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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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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天如玉] 他定有過人之處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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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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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4 17:02:10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日暮時分,神容作別何氏回去,臉上還帶著笑,一身都是幽香。

  進了主屋,卻見長孫信正在屋裡坐著。

  長孫信抬頭就看見她的笑,好奇道:「看來與刺史夫人出去一趟很高興?」

  神容臉上笑頓時收起:「沒有。」

  方才不過是回想起了那男人在窗外時的情形罷了。

  長孫信也沒在意,嘆息一聲:「我倒正愁著呢。」

  「怎麼?」神容問完就回味過來:「莫不是撿風結果不好?」

  長孫信點頭:「不止,長安還來信了。」他自袖中取出一封信函遞過去。

  神容接過來看,信是寫給長孫信的,他們父親趙國公的親筆。

  長安在他們離開後不久就又有重臣出了動靜,中書舍人也獲罪落了馬,新君毫不留情,判了他一個千里流放。

  趙國公特地寫信來,便是叫長孫信知悉此事。

  長孫信通透得很,父親表面說這個,無非是想提醒他尋礦之事要加緊。

  反正全家都寶貝妹妹,自是不會催她的,便點名寫給他。

  可這也急不得,光提醒他又有何用,還不是得看神容,何況眼下還不順。

      神容看完了,將信還給他:「撿風結果到底如何?」

  長孫信搖頭:「一無所獲。」

  撿風之後連日都沒出門,他們便是在驗那些「撿回的風」。

  草石對山川河澤而言就如同標誌,有一些會給人以指引,揭示下面藏著的到底是什麼礦。

  可神容萬萬沒想到,他現在竟說一無所獲,那豈不是等同說沒有礦?

  她蹙眉:「怎會呢?」

  祖傳書卷不可能有錯,她認定那地方該有東西才對。

  長孫信道:「我也覺得不該,可那些帶回的草木確實無甚特別。」他又嘆氣,「那山裡怕是連個銅鐵屑子都沒有。」

  神容在旁坐下,靜靜思索著。

  長孫信忽想起一事:「對了,父親在信尾提及裴家二表弟問起了你,他還不知道你來了幽州,可要給他回個信?」

  裴家也是長安大族,是他們母親的娘家,家中子弟自然也就是他們的表親。

  長孫信口中的裴二表弟,神容得叫一聲二表哥,喚作裴少雍,與長孫家走動算頻繁的。

  神容遠行之事並未對外透露,除了家裡人之外,沒人知道她已在千里之外的幽州。

  這位裴二表哥與他們親近慣了,平常又對誰都很關切,會問起她來倒也不奇怪。

  神容被打了個岔,根本也沒放在心上,搖搖頭:「免了吧,眼前這事還得好生處置呢。」

  長孫信往她那兒挨了挨:「那你打算如何處置?」

  他這般心急,神容倒笑了起來:「再去一回就是了,天還沒塌下來呢,我可不信這事我們做不成。」

  長孫信看她眉目舒展,不禁心下一鬆。

  不怪全家都寵她,有她在,從來都是天清氣朗的。她可不是個愁悶自苦的人,也向來是不會認輸的。

  神容立即起身去準備,一面朝外喚了聲紫瑞:「記得把消息送去軍所。」

  ……

  隔日一早,軍所裡如常操練。

  山宗聽兵卒來報:官舍內來了人傳信,說是長孫侍郎一行又要入山。

  他從演武場裡出來,叫了聲張威。

  胡十一小跑過來:「頭兒,張威早就去了,我倒是聽見那傳信的說,長孫侍郎指名要你去,說是有事要問你呢。」

  「長孫信?」山宗隨手套著護臂,心想難道今日長孫神容沒去了?

  胡十一剛從城裡值守過來,告訴他說:「我方才出城時就碰著張威了,眼瞅著他們已經奔往山裡,好似與上次不大一樣,還帶著器具。」

  山宗想了一下,提起刀,往外去了。

  胡十一也不知他到底是個什麼安排,只好帶了自己的人跟上。

  臨出軍所的時候才反應過來,這才幾回啊,怎麼就跟習慣了似的,又要去伺候金嬌嬌一行了?

  儘管深山連續來了幾趟大隊人馬,山道卻並沒有過度踩踏的痕跡。

  山宗打馬入山時特地看了一遍,有些沒想到,長孫家這幾次進山,倒像是很熟悉一樣,可這幽州他們應當是沒有來過的。

  山裡已經有了影影綽綽的人影。

  他在馬上就看到長孫信帶來的人浩浩蕩蕩地直往望薊山去了,確如胡十一所言,都帶著器具,像是要來就地挖山。

  直到過了當日那道泥潭,山宗勒住馬,視線掃了一圈,忽而頓住,看見了女人迎風而立的身影。

  她還是來了。他笑一下,忽就明白指名叫他來的是誰了,心照不宣。

  神容站著,紫瑞正在為她解下披風,她朝山道處望去,就見到了那提刀立馬的男人。

  「好了?」她催。

  「是。」紫瑞麻利收好披風退開。

  神容朝那頭走去。

  山宗正好下馬,一轉頭就看到了她。

  「這回倒捨得自己來了?」她又穿上了胡衣,束著窄窄的袖口,收著纖細的腰肢,亭亭站在他跟前。

  「來看看你們是不是掉進了泥潭裡。」山宗目光掃過她身上,拋開馬韁:「別到時候救不過來。」

  「小瞧我……」神容嘀咕,心想有她在,那幾個地方早就避開了。卻又忽然問:「他們若真掉進去了,你要怎麼救?」說著有意無意瞄了眼他腰帶。

  山宗看到她眼神,提起唇角:「該怎麼救怎麼救。」

  都是男子,怎麼救都行,她當都是對她那樣的?竟有些好笑她在想些什麼了。

  「聽說令兄有事問我。」他開門見山。

  神容說:「是我有事問你。」

  山宗抱刀臂中,早猜到了,也就不意外:「問。」

  神容指了個方向:「那些泥潭不是天生的,是不是原本那一帶就很濕軟?」

  「嗯。」正因如此才會用作陷阱。山宗看她一眼:「你問這個做什麼?」

  「你猜呢?」她睜大眼看著他,一張臉在山風裡艷艷生輝。

  山宗多看她一眼,轉開眼,哪有那個閒心:「以後要問這些就去問張威。」

  「我偏就想問你。」

  他掀了掀眼,被她理所當然的語氣弄笑了。

  待再看過去時,卻見她已在跟前輕輕走動起來,似在沉思什麼,胡衣的衣角被她捏在手指裡,一下一下地輕捻著。

  不多時,她又看到他臉上來:「你等等。」說完自他跟前過去了。

  山宗看著她過去,隨即手就扯上了韁繩。

      叫他等等,等她回來幹什麼?

  「崇君!」忽有人叫他。

  遠處有慢馬徐徐下了山道,趙進鐮帶著一行隨從過來了。

  他下馬近前,大約是看出山宗想走,攔了一下:「尋礦是大事,你我都得幫襯著,否則我可無法向上頭交代。」

  山宗指了一下前頭守著的張威和胡十一:「我這還不算幫襯?」

  趙進鐮在他跟前低語幾句。

  前日趙國公府來了封書信至幽州官署,關切了一下幽州民生,臨了卻問了幽州山勢是否太平。他便有數,是點撥他多幫著尋礦大事。

  「我打算去信趙國公,告知有你在此鎮守,料想可叫他安心。」趙進鐮道。

  山宗把玩著刀柄:「我勸你最好別說。」

  趙進鐮一愣,剛要問為何,隨即就想起之前長孫信當眾說他眼神不好的事了。

  他心裡一回味,怕是二人有過節,背後生汗,心想還好尚未下筆。

  「你這脾氣也該改一改。」趙進鐮嘆氣,直覺是山宗年輕氣盛時惹下的麻煩,誰叫他本身就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

  說完朝身後擺擺手,帶來的隨從們往裡去給長孫信的人送茶水熱湯去了。

  「你們之間須緩一緩,抬頭不見低頭見,你還是一方鎮軍之首,往後還要不要往上爬了?」趙進鐮又嘆,直搖頭。

  山宗竟笑出聲來了,他還真沒想過往上爬。

  「你笑什麼?」趙進鐮奇怪。

  「沒什麼。」

  「算了,明日你到刺史府來。」趙進鐮說罷提著官袍,深一腳淺一腳地親自往裡去找長孫信了。

  山宗本已想走,忽而想起了上次的情形,想想又停步看了一眼神容,繼而雙眼一眯,抱起雙臂。

  她依然是領頭的那個。

  神容遠遠看了一眼前方的泥潭,又看了看眼前山嶺。

  幽州地處北方,山嶺錯落,就連裡面地貌也千變萬化,居然還會有這樣一片濕軟的地帶。

  長孫信走過來問:「如何?」

  「只探地風肯定不夠了,」她說:「得鑽地風才行。」

  長孫信點頭,轉頭叫人來。

  東來當先過來,護衛們皆是利落打扮,手裡都拿著他們來時帶的器具,山鏟鐵鍬,都由上好精鐵打造,這還是用他們以往找出的鐵礦造的。

  鑽地風便是叫人挖地三尺往下深探,但一定要挖對地方,才可能收效。

  神容取出書卷又看一遍,收起來說:「跟著我。」

  她順著泥潭方向緩步慢行,慢慢計算著距離,站定後說:「在此處掘三尺,一路往這望薊山山眼走,至那山東角的河邊,河岸往下再掘三尺,有任何東西露出來,都要來報。」

  東來稱是,眾人立即動手。

  長孫信上前來替她擋了擋灰塵:「這風不是一時半會兒能鑽出來的,你定了方位就好,莫在這裡受累。」

  正好遠遠看見趙進鐮找來了,神容便沿原路返回,想起她方才還叫那男人等著呢。

  臨走時長孫信已上前招呼,她聽見趙進鐮隱約的話語:「明日我府上設宴,請二位賞光露面……」

  山宗在這頭看到此時,察覺自己看得實在有些久了。

  但神容已經翩翩然走到面前:「我還以為你不等了呢。」

  他問:「等誰?」

  她故意瞄瞄左右:「這裡還有別人?」

  山宗臉上忽然露了流里流氣的笑,也不說話。

  他知道什麼時候該說話,什麼時候不該說。

  譬如此時。

  神容沒等到他言語,只看到他笑,心想笑什麼笑,一臉壞相。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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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5 10:48:04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山宗這個人,不止壞相,有時行事也叫人摸不准路數。

  他笑著笑著,忽然指一下天說:「勸你們早點走,晚上山裡不太平。」

  神容稍稍一怔,往忙碌著的東來等人看去。

  尋礦通常用探地風就夠了,鑽地風不常用,可一旦用了,少不得得要耗上幾天,畢竟不是大開大合地掘,需要小心。

  今日他們的人來了便是準備要在這山裡留上幾日的。

  神容隨之回味過來,他這麼清楚,想必是早就看著了。

  可等她回頭,就只有馬蹄陣陣,男人戰馬如風,穿山似電,說走就走。

  她看向那頭守著的兩人。

  胡十一和張威已瞧見山宗跨馬離去,兩個人還感慨了一下:今日頭兒在這兒留得夠久啊。

  轉眼神容就到了跟前。

  她問:「這山裡晚上不太平?」

  胡十一莫名其妙:「什麼不太平?」

  神容知道張威老實,直接問他:「你說。」

  張威道:「除非關外的能潛進來,但咱們防衛嚴密,來了也不懼。」

  神容心道果然,就知道姓山的是故意的。

  她扭頭就走了。

  胡十一和張威面面相覷,一頭霧水。

  鑽地風左右都是要等,長孫信也急不得。

  趕在城門落下之前,他將山中全權交給了東來,護著神容回城。

  因著趙國公來信,趙進鐮分外盡心,特地慰問了一番不說,還一路與二人同行至官舍。

  在大門外作別時,他又提起在山中說過的話:「明日府上設宴我也請了山使,侍郎是溫雅之人,應當不會介意,就當給我個薄面,一定要出席。」

      神容剛走入府門,聽到這話停下來回頭看。

  長孫信正朝她看,可見也有些詫異。

  她想了想,沖哥哥點了個頭。

  這有什麼,他的地方都住了,不就一場宴,有什麼好扭捏的。

  長孫信乾咳一聲,便答應了:「刺史客氣了。」

  趙進鐮鬆口氣,仿佛看到了化干戈為玉帛的曙光,和顏悅色地笑著告辭。

  軍所內,山宗進屋卸刀,天已黑了。

  白天在山裡耽誤了許久,導致他忙到現在才回來。

  扯下護腰時,他又想起了山裡的情形,自己也覺得不該。

  沒事捉弄長孫神容做什麼?他真是閒的。

  大概是被她言語弄的,她近來很不對。

  「太囂張了,長孫神容。」他抹過下頜,自顧自笑了聲。

  他的話算是白說了,叫她聽話,她當耳旁風。

  「頭兒。」外面有兵卒求見。

  「進來。」

  兵卒進門,將一份奏報放在案頭,又退了出去。

  山宗拿到眼前翻看了一下,放下後剛卸下的護臂護腰又重新穿戴上,拿刀出門。

  ……

  朝光穿透窗棱,小案上鋪著一張黃麻紙。

  神容捏著筆在上面一筆一筆勾描著望薊山脈嶺,聽到旁邊紫瑞欲言又止的吸氣聲,才想起筆上蘸了螺黛,她本是要描眉的。

  趙進鐮太周到了,今日一早又派人來請了一次。

  何氏還遣人送來了那日在香粉鋪裡選過的香粉。

  她本準備好生妝點一番再赴宴,剛才想著尋礦的事,卻分了個心。

  「算了,不描了。」她乾脆擱了筆。

  紫瑞說:「少主姿色天生絕艷,哪裡再用得著多描畫,您就是那東家之子。」

  神容從小到大滿耳都是好話,聽得多了,毫無感覺,也從不當回事。

  她最當回事的還是錦袋裡的書卷,起身時又好生收入懷裡,哪怕去赴宴也不能離身。

  長孫信已經在外面等她。

  神容走出內院,迎頭遇上廣源,他和以往一樣,恭謹地退避到一旁讓路。

  她已走了過去,忽又停了步。

  「廣源。」她斜睨過去,問:「你是不是總是難得一見你家郎君?」

  廣源猶豫了一下才說:「是。」

  每次見到山宗他都一幅八百年沒見過的樣子,神容早就發現了。

  她說:「那你今日跟著我,或許能多見他幾眼。」

  廣源意外地抬了下頭,她已逕自往外去了。

  他連忙跟上,一邊瞄她背影,實在沒忍住,小聲問:「往日的事……貴人不怪小人了嗎?」

  一旁紫瑞立即瞪他,怪他嘴上沒門,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神容聽得清楚,頭沒回,腳下也沒停:「沒你就沒那和離書了?一人做事一人當,跟你有何干係?你家郎君都知道一人承擔。」

  那是她跟那男人的事。總見他垂頭耷耳地迴避,才叫她不舒坦,像是總在提醒她和離的過程。

  廣源放了心。他以往在山家時就看出來了,夫人雖然看起來一身驕傲矜貴,但從沒有過蠻不講理,只要不惹到她,萬事都好商量。

  「不過你也別高興的太早,」神容又說:「指不定你今天根本見不著他。」

  她也不知道那男人會不會來。

  刺史府裡已準備妥當,趙進鐮與何氏就等著貴客登門了。

  不多時,外面車馬轆轆,夫婦二人自廳內出來,就見長孫家兄妹由管家引著路,風姿翩翩地入府而來。

  趙進鐮去與長孫信客套,何氏便主動去和神容說話,一路帶笑地請她進廳。

  下人奉了剛煮好的熱茶湯進來,神容端了茶盞,沾了沾唇便放下了。

  太濃太苦,她只飲淡的。

  都說河朔之地粗獷豪邁,自然沒長安那般講究。不過她也不介意,來幽州本也不是來享福的。

  她借著飲茶看了一下,沒有見到那男人蹤影。

  趙進鐮在旁和長孫信相坐談笑,眼見著時辰一點點過去,漸漸有些坐不住了。

  「山使定是有事耽擱了,」他笑得有些勉強:「我已派人去請,料想很快就會來了。」

  長孫信假笑敷衍,朝妹妹瞥一眼。

  神容有一下沒一下地撥著茶盞玩兒,仿佛沒聽見他們在說什麼。

  何氏見快要冷場無話了,便朝丈夫遞眼色:「我們先行開宴也無妨,山使不會在意的,他一定也不想怠慢貴客。」

  趙進鐮贊同,下令擺宴。

  隨從們魚貫而入,設案奉菜。

  神容被請去長孫信身邊落座,趙進鐮夫婦一座,在對面作陪,眼下已經只能談尋礦的事來熱絡了。

  可惜長孫信正因這事心煩,臉上假笑更濃,愈發敷衍。

  紫瑞正給神容布菜,她擺了擺手,忽聽廣源的聲音遙遙傳來:「郎君。」

  趙進鐮頓時就起身出去了。

  她瞄著門口,聽見外面低低的說話聲——

  「不是叫你今日要來,怎麼弄到現在?」

  山宗的聲音懶洋洋的:「昨夜京中有犯人送到,連夜叩城,我直忙到現在,半路還被你的人攔住請了來。」

  「來了就好,快進來。」

  男人挺拔的身影自門外走入,隨即腳步一停。

  山宗目光從廳內坐著的兄妹二人身上掃過,看了眼趙進鐮,他可沒說是這個安排。

      但趙進鐮已推他入座。

  神容恰在他正對面,看他坐在那兒擱下刀,接了下人遞上的帕子不緊不慢地擦了兩下手,垂著眼,微帶倦意。

  趙進鐮這才放開說笑,比先前輕鬆了許多:「崇君,你來遲了,得敬長孫侍郎一杯。」

  長孫信假意擺手:「不必,那如何擔得起。」

  「侍郎不必客氣。」趙進鐮向山宗頻頻暗示。

  山宗掃了對面一眼,一手拿了酒壺斟了滿杯,端起來,朝長孫信舉了一下。

  回應他的卻不是長孫信,旁邊女人衣袂輕動,神容端著酒盞朝他舉了起來。

  她雙目盈盈有光,低頭輕抿上杯口時,眼神還落在他身上。

  山宗手指摩挲了下酒盞,沒有動。

  趙進鐮只顧著盯他,轉頭看到神容剛放下酒盞才意外:「女郎爽快。」

  長孫信笑說:「阿容心疼我,代我喝的。」

  好在算是緩和了山宗晚到的氣氛。

  何氏總覺得多虧長孫信溫和好說話,這場宴才算穩下來。借著酒過三巡,閒聊正濃,她說笑道:「侍郎真是謙謙君子,若我家中有個適齡姊妹,定要搶著許給你攀個親戚,可惜沒那個福分了。」

  長孫信溫言溫語:「夫人高抬我,等我哪日尋到礦了再想這等好事吧。」

  何氏訝異,本是捧他,這才知道他竟還沒婚配。

  其實長孫信早該成婚了,可惜原定的未婚妻早夭,家裡一時沒選出他中意的,拖了一拖,三年前倒讓神容這個當妹妹的搶了先。

  外人哪裡知道這個。

  何氏很快便看向了神容:「看來女郎也還沒許婚了,那我真恨不得家中也有個適齡兄弟了呢。」說完自己先笑起來。

  神容下意識看對面,山宗竟也看了過來,二人目光無聲一觸,又各自轉開。

  宴罷,何氏請神容去花廳小坐,好給他們幾個男人說話。

  神容坐夠了,藉口要在園子裡走一走,只帶了紫瑞,避開了她的陪伴。

  等她轉完一圈,遠遠看見趙進鐮露了個身影,似在找人。

  她走到廊下,又見廣源守在一扇院門外。

  「你在這兒做什麼?」

  廣源小聲:「郎君在。」

  神容朝裡看了一眼,留下紫瑞,獨自走了進去。

  廣源沒攔。

  難怪趙進鐮在找人,偏院亭中,山宗靠柱倚坐,雙臂抱刀,閉著雙眼似已睡著。

  神容輕手輕腳走進去,看看左右,就在他旁邊坐下。

  他一條腿還架在亭欄上,結實修長。她的衣擺被風吹著,一下一下往他馬靴上掠。

  神容看他沒有醒的跡象,心想真睡著了?眼睛左顧右盼地瞄到他的右臂,因為抱刀,他袖口上提,露出一圈手腕,上面有青黑的紋樣。

  她不禁靠近,伸出手指想去撥他衣袖看清楚,冷不丁聽到一句:「你手往哪兒伸呢?」

  一抬眼,與他視線撞個正著。

  山宗睜著眼,正盯著她,清醒得仿佛根本沒睡過。

  他身上胡衣腰身緊束,利落齊整,半邊領口卻就隨意敞著。

  神容傾著身,手還伸著,手指看著更像是要從領口探入他衣襟。

  她收手撫過耳邊髮絲,挑眼看他:「你居然敢紋刺青。」

  雖沒看清,但她猜就是刺青。

  從未見過這樣的男人,出身貴胄,是震懾一州的軍首,卻一身邪痞,連不合禮法的刺青也敢紋。

  她身上穿著高腰襦裙,人還傾著,山宗垂眼就看到她雪白的脖頸,離得近,身上淡淡的幽香往他鼻尖鑽。

  他往後仰了仰,一手拉下袖口,遮住了:「那又如何?」

  神容看著他張揚的眉眼,如他那日說自己是幽州法度一般的肆意。

  她忽而輕聲:「那時候就有了?」

  山宗看她:「哪個時候?」

  她手指在他袖口上扯了下,傾身更近:「我嫁給你的時候。」

  山宗眼裡漸漸幽沉,她仿佛在刻意提醒那段過往。

  「誰還記得,我早忘了。」

  神容不做聲了。

  他動一下腿,笑:「別人以為你還沒嫁人呢,你這樣,不怕以後嫁不出去?」

  神容眼神轉冷,坐正,衣袖從他身上拂過又抽離。

  「這還勞你操心不成?」她冷淡地丟下一句,起身就走。

  山宗看了眼她離去的背影,心想愈發囂張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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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5 10:48:2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打從刺史府裡回來,廣源就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辦錯了事。

  總覺著夫人,不是,貴人在刺史府裡進了一下郎君所在的院子後,回來就一直臉色冷淡。

  但他往內院裡伸了下頭,也沒看出有什麼動靜。再想想那日郎君走時的情形,好似也沒什麼兩樣。

  神容看著眼前的字。

  書卷停在首頁《女則》的卷名上,她臨窗倚榻,將這兩個字翻來覆去看了又看,抬頭問:「東來在山裡這麼久了,還沒消息送來?」

  一旁紫瑞道:「沒有。」

  她又問:「我哥哥呢?」

  「郎君今日一早就去山裡了,他正著急,又怕趙刺史再請他去赴宴走動,說是端著架子太累了,又是對著……」紫瑞及時打住。

  對著那男人。神容不咸不淡地輕哼一聲,又想到了那日他張狂的眉眼。

  她將書卷一收,不想再想起那身影,起身說:「給我更衣,我也要入山去看看。」

      紫瑞忙去準備。

  今日天氣不算太好,日光薄淡,凜凜有風。

      神容換上胡衣,戴了帷帽防風,拿了根柄頭包綢的馬鞭,打算騎馬上路。

  剛出大門,廣源跟出來問了一聲:「貴人這模樣是不是要入山,可要我支人去通知軍所?」

  紫瑞這才想起張威的人馬已隨郎君去山裡了,她們眼下只能帶家中護衛,但少主今日居然沒發話。

  神容牽了護衛送來的馬,踩鐙坐上去:「走就是了。」

  紫瑞便朝廣源搖頭,跟著騎了一匹矮馬,帶上護衛出發。

  城中今日也有些特別,沿途不少屋舍院頭的高處都插著花草,好似是個什麼節日一樣。

  快到城門口時,紫瑞老遠就看見一行人馬停在城下,個個甲冑齊整,馬壯鐙亮。她打馬往前跟緊些,低聲提醒:「少主,那是軍所人馬。」

  神容帷帽只掀了一半在帽檐,轉頭才看見那隊人,好巧不巧,一眼看到隊伍後方,黑衣獵獵的男人走出來。

  她轉開眼說:「直接過去,我現在不想看到他。」

  紫瑞稱是,不敢多話。

  神容轉頭看著另一邊,就快到城下,忽然叫停:「等等。」

  紫瑞連忙叫護衛們停下。

  神容扯著韁繩調轉馬頭,往那路邊看。

  路邊有個藥材鋪子,開著大大的窗口,裡面的藥櫃一格又一格,滿滿當當。

  她看的卻是門口立著的直竿,竿上挑著鋪面招牌,這沒什麼奇特的,奇特的是最頂上還綁著一把似蔥非蔥的草。

  神容下了馬,走到那門口,掀著帽紗又抬頭接著看。

  鋪里櫃上的跑出來:「客人可是想看什麼藥?」

  神容舉鞭指一下竿頭:「那也是你們鋪子裡的藥材?」

  櫃上的搭手:「是。」

  「拿下來我看看。」

  櫃上的訕笑:「貴客定然是從外地來的,那不是賣的,今日時日特殊,幽州各家掛花掛草,是討個避戰禍的好兆頭。」

  神容朝紫瑞看一眼。

  後者會意,馬上掏錢。

  「不不,」櫃上的見狀婉拒:「這真不好賣。這是咱們店裡封山前採到的最後一把,掛上去取下來也不吉利。」

  神容本還懷疑是外地運來的,聽說是封山前采的,甚至都走近了一步:「取下來,若不是我要的,我再給你掛上去就是了。」

  「這……」櫃上的覺得不大好,可看她身後一大群護衛,也不敢隨便說不。

  神容耐心漸無,總仰著頭看,脖子都酸了,餘光忽然瞥見身側出現了幾個兵卒,一轉頭,身旁多了道身影。

  櫃上的像是嚇了一跳,趕緊躬身見禮:「山使。」

  神容視線從他裹著馬靴的小腿往上,掠過緊束的腰身,直看到他的下巴,仰著頭,覺得被壓了一頭,別過臉,一把拉下帽紗。

  山宗剛才就看到她了,本身她這樣站在人家店鋪前也顯眼,搞得像要為難人家。

  此時看到她舉動,不禁牽了嘴角,想起了那日刺史府上的情形。

  她自己那麼囂張,反而還挺有理的。

  他抬眼掃過竿頭:「你想幹什麼?」

  「買草,不行嗎?」神容口氣輕淡,他管天管地,要管她嫁不嫁人,還要管她買把草不成,就是幽州法度無法無天也沒這個道理。

  山宗沒做聲,歪著頭在看那竿頭。

  那櫃上的上前來,小聲小氣地跟他說明情形。

  神容又瞥去一眼,帽紗下瞥見他一隻手搭在刀柄上,食指一下一下地點著,漫不經心的架勢。

  她腹誹:刀如其人,軟硬不吃。

  「嗯。」他聽完了,揮退了櫃上的,轉頭過來問:「你要這草幹什麼?」

  「我有用。」神容說:「說個價就是了,給我弄出這許多理由來,我也不過就是看一眼的事。」

  「把馬鞭給我。」他說。

  神容莫名其妙,還沒開口,他方才按刀的那隻手一伸,劈手奪了她手裡的馬鞭。

  她一驚,一下揭開帷帽,就看他將纏繞的馬鞭拉直,手臂一揚,揮鞭如影,仗著身高優勢,一下精準地抽到了竿頭上。

  頓時那把草掉落在地。

  「也不是掛個草就能嚇住關外的,拿就拿了吧。」他對櫃上的說。

  「是……」櫃上的唯唯諾諾。

  山宗將鞭子繞回原樣,遞過來。

  神容眼神在他身上慢慢轉了一圈,在想他這什麼意思,不接。

  山宗低笑,聲音更低:「往後在我跟前少囂張一些,多聽話一些,我也是挺好說話的。」

  神容頓時沉了臉,搶過鞭子,又一把拉下帽紗。

  櫃上的撿起那把草雙手送過來:「一把吉角頭而已,貴客想要便直接拿去吧。」

  神容接過來,翻來覆去看了兩三遍,將那根莖須葉都細細看了一遍,說:「這叫什麼吉角頭,這是薤!」

  說完就轉身去上馬。

  山宗走到那頭隊中,看到她騎馬直奔出了城,就知道她可能又是進山去了。

  又是這般上路,膽子還是這麼大。

  「上馬。」他翻身上馬,下令:「都跟我走。」

  神容直奔進山時,長孫信已經收到消息,趕過來與她碰頭。

  「怎麼來得這麼急?」一見面他就問。

  神容騎馬太快,帷帽都有些歪斜了,她抬手扶一下:「叫東來掘時注意草根,遇到了就深掘。」

      她想了想,又從懷裡取出錦袋裡的書卷,展開到需要的地方,看了看:「只掘山眼那裡。」

  長孫信雖奇怪,還是命人趕緊去吩咐了。

  「怎麼了,你就這麼來的?」

  話音未落,聽到張威聲音:「頭兒又來了?」

  胡十一聲音小:「肯定是那金……」

  後面沒聽清。

  神容往那頭走了幾步,看到山宗提著刀慢悠悠地走過來。

  她看看他:「又怕你的軍所擔責?」

  他說:「你知道還用問什麼。」

  神容又拉下帽紗擋住了臉,轉頭便走,心想到底誰囂張。

  胡十一從林子裡鑽出來:「頭兒,你怎麼那金嬌嬌了,她這好像跟你槓上了?」

  山宗掃他一眼:「忙你的。」

  他怎麼長孫神容了,還能跟他描述一下不成。

  張威跟著過來見山宗:「他們在這兒挖了這麼久,什麼也沒挖到,我還道要罷手了,現在居然還挖得更起勁了。」

  山宗聽了不禁朝裡看了一眼,又往裡走去。

  胡十一搖頭,「我早說那地方沒礦,他們非挖個什麼勁兒啊。」說著推一下張威:「走,咱也去瞧瞧。」

  自泥潭處往望薊山,再到河岸,按照神容吩咐,都已掘了多處,但什麼也沒有。

  現在東來已領著人全往山眼那一處深挖去了。

  神容站在山道上看著,一轉眼又瞥見山宗身影。

  他並不接近,迎風而立,閒閒抱臂,仿佛就是來看他們作為的。

  她當做沒看見。

  山宗看了片刻就覺出不對,好像又待久了,撥了下護臂,不再多看,轉身要走。

  「少主!」遠處東來忽喚。

  他一路快步走去神容跟前,渾身泥塵,手裡拿著個削下的石頭,遞過去:「我們挖到了這個。」

  紫瑞拿了送到神容手裡。

  那是一小塊焦黑的石頭,像被火烤焦了一樣,尾端泛黃。

  長孫信挨過去,不自覺皺著眉:「如何?」

  神容剝了一下那石頭尾端,忽然看向和張威站在一旁看熱鬧的胡十一,把石頭遞過去:「你來咬一口。」

  胡十一愣住:「啥?」

  長孫信著急要結果,負手看過去:「怎麼,百夫長都能違抗命令了?」

  胡十一下意識看山宗,懷疑這金嬌嬌是不是聽到了他說沒礦,故意整自己。

  山宗遙遙看他一眼,不動聲色,在想長孫神容到底要做什麼。

  胡十一接到他眼神,只好漲紅了臉慢吞吞過來接了,捏著那黑乎乎的石頭看神容:「真要咬?」

  「只咬尾端,又不是叫你吃。」神容說。

  胡十一就打算敷衍地碰碰牙,碰到就愣了:「嗯?軟的?」

  神容忽然轉身就往山眼走。

  長孫信快步跟上。

  所謂山眼,只是神容定下的一個中心位置,一頭是泥潭,另一頭是東角河岸。

  她站在剛叫東來掘出碎石的地方,往坑裡看了看,回頭長孫信已經到了跟前。

  「那是紛子石。」神容說。

  長孫信滿眼驚訝:「當真?我們以往可從未找到過這個。」

  神容聽說那把薤出自山裡時,就猜到可能有紛子石。

  她靜靜站著,捋著思路:土山,薤,石黑如焦,下端黃軟。

  書卷裡只給了位置,這些卻是剛剛連起來的。

  她看一眼長孫信,輕聲問:「可還記得當初那首長安童謠是如何唱的?」

  「長孫兒郎撼山川,發來金山獻……」長孫信及時閉了嘴,看著妹妹。

  神容笑起來:「我就說了,不信這事我們做不成。」

  這裡的確有礦,還是個意料不到的大礦。

  遠處,山宗遙遙看著,轉身走了幾步,又回頭看了一眼。

  神容站在那裡,風掀帽紗,露出她臉上的笑,志得意滿。

  他又看了看這片山,忽然意識到,她數次進山好像是有緣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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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山中出大礦,卻沒有任何消息傳出來。

  到了次日,趙進鐮入了官署,收到長孫家護衛送來的消息,才得知此事。

  他整一整官袍,立即就要趕去山中一探究竟,出門之際,卻見已有車馬在官署大門外候著。

  車周環護著長孫家護衛,趙進鐮還以為是長孫信在車內,上前笑道:「我剛聽聞這好消息,真是可喜可賀,長孫侍郎這下可是立下大功了啊。」

  車簾掀開,出來的是神容。

  趙進鐮有些意外,復又笑道:「原來是女郎。」

  神容看一眼紫瑞:「家兄正忙於上書京中,我受他委託而來,想請刺史幫個忙。」

  紫瑞上前,躬身垂首,將一封簡涵雙手呈上。

  望薊山高達千丈,礦雖尋到了,不代表就此可以開採,需要多方準備。

  其中最重要的一項就是人力,僅靠長孫家帶來的護衛是遠遠不夠的。

  長孫信寫的這簡涵內容便是問趙進鐮借幽州人力。

  趙進鐮看完道:「這不是難事,待我下令州中徵發民夫,不日即可進山。」

  神容卻搖了搖頭:「這礦非同一般,民夫不行,最好是無法走漏風聲的那類人。」

  趙進鐮其實還不知道他們尋到的是什麼礦,一般說到礦山所出,不是銅即是鐵,雖寶貴也不至於要嚴守風聲,他不免疑惑。

      「那二位的意思是?」

  「我想去一趟幽州大獄。」

  趙進鐮便懂她意思了:「女郎是說要用犯人?」

  神容點頭:「用犯人過了最難採的一段,不易走漏風聲。後面自有工部著手安排,之後冶煉運送諸事也能更順暢,這是最好的。」

  趙進鐮還是頭一回聽說採礦還分階段的,不禁多看她一眼。

  神容也不進官署,就這般挽著輕紗站在大門前,貴女之姿,艷艷奪目,偏偏能對這些山礦之事如數家常,讓他訝異。

  他又想了想:「這也不是不可,只不過幽州大獄是山使所管,女郎何不去找他?」

  神容幾不可察地撇了下嘴,那男人不是善茬,去跟他說,哪有跟趙進鐮這樣的老好人來得容易,多半又要氣她。

  何況她還有餘氣未消呢。

  她淡淡一笑:「我是想親自去挑人的,這等重活要活也不是隨便調了犯人來就能做。」

  趙進鐮乍見她笑容,只覺周遭生輝,也跟著笑起來:「既然如此,我親自帶女郎去一趟,也免得侍郎擔心。」

  說罷命人去著手安排,暗中還是叮囑了一聲要通知山宗,畢竟那是他的地盤。

  軍所大院裡,胡十一這會兒手裡還揪著那個小石頭。

  他難以置信地嘀咕:「怎會呢,他們還真發現礦了?」

  張威湊過來扒拉了一下那尾端,胳膊肘抵抵他:「你覺不覺著,這黃不溜秋的好像金子啊?」

  雷大嘴裡塞了半個餅,也湊過來看。

  眼前冷不丁飛過來一柄刀鞘,胡十一眼疾手快地拋了石頭接住刀鞘,抬頭就見山宗走了過來。

  他正好出來,直接擲鞘打斷了幾人,一邊緊著護腰一邊說:「干好自己的事,山裡的事上頭沒風聲你們就當不知道,那麼多廢話,兵練得怎麼樣了?」

  雷大第一個溜了。

  胡十一也閉了嘴,雙手把刀鞘送過去。

  恰好有兵卒快步來送來了趙進鐮的消息。

  山宗歪頭聽完,拿過刀鞘,插刀而入,什麼也沒說就走了。

  ……

  幽州因地處北方邊關,大獄也不同於尋常監獄。

  獄中高牆以巨石壘築,足有兩層樓塔高。

  獄內又分割出幾大片域,重犯、流犯,甚至是關外敵賊,都分押其間。

  一路走來,森森守衛皆是軍人。

  這樣的地方,忽然多出個女人,自然引人注目。

  獄卒們在前引路,總忍不住往後瞄。

  神容襦裙輕逸,進來前特地罩上了披風,戴了兜帽,將紫瑞留在了外面,跟隨趙進鐮腳步,邊走邊看。

  這種地方她也是頭一回來,但這回找出來的是金礦,責任重大,在沒有真正現世之前,有必要守著風聲,畢竟這裡地處邊關。

  軍所倒是比民夫嘴嚴,但軍人身負重責,拉來做這種苦役不合適,料想那男人也不會答應。

  用犯人的主意,其實是神容跟長孫信出的。

  趙進鐮走在前面,擔心她會害怕,有心說笑:「其實女郎說一聲,我去與山使調度也可,何必親自入這晦氣之地。」

  神容隨口說:「趙刺史都能親自前來,我又豈能說這裡晦氣。」

  她親自來挑人當然還是為了礦,就連這次隨行來幽州的長孫家護衛都是她親手挑選的。

  話說完,進了一處空地,這一片牢房裡的犯人都被押了出來,垂頭跪在那裡。

  神容將兜帽往低拉了拉,掩了口鼻,掃過那群犯人,搖搖頭。

  大多蒼老瘦弱,只怕進山沒幾天就要出人命,哪裡能用。

  趙進鐮見狀朝獄卒擺擺手:「那便算了吧,女郎替兄前來已經難得,後面我命人再擇一遍,送由令兄定奪就是了。」

  神容沒做聲,看著獄卒將那群犯人押回去,再看一遍還是失望。

  忽覺那群犯人裡有人看著自己,她看過去,發現是個形容枯槁的中年人,穿著囚衣,兩頰都凹了進去。

  眾犯人都不敢抬頭,唯有他敢盯著自己,神容不免打量起他來。

  哪知這打量之後,對方竟撲了過來:「你是……你是長孫家的小女兒!」

  神容見他竟認得自己,眉頭微動,隨即也認出他來。

  前些時候她父親來信說中書舍人落了馬,被新君毫不留情地定了個千里流放,沒想到居然就是流放到了幽州。

  眼前這人不就是中書舍人嗎?

  中書舍人柳鶴通,先帝在世時是受寵心腹之一,神容都認得他。

  趙進鐮忽見有人冒犯,斷然吩咐:「按住!」

  柳鶴通被兩個獄卒按著跪在地上,還努力往神容這邊探,手上鎖鏈敲地哐哐響:「侄女!我乃柳舍人啊!你幫幫我,我那夜被押來時見著山家大郎君了!你快幫我與他通融一下,我要上書聖人,我要翻案!」

  他張口就叫侄女,叫趙進鐮都愣了一愣。

  神容抿唇,那日山宗在刺史府上提到個連夜押來的京中犯人,原來就是他。

  柳鶴通在朝為官時認得許多權貴不稀奇,但她連話都不曾與他說過,竟就成他親戚了,還叫她去與山宗通融,真是病急亂投醫。

  「我如何與他通融?」她蹙起眉。

  柳鶴通急道:「自然能通融,你是他夫人啊!」

  神容臉一僵,拂袖就走,留下一句:「你才是他夫人!」
      
      獨留下趙進鐮,一臉愕然地看了看柳鶴通,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柳鶴通回了神,懊惱捶地:「是了,我竟忘了他們已和離了!」

  神容穿過了這片牢房,才察覺趙進鐮沒跟上。

  她往前看了看,發現裡面還有很大一片,叫旁邊獄卒帶路,想去看看。

  越走越深,逐漸幽暗,獄卒停步:「貴人小心,這裡是底牢了,山使有令,不准人接近。」

  神容往前走了幾步,看到漆黑的一扇大門,關得嚴嚴實實。

  什麼也看不到,她剛要轉過頭,裡面忽然嘭的一聲巨響,直蔓延到門邊。

  轟隆一聲,門也被撞出一聲巨響,她後退一步,驀然一條手臂伸過來,重重在她身側一拍,抵住了門。

  神容回頭,正對上男人繃緊的肩。

  她抬頭,看到山宗的臉,有些訝異:「那什麼聲音?」

  山宗垂眼看她:「底牢關的肯定都是窮兇惡徒,逞兇鬥狠都有,這點聲音算什麼?你離這裡遠點。」

  神容回味過來,這才發現離他很近,他手撐在她身側,像是圈住了她一般,稍一轉頭就對上他下巴,他一雙唇薄薄輕勾。

  剛聽完柳鶴通那一番胡言亂語,現在他就在跟前。

  她盯著他翻折的衣領,上面有細密的暗紋,眼神動一下:「你什麼時候來的?」

  山宗穩住了門,鬆開手:「我還要問你,進山也就算了,現在都能入牢了,你膽子一直這麼大?」

  神容咬一下唇,盯住他下巴:「這算什麼,我還有更大膽的時候,你想看看嗎?」

  山宗與她對視,離近了,又聞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聲略低:「那你就收斂些。」

  神容心想她偏不收斂。

  遠處,趙進鐮身影過來了。

  她抬手捋過鬢髮,走出去前沖他微微挑眉笑:「你也知道我剛做成了什麼大事,以後可要對我客氣點。」

  衣香人動,山宗側身放她過去,眼睛還盯在她身上。

  隨即心裡過了下,她說那是她做成的大事。

  他又看一眼神容背影,示意獄卒守好,往外出去。

  趙進鐮在那頭客氣地送了神容幾步,回頭就朝他豎了下手。

  「你等等。」他屏退左右,低聲道:「我本以為你跟長孫侍郎是有過節,今日才知道不對,難怪我總覺得山家與長孫家有些關聯……」

  趙進鐮與胡十一等人不同,那些都是山宗離開山家後才追隨在他左右的,不太清楚他過往。

  他要知道的多些。他記得山宗出任團練使正是三年前,那時他已與新婚嬌妻一拍兩散,還離開了洛陽大族。

  彼時未曾細探,只因是他家事,如今被那柳鶴通一番鬧,才想起他當初的妻家好像正是長孫家。

  可那日在刺史府上,還笑談這位貴女尚未婚配……

  越想越發毛,趙進鐮摸了摸短須,虛虛地問:「是不是我記錯了?趙國公……有幾個女兒啊?」

  山宗也不瞞他了,往那前方歪了下頭,還能看見那道女人纖挑的身影。

  「不用問了,她就是我前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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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神容一直走到了大獄門口,回頭看一眼,山宗和趙進鐮都還沒出來,也不知在耽擱什麼。

  紫瑞卻已急匆匆過來,給她遞了早備好的帕子,生怕那大獄內的污濁沾染了她。

  待她慢慢擦完了雙手,才見趙進鐮和山宗一前一後地出來了。

  「可還有其他牢房能看?」她問。

  趙進鐮臉上掛著勉強的笑,到了跟前說:「這大獄不是常人能待得住的地方,女郎不可久待,挑犯人的事不妨改日再辦,大不了我還是去請令兄來定奪。」

  神容知道他是覺得她一個女子操持這些沒必要,想想對今日所見的那群犯人也不是很滿意,眼往山宗身上瞄:「那就不急在一時了,反正山使已經到了。」

  趙進鐮乾笑,此時只覺尷尬,還有一點後知後覺的無奈,實在不想再夾在這一對分飛的勞燕跟前。

  他轉過身悄悄在山宗跟前低語:「早不告訴我,人我帶來了,你給好生送回去吧。」

  說完回頭,又堆著笑與神容客套一句官署還有事情要忙,神色訕訕地先行走了。

  等他走了,神容看向山宗,這裡只剩他們了。

  山宗說:「趙進鐮走了,我送你回去。」

  這裡是大獄所在,靠著他們軍所不遠,可離幽州城還有段距離,送她本也理所應當。

  神容有些意外地看他。

  山宗伸手牽馬,轉頭看她沒動,問:「難道還要我請你上車?」

  神容這才提衣登車,看似沒什麼,轉頭時嘴角卻有了絲笑。

  剛說了要他客氣點,看他的確還算客氣,先前那點氣都勉強算消了。

  山宗是獨自來的,連一個兵卒都沒帶。待車上了路,他打馬接近窗格,朝裡面女人的側影看了一眼:「你想挑什麼樣的犯人?」

  神容看出去的目光正好落在他的腰上,他坐在馬背上,緊束的腰身繃得緊實平坦。

  她眼轉開,又轉回來,才想起要回話:「要年輕力壯、耳聰目明的,應急的反應要有,還要跑不掉的。」

  山宗莫名笑了:「怎麼聽著不像是找犯人。」

  神容眉心一皺:「你消遣我?」

  「沒有。」

      「你分明就是在消遣我。」

  他似笑非笑:「沒有。」

  神容還要再說,覺得嗓子好似有些乾澀,抬手摸了摸喉嚨,低低乾咳一聲。

  外面山宗說:「現在只是嗓子乾,再在大獄裡待久點,你還會更不舒服。」

  神容摸著喉嚨,澀澀地問:「什麼意思?」

  「你當幽州大獄是什麼地方?」他說:「那四周都壘石而築,底下鋪了幾層的厚厚黃沙,獄卒有時還會特意生火炙烤,或者放風乾吹,長此以往,乾燥無比,進去的人不出三日就得乾得脫一層皮,否則趙進鐮何必勸你早些走。」

  其實趙進鐮帶她去之前已經命人安排了一番,不然還會更難熬。

  這種地方,她這樣的怕是連聽都沒聽過,還敢直奔而去,說她膽子大,哪裡冤枉她了。

  聽他口氣輕描淡寫,如隨口一提,神容卻搓了搓胳膊,皺著眉又低低咳了一聲,心想難怪那柳鶴通枯槁到兩頰都凹陷下去了。

  她想著柳鶴通的憔悴樣,再想想倘若這金礦沒有尋到,或許有朝一日那種災禍就會淪落到他們長孫家頭上,愈發地不舒服。

  轉而想起了那底牢的情形,才將那些拋諸腦後:「如此說來,我倒覺得你那底牢里關的人挺不錯了,都那樣了還能逞兇鬥狠。」

  山宗又看過來:「那些人你都敢想,你還真膽大包天了。」

  神容隔著窗紗看他,扶著脖子挑眉:「怎麼,不還有你在麼?你又不是鎮不住他們。」

  「再怎麼說都沒用,入城先去找個地方潤潤喉,然後就回去待著,以後少往那種地方跑。」山宗說完手在窗格上一拍,仿若警示,一錘定音。

  神容微怔,看著他那隻手自眼前抽離,撇撇嘴,奈何嗓中乾澀,只好暫時忍住。

  紫瑞聽到少主在車內數次低低清嗓便留了心。

  很快入了城,她看到路頭邊有家小酒館瞧著沒幾個人,算安靜,趕緊叫停了車,下去問了一聲說是可以賣茶水,又出來請神容進去。

  神容入內坐定,紫瑞很快端著碗茶水過來。

  她剛要去接,聽到山宗說:「去換成清水,喝什麼茶,越喝越乾。」

  紫瑞一愣,趕緊又端了那碗茶過去找夥計換了。

  神容看看他,他自門外進來後就近坐了下來,只在門口,不與她同桌,二人之間隔著兩張方木桌的距離。

  紫瑞又換了碗清水來,神容端了,低頭小抿了一口,終於覺得舒坦了一些。

  山宗眼一睨,看見她飲水的模樣。即便覺得難受,她身上的大族儀態也依舊端雅十足,與他已截然不同。

  轉眼看到酒館櫃上的後面走出兩個塗脂抹粉的賣唱女,大約是剛結束了生意,此時停了步在朝他這頭望。

  撞到他視線,二人有些畏懼地齊齊矮身見了個禮:「山使安好。」隨即卻又捋了捋頭髮,相顧怯怯地沖他討好地笑。

  他移開眼,屈起一條腿,閒閒地把玩著橫在懷間的刀鞘。

  神容抿了兩口水,抬眼就看到了那兩個賣唱女的模樣,眼神一飄,又看見山宗那一副無所謂的架勢。

  酒館裡的夥計此時方看到他,忙不迭地過來向他見禮。他擺了下手,對方又立即退下。

  幽州好似人人都怕他,只有她不怕。

  她端著碗施施然起身,朝他那張桌子走過去。

  山宗看著她在自己右手側坐下來,還沒說什麼,聽到她低低問:「那樣的招你喜歡嗎?」

  她眼珠朝那頭一動,那兩個賣唱女見到她坐到山宗身旁來,馬上就出門走了。

  山宗停了玩刀的手,眼簾微垂,看來有些不懷好意:「你問這個做什麼?」

  「隨便問問。」神容手指搭著碗口,真就像隨便問問的樣子,只不過眼神是斜睨過來的。

  他提和離時不是說婚後與她沒有夫妻情意,連相對都覺得勉強,那他喜歡什麼樣的,什麼樣的不叫他覺得勉強?

  「你大可以自己猜。」山宗一笑,坐正:「你水喝完了?喝完就走。」

  神容見他岔開話題,心想當她在乎才問的不成。

  又看了看那隻碗,她喝得慢條斯理,到現在都還剩了許多。

  她忽而眼睛掀起來,低低說:「喝不下了,你要喝嗎?」

  「你說什麼?」山宗聲音也不自覺壓低,剛問完,就見她端著碗,低下頭,在碗沿抿了一下,放下後,朝他推了過來。

  正對著他的碗口沾了唇脂,描摹出她淡淡的唇印。

  他臉上笑意漸收,坐著巋然不動,朝她臉上看:「你讓我這麼喝?」

  神容對上他黑漆漆的眼,忽又笑起來,說悄悄話般道:「堂堂團練使,怎能喝我喝過的水,我是打趣的。」說完手指在碗沿一抹,抹去唇印。

  仿佛一切都沒發生過。

  立在櫃檯那邊的紫瑞問了句:「少主還要水嗎?」

  神容站起了身:「不了,走吧。」

  山宗看著她人出去了,才撐刀起身,覺得她方才那舉動簡直是一齣欲擒故縱。

  以往夫妻半年,寥寥幾次相見,還真沒發現她有這麼多花招。

  一路至官舍,二人一在車中,一在馬上,沒再有過言語。

  到了官舍大門前,神容下了車來,轉頭看一眼,山宗坐在馬上,是在馬車後方跟了一路。

  看到她看過去,他眼神沉沉地笑了一下,仿若識破了她的念頭。

      她神色自若,轉過頭搓了搓手指,指尖還沾著自己的唇脂。

  忽有幾人快馬而來,神容聞聲看去,是大獄裡見過的獄卒。

  其中一個低低在山宗跟前稟報了幾句,他便提韁振馬,立即走了。

  ……

  幽州大獄裡,在他們離開後不久,柳鶴通就又鬧了。

  這次他是要自盡。

  山宗快馬而至時,他已被獄卒們潑水潑回來,奄奄一息地靠在刑房裡,頭上青紫了一大塊。

  但看到刑房大門打開,有人走了進來,他便立馬回了魂,心急地往那頭奔:「山大郎君!山大郎君!你救救我,我與你們山家有舊交啊,你豈能見死不救!」

  他一連嚎了好幾遍,整個刑房裡都迴蕩著他不甘的哭嚎。

  山宗就在那兒站著,看了看左右的刑具,眼神都沒給他一個。

  刑房四周通天窗,凜凜大風倒灌,比外面更干,久了還森冷。

  等到柳鶴通已經再沒聲音嘶喊,只能哆嗦,山宗才開了口:「今日他是不是鬧事了?」

  獄卒一五一十報:「回山使,他當著刺史與那位貴女的面胡謅她是您夫人。」

  山宗隨手扔了剛拿起的一個鐵鉤:「按章辦事,鬧了兩回,該用什麼刑用什麼刑,別叫人死了就行。」

  獄卒應命。

  柳鶴通已經傻眼了,好半天才又想起要乾嚎:「我要翻案!我要呈書聖人!」

  但山宗已經頭也不回地走了。

  刑房實在太過乾冽,到了外面,獄卒立即給山宗端來一碗清水,請他用。

  山宗端在手裡,看了一眼,忽而就想到了那個碗口的唇印,低低一笑,一口飲盡,將碗拋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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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深秋已重,窗外大風烈烈。

  長孫信再來主屋裡找神容時,她正捏著筆桿,專心致志地描畫著望薊山的礦眼位置。

  等她留心到跟前多了個人,抬起頭才發現哥哥已在跟前站了許久,還皺著眉一臉愁容。

  自打尋到了礦,他連日來整個人都輕鬆得很,談笑風生不在話下,對誰都眉眼帶笑,那日還特地賞了全部隨從,今日卻是稀奇了。

  神容還以為他憂心的是眼前的事,寬慰道:「放心好了,挑犯人的事我會辦好的。」

  「不是這個。」長孫信負手身後,嘆了口氣:「長安來消息了,工部著我回京一趟,稟明詳細,再帶人過來接手。」

  他送消息去長安已有段時日,去信趙國公府又上書朝中,今日才終於收到回信,就收到了這個命令。

  神容意外:「這麼說你要回去了?」

  長孫信點頭:「部中還要我儘早上路,催得很急。可我回去了,這裡獨剩下你怎麼行。」

  礦是有了,可礦多大,脈多廣,一無所知。

  若是往常那樣的礦,長孫信直接留給趙進鐮這樣的本地官員照看就行了,這次的礦卻難得。

  他不放心礦,可又不放心獨留神容在此,便左右為難。

  神容問:「父親如何說?」

  「父親得知你尋到這樣的大礦,自然更相信你的本事,還說有你坐鎮他十分放心。」

  整個趙國公府眼下正高興著呢,想來他父親母親如今可以長鬆口氣了。

  神容便笑了:「既然父親都如此說了,那我留下就是了,望薊山的事你不用擔心。」

  長孫信左右看看,見紫瑞不在,走近一些:「我擔心什麼你不知道?父親不擔心是因為不知道姓山的在這裡!」

  神容心中一動,她早想到了,故意沒說破罷了。

  確實,他若走了,就只剩她在這裡面對那男人了。

  可那又如何,那男人還能把她吃了不成?

  她想了想,認真地點點頭:「你說得對,父親母親還不知道,那你回去後可要嘴嚴一些,千萬不要告訴他們。」

  長孫信詫異:「你還要替他瞞著?」

  「若你叫父母知道了,他們出於擔心,少不得要將我叫回去,這裡可怎麼辦?」神容捏著筆桿,朝眼前勾畫了一半的圖點了點:「還是你有其他合適的人選能取代我?」

  長孫信一看到那圖的詳致就攏唇乾咳了一聲:「沒有。」

  「那不就是了。」

  其實長孫信也說不上來擔心什麼,終歸是有些不大放心,可也沒有兩全之策。

  現在聽神容都這麼說了,也只能這樣了。

  ……

  不日,東來將長孫信要暫回都城復命的消息送至刺史府。

  趙進鐮也是一番意外,本想立即給他安排餞行,卻又聽東來說不必,他家郎君這就要上路啟程了。

  趙進鐮一聽就知道是長安命令不得拖延,便下令叫官署裡所有官員都去送行。

  軍所很快也收到了消息,只因長孫信走得早,城門要開,就得過軍所這關。

  一大清早,胡十一從城頭上下來,看到山宗自軍所方向遠遠打馬而來。

  他搓著手上前道:「頭兒,那長孫侍郎忽然說要回去一趟,莫不是要回去領功?那咱們護了他這麼久,有沒有功領?」

  山宗一躍下馬:「有,賞你今日領隊護送他們百里,去吧。」

  胡十一美滋滋地扭頭走了一步,反應過來了:「這不還是伺候他們……」

  遠遠的,聽見馬蹄車轍聲接近而來。胡十一收心不想好處了,去叫人將城門開大。

      山宗往城裡看了眼,今早來報信的是廣源,只說了長孫信要走,長孫神容卻沒有消息。

  長街尚無人影,一大群官員騎著馬,跟隨著趙進鐮先後到了城下,後方是長孫家的車馬。

  趙進鐮已看到山宗站在城門外,若在以往,少不得又要覺得他這是隨性慣了,只在這城下露了個臉,也不說去官舍一路送行過來。

  現在知道緣由了,當然什麼都不說了。

  他回頭看看坐在馬上,正跟其他官員一路閒談而來的長孫信,下了馬,走去山宗跟前,低聲道:「我已問過了,長孫女郎不回去。」

  山宗不禁抬眼,長孫信後方的馬車剛停下,門簾掀開,神容踩著墩子走了下來,雲鬢垂挽,襦裙繁複,確實不像出行模樣。

  難怪廣源來報時隻字未提。

  長孫信打算就在城門口與眾人作別,已經下了馬來。

  神容下車後便站在他身旁,忽朝這頭看了一眼。

  眼下不過天光青白之際,她眉眼竟也沒被掩去半分,身姿出挑地站在那裡,風撩臂紗,只這一眼,也叫人過目不忘。

  趙進鐮看見,扶一下官帽,再看山宗,竟搖了下頭:「我現在明白為何長孫侍郎要那般說你了,那樣的人物,天底下能有幾個?你竟也捨得說斷就斷?」

  山宗眼神從那抹身影上划過,回道:「或許是我口味叼。」

  趙進鐮被他這大言不慚的口氣震住了,默默無言。

  但想想他一直以來的作為,張狂狠厲的勁兒沒少過,這事他擱他身上也的確做得出來。

  奈何彼此地位平起平坐,這些話不好直言。

  那頭長孫信風度翩翩地與眾人客氣了一番,看了看天已大亮,應該要出發了。

  他轉了身,卻沒急著上馬,而是朝山宗這邊走了過來。

  「我有幾句臨別贈言要留與山使。」他清俊斯文地笑著。

  趙進鐮見狀有數,將地方留給他。等回去那頭官員們中間,都還又看了看二人。

  山宗朝那邊的神容看了一眼,她似乎沒想到,也正朝這裡看著。

  他側身讓開一步:「請說。」

  長孫信走到他跟前,身背過眾人,臉上就沒笑了,一臉嚴肅地道:「阿容可是我們家的寶貝,如今留在你的地界上,若有半點閃失你都脫不了干係!」

  說完不等他回話就退開,挺身看著他,又笑著搭了搭手:「山使客氣,不用遠送了。」

  山宗抱一軍禮,嘴邊有笑:「謝你贈言。」

  兩個人虛情假意地幾句話說完,長孫信文雅地整一整披風,上了馬背,臨了不忘再去妹妹跟前說幾句話。

  「我儘快回來,你在此可一定要照顧好自己。」他特地強調了儘快二字,又往山宗那裡看了看。

  神容點頭:「知道了。」

  長孫信還是掛念,又各自囑咐了東來和紫瑞一番。

  哪怕只是他離開的這段時日,也要顧著妹妹一切都好,否則回去了也是要被父母念叨。

  稍作耽擱,長孫信終於啟程。

  胡十一沒法,京官返都,例行的禮數也是要軍所送行的,他只能帶著自己隊裡的人老老實實地跟上去。

  待長孫信的身影已遠,視野里只剩下那一行隊伍踏過的長煙,神容慢慢走到了山宗旁邊。

  「他剛才與你說什麼了?」她朝哥哥離去的方向遞去一眼。

  山宗笑:「沒什麼。」

  她眼神狐疑:「真的?」

  「他都說了是對我的臨別贈言,你問了做什麼?」山宗抬手抹了下嘴,忍了笑。

  長孫家全家都當她是寶貝,他豈能不知道?

  長孫信特地跑來與他說這些,弄得像是他會欺負她。

  神容沒問出什麼來,低語了句:「不說算了。」

  天色尚早,大風仍烈。

  她又朝哥哥離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被迎頭一陣大風吹得眯了眯眼,忙抬袖遮擋,拿下時臂彎裡的輕紗已勾在了一旁。

  山宗動了下手裡的刀,那紗掛在了他刀柄處。

  他看她一眼,還是因為彼此站得太近了。

  餘光瞥見趙進鐮和那群官員都在看著這裡,他手腕一轉,刀柄繞開,腳下也走開一步:「人已送完,你也該回去了。」

  神容察覺,眼神一飛,輕輕白了他一眼。

  這裡這麼多人,又不是那小酒館,她還能做什麼不成,就這麼避之不及。

  山宗已看見了,拎著刀在手裡,問她:「你那是什麼眼神?」

  神容學他方才口氣:「沒什麼。」

  山宗好笑,真是有她的,還會見縫插針了。

  神容回去車邊時,趙進鐮剛遣了眾官員回官署。

  他閒話了幾句,送她登了車,轉頭見山宗站到此時,這才回到城門內來了。

  馬車轆轆自跟前過去,山宗看了一眼,旁邊趙進鐮卻在看他。

  「我看你們在那頭站了許久,倒像是一同送行的一般。」趙進鐮摸著短須道。

  山宗只當他玩笑,反正他歷來臉皮厚,並不在意,開口說:「我近日要帶兵去轄下巡視,他走得算巧,晚了我也送不了。」

  趙進鐮點頭,想起年年都有這軍務,倒也不稀奇,只不過以往從未在他跟前報備過。

  「怎麼與我說起這些?」

  山宗朝剛駛離的馬車指一下:「我不在時,她就由你擔著了。」

      趙進鐮竟覺意外:「你這時候倒還挺上心了。」

  山宗笑了一笑,長孫信的「臨別贈言」還言猶在耳,想不上心都難。

  他反問:「長孫家的,你敢不上心?」

  趙進鐮一想也是,還道他是對前妻有幾分顧念,看來是自己想多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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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5 10:49:28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長孫信走後,官舍裡就只剩下了神容。

  午間,廣源走在園中,看見了那群剛去內院伺候貴人用飯的僕人們,竟沒怎麼見少,可見貴人依舊在家中受寵得很。

  正想著,神容從內院出來了,恰好也穿過園中,看到了他。

  「你這是拿的什麼?」

  廣源手裡捧著件黑厚的胡服,上面還壓著條一指來寬的革帶。

  他垂頭回:「是剛做成的冬服。」

  神容看了看天,頭頂天藍雲白,秋高氣爽。

  「哪裡到冬日了?」

  廣源解釋:「貴人有所不知,幽州前陣子總起大風,這就是冬日要提早來的兆頭。」

  神容原本只是隨口一問,聽到這句臉色頓時認真起來:「當真?」

  廣源點頭:「真的,我在此三年,早聽人說過,後來發現確實如此。」

  神容心覺不妙,若是這樣,那留給他們開礦的時間就不多了,得趕在冬日前將最難的一段掘出來才行。

  她轉頭吩咐:「去準備,我要即刻去問刺史借人。」

  紫瑞應下,去備車了。

  神容看一眼那件胡服,分明是軍中式樣,心裡有了數:「這是給他做的?」

  廣源稱是:「是給郎君做的,他正要去轄下巡防,很是偏遠,或許能用上。」

  他要去巡防?神容此時才知道這消息,這麼巧,還是馬上出發。

  紫瑞回來了,手裡拿著她的披風:「少主,現在便走嗎?」

  神容又瞥了眼那胡服,那男人可能沒嘴,都不知道留個信的,當她不存在一樣,真不知是不是存心的。

  她點頭:「走。」

  ……

  入車後,神容先派了個護衛去請趙進鐮。

  她知道幽州城門關得早,此時已過午,離大獄又遠,不好耽擱,便先行上了路。

  一路順暢,東來護車在旁,快到大獄時,眼睛敏銳地看到了後方趕來的一行人馬,向車中稟報:「少主,刺史親自趕到了。」

  車在大獄外停下,神容搭著紫瑞的手下來,往後看,果然來的又是趙進鐮本人。

  剛到跟前他便道:「女郎說的緣由我已知曉了,看這架勢,冬日確實會提早來。」

  他自馬上下來,接著說:「此事我一直記著,近來也差人安排了,本打算交由令兄定奪,如今他既然回都去了,那就還是請女郎看吧。」

  神容稍微放了心,還好這位首官辦事牢靠,點頭說:「那再好不過。」

  值守獄卒出來迎接,神容仍留下紫瑞,只帶東來隨行。

  趙進鐮與她一同進去,看了看她神情,提了句:「只是今日不巧,山使正要出去巡防。」

  他這回又親自來,還不就是因為山宗把人托給他了。

  神容邊走邊抬手攏著披風,抿抿唇,將兜帽也罩上,只嗯了一聲,什麼也沒說。

  直至進了大門,她停了一下,想起了那日的乾澀不適,才問:「這裡面是不是得先灑些水?」

  趙進鐮料想肯定是山宗跟她說過這大獄的情形了,笑道:「獄卒們會料理的。」

  她這才往裡走。

  大獄裡確實在料理,所有通風高窗皆閉,地上有澆過水的痕跡,但隨著走動,很快就乾了。

  後面還有獄卒在拿著桶跟著澆,這才能維持那點痕跡。

  沒多久,他們便又到了之前去過的那一片牢房外的空地上。

  這空地本就是個高牆圍住的院子,穹頂嚴密,裡面也澆過了水,四周豎著火壇,裡面火光熊熊,照得四下透亮,正方便挑人。

  趙進鐮點了個頭,吩咐說:「去把人帶出來吧。」

  獄卒們分頭行事,先將他們進來的那扇兩開的大門關上,又有序地去牢房裡提人。

  之前被挑過的那些人都已被移走,這次是另一批人,有許多是從另一片牢房帶過來的。

  神容特地留心了一下他們過來的方向,經過了一條長長的過道,正是之前她去底牢的那條道,想來一定也是一批重犯了。

  犯人們分列被押了過來,在獄卒泛著寒光的刀口下,挨個跪下,竟烏泱泱地跪了一大片,一眼望去,漆黑的一片頭頂。

  趙進鐮道:「這回能帶出來的都在這裡了。」

  話音未落,卻見神容已經邁步,竟親自上前去看了。

  他暗自驚異,這位貴女的膽識可真是異於常人。

  火光照著,各色犯人都有,比之前要好很多,神容看到了不少壯年。

  她取了塊帕子在手裡,輕掩口鼻,腳下緩慢地在犯人當中走著,一步一看,凡是覺得不行的,便朝身後東來看一眼。

  東來接到示意便伸手拽住對方囚衣後頸,將之拽到一旁。

  不多時,被篩出來的人就一大群了,獄卒們將他們都押回去。

  神容從最後兩列人當中走過去,發現他們都披頭散髮,看不清臉,手上不僅有鐐銬,腳上也有腳銬,但看著身形都很壯實。

  她走回去,拿下帕子,低聲問趙進鐮:「那最後兩列是關外的?」

       趙進鐮看了一眼:「正是。」

  那就難怪是這般模樣了,神容剛才看著就覺得眼熟,因為在驛館裡見大鬍子們捉的就是這樣的人,說不定他們當日抓的那幾個就在其中。

  「關外的不行。」神容不放心,哪怕他們明擺著能用,但敵寇就是敵寇。

  趙進鐮認同:「確實,先前安排時只叫他們將身體好的都拎出來,身份卻也要緊,關外的自然不行,山使也不會鬆口。」

  神容聽他提到那男人,不自覺算了下時辰,料想他此刻應當走了。

  ……

  軍所大門外,此時整隊待發。

  送完長孫信回來的胡十一這次也要隨行,他手裡拿著廣源送來的那身胡服交給了後方行軍收納,轉頭看前面:「頭兒,咱這回還是夜巡?」

  山宗站在他那匹高頭大馬旁,纏著護臂,緊緊一繫:「嗯。」

  夜巡是最出其不意的巡防,以往沒有,屯軍所建起來後才開了這先河,眾人都認為這是他獨創出來應對關外的軍策。

  否則他們也早已出發了,何必到這午後日斜才動身。

  準備妥當,山宗上馬:「都安排好了?」

  胡十一道:「軍所有雷大,張威會去伺候那金嬌嬌,都已妥當了。」

  說到金嬌嬌,他倒是又想起了一茬:「對了,刺史派了人來送行,順帶捎了個信,那金嬌嬌今天又去幽州大獄裡挑人了。」

  廣源來送了衣服不久,刺史的人就到了,他趕著上路,就全給打發了。

  山宗一手扯了韁繩,想起先前那麼警告她不要再去,居然還是去了,還真是沒個聽話的時候。

  「去把這幾日送到的獄錄拿來我看看。」他忽然說。

  胡十一都準備上馬了,聽了這話,只好又回頭去軍所取獄錄來。

  獄錄記述幽州大獄諸事,主要是為了監視犯人行動。

  山宗坐在馬上,接過來翻看,近來太平無事,尤其是柳鶴通,被用完刑後老實得很,再沒有過鬧事舉動。

  他將獄錄丟回去:「那些關外的呢?」

  胡十一接住:「他們?料想是被咱們抓怕了,聽說進牢後一直安分著呢。」

  山宗冷笑:「關外的就沒安分過。」

  胡十一愣了愣:「啥意思啊頭兒?」

  「當時驛館裡收到五個關外的,緊接著巡關城就又抓到幾個,他們來得頻繁了些,倒像是刻意在送。」山宗手指抵著腰間的刀,慢條斯理地說。

  幽州大獄那種地方,關進去有動靜才是正常的,越順服越不對。

  不知道他們如此忍耐,是不是在等一個機會。

  ……

  「女郎可選好了?我們進來已久,怕是天色已晚,回城都要叩城了。我擔著責,可不能叫你久待。」大獄裡,趙進鐮看著身旁披風籠罩的身影,在這大牢裡明顯出挑的格格不入。

  神容轉頭看來:「刺史擔了什麼責?」

  趙進鐮驚覺失言,撫鬚而笑:「沒有。」

  神容也沒在意,轉過頭去,又看向空地裡挑剩下來的人。

  似有視線投過來,她順著看去,只看到最後那兩列跪著的人,但他們披頭散髮的,夾在這眾多人當中,並不能看清,或許是她看錯了。

  她對東來道:「將那後兩列的先帶下去,剩下的再看。」

  東來領命,去向獄卒傳話。

  幾個高壯的獄卒立即邁著虎步過去,提刀呵斥:「起來!走!」

  他們對其他犯人還算公事公辦,但對關外的分外嚴厲。畢竟是敵方,若非要留著他們性命盤問軍情,敢這麼潛入關內,早該殺了。

  那一群人被連拖帶拽地提起來,緩慢拖沓地往那通道走,要回到那幽深的牢房裡去。

  一個獄卒嫌他們走得慢,上去就踹了一腳,被踹的犯人一頭撲倒在那道口,忽就不動了。

  神容本已去看其他人,聽到動靜朝那裡看了一眼。

  「少他娘的裝死!」獄卒上前去扯,手剛伸過去,那地上的一躍而起,手鐐一套,扣上他脖子,撲上去就咬住了他耳朵。

  獄卒痛嚎,只這瞬間,另一個披頭散髮的就衝向了他下盤,他手裡的刀一鬆落地,便被第三人奪了去。

  混亂乍起。

  這一番動作迅疾如同演練過百遍,在場的犯人頓時全都跟著亂了。

  東來快步近前,護著神容後退。

  趙進鐮已然大驚失色,一面招手喚獄卒,一面擋在她前面急喊:「快!通知山使!」

  已有獄卒跑去開門,但隨即他就想起來,山宗已經走了,臉瞬間又白幾分。

  神容愕然地看著眼前劇變,一手下意識地緊按懷間書卷。

  眼前已成鬥獸之地,重犯狠戾,似早有預謀,獄卒撲壓,人影翻躥,滿耳都是嘶吼之聲。

  忽聞轟隆馬蹄之聲,如雷震地。

  她轉過頭,只聽見一陣昂揚馬嘶自外捲來,緊接著驀地一聲巨響,大門乍破,當先一馬衝入。

  馬上的人一躍而下,黑衣烈烈,凜步攜風,一手抽出刀。

  後方眾騎齊下,抽刀而上。

  剛殺了一個獄卒的犯人認出了他:「山……」

  山宗一刀揮出。

  鮮血濺到鞋尖,神容後退一步,睜大眼睛看著那男人。

  山宗仗刀往前,腳下連停都沒停一下,刀尖鮮血淋漓:「動手的留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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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披頭散髮的關外敵賊們砍開鎖鐐,四處衝殺獄卒。

  鮮血慘嚎刺激著其他重犯,惡膽一壯,罪心復起,遊行隊伍瞬間擴大。

  仿佛這樣就能有機會脫離這無間煉獄時,就聽到了這森冷的一句。

  動手的留頭。慣常軍令,鬧事者格殺勿論。

  山宗一直沒停,人過刀落,見亂即殺,毫不留情。

  混亂廝殺的局面像被撕開了一角,那一角在他腳下延伸,刀影揮掠,過處無人站立。

  渾水摸魚的重犯裡有人看到他出現就起了退縮之心,但手裡刀沾了血,迎頭對上那黑衣人影,喉上已寒,直直倒地。

  活著的兩股顫顫,冷汗涔涔,乾脆豁出去衝殺而上,迎接他們的是他身後緊隨而來的軍所兵戈。

  胡十一率人跟隨在後,隊伍應命散開,沒有隻言片語,只有手起刀落。

  「團練使饒命!」終於有人忍不住丟刀求饒,也戛然而斷。

  軍所兵卒練兵千日,一句軍令就各司其職。行兵如陣,遊走在四角,偌大的空地上像被悶上了一層罩子,再混亂的局面也狠不過一刀斃命。

  山宗根本不給任何喘息之機,制亂狠絕,以暴制暴。

  神容被擋在後方看著那幕,呼吸微窒,第一次見他這般模樣。

  東來察覺不對,回頭看她。

  她輕輕說:「先離開。」

  大股獄卒自通道內湧來,剛在一旁的趙進鐮在退避中已被獄卒隔散,難以顧及到他們。

  甚至有重犯還在往他那裡衝,或許是想挾持刺史做本,卻又被軍所的刀口逼退。看架勢也會有犯人往他們這裡來。

  東來毫不遲疑地抽刀,護送神容往外。

  神容邊走邊又攏著披風回看一眼,山宗雷霆鎮壓,眼裡只有暴徒。

  殺紅了眼的犯人不斷衝向他,又接連倒下,他也只不過是被劃開了一隻護臂衣袖,鬆散了袖口,連髮絲都沒亂,手中直刀早已血浸刀柄。

  又是一人朝他砍去,他回身一刀,繼而驀地一把扯下那隻礙事的衣袖,連帶中衣衣袖也撕去,纏住刀柄,露出整條右臂,肌理賁張,青黑盤繞,赫然滿臂刺青……

  「少主小心。」東來低低提醒一句,護著她退入牆側暗影。

  神容回過頭,仍心如擂鼓。

  被破開的大門還在前方百步之外,門口的火壇被馬蹄踏翻,傾覆而滅,一片昏暗,只能隱約看見外面好像有持刀把門的軍所兵卒。

  對面邊角裡忽閃過幢幢人影,那裡不知何時倒了兩個獄卒,神容再側頭時看到那群披頭散髮的敵賊仍在衝殺,負隅頑抗。

  他們忽然發難,必然早有預謀,她忽然想起先前那若有若無看她的視線。

  「能否殿後?」她看一眼東來。

  東來訓練有素,迅速應對:「能,請少主先行。」

  神容一手始終緊緊護在懷間,一手解開披風:「千萬小心。」

  廝殺聲中,她循牆疾走,往大門而去時,對面果然有人影衝了出來。

  ……

  火光映著刀影,場中漸漸沉寂,殘風捲入,吹開四周的血腥氣。

  最後一個披頭散髮的敵賊被一刀斷命,只剩下沒來得及逃跑和不敢越獄的犯人們蹲在一起,哆嗦不止。

  山宗立在場中,腳邊是滴答淋漓的刀尖瀝血聲。

  他一手撩起衣擺,擦了刀身血跡,掃視一圈,如看困獸:「清場。」

  兵卒散開,清查是否有餘孽藏匿。

  獄卒們無聲上前清理屍體,僅剩下的犯人們被連拖帶拽地帶回牢房。

  趙進鐮被獄卒們擋在空地邊角的一處壇火邊,身前是倒了一地的重犯屍首。

  雖臉色未定,但身為刺史,他仍要穩定局面,轉眼四顧之際,忽然一聲驚呼:「女郎!」

  山宗掀眼。

  斜角暗影裡,走出三個披頭散髮的身影。

  為首的手鐐已砍開,腳鐐卻沒來得及斬斷,無法疾跑,只能一步一沉地邁著遲緩的腳步而來,一手持刀,手裡挾持著披風罩身的女人。

  左右都是兵卒,他不近前,散發下露出一雙閃爍不定的眼:「姓山的,放我們走。」

  山宗垂刀點地:「費這麼大勁,就為了營救你這樣一個廢物?」

  那人是去年落入他手裡的一個契丹小頭目,連名字都不記得了。

  如今被大獄削去了幾層皮,早已不成人樣,但至今還撐著,又有人來營救,想必是探到了軍情,送不出去,也要拼殺出去。

  「少廢話,老子一定要回去!」那人喘著粗氣,手裡的刀一抬,迫近手裡女人兜帽下的脖子,忽然陰惻惻地笑起來:「聽說這個曾經是你的女人,你屋裡頭的前夫人。」

  一旁持刀相向的胡十一正嚴陣以待,聽了這話一愣,甩頭看向山宗。

  什麼意思?那被挾持的不是金嬌嬌嗎?金嬌嬌是誰屋裡頭的前夫人?

  山宗刀尖離地,冷眼看著他,目光一轉,又看向披風下的身影。

  她到現在沒動彈過,兜帽壓著,頭一直深深低垂,一隻手緊緊拉著披風下沿,只露出幾根手指。

  他忽然提起嘴角笑:「你都說了是曾經的女人,誰還當回事?」

  那人怒道:「你少給老子裝模作樣!先前那老東西鬧騰的時候已有人看到了,我打聽得很清楚,這不僅是你的前夫人,還是個有來頭的,我倒要看看,她橫死在你面前,你能不能脫了干係!」
   
      山宗點頭:「那你就試試,看是你的刀快,還是我的快。」

  在場的人鴉雀無聲。

  別說那幾人,就連趙進鐮和胡十一都驚住了。

  山宗忽然下令:「動手!」

  胡十一下意識就要動作,卻見那人挾持的金嬌嬌披風一掀,刀光一閃,隔開了對方的刀。

  那人只凜神防範著山宗會不管不顧地出手,猝不及防刀被隔開,就見眼前寒芒逼近,一側閃開,再回身,胸口一涼。

  山宗的刀自他胸口直貫而過。

  幾乎同時,胡十一帶人上前解決了剩下的兩人。

  遠處的趙進鐮這才看清情形,長鬆一口氣。

  山宗上前,抽了自己的刀,在對方身上擦了擦,看向一旁的東來:「身手不錯。」

  他恭謹垂首:「是少主信任。」

  披風裡的人是東來,神容身形高挑,他勁瘦而年少,被寬大的披風遮擋,幾乎看不出來有異。

  山宗是看到他露出來的手指才有所察覺。

  長孫神容的確會挑人,一個近前護衛,抵得上他軍所裡一個練成熟手的兵,還能隨機應變,難怪能被她信任。

  他轉頭:「她呢?」

  東來說:「少主警覺,已經出去了。」

  方才在神容問他能否殿後時,便已有了決斷,就是為了防止那暗處藏匿的人影是衝她而去。

  果不其然,東來剛披上她的披風走出那片牆側暗影,就有人衝向了他。

  山宗提刀出去。

  守門的人馬提前有軍令,在此把門,寸步不離,看他出來才算結束。

  領隊的告訴他,目前為止只見長孫家女郎一人出來,直往大獄大門而去,或許是已經回城去了,他們知其身份貴重,未曾阻攔,還幫她擋了門內風險。

  山宗嗯一聲,又往監獄大門外走。

  外面早已暮色四合,長孫家的車馬都還遠遠停在道上。那是因為他們之前飛速行軍而來時,他們避讓的緣故。

  此時車前挑著一盞燈火,守著長孫神容的侍女的身影。

  說明她還沒走。

  他慢慢邁步,看向大門兩側。

  大獄乾燥,到了這門外才能看見草木蹤跡,還只能種活耐乾耐風的風棘樹,一叢一叢茂密地發到他腰高處。

  山宗走到一叢樹叢旁,敏銳地掃見了一截輕紗衣角。

  他腳步更緩,在旁徘徊踱步,盯著樹叢說:「看來還有漏網之魚跑出來了,我數三聲,若不出來,休怪我就地正法。」

  說著手中的刀架在肩頭,開始數數:「一、二……」

  樹叢未動。

  他笑,故意把刀尖伸出去。

  「三!」

  出口的瞬間,草叢一動,神容的臉露了出來。昏暗裡,她雪白的下頜微微抬著,正對著他伸出的刀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他收回刀:「早出來不就好了。」

  神容看著他,背後天地昏沉,他立在眼前,長身高拔,一身血氣盛盛尚未散盡。

  「裡面都解決了?」她問。

  山宗說:「嗯。」

  「東來也沒事?」

  「嗯。」

  她輕輕舒出口氣,又摸了摸懷裡書卷。

  山宗一直在看她,可能連她自己都沒察覺,這兩聲問話裡夾雜著些微的聲顫。

  「被嚇到了?」

  不奇怪,她這樣被捧在手心裡的嬌女,此生本不該見識這樣的場景。

  但她比他想得要機靈多了。

  神容抿唇:「沒有。」

  他心想還挺嘴硬,刀尖指了指樹叢:「那你還不出來?」

  神容看他一眼,緩緩站起身來,邁步時衣擺被叢枝刮住,牽牽扯扯。

  山宗一伸手抓住她胳膊,拉了一把。

  她愣了一下,看到他握著她的那條滿臂刺青的手臂,繃緊的線條如刀刻出,心頭莫名地突跳兩下,抬頭去看他的臉。

  山宗對上她視線,才發現她臉色微白,那雙唇在眼裡輕張,是在她身上從未見過的憐態,聲不覺放低了些,問:「吐了?」

  神容馬上回:「沒有。」

  他臉上又露出笑,鬆開手,就當沒有,轉身要走。

  神容看到他那笑就覺得氣悶,她急於出來,是為了防範對方詭計,不能落入對方手中,否則只會叫在場的人都投鼠忌器,可能還保不住書卷。

  都這時候了,他竟然還取笑她。

  她盯著他背影,心說壞種一個,永遠就沒有低頭溫軟的時候,他日定要叫你……

  山宗霍然回頭:「還不走?」

  神容眼神動了動:「我冷得不想走,不行嗎?」

  唰的一聲,身上一沉,山宗剝了胡服拋了過來,缺了右臂的袖口,但仍然厚實,只是血腥味仍濃。

  「不行,馬上走。」他換手拿刀,轉頭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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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天亮時,紫瑞端著碗熱湯,快步走向官舍主屋。

  進門後她又放緩了腳步,生怕驚擾了裡面的少主。

  神容此時正倚榻坐著,膝頭搭著厚厚的貂皮。

  淡白的朝光從窗口照進來,覆在她臉上,終於又見了血色,只是還帶著些許的倦意。

  昨晚從幽州大獄返回,到現在一夜過去,她根本沒怎麼睡好,乾脆早早就起了身。

  紫瑞端著湯近前來,心裡先念了句「老天保佑」。她昨夜已經聽東來說了,那大獄裡竟然出了那樣兇險的事,她們當時就候在外面居然一點動靜都沒聽到。

      還好少主不要緊,否則她得自責死,也無法向回都的郎君交代,更無法向國公府交代,這可是長孫家的心頭肉啊。

  「少主,用些湯吧,昨晚自大獄回來到現在您都沒吃什麼。」她輕聲說。

  神容端過去,低頭輕抿。紫瑞特地煮的寧神湯,入口溫甜,只是從大獄回來後到底還是覺得乾,寧願飲清水,喝了兩口就不喝了。

  轉頭之際,看到紫瑞輕手輕腳地在一旁案頭收拾著胡服,正是昨晚山宗剝下來丟給她披的那件,上面還能隱約看出塊塊乾涸成褐色的血跡。

  她想想問了一句:「他昨晚何時走的?」

  昨晚他叫她走,之後領了一隊軍所人馬送她和趙進鐮回到城裡,到了官舍門口她便沒見到他了。

  當時官舍上下一見到軍所來人個個浴血,特別是團練使還只著了中衣,赤露一臂,形如修羅,頓時都一片忙亂。

  她被僕從們急急請回房去,的確什麼也顧不上。

  紫瑞看她看著那衣服就知道是問誰,不自覺往外看了一眼,有些猶豫不知該不該說的模樣:「其實……」

  其實山宗就在官舍。

  客房裡,廣源正在伺候他更衣。

  昨晚返城時城門已關,為了送神容和趙進鐮的車馬返城,他親率人馬回了趟城。

  趙進鐮拖著受驚的身軀也要堅持先送神容到官舍。

  結果一到官舍,廣源出來看到他那衣衫不整的模樣便吃了一驚,非要他留下來住一晚,伺候好了再回軍所。

  趙進鐮也勸他,大獄暴亂已平,他暫歇一下也應該。

  他看著左右都瑟瑟發抖不敢看他的一群下人,覺得自己那模樣確實不太像樣,便答應待一晚,在客房裡睡了一宿。

  廣源給他換上了一身乾淨的中衣,正要給他穿胡服,山宗自己伸手拿了。

  他已經習慣不用人伺候了。

  廣源看著他熟練地掖上衣領,收繫腰帶,不免想起曾經他身邊僕從環繞的情形。

  想他曾經也是衣錦貂裘的貴公子,袖口一根金線也足夠尋常人家吃上半年的,哪裡是現在這樣。

  「郎君這三年真是把這一輩子沒吃過的苦都給吃了。」

  山宗看他一眼:「少嘰歪這些,像個女子一樣。」

  「我也只是覺得可惜。」廣源看看窗外,湊近小聲說:「郎君,您看貴人現在來了幽州,這或許就是天意安排,您跟她……」

  「我跟她什麼?」山宗眼斜斜看他,手上理著袖口。

  廣源默默閉了嘴,只怕說錯話,到時候他更不回來了。

  外面有人來報,胡十一來了,正要求見山使。

  山宗說:「叫他進來。」

  廣源便只好先出去了。

  胡十一昨夜留守大獄,今早回了趟軍所沒見到山宗,才得知他回官舍了,又趕了過來。

  他進門時特地看了看這是客房,又看看山宗,沒好意思問他怎麼回來這裡了,直到山宗看他,才將胳膊裡夾著的獄錄拿出來:「頭兒,我來報一下善後的事。」

  山宗伸手接了獄錄,就這麼站著翻了一遍。

  死了五個獄卒,已經妥善安置了後事,賠償了家人,受傷的也著人醫治了。

  他合起來,點了個頭。

  見慣了生死,這種時候也沒什麼可說的。

  胡十一看看他臉色,黑臉上一雙眼動來動去,又伸出根手指撓撓下巴:「頭兒,我就問問,昨天那契丹狗死前說的可是真的?就那啥,你跟那金嬌嬌以前真的是一對兒?」

  山宗看他模樣,恐怕這話憋肚子裡都一晚上了,事已至此,也不好遮掩:「嗯,就是你聽到的那樣。」

  胡十一又撓下巴,這次是驚駭的,他琢磨著這是怎麼一回事,琢磨來琢磨去倒是一下回味過來了。

  難怪打一見面,金嬌嬌讓道歉他就讓步道歉了。

  那是他前夫人可就說得通了,以前的枕邊人,那不多少得讓著點兒。

  山宗看他在跟前悶不吭聲的,就知道他在瞎琢磨,手在他頸後一拍,嚇了他一跳。

  「聽過就算了,叫昨天那些兵都嘴嚴點,沒事少在外面說三道四。」

  胡十一摸著後頸,眼瞪大了一圈:「不能說?」

  山宗眼往他身上一掃,沉眉:「你已經說了?」

  胡十一語塞,他也不是有心的,就是一大清早回去,先進營房將張威踹醒,問他可曾聽說過這回事。

  張威自然一頭霧水,反而把隔壁的雷大給吵醒了。

  偏偏雷大是個大嗓門兒,一聽就咋呼了,然後就……

  他訕笑:「我還是先去守大獄了。」

  山宗說:「去守底牢大門,那兒沒人跟你廢話。」

  守底牢,那還不如賞他一通軍法呢!可胡十一也不敢多話,只能抱拳領命,收了獄錄出去了。

  到了外面,正好看到廣源在,他想起先前的事了,臨走不忘到他跟前數落一通:「你小子,上次問你非不說!早告訴我不就好了!」

  廣源已經聽到裡面的話了,看著他垂頭喪氣地走了,嘀咕一句:「就這樣,早告訴你也是早受罰。」

  不過看這架勢,郎君對他還算好的了,至少沒罰他。

  還沒想完,山宗從屋裡走了出來。

  剛站定,他眼睛就越過廣源看了出去。

  廣源往身後看,隨即退開幾步讓路。

      神容走了過來,襦裙輕紗曳地,看著山宗:「頭一回見你在這裡留宿。」

  山宗聽了好笑:「這裡不是我的官舍?」

  神容回味過來了,這裡是他的官舍,怎麼說得好似她反客為主了。她眼珠動一下:「嗯。」

  廣源見山宗手裡拿上了刀,似要走了,想留他一下,趕緊道:「郎君還是用了飯再走吧。」說完看看神容,「貴人定然也還未用飯,是否叫人一起準備了?」

  神容無所謂道:「我隨意,這裡也不是我的官舍。」

  山宗眼睛不禁看過去,原來她現學現用也是一絕。

  「那就備吧。」他先往前廳去了。

  廣源一聽,馬上跑去安排了。

  有長孫家隨從在,即便是清早,吃的東西也精緻豐富。

  廳中擺了兩張小案,案頭擺的都是京中權貴家才吃得上的精細糕點。

  潔白的瓷盤裡托著如雪的膏泥,淋了西域才有的果子醬,鮮紅點點,若雪中綻梅,居然還升騰著白霧般的熱氣。

  神容進來入座時,山宗已經在案後坐著了,換了一身乾淨的胡服也是黑的,襯得眉目間英氣冽冽。

  她在他身旁那張小案後坐下,問他:「你昨日突然趕到,是早就看出他們的詭計了?」

  「算是吧。」山宗看過來:「我若是他們,要動手也是選你去的時候。」

  神容低低說:「那我有什麼辦法,到底還是要去的。」

  他聽到了:「有什麼必去的理由?」

  「當然是為了儘早開礦。」

  她說得理所當然,山宗卻上下看了她好幾眼:「你懂礦?」

  神容對上他視線,忽然笑了一下:「你在打探我?」

  山宗想想,確實有幾分打探意味在裡面,咧下嘴說:「算了。」

  神容斂了笑,心想算了就算了,她還不想說呢,一面拿起了筷子。

  山宗並沒怎麼動筷,這甜膩之物本不是他所好。

  看一眼旁邊,神容倒是吃得端莊細緻。

  上次在刺史府上也不過只是對面而坐地用飯,像這樣近在一處,就連做夫妻時都不曾有過,未免有點過於親近了。

  他很快就放下筷子,拿了刀。

  神容也正擱下筷子,拿了帕子拭唇,看見便知道他要走了:「要回軍所還是繼續去巡防?」

  山宗停步:「都這樣了,還巡什麼巡?」昨天晚到點都不知道會怎樣,還巡什麼。他說:「去刺史府看趙進鐮。」

  神容聽了就說:「那我跟你一起去。」

  趙進鐮堂堂一州刺史,也是因為要陪同她入大獄才會經此一難,她理應去看看。

  山宗沒說什麼,他心裡所想大同小異。

  若不是他叫趙進鐮擔著長孫神容的安危,昨天那場面他也不會在。

  廣源守在外面,見二人一前一後出來,又一同往大門外走去,還伸頭看了一眼。

  ……

  刺史府裡也是一番驚駭剛定。

  趙進鐮主要是在以為神容被劫持時著實驚了一下,如今休息了一宿,已回緩過來,還能與妻子何氏親自出來見客。

  入了廳中,卻見山宗和神容都在,就在他廳中相對站著,有些出乎意料地看了看二人,隨即才想起來要說話。

  「女郎沒事就好,否則我真不知如何向令兄交代。」

  何氏也跟著點頭。

  他又嘆氣:「只可惜犯人是沒的選了。」

  神容聽到這個也有些憂慮,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山宗忽然問:「你當時選到人了?」

  神容說:「現在沒了。」

  都已是他刀下亡魂了。

  「只能再想辦法,崇君看呢?」趙進鐮看他,眼神傳話,這就是在問他意思了。

  山宗不表態,直到他就快開口直說,才終於點了個頭:「我知道了。」

  趙進鐮便笑著對神容道:「女郎放心,崇君會替你想辦法的。」

  神容看他:「真的?」

  他漫不經心道:「辦的成再說吧。」

  反正趙進鐮已鬆了口氣,此事還是托給他穩當,誰能在他手底下翻天。

  何氏也在旁笑,又時不時看著神容笑。

  神容忽然發現她今日出奇地寡言少語,與往日大不相同,只站在丈夫身邊作陪。

  直至離開刺史府時,她走到大門外,悄悄問了身旁的男人一句:「他們是不是都知道了?」

  山宗幾乎瞬間就笑了:「你發現了?」

  難怪何氏那般模樣。神容面上只嗯了一聲。

  山宗問:「就只這樣?」

  「不然我該怎樣?」

  他意有所指地說:「別的女子應該會刻意避嫌。」

  神容毫不在乎,她又不是別的女子。

  「你倒像是有經驗,連別家女子如何都能一清二楚了。」

  山宗摸過下頜,笑著反問:「那你又怎知我沒經驗?」

  神容一怔,他已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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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5 10:50:1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幽州大獄裡,胡十一果然乖乖站在底牢大門外守著。

  這底牢幽深,如在暗籠,外面當真一個人都沒有,平常就連獄卒都不想接近這種地方。

  他守著的時候若非能聽到裡面偶爾傳出幾聲駭人響動,大概會懷疑這大獄裡已經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又是一陣可怖的動靜,胡十一搓了下臉,連他一個軍中出身的高壯大漢都覺得怪嚇人的,這裡面到底關了群什麼樣的人,怪物吧!

      正胡思亂想,通道裡響起了腳步聲,一步一步熟悉的馬靴踏地之聲。

  山宗自外走了過來。

  胡十一如見親人,快走幾步到他跟前:「頭兒,怎麼忽然親自來了?」

  他心想莫不是要饒了他不用守這兒了。

  山宗掃一眼周圍:「有事。」

  胡十一頓時泄氣,合著並不是要饒了他。

  山宗來這兒是為了刺史府裡的那番話。

  在長孫神容跟前玩笑歸玩笑,她要為開礦選人已是勢在必行。他既然在趙進鐮跟前答應了下來,就得找出一批人來給她。

  他問:「如今大獄裡是否還剩有壯力?」

  胡十一想了一下:「看這情形是沒了,就是有也被咱們嚇成軟貨了。」

  「嗯。」山宗摸著手中刀。

  按照長孫神容的要求,的確是出自大獄裡的才最合適。但如今的大獄,剩下能用的犯人,他幾乎只能想到一個地方有。

  他抬眼,看向前面底牢那扇高聳漆黑的大門。

  胡十一還有點蔫巴著,忽然就聽山宗說:「去叫人來開門。」

  他一愣,沒反應過來:「開哪個門?」

  山宗說:「底牢。」

  胡十一大驚失色,看看他,又看看那扇大門,不敢相信。

  「去。」山宗已是下令口吻。

  他這才小跑著出了通道。

  一群獄卒很快跟在他身後趕來,有一個雙手托著個鐵盒。

  胡十一打開鐵盒,裡面露出一把長達一尺的鑰匙,看不出來以什麼灌注。

  他兩隻手伸進去,用了點力氣才拿出來。

  「頭兒,真要開嗎?」胡十一還是有點不確定。

  他記得打他到軍所時起,這底牢的門就沒開過。

  獄卒送飯以荷葉包裹,送水以瓦罐密封,皆塞入邊角四處一掌見方的小洞,任裡面自搶自奪,誰知道這裡面是個什麼鬼樣。

  山宗聲音低沉:「廢話怎麼這麼多,快開。」

  胡十一只好托著鑰匙上前,獄卒們去幫忙。

  就在大門上那齒孔抽動的哢哢聲傳出來時,山宗走到了門前,一手抽出刀說:「待我一進去就把門關上。」

  胡十一詫異地看他:「頭兒你要一個人進去?」

  昏暗中他只看見山宗眉宇間綽綽一片陰影:「對。」

  大門轟然開了道縫,頂上灰塵如雨飛落,獄卒們下意識退一步,抽刀防護。

  山宗衣擺撩起,往腰間一掖,側身閃入。

  大門又轟然關上。

  直到這時候,胡十一才想起來,居然沒問一下頭兒進去是要幹什麼。

  ……

  官舍裡,神容正站在廊下抬頭看天,也不知還有多久就要到冬日了。

  廣源從旁經過,停下向她見禮:「貴人先前去了趟刺史府,好像不久就回來了。」

  神容回頭看他一眼,心想刺史夫婦都已經是那般尷尬模樣,他們當時待得就算久了。

  臨走還跟那男人一番唇槍舌劍。

  表面只說:「沒什麼,只是看一看刺史情形罷了。」

  廣源稱是,悄悄看看她才告退。

  當時看她跟郎君一起走的,特地打聽了一下才知道他們是一起去了趟刺史府,但看這樣子,估計二人也沒能在一起待太久。

  他竟覺得挺可惜的,明明都一起用了飯。

  神容看了會兒天,又算了下哥哥回都的日子,在他帶人回來接手之前,這一段難辦的礦眼一定要掘出來才行。

  也不知道山宗能不能給她找到人。

  她蹙眉想了片刻,喚了一聲東來:「通知軍所,我要入山去看看。」

  紫瑞聞言也立即去著手準備。

  神容如往常一般換上胡衣,戴上帷帽,走出府門時,匆匆返回的東來上前低語了兩句。

  神容往外看,跟隨東來一路趕來的人是張威。

  這回倒不是山宗不來,東來說就沒見到他,軍所裡的人也沒見到他,今日他根本不在。

  神容想起離開刺史府後便沒見到他了,都說了巡防取消了,總不可能是真要與她避嫌。

  她踩著鐙子坐上馬背,又回味了一下才上路。

  自城中一路直行過去,與往日並無不同,只是今天道旁兩側的行人好像有點奇怪。

  神容隔著帽紗瞄著左右,總覺得偶爾經過的路人在看她。

  沒多遠,街上人聲小了些,她隱約聽見路旁一個鋪子裡有人伸頭問了句:「那就是山使的前夫人?」

  她一回頭,那人又嗖一下脖子縮回去了。

  怪不得,居然都鬧到全城皆知了。

  她目光一轉,落在張威身上,他也在朝她身上瞄。

  她問:「你看什麼?」

  張威一愣,趕緊說:「我看貴人速度,好跟上。」

  神容輕哼一聲,心想少見多怪,轉頭拿著馬鞭一抽,便衝了出去。

  張威給嚇一跳,這位前夫人可別被自己瞎扯的一通傷到哪兒,那就要倒霉了。

  直到快出城時,神容忽又勒停了馬。

  張威帶著人追上來,剛鬆口氣,卻見她停在城頭下,掀開一半帽紗,指著城下問:「那是不是你們頭兒的馬?」

  張威定睛一看,城門下緊挨城牆的屋舍都是守城官值守才能住的地方,有一間的門口掛著個「醫」字牌,那是士兵們免費就醫的官家醫舍。

      此時門口停著匹高頭大馬,皮毛黑亮,鬃毛一撮泛白,還真是山宗的馬。

  「正是。」他又指一下旁邊的棗紅馬:「還不止,那個是胡十一的。」

  神容下馬:「去看看。」

  她將帷帽解下,連同馬鞭一同遞給身後的紫瑞,先行走入了那間屋子。

  裡面不大,只擺了簡單的胡椅小桌,一進去就聞到一股藥味。

  神容捂了下鼻,發現裡面還有一間,往裡走。

  裡間門口垂著個簾子,她剛走到那兒,簾被一掀,面前多出男人高拔的身影。

  不是山宗是誰。

  她差點貼到他身上,收住腳,抬頭看他:「你在這裡做什麼?」

  山宗垂下眼:「到這兒能幹什麼,我還要問你,你到這兒來做什麼?」

  神容沒說他忽然不見了,只說:「我剛好經過。」

  山宗看到了門口伸頭伸腦的張威,就近拎了桌上的瓷壺,自己給自己倒了杯水。

  地方太小,他走動幾步,神容就得跟著走幾步,幾乎是在跟著他動。

  他看到了,偏頭看了她一眼,轉頭一口灌完了水。

  神容就在他側面站著,發現他胡服肩頭破了一道,好似是被什麼劃破的,還沾了灰塵。

  又看看他臉,他眼垂著,看起來就像那日在大獄裡剛剛鎮壓過暴徒後的模樣,甚至還有些倦怠。

  她上下看了看:「你受傷了?」

  「沒有。」山宗放下杯子。

  「那你在這裡做什麼?」

  山宗指了下裡間,還沒說話,裡面傳出胡十一的低嘶:「哎哎輕點兒,輕點兒……」

  神容看了一眼,聲音放輕:「他這又是怎麼了?」

  裡頭胡十一可能沒在意外面動靜,還在哼哼唧唧的。

  山宗聲也放低,笑了一聲:「他自找的。」

  叫他在底牢外面就這麼關門等著,他不信。

  山宗從那底牢裡出來時,一開門,他竟還想到門口幫忙,不知被裡面什麼東西砸了個正著,當場就捂住了肩,所幸被山宗給一把拽了出來。

  來這兒的時候還齜牙咧嘴,這會兒算好的了。

  「那你這裡又是怎麼回事?」神容朝他肩頭抬抬下頜。

  山宗掃了一眼,毫不在意:「沒什麼。」

  她看著他側臉,這樣看愈發顯得他眉眼朗朗,偏偏又是這幅裝束模樣,好似染了些危險的氣息。

  她忽然傾身湊近,輕輕嗅了嗅。

  山宗只察覺到若有若無的呼吸拂過脖子,一轉頭就對上她臉。

  她眼睫纖長,輕輕一動掀起,黑亮的眼盯著他,離得近,眼珠裡能看見他的臉,她的唇幾乎要碰到他肩。

  山宗不自覺繃住肩,目光落在她那雙唇上。

  「你幹什麼?」他低低問。

  「你身上有味道。」她覺得那味道很難形容,可能又是沾了血,又夾雜了別的,直覺他跟人動了手。

  山宗聲更低:「那你就能這樣,不知道左右都有人?」

  神容眼珠動了一下:「人在哪兒?」

  裡間垂簾忽然被打起,有人出來了。

  神容轉頭,看見裡面走出來個穿青布衣衫的老大夫,正朝他們倆瞧,默默別過臉。

  山宗肩才鬆了,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轉身問:「好了?」

  「是。」老大夫又進去一趟。

  胡十一揉著肩膀被扶了出來,還有個女子跟在後面,幫老大夫抱著藥箱和針灸盒子,是給他幫忙的。

  胡十一才剛看到外面的神容,張威聽到動靜也跑進來了。

  「你怎麼了這是?」

  他頓時就一張臉臊紅了:「你們怎麼都在?」

  合著他剛才叫疼全被聽見了?

  山宗說:「行了,傷了就回去躺著吧。」

  胡十一這才算舒服了些,好歹是不用去守底牢那破地方了。

  老大夫擺擺手,那女子放下藥箱,把準備好的藥送過來:「喝完了再來換一副。」

  胡十一接過去,又揉揉肩,逞強說:「其實也沒什麼,我不喝藥也行。」

  張威說:「你少吹吧。」

  山宗轉頭,見神容還站著,往外走了一步。

  就這點地方,擠進來這些人,她也只好走一步。

  張威麻利給二人讓道。

  神容慢慢走了出去,山宗緊跟在後,矮頭出去。

  剩下的人全都看著他們。

  直到他們都走遠了,老大夫才問了句:「那位就是……」

  胡十一點頭:「對,就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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