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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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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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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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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5 10:53:31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章

  這下方居然很大,看不清四周,也不知是什麼情形,只能順著風吹進的方向一直往前。

  不知多久,仿佛一直沒有盡頭。

  神容終於忍不住問:「是不是過去很久了?」

  在這不見天光的地方很難分辨到底過去了多久,她是覺得疲憊了才問的。

  山宗在前面說:「是很久了。」

  腳下不平,深一腳淺一腳的,山宗需要在前面探路開道。

  神容因為疲憊,卻已漸漸落慢,只聽得見他聲音,不知道他人在哪裡,轉頭找了找,仍看不清。

  她試探著喚了一聲:「山宗?」

  「嗯?」他聲音還在前方。

  神容不想直言是在找他,輕聲說:「沒事。」

  沒走出多遠,忽的撞到什麼,她一下止住腳步。

  是男人的胸膛,她迎面貼上去,差點要往後退一步,胳膊被拉了一下。

  山宗在她頭頂說:「找我?」他察覺出來了。

  神容說:「沒有,喚你一聲罷了。」

  早知她是個嘴硬的,山宗只無聲笑了笑,一手朝懷裡伸了下,送到抓著她的那隻手裡。

  神容摸了摸,是紙裹著的一塊東西:「什麼?」

  「軍糧,吃飽了再上路。」山宗估算過時間,的確過去很久了,到現在水米未進,人會吃不消。

  神容被他說了才發現的確餓了,剝開外面那層紙,拿到嘴邊咬了一口,也不知是肉乾還是什麼,硬得叫她皺眉。山宗說:「是難吃了點,但這裡也沒別的給你吃。」

  神容忽然抬頭看他:「你莫非能看見?」

  怎麼能看見她模樣似的,先前還那般穩穩地接住了她。

  山宗笑了,他自幼習武,接受的都是將才教導,眼力也是必要的一環,在這樣的環境裡看個大概還不難。

  「何必在意這個,你又沒什麼不能看的。」

  神容用力嚼了嚼那硬邦邦的軍糧,心想都這境地下了還能這般痞樣。

  卻又多少叫人放心,仿佛被困在這裡在他眼裡也不是什麼大事。

  等她強忍著也再吃不下去那軍糧時,已經只剩下渴,不禁伸手摸了摸喉嚨。

  「想喝水?」山宗問。

  「這裡沒水喝。」她很清楚,自然也就沒說。

  眼前山宗好像動了一下,下一刻,她唇上忽然一涼,沾到了濕潤,下意識一抿,才察覺抿到的是兩根手指。

  山宗知道有水吸卷而過,一定會留下點痕跡,伸手在山壁上摸了摸,沾了點殘餘的水跡按在了她唇上。

  常年握刀的指腹壓在她唇上,若壓上一汪春水。她一抿,如啄如含,霎時就是春水交融。

  有一瞬,兩個人誰也沒動。

  神容的鼻息拂在他指間,也許是錯覺,覺得山宗好像離她近了一些,男人的身影在黑暗裡看更顯挺拔,甚至給人威壓。

  她的臉正對著他寬正的肩,能清晰地聽見他的呼吸聲。

  居然覺得唇上更乾了。

  其實沒多久,但感覺很長。

  山宗的手指從她唇上抹過,聲低低的:「沾點水先撐著,別咽。」

  神容回了一聲「嗯」,慢慢舒出一口氣。

  山宗頭微低,手指反覆搓了兩下,才又動了。

  神容只覺得自己的衣袖被他抓住,人跟著往他身前貼近一分,隨即就發現他手上做了個扯繫的動作,好像將什麼纏到了一起。

  她伸手去摸,摸到自己腰上的繫帶。垂著絲絛的綢帶,在她緊收的腰身上纏了一道後還有一長段飄逸拖墜著,不知何時已被他打了個結,結扣處是他腰上束著胡服護腰的革帶搭扣。

  「免得你丟了。」山宗說著轉身:「跟緊點。」

  腰身相連,也就一步的距離,他一走,神容就感覺到了拉扯,跟著他往前。

  這種山腹中天生的通道如腸曲折,時高時低,碎石遍布。

  若非吃了點東西,神容恐怕就要撐不住了。

  她邊走邊想像著那群人被水吸捲而走的情形,暗自摸著懷裡的書卷推算。

  水吸捲的速度自然快,如今他們只用腳在這裡面走,真不知道已經過去多久。

      腳下忽然踩到一灘汪著的水,被石子鉻了一下,神容身一斜,腰帶跟著一扯,山宗回頭就抓住了她。

  「你沒力氣了?」

  神容站穩,喘口氣說:「是你走太快了。」

  山宗換了只手拿刀,另一手又攜她一把,他走得已經算慢的了。

  「風好像大了些。」神容忽然說。

  山宗往前看,除了她方才踩到的那一處,腳下好像也平坦了許多。

  他說:「你走前,免得錯過出口。」

  神容往前帶路,身側是他緊跟的身影。

  沒幾步就是狹窄擁擠的地方,難免舒展不開,他在她側後方俯身擠近,幾乎是與她緊貼著通過。

  神容只覺得背貼上男人胸膛時一片熾熱,不禁又想起方才他抹過自己唇上的手指。

  但緊接著,撲面而來的一陣風就將她的思緒吹散了。

  微弱的光在前面冒出來,神容不自覺就扯住了身側的衣袖:「到了。」

  山宗看一眼胳膊上她的手,又看一眼她側臉,微光裡也能看出那絲振奮,嘴角不禁牽了牽:「嗯。」

  神容往前走,最後的力氣都用在了這段路上。

  山宗依舊緊跟著。

  直到那抹光漸強,眼前出現了巨大的開口,從黑暗到乍見光亮,彼此都不得不抬手遮了遮眼。

  山宗先適應,放下手往前看,接著就笑了一聲。

  神容拿開手去看,心卻沉到了底。

  眼前是開口,一丈多高的下方卻是個像罐子一樣的洞,下面全是泥沼,不知多深。

  她看山宗:「你竟還笑?」

  山宗笑是因為這裡就是發現那群人被困的地方,他當時踹開的豁口還在另一頭,那裡透進來的光更亮。

  早就想到同樣的路得走這裡,只是沒想到是這樣直垂下去的,還以為該有其他路徑繞過去。

  他不笑了:「你那裡還有沒有別的路?」

  神容沒做聲。

  他轉頭去看時,發現她一隻手扶著突出的山壁,微微歪著頭,無精打采的模樣。

  「沒有,」她怏怏無力地說:「我也沒力氣了。」

  本就是一路撐到現在的,只為了趕緊出去,現在這樣一個泥潭在下面,毫無落腳點,無疑是最大的難關。

  她又沒法像那群怪物般的重犯一樣,被水捲下去,還能及時攀住山壁掛著不掉下去,實在沒有那個體力支撐了。

  山宗看著她:「那你打算就這樣待著?」

  神容蹙了蹙眉:「不打算,可我下不去山壁。」

  下去是深淵般的泥沼,可拖著也會消耗體力,進退兩難。

  她摸著懷裡的書卷,一個鎮得住萬山的人,怎麼能被山吞沒,她不信。

  「那就試試我的路。」山宗忽然說。神容不禁看向他。

  山宗低頭,將彼此纏在一起的腰帶解開,那根革帶也從腰上拿下,除去護腰,鬆開護臂。

  「你要幹什麼?」她看著他寬衣解帶。

  山宗將脫下的胡服罩在她身上,胡領翻起,嚴嚴實實遮住她口鼻,就算真跌入泥中也不能嗆泥。

  「我數三聲,你跟我一起跳,其他什麼都不用管。」

  神容被他厚厚的胡服裹著,只露出雙眼,難以置信地睜大。

  山宗對上她眼神,勾起半邊嘴角:「怎麼,膽怯了?」

  神容咬唇不答,這麼大膽的「路」,只有他想的出來。

  山宗把剛解下的革帶繫上,又將她的腰帶和自己的綁在一起,抬頭時忽然手臂一拉,拽她貼進懷裡,一隻手牢牢箍住她腰。

  「書收好了。」

  神容一怔,壓了壓懷中,他已不由分說開始數:「一。」

  她心中一緊,不禁抓住他中衣衣襟。

  正全神貫注地等著他喊二,霍然身下一空。

  他毫無預兆就跳了。

  陡然失重,又陡然一頓。

  神容緊緊閉著眼,睜開時看見山宗近在咫尺的臉,他一隻手扒著山壁突起的山石,手臂用力,中衣衣袖都已撐起,另一隻手牢牢扣著她。

  「踩住。」因為用力,他的聲音又沉又悶。

  神容立即往山壁伸腳,踏到了嶙峋的石塊。

  腳下不遠就是泥潭。

  他又說:「聽好我的話,你挪一步,我再動一步。」

  神容壓著劇烈的心跳:「好。」

  沒有犯人們的鎖鐐牽扯,山宗施展地很順利,只不過多了神容在他身上,每一步攀移都緩慢又謹慎。

  被他踹出的豁口漸漸接近。

  「再往後一步。」

  「踩到了。」

  山宗抱她更緊,最後一步,幾乎是躍了過去,從豁口摔出,滾入雜草。

  神容大口大口地喘氣,眼前是他的臉,她就伏在他身上。

  山宗也在喘氣,黑漆漆的眼看著她。

  頭頂是青濛濛的天。

  他目光從她驚魂未定的眼神,掃過她發白的臉,微微張著的唇,又到她起伏不定的胸口,手在身側一撐,坐了起來。

  彼此緊貼的身體分開。

  纏在一起的腰帶被解開,神容才算回神,山宗已經起了身。

  「走吧。」他的刀竟還在腰後綁著沒掉,走出去時只穿了中衣胡褲,刀斜斜輕晃,看不出剛經歷過那般兇險的一出,反而比平時更多了幾分張揚不羈。

  神容默默坐著,看一眼身上他的胡服,又看一眼他走出去的身影,忽覺周身都是他的氣息。

      她跟著起身,隨他走到東角河岸,看到奔騰的河水,才又記起早已口渴難忍。

  蹲下去撩水抿了一口,才像是徹底回緩過來了,她又往旁邊看。

  山宗刀放在腳邊,全然不顧寒冷,在抄水清洗,袖口高挽,露出右臂斑駁的刺青,似有一塊青紫,掛了淋漓的水珠。

  還沒看分明,他站了起來,似笑非笑說:「料想很快就會來人了。」說話時拉下袖口,遮住了臂上刺青。

  「頭兒!」果然,遠處忽然傳來了胡十一炸雷般的聲音。

  緊接著一群人就衝了過來。

  坑口那邊到現在才挖開,沒找到人,胡十一忽然開竅了,想起這裡找到過那群犯人,便帶人趕來這裡搜尋。

  沒想到還真遇到了。

  如今他眼下都多了層青灰,看看山宗,又看看一旁剛自水邊站起的神容:「你們這一天一夜是怎麼過來的?」

  山宗問:「一天一夜了?」

  「可不是!」胡十一實打實一天一夜沒睡,忽然注意到山宗胡服在神容身上,來來回回看了好幾眼。

  神容沒在意,正在看天,怪不得是剛亮的樣子,原來過去這麼久了。

  紫瑞和東來也從遠處趕了來。

  一到跟前,先看到紫瑞泛紅的眼:「少主終於出來了!」

  東來說:「我早說過,沒有山能困得住少主。」神容看一眼山宗,他也朝她看了一眼,誰也沒說什麼。

  紫瑞過來扶她,看到她衣衫不整地披著山宗的胡服,都不敢多看山宗一眼,低聲提醒:「少主還是快回去吧,已有人等了許久你們的消息了。」

  神容隨口問:「何人?」估計是趙進鐮。

  紫瑞卻道:「工部的人已到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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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趙進鐮站在官署大廳外等候著,時不時看看院中豎著的日晷,又時不時來回走動。

  神容這一番涉險叫他始料未及,心已懸了一天一夜,後來聽說山宗也一併下去了,他才稍稍定心。

  山宗的本事他是知道的,在那坑下要護住長孫貴女應當不難,只要儘早挖開將他們救出來就一定會沒事。

  還好,終於收到消息說人已出來了。只是人剛回來,也需要時間料理安整,他眼下只能耐心等著。

  約莫又等了一刻,官署外有車馬駛到,趙進鐮立即去看,很快就見到了長孫家的侍女和那少年護衛一左一右來了。

  紫瑞和東來先在前引路,到了廊下又停住退後,讓神容走前。

  神容梳洗休整了一番,此時更了衣描過妝,看起來與平日已無兩樣。

  趙進鐮又鬆口氣,這幾日可真是提心弔膽夠了,上前兩步道:「女郎總算無事,聽府上侍衛說你一定能出來,果然不假。」他不知東來如此篤定的緣由,只當是吉人自有天相。

  神容點頭,沒有多說,開門見山道:「我聽聞工部官員已到了。」

  趙進鐮在此等她正是為了這個,馬上請她進去:「已等候女郎多時了。」

  神容進了廳中,裡面果然坐了一行人,各個身著圓領袍的官服,頭戴襆帽,腳穿烏皮六縫靴,齊齊整整的京官模樣。

  正中座上的是個花白鬍鬚的老者,官帽下一張臉面貌肅正,看起來精神奕奕,毫無長途跋涉的倦怠。

  一見到神容,他便起了身,笑道:「真是虛驚一場,都怪我晚到了,叫趙國公掌上明珠如此涉險。萬幸聽說你已脫險,否則我便要拖著這身老骨頭親自去破山尋人了。」

  神容見到他頗為意外,立即便要屈膝見禮:「劉世伯竟親自到了。」

  來的是工部劉尚書,誰也沒想到工部首官竟然親自來了這邊關。

  劉尚書虛扶一把免了,滿臉和顏悅色:「我與趙國公交情匪淺,侄女何必如此多禮。此番前來也只不過是為令兄把一把關,他能發現這樣的大礦,已是難得的本事,聖心大悅啊,這裡少不得還是要等他來開的。」

  劉尚書算得上是長孫信的半個師父,因為長孫信身上有長孫家的本事,一直頗受他欣賞,明裡暗裡都有將尚書一位交接與他的意思,長孫家是知道的。

  神容到現在都沒找到哥哥人影,聽完這番話才有機會問:「那為何家兄不直接來,反倒要請世伯暫來坐鎮?」

  劉尚書道:「那你就得回去問他了,他說要等你回去了才能再來幽州。」

  神容微怔,隨即又若無其事地點了下頭。

  ……

  軍所裡,胡十一冒冒失失一頭撞進山宗屋裡,就見他正往胡衣外綁縛護腰,肩上濕漉漉地散著髮,顯然剛剛洗完一個澡。他往邊上站了站。

  山宗看他一眼:「你跑進來幹什麼?」

  胡十一看看桌上他那件換下來的中衣,已經鬆垮的看不出模樣,好像還有破的地方,便知兇險:「我來看看頭兒有沒有受傷,可要給你拿藥來?」

  「不用。」山宗已經自己處理過了。

  胡十一不太信,既擔心又好奇:「我瞧著那金嬌嬌一點事沒有,頭兒你的衣服卻是一直在她身上披著,哪能一點傷沒有。說起來,這一日一夜,你們到底是怎麼過的啊?」

  山宗笑著看他:「怎麼過?你說呢,孤男寡女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山腹裡,能怎麼過?」

  胡十一不可遏制地眼亮了,畢竟這二人以往做過夫妻,他又是親眼瞧著山宗直撲下去救人的,獨處這麼久,又衣裳不整的出來,就叫他頭腦裡多了點旖旎:「難道……」

      山宗摁住他後頸就往桌上一磕,磕地他捂頭一聲痛嚎。「說風就是雨,你還來勁了。」

  胡十一被磕清醒了,退遠兩步,只能捂著腦門訕笑:「沒有沒有,那時候自然是逃命要緊,能有什麼事。」一邊說一邊嘶一聲。

  山宗抬手套護臂。

  胡十一見他一抬手又嚇一跳,生怕剛才那樣再來一下,趕緊找個理由溜了:「頭兒你歇著,我去練兵了。」

  山宗看他出去了,才接著整衣。

  卻又聽見外面剛走出門去的胡十一傳來一聲古怪的「咦」,緊接著又沒聲了。

  而後他門外便有兵卒來報:「頭兒,有貴客至。」

  山宗頭也不抬地問:「什麼貴客?」

  回應他的是門上的幾聲敲門響,不輕不重的幾下,仿佛能聽出來人不疾不徐的抬著手,安然等著的模樣。

  兵卒腳步聲遠了點,似已退開。

  山宗走過去,一下拉開門。

  門外的人手還抬著,剛準備再敲一回,忽然門開了,轉頭朝他看了過來。

  是神容。

  山宗看一眼左右,門外的兵卒都退出老遠去了,有幾個還在伸頭伸腦的,一對上他掃去的眼神也溜了。

  如今全軍都知道他們的事了,她在這裡出現自然會叫上下兵卒都忍不住想看熱鬧。

  只有神容身後跟著的廣源和東來還留在門外。

  「郎君沒事就好。」廣源一直伸著頭,看到他出現就這麼說了一句,似放了心,顯然也是知道山裡的事了。

  山宗看一眼身前的女人:「你不是去見工部官員了,怎麼來了軍所?」

  神容說:「來都來了,哪有那麼多理由。」說著往裡走了一步,又停下看他,「不請我進去說話?」

  門窄,需要他讓開點,她才能進。

  山宗又朝外看一眼,廣源和東來也已都退開了。

  他讓開一步,任門開著,回頭進了屋。

  神容跟著走了進來,先看了眼裡面情形。

  這裡面也就是間營房,只不過是他獨住的,簡單得很,桌椅都是單獨的,最裡一張床榻,很窄,只能容他一人臥下的模樣。

  頭一回看見這裡面情形,神容什麼也沒說,反正早也猜到了。

  她在四下看著的時候,山宗正斜斜靠在桌前,也在看她。

  自山裡出來,她便又恢復了元氣,烏髮微垂,披風長墜,應該是騎馬來的,手裡的馬鞭還沒放下,一邊在手指間慢慢轉著,一邊在他這間屋裡慢悠悠地走動。

  直到襦裙如水一般的衣擺停在他身前,輕綢的邊沿搭在他的馬靴上,她一隻手碰到了他肩:「可要我幫你?」

  山宗垂了下眼,才發現她手指挑著的是他還散著未束的頭髮,看她的眼裡帶了絲笑:「這不是你該做的。」

  神容眉頭微挑,手指自他髮間一穿而過:「只是覺得你也在山裡幫過我而已。」

  為他束髮,未免太過親近了些,她說完便察覺出來了,那是夫妻間才會做的事。

  想到此處又瞄了瞄他模樣,他這樣散髮站著,黑髮黑眼,形容隨意,更顯出一身浪蕩不羈。

  神容走近一步,捏著馬鞭仰頭看他,忽然低聲說:「其實在山裡的時候,你我不是更親近的事都做了?」

  山宗頓時盯緊了她。

  那一片黑裡的情形仿佛還歷歷在目,她此時在他跟前仰著頭,一截脖頸雪白,眼瞳黑亮,抿著描過的一雙唇,便叫他又分毫不差地回憶了起來。

  他一手撐在桌沿,才離她的臉遠了點,嘴邊的笑意味不明:「我也不是什麼君子,那種時候做什麼都是應當的。」

  神容看得明明白白,這張臉分明生得劍眉星目,偏偏表情微妙,叫她想起他那日說她「遲早吃虧」的模樣。

  「罷了,」她今日沒有鬥嘴的心情,看了看他的臉說:「我是來謝你的。」

  山宗早看出她是有事才會來,但沒想到她會這麼說,倒有些不習慣了,眼裡的笑也深了:「你也助我出來了,下次我若救了你,你再謝我不遲。」

  神容忽然看入他雙眼,「下次?」她眼神轉離他身上,淡淡道:「你憑什麼覺得還有下次?」

  山宗看她的眼裡笑意漸無:「為何這麼說?」

  ……

  院角裡,除去先前那幾個溜掉的兵卒,此時胡十一和張威、雷大三五人正藏頭露尾地朝那片屋舍翹首。

  張威推胡十一:「你先前不是去打聽了嗎?打聽出什麼了,他們一天一夜都做什麼了?」

  胡十一捂額:「什麼也沒做,別問了,咱也別看了,還是去練兵吧,我頭還疼著呢。」

  剛說到此處,就見他們口中的金嬌嬌從屋中走了出來,戴上披風兜帽,領著廣源和東來,往軍所外走去了。

  胡十一剛說要走,見狀又留了一下,幾人不約而同地又往屋裡看。

  什麼也沒看到,山宗沒露人影。

  軍所外,紫瑞見神容出來,將馬送了過去。

  神容坐上馬背,一字未言。

  紫瑞覺得不太對勁,又擔心她是出山不久,尚未完全回緩,勸道:「少主還是回去多歇一歇,您需要好好養精蓄銳。」

  神容忽笑一聲:「無妨,待回了長安,多的是我歇的時候了。」

  紫瑞有些意外,看了看東來,甚至還看了眼廣源,他們似乎也沒想到。

      神容也沒想到,但劉尚書說那番話時她便知道,她哥哥要等她回去才能再來,便是在催她返回長安了。

  礦眼最難打通的一段已掘出,望薊山的地風也穩住了,冬日將至,似乎的確沒她什麼事了。

  方才在那間屋裡,山宗問她為何這麼說,她回:「因為我要回長安了。」

  「可惜。」

  紫瑞忽然聽到這句,湊近問:「少主說什麼可惜?您已尋到這樣前所未有的礦山了。」

  神容朝軍所大門看了一眼:「我說的是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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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工部的人一到,沒兩日,望薊山里便多出了許多新身影。

  劉尚書帶著一行屬下官員入了山,有條不紊地開始了工部接手事宜。

  看完了四周一圈山嶺之後,他轉向身旁道:「真是百年難得一見,誰能想到幽州還會有這樣的大礦。」

  神容就跟在他身旁,聞言只是笑笑。

  誰都想不到,才是他們長孫家祖傳書卷的寶貴所在。

  說話時往前,已到礦眼坑口。

  塌陷過一回之後,這裡又被清理了出來,如今看起來與之前已沒什麼兩樣。

  就在坑口附近,蹲著那群開礦的犯人。

  今日他們都被聚在了一處,由兵卒們嚴密守著,只是怕衝撞了這些新到的京官。

  劉尚書看了幾眼,問神容:「這些人瞧著都是重犯?」

  神容點頭:「是,不過世伯放心,他們早被鎮住了,可以一用。」

  劉尚書聽了撫鬚而笑:「想必是那個幽州團練使的威名所懾了,我來幽州後略有耳聞,聽聞多虧了他,侄女你才能安然從山裡出來。」

  神容不禁看他一眼,聽他口氣,倒好像不知道幽州團練使就是山宗。

  但他只要聽到名字,應該就會記起那是曾經的山家大郎君,她的前夫君。

  劉尚書忽然轉頭找了一下:「趙刺史何在?」

  趙進鐮今日也在,就在不遠處吩咐事宜,聽見老尚書開口,笑著走過來。

  劉尚書慈眉善目地看一眼神容,對他道:「我這侄女可是趙國公府的心頭肉,眼看著就要回都了,我可得好生安排一下她出行安全,有些事要與你商議。」

  趙進鐮看了看神容,臉上意外一閃而過,仍堆著笑:「劉公請說。」

  二人說著話走遠,神容沒跟上去,往礦眼走近兩步,朝下望,黑洞洞的,不免又叫她想起其中經歷過的情景,抬頭不看了。

  再環顧左右山嶺,竟覺得已經有些習慣這片群山了。

  畢竟以往也沒有哪處的山能這樣折騰她一番的。

  隱約間似有人在看她,神容看去,對面那群被守著的犯人裡,那張左眼頂著白疤的熟悉臉又露了出來。

  「聽說小美人兒要走了?」未申五露出笑。

  兵卒一鞭子抽上去:「放肆!」

  未申五被抽了也只露了個狠眼色,臉上的笑還掛著,又盯住神容。

  神容懶得看他:「我既要走了,也不計較你過往冒犯了,該做什麼做什麼,少在我眼前晃。」

  「說什麼冒犯,姓山的可盯著老子呢。」未申五齜牙笑:「只是遺憾吶,還沒報答你的救命之恩呢。」

  神容只覺得他陰陽怪氣:「誰要你的報答。」說完轉身就走了。

  兵卒的鞭子又抽了過去,未申五居然還笑著躲了一下,沒一會兒就陰著臉收斂了,眼睛盯著神容離開的反方向。

  山宗黑衣獵獵,手提直刀,正自反向穿林而來。

  未申五一直盯著他,等他到了跟前,又露出欠抽的笑來:「你的小美人兒就要走了,莫不是捨不得了,擺著這麼一副臉色?」

  山宗居高臨下地垂眼,拇指抵在刀柄:「什麼臉色?」

  後面的甲辰三動了動,拖著鐐銬的手摁住了未申五的肩,生硬地道:「閉嘴吧。」

  未申五似真被摁住了,怪笑一聲,沒再說。

  山宗看了眼甲辰三:「還好有人還記得我的話。」拇指終於離開了刀柄。

  遠處傳出了車馬聲,工部官員們已經走遠。

  今日張威帶隊守山,聽說山宗來了,從另一頭趕過來:「頭兒,怎麼才來,金……不是,長孫女郎剛剛已隨工部的人走了。」

  山宗已經聽見了,扣著刀走過那個礦眼坑口,只「嗯」了一聲。

  張威沒看出他有什麼反應,倒好像又多了幾分漫不經心。

  這幾日練兵他也大抵如此,但大家都很害怕,總覺得他好似更狠了點,不敢有半分懈怠。

  張威瞎琢磨一通,又跟上來,從懷裡摸出個冊子遞向他:「頭兒,這是刺史剛走前吩咐交給你的,說是那位工部老尚書的安排,請你自行定奪。」

  山宗看了一眼,冊上確實蓋有工部印,接過來打開。

  張威又偷看他神情,打開的時候還沒見有什麼,等看完才見他臉上有了點變化。

  山宗兩眼倏然一掀,朝出山的方向看了一眼。

  「劉尚書寫了冊子,委託崇君護送女郎回都。」

  山外回城的路上,趙進鐮坐在馬上,對旁邊的神容如是說道。

  神容坐在馬上,剛扶了下頭上帷帽,聞言詫異地看他一眼,又看了眼前方劉尚書的馬車。

  趙進鐮仿佛看出了她的意外,其實他也沒想到,劉尚書要跟他商議的所謂出行安排,竟然就是這個。

      說是為了讓趙國公安心,不能讓長孫家貴女就此上路,一定要安排人護送才可靠。

  趙進鐮看看左右,低咳一聲道:「劉尚書應當只知團練使,不知是崇君,我也刻意未提。」

  劉尚書是為愛徒來暫時坐鎮的,對於幽州團練使到底是誰,還真不需要特地過問。

  既然他沒問,趙進鐮自然不會多嘴,畢竟也耳聞了這位劉尚書與趙國公府交情不淺,多說多錯。

  神容心想難怪,一邊轉頭往望薊山看了一眼,自她告訴了他要回長安的消息,還沒見到過他。

  趙進鐮又低咳一聲,想看她神色,可惜隔著帽紗看不分明:「不過此事還要看崇君如何說,畢竟他任團練使三載以來,從未出過幽州,當初接受任命時便是這麼定的。」

  是嗎?那也未必能勞駕他護送這趟了。

  神容心裡回味一遍,只若無其事地應了一聲:「有勞刺史,我知道了。」

  暮色四合時,山宗回到了軍所。

  從馬背上下來,手裡還拿著那工部的冊子。他又看了一眼,隨手收進懷裡,刀夾在臂中,一隻手慢慢解著袖上護臂。

  「頭兒?」胡十一從演武場過來,一直走到他馬旁:「聽張威說金嬌嬌要走了,工部要你護送她回都?」

  他耳朵比誰都靈光,早聽到了風聲,又最是個按捺不住的,總是第一個冒出來。

  山宗解下那隻護臂,抖去灰塵,皮笑肉不笑地看他一眼:「你頭不疼了?」

  胡十一頓時忌憚地後退半步,捂額說:「我只是覺得不對,你可是從不出幽州的啊。」

  他記得三年前剛入軍所時,就聽到過山宗的任命狀,雖一帶而過,也記得那八個字:永鎮幽州,不出幽州。

  這三年來也確實從未見他離開過幽州半步,就如那八字所言,他就是永鎮此處的架勢。

  山宗拿下臂彎裡的刀,嘴角又笑一下,什麼也沒說,轉頭走了。

  推門進了自己的那間營房,他才又從懷裡摸出那冊子,最後看了一眼,連同刀一併按在桌上。

  的確已經三載未出幽州。

  護送長孫神容回長安,他從沒想過會有這樣的安排。

  ……

  山中忙著交接的時候,官舍裡已經著手收拾了好幾日。

  到了出發這日,也就沒什麼可收拾的了。

  長孫家的僕從倒沒打算全帶走,畢竟長孫信還要來。

  這官舍如今不像山宗的地方,倒好像成了他們長孫家在幽州的一處別館了。

  車馬已經齊備,廣源站在府門外看著,此時垂頭耷耳。

  他多希望有朝一日郎君能跟貴人一同回去,回去繁華的東都洛陽,貴不可及的山家。

  眼下,貴人就要走了,郎君卻連人影都不見,想來都已成泡影。

  正要嘆息,紫瑞和東來一前一後出來了。

  神容身罩披風,一手按著懷中書卷,出了官舍。

  踩著墩子登車時,她稍稍停了一下,忽朝街道一瞥,行人寥寥,無兵無馬。

  紫瑞眼尖地問:「少主可是還有事要等一等?」

  神容目光收回,輕輕抿了抿唇,直接登車:「沒有,走吧。」

  昨日已與劉尚書道過別,趙進鐮夫婦原本想要為她餞行也被她婉拒了。

  於是今日馬車駛過城中長街,一路都只有長孫家一行,一如她來時光景。

  時候尚早,城門未開。

  馬車停在城下,東來近前去通傳。

  城頭上閃出胡十一的身影,他往下喊:「知道了,這便給你們開城!」

  馬車門簾掀開,神容朝城上看了一眼。

  胡十一打發了城頭守軍去開城門,正好在上方看到她微微探出的身影,摸了摸鼻子,竟然莫名地有些感慨。

  這金嬌嬌起初叫人覺得她脾氣傲,惹不起,可久了居然也習慣了,幽州沒了她,那望薊山裡也沒了她,便總叫人覺得好像少了點兒什麼似的。

  他忽然想起什麼,從城頭上往軍所方向遙望。

  山宗那日從山裡回了軍所後,一直沒有提起這事,也不知今日會不會來。

  胡十一想,應當是不會了,畢竟三年都沒出過幽州,那是任命時發下的話,必然是有分量的,以頭兒說一不二的做派,怕是這次也不會例外。

  城下,馬車已經緩緩通過。

  天半青半白,朔風漫捲過荒野,拍打在馬車兩側。空蕩無人的官道上,安靜得就連南去的雁鳴也沒了。

  車簾被吹動,神容覺出明顯的寒冷,呼氣時竟發現鼻間已繚繞起淡淡的白霧。

  冬日到了。

  霍然遠處馬蹄陣陣而來,一隊人馬如閃電奔至,將長孫家車馬前前後後圍了個嚴實。

  東來迅速應對,打馬車前,差點就要抽刀,待看清那群人馬的模樣,又收刀退後。

  神容揭開車簾,馬車外面,軍所裡的兵馬齊齊整整地裝束甲冑,圍住了左右,也擋住了他們的去路。後方,一身胡服貼身收束的男人提著刀,打馬而出,朝她馬車而來。

  神容一直盯著他到了面前,才確信真的是他。

  她手指撥著車簾,其實很意外,但面上無事發生:「這是做什麼?」

  山宗停在她車前:「送你。」

  「怎麼送?」神容挑眼看他:「聽說你三年都沒出過幽州了,只在這裡送行一段的話,倒也不必如此麻煩。」

      從上路到現在,她其實也沒抱希望他會來了。

  說完這話她便要拉下門簾。

  手被一截冷硬的物事攔住,山宗的刀鞘伸過來,隔著她的手,不讓她放下門簾。

  「確實麻煩,安排到現在才能趕過來。」他的臉在黯淡的天光裡看不出有沒有笑,或許語氣裡有:「護送你回長安。」

  刀鞘這才抽回,神容一時意外,手一垂,門簾落下。

  他的身影隨簾落時調轉馬頭,已在旁開道。

  後方城頭上,胡十一兩手搭額,仔仔細細看出個大概,驚訝萬分。

  頭兒居然要踏出幽州了?

  就為了金嬌嬌!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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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出幽州往長安方向,雖一路放晴,但氣候的確已經入了冬。

  一個小小的暖手爐在懷裡擱著,車裡瀰漫著爐中逸出的淡淡薰香。

  神容在手裡摩挲了一下,揭開門簾朝外望。

  馬車此時正行在山道上,左右兩側皆是護衛的軍所兵馬。

  當中男人黑衣烈馬,一手鬆松地抓著馬韁,刀橫馬背。

  神容車簾半揭,朝後方來路看了一眼,又看他,他三年未出幽州,如今卻早已身在幽州之外了。

  山宗似背後長了眼,忽然回頭:「怎麼?」

  神容與他眼神撞個正著,想了想說:「你三年才出一回幽州,就不用擔心嗎?」

  他問:「擔心什麼?」

  該安排的他都安排好了,不然也不會在她快走的時候才趕到。

  只不過胡十一和張威此時大概已經累得喊苦連天了。

  神容又想一下:「幽州安防,再比如那些底牢重犯,都不用擔心?」

  「沒事。」山宗語氣依舊篤定:「近來安防無事,那群人我早說過了,他們不會跑。」

  「萬一他們知道你走了,便不管那四個人了呢?」

  「那也要看到我死了,他們才會甘心跑。」

  這一句隨口而出,神容卻不禁將門簾掀開了點:「為何,他們跟你有仇?」

  山宗笑一聲:「沒錯,血海深仇。」

  神容看他神情不羈,語氣也隨意,這話聽來半真半假,不過想起那個未申五處處與他作對,倒的確像是有仇的模樣。

  「少主,到了。」一旁東來忽而出聲提醒。

  神容思緒一停,朝前看,身下馬車已停。

  前方是一座道觀。

  山宗下馬:「走的是捷徑,今晚在這裡落腳。」

  神容看著那道觀:「我認識這裡。」

  他轉頭問:「你來過?」

  她搭著紫瑞的手下車:「來過。」

  他們來時也是走的捷徑,這道觀就是她來的時候住過的那座,怎麼沒來過。

  兵馬進觀,知觀聞訊來迎,看到神容的馬車和一行長孫家隨從就認了出來。

  「原來是貴客再臨,有失遠迎。」知觀一面說著,一面去看那些入了這清淨之地的兵卒。

  道家的都講究個觀相識人,知觀只看到為首的男人眉宇軒昂,卻提刀閒立,凜凜然一股貴氣與戾氣交疊,分不清黑白善惡模樣,與之前那位溫和的長孫侍郎可一天一地。

  原本他想說一句清修之地不好帶刀入內的話,最後到底就沒敢說。

  一番料理過後,天色便不早了。

  神容在膳堂用了飯,回房時天已擦黑。

  房內已點亮燈,她進去後看了看,還是她來時住過的那間。

  外面還沒安靜,一下來了太多人,這小小的道觀根本塞不下去,光是安排客房就要頭疼半天。

  神容在屋裡聽見山宗的聲音:「隨意安排一間便是,我沒那麼多講究。」

  隨後知觀回:「是。」

  她往外看,紫瑞正好端著水進來伺候梳洗。

  「少主,知觀打聽了一下您與山使的關係。」她小聲說:「說是怕安排的客房不妥,冒犯了您。」

  神容回味著方才山宗的口吻,無所謂道:「隨意,我也沒那麼多講究,他既身負護送之責,又哪來的什麼冒不冒犯。」

  紫瑞記下她的話,一邊送上擰好的帕子。

  待外面徹底安靜下來,已然入夜。

  神容身在這間房裡時沒什麼,坐在這張床上時也沒什麼,到在床上躺下,閉上眼睛,卻漸漸生出了不自在。

  她睜開眼,黑暗裡盯著那黑黢黢的帳頂。

  都怪她記性太好,在這熟悉的地方,竟又記起了曾在這裡做過的夢。

  就在這張床上,她夢裡全是那個看不清的男人。

  寬闊的肩,肩峰上搖搖欲墜的汗,汗水似在眼前不斷放大,映出了她燭火里迷濛的臉……

  神容一下坐起,一手按在懷間,壓著亂跳的心口,心想瘋了不成,竟又回想了一遍。

  她赤著腳踩到地上,去桌邊倒了杯水。

  水涼了,喝入喉中涼得不適,她摸摸胳膊,又坐回床上,摸出書卷,想看著分一分神,可一直沒點燈,人拿著書,毫無睡意。

  「破地方,以後再也不來了。」她低低呢喃一句,將書卷收好,穿了鞋,開門出去。

  紫瑞還在外間睡著,絲毫不覺。

  神容出了門,迎頭一陣涼風,沁人心脾,倒叫她方才亂七八糟的思緒散了一散。

  旁邊忽然有兩聲腳步響,是故意點了兩下,仿若提醒。

  神容轉頭,看見月色下男人的身形,貼身的胡服被勾勒出來,寬而直的肩,緊收的腰,腳下身影被拉出斜長的一道。

      「你怎麼在這兒?」她下意識問。

  山宗低低說:「後半夜了,照例該巡一下,你當我護送就是倒頭就睡?」

  她沒做聲。

  「你出來幹什麼?」山宗其實早就聽到裡面動靜了,走來走去的,大半夜的是不用睡覺不成。

  「那房裡睡得不舒服。」神容瞎找了個理由,聲音也壓得低低的,怕被人聽見。

  山宗話裡有笑:「哪兒不舒服?」

  「做了個噩夢。」

  「什麼噩夢?」

  神容瞄他一眼,又瞄一眼,最後說:「我忘了。」

  山宗心想在山裡落難都沒被嚇著,如今倒被個夢嚇著不敢睡了,看了眼她身上只披了外衫的單薄模樣,卻也沒笑。

  「那要如何,你就在這外面站著?」他一隻手伸出去在旁推了一下,一扇門應聲而開:「你要實在不願睡你那間,就睡這間,五更時我叫東來將你的侍女叫醒來伺候,不會有人知道。否則病倒了才是噩夢,路都上不了,還回什麼長安。」

  神容腳下走近兩步,看那扇門:「這是誰的?」

  「我的,現在不用了。」他頭歪一下,示意她進去:「也沒別的房給你了,除了你那間,就這間是上房。」

  其餘的客房幾乎都是幾人一間的擠著。

  他說完又笑著低語:「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

  也不知是說她做噩夢的事,還是換房的事。

  神容看了眼那扇門,又看一眼他近在眼前的身影,卻另有一種不自在被勾了出來。

  居然叫她去睡他睡過的床,這算什麼。

  「卑鄙……」她低低說。

  「什麼?」山宗已經聽到了。

  「問什麼,我知道你聽到了。」她輕聲說:「你就是想耍弄我,一邊退避三舍,一邊叫我去睡你的床,回頭指不定還會再來嗆我一回。」

  山宗盯著她,黑暗裡的臉看不出什麼神情。

  有一會兒,他才笑出一聲:「那你倒是別大半夜的站在外面,還叫我瞧見。」他一手握住她胳膊,往回送,「當我沒說,回去。」

  神容猝不及防被他抓到胳膊,才察覺自己身上已被風吹涼,他的手抓住的臂上是滿滿一掌的溫熱。

  她還沒往回走,忽有聲音混著腳步由遠及近而來:「頭兒!」

  山宗反應極快,抓她的那隻手改推為拉,一把拉回來,就近推入眼前的房門。

  門甩上的瞬間,就聽見腳步聲到了門外,一個兵在喚:「頭兒!」

  神容被他扣著按在門背後,他口中若無其事問:「何事?」

  外面報:「有人闖入!是一隊兵馬!」

  神容一愣,又被他手上按緊,半邊肩頭落在他掌中,熱度全覆上來,驅了寒涼,叫她不自覺顫一下,忍住。

  「什麼兵馬?」山宗又問。

  兵卒回:「是此地駐軍,直衝進來,說凡幽州軍過境必查,頭兒是否要下令應對?」

  山宗忽而笑了一聲:「我知道是誰了,先別動手。」

  說完他一手攜著神容往裡去,直推到牆角,那裡設案擺燭,供奉三清。

  地方太小,山宗將她推進去,一手扯下上方搭著的軟帳垂簾。

  神容不知背後靠著哪裡,只覺得整個人都被壓在又窄又小的一角,身前就是他身影,動不了,被他扣著,垂簾一拉,整個人幾乎完全貼在他懷裡,像抱著。

  之前在山腹裡也被他抱過,但當時全然想著出去,不像這回,她能清楚地感覺出他抵著她的肩和胸膛有多結實。

  她的手垂在身側,抵著他的腰,手指一動,刮過他腰側,又被他一下貼緊壓住,無法動彈。

  呼吸略急,她胸口起伏,又想起夢境,但夢裡沒有他的氣息,此時周遭全是。

  果然卑鄙。她咬著唇想。

  山宗這一番動作又快又急,完全聽著外面動靜而動,怕她出聲被察覺,根本不給她動彈機會。

  但她此時不動了,他便也不動了。

  她穿的太單薄,襦裙坦領,他眼前就是她頸下大片的雪白。

  那片雪白微微起伏,以他的眼力,在昏暗裡也被他看的一清二楚。

  他耳朵聽著外面的動靜,牽扯著她的鼻息,慢慢轉開眼。

  彼此無聲的瞬間,外面亮起火光,有人舉著火把衝了進來,腳步陣陣,這架勢是來了一大群人。

  「領幽州軍的就在這間房裡?」一道聲音問。

  周遭傳出齊整的拔刀聲。

  那道聲音道:「幽州軍自我境內過,居然還要對我方拔刀相向?是想吃罪?」

  門赫然被破開。

  聲響的瞬間,神容看見山宗的臉朝她一轉,食指豎在嘴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下一瞬,身上一空,幾乎就在有人進門的同時,他就掀簾出去了。

  火光映在門口,沒照進來,神容在垂簾縫隙裡剛好能看見門口來人模樣。

  是個年輕男子,瘦高面白,眼睛細長,同樣著武裝胡衣,配的是柄寬刀,掃視四下:「領軍的人在何……」

  話音驟停,他目光落在簾外,臉色一變:「山宗?」

  山宗擋在垂簾前,整一下被壓皺的衣襟,又收緊了綁著的護臂,才看他一眼:「怎麼,頭一天認識我?」

  對方打量著他,火光照出細長的眼,裡面沒有善意:「我接到消息說有幽州軍過我檀州地界,居然是你本人親率,我是看錯了不成,你居然出幽州了?」

      山宗說:「既是我本人親率,還有什麼問題,勞你檀州周鎮將半夜來查?」

  「兵馬過境就該查,何況過的是你幽州軍,我更要查。」對方看著他,回得很冷硬。

  神容透過垂簾縫隙暗暗看著。

  此地屬於檀州,她記得以往幽州還有節度使一職時,下轄九州與兩縣,檀州也是下屬州之一。

  如今沒了節度使,各州分治,也分出了各州軍政。檀州地位不及幽州重要,因而軍政之首只稱鎮將,不比團練使。

  她覺得這個姓周的將領半夜突襲,如此行為,好像是有意針對幽州軍而來。

  再回味一下,又覺得不是,更像是針對山宗。

  但隨即她就看不分明了,山宗又往簾前擋了一步,遮住了縫隙:「下州鎮將,還沒資格查本使。」

  對方臉色頓時不好,白臉裡透出微青:「既然各州分治,這裡不是幽州,在我地界,我就能搜查你所有人,每間房。」

  神容下意識捏住衣角,兵馬莽撞,或許他真做得出來。

  忽聽外面一聲笑,山宗拖過一張胡椅,在簾前一放,衣擺一掀,坐了上去,一手執刀撐地,兩眼盯著他,嘴角始終掛著抹笑:「你可以試試,敢在我這裡搜半寸,我也不介意二州相鬥,在道門之地見血。」

  剛才破門而入的兵手中火把一晃,竟各自後退了半步,因為都知道他從不說空口虛言。

  方圓各州,誰人不知道幽州團練使是怎樣的為人。

  對方臉色幾度變幻,一言不發,似在權衡。

  山宗就這麼撐刀坐著,冷眼相看,與他對峙。

  許久,大概久到火把都快燒去半截火油的時候,他才終於揮手示意左右退出去,看著山宗道:「我的確沒算到來的是你本人,算你有種,為了不讓我搜查,連這種狠話都放了。」

  他環顧左右,又道:「聽聞觀中還有其他貴人在,今日就先到這裡,免得鬧大了難看。」

  說完沉著張臉轉頭走了,邁出門去時手上還緊按著寬刀,憋了一肚子火的模樣。

  左右持火來兵紛紛隨他退出。

  外面的幽州軍防範到此時,這才陸續收刀回列。

  東來在門外緊跟著就道:「山使,少主……」

  「沒事。」山宗及時打斷了他的話。

  這麼大動靜,一定叫全觀都驚動了,只要那房裡紫瑞一醒,必然就會發現他們的少主不見了。

  山宗撐刀起身,朝門外吩咐:「關門,收隊。」

  一名兵卒立即將門關上,外面眾人腳步聲離去,房中又再度暗下。

  垂簾被掀開,山宗走了回去,神容還在暗處站著。

  「那是什麼人?」她問。

  山宗說:「檀州鎮將周均。」

  神容低低哼一聲,心想以後就別叫她再遇見此人,口中又問:「他也跟你有仇?」

  他笑:「沒錯,我仇人很多。」

  神容虛驚一場,看一眼他身影,還想著他方才攔在外面的模樣,本要轉身,發現身前被他堵得嚴嚴實實,才察覺出應該出去了,可又被他擋著進退不得,輕聲說:「讓開。」

  山宗看著她在身前輕動的身影,昏暗裡她聲一低,便有些變了味。

  他聲音也跟著變低:「等著,等外面沒動靜了,我先出去。」

  說完他真靜靜地等了一瞬,臉始終朝著她,直到聽見外面自己的兵卒都歸了隊,腳步已遠,才轉身掀簾出去。

  門拉開,外面又傳出東來的聲音:「少主她……」

  「跟我走。」山宗發了話,頓時外面連最後一點動靜也沒了。

  神容理了理衣裳,這才匆匆出去,拉開門,提著衣擺,直到邁入自己房中都走得很快。

  關上門時又捂了捂心口,她才舒出口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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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5 10:54:40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四章

  「少主昨夜後半夜是去了哪裡嗎?」

  早上動身前,紫瑞忍不住悄悄問神容。

  昨夜她被突來的兵馬動靜驚醒,就發現少主不見了。

  等她急忙出去叫東來找了一圈再回來,卻又見少主好好地回來了,就躺在床上安然地睡著。

  怕打擾她安歇,紫瑞就一直忍著沒問,直到此時要走了,才有機會悄悄問出口來。

  神容走出房門,手指上繞著披風領口的繫帶,語氣清淡地說:「沒出去過,定是你瞧漏了,我一直就在房裡,外面那麼亂,我早聽見了,又怎會出去?」

  紫瑞跟上她腳步,心想或許自己是被那群突來的兵馬給弄慌了,所以才看漏了?

  道觀外已經準備好要啟程。

  神容走到最外面的三清殿,一眼看見山宗已經在殿裡站著。她腳剛邁進去,他的目光就看了過來,不偏不倚與她的視線對上,彼此不動聲色地對視。

  昨夜後半夜的事,各自心照不宣。

  旁邊知觀的聲音傳來,神容才轉開眼。

  殿中香案上擺著香燭祭品,眾道士正列在兩邊輕聲誦經。

  知觀挽著拂塵上前來,呼一聲「三無量」,施禮道:「昨夜出了那樣的事,定然驚擾貴人了,今早在此設香供奉,以求保佑,願此後都不會再有此等兵戈之事出現在這小小山門。」

  神容看他挽著拂塵的那隻手裡還端了盞清水,裡面搭著一支飛禽如雪的白羽毛,問道:「這是要做什麼?」

  知觀道:「這是取水能清淨萬物之意,貧道請為貴人去一去晦雜之氣,便也是希望此後貴人一路都能順意了。」

      神容料想昨晚那一出叫這些道士們嚇了個不輕,但引出這事的人此時就在旁邊站著呢。

  她挑眼看過去,衝著山宗道:「我就不用了,倒是有人需要的。」

  說著兩指捏住那支白羽毛,沾了沾盞中清水,往旁一步,走到在山宗跟前。

  山宗發現她走近就看住了她。

  神容手持羽毛,一臉認真地在他肩頭左右各點了兩下,一面振振有詞說:「願君去晦,此後少有仇人上門尋釁。」

  輕飄飄的羽毛從他左肩跳到右肩,無意間拂過他下巴喉間,輕微的癢。

  山宗喉頭不自覺一動,垂眼,看見自己黑色的胡衣肩頭留下了點點幾滴水跡,眼睛又看向她。

  神容做完了,看他一眼,轉頭將羽毛放回知觀手中,大約是覺得他那威威齊整的戎裝肩頭被她拂了這幾滴水有些好笑,眼睛都彎了。

  山宗看的一清二楚:「有這麼好笑?」

  神容抬起頭,一本正經說:「我哪有笑?明明很認真地為你去晦了,竟還不領情。」

  說完便舉步出了殿門,要去登車了。

  山宗一直看著她出去,揚起嘴角,又看了眼肩頭,抬手拂了一下,笑還在嘴邊。

  知觀看了他幾眼,見到他露出這出乎意料的笑頗為不可思議,才敢上前來搭話,奉上一枚疊著的紙符:「這是為貴人準備的平安符,還請郎君轉交。」

  山宗看了一眼,又朝外看了眼剛剛落下的車上門簾,笑才收斂:「免了,這一路她由我護,用不著這個。」

  知觀愣一下,尚未來得及應話,他已經一手提刀,大步出殿走了。

  眾人上馬,隊伍啟程。

  離開道觀的那座山,馬車駛上官道,神容從敞開的窗格朝外看。

  茫茫寒涼時節,兩側是一望無垠的荒野。

  塵煙瀰漫過處,荒野遠處隱隱顯露了一群騎在馬上的人影。

  離得太遠,神容正想眯眼細看,窗格旁傳來山宗的聲音:「不用看了,還是他們。」

  她便會意了,果然還是昨夜那個叫周均的鎮將。

  「難道他們還想再來一次不成?」想起昨夜的事她便不悅,險些被撞見不雅模樣,眉心都蹙起來了。

  「他們不敢再來,除非真想動手。」山宗說著,帶笑不笑地看向窗格:「如果他們再過來,那豈不是說你剛才在道觀裡那一番是白忙活了?」

  神容聞言不禁朝他肩上那點滴未乾的水跡又看一眼,仍有些想笑,還是忍住了。

  堂堂團練使,竟就這樣肩掛水跡的上了路。

  一定是他浪蕩慣了,才會這樣一點也不在意。

  ……

  直到出檀州,周均的人馬果然再未出現。

  因走捷徑之故,隊伍不用多久就遠離了幽州河朔大地。

  自北而來的寒風隨著他們的隊伍一路同行,進入了腹地才開始轉小。

  天上的日頭雖依舊很遠,但比起河朔幽州,勉強還是能感覺出淡薄的溫度了。

  馬車緩緩駛向前方的城門。

  紫瑞坐在車門外,算了下這連日來趕路的時辰,因為捷徑上時常落腳不便,大多時候都暫歇一晚就又繼續上路,一直沒好好在哪座城裡待上一待。

  此時就要入眼前這城,也算是沿途難得一見的熱鬧情景了,於是她回頭問簾內:「少主,進了城可要停下歇一歇?」

  神容在車內說:「那就停車吧。」

  隊伍在城門口停下。

  城頭上有守軍,遠遠看見有兵馬到來,例行下來兩個人見詢。

  山宗坐在馬上,只從懷裡取出那份蓋有工部印的冊子出示了一下。

  神容揭開車簾下來,戴上披風上的兜帽,朝他那裡看了一眼。兩邊軍士已經互相見完,守城軍見是有京務的兵馬便客客氣氣地請山宗入城。

  山宗朝她這裡看來,見她出了車,便也下了馬,將韁繩交給後面的兵,走了過來。

  神容見那兩個問詢的守城軍還追著他身上看了幾眼,又看了看她這裡,這才陸續回去守城了。

  她問山宗:「他們做什麼要看你我?」

  山宗無所謂地一笑:「管他們做什麼,愛看就看。」

  神容便沒在意,轉身朝城內走。

  紫瑞想少主應是坐久了馬車乏了,想要走一走,便和東來領著人在後面跟著。

  山宗回頭示意自己的兵成縱隊在後護衛,不知不覺與她並肩而行,腳下已經走出半條長街。

  路上偶爾有路過的盯著他們瞧,神容發現了,低聲說:「我怎麼總覺得有人在瞧我?」

  山宗早看過周圍,提刀的那隻手玩兒似的,拇指在刀鞘上一按一按,嘴裡說:「有些是好奇的百姓,有些是小毛賊,興許是想看看有無機會動一動歪腦筋,誰讓你看著就是個貴人。」

  神容抬頭看他一眼,其實他只要換身裝束,如以前那般錦衣貂裘,又何嘗不是一幅貴人樣。

  心裡只過了一下,她隨口問:「你怎麼知道?」

  「以往幽州賊匪遍地,這種人我見多了。」

  山宗腳下一轉,從她身後繞過,走到了外側,將她擋到了道路裡側,眼朝路邊一掃。

  頓時兩個鬼鬼祟祟跟隨的身影就調頭跑了。

  神容這才相信了,不禁又看他一眼。他平時很壞,這種時候卻還是叫人心定的。

      山宗連神情都沒變過,對上她視線才露了點笑,隨之卻又收斂了。

  他腳下沒停,稍微朝後偏了下頭,忽而朗聲說:「都在這裡等著。」

  後方跟著的紫瑞和東來對視一眼,停下,他的那隊兵也跟著停下。

  神容剛回頭看來,就聽他低聲說:「跟著我走。」

  她微怔,看看左右,不動聲色地跟上他腳步。

  山宗起初只是慢條斯理地提著刀在走,神容便也不緊不慢地跟著。

  到了前方岔道口,他先拐了進去。

  神容走到那兒,也跟著拐進去,從方才的主路拐到了眼前的小路上,卻沒了他身影。

  一隻手忽然伸出來抓住她手腕,她一轉頭,人已被拉入側面一扇矮牆後。

  山宗的聲音低低響在頭頂:「別聲張,還有人跟著我們。」

  神容錯愕,看了看他近在咫尺的衣襟:「還是毛賊?」

  「應該不是,看起來是同時盯著你和我兩人的,叫別人等著,才好把引他們出來。」山宗眼睛看著外面,面沉如水:「應該快來了。」

  神容剛想問那要如何應對,就見他臉上露了玩味的笑來:「走,玩兒他們一下。」

  他又朝外走,腳一動才發現手還扣在她手腕上。

  神容由他拖著手,正兩眼看著他。

  山宗這才鬆開,好笑地摸了下嘴,她一路捧著暖手爐,袖口沾染了薰香,似也沾在了他手上,抹到了口鼻間,清晰可聞。

  神容看他走出去了才跟上,仔細聽了又聽,沒聽到什麼,只能看著他動靜。

  山宗忽然停了,手裡又和玩兒一樣的在摸刀鞘。

  神容見他停下,表面無事一般走過去,伸出手,在他腰上綁縛護腰的革帶搭扣上按了一下,仿若妻子為丈夫整理衣裳一般自然,借著靠近,輕聲問:「哪裡?」

  山宗不禁垂眼去看她的手,那隻白嫩的手五指纖長,從他腰上抽離。

  他不確定她是否有意,但他的確多看了幾眼。

  「別問,一直走到頭等我。」他壓著聲,一手在她腰後輕推了一下,眼神示意她往前。

  這下順水推舟,看起來倒真像是彼此親密的了。

  神容往前走時,總覺得他是故意的。

  走到盡頭就是個死巷,她這才明白山宗是在找地方動手。

  她怕還有人在暗處盯著,往巷裡多走了幾步,一面猜測著是誰一入城就盯上了他們。

  若是只盯著山宗,那可能還是他的仇人,可盯著他們二人,那會是誰。

  忽然想到,難道是熟人?

  沒多久,忽然一聲痛嚎,神容聞聲轉頭,就看見一人被狠狠摔了進來。

  山宗擋在巷口,刀未出鞘,直接抵在那人喉嚨上,低聲問:「誰叫你來的?」

  也不知他是如何動的手,那人躺在地上根本已說不出話來。

  忽然外面有道聲音喊道:「等等!」

  山宗冷笑,側過身:「這時候才算真現身了。」

  神容朝巷口外看去,一馬疾馳而至,馬上下來一個身著甲冑的少年,快步過來,一看到山宗就跪了下來,頭直點到地上:「大哥,你終於回來了。」

  山宗看了他一眼,緩緩收了刀:「是你。」

  神容馬上就認了出來,打量著他,那是山宗的麼弟山昭,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

  山宗臉上竟沒多少意外:「城頭守軍是山家軍,所以進城就盯上我了。」

  他其實進城時就有數了,只是沒想到自己的親弟弟就在這裡。

  山昭一下抬起頭:「終於見到大哥回來,不敢貿然相認,才悄悄派人跟隨。」

  他又看向神容,這下眼睛都紅了:「嫂嫂,我沒料到你竟跟大哥一起回來了。」

  神容一怔,看一眼山宗,不自在地別過臉:「你叫錯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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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5 10:54:5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五章

  山昭是山宗一母同胞的嫡親弟弟。

  三年前,神容還在山家時,他還是個半大的孩子。如今即便跪著,也能看出竄高了一大截,長成了少年模樣。

  那時候山宗領兵在外,山昭因為年紀小卻終日在家,所以認真計較起來,在神容那半年的山家生活裡,跟他這個弟弟反而還要更熟一些。

  一個是長孫家老麼,一個是山家老麼,本也投契。

  後來她和離遠去時,恰逢山昭入營受訓,一別三年,再沒見過。

  大哥三年未見,嫂嫂也是,也就難怪山昭一見他們就紅了眼。

  他爬起來,把地上躺著的那個兵拽起來往外推,打發人走了,只剩下重逢的三人,才吸吸鼻子,面朝神容道:「都怪我當初不在家中,沒能攔住嫂嫂,嫂嫂如今不認我也是應該。」

  神容又蹙眉,心想這是岔到哪兒去了,低聲說:「少胡說了,那與你何干?」

  說著瞥一眼旁邊的山宗。

  山宗也看她一眼,臉上又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但只一下就隱去了,伸手提一下山昭後領,「行了,這麼大人還這德行,沒點長進。」而後又看神容一眼:「走吧。」

  神容正要跟著他出去,袖口忽被扯住了。

  山昭拽著她衣袖,另一手直接抓著山宗手臂:「大哥,在我這裡留一留不成嗎?」

  說著眼睛又要紅了。

  神容對他這模樣一點不奇怪,她記得他十分敬仰山宗這個大哥,有事沒事都把他掛在嘴邊,曾經那半年裡,但凡有他大哥在外的消息,都是他第一個跑來告訴她——

      「嫂嫂,大哥還有三五日會經過洛陽,說不定到時就能回來看你。」

  「嫂嫂,大哥又換地方了。」

  「這回我也不知大哥調兵去哪裡了,嫂嫂不用掛念,等我有消息了就來告訴嫂嫂……」

  想到這裡,她甚至有些不忍心,一時就站住了。

  山宗看了眼被他抓著的胳膊,又看了眼神容,笑著嘆氣:「行吧,左右也是要落腳,說地方吧。」

  山昭頓時大喜,鬆了手出去帶路:「不遠,大哥快隨我來。」

  半個時辰後,軍所人馬齊整地進入城中守軍住所,在空曠的高牆大院裡停下整歇。

  長孫家護衛隨從也由紫瑞和東來領著,一併跟了過來。

  山昭此時心情平復了,一到了地方便要親自送神容去後方住所。

  那裡有一處兩層的小閣樓,存放兵書用的,平時不住人,如今正好可以給他嫂嫂這樣的貴女住。

  他沿著長廊在前帶路,邊走邊說:「我隨軍在這河東一帶駐守有半年了,今天能看到大哥攜嫂嫂同歸,才知道來這裡是值得的。」

  神容緩步跟著,看了看他側臉。

  山昭跟山宗雖是一母所出,但並不相像。

  山宗劍眉星目,一張臉稜角分明,天生一幅自帶威儀的英氣,一舉一動都張揚不羈。

  他這個弟弟卻要面貌柔和許多,看著就好脾氣,本身也的確是個服帖好說話的秉性。

  她不免就放軟了點語氣:「都說了你叫錯了,我已不是你嫂嫂了。」

  山昭自然記得和離那樁事,可看她都隨大哥一起回來了,難道還不是事有轉圜?

  他想可能是對山家存有不快,心裡反而越發內疚,腳下慢慢停在閣樓大門前,為她打開門:「可是我心裡只認你這一個嫂嫂,不叫嫂嫂又能叫什麼?」

  神容被他的話弄得不知該說什麼,提著衣裙入樓時說:「隨你,反正別再叫我嫂嫂。」

  山昭目送她進了樓,再回到長廊上,看見大哥在那兒站著,腳步就快了。

  「大哥。」再見他,山昭又要施禮。

  山宗刀鞘伸過來一托,攔住了,一手在他肩頭拍了兩下,勾著唇說:「還不錯,這三年結實了不少,就是動不動愛哭的毛病沒改掉,哪像個山家爺們兒。」

  山昭強忍著如潮的心緒:「我比不上大哥,山家的兒郎就沒人能比得上大哥。」

  自小山宗就是他們山家子弟仰望的目標。

  他是山家老大,從小就驚才絕世,除去一副不羈的秉性,幾乎沒有缺點。

  山家兒郎到了年紀都要入營。家中希望他有所收斂,特地讓他學文到十五歲才入營。

  可即便如此,短短三年他就練出了一支強悍兵馬,成了叫人聞風喪膽的領軍將才。

  人如其名,他就是山家之宗,萬心所向的砥柱。

  山昭至今記憶最深的,還是很小的時候,跟著他在雪地裡演練兵法的場景。

  只有那時候山宗才是最清閒的,會時常在家,披一身厚厚的貂領大氅,拿著截樹枝就如利兵在手,懶洋洋地立在山家的練武場裡指點他。

  那時候他玩心重,根本不想學,反正怎麼學都是趕不上大哥的。

  山家有他大哥一個天之驕子就夠了。

  可他沒想到,後來大哥與嫂嫂和離,居然就斷然離開了山家。

  「想什麼呢?」山宗手裡刀鞘敲他一下。

  山昭回了神,為了證明自己是個爺們兒,只能堆出笑:「我見大哥回來高興,還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你了。」

  當初他跟嫂嫂和離,引起家裡軒然大波,山昭想去找他,卻身在軍營,始終沒能成行。

  他還是山家那個無人企及的標杆,但也是離經叛道的反例。如今在山家已成禁忌,幾乎不敢提及,就怕觸及長輩傷心。

  山宗笑一聲:「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的事,你就別操心了,該幹什麼幹什麼,別弄得像生離死別一樣。」

  說完刀鞘又在他肩頭一敲,就如當年教他時,樹枝偶爾教訓上來的一個抽打,轉身走了。

  山昭看著他背影,總覺得他還是當初的大哥,可到現在他也並未應自己一聲。

  如今他脫去了貴胄華服,胡衣烈烈,卻又像比以往更加浪蕩,更難以束縛了。

  ……

  閣樓裡點上燈的時候,神容已在樓上待了幾個時辰,一直在看書卷,連飯也是在房內用的。

  她是不想再對著山昭的紅眼眶,屆時肯定又要一口一個嫂嫂的叫她。

  她要真硬起心腸,想起那半年相交,又覺得他可憐兮兮。

  紫瑞送了熱水進來,豎起屏風。

  難得有個不錯的落腳處,今日能為她備湯沐浴。

  神容走進屏風時,紫瑞剛試了試浴桶里的水溫,屈膝說:「熱度剛好,少主稍候,我去取澡豆來。」

  說完先退出房去了。

  神容聽了下外面動靜,一點沒聽出來,一對親兄弟三年沒見,居然沒一點熱鬧。

  而後想起山宗先前模樣,好像也不奇怪了,從見面到現在,分明就是山昭一頭熱。

  她邊想邊解了腰帶,褪去外衫,剛搭到一旁架上,聽見門響,有人進了門。

  以為是紫瑞,她自然而然地吩咐:「過來吧,可寬衣了。」

  沒有回音,她轉頭,半邊身子探出屏風,一眼看見門口側身站著的男人。

      山宗一手搭在門上,看起來正要出去,但已經被她發現了。

  他手收回來,看她一眼,嘴角揚起:「這我就不能幫忙了,是山昭那小子搞錯了。」

  竟然告訴他在這裡安置,來了就看見屏風後霧氣蒸騰,女人身影裊娜正在寬衣,根本是長孫神容住處。

  神容看一眼自己身上,想起剛才居然是在叫他過來寬衣,耳後就有點生熱,看著他的眼神動了動:「你都看到了?」

  山宗嘴角的笑深了點,實話實說:「隔著屏風,並沒看清。」

  神容看到他那笑,耳後就更熱了,一咬唇,從屏風後直接走了出來。

  「如何,你還要看清點不成?」

  山宗的眼神漸漸凝住,看著她從屏風那裡走到跟前。

  她身上只剩了一層薄薄的中衣,白而輕透,若隱若現裡面軟綢繡紋的抹胸,一根繫帶輕束腰肢,半鬆半解。

  偏偏她還逆著燈火,身線婀娜起伏,在他眼底勾勒描摹得淋漓畢現。

  神容抬頭,露出大片雪白的頸下:「你看啊。」

  說完這話,她就看見山宗的眼神輕眯了一下,眼底斂盡了燈火,幽沉裡蘊了兩點亮,那點亮裡是她抬起的臉。

  他唇角依舊提著,薄薄輕啟:「看來我說的話你已經忘了。」

  她眼珠動了動:「什麼話?」

  肩上忽然一沉,他的兩隻手伸了過來,一左一右捏住她肩上微敞的衣襟,往中間拉著一掖,遮住了那片雪白。

  「我說過,你再這樣,遲早要吃虧。」

  神容被他兩手緊緊收著衣襟,不得不頭抬高,正對上他黑如點漆的眼,只覺他方才手從自己肩下蹭過,有點火辣辣的疼。

  「吃虧的也可能是你。」她掙扎一下,想撥他的手:「鬆開。」

  山宗被她的強勁弄笑了,不僅沒鬆,騰出只手,連她那隻手也給制住了,往前一步,迫使她後退。

  神容被他身軀威壓退了兩步,到了牆邊,他手鬆了。

  身側一響,他推開了窗。

  門緊跟著就被吱呀一聲推開,神容扭頭,紫瑞走了進來,手裡捧著只裝澡豆的小袋:「少主,請入浴吧。」

  她一回頭,窗戶大開,哪兒還有男人的身影。

  紫瑞見窗戶開著,過來關上,小聲嘀咕:「什麼時候開的,我分明關上了的。」

  神容理一下被男人扯皺的衣襟,又摸一下肩下,到此時才察覺頸邊也是燙的。

  走入屏風時她一隻手還按著,低聲說:「不用管,闖進來只野貓罷了。」

  閣樓外隔了棟院子就是山昭住處。

  他剛進屋,門被一腳踢開,走入男人黑衣長身的人影。

  山昭詫異地看著他:「大哥,你不是安置去了?」

  山宗過來扯著他後領一拽,刀隨手拋去他床上:「誰叫你瞎安排的,叫我們同房?」

  山昭這才明白怎麼回事,卻是更詫異了:「你們夫妻既已和好,難道還要分房?」

  「誰說我們和好了?」

  「你們都一起回來了,不是和好是什麼?」

  山宗想踹他,看他什麼都不知道,還是忍了,掀衣在他床邊坐下:「你的兵沒告訴你我出示的工部冊子?」

  山昭眨了眨眼,還有點沒回味過來:「那……難道就只是京務?」

  山宗兩掌一蹭,手裡似還有女人肩下的滑膩,漫不經心地說:「不然呢,自然就只是京務。」

  山昭盯著他看,他臉隱在半明半暗的燈火裡,只聽出口氣裡的隨意,看不分明神情,也聽不出這話是真是假。

  山宗收起一條腿,又看他一眼:「所以你即便去告訴山家我回來了,也沒什麼用。」

  山昭頓時無言。

  其實去洛陽送信的快馬剛剛啟程。

  ……

  次日,神容下樓時,才察覺這地方有些熱鬧了。

  紫瑞朝外看了看:「少主,好似來了不少人馬。」

  話剛說完,一個守兵過來,請她去前院。

  神容帶著紫瑞走去前院,山昭正好從在廳門裡出來,看到她就上前來請:「嫂嫂,昨日匆忙,沒能給你們接風洗塵,今日安排了,快入廳坐。」

  神容剛要開口,他似反應過來了,垂下頭:「我知道了,自是不會在外人面前亂叫的。」

  她心想還分什麼外人,如今他們彼此就是外人。

  但看他這模樣,或許山宗已經與他說了什麼了。

  她將紫瑞留在門外,一言不發地進了門。

  廳中設案列席,上方坐著山宗。

  神容款步走去,在他身側案後坐下。

  山宗早就盯著她,這兩日天氣好,她都穿著寬鬆的抹胸襦裙,總露著一截雪頸。只一眼他就記起了昨日情形,想起她當時叫他鬆開的模樣,自己也覺得當時手上力氣太大了點。

  神容眼睛瞄過來,發現他盯著自己,微微啟唇,比了個口型。

  山宗一隻手搭在案上,低聲說:「罵我。」

  她那雙唇比劃的分明是:登徒子。

  神容輕聲說:「罵錯了?若我當時叫一聲,你看吃虧的是誰?」

  「還是你。」山宗笑:「你覺得我會讓你叫出來?」

  神容頓時眉頭一挑,眼又朝他看去。

  山昭忽然進了門,打斷了二人。

  「大哥,這城裡的山家領兵都到的差不多了,都是聽說了你入城的消息趕來拜見的。」

      神容便明白為何外面來了許多人馬了,原來趕來的是都是山家的下屬。

  那她在這兒坐著就沒什麼意思了,她又不是山家人,難道還要接受那群人拜見不成。

  外面有兵來報又來了幾個,似很急切。

  山昭要去安排,邊出門邊道:「大哥稍坐,我去叫他們來。」

  他剛出去,神容就站起來出門。

  走到門外,卻覺得身後有人跟了出來,她回頭,發現山宗就在後面。

  他指一下外面:「外面有馬,你不如先騎了去城裡等我。」

  神容不明就裡:「為何?」

  他低笑:「難道你還想在這兒待著?」

  她便明白了,眼珠轉了轉,居然覺得這主意很不錯,點點頭:「可以。」

  說完招手喚過紫瑞吩咐了兩句,就提著衣擺施施然往外去了。

  的確來了許多人,都在臨院偏廳裡跟山昭說話,人聲嘈雜。

  經過那裡就到了外面的高院,軍所的馬都還拴在這裡。

  東來跟了過來,受她示意,為她牽了一匹馬來。

  神容將拖墜的衣擺理了理,踩鐙上去,直奔出了大門。

  守門的兵沒敢攔,去匆匆稟報山昭了。

  神容策馬,一路奔至大街。

  回頭看時,兩側路人都在好奇地朝她觀望。

  但很快他們就紛紛避讓開了。

  一匹烈馬閃電般朝她這裡奔了過來,馬上的男人黑衣凜凜如疾風至。

  「走!」山宗經過,根本未停,手中刀鞘在她身下的馬臀上重重一拍。頓時,神容的馬就緊跟著他奔了出去。

  後方很快傳來山昭策馬追來的呼喊:「大哥……」

  哪裡還有那兩人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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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一直到出城十里,神容才勒住了馬,這一路跑得太快,停下了她還有些氣喘吁吁。

  山宗在她前面停下,扯韁回頭,遙遙往後看了一眼:「甩掉了,他沒追上。」

  神容瞄瞄他,喘口氣說:「可真是個絕情的大哥。」

  山宗看著她被風吹得微亂的髮絲,微微泛紅的雙頰,笑著問:「那你又如何?」

  「我如何?」神容理所當然地回:「我又不是山家人,我走本就是應該的,怎樣都不能說是絕情。」

  說話時,她扯著韁繩打馬從他身旁越過。

  山宗的目光隨著她的身影轉了半圈,笑有點變了味,因為她沒說錯。

  「我自然絕情,你是最知道的。」他扯著韁繩,緩行跟著。

  神容聞聲回頭,他就那樣眼神幽沉地看著她,仿若在打啞語。

  她忍不住鼻間輕哼一聲,轉回頭,低聲說:「沒錯,我最知道了。」

  一路下來,還是個絕情的壞種。

  遠處,軍所兵馬已經以行軍速度趕來,紫瑞和東來領著剩下的長孫家護衛隨從緊跟著就到了。

  畢竟兩個為首的已經溜了,山昭不會阻攔他們。

  隊伍拖著塵煙,過來與他們會合。

  紫瑞從馬車上下來,請神容換馬登車。

  神容剛要下馬,旁邊男人綁著護臂的胳膊伸過來,攔了她一下。

  「我要是你,就還是騎馬。」山宗說。

  神容不禁奇怪:「什麼意思?」

  「會比較方便,」他玩味地笑:「放心,我沒必要拿這個騙你。」

  神容想了想,剛才直接離開也是他的主意,倒是省去很多麻煩,便沒下馬:「那就勉強信你一回。」

  山宗手裡刀鞘這次在她身下馬臀上輕拍了一下,帶頭往前先行。

  ……

  隊伍又繼續啟程。

  之後的路上,神容果然沒再乘車,只要上路,便一直都是騎馬與山宗同行。

  時日推移,山昭連同他駐守的河東大地都被甩在了身後。

  冬日也漸漸深了,日頭離得更遠,再無絲毫熱度,但好在一直是好天氣,無風無雪。

  神容坐在馬上,身上罩上了厚厚的披風,兜帽戴得嚴嚴實實。

  遠遠的,視野裡露出了一片山嶺,如劍出鞘,遙指天際。

  神容對走的這條捷徑的確算不上多熟悉,但對山是熟悉的。馬一路往前時,她邊行邊看,恍然間就明白了:「原來就快要到洛陽了。」

  看這山脈走勢,分明就是洛陽附近的山嶺。

  山宗在她旁邊並駕同行:「嗯,沒錯。」

  洛陽在東,神容看著他行馬的方向,卻是朝著另一頭,會意地說:「看來你並不想從洛陽過。」

  山宗臉偏過來:「難道你想從洛陽過?」

  她毫不意外地回:「不想。」

  山家就在洛陽,她來時那趟就特地繞路避開了,回去時又怎會經過。

  山宗看見她轉開臉時眉眼神色都淡了,便知她在想什麼,扯了下嘴角,什麼也沒說,只抬手朝後方揮了兩下。

  軍所兵馬看出軍令示意,立即緊跟而上。

  山宗靠近神容馬旁,指一下後方的東來:「我的人帶著,還是得要叫他們再落後一回了。」

  神容心不在焉地問:「你又想如何?」

  「往右一路而去有個小城,可以繞過洛陽,我們走那裡,才不會被截住。」

  她這才凝起精神,看著他,「截住?」再一想,前後全明白了:「所以你才讓我這一路都騎馬而行,莫非是隨時準備著還要再跑一次?

       山宗盯著她,黑如點漆的眼忽而一動,往那片山嶺方向掃去個眼色,示意她看。

  神容扭頭,隱約間看到那片山下拖拽一股細細煙塵,一群渺小如黑點的馬上人影就在那裡,若隱若現。

  「發現了?」他說:「和山昭手底下那群領兵一樣的下屬,麻煩得很,一旦見到了你我,爭著拜見,沒個十天半月就別想脫身了,你又是否想見?」

  神容心想見什麼,那些人與她何干:「自然不想。」

  「那還等什麼?」山宗忽笑一聲:「再不跑就來不及了。」說完刀鞘精準地抽到她的馬身上。

  神容立即就被奔馳而出的馬帶著疾掠了出去。

  山宗帶著兵馬緊跟而出。

  他早知道一旦遇上山昭,他回來的消息就一定會被送去洛陽。

  以山家在洛陽的勢力,只要他在洛陽附近任何一片地域現身,都逃不過他們的雙眼。

  果然,這次還沒等到他們抵達洛陽城門,就已有人盯上來了。

  想必是收到消息後徹夜趕來這裡等著的。

  遠處那群渺小的黑點似乎有所察覺,細煙扭轉,往他們這裡接近。

  神容嫌麻煩,遙遙疾馳出去時就喚了一聲:「東來!」

  後方東來的回應隨風送至:「少主放心!」

  這是要他幫忙擋著那群人的意思。

  被撇下的長孫家護衛們於是轉向,去半路上橫攔那群黑點。

  另一頭,兩匹快馬已經競相追逐著奔出去很遠,後方是齊整的兵馬縱隊,拖著沒來得及被吹散的灰塵。

  ……

  疾馳幾十里外,城鎮已至。

  一座灰撲撲的高大城門正在前方巍巍敞開著。

  神容的馬一路快跑入了城,才放慢下來。

  城裡居然很熱鬧,沿途都是人,她不慢也不行。

  待她扶著被風吹歪的兜帽回頭看時,才發現不見了山宗的身影。

  方才明明還聽見他和軍所那陣齊整馬蹄聲就緊跟在後,入城一陣喧鬧,只這一下功夫,竟就不見了。

  人還沒找到,路上的人卻已越來越多。

  神容的馬被擠著順流往前了好一段,才看出城中是有廟會。

  沿街都是攤點鋪子,行人如織。

  街心架著高台,附近廟宇裡的僧人們正在高台上謁經誦佛,下方是如潮的善男信女。

  神容抓著韁繩打馬到那台下,再也無法走動了,乾脆停了下來。

  她眼睛掃視四下,仍未看見山宗身影,不禁蹙起眉,前後圍泄不通,也進退不得。

  山宗還在城外。

  他發現有幾個沒被攔住,還是跟了上來,嫌礙眼,進城前指揮人兜著他們轉了一圈,徹底甩開了,才入了城。

  沒想到今日敞城,裡面竟然如此熱鬧。

  神容不在入城處,只這一會兒功夫就不見了蹤影。

  他只掃了幾眼,便示意左右上前。

  軍所兵馬分兩側開道,再擁擠的路人也得避讓。

  中間只勉強讓開兩人寬,山宗已直接策馬經過。

  直到人聲鼎沸的大街中心,那處高台誦經聲裡,他看見了下方還坐在馬上的神容。

  她一隻手扶著兜帽,眼睛慢慢掃視著四周,眉心微蹙。

  山宗見到她人在視線裡便勒了馬,擺手叫左右收隊,一邊緊緊盯著她。

  神容時不時被推擠一下,也不能全然專心找人,眉頭蹙得更緊,咬了咬唇,甚至想張口喚一聲,看看這麼多人,還是忍了。

  那邊山宗將她神情看得一清二楚,忍不住笑了,一隻手輕輕摸著刀鞘,看她何時能發現自己。

  忽聞高台上一聲敲缽聲響,某個僧人念起了《壇經》:「時有風吹幡動。一僧曰風動,一僧曰幡動……」

  經聲裡,神容的臉終於轉到了這個方向。

  山宗與她對視,耳裡清晰地聽見僧人念出後半句經文:「非風動,非幡動,仁者心動。」

  他嘴邊的笑又揚起來。

  神容卻已在對著他擰眉了,動了一下,似想打馬過來,又不得其法。

  山宗也乾脆,手抬起來,故意抽了一下刀。

  半截刀出鞘,聲音不高不低,緊靠左右的百姓已經被嚇得避讓開了。

  軍所的人馬又聚攏而來,分開人群。

  高台上僧人仍在安然念經,不問俗事。

  山宗打馬過去,周圍的人雖避讓,也都忍不住打量他們,尤其是往神容身上瞧。

  他掃了兩眼,伸手抓住神容馬上的韁繩,往身邊一扯:「走了。」

  神容的馬完全由他掌控,被他牽出這泥淖一樣的人堆裡。

  「差點都把人給弄丟了,你便是這樣護送的?」出人群時,她故意盯著他問。

  山宗看她一眼,笑:「你不也沒丟。」

  神容輕輕白他一眼,本想說什麼,看到前方已往城外而去,又沒做聲。

  馬受韁繩牽扯,不自覺就挨近,彼此的小腿幾乎貼在一起,輕綢飄逸的衣擺蹭著硬革的馬靴。

  神容忍不住動了一下腿。

  山宗感覺腿側有她腿蹭過,垂眼看了看,反而把韁繩又扯一下。

  離得更近,她動不了了。

  直接穿城而過,從另一道城門出去,就到了城外。

  彼此緊挨的兩匹馬才分開,山宗鬆了韁繩:「這裡沒人堵著了,東來如果夠聰明,可能已經從另一頭繞了過來。」

      這裡是洛陽附近,他自然了如指掌。神容聽了沒說什麼,抓住韁繩:「真快。」

  山宗看她:「什麼真快?」

  她看了一眼頭頂沉沉的天光,忽而說:「你過來我告訴你。」

  說完下了馬,一面暗暗動了動腳。

  都怪他馬靴壓著她的小腿太久了。

  山宗盯著她,韁繩一扯,打馬靠近,也下了馬。

  神容沿著城外的路,看過四面山嶺,走上一處坡地。

  迎風一吹,兜帽都被吹開,露出她如雲的烏髮。

  山宗跟在後面:「你在看什麼?」

  「你說我在看什麼?」她回頭,看著他:「難道你會不知道,洛陽之後,不遠就是長安了嗎?」

  山宗眼睛抬起,盯著她。

  他當然知道。

  神容其實只是隨便看了一眼,並沒有去看長安方向。

  她回頭走到他身邊,停在他面前,眼光淡淡地看著他:「一路護送到了這裡,不久就要到長安了,你就沒什麼要與我說的?」

  山宗與她對視:「比如?」

  「比如……」神容拖著語調,白生生的下頜微微抬起,遲遲不說完。

  離得這麼近,山宗幾乎看清了她鼻尖剛剛被人潮擠出來的微汗,又被這城外的風吹出微紅,只要一低頭,便要彼此鼻尖相觸。

  他覺得喉間都有她的呼吸,喉頭微動,嘴角也動了動,露出痞笑:「你如此有本事,理應回到長安享榮華富貴。」

  神容盯著他,黑亮的眼在他臉上轉了轉,還是那幅壞相,撇開了臉:「這還用你說?」

  她已懶得再說,轉過身,沿原路返回。

  遠處忽然傳來東來的聲音,他果然從另一頭繞過來了。

  「少主!」

  神容抬頭望去,東來和紫瑞帶著長孫家的護衛隨從們都在前方官道上等候著,也不知是何時到的。

  他們的身後,是另一波人。

  一人從其後打馬出來,圓領寬袍,玉冠束髮,眉目朗朗,笑著喚她:「阿容。」

  神容怔一下:「大表哥?」

  來人居然是裴家大表哥裴元嶺。

  她這個大表哥向來辦事穩妥可靠,深得兩家長輩喜愛,與長孫家也有姻親,會來倒是不意外。她只是不知道他是怎麼來的,何時來的。

  裴元嶺笑著點頭:「你哥哥猜想你快到了,早留心著,你二表哥卻還不知你所在,所以托我來接你。」

  神容明白了,微微偏頭看一眼身後:「接我的人來了。」

  山宗站著:「看到了。」

  她又說:「那我就過去了。」

  「嗯。」他沒說別的,仿佛一樁任務突然結束了,似乎沒什麼可說的,只一直盯著她身影。

  神容心想絕情就是絕情,一路也沒叫他低頭,咬了咬唇,毫不停頓地往前走了。

  裴元嶺臉上帶笑,看著她到了面前,紫瑞立即上前來伺候她登車。

  神容走去車邊時,忽見大表哥沒動,目光就看著那頭的山宗:「崇君,許久不見了。」

  山宗頷首:「確實許久不見了。」

  她這才記了起來,大表哥與他是舊交。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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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東離洛陽,西往長安。

  再上路時,坐在馬車裡,聽得最清楚的不再是軍所兵馬那種肅穆的馬蹄聲,而是換成了貴族鬆散的步調。

  神容在車裡坐著,百無聊賴地捧著自己的暖手爐。

  忽聞一聲莊嚴鐘響,悠悠揚揚隨風送至。

  外面裴元嶺帶笑的聲音緊跟著傳進來:「阿容,看看這是到哪兒了。」

  神容揭開車簾,看一眼他帶笑的臉,轉頭往前,就看見了高大威儀的城門。

  城頭樓闕四角指天,勢如指日穿雲,伴隨那一聲鐘響而來的是城內鼎沸喧鬧的人聲。

  到長安了。

  她捏著車簾,眼睛往後瞄去。

  軍所兵馬還在後面跟著,遠遠離了一大截。

  為首馬上的男人黑衣肅肅,手指摸著橫在馬背上的刀鞘,目光原本閒閒地落在街上,此時忽然向她看來。

  神容與他眼神撞上,放下車簾,又坐了回去。

  那天在小城外遇上後,裴元嶺與他相認,接著就問他:「崇君是否還要一路護送到底?」

  他竟笑著說:「自然。」

  而後就真的按原計劃一路護送著她來了長安,只不過再未近前。

  途中有兩次在驛館落腳,他都與自己的兵馬待在一起,彼此也再沒說過話。

  馬車駛入城門,自大街進入東市,在一片繁華聲中停了下來。

  裴元嶺對著車門道:「我也有陣子沒去趙國公府拜會過姑母了,阿容你不妨下車來幫我選個小禮,稍後也好一併帶回去贈給她。」

  神容回神,摸著暖手爐回:「也好。」

  外面紫瑞將車簾揭開,她將暖手爐遞出去,探身出車。

  東市繁華,人流眾多,此時街頭上多的是人朝這裡觀望。

  神容順著他們的視線看去,原來是在看軍所人馬。這是外來兵馬,都中百姓少不得要多看兩眼。

  山宗在低頭別刀,抬頭時又朝她看來。

  「阿容,你先進去挑著,等一等我。」裴元嶺又在旁道。

  神容點點頭,轉過頭不再看,走入街旁的鋪子。

  那頭,裴元嶺已走到山宗身邊,上下打量了一番他那身胡衣裝束,搖了搖頭:「你知道自己已經到什麼地方了?就憑你如今還敢跟來長安的這份魄力,我只能說,果然還是當年的那個山家大郎君。」

      山宗隨手拍去衣擺上灰塵:「我既然接下了這職責,自然要送佛送到西。」

  「送佛的可不會一直盯著佛。」裴元嶺微微笑道,看他的眼神很是微妙。

  山宗嘴角勾起:「不盯著又如何護?」

  便是這痞樣也與當初一樣。裴元嶺又笑了笑,自認不是其對手。

  不過放眼世家子弟,誰又能是他山宗的對手。

  這三年間他銷聲匿跡,無人知曉他去處,就連自己這個舊交也不知其蹤。

  直到此番他回來,裴元嶺才知道他原來一直待在幽州。

  竟然還是護送著他和離的妻子回來的。

  這二人一路下來幾乎沒說過話,尤其是當著自己的面前,但裴元嶺還是覺出了一絲不同。

  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同,便如方才他們彼此那若無其事般對視的那一眼。

  還未等他再開口,街上忽然開始喧鬧。

  有官駕經過,前方一列侍從當先開道,百姓們紛紛讓路。

  他們這一行隊伍人數眾多,占了半邊大街,此時也不得不往邊上退開幾步。

  那輛車駕自路上經過時,裴元嶺施施然抬袖遮額,認了出來,低聲道:「是河洛侯的車駕,應當是剛剛見過聖駕,要返回洛陽去了。」

  河洛侯出身崔家,亦是紮根洛陽的大族,但與山家不同,乃文顯之家。

  山宗只朝路上瞥了一眼。

  裴元嶺看著這陣仗,接著又低聲道:「你在幽州三載,怕是有所不知。去年今聖登基,河洛侯扶持有功,如今崔家顯赫,才會有這般排場。倘若你還在山家,洛陽如今又豈會只有崔家獨大。」

  山宗無所謂地一笑,這些世家風頭離他已經很遠,只問了句:「當今聖人是個怎樣的人?」

  裴元嶺不能叫人聽見他們議論這些,聲音更低:「聖人還年少,原本誰也沒想到會是他登基。」

  當年先帝最寵愛的是膝下麼兒,就連長孫家和他裴家也是暗地裡站在皇麼子這邊的。

  不料後來皇麼子因病早逝,一番兜轉,幾番變化,最後立下的儲君竟是個就快被人遺忘的藩王世子,便是今聖。

  雖然年少,但登基後他便開始收拾先帝的心腹大臣,還是叫人忌憚。

  所以要論當今聖人是個什麼樣的人,裴元嶺一時也無法說清。

  山宗聽完,什麼也沒說,垂眼把玩著腰間刀鞘,如同沉思。

  直到忽而想到什麼,他嘴邊才浮出笑來。

  總算明白為何長孫神容會如此不辭勞苦地趕赴幽州,尋出了這麼一個大礦來。

  原來是怕得罪新君,想要立功求穩。

  官駕陣仗過去了,道路恢復通暢。

  裴元嶺朝那鋪子轉了下頭,留意到鋪子前只站著紫瑞,問道:「阿容呢?」

  紫瑞答:「少主在鋪中,到現在還沒出來。」

  山宗朝那裡看了一眼。

  身旁的裴元嶺已朝他看來,君子端方地理了理身上衣袍,笑道:「還不去道個別?你可不要以為我還會讓你護送到趙國公府門前。」

  雖然以他的為人,可能還真有那個膽。

  山宗看他一眼,嘴角一提,越過他走向鋪子。

  鋪中是賣胭脂水粉的,只一張櫃面,卻擺了琳琅滿目的盒子,三三兩兩的婦人聚在那裡挑選。

  忽見有男人進來,婦人們都看了過去,一眼之後看到他模樣,忍不住又看一眼,相互帶笑地瞄著他竊竊私語。

  山宗往裡走。

  臨窗垂簾,簾後設席,那裡放著張小案,神容就隔著簾子坐在案後。

  案上擺著只小盒,她手指沾了點,在手背上慢慢抹著看色,聽見了身後的腳步聲,只以為是裴元嶺,頭都沒抬。

  「我隨便選了,料想大表哥是要與他說話才支開我的,只在這裡打發打發時間罷了。」

  山宗站在她身後,無聲地笑,眼睛看到她的手背上。

  這手在幽州數月,也沒被秋風吹黑,還是生生白嫩,此時沾了一點嫣紅,往他眼裡鑽。

  神容又抹一下,才問:「你們都說什麼了?」

  沒有回音。

  「算了,我也不想知道。」她說。

  山宗不禁又笑。

  神容取帕擦了擦手,一手拿了剛試過的那盒胭脂往後遞:「就選這個吧。」

  遞出去時回了頭,才發現身後的人是誰,她不禁一怔。

  山宗站得近,她的手遞過來就直接觸到了他胸膛。

  彼此對看了一瞬,他垂了下眼,神容若無其事地收回手。

  山宗終於開口:「我就送你到這裡了。」

  神容才知道他是來道別的,眼神動一下,點點頭:「嗯,這一路有勞山使了。」

  山宗察覺出了她語氣裡的冷淡,盯著她,扯了扯嘴角,發現已沒什麼話可說了。

  神容斜睨他:「你還有事嗎?」她站起身:「沒事我就走了。」

  起了身又不比坐著,反而離得更近了,她的鞋尖抵著他的馬靴。

  山宗看著她,側身讓開一步。

  神容越過他出去,經過時彼此手臂輕擦,往簾外去了。

  裴元嶺等在門外,看到她出來,幾步之後就是山宗,笑了笑:「阿容為我選了什麼?」

  神容將那盒胭脂遞給他。

  裴元嶺接了,納入袖中,又笑著問:「怎麼你自己沒挑一個?莫不是已從幽州給姑母帶了禮?」

      神容聽到幽州就往後瞥了一眼,挑挑眉說:「沒有,幽州沒有我想帶的東西。」

  說完便往馬車去了。

  山宗一直看著,直到她已踩墩入車,放下了車簾。

  裴元嶺上了馬,特地自他身邊過一下,笑道:「好了,佛送到了,接下來是我的事了。料想你會在長安待幾日,我回頭再找你。」

  山宗不置可否,朝遠去的馬車又看了一眼,翻身上馬。

  他手揮一下,帶領兵馬去官驛,恰與馬車反向而行。

  人來人往的大街上,一車一馬,兩隊漸行漸遠。

  半個時辰後,神容的馬車停在了趙國公府外。

  眾僕從連忙出來伺候。

  神容下車時,裴元嶺也下了馬,揣著她選的那盒胭脂道:「我先去給姑母送禮去,你先去見一見你哥哥,料想他也等急了。」

  她點頭,進了府門,忽而又喚:「大表哥。」

  裴元嶺回頭,文雅地笑:「放心好了,我說話你還不放心?是我接你回來的,只有長孫家護衛跟著你,再無他人。」

  神容就知道他辦事穩妥,所以她哥哥才會想到讓他去接自己,想想又說一句:「我也是為自己著想罷了。」

  裴元嶺笑著點頭,先往前廳走了。

  神容穿過迴廊,先去她哥哥的院子。

  剛到院門,就見一道穿著月白圓領袍的身影閃了出來,不是長孫信是誰。

  「阿容!」長孫信一見到她就快步迎了上來,對著她左右看了看,鬆口氣:「等了這許久,還好你好好地回來了。」

  神容解下披風遞給紫瑞,先叫她退去,這才問:「你怎麼了,說好要帶工部的人去幽州,偏偏請了劉尚書去坐鎮,卻連一封信也沒有?」

  長孫信看看左右,見沒人在,才靠近一步道:「我實話相告,也好給你個準備。」

  神容看著他,等著他說。

  他小聲道:「父母都知道了。」

  神容一開始沒回味過來,看到他眼色才反應過來。

  他是說山宗在幽州的事被父母知道了。

  她頓時蹙眉:「你不是答應我不說?」

  長孫信立即道:「這可怨不得我,我原本是一字未提的,只怪前後兩件事連著,想不發現也難啊。」

  一件是神容回給裴家二郎裴少雍的信,裡面描繪了一番驪山景致。

  本稀鬆平常,可裴少雍一看那位置,竟認出了那是當初先帝賜予山家的地方,便生了疑,甚至想去驪山走一趟。

  此事不知怎麼傳入了他們母親的耳朵裡,便已留了心。

  沒多久,又出一事。

  被關入幽州大獄的柳鶴通都要快叫人遺忘了,他沒被落罪的家人還在四處為他求救,求著求著便求到了他們的父親趙國公面前。

  求救的理由是幽州大獄實在慘無人道,聽聞鎮守幽州大獄的幽州團練使更是手段殘暴,換個地方關也是好的。

  趙國公雖無心理會,還是叫人過問了一下幽州大獄的情形。

  不想根本不得而知那位團練使是何人,如同不在百官之列一般。

  這下反而叫趙國公注意了,畢竟他的愛女還在幽州,於是動用關係,出入宮廷,終於看到了先帝的官名冊。

  冊上在幽州團練使的軍職之後,是一個熟悉的名字:山宗。

  這前後兩件事一交疊,長孫信就是想瞞也瞞不了了。

  「這下你知道我為何不能給你寫信了?父親母親生怕我再給你通風報信,非要你回來才能放我去幽州。我只能請動老尚書出面,又請大表哥去接你。」

  長孫信一口氣說完,無奈嘆氣,卻見面前神容有些心不在焉一般,眼珠微動。

  他料想是自己說嚴重了,又溫聲安慰:「你也不必擔心,父親母親只是不放心,要怪也是怪我隱瞞不報。」

  「不是,」神容看看他,輕飄飄地說:「我只是在想,父親母親既已知道了,最好還是別叫他們知道他來了長安。」

  長孫信一愣:「什麼?姓山的到了長安?」

  神容點頭,想起了不久前的道別,低低說:「是他護送我回來的。」

  長孫信頓時連著低咳兩聲,小聲說:「他還真敢,最好藏好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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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因為愛女歸家,今日趙國公夫婦難得都在家中,就在前廳裡坐著。

  裴元嶺剛走沒多久,門外就傳來了清悅的喚聲:「父親,母親。」

  神容腳步輕快,一陣風似的進了門。

  榻上坐著的婦人立即起身,朝她伸出手:「終於回來了,一直在等你。」

  神容快步上前,想要屈膝見禮,被攔住了,順勢就親昵地挽住她胳膊:「母親。」

  她母親受詔命封賜,被尊稱裴夫人,平日裡最為端莊得體,只在她這個小女兒跟前才會如此不拘。

  一見面,裴夫人先捧著她的臉左右看了看,蹙著細細描過的眉道:「瞧著好似瘦了點。」

  「沒有。」神容笑著拉下母親的手,轉向榻上另一邊坐著的父親,屈膝:「父親。」

  趙國公穿一身軟袍便服坐著,人至中年也保養得宜,面貌堂堂,臉白無鬚,早就看著愛女,只笑起來時才露了眼角微微細紋:「回來就好,幽州那種地方,叫你受苦了。」

  一聽到幽州二字,神容臉上的笑便更深了:「何曾吃苦,幽州刺史趙進鐮與他妻子分外照顧我,凡我入山探風,出山住宿,一概事宜都料理地妥妥帖帖,就連開礦的人都是他親自陪同我去挑選的呢。」這些都是實話,只是沒說全罷了,有關那男人的部分全略去了。

      說完她的笑又隱去了:「其他就沒什麼好提的了,遇到了個舊人而已。」

  裴夫人本還想找話問起那姓山的小子,不想還沒開口,她居然自己先說了,不禁看丈夫一眼。

  趙國公想了一番,記起之前他去信幽州官署時,趙進鐮對山宗半個字未提,或許的確是沒什麼好提的。

  但他還是有些狐疑,試探地問:「既然遇到舊人,便無事發生?」

  神容臉色無波,搖搖頭:「無事。」

  裴夫人當即衝丈夫搖了個頭,示意他不要說了。

  原本是她想問,此時女兒真在跟前,又怕再說下去叫她不痛快。

  趙國公當年也是個風流公子,年輕時四處尋山探地風都要帶幾個美貌女婢。哪知後來一朝得見裴家女兒,忽然收斂心性,再不沾花惹草。

  他與裴夫人婚後恩愛非常,膝下一子一女都疼愛有加,神容自小容貌能力無一不過人,更是寵上加寵。

  所以眼見妻子這一眼色,他也不忍心問了,最終也沒說出那個名字。

  長孫信就在這時進了門,笑道:「父親,母親,我早說了,阿容在幽州好得很,這下你們可以放心了。」說完悄悄看一眼神容。

  兄妹倆方才就商量好了,為叫父母放心,不如自己先將事情挑出來。

  裴夫人拉著神容在榻上坐下,寬慰般笑道:「也沒什麼,反正你已回來,幽州的事可以忘了,後面的事交給你哥哥就好。」

  神容點了點頭,語氣卻有些輕:「我知道了。」

  長孫信聽他母親這話就知道沒事了,笑著問:「那我是不是可以去幽州了?那麼大的礦,我們長孫家如此重要的功勞,我不去可不行。」

  趙國公早有這打算,只是在等神容回來罷了,點頭道:「總讓老尚書坐鎮也不行,你去準備吧。」

  長孫信鬆口氣,又沖妹妹遞了個眼色。

  待拜見完父母出來,兄妹二人走在廊下,才算徹底鬆快下來。

  長孫信低聲道:「多虧大表哥口風穩,沒叫父母發現。」

  神容嗯一聲,不知在想什麼。

  長孫信看了看她臉,忽而問:「我怎麼覺得你回來了不太高興?莫不是那姓山的……」他聲音低下去,「莫不是他又惹你不快了?」

  「沒什麼。」神容不想提,反正已經兩廂道別。

  長孫信搖頭:「算了,如今只希望那邪壞的早些走,千萬別叫父親母親發現他來了長安,屆時你說不清,我也說不清,節外生枝,妨礙了礦山的事不說,還將大表哥給拖進來了。」

  神容自然有數,朝高立的院牆外看了一眼,碧空如洗的長安天際,與幽州的雄渾蒼茫截然不同。

  她口中淡然說:「他事已了,指不定早走了。」

  ……

  不管那人走沒走,反正趙國公府內是無從得知的。

  最受寵的小祖宗回來了,府裡便像是鮮活了起來。

  裴夫人總覺得女兒在幽州吃了苦,遇上姓山的小子想必也不痛快,連著兩日都叫人往她屋中送東西,還特地囑咐她多在家中休息,好好休養一陣。

  房間裡,紫瑞將那些吃的用的都收了,一件件在桌上整理著,看了眼坐在榻上看著書卷的身影,想了想,小聲說了句:「少主,東來今日要入城辦事,馬上就出門了。」

  神容翻著書:「知道了。」

  紫瑞便不多說了。看來少主是不想打聽山使的動向,否則應當會順著她的話吩咐東來去看一看才對。

  神容又翻了一頁書,門外有個婢女來請,遞了張精緻的花箋進來。

  紫瑞取了送到神容面前,她將書卷收起,展開看了看,見上面寫著個地名,起身說:「是阿姊想要見我。」

  她口中的阿姊其實是堂姊,名喚長孫瀾。

  幼年時其父母便因病故去,後來是在趙國公府長大的,一直養在裴夫人膝下,等同她和長孫信的親長姐。

  後來也就由裴夫人做主,嫁給了她大表哥裴元嶺,算是親上加親。

  神容也許久沒見到她了,接了花箋便叫紫瑞給自己更衣,又命一個婢女去母親處傳了話,出門去赴約。

  花箋上的地方是間茶舍,開在西市僻靜處。

  神容從馬車上下來時,正是午後,四下更加安靜。還沒進門,已經看見舍中站著的身影。

  長孫瀾穿一身鵝黃襦裙,早已在等著了,在笑著朝她招手。

  她步入舍中,正要喚阿姊,手就被牽住了。

  「知道我今日為何找你在這裡見?」長孫瀾由裴夫人撫養長大,也頗得幾分裴夫人的氣質,眉目清秀,神態語氣都頗為端莊。

  神容轉了轉眼珠,心想莫非大表哥已經告訴她山宗的事了?

  正思索如何開口,卻聽她道:「是有人托我來搭橋的。好了,橋我已搭好了,該走了。」

  說完也不多言,衝她笑了笑,領著婢女就出門走了。

  神容目送她登車而去,很快回味過來,八成是有人借她阿姊名義將她請了來。

  無非是裴家那幾個表親裡的,小時候他們就愛玩這種花招,被家裡管得嚴,又怕她母親怪罪,便找各種花頭請她出去。

  一旁茶舍的夥計來恭請,說是方才那位夫人早已備好了雅間,請她入內去坐。

  神容領著紫瑞入了雅間,裡面連茶都煮好了。

      案上一只小爐,明火未滅,上面壺蓋被熱氣掀得一開一合。

  她斂衣坐下,手指挑著一動一動的茶壺蓋打發時間,想看看是誰在玩花樣。

  許久,只聽門外紫瑞的聲音開了個頭,又戛然而止,似是被攔住了見禮。

  神容知道人來了,故意裝不知道,等腳步聲到身側了,才瞄了過去。

  一眼看到對方穿著雙馬靴,她不禁微怔,立即抬頭,眼神又瞬間緩下:「二表哥。」

  站在身側的是裴家二郎裴少雍,一臉笑意地看著她:「被你發現了。」

  神容打量了他一下,平日裡她這個二表哥都是一副文縐縐的打扮,今日偏生穿了胡衣,踩了馬靴,頗叫人不適應。

  「你怎麼這般打扮?」

  裴少雍在她對面坐下,看了看她,好笑般道:「我本想打馬去驪山尋你來著,出門時才聽大哥說你已回來了,怕在國公府上說話不方便,才想法子請你出來的。」

  「有什麼話不方便的。」神容伸手去揭茶壺蓋。

  裴少雍搶先揭開了,還取勺為她盞中添上了茶湯,一邊看她神情:「只怕說了會叫你不快。」

  神容知道他歷來最會照顧人,無所謂道:「你不說我如何知道?」

  裴少雍放下茶勺,這才道:「我只想問問,你這麼久沒露面,是真在驪山?你若在驪山,為何又會在山家地界,你們不都已……」話到此收住。

  神容手指捂著茶盞,聞言抬頭去看他,卻忽然留心到他身後那扇開著的窗戶。

  窗外面正好有一行人騎馬過來。

  一行也就五六人,皆是兵卒打扮,就在街對面,正中站著的男人身高腿長,攜刀倚馬,實在太搶眼,一眼就看到了。

  他竟還沒走,居然還在這長安大街上!

  「阿容?」對面的裴少雍見她盯著窗外,自然而然就想回頭。

  「二表哥!」神容連忙喚他。

  裴少雍頭轉回來:「怎麼了?」

  「你方才的話我沒聽清,外面太吵。紫瑞,去將窗戶關上。」

  紫瑞進來,去掩上窗,一下也看見了外面情形,卻見對面的人也發現了這裡,眼睛一下掃來。

  窗戶合上了。

  裴少雍看了一眼:「我倒沒聽見外面有動靜,特地選的這僻靜地方。若你嫌吵,那我們換個地方。」說著便要站起來。

  「不用。」神容立即攔他一下,想了想,站起身:「二表哥先坐著,我想起車上落了個東西,先去取來。」

  說完看一眼紫瑞,出了雅間。

  裴少雍皺眉,問紫瑞:「怎麼伺候的,為何不去替你家少主取來?」

  紫瑞知道少主去做什麼了,垂首為她遮掩:「是少主貼心之物,所以她要親自取。」

  外面,神容出了門,便見街對面的男人正看著這裡。

  她走過去,看清他臉,才算確信他真在。

  「你怎會在這裡?」

  山宗早在紫瑞關窗時就注意到了那間茶舍,一眼看見裡面她正坐著,還有個男子背對窗口。

  沒想到她竟出來了,第一句就問這個。

  他看著她臉,言簡意賅說:「有事。」

  他剛從長安官署過來,在等自己的兵馬集合回官驛。

  神容蹙眉:「你得趕緊走。」

  山宗眼裡黑漆漆的,手上抱起刀:「為何?」

  沒等神容說話,茶舍門口忽然傳來紫瑞的聲音:「少主……」

  神容聽出這是提醒,是她取東西太久了,倘若裴少雍此刻出來,一眼就會撞見他,而後認出來,接著消息就會傳到趙國公府。

  她想也不想就抓住他胳膊,推一下:「走,快些。」

  山宗巋然不動,垂眼看了看護臂上多出來的手,又朝茶舍看一眼,心裡有了數。

  「快啊。」神容催他。

  他勾起唇角,隨著她那點力道邁動腳步。

  那邊裴少雍已出了茶舍,正在馬車那裡:「人呢?」

  神容腳步更快。

  忽而胳膊被反扣了,山宗反客為主,拉著她幾步一拐,走去最近的一處院牆側處。

  神容側身站著,身前就是山宗,他的手還握著她胳膊。

  方才走得有些急,她平復了一下呼吸,垂眼時看到他的馬靴,黑漆漆的革靴,鞋尖帶塵。

  分明與裴少雍所著光鮮潔淨的那種一點不同,她先前竟然認錯了。

  「不想叫他瞧見我?」山宗忽然問,聲音低低的:「還是不想叫長孫家發現我?」

  神容抬頭看見他下頜,別開眼:「你自己不該清楚嗎?」

  耳里只聽見他低笑一聲:「我倒是無所謂,趙國公當不至於對執行京務的我做什麼。」

  神容聽了微微氣結,鼻間輕哼一聲:「你自然是天不怕地不怕了。」

  山宗看著她,又說完後半句:「只不過你可能會麻煩些。」

  神容心想知道還說什麼,心裡有氣,動一下被他抓著的手臂。

  忽聞外面一聲喚:「阿容?」

  神容臂上一沉,山宗不僅手沒鬆,還反而扣緊了,腳下一動,胸膛貼近,擋住她。

  「阿容?」裴少雍一路找過來,轉頭四顧,只看到側面路上一片院牆,牆邊站了個一身胡衣武服的男人,身姿頎長背對外面,一手撐著牆壁。

  多看了兩眼,才發現那男人另一隻手裡還捉著隻白生生的手,才知原來他身前還藏了個女人。

      裴少雍一個貴族子弟,什麼醃髒事沒見過,卻也忍不住皺了眉,低低罵了句:「齷齪。」一面沿原路回去繼續找了。

  神容被山宗堵在身前,方才清楚地聽見裴少雍的腳步聲近了,幾乎屏住了氣,整個人都縮了縮,臉快貼在他衣襟上,耳中清楚地聽見他的呼吸聲。

  這樣的呼吸她一路聽過幾回了,可又如何,於他而言並不算什麼,他還是那副絕情模樣。

  想到此處,等那腳步遠了,她便伸手推了一下:「行了。」

  山宗一直盯著她的額角,去看她神情,只看到她垂著眼淡淡的模樣。

  他鬆開了手,退開了點。

  神容抬手理一理鬢髮:「我也是為自己著想,請山使在此等候,等我們走了你再出來。」

  說完她只輕輕掃了他一眼,便轉身走了。

  山宗在原地倚牆而立,看她出去,心如明鏡。

  是因為他沒低頭,她不服輸。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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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6 00:55:5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九章

  神容勾著圖。

  還是那張礦眼圖,她眼下重新描細了點,是考慮到之前那裡地風不穩,出過事,標清楚了好給他哥哥帶去幽州用。

  自茶舍回來後她就分外乖巧,就待在房中專心描圖,只叫東來留心著外面動靜,千萬不要叫她父母發現那男人還沒走。

  標完最後一處,紫瑞到了跟前:「少主,裴二郎君的話您可還記得?」

  神容擱下筆,抬頭看她:「什麼話?」

  紫瑞笑道:「那就是不記得了,少主一定忘了今日就是天壽節了?」

  神容這才記起來,她從茶舍和裴少雍一同離開時,提到過這個。

  當時他會那般找她,是因為紫瑞替她編了個理由,說她的貼心之物不見了,去附近尋去了。他不放心,才一路找了出來。

  好在他為人開朗,不在意小節,見到神容回去就沒事了,並未多追問。

  後來離開時,他只遺憾自己話沒說完,便提議說過兩日就是天壽節,請神容一同出去觀禮。

  神容當時只擔心山宗忽然冒出來被發現,坐在車裡眼睛都還時不時瞄著窗格外的動靜,壓根沒留意聽,隨口答應了下來。

  回來後就忘了,直到此時紫瑞提醒,才記起這事。

  她想了想,長安的節慶都盛大隆重,街頭百姓眾多,到時候全都湧出來,就算山宗還在也不易被發現,才算放了心,應了聲:「我知道了,會去的。」

  所謂天壽節,是指帝王生辰。

  這一日會全都慶賀,帝王賞賜群臣,與民同歡。

  只不過如今的少年帝王似乎並不想大肆慶賀,連與文武百官的宮宴也沒有,更沒有召各地方臣子入京來送禮,只准了全都清閒一日,慶典從簡。

  儘管如此,繁華東市已開始夜不閉戶。

  長街十里,燈火連綿。

  山宗提著刀走到一家酒樓前,停在門口時,忽而朝兩邊看了看。街上人來人往,但都只是路人。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居然以為還會再撞上那熟悉的身影。

  他摸一下嘴,覺得好笑,拎著刀入了樓內。

  二層雅間早已有人在等候。

  山宗低頭走入,裡面小案分列,酒香四溢,飄著股膩人的脂粉香氣,亦或是長安的繁華奢靡味。

  裴元嶺著一襲鴉青的圓領袍,正坐在案後,看他到來,坐正了些:「說好的回頭找你,結果三請四邀,你才終於來了。」

  山宗在他旁邊坐下,刀拋在腳邊,屈起腿,一手隨意地搭在膝頭。

  裴元嶺看了搖頭:「三年不見,你變了許多,只身上這股勁兒還是沒變。」

  山宗自顧自給自己倒了盞酒,垂著眼,懶懶散散的模樣:「不就老樣子,有什麼變的。」

  裴元嶺盯著他看了好幾眼,還是搖頭:「變了,只是說不上來。」

  他們少年相識,裴元嶺見識過他最耀眼奪目的時候,那時候他身上雖有不羈,但如日中天,自有一股恢弘氣勢。如今卻多了許多說不出來的東西。

  又想了想,裴元嶺回味過來了,笑起來:「是了,你多了一股忍勁。」

  山宗看他一眼。

  裴元嶺眯著眼,看來頗為曖昧:「莫要這般看我,都是男人,又知交一場,這一路下來我都看在眼裡,你知道我在說什麼。」

  還沒接著往下說,一群錦衣華服的貴族子弟說說笑笑地從隔壁摸門到了這裡,紛紛朝裴元嶺搭手見禮。

  「裴大郎君,聽聞你在這裡,我們特來拜會。」

  裴元嶺笑眯眯地點了個頭。

  眾人頗覺榮光的模樣,互相報了家門後才回去隔壁。

  一些愛結交的五陵子弟罷了。裴元嶺沒管他們,轉頭打量山宗:「如今的長安子弟看到你這胡衣烈馬的模樣,還有誰能記得你當初的貴胄之姿,都只認得我了。」

  山宗對那群人連眼睛都沒抬:「我來長安又不是為了他們。」

  裴元嶺又笑眯眼:「自然,你是為了阿容,所以我說你在忍,難道說錯了?」

  山宗看他一眼,臉上掛著抹似是而非的笑,不承認,也沒否認。

  樓外忽而亮起一片,百姓們放起了祈福的天燈,如漫天星河放大在天邊。

  裴元嶺指一下外面道:「今日是新君生辰,你留著不走,總不可能是只想看個慶典。」

  山宗端酒飲一口,掃他一眼:「只不過是我難得出幽州一趟,才多留了幾日罷了。」

      「聽著像藉口,依我看你分明是想看別的,比如看人。」

  「人?」他漫不經心地轉頭看向窗外:「哪個?」

  話音未落,眼神凝住。

  喧鬧的大街上,有人自馬車上下來,襦裙曳地,纖挑奪目的一抹身影,就映在他眼裡。

  他摸著酒盞低笑,還是碰上了。

  隨之發現她的身後多了個身影,是個男子。

  紫瑞東來和長孫家的護衛都只在後方遠遠跟著。

  ……

  神容如約而來,在半途與裴少雍見面,一道來了這裡。

  只因裴少雍聽他大哥裴元嶺說了,只這裡是最熱鬧的,能看見全城中最精彩的慶典,他想神容久未回來,一定會樂意看一看。

  前方正好有西域外邦的胡人在表演戲法,他叫住走在前面的神容:「阿容,我們去看看,正好說會兒話。」

  神容停了步,與他一道走過去。

  許多人圍在一起,表演的胡人男女們各自分工,男人們在演頂缸吞火,女人們在舉缽求賞。演著的時候嘴裡還要加上一句「恭祝今聖千秋」的好話,蹩腳生硬,卻引來圍觀的人歡笑叫好。

  神容看那幾個胡人皮膚黝黑,一副高壯模樣,就想起了幽州軍所裡的胡十一和張威,還真是像那幾個百夫長的模樣,竟覺好笑,不禁彎了眼。

  想著想著不免又想到那男人身上,但很快就又記起她母親的話,叫她將幽州的事都給忘了。

  她撇撇嘴,不看了。

  裴少雍在旁為她擋著擁擠的人,生怕別人擠到她,只看到她一閃而過的笑臉,還以為是表演叫她開心了,也跟著露了笑:「阿容,趁你心情好,我也想說個高興事。」

  神容偏過頭來:「二表哥要說什麼?」

  他那日在茶舍就說有話沒說完,料想就是要說這個。想想上次事發突然,她只顧著隱藏山宗,也的確是怠慢了這個表哥,於是稍稍歪頭,做出認真聽的模樣。

  裴少雍替她擋著人,一陣推擠,難免就靠近了些,看到她歪著頭,烏髮就在眼前,幽幽發香可聞,不禁有些心旌搖盪。

  「什麼話啊?」神容還在等他開口。

  裴少雍回神,臉上的朗笑忽然變得靦腆許多,聲也跟著低了:「我是想告訴你,家裡為我說的婚事被我推了,我想去求取功名,阿容覺得如何?」

  周遭嘈雜,神容聽了個大概,微微蹙眉,搖頭說:「此事不要問我,你自己的事,應當自己做主。」

  這是他的事,也是裴家的事,怎麼樣也輪不到她這個表妹來指手畫腳。

  裴少雍脫口道:「自然要問你,我是為你才……」

  一陣推擠,因為胡人噴火,眾人下意識退後避讓,神容也被推開了幾步,被後方看著的紫瑞好好扶住。

  酒樓上,裴元嶺早已看到了山宗目光所在,臨窗朝樓下看了一眼,笑起來:「人看到了?」

  山宗轉回目光:「嗯。」

  裴元嶺心想這時候倒誠實,伸手指了指:「看到沒有,那是我二弟,早就在尋機會了,一直推脫議親,今日又費盡心機地將人帶出來,在想什麼就不用我說了。」

  山宗認出來了,那天在茶舍的那個男子也是他,裴家二郎裴少雍。

  他沒應聲,低頭飲酒,燈火間拉扯出他搭手而坐的側影。

  裴元嶺坐近一些,一手拍在他肩上:「你知道我們當初有多羨慕你?二都世家子弟,哪個比得上你?天生的將才,又是山家嫡長,天家矚目,遲早的封疆大吏,天之驕子不過如此。」

  山宗仍自顧自飲酒,仿佛在聽別人的事。

  耳裡聽他又道:「阿容自小天賦異稟,就是長孫家那顆最耀眼也最難摘的明珠,當初我們裴家子弟哪個不想去天上碰一碰這微雲,但哪怕有表親也沒用,長孫家最後選中了你,只因想給她最好的,我們也都心服口服。」

  裴元嶺說到此處,伸手勾住他肩,笑一聲:「你以為你當初是如何娶得她的?於你而言是唾手可得,實際卻是不經意間廝殺過一番了。長孫家將這樣的至寶給了你,你卻說不要就不要了,連山家的一切和前途也不要了?」

  山宗咽下口酒,想起了山中情形,路上情形,在腦海中晃過許多,吐出口酒氣,笑:「你究竟想說什麼?」

  裴元嶺看著他,笑意斂去,湊近:「崇君,你實話告訴我,你身上是不是藏了什麼事?」

  沒有回音。

  直到山宗放下酒盞,「原來是來套我話的。」他說著推開搭在肩上的手,撐刀站起,踢裴元嶺一腳:「早知你還是如當初一般嗦,我便該早點離開長安。」

  裴元嶺跟著站起來,隔壁那群子弟又說笑著過來了。

  他們手裡抱著瓷壺,是來請裴元嶺行酒令玩投壺的。

  裴元嶺無心玩,擺手推辭。

  那群人這才注意到山宗,看他模樣不過一介武官,黑烈胡服並不是京官模樣,多少有些輕視,只是能跟裴元嶺在一處,料想是有些關係,也不好得罪。

  其中一個笑著遞來支羽箭:「來,既是裴大郎君的朋友,不妨露一手給大家瞧瞧。」

  山宗接了,霍然一擲,拿了刀就出去了。

  箭羽「哐當」一聲震在白瓷壺口,落在地上,眾人頓時發笑,笑聲裡,卻見那白瓷壺突然碎裂,又不禁大驚。

     裴元嶺看著山宗離去的門口,悠悠嘆息:「若你們知道他是誰,斷不敢像方才這樣去招惹他。」

  山宗走到樓下,攜著刀在臂彎裡,往前路看。

  那群人裡仍站著那抹纖挑的身影。

  迎面風吹過來,他邁步往前。

  「二表哥方才說什麼?」神容被紫瑞扶著,站穩後就問裴少雍。

  剛才後半句被歡呼喝彩聲吞沒,她沒有聽清。

  裴少雍剛要說話,又是一陣歡呼,不禁懊惱:「換個地方說。」

  神容卻已沒興致了:「算了,今日是什麼日子,四處都吵鬧,隨便走一走也就該回去了。」

  說完自他面前矮了下頭,靈巧地避讓開人群,往外去了。

  裴少雍一時無話,剛要跟過去,有個小廝過來叫他,說是大郎君就在附近的酒樓,方才見到他了,叫他過去問話。

  他心裡頓時一緊,知道自己那點心思只有大哥知道,家裡還不清楚,八成是要被提點注意了,眼見神容先往前走遠了,只好吩咐跟在後面的紫瑞說一聲,先去見裴元嶺。

  ……

  神容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不多遠,碰上商號鋪子在撒錢,說是慶賀聖人生辰,引得左右百姓都去哄搶。

  她被擠了一下,沒往那裡去,改道往邊上走。

  走了一段,忽而覺得有人跟著自己,她一邊走一邊悄悄瞄了一眼,後方人多而雜,也看不出來。

  也許還是山宗說過的小毛賊,想趁熱鬧偷摸錢財的罷了,有東來在後面,她倒不用擔心。

  繼續往前,卻仍覺得有人跟著,面前燈火照下來,直拖到身前,拉長了她的身影,那影子上好似疊著另一道長影。

  她不動聲色,故意往側面巷口處走。

  一群玩鬧的人穿行了過去,周遭安靜下來。

  神容走到巷口處,霍然轉身,正對上後方的人。

  一聲「東來」已在口中,卻沒有喚出來,她看著眼前半明半暗燈火里的男人,眼光浮動:「做什麼,你在跟蹤我?」

  難怪東來到現在沒出手。

  山宗站在她面前,剛才的確跟了她一路,還順帶幫她擋了一下擠上來的人群,雖然這種小事她的隨從也可以做。

  他笑了笑:「嗯,就當再護一程。」

  神容覺得他這話古怪,倒比上次更像道別,瞥他一眼:「怎麼,還要再護一程,是有事,還是有話?」

  山宗看著她,沒有回答。

  神容貼近一步,腳下抵住他馬靴,離近了才看清他逆著燈火的眉眼,眼底沉沉的看不分明。

  「還是沒有?」她輕笑一聲:「快到長安時我便問過你一回了,既然還是沒有,那便算了。」

  既然沒有,又特地跟來這趟做什麼?耍弄她不成。

  她想往前,但身前山宗巋然不動,就叫她有了氣,伸手推他一下:「讓路。」

  那隻手忽被一把捉住,她一怔,聽見山宗問:「你想叫我說什麼,也無非就是向你服軟低頭,是不是?」他聲低低的,如同牽引。

  神容心潮起伏,他果然都知道。

  手被他抓住,手腕上一陣熱。左右出不去,她故意往他身上貼近了一分,仰著頭,盯著他的下頜,聲不覺放低:「這全看你。」

  山宗一動不動,被她貼住的胸膛似是繃住了,溫熱的貼著她的胸懷,她甚至想往後退一點。

  他忽然說:「你就不怕後悔?」

  神容蹙眉,她才不會後悔,忍不住呢喃一句:「壞種,你才後悔。」

  怎會服軟,他就永遠沒有好的時候。

  山宗已經聽見,拖著她的手抓緊,一把拉到跟前,「我是壞種?」他低低地笑:「你還沒見識過什麼叫壞?」

  神容再不想待在這裡,用力推他:「自然不用你來告訴我?」

  山宗制住她的手,牢牢握著,頭忽然低下,一下抵住她的額。

  神容頓時不動了,他的臉近在咫尺,呼吸拂在她臉上,略重,帶著微微的酒氣。

  「你想要我怎樣低頭,像這樣?」

  她莫名一驚。

  下一瞬,唇上一燙,他的嘴毫無預兆地壓了上來。

  神容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下意識就想推他,剛一動就又被他壓緊。他用了力氣,壓著她退了兩步,背直抵上巷口。

  身前是他頎長的身影,她整個人如被籠罩。

  山宗壓著她的唇,重重地壓碾,一寸一寸,擠壓著她的鼻息。

  她的手不自覺動一下,馬上就被他扣住,擱到腰際,繼而他伸手往後,撈住她的腰,臉往下埋,親得更用力。

  神容第一次不知如何應對,唇被堵著,直到臉已因為氣悶紅透時,他才稍稍鬆開了她,帶著鼻息噴在她耳邊,伴著低低的笑:「這張嘴親起來也沒那麼硬。」

  轟然一聲,神容頓時心口一跳,他的唇又壓上來,仍是重壓,只是親地慢了點,一下一下地擠壓,如在描摹她的唇。

  外面升起一片祈福天燈,一片驟亮,照在身前男人的身影上。

  神容仰著頭,呼吸亂了,眼前亦不分明,只能看見他碾在她唇上,微微半轉的頭。

  她的腰被他掌心握著,灼灼滾燙。

  終於那陣天燈升了空,四下又暗,外面傳來紫瑞帶著不安的一聲呼喚:「少主?」

  山宗稍稍放開她,那雙唇壓著她,至此才算分開。

      彼此相對,他呼她吸,急促不停,如有絲線在眼前牽扯,拉斷。

  誰也沒有說話,大概是已經無法說話。

  山宗的手從她腰上抽走,眼睛還牢牢盯著她,人沉沉如影,往後退了一步,又一步,才轉身出去。

  神容幾乎立即就扶住了牆,一手摸著心口,如有鼓擂,一陣一陣,平復不下去。

  從未與男人這般貼近過,唇似乎麻了,快要沒有知覺。

  「少主。」紫瑞進來了,小聲說:「山使走了。」

  她想問是否有什麼事,沒敢問。

  神容抿抿唇,還是那般熱燙的,沒有退去,一個字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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