手之時。

  偏偏在這種關頭,裴少雍出現了。

  山宗握緊韁繩,想著神容昨日神情,很快又壓入心底,兩眼平靜地去看前方在青白天光裡漫捲塵煙的前路。

  快至那片山嶺時,後方忽來快馬疾馳聲。

  山宗臉往後一偏,只掃了一眼,立即停住,調轉馬頭。

  胡十一跟在後面,也循聲往後方看了一眼,嘖一聲。

  「你們先行。」山宗發話。

  胡十一頓時朝左右揮揮手,跟隨的人馬都有數,跟著他往前迴避。

  神容自城中方向馳馬而來,到了跟前,纖挑的身影坐在馬上,臉掩在兜帽中,看著他,輕聲說:「一個被關在幽州的人,還需如此盡心守衛幽州?」

  山宗竟然笑了,只嘴角勾了一下,說不出什麼意味,扯了扯馬韁,靠近她:「只要我一日還是幽州團練使,這就是職責。」

  神容聲更輕:「你既然不能出幽州,那之前一次出關救我,一次去河東追我,皆是私自行為,就都該被問罪了。」

  「沒錯,我既做了,就想過後果。」山宗漫不經心,只雙眼沉沉地落在她身上,甚至說得上浪蕩,仿佛事到如今,已不介意再多幾樣罪名:「你想說什麼?」

  神容心中翻湧,說不上來什麼滋味,淡淡說:「沒什麼想說的。我只信我親眼所見,若你真有罪,也當事出有因。」

  山宗看著她頭上兜帽被風掀開,露出冷淡的臉,長長的眼睫垂著不看他,仿佛帶有幾分怒意,卻不知是對誰。

  他手一伸,扯著她的馬韁拉到跟前,馬匹緊靠著,彼此臉近在咫尺,胸膛中有一處發緊,臉上卻有笑:「你是來叫我定心的。」

  神容別過臉:「你自會安心對敵,還用得著我給你定心。」

  山宗盯著她的側臉,低語:「你這樣,就不怕我此後再也離不開你?」

  神容立時轉過臉來,瞥著他,看似更慍怒了,卻沒在他臉上看到往日的壞笑,這一句竟不像是玩笑,唇輕合輕啟,終究還是沒說什麼。

  山宗鬆開韁繩,看一眼她身後跟著的東來和一行護衛,再看向她,覺得該走了,此時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她能這麼說已經夠了。

      忽然聽到城頭方向開始擂鼓,連接遠處關城也有隱約鼓聲傳來,他頓時凜神,當機立斷扯動韁繩:「你來不及返城了,跟著我。」

  神容聽到動靜就變了神情,連方才說了什麼都拋去了腦後,一夾馬腹跟上他。

  ……

  一行快馬馳入望薊山。

  這裡早已不是昨日情形,四處都是赫赫甲兵。

  四周多出一隊一隊由軍所百夫長親率的兵卒,穿梭不止。

  山宗大步走上山中關城時,四面沒有笛嘯,卻有如雷鼓聲陣陣,急切激烈,催人心神。

  神容跟著他腳步,直覺不對:「還是先前那般?」

  山宗走得太快,回頭抓住她手帶了一下,繼續往上,聲音低沉:「不,這是報戰的鼓聲。」

  神容驚訝地抬頭,報戰,那豈不是要開戰了?

  腳下已跟隨他上了關城。

  城頭上,兵卒快步遊走,在搬運兵械。

  胡十一先到,轉頭看來,一臉震驚:「頭兒,你快來看看,那些是什麼,莫不是我看錯了!」

  山宗臨城遠眺,獵獵大風呼嘯而過,連綿山嶺之外是莽莽蕩蕩的關外大地,一片烏泱泱的黑點密集地聚集,橫在天邊,隱約幾道高舉的旗幟翻飛,伴隨著轟隆聲,只有軍中的人聽得出來,那是刀兵敲擊鐵盾聲。

      他眯了眯眼:「你沒看錯,那些是他們的兵。」

  胡十一道:「那怎麼可能,這群關外狗賊,何時有那麼多兵馬了!」

  話音未落,傳來一聲急急的呼報聲,一名兵卒迅速登上關城,抱拳稟報:「頭兒,斥候粗探,對方約有十萬兵馬!先鋒所指,直衝城中方向關城!」

  「十萬!」胡十一眼睛都瞪圓了,看著山宗:「頭兒,咱們軍所只有兩萬兵馬,如何應對!」

  神容一直在旁聽著這突來的劇變,默默捏著手指,不出聲打擾,此時聽到他的話才抬頭,朝山宗看了一眼。

  「慌什麼。」山宗轉身,沉著臉:「傳各隊百夫長去望薊山裡等著。」

  兵卒飛快去報信,胡十一才定神,去指揮城上士兵。

  山宗抓著神容的手,直下關城,腳步迅速。

  神容一直沒有說話,直到城下,走入林間,身旁再無他人,才忍不住問:「什麼叫只有兩萬兵馬?」

  山宗沒有回頭,聲沉如鍾:「你沒聽錯,幽州軍的確只有兩萬。」

  「那你的盧龍軍呢?」神容覺得奇怪:「我記得光你手底下的盧龍軍就有三萬人馬,不對,不止三萬,是五萬?」

  他霍然停了腳步:「五萬。」

  她立即接話:「那五萬盧龍軍呢?怎會只有兩萬!」

  怎樣也不至於只剩兩萬,兩萬兵馬如何守住一個偌大幽州?

  山林遠處只剩下戰前兵卒爭相奔走的腳步聲,除此之外,連風聲都吹不入,這周遭竟詭異的顯出一絲靜謐來。

  山宗抓著她的手一動不動,神容才發現他的側臉是繃著的,從下頜到頸邊如同一根扯緊的弦,鼻樑高挺,浸著亮起的天光,描了一道黯淡的邊。

  許久,他深沉的眉眼才轉過來,看著她,用只有她聽得見的聲音,輕輕笑了一聲:「我早已沒有盧龍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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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7 00:46:18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八章

  神容被他抓著的手指動了一動,直覺他話中意味不同尋常,連語氣也輕了下來,難以置信地問:「何意?盧龍軍怎會沒有了?」

  山宗手上用力,手掌緊緊包裹著她的手指:「我只能說這些,如今敵軍已至,追究這些也沒有用了。」

  神容心中微怔,人已被他拉著繼續往前。

  他只能說這些,這語氣,與他說起那份密旨時一樣,不是不說,而是不能說。

  望薊山裡,坑洞附近已經聚集了數十位百夫長,正列隊等著。

  大約他們也是收到了消息,偶爾人群裡有幾聲有關來犯敵兵的討論,許多人眉頭緊鎖,有的口中還罵罵咧咧。

  山宗帶著神容走過來,鬆開她手,低聲說:「在旁邊等我,別走遠。」

  神容點頭,她從未親身經歷過戰事,這種時候只能聽他安排,在一棵樹下站定,看著他走去了那群百夫長當中,瞬間被人圍住。

  她抬起頭,遠遠去看眼前那座望薊山。

  只有這座山巋然如舊,不知世事瞬息萬變,外面已有十萬兵戈相指。

  東來快步走至她身後,低聲詢問:「少主,可要著人報信國公府?」

  神容搖頭:「不必,此時幽州全境戒嚴,帶信出去不妥,徒增府上擔憂罷了。你帶人留意望薊山地風,即便開戰,也要確保此山無事。」

  東來稱是,聽她語氣平靜,悄悄看她臉色卻有些發白,目光就朝著不遠處正在安排應對的山宗,一如往常沒有多問,領命退去了。

      神容看著前方,山宗手中直刀已經出鞘,泛著寒光的刀尖指在地上鋪開的一張地圖上,一步一步繞著地圖走動,寥寥數語,在場的百夫長就接連領命而動。

  胡十一匆匆趕來時,正逢上雷大領命而走,在場已經沒剩幾人,幾乎這裡所有百夫長手上的兵力都派出去了。

  他上前稟報:「頭兒,他們的先鋒開始接近了,果然往關口來了!」

  山宗握緊刀,面沉如水:「領兵的是誰?」

  胡十一罵:「藏頭露尾的一個王八羔子,掩在後方,不曾探到!不過探到他們挑著的旗幟上寫了『泥禮城』三個漢字,去他娘的泥禮城,如此囂張,那是咱們的薊州城!」

  薊州陷落十幾載,城池也早已被契丹人強行改成契丹名泥禮城,他們一定是故意的,以漢文書寫其名而來,是刻意挑釁。

  山宗換手持刀,一面下令:「由你帶人守在山中,隨時聽我安排。」

  眼下張威領兵守著幽州城,胡十一後悔今早突發奇想跟他換了跟來這山裡了,因為關口一旦破開,幽州城就岌岌可危。本還想去支援他,聽到這命令撓了撓頭,只能按捺住了。

  「我看他們來勢洶洶,頭兒可要變動對策?」

  「不變,」山宗說:「他們一定會先行試探,按我方才命令,輪番調度應對,不要暴露兵力。」

  胡十一方才可是親眼見了他們先鋒的勢頭,浩浩蕩蕩而來,根本絲毫不將關城放在眼裡一樣,不免有些憂慮:「肯定嗎,頭兒?」

  「肯定,我已知道對方領兵的是誰。」

  「誰啊?」他下意識問。

  山宗冷笑一聲:「泥禮城,那就是如今占據薊州的孫過折。」

  胡十一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驚訝道:「漢人?」

  「契丹人,只不過有個漢名罷了。」

  胡十一更詫異了:「頭兒你如此了解這契丹狗,莫非是與他交過手?」這些年不曾與關外開戰,他自然一無所知。

      「沒錯,交過手。」山宗說完就冷聲發話:「廢話少說,應戰!」

  胡十一馬上打起精神,半句話不再多說,親自去傳訊布戰。

  山宗此時才走到樹旁,神容還在那裡站著,直到此刻都很安靜,臉上也不見慌亂,儘管她已知道他手上僅僅只有兩萬人馬。

  看到他過來,神容便將身上的披風又繫緊了些,先一步走到了他跟前:「你要去應戰,我留何處?」

  她比自己想得還要配合。山宗指一下眼前的山:「你對山中熟悉,就留在這裡,若聽到戰鼓急擂,就找地方躲避,附近都有人守著,不要出山。」

  神容明白他意思了,本也在意料之中:「不好對付是嗎?」

  山宗看她一眼,沒有直言:「如果戰鼓沒有急擂,就說明抵擋住了,如果擂聲急切……」他話頓住,忽然一伸手,把她摟到身前。

  神容撞入他胸膛,抬頭迎上他低下的眉眼,聽見他沉著聲說:「不管如何,先顧好自己,就算是像往常那樣再躲進山腹裡一回,也要安然無恙。」

  她點頭,沒來由地心口發緊:「我記住了。」

  山宗鬆開手就走了。

  她甚至沒來得及再多說一句,轉頭就看見他大步而去的背影,手裡的刀寒光朔朔,身形也凜凜如刀出了鞘。

  ……

  漫長的關城起伏延綿,盤踞山間,護衛著整個幽州邊境。

  山間連鳥都不再露頭,只剩下兵卒不斷地在四處奔走。

  兩個時辰後,東來才回來,腳步迅疾,在樹下找到坐著的神容。

  他一邊取出隨身攜帶的水囊奉上給她,一邊小聲稟報:「屬下探完地風後,特地去了下關城附近,關外敵兵進攻關口了,不過攻來的人不多,每攻一番便被擊退了,已經攻了好幾番。」

  神容拿著水囊,沒有喝,不知道山宗去了哪個地方的關城,是不是就是在關口處,因為離得遠,秋風也吹不進這深山,居然聽不到多少動靜。

  但聽東來所言,說明山宗判斷得沒錯,那個叫孫過折的契丹將領,第一步果然是試探,被他算得分毫不差。

  「地風如何?」神容問。

  東來回:「地風平穩,應是當初少主去關外處理過的緣故。」

  神容卻輕輕蹙了眉:「我只擔心關外的忽而攻來,目的裡就有這座礦山。」

  東來道:「看目前情形,他們眼裡只有關口,應是衝著幽州城而來。」

  神容點了下頭,心裡依舊難以輕鬆,兩萬對陣十萬,對方又是有備而來,關城之後有幽州城,還有礦山,以少對多,很難面面俱全地顧及。

  「過去很久了,少主該用些水糧了。」東來從懷裡取出剛剛自兵卒處拿來的軍糧,紙包著黑乎乎的肉乾,雙手遞過去。

  神容強迫自己拿了一塊放進了嘴裡,知道此時保存體力的重要,沒人顧得上她了,她得自己顧好自己。

  干硬的肉乾在嘴裡似乎如何也嚼不動一般,她卻小口吃得很細。

  心裡是想靠這個來分個心,卻又總忍不住去想那男人的處境,甚至又忍不住去想他不知所蹤的盧龍軍……

  忽然間,鼓聲乍起,急切如雷。

  她頓時轉身看過去,周圍是緊握兵戈駐守的兵卒,遠處是隨風搖曳的樹影,頭頂不見天日,大片灰壓的雲往下墜,看不見那段關城,秋風呼嘯在高高的樹頂,那陣鼓聲始終急切未停。

  「走。」她還記得山宗的交代,站起身,冷靜地往前走。

  東來跟上她腳步,直到了坑洞口。

  坑口守著幾個兵,見到她過來,立即放好木梯。

  神容踩著木梯往下,入坑洞迴避。

  下面比平時要暗,坑壁上的火把已經燒滅了兩支,無人有空閒來換。

  但這下方聽不見那遙遠又急切的鼓聲了。

  東來跟下來後,快走幾步在前為神容開道。

  到了坑道的岔口,神容停了:「不用走了,這裡夠深了。」

  東來站定,小聲問:「少主可是在擔心?屬下可以再去上方探一探山使的消息。」

  神容在半明半暗處站著,看不清神情:「不要妨礙他們作戰。」

  幽深的坑洞裡,忽然傳出一聲怪笑。

  東來立即循聲拔刀防範。

  這聲音,不是未申五是誰。

  神容借著微弱的光亮看過去,他自岔口坑道裡伸出蓬頭垢面的腦袋,連臉都看不清楚,只有左眼上的那道白疤最清楚。

  「小美人兒也躲下來了,看來這回那狗東西是擋不住了!」未申五是半靠在這岔口邊的,人就那麼坐在地上,身子藏在黑洞洞的坑道里,只露出個腦袋,說完又怪笑,像個駭人的鬼影。

  神容不想理睬他,刻意迴避開兩步,去聽上方的聲響。

  那陣急切的鼓聲居然還在擂著。

  坑道裡,隱隱傳出了哼哼唧唧的聲音,混進了那陣鼓聲裡,是未申五,他竟哼起小曲來了。

  東來橫刀警告:「閉嘴。」

  未申五呸一聲:「老子知道那狗東西快死了高興,哼個曲兒慶賀,你小子算什麼東西,敢管老子!」說著自顧自接著哼。

  東來腳一動,被神容攔住:「等等。」

  她走回去,聽著未申五哼的曲,一連兩遍,才聽清——

  「舊一年,新一年,一晃多少年,中原王師何時至,年年復年年……」

      「你怎麼會哼這個?」她不禁問。

  未申五那駭人的腦袋又伸出來,怪聲笑:「老子怎麼不會,一個遍唱大江南北的破歌,會的人海了去了!小美人兒若喜歡,老子再給你哼一段兒?好慶賀你那不是東西的前夫快被殺了!」

  說著又怪笑,喉嚨裡怪聲像是鈍刀割破布一般破碎難聽。

  神容只記得當初在關外,和山宗一起見到的那個瘋子哼過這個歌謠。在別人嘴裡聽來是期盼回歸故土的辛酸,在他口中卻只有嘲諷,再聽到他後半句,她聲便冷了:「縱然你與他有仇,他如今抗擊的就是占據故城薊州的敵賊,你哼著這樣的歌謠,卻還咒他死?東來!」

  東來頃刻上前,一腳踹了上去。

  還要提起他再動手,未申五這回居然沒還擊,鎖鏈一拖,哐當一聲響,朝神容探身:「謔,這麼說,這次來的是孫過折?」

  東來手不禁停了一下,轉頭看神容。

  不僅是未申五,岔道口裡,坑道深處,其他重犯的鎖鏈聲也響起,陸續其他人也貼近了過來,卻藏在黑暗中,只是一道一道蹲著的黑影。

  神容微微蹙眉:「你還知道孫過折?」

  「自然了,」未申五齜出森森利牙,狠聲道:「老子們跟姓山的有仇,跟那改姓孫的契丹王八更是有仇,倒希望他們一起去死乾淨了才好!」

  神容覺得他前言不搭後語,形如癲狂一般,想要細問,他卻又自顧自哼起歌來,還更大聲了,哼兩句又道:「小美人兒,怎樣,不喜歡老子再換一個香艷的給你唱!」

  東來又一腳踹了上去。

  就這一會兒功夫,神容忽而覺得不對,外面好似突然就安靜了,剛才示警的急鼓已經沒了。

  她快步往坑道外走,洞口處一縷光照下來,她只下來這一會兒,上方天色卻已更灰暗一分。

  走到坑洞口時,忽而聽到了急促而來的馬蹄聲。

  她踩著木梯上去,看見坑口還站著兵卒,知道來的是自己人,放心出了坑洞。

  一隻手伸過來,隔著衣袖托扶了她一把,神容站定就看過去,不是山宗。

  是胡十一,他黝黑的臉上全是汗,肩背上還有血跡,不知道是自己傷裂開了,還是沾染了別人的。

  神容聲不覺低了:「只有你回來?」

  胡十一抹把汗:「頭兒還在抵擋,只不過換策略了,我奉命令回來防守。」

  她暗暗鬆了口氣:「那情形如何?」

  胡十一忽然一下磕巴了,先摸鼻子,又撓下巴:「不太好。」

  神容回頭看了眼高聳入雲的山峰,便已明白幾分:「你回來防守是來守這座山的,到底如何了?」

  胡十一陡然一拍腿:「算了,就知道瞞不過你,那群狗賊已全力攻來,放了話,一夜就要拿下幽州!他奶奶的,城和金礦,他們都要!」

  神容不禁捏緊手指,他們果然衝著礦山來的。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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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7 00:46:35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九章

  黑夜已至,關城上四處燃著火把,綿延了一排。

  關城外面,兩山夾對,聳立著十數丈高的山崖,此時崖下蔓延了更亮的火光,遠不見盡頭,如火蛇狂舞,夾雜著不斷攻來的咆哮和嘶喊,直襲下方關口大門。

  百夫長雷大帶人接替前一批軍所兵馬已經好幾個時辰,搭著額,往下遠眺了一番,迎頭便是一陣箭雨呼嘯而至。

  一隻手拖著他一拽,才叫他及時避開。

  旁邊兵卒紛紛以盾牌遮擋,也難免有人中了招,忍著不喊,以免被下方敵賊知道方位,接著就被旁邊的兵卒快速拖下城去處理。

  雷大喘著粗氣轉頭:「頭兒,咱這空城計快唱不下去了,他們人太多了,就算拿火把迷惑他們,也不是長久之計,咱往日為何就不多募些兵呢!」

  山宗剛鬆開他,靠著關城坐下,垂下手裡的長弓,一隻手撐著自己的刀,一聲不吭,仿佛沒聽見他的話。

  幽州以往因有節度使,下轄九州二縣不向朝中交賦,也不問朝中要兵,兵馬皆由自己徵募,與其他邊關要塞和各大都護府一樣。

  這規矩直到如今也沒變。然而幽州在他建立屯軍所這幾年間,卻始終只有兩萬兵馬,從未多募過一兵一卒。

  雷大以往不覺得有什麼,如今戰事起了才覺得有兵的重要。

  關外的也很古怪,就算是奚和契丹二族聯軍,這些年斥候探來探去,卻也從未聽說過他們有這麼多的兵馬,這回是見鬼了不成!

  沒聽見山宗開口,他也顧不上說這些了,抹把臉,又起身去應戰……

  關口間山勢險峻而逼仄,並非開闊的平地,要想攻開關口,妄圖利用攻城木或投石車都難上加難。

  但他們人多,不斷地試圖攀上關城,前赴後繼,多的是可以耗的。

  嗚哇亂嚎的嘶喊聲從下方瀰漫上城頭。

  山宗霍然起身砍倒一個剛攀上關城的敵兵時,迎面的關城上已經響起急切的笛嘯。

  緊接著,連笛嘯也斷了。

  雷大急奔過來:「頭兒!他們上來了,咱們沒人能頂上了,這一段要擋不住了!」

  山宗撐著刀喘口氣,當機立斷:「撤走!於關城內側山道沿途埋伏!擋不住他們進來,也不能讓他們長驅直入,拖住他們大部!」

  軍令一下,對策又變,雷大聲如洪鐘地稱是,帶著眾兵卒迅速撤下關城。

      山宗臨走前朝關城外仍不斷湧來的漫長火蛇掃去,那腹處高高挑著的一桿旗幡,粗獷的獸皮旗,若隱若現的「泥禮城」三個字。

  他冷冷看了一眼,轉身大步走下關城。

  ……

  神容靠在礦眼附近的一棵樹幹上,身上蓋著自己的披風,周圍是東來著人圍擋起來的一圈布帳。

  胡十一還帶著人在周圍守山,她合上了眼,強迫自己入眠。

  周遭靜謐,夜晚大風呼嘯,似乎送來了遠處的廝殺聲,隱約飄渺,不知來自何方。

  神容分不清是夢還是真,好像有人廝殺過來了,他們要搶奪望薊山,金礦剛剛現世,才冶出首批金,她是來接替哥哥鎮山的,不能有失……

  迷迷糊糊間倏然睜開了眼,才發現的確是夢。

  神容偏過頭,眼裡落入一道坐著的身影,不覺一怔。

  那身影肩背寬闊挺直,一手撐著刀,不知何時進來的,似乎一直在看著她。

  「醒了?」是山宗。

  她坐正:「你回來了?」

  「嗯。」山宗聲音有些低啞,伸手在她頸後託了一下。

  她被堅硬粗糙的樹幹鉻出的不適在他手掌下一撫而過,後頸處的溫軟碰上他乾燥的掌心,微微麻癢,說明是真的。

  遠處亮起了一簇火把的光,有兵卒快步朝這裡走來。

  神容這才漸漸看清他模樣,暗自心驚,他臉頰上沾著點滴血跡,近在咫尺,能嗅到他黑烈的胡衣上瀰漫著一股血腥氣。

  她想問怎麼樣了,只見他轉頭朝那簇接近的火把看了一眼,掀開布帳,起身出去了。

  神容沒多想便拿下身上的披風,跟了出去。

  外面依舊是四處穿梭的守軍,那個持火的兵卒快步到了跟前,口中急急報:「頭兒,他們先鋒已入關!」

  神容心中一沉,去看山宗,他臉在隨風飄搖的火光映照下忽明忽暗,眼底沉沉:「繼續拖著他們後方大部。」

  兵卒領命而去。

  山宗目光落在遠處,側臉如削,低聲說:「你已知道了,沒能擋住。」

  神容靜默一瞬,穩住心神:「你趕回來,是要親自坐鎮此處?」

  山宗頷首。

  她無言,關口破了,需要他親自坐鎮,這裡一定危急了。

  忽又有一個兵持火來報,大聲疾呼:「頭兒,敵方先鋒襲擊幽州大獄!」

  神容看見山宗薄唇抿緊,微微合了下雙目,又睜開。

  只這瞬間,胡十一從斜刺裡直衝過來:「頭兒,我領人去支援!」

  「不去。」山宗說。

  「啥?」胡十一急了:「難道任由他們去攻大獄?」

  「他們的目的就是要吸引人去支援,好讓大部順利入關。」山宗拖著刀一動不動地站著,聲音沉啞:「讓他們去!」

  胡十一頓時說不出話來,抱了抱拳,去傳令安排。

  驀然一聲鞭子抽響,坑洞附近,那群被允許出來放風的重犯蹲著。未申五半身探出,絲毫不顧鞭子的警告,惡狠狠地瞪著山宗:「姓山的,你居然不管大獄,那咱們的四個兄弟呢!」

  他們剛才已經聽見了。

  山宗往前一步,自然而然將神容擋在身後:「那四個早被我移走了,根本不在大獄。」

  「呸!老子會信你?」未申五差點要衝過來,被兵卒按住了。

  山宗垂眼看著他:「信不信由你,我沒心情與你說第二遍。」

  未申五被拖回重犯堆裡,還要再動,手鐐的鎖鏈被後面的甲辰三扯住了。

  他回頭道:「幹什麼,難道你信他?」

  甲辰三看他一眼,聲音低啞滄桑:「信,你又不是第一日認識他,這種時候,他沒必要騙咱們了。」

  周圍重犯皆一片靜默。

  未申五驟然間也靜了下來,再去看山宗,只恨恨地哼了一聲。

  山宗已轉過身,手在神容腰後一搭,帶著她走至樹下。

  神容朝那群重犯看了一眼,忽覺他轉過了頭,在火光交織晦暗不明的夜裡,他英朗的臉依然沉定,雙目深邃黑亮:「這回會不會怕?」

  她鬆開緊握的手,輕輕啟唇:「這是我的山,沒什麼好怕的。」

  一如既往的嘴硬,也一如既往的大膽。山宗注視著她,低低笑了:「沒錯,這是你的山,別怕。」

  神容點頭,以為夜色裡他看不見,又開口嗯一聲,再無可說的。

  不知多久,遠處出山的山道外,隨著夜風送來了清晰的嘶喊聲。

  一個兵卒飛奔而來:「頭兒,幽州大獄被攻破!他們又往軍所去了!」

  胡十一從遠處匆匆趕回:「頭兒,這次我去支援!」

  「不去。」山宗迅速下令:「將軍所剩餘兵馬全都調出,去防守幽州城,他們的目的不是軍所。」

  胡十一滿腔怒火,被那群狗賊侵襲了老家,哪有比這更憋屈的,但抬頭見山宗映著火光的臉沉冷駭人,只能咬牙忍耐,抱拳又去傳他命令。

  ……

  夜深時,仍不斷有飛奔來報的兵卒。

  無數地方傳來了廝殺吶喊,可能是來自於關口,可能是來自於關內。

  神容已不知站了多久,看一眼身旁的山宗,他到現在幾乎沒怎麼動過,如一尊塑像,唯有下每一道軍令時清晰又迅速。

  她從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會與他一同應對戰事,也從沒見過他這般模樣。

      忽來一通沉悶鼓響,遠遠自幽州城方向而來。

  她回了神,循聲轉頭望去。

  沒多久,兩匹快馬疾奔入山,當先馬上下來個穿著圓領官服的官員,領著後方一個護送的兵卒,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到了礦山裡。

  「山使!」是幽州官署裡的官員,走得太急,險些摔一跤,剛站穩就搭手道:「幽州城告急了,他們派了使者去城下遊說,趙刺史讓下官來稟明山使定奪!」

  山宗如松般站著:「他們攻城了?」

  官員道:「沒有。」

  「那何來告急?」山宗冷冷說:「讓他們的使者來見我。」

  官員似嚇了一跳,連忙稱是。

  然而不等官員去傳話,山外已經能看見幾道火把的光亮時閃時現。

  一道聲音由遠及近地傳來,生硬的漢話,吐字不清:「契丹使者,求見幽州團練使。」

  胡十一剛回來便聽到這消息,第一個咬牙切齒地衝過去:「來,咱都列陣等著,讓他滾進來見!」

  山道兩側列兵以待,礦山裡,看守重犯的兵卒有意往前橫站開,遮擋了坑洞。

  一個批頭散髮、長袍左衽的契丹男人走了進來,到達山裡時,手裡的寬刀上還沾著血,被赫然兩把刀攔住,才緩緩放到地上,空著兩手,皮笑肉不笑地道:「我誠心而來,請山使相商。」

  胡十一看到那把染血的刀就已經快氣炸了,手按在刀上,忍了又忍,回頭去看身後。

  山宗先看一眼身側,他身側還站著神容。

  遠處東來快步而來,在神容跟前擋了一擋。

  神容會意,隨東來往側面退開幾步,半藏在樹影裡,遠遠看著。

  山宗這才掀眼,看向那使者:「相商什麼?」

  使者連禮都沒見,一雙吊梢眼露著精光,面帶得色:「奉泥禮城城主令,來給山使傳幾句話,關口已破,你們已經抵擋不住了,不如儘早投降。只要幽州肯降,交出礦山,我契丹首領可不動幽州城百姓分毫,幽州以後依然由山使統領,也封你個城主做做,如何?」

  神容扶著樹看著,不覺蹙了眉,那頭此起彼伏的輕響,別說胡十一,就連兵卒們都接連按了刀。

  忽聽一聲低低的嗤笑聲,她轉頭,看見未申五蹲在坑洞口,正嘲諷地盯著前方,不知是在嘲笑使者,還是山宗。

  她冷冷瞥了一眼,去看前方,山宗拖著刀,挺拔地站著,仿佛這裡就是他的中軍大帳,哪怕他的背後是坑洞口的那群重犯,周遭的守軍就快派完。

  「誰說我們抵擋不住了?」他忽然說。

  使者輕蔑地笑一聲:「幽州不是當初了,沒有轄下九州兵力,我們聯結大軍而來,如何抵擋得住?不如趁早投降。我們城主特地傳話,山使還想再嘗一次兵馬無回的後果嗎?」

  最後一句如同毒蛇吐信,說完他陰沉沉地笑了。

  一聲鎖鏈輕響,神容倏然回神,看見那裡未申五竟又動了,似乎想撲上前去一樣,這次惡狠狠的眼神卻是衝著那個使者。

  胡十一正有火沒處發,快步過去,一把將他拽了回去。

  這點動靜前方毫不在意,那個使者甚至都沒朝這裡看一眼,只不屑地看著山宗。

  她去看山宗時卻微微一驚。

  山宗手裡的刀輕輕點了兩下地,壓著雙眼,目光森冷如刀:「否則呢?」

  使者似被激怒了,冷喝一聲,夾雜了句契丹語,狠戾道:「否則便是攻城攻山!待我大部進入,屠城焚山,到時可莫說沒給過你們機會!」說完轉身就走,撿了剛放下的寬口彎刀,刀口沾染幽州軍的血到此時仍然未乾。

  山宗手中刀一振,霍然邁步而上。

  使者察覺時大驚,立即回頭拿刀去擋,被他一刀劈落腳下,後頸被一把扯住,眼前瞬間多了柄細長冰冷的直刀,駭然道:「你……你想幹什麼?兩朝交戰,不斬來使是自古的道理!」

  山宗扯住他後頸,刀抵著他頸下,雙目森寒:「老子的刀就是道理。」

  刀鋒過,血濺而出。

  他一把將對方屍首推去了漆黑的山道,轉身時提著瀝血的刀,猶如修羅:「把他的人頭送給孫過折,告訴他,幽州不降!」

  霎時間四周兵卒齊聲高呼,震徹群山。

  神容只看到個大概,早已被東來刻意往前遮擋了大半,心中仍被懾住了。

  直到轉頭時,才發現就連那群重犯都無聲地盯著那一處。

  山宗走到胡十一跟前:「將所有兵器取來。」

  胡十一正解氣,馬上派人去辦。

  一堆兵器哐當作響,被悉數扔在坑洞口,在周圍的火光裡泛著寒光。

  山宗沉聲說:「你現在可以帶人去支援幽州城了。」

  胡十一愣一下:「那山裡怎麼辦?」

  「這是軍令,首要是城中百姓,去!」

  胡十一看一眼他沉著的臉,只能抱拳領命,匆匆帶著兵卒離去。

  山中只剩下寥寥無幾的兵卒,還有坑口附近的重犯。

  山宗扔了刀,拿了扔在附近的開山鐵鎬,大步過去,面前是蹲著的甲辰三,他忽而揮臂,一下砍在甲辰三的鎖鏈上。

  鎖鏈應聲而斷,他直起身:「我知道你們想我死,但你們也可以一雪前仇再來要我的命,除非你們想就此死在孫過折的手裡,再任由他蹂躪幽州百姓,像對薊州一樣。」

      甲辰三抬起頭。

  所有人都靜默又詭異地盯著他。

  山宗盯著他們,丟下鐵鎬:「若願意,砍開鐵鐐,拿起武器,隨我作戰;不願意,就此出山,反正這裡的兵也不足以困住你們了。」

  「隨你作戰?」未申五冷笑:「你方才不屈服那股勁兒確實叫老子們佩服,但你不要以為老子們就會對你刮目相看了。」

  「我不需要你們的刮目相看,」山宗幽幽說:「我只在意結果。」

  未申五臉色漸沉。

  山宗轉頭,大步過去牽了馬,翻身而上,看著他們:「若還能戰,就聽我號令!」

  重犯們紋絲不動,忽而甲辰三拿起鐵鎬,奮然斬斷了身旁未申五的鎖鐐。

  「老子就是死也不能死在孫過折的手裡。」他丟開鐵鎬,嘶吼一聲:「老子還能戰!」

  其他重犯頃刻間都動了,鐵鎬聲響,鎖鐐盡斷。

  未申五咬牙,陰笑地眼上的白疤都在抖:「成,一個不走,誰也不走,反正都是仇人!戰就戰!」

  神容緩緩走出兩步,看著眼前這不可思議的一幕。

  忽聞山宗在馬上一聲高呼:「盧龍軍何在!」

  重犯們如同猛獸出籠,周遭卻有一瞬的凝滯。

  山宗胸膛起伏,又是一聲冷喝,聲震山野:「盧龍軍何在!」

  甲辰三猛然一把撕去右臂破爛的衣袖,大呼:「盧龍軍在!」

  剎那間,每個人都撕去了右臂衣袖:「在!」

  就連未申五,喘氣如牛,也終於狠狠撕去衣袖。

  「盧龍軍在!」

  神容震驚地看著他們,他們每個人的右臂上,都清晰地紋著「盧龍」二字的刺青。

  她近乎茫然地看向馬上的山宗。

  他們竟然都是他的盧龍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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