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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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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戈鞅] 財神春花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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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雷鏡台 第一百三十章 滄海一身

  田埂上停了一排不知名的小鳥雀,被路過的春花驚起一串,嘰嘰喳喳地叫了起來。

  正拎著木勺澆糞的老農半支起眼皮,漫不經心地看了她一眼:

  「就是你?」

  春花還未反應過來,手裡已多了一柄臭烘烘的木勺。

  老農朝地裡指了指:

  「喏,要均勻灑在水中,可不敢對著苗娃兒根下狠澆。一勺大約澆這麼……四方方的一塊地。」他將滿是老繭的手在面前一比,然後皺著眉瞪著春花:

  「曉得了不?」

  腥臊的臭味更烈,春花本想回他句話,但一股反胃湧上來,只得勉強點了點頭。

  老農哼了一聲,不冷不熱道:

  「現下的年輕人,都這麼嬌弱麼?」

  「……」

  說她高貴冷豔優雅智慧,她是認的,說她嬌弱,她可不認。財神春花凡間天界數百年,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

  春花咬了咬牙,照著老農的指點,一勺一勺澆灌起來。

  她雖對農活兒全不熟練,但凡是沾了手的事情,無論大小,都是一樣的認真,澆一勺糞,倒和點一箱銀錢一般仔細。老農盯著看了一會兒,間或指點兩句,倒也再未說什麼難聽話。

  兩人一左一右,不多時便澆灌好了一畝水田。

  春花累得滿身大汗,雙頰通紅,嗅覺幾乎麻木,就連那糞水也不覺得太臭了。

  她扯下包住口鼻的帕子,但見老農頭上也是亮晶晶的汗珠,便將帕子遞過去:

  「老爺爺,您要是不嫌棄,也擦擦汗?」

  老農嫌棄地看了那帕子一眼,沒有接。

  春花也不以為忤,眼角餘光瞥見農家小院之中,那青衣上尊正一邊打扇一邊飲茶,不由得怒從心頭起。

  「老爺爺,您也是被那黑心的天衢上尊押到這兒受罰的麼?」

  老農沒回頭,輕輕地哼了一聲。

  春花便當他承認了,愈發地抱不平:

  「他欺壓我也就算了,您這麼大年紀了,還要受這樣的苦!」

  老農做得比她快,正行到她身前兩丈處,聞聽此言,直起身來,回頭看她:

  「你覺得,這是受苦?」

  春花理所當然道:

  「可不是麼!老爺爺,如今連凡間都不這麼做活了,百姓們各有機巧,做出許多新奇的農具呢。您看,您這糞勺太短,對腰也不好呀。」

  老農聽了她這一席話,有些意外,半晌,微微露出個笑容:

  「小丫頭,你說的話,有道理,卻也不是都有道理。」

  「怎麼講?」

  「機巧奇技,利在萬民,這話不假。但若論修己身,常思取巧,卻易失卻直心。丫頭,你有多久,沒有老老實實地幹點粗活兒了?」

  「呃……」

  「你不歷萬民之苦,怎堪為萬民之神?」

  他言罷,將堆滿褶皺的老眼深深看她,也不待她回答,便又轉過身,彎下腰,去澆他桶裡的大糞。

  春花怔在了原地,久久深思,一時失神忘我,不知身之所在。

  也不知過了多久,前頭的老農「咚咚」地用糞勺敲起桶邊。

  「丫頭,傻愣著幹什麼呢?」

  春花這才驚醒,嘴裡答應著,手裡立刻又忙活起來。

  不知為何,那腥臊的糞水惡臭,竟似消失了一般。

  昊日如輪,轉眼西山,黃昏的橘色光暈籠罩起整個山谷的時候,一老一小終於將那幾畝水田都施好了糞肥。

  老農在前,腰間掛著木勺,春花在後,拎著兩個空桶,沿著田埂,背著夕陽,一路往農家小院兒走去。沿途水田裡的青苗,似乎比她初來時茁壯了許多。

  老農心情頗好,走著走著,朗聲大笑,不多時,竟高歌起來:

  「施糞如施金,地力常新壯。日出且來作,日落自安息。鑿井為我飲,耕田為我食。滄波寄我身,帝力何有哉!」

  春花初聽愕然,再聽下去,只覺胸懷漸寬,天地廣大,無處不可留,亦無處不可去了。

  兩人終於回到小院中時,屋內燈火已經燃起,幾隻母雞咯咯地鑽回窩內,一頭圓頭小狗追著自己的尾巴,滿院亂竄。

  天衢立在一側,恭敬地給老農遞上一塊淨白的棉巾。老農大喇喇接過來,滿頭滿臉一擦,棉巾頓時黑如鍋底。他也不顧忌,擦著汗便往草屋裡去了。

  天衢又迎上春花,要接過她手中的木桶,卻被她狠狠瞪了一眼。

  春花繞過他,把木桶放在淨池中,先沖淨了桶,又將自己周身收拾整潔,而後跟著進了老農所在的那間草屋。

  進門後,她對著那老農躬身便拜:

  「春花不識,前輩便是古上天尊,多有得罪,請天尊責罰。」

  老農——即是古上天尊坐在小桌前,淡淡地看著她,眉眼卻遮攔不住地彎了下來。

  「丫頭,你如何知道,我便是古上?」

  春花老實道:「我師父曾教過,古上天尊初為農神,洪荒大潮中捨一身而救億萬生靈,眾仙尊為天尊。」

  其實,趙不平還有兩句後話,春花沒敢說。

  「……就是又窮又酸,土了吧唧的。」

  古上天尊呵呵一笑:「你師父,倒還會說兩句好話。但憑這個,你就能猜出我的身份?」

  「……也不全是。」春花一指跟著進來的天衢,「這個人,見了誰不是牛氣哄哄的?唯獨在您這兒,鵪鶉一樣老實。」

  天衢聽她這說法,微微一愣,卻也只能無奈苦笑。

  古上天尊哈哈大笑,連連招手:

  「你這丫頭,果然聰慧過人。別跪著了,坐過來嘗嘗我這悶徒弟的手藝。」

  春花依言坐下,這才發現,面前的小桌上齊整地擺著三碗湯麵。

  湯色乳黃,麵條雪白,湯頂上鋪著幾片翠綠的菜葉,一個白嫩的煎蛋,還有幾片煎得邊緣焦色的雞樅。

  「這是……雞湯麵?」春花朝門外一看,「不知是託了外頭哪隻菩薩的口福?」

  天衢道:

  「院裡的母雞都是師尊的寶貝,這是素雞湯。」

  春花目不轉睛地望著那湯麵,麻木了一天的鼻子重又被食物的氣息包裹,香得她想在地上滾兩圈兒。她拿筷子尖兒戳戳蛋黃,油嫩的蛋液便湧了出來。

  古上天尊以筷敲著碗沿:「徒弟,你這可就偏心了。為何她是個溏心蛋,為師卻是實心的?」

  天衢溫和地笑了:

  「師尊,您年紀大了,還是煎熟了才好入胃。」

  古上天尊把鬍子一吹:「是呵,溏心兒只合哄小姑娘。」

  「……」

  天衢咳了一聲,但見春花已全身心沉浸在那一碗麵裡,吃得滿臉感動,魂不守舍。

  不由得心中一軟,問道:

  「好吃麼?」

  春花吃得滿嘴流黃,高高舉起一根大拇指。

  「比你汴陵府中的廚娘如何?」

  春花怔了怔,想了許久,面上仍是茫然:

  「只記得好吃,那味道……卻不記得了。」

  古上天尊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又看向天衢,但見他垂下眸子,心不在焉地撩撥著碗中的麵絲,卻不再開口了。

  用罷簡單的餐食,古上天尊便將天衢與春花一同轟去灶房洗碗。

  天衢一面收拾鍋碗,瞧著春花長長地打了個哈欠,心知她確實是累壞了。在這昊極仙山的深谷中,除了師尊本人以外,其他神仙與凡人無異,也會飢餓、疲倦、痛苦。

  他指了指灶台旁的小馬扎:

  「倦了就歇一陣,若有需要,我再叫你。」

  看在雞湯麵確實很好吃的份上,春花在心裡勉強原諒了他。

  她坐在小馬紮上,哈欠摞哈欠地地盯著他俐落熟練的動作。尊貴高傲的天衢上尊,此刻竟如一個普通凡間男子一般,在灶台前洗洗涮涮。

  春花成仙日久,便是在凡間,家境也是優裕,勞心之時雖多,如此勞力,確實是很久都沒有的體驗。此刻一個侷促的小馬扎,對她來說已是無上安穩舒適。一整天的勞累挾著睏意襲來,不一會兒,她便墜入了夢鄉。

  天衢察覺她呼吸漸轉平緩,停住了動作,轉過臉去,只見她窩在小馬扎和灶台的角落裡,一手托腮,紅唇微張,長睫如鴉羽般輕顫,彷彿春風吹拂過他心底最柔軟的角落。

  他怔怔地對著她的睡顏,站了一會兒,終於難以自禁地伸出手。

  美人如花隔雲端,無數次夢中相見,醒來卻仍是一場虛空。

  指尖快要觸碰到她臉頰之時,背後輕輕響起一聲:

  「你隨我來。」

  天衢回過身,古上天尊站在灶房門口,嚴厲地看了他一眼,轉身回到院中。

  暮色低垂,滿天星斗,風露已是中宵。

  天衢垂手立在古上天尊身後,靜立了片刻,聽見師尊幽幽嘆了一聲:

  「這丫頭,確實聰穎慧黠,一點就通,悟性極高。你將她帶來此間,勞作一日,為師再加以點化,修為直上三百年。恐怕再過些時日,便能晉為星君了。」

  天衢誠懇地一揖:

  「多謝師尊。」

  「你也不必謝我。你和北辰、甘華,一個悶、一個呆、一個倔,沒一個教人省心的,更別說什麼承歡膝下了。這春花丫頭,嘴甜心細,乖巧懂事,又會說俏皮話兒,看了就讓人喜歡。唉,趙不平那老東西,挑徒弟的眼光可比我強多了。」

  天衢淡淡一笑:

  「她確實……很討人喜歡。」

  古上天尊冷哼一聲:

  「我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

  天衢怔了一怔:

  「徒兒從未作隱瞞之想。」

  古上天尊瞥他一眼:

  「前幾日,北辰那小子已先來過了。他問我,『黃粱夢』可有解法。」

  天衢微微屏息:

  「師尊如何答他?」

  古上天尊回過身,搖了搖頭。

  「沒有。」

  雙拳在袖中倏然握緊,天衢直盯著師尊,彷彿他擁有這世間所有的答案。

  「徒兒今日將她帶來,也是想請師尊當面再看一看,是否有一線希望,倘若……」

  「倘若有解,你要如何?與她同上雷鏡台麼?這對她,真是一條好的出路麼?」

  古上天尊面容肅然:

  「也許她想起了一切,卻寧願自己從未想起呢?也許,她根本就不想與你同上雷鏡台呢?」

  天衢身子微微一震,半晌,輕嘆道:

  「師尊所說的道理,徒兒全都明白,徒兒只是……」

  ……不甘心啊。

  古上天尊驀地出手,點在天衢眉心,指尖向遠一揮,他靈台中的景象便在這夜空中一覽無餘。

  大江洪波,浪濤激盪,江心一株高達數十丈的軒轅柏迎風而立,原本的滿樹蒼翠已是晦暗近枯,枝葉之間,無數鵝黃花蕾仍是恣意盛放,彷彿巨樹將全部生命都注入那點點絕美的繁花之中。

  古上天尊眸中終於現出震動之色:

  「天衢,你兩萬餘年的歷練,只為一個情字,何至於此?」

  天衢眸光平靜地掠過那滿枝嬌豔,默然良久,躬身跪下。

  「師尊,徒兒想求一個答案。」

  古上天尊盯著自己最看重,亦是最引以為傲的大徒弟,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無奈地嘆了一聲。

  「『黃粱夢』乃上古東海魔神為求修道捷徑,為自己所煉製的忘情之藥。為師的也從未見過,有人將此藥誤用在他人之身。天衢,你該知道,這世間並非一切難題都有解法,至少,為師這裡沒有。」

  他停了一停,終是於心不忍,又道:

  「也許,這世上確實存有『黃粱夢』之解法。你若實在不甘,只能逼著那丫頭,一樣一樣去試。但我觀她靈體,魘龍心血已深入心脈,強行喚起情念,觸及緊要之處,真元受損,亦非危言。你或能執意不改,上下求索,可她的修為,經得住你反覆的嘗試麼?」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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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雷鏡台 第一百三十一章 子夜燈花

  春花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裡,她沒有死於「黃粱夢」,也沒有成為財神春花。

  她站在浮雲與泥土交接的中央,一面是天界,一面是人間。可無論天界與人間,那些她熟悉的人,都站得離她極遠,彷彿隔著萬重山河。她孤零零地一個兒,站在中間,抱著腦袋想:

  究竟是財神春花做了一場夢,變成了長孫春花,還是長孫春花做了一場夢,變成了財神春花呢?

  假使如今不是夢,能長於夢幾多時?

  腳下忽然虛空,她只覺一個顛簸,身子晃了晃,猝不及防地醒了。

  極目之處是一片黑暗,她適應了一會兒,才看見些許微光。

  漆黑的天際掛著一輪銀盤皎月,遠山在月光下顯出模糊而綽約的輪廓。草葉與石灘簇擁著一條銀色絲絛般的河水,蜿蜒伸向群山之外。

  而她,就在這無邊的寂靜中悄然移動。

  春花掙扎了一下,這才察覺,自己正伏在一個寬廣而溫暖的背上,雙手從後環著那人的頸子,下巴輕輕安放在他肩膀上,契合得令人驚訝。

  那人察覺她的蠕動,頓住了前行的腳步。

  「醒了?」

  春花怔住了。她盯著他青色的衣領,半天才慢吞吞地「嗯」了一聲。

  那人卻未如她預期一般,把她一屁股扔在地上,而是托著她的腿彎,向上抬了一抬,繼續向前走。

  「昊極仙山只能徒步進出。你睡著了,我只好背你出來。」他停了一下,又補充道,「若還是疲累,可以再歇息一會兒。此處名喚子夜河,前方河淺,涉水而過,便可駕雲了。」

  春花還是沒說什麼。

  天衢微微定下了心。她一向憊懶,大約趴在他背上省力又舒服,她也懶得動。

  於是便負著她,涉入淺淺的河水。

  蛙鳴陣陣,鳥翅飛撲,行到河中時,鏡光粼粼的水面之上,驀然升起了暖黃星子般的微芒。天衢低著頭,沒有看見,春花卻看見了。

  「是孔明燈。」她輕聲說。

  天衢停住了腳步。

  「上尊,放我下來吧。」

  天衢一愣:「河水冰涼,恐怕浸濕鞋襪。」

  春花笑了笑:「好歹是個神仙,還怕這個?」

  天衢定了一定,終是彎下腰,將她放在水中。

  春花腳下站穩,目光卻須臾不離那第一個飄起的光點。它從遠及近,從低至高,倒映在河水中,宛如汴陵鴛鴦湖上的中秋良夜。

  「這裡怎會有人放孔明燈?」她欣喜道,但旋即看清了第一盞孔明燈上所寫的字跡。

  願爺爺,福壽康寧。

  「這是……我放的孔明燈?」她倏然回頭,望著天衢。

  天衢避開她的目光,同樣凝望著那天燈升起之處。

  「天燈一物,師尊亦十分喜歡,言道人間悲歡,常常盡繫於一燈。子夜河為出谷必經之路,師尊便令河上之人,都能看見與自己有關的天燈。」

  他如此說著,第二盞、第三盞、更多的孔明燈也隨之冉冉升起了。

  願哥哥,金榜題名。

  願衡兒,茁壯成長。

  願十哥,笑口常開。

  願靜宜,早覓知音。

  願阿葛,脾氣別那麼壞。

  春花笑盈盈地指著那一盞盞天燈,將上頭的美好願望一字一頓地念出來。

  「我想起來了,那一年中秋夜,我們好多人一起,乘著畫舫,在鴛鴦湖上放孔明燈。我放了七個,靜宜還笑我貪心又累贅……」

  她驀地收了話語,因已看見自己所放的第七盞孔明燈已遠遠地飄了過來,上面寫著:

  「長孫春花,談東樵。」

  底下還有一行略小的字:

  「願談大人日日想我,輾轉難眠。」

  「呃……」

  臉皮再厚的人,也經不住這麼敲打。長孫春花做事荒唐,倒教財神春花羞恥難當。

  春花面上微紅,轉臉羞愧地覷看天衢,卻見他黑眸瑩然明亮,緊盯著她,不由得心中一震。

  今日的種種與這一盞天燈呼應在一處,一個自己都難以相信的想法終於冒了出來。

  春花動容,有些猶疑地啞聲道:

  「天衢上尊……」

  天燈的點點光芒倒映在天衢溫和的眸中,他分明沒有移動,卻似乎靠得更近了。

  「如何?」

  「你是不是……還鍾情於我?」

  他眼底的光芒瞬間閃爍,變幻成無數令人驚詫的細碎光影。

  春花疑心,他不會回答這無理而莽撞的問話。

  但他答得極快。

  「……是。」

  聲音低沉而篤定,面上亦絲毫不見尷尬。

  春花沉默了。

  許久之後,她艱難開口:

  「可是……我如今已不鍾情於你了。」

  她舔了舔乾澀的嘴唇:

  「我知道,長孫春花戀慕談東樵。我也知道她為什麼戀慕談東樵。可我已不是長孫春花了。她經歷過的那些愛恨,我既無法理解,也做不到感同身受。……我本以為上尊你也是一樣。」

  天衢沉靜地注視著她:

  「我不一樣。」

  「……」她張口結舌地瞪著他。

  他目光向上,落在春花身後的河面上。

  「你從前,也總是這樣仰臉看著我,但眸中,總有一種無法隱藏的歡喜。」

  「春花……」

  天衢以手輕撫她鬢邊零落的碎髮,撩至耳後。

  「若天意眷顧,我願傾其所有,換那一睹如舊。」

  彷彿有一隻魯莽的手,猝然攫住了她的心臟,春花的身軀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

  周邊倏然光芒大熾,她錯愕地轉過身。

  數不清的天燈如燦爛星漢,在河面上緩緩升起,橘黃色的點點光暈照亮了整條子夜河。每一盞天燈上,都寫著兩個名字:

  談東樵、長孫春花。

  沒有一個是她自己的筆跡。

  巨大的惶恐如無邊雲霧將春花團團圍困在中央。一如當年在青衣鎮的喜堂之外,她親眼目睹著甘華愛情的死亡,懷有萬般同情,卻無法理解。此刻她目睹天衢的情意,如此坦率而誠懇,卻感受不到半點喜悅。

  那似乎是一種遠高於她自身存在的深刻,她卻全然無法感覺知。就好像丟失了一件生死攸關的珍寶,再也找不回來了。

  不知是愧疚還是難過,如無情的刀叢紮進她的心脈。剎那間,心痛如絞。難以承受的痛楚從心尖一直蔓延到指間,周身的血脈彷彿一下子被冰凍住一般,刺骨凌寒。

  春花掙扎著痛呼了一聲,終於捂著心口,昏了過去。

  她最後看到的景象,是天水一線的點點燈花之下,那人擔憂駭然的面容。

  財神春花久久不返,趙不平和寶蟠宮眾神獸四處打聽,終於從福祿壽喜星處聽說,春花是被天衢上尊親自帶走處罰去了。

  趙不平又急又怒,領著孟極在寶蟠宮門口等了一天一夜。

  到天光初現之時,天衢打橫抱著春花,出現在宮門口。

  一仙一獸連忙衝過去:

  「春花怎麼了?」

  天衢的聲音清冷無波:

  「她心脈受激,本尊已用法力護住她真元,應無大礙了。」

  他停頓了一下,補充:

  「只是還需休息數日,方能甦醒。」

  趙不平惡狠狠地瞪著他:

  「上尊身份尊貴,若換了別人,小仙早就一腳踢出去了。」

  孟極也惡狠狠地瞪著他,粗聲道:

  「就是!若不是我們星君打不過你,早就一腳把你踢出去了!」

  「……」

  趙不平瞪那胖貓一眼,又轉向天衢:

  「上尊不要怪我多言。春花在您,只是個低階小仙,但在寶蟠宮,是我老趙捧在心尖尖上的愛徒,將來這財帛星君之位,也是要傳給她的!不管您和她在凡間有什麼前塵舊事,她如今已回返天界,若再有損傷,便是鬧到古上天尊那老土包子面前,我老趙也要討個說法!」

  天衢將春花輕輕放在床榻之上,目光在她蒼白的臉頰上流連了片刻,無聲地嘆了一聲。

  他轉向趙不平,躬身一揖:

  「此次,確是天衢魯莽。天衢亦深悔不已,請星君見諒。」

  「……」

  對方如此卑微誠懇,倒教趙不平的怒氣沒了落腳的地方。他仔細查看了春花的心脈真元,確定並無大礙,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既然也沒出什麼大事,我老趙也不是那小肚雞腸的人,就不計較了!」

  忽然又覺得不放心,趙不平拿眼睛斜睨著天衢:「可是今後……」

  天衢沉默良久:

  「今後,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趙不平哼了一聲,勉強算是認可了他的承諾。

  天衢自顧自怔愣了一會兒,忽又向趙不平一拜:

  「天衢還有一事相求。」

  他在春花身畔坐下,一手攢指作刃,銀光一霎,瞬間沒入眉心靈台。

  趙不平和孟極都嚇了一跳,驚恐地望著他。

  天衢額間沁出微汗,不久,銀光轉弱,指尖從眉心緩緩撤出,攤開手掌,掌中已多了一段纖細曲折的木枝。

  他忍耐地閉了閉眼,重新睜開雙眸時,面容已恢復了平靜。他以手覆上那木枝,再離開時,木枝已化作一隻雕滿纖細花蕾的鐲子。

  「這是……」趙不平驚呼了一聲。

  天衢未答,只是輕輕捉起春花的手,將鐲子溫柔地套了進去。

  「可是……」趙不平還想說什麼,卻被天衢一手制止。

  他將春花的手握在手心,喃喃念了一句,那鐲子驀地隱匿不見了。

  「這……」

  趙不平已不知該說什麼。

  天衢低聲道:

  「『桃僵』只為守護,她自己是看不見的。星君放心,今後若非性命攸關,天衢與令徒……」

  他遲滯了一下,終於還是說出了口:

  「……不會再有任何牽扯。」

  天衢斂裾起身,再向趙不平致了一禮,轉身向寶蟠宮外走去,竟不回頭。

  趙不平與孟極對望了一眼,齊齊默然。

  孟極輕輕躍上床榻,縮成一個小毛團,暖烘烘地蹭到春花頸邊,伸出舌頭舔了舔她臉頰。

  春花的眉頭倏然緊蹙,睡得極不安穩,夢中,似有夢魘追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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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雷鏡台 第一百三十二章 海裔各天

  春花晉位星君的那一日,九天玄鐘長鳴了三聲,仙鶴吟誦,紫霞蒸蔚,萬里黃花綻放。

  登仙不足千歲,便能晉位星君,這樣的事從前從未有過。便是遙遠北極仙島上的白熊仙翁,也傳了仙訣過來打聽,這位最年輕的星君究竟是何方神聖。

  天衢上尊剛頒下嚴令,不論什麼喜事,嚴禁大操大辦。再加上事出突然,福祿壽喜幾個老神仙沒有準備,便臨時湊了點茶酒瓜果,在寶蟠宮開了個小席面,聊作慶賀。

  最開心的當屬財帛星君趙不平。他本以為這個偏科嚴重的小徒弟至少還要修個五百年,才能上得了檯面,沒想到好日子就在眼前。

  春花自己倒是頗為淡定。自從上回真元受損,也不知是吃錯了什麼藥,她破天荒地將全副精力投入了打坐修行上,整個人沉靜穩重了不少,誇她一句寵辱不驚,也不過分。

  趙不平酒量比腳脖子還淺,一杯上頭,便臉紅脖子粗地掏出財星法印:

  「為師可算是熬出頭啦!小春花,你今日接下這勞什子法印,這財帛星君的破差事可就跟我老趙再沒關係啦。為師我,終於可以專心編我的《凡間好物大全》啦!」

  「八百年前在破廟門口撿的快餓死的小丫頭,竟然晉位星君了!哈哈哈,天界誰不說我老趙會收徒弟!」

  春花扶著額,簡直沒眼看。老神仙們見他鬧騰,只好哄著他先去歇息。其後,眾人再賀過春花晉位,便也紛紛散了。

  沒過多久,守宮的貔貅來報,北辰聖君前來向春花星君道喜。

  北辰家大業大,慣不空手,這回捎來個萬寶乾坤袋,還有一株問靈仙草給春花做賀禮。

  春花兩眼放光,立刻歡歡喜喜地收下了。

  萬寶乾坤袋雖費時費力,倒不算稀罕,但問靈仙草是穩固靈根真元的頂級仙藥,萬年來只現世過三株,也不知他從哪個世外仙山又刨了一株出來。

  又聽說北辰剛從東海返回,春花便追問起小魘龍的情況。

  北辰喝了口茶,緩緩說出兩個消息。

  一是甘華公主與南海二太子的大婚就定在下月十二,屆時東海水君將同時宣佈,立甘華公主為後繼之君。再過不久,東海便會有一位女水君了。

  二是海龍族作亂造反,集結了一萬族人起事。東海水君已命甘華公主整了水軍,前往平叛。

  海龍族與飛龍族的舊怨可以說上三天三夜,伺機作亂也不是一兩次了,這回打著的旗號,正是要奪回魘龍。

  東海水君家的這些破事兒,就沒個消停的時候。

  春花不解道:

  「魘龍既是海龍族血脈,放他回海龍族,不是合情合理麼?」

  北辰看她一眼:

  「魘龍確有吞天噬海之力,上古諸仙隕落,多半都是遭魘龍吞噬而亡。魘龍尚未絕跡之時,都是由東海王族以鎖龍之困陣監管。海龍族這上萬年來野心勃勃,若得了魘龍,也不會把他當做普通幼獸悉心撫養,而會借助魘龍之力,大張旗鼓地謀取水君之位。」

  春花撇了撇嘴:

  「現在那位老水君,差事幹得很是差勁。若我手底下有這麼個掌櫃,早被解僱一百回了。」

  北辰嘆了一聲:「如今天庭並未捉著東海水君什麼大的錯處。責一人易,安民心難,倘若東海因權位之爭大亂,只恐生靈塗炭。」

  春花知道他所言有理,但仍覺忿忿:

  「那小魘龍,我總覺得在哪裡見過他,十分親切,卻又想不起來。」

  北辰猶豫了一下,還是提醒了她:

  「春花,那小魘龍與你確有些淵源。」

  於是將白海龍、綠海龍如何肩負繁衍魘龍之責,如何託了長孫石渠借腹生子,那小魘龍出世之時又是如何吞下了安樂壺中散落的財寶,使汴陵城免於一場危難,重說與她聽。

  春花這才恍然大悟:

  「難怪他喚我作姑姑。」

  她嘆了一聲,越想越不是滋味。

  「那孩子,已經沒了父母。族人當他是件神兵利器,東海水君當他是寶礦金山,根本沒人真的在乎他。不論留在龍宮,還是落入海龍族手中,他都不會有什麼好下場。他既喚我一聲姑姑,我難道不能去東海討他一討?」

  北辰大驚:

  「東海戰火已起,你此刻去,只是添亂。我這次去東海巡視戰事,水君已親口承諾,將善待小魘龍,上次那樣的欺辱,不會再發生了。至於他的去留,待東海之戰平息,天衢上尊將會親自裁決。」

  春花還想說什麼,北辰尤為鄭重地看了她一眼:

  「你萬不可莽撞。我已託了火德星君,打煉一樣能鎖住魘龍異能、又不妨礙他自由來去的靈鎖。只是這靈鎖非一日之功,還要等上些時日。待靈鎖一成,給那小魘龍戴上,東海便再沒了監禁他的理由。」

  春花一愣。這倒的確是個兩全的法子。

  她不禁有些刮目相待:「北辰,你從前可不會這樣操心。」

  司掌日月更替,固然重要,卻是個最中規中矩,按部就班的差事。從前的北辰聖君逍遙避世,最不通俗務。當初為了甘華的孽緣,東海水君把他纏得簡直無計可施。

  北辰笑道:

  「大約是受了你的影響。」

  凡人多苦,神仙看似逍遙,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卻有多少生靈的悲歡都寄於一念抉擇。他下凡一遭,忽然多了許多想做的事情,也多了許多想守護的人。

  「我麼?」春花疑惑地思索了一會兒,恍然大悟。

  「你指的是長孫春花。」

  北辰怔住了。

  她似乎理所當然地覺得,長孫春花和自己,本是兩個人。

  他不禁陷入惘然,若有所思。

  春花端詳他一眼,又垂下眸子,狀若隨意地問:

  「還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你可願據實以告?」

  北辰回過神,笑道:

  「你我之間,有什麼不能說?」

  春花點了點頭,半晌,驀地抬頭盯住他,唇邊噙著一抹笑:

  「你和天衢上尊,究竟瞞了我什麼事?」

  她只是下凡歷了個劫,並沒有把腦子落在凡間。這一溜兒老神仙,從天衢、北辰、到福祿壽喜,再到她師父和孟極,合起伙來瞞了她一件大事,欺負她看不出來麼?

  天衢與北辰出回瀾池,她卻被趙不平支去東海。東海水君和寶蟠宮交情很好嗎?

  甘華說自己也服了「黃粱夢」,言下之意,那「黃粱夢」不僅對凡人有效,對仙人亦有什麼說不得的功效。但若是什麼有害修為的東西,甘華怎肯自己服下?

  昊極仙山之中,天衢說,他依然鍾情於她。然後不知怎地,她就暈過去了。醒來之後,師父解釋,是她此前修行不得法,傷了靈根,走火入魔之時恰好被天衢上尊搭救,這才轉危為安。

  這些日子以來,她照著從前修行的法子,反覆檢視真元靈脈,並未再出現什麼走火入魔的跡象,倒是靈力進益一日千里,一個不小心,還特喵的升了個星君。

  而今日,北辰前來道賀,話頭一起,就透著怪異。

  方才,她終於想明白怪在哪裡。

  哪有人送賀禮送雙份的?還不是配齊的一對兒。那萬寶乾坤袋像是北辰會送的東西,問靈仙草,卻不是他的風格。

  請火德星君為小魘龍打造靈鎖這樣周全得體又不惹眾議的法子,更不是北辰能想得出來的。

  春花深吸了一口氣,灼灼地逼視著北辰:

  「是誰送的問靈仙草?是誰請火德星君打造的靈鎖?是誰去東海要老水君承諾善待那孩子?」

  「那『黃粱夢』,究竟讓我失去了什麼?」

  「……」

  北辰啞口無言。

  春花再嘆:

  「你瞞不過我,也拗不過我,不要做無謂的掙扎,快說。」

  東海。

  浮雲蔽頹陽,洪波振大壑。天衢上尊與東海水君雙雙站在龍晶仙島之上,颶風吹得袍袖獵獵。此處為守衛東海龍宮的最後一道防線,甘華公主已率領主力前往七百里外與海龍族正面交戰。

  「水君,與海龍族之爭,還是以議和為先。」天衢頓了一頓,向九天拱手,「長生天帝亦是這個意思。」

  老水君眼珠骨碌一轉:

  「上尊,並非本君不肯議和,實在是那海龍族,欺人太甚!向這等亂臣賊子示弱,哪有盡頭?今日他們得了寸,明日便要進尺!」

  天衢倏然看向他,目光轉厲。

  老水君舌頭打了個結,吞吐道:

  「上尊法力無邊,若能如當日對陣化蛇窮奇般,助本君鎮平海龍族叛亂,何愁不能還東海安寧?」

  天衢聽得冷笑了一聲:

  「化蛇窮奇為害蒼生,乃是公敵。但海龍飛龍兩族數萬年前本是一家,卻因權位之爭結怨,其後多少流血戰事,都是怨上加怨。水君,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水君若無化解積怨的心胸魄力,天庭亦會考慮另擇賢明。」

  老水君聽他把話說得如此重,不由得著慌起來。

  「這個……議和也不是不可以。從前他們打過來,各種巧立名目,都是索要一些財寶,大不了……這回多給他們些好處……」

  天衢沉聲打斷他:「水君莫要裝糊塗。不只是海龍族,其他東海水族近年來都對水君的作為頗有不滿,此次甘華公主與南海二太子聯姻,難道不是為了聯合南海龍族,彈壓東海內的異聲麼?」

  「……」老水君登時一窒。

  「那依上尊之意,當如何處置?」

  天衢尚未回答,一道驚雷驟然劃破了長空。頃刻之間,烏沉沉的低雲壓滿天際,波濤與天光瞬間晦暗,凝合成詭異的墨藍色。

  無數電光驀地穿透烏雲,升騰的颶風捲著漩渦怒襲而來。

  一股不祥的預感同時在天衢和老水君的心中升起。

  便是在這時,一個滿身浴血的東海將士從雲端栽落,直墜到天衢面前。

  老水君大驚失色,一個箭步衝上去,將那將士抱起來:

  「烏將軍!」

  大腦袋的烏將軍八隻觸手斷了七隻,顫聲道:

  「水君!我軍大敗,甘華公主……身受重傷,被海龍族生擒!」

  老水君難以置信地大呼:

  「怎會如此?海龍族那幾個後生,哪一個是我兒甘華的對手?」

  烏將軍吐出一口黑血,半晌才斷斷續續道:

  「海龍族聯合了……」

  「誰?」

  「……北山窮奇!」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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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雷鏡台 第一百三十三章 霜紈奪色

  這一戰,飛龍族折損近半,除了甘華公主以外,還有幾員大將遭擒。海龍族與飛龍族交戰多年,雖然視彼此為仇讎,但兩邊始終還是把兩族之爭看作龍族內部的爭鬥。誰能想到,海龍族軍中竟然潛藏著頭上古凶獸呢?

  甘華被反剪著雙手,頭朝下浸在水牢中。胸腹之間,兩個血洞汨汨地淌著血,那是窮奇的利齒留下的痕跡。一頭黃海龍拽著頭髮把她的頭臉從水中拎出來,她在模糊中看見兩個她恨不能生啖其血肉的人影。

  一個是海龍族的老族長蠡瑚,另一個,則是重新恢復了女身的窮奇。

  窮奇一身紅衣,眉目剛肅,做男子時俊美柔媚,做女子時則顯得格外英氣,是個宜男宜女的長相。

  「甘華公主,你也有落在我手上的時候。」

  甘華面色蒼白,眉睫盡濕,雙目卻仍盛滿了桀驁:

  「無恥小人!有種咱們單打獨鬥,大戰三百回合!你藏身在海龍軍中偷襲,算什麼本事?」

  窮奇語帶譏誚:「兵不厭詐!我從前就是太老實,才總是被你們踩在腳下!若不是用了這計謀,怎能生擒法力高強的甘華公主?」

  甘華圓瞠著雙目,眼裡幾乎滴出血來:

  「我只恨在凡間的時候,沒能絕了你的靈根。」

  窮奇斜睨著她,勾一勾唇:「甘華公主,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你在凡間動的手腳,難道還少嗎?你不是不想,只是不能。那陳葛不過是個凡胎,殺了也只能助我重歸靈體罷了。」

  甘華奮起渾身之力要往窮奇身上撞去,卻被那黃海龍攥著頭髮扯回來,胸腹的傷口和髮絲裂斷的痛楚同時湧上來,她死也不肯痛呼出聲。

  「你們要殺要剮,何不給個痛快!」

  窮奇哼了一聲:「我們怎麼會殺你呢?公主,你可是東海未來的水君,與南海水族的聯姻更是兩族聯合的象徵。你對於飛龍族的意義,就如那小魘龍對海龍族的意義,且還有大用呢!」

  甘華怔了一怔。

  這是第二次有人說她和小魘龍相像了。而她,竟無法反駁。

  「你那老父親,很快便會巴巴兒地派人上門來求和了。」

  甘華回過神來,一口銀牙咬碎:

  「你做夢!天衢上尊已到東海,你逃不過天界法網!」

  蠡瑚一驚,拉了窮奇一把:

  「窮奇,海龍族只想奪回水君之位,並不想和天庭作對!」

  窮奇冷笑了三聲:

  「咱們有人質在手,怕他作甚?天庭難道不管甘華公主的死活?」

  「飛龍族最是狡詐。萬一咱們條件都談攏了,他們又反悔了怎麼辦?」

  窮奇沉默了一瞬:

  「我自有計較。」

  她揮了揮手:「給我割了這臭娘兒們兒的頭髮,送到飛龍族去!」

  龍晶仙島,東海水君得了消息,哭成個老淚人兒:

  「上尊,求您千萬想個法子,救一救我兒甘華!」

  天衢望著報信人手裡捧著的一束烏髮:

  「你再將窮奇提的三個條件說一遍。」

  報信人聲音發顫地重複:

  「一,釋放化蛇,且天界承諾,永不再為難窮奇化蛇兩隻凶獸。」

  「二,將魘龍歸還海龍族。」

  「三,東海水君退位讓賢,由海龍族擇賢而立。」

  「……」天衢沉默了一陣,「可有得談麼?」

  報信人擦一擦額頭的大汗:

  「窮奇說,三個條件,缺一不可。」

  天衢掃視了東海水君一眼,道:「你去軍前報一聲,請窮奇與蠡瑚老族長在兩軍陣中相見,本尊與東海水君同往。」

  那報信之人喏喏去了。

  天衢思忖片刻,捏了個仙訣,召北辰立刻前來東海商議。

  老水君苦著臉道:

  「上尊,本君知道,那三個條件太過猖狂,天庭絕不可能答應。但窮奇這孽障野性難馴,萬一怠慢了它,真害了甘華性命,如何是好啊?」

  天衢嘆了口氣:

  「海龍族意在魘龍,且族人眾多,倒不難應付。只是不知他們如何與窮奇串通,最終打的是什麼主意。甘華在他們手中,終究投鼠忌器。水君,待北辰一到,由他在後方整軍,你我見了窮奇,伺機應變,甘華或有生機。」

  老水君茫然無措,卻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不久,那報信之人回來,卻是面現難色:

  「上尊,窮奇不肯與您面談議和。」

  天衢一怔:「為何?」

  「窮奇言道,飛龍族詭詐,天界諸神虛偽。四海八荒之中,她只信得過一個人。要議和,她只和那個人談。」

  老水君搶著問:

  「她要和誰談?」

  報信人咳了一聲:

  「財神春花。」

  春花扯著北辰的袖子,從雲頭上落下來。一落地就聽見自己的名字,她晃了晃神,險些扭到腳。

  還沒反應過來,斜裡一個紫鬍子老水君衝過來,擋在面前:

  「這真是說曹操曹操到!春花星君救命啊!」

  春花打量他一瞬,心頭大是不妙,扭頭就往雲上蹦:

  「看來我來得不巧……」

  老水君一把把她拽下來:「春花星君,我兒甘華的性命,都仰仗您了!」

  「……」

  北辰也是一臉懵圈兒,將目光投向天衢,卻見那一位神色更是不悅,皺著眉瞪他:

  「你帶她來做什麼?」

  北辰苦笑:

  「你傳來仙訣之時,她恰好在一旁非要跟來。換了是你,拗得過麼?」

  天衢一愣,竟沒有話說。遲疑了片刻,只得將窮奇的要求同他們二人說了一遍。

  春花聽罷,拔腿又要走。

  老水君死命扯住她衣袖,攥在手心:「春花星君救命!」

  春花杏眼圓睜:「我不去!」

  踢一腳北辰:

  「北辰,我有沒有跟你說過,再管東海這攤子破事兒,我就是個棒槌?」

  北辰:「……你確實說過。」

  她衝著老水君的耳朵眼兒嚷:「水君老頭兒,你看我長得像個棒槌嗎?」

  天衢又是好笑,又是無奈,終於大發善心,從老水君手中搶救出春花的衣袖,把她護在身後。

  「水君,財神司掌人間財富,你東海水族的爭端,確非她職責所在。何況她戰力稀鬆……」餘光瞥見她因這評價小小地瞪了他一眼,「……到了窮奇面前,恐怕反為掣肘。」

  老水君渾濁的老眼在天衢和春花之間繞了兩繞:

  「上尊不肯讓春花星君涉險,莫非因為在凡間與她有過私情?」

  「……」

  春花愣了一瞬,捋著袖子便往前衝:

  「我戰力是稀鬆,打你還是夠用!」

  北辰慌忙攔住她,喝道:

  「水君,春花為何不願管甘華的事,旁人不知,你心裡沒數麼?」

  老水君一窒,瞬間竟說不出話來。

  天衢面色微沉:

  「此事不必再議。水君,請你遣人回報窮奇,若要議和,只能和本尊談。」

  老水君木然良久,默默滴下兩滴老淚,驀地向春花拜倒:

  「春花星君,確實是東海對不住您。」

  他雙手長揖過頭頂,轉向天衢:

  「上尊,有一事欺瞞已久,老朽心中不安,今日正可一吐為快。」

  天衢、北辰與春花三人俱是一愣。

  便聽那老水君顫聲道:

  「當日北辰聖君與春花星君的私情,純屬子虛烏有,乃是我那糊塗女兒甘華一手陷害。究其緣由,還是因甘華與凡人蕭淳相戀,觸犯天條所致。」

  他將當日的情由細細說來,分縷不遺。

  天衢初時面上只是尋常,聽著聽著,眸色漸轉嚴厲,看向北辰與春花。

  但見那兩人一個抓耳,一個撓腮,紛紛看向一旁。

  靜默了一瞬,天衢慢慢道:「本尊記得,春花星君當時說,北辰仙君豐神俊朗,芝蘭玉樹,你心中戀慕已久?」

  「……」

  「還說,北辰仙君也覺得你是聰明伶俐,貌美如花……」

  春花劇烈地咳起來:「上尊您記性真好……」

  天衢又轉向北辰:

  「下凡之前,師弟曾言,對春花之情,不知其所起,察覺之日,便已情深。」

  春花聽得一愣,這話北辰何時說的,她怎麼沒聽過?她看向北辰,他卻微微撇開臉,避開與她目光相對。

  「北辰愧對師尊與師兄教誨。」

  老水君說這一番話,卻不是為了讓他們腳趾摳地的。

  他瞪著這算舊賬的三人,急道:

  「春花星君!你怨恨東海,也是情有可原。但此次議和不僅關係甘華的性命,還關係著東海千萬生靈,乃至沿岸無數百姓的安定!大局為重,求春花星君不看僧面看佛面,搭救東海這一次吧!」

  他頓了一頓,又急急補充:「老朽包庇子女,欺瞞天界,昏聵無德,待此間事了,甘願辭去水君一職,由天庭論罪處罰。若能讓春花星君解氣,但憑處置,老朽絕無二話!」

  春花沉默了。

  她當然看得出來,老水君說這一席話,都是為了救自己的女兒,和千萬生靈一根毛的關係都沒有。

  但這頭戀棧權位、自私又小家子氣的老龍,竟真的肯為了甘華放棄水君之位,不免令人意外。

  她在心裡嘆了一聲,知道自己那吃軟不吃硬的毛病又犯了。

  良久,春花低垂著腦袋,煩不勝煩地問:

  「上尊,那凶獸窮奇,為何指名要我去議和?」

  當初封印化蛇之時,她遠遠地見過窮奇一次,只記得是頭紅得像火的大凶獸,別的就不曉得了。

  北辰默默地嘆了口氣:

  「春花,其實你與窮奇,也有些淵源。」

  於是將窮奇如何被收入鎖靈囊中,因七七四十九日未到,便跟著天衢一起落入了往生池,轉世投胎成了個二五子陳葛,重又詳述了一遍。

  「你在凡間離世之後,他便也不知所蹤了。我與談……與天衢一度都以為他是殺害你的凶手,四處緝尋,卻從未再見過他。」

  春花這還是頭回聽說凡間自己死後的事,不由得看了天衢一眼,但見他低垂著眉目,神色不動。

  春花苦笑了一聲:「如此說來,現下這個情境,我也有幾分責任。」

  北辰一怔,還未開口,已聽天衢沉聲道:

  「你莫要什麼都攬上身。財神掌天下民生,職責亦是舉足輕重。你做好自己的本份即可,無須冒他人之風險。」

  春花低著頭,盯著自己的鞋尖:

  「也不是這麼說。其實我今日來,本就是想看看,能不能幫上點忙。只是沒想到,竟砸下來這麼大個責任。不過,事關千萬生靈麼……」

  她慢慢抬起頭,小心地望著天衢:「若對方確實是頭陌生的凶獸,我就不摻和了。但……既然是阿葛,我想,我還是有些辦法的。」

  天衢仍是不語。

  她偏著頭,不知怎地,竟讀懂了他眸中的擔憂,下意識討好地一笑:

  「你要是還不放心,要不就把那個『桃僵』鐲兒拿出來,再給我套一回?」

  「……」

  天衢面上無波,心中卻是五味雜陳,沉吟了許久,終於嘆了口氣:

  「也罷。水君,就由你我與春花星君三人一同前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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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雷鏡台 第一百三十四章 凡骨空影

  甘華從震耳欲聾的吵嚷中中醒來,腦中仍是一片迷濛。或許是人形在水中浸泡得久了,整個人都是昏沉而腫脹的。她不由得想起自己還是一頭小龍的時候,未化人形,未習法力,也還未將整個東海的責任背負在肩上。

  她最喜歡一頭紮進百颶仙島底下的海溝,往深處游,一直游到看不見日光的地方。深海裡幽靜的黑藍與夜空其實是一樣的,瀰漫著點點淺淡的磷光,彷彿瀚宇中的星辰。

  那是孤獨而寧靜的自由。

  她睜看眼睛,負責看管她的那頭黃海龍將醜陋的大眼睛正對著她,眼裡閃著嘲諷和恥笑。

  「甘華公主。」他咯咯地笑了一聲,「哦,不對,你已經不是什麼公主了。」

  甘華一愣。

  「你說什麼?」

  黃海龍又扯起她那被剪得參差不齊的髮尾,強迫她將耳朵向著營外。

  「剛才飛龍族軍中傳了消息過來,你父君向天庭告發了你,說你與凡人相戀,觸犯了天條。天庭的那個什麼上尊大為震怒,已經免去了你的仙職,你父君為了保住水君之位,只好把你逐出了飛龍族。嘿嘿,如今你已是個有罪的謫仙,飛龍族的棄子,再不是什麼公主了。」

  他停了一停,又道:「哦,對了,聽說南海二太子一收到消息,就送了退婚的文書過來。嘖嘖,你們這些君王貴胄,真是翻臉無情啊!」

  甘華呆住了,許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不可能,父君不會這麼對我。」她嘴唇雪白,顫抖得如同一片風中的落葉。

  「我是……東海的驕傲,是三千年來唯一一個拜入師尊門下的龍族!父君說過,東海若無甘華,就如長夜漫漫,望不見曉星!」

  黃海龍大笑起來:「那可不巧,今兒你這顆曉星,恐怕得隕落了。看這架勢,飛龍族把你換回去也派不上什麼用場,倒不如提點別的條件。啊,蠡瑚族長和窮奇大仙正在兩軍陣中與飛龍族和天界談判呢!我聽說,他們推了一位議和的使節,好像叫什麼迎春報春的的……」

  甘華蘧然一震:

  「是財神春花?」

  「啊,沒錯,就是她。」

  「……」

  心口瞬間冰冷一片,甘華苦笑了起來。

  財神春花或許忘了凡情,卻不會忘記自己對她做過的一切,挾怨報復,也是常情。命運兜轉,這是報應,還是孽緣?自己的命運,重又落在了那個女人手上。

  海龍族以排水之術,在兩軍之間開出一個巨大的水龍漩渦,露出海底的一片珊瑚貝林。

  兩軍議和的水帳,就設在這珊瑚林之內。

  春花站在水帳之外,透過凝膠一般流動的帳壁,隱約望見裡面一個紅衣的身影。

  她深吸了一口氣,對身後的老水君低聲道:

  「老水君,我再說一遍,你要是繃不住拆了我的台,我可拔腿就走,再不管你們東海這檔子爛事兒了。」

  老水君喏喏點頭,擦了把額頭的汗。

  這時,水帳自動分開,裂出一道門。

  天衢看了一眼春花:

  「無論出現什麼變數,跟著我。萬不可輕舉妄動。」

  春花點點頭,三人互視一眼,齊齊踏入了水帳之中。

  窮奇大馬金刀地斜靠在一座紅色晶石打造的拱座內,肩扛一柄牙刃,一腳踩在座上,神情似笑非笑地注視著進來的三人。

  「老飛龍,好久不見。」

  她又向天衢點點頭:

  「天衢上尊,我勸你不要輕舉妄動。水帳之中設了禁制,固然困你不住,但困住這兩個廢柴還是問題不大的。既是議和,大家還是拿出點誠意,不要背地裡偷雞摸狗。」

  蠡瑚族長坐在一側,偷眼覷了一下天衢的臉色,小聲道:

  「是啊,海龍族本不想與天界作對,只是想討回本屬於自己的東西罷了。」

  天衢的目光在他們兩人身上淡淡掠過,輕哼了一聲,撩衣坐下。

  春花與老水君便跟著在他兩側坐下。老水君神情慌亂,坐臥不安,春花倒是泰然自若,只是一直垂著眸子,不看對面,全然一副心不在焉,只是被迫來走個過場的樣子。

  天衢一展袍袖:

  「我等應邀到此,亦是帶著一片誠意,惟願東海能夠止戈平爭,水族安居樂業。」

  「蠡瑚老族長,」他目光朝蠡瑚一懾,蠡瑚頓時低頭不敢迎視。

  「看您這意思,海龍族是盡歸窮奇麾下了,您的條件也不必提,就都由窮奇代言了罷。」

  蠡瑚一怔,張了張嘴,待要分辯,便聽窮奇冷笑著打斷。

  「天衢,我與蠡瑚老族長若是分開,都是勢孤力弱,天界和海龍族,哪個會把我們放在眼裡?」她目光淡淡飄過蠡瑚,「只有聯合,我們才有談判的籌碼。我和蠡瑚老族長早已堅定了決心,我們的條件,缺一不可。你若打著各個擊破的主意,那可是白費心機了。」

  這話成功地安撫住了蠡瑚。果然,他神情中浮現對過往的不甘與遺憾,重重地往玄武岩案上一拍:

  「不錯!窮奇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我的意思,也是窮奇的意思。天衢上尊,咱們議和便議和,挑撥離間的話,就不要說了,否則,重回戰場上殺一場,豈不更是痛快!」

  天衢默了一默,知道他們二人來此之前早已防著這招。看來要行那二桃殺三士的策略,怕是不通了。

  「那就閒話少提,說說你們的條件罷。」

  窮奇哈哈一笑。

  「三個條件,我不是早就通知你了麼?」

  天衢搖搖頭:

  「那三個條件,太過苛刻,天界絕無可能接受。第一,化蛇與你,天命均屬洪澤水獸,若是長期相聚,不僅東海沿岸,整個人間大陸都將化為澤國。若是輕縱了化蛇,讓你們長相廝守,天界如何向億萬凡間生靈交待?」

  「其二,魘龍雖為海龍血脈,但身懷上古大能,海龍族若能掌控,則上古時便不會有那樣多的仙尊隕落於魘龍之口了。海龍族一心爭權奪利,真得了魘龍,東海將再無安寧。」

  「第三,東海水君固然有錯,天界自有懲處。即便水君退位,自當由天界會同東海水族同力推選一位新君,怎可由海龍族擇定?」

  他神色平靜地攤開手:

  「故此那三個條件,我們一個也不能答應。」

  「……」

  窮奇與蠡瑚都沒想到,天衢竟半點都不讓步,對視了一眼,一時靜默。

  半晌,窮奇蹭地立起來,冷笑著道:

  「說什麼帶著誠意來,我看是半點誠意也無。蠡瑚,我們何必來此虛耗時光!」

  蠡瑚怔愣著應了一聲,目光下意識落在春花身上,不由得一拍岩案:

  「春花星君,早聽說你口才了得,精明強幹,怎麼來了一聲也不吭?」

  他恍然生疑,指著天衢怒道:

  「上尊,你該不會弄了個假的來糊弄我們吧?」

  窮奇眸中極快地閃過了什麼,咬牙道:

  「蠡瑚,他們根本不是來議和的!咱們還是回去,那幾個飛龍族將領並甘華公主都一刀殺了,再一起攻上龍晶仙島吧!」

  言罷,她也不去看春花,一把拖住蠡瑚,就往水帳外走。

  剛踏出兩步,一道清冽的聲音陡然響起,如同初春的溪水,澆融了這劍拔弩張的對局。

  「且慢。」

  春花抬起頭,緩緩地轉過來,盯著窮奇的側臉。

  「阿葛,我還沒說話,你怎麼就著急走?」

  窮奇定住了。

  記憶中的長孫春花,倘若她願意,隨時隨地便能一句話接管所有人的注意力。

  財神春花也是一樣。

  窮奇因著她的稱呼,輕微地震了一震,爾後回過頭去。自春花進來以後,這是兩人第一次正面對視。

  「我不是陳葛,不再是了。」

  春花挑眉:

  「我喜歡叫你阿葛,這樣親切。」

  是她,還是這麼不要臉。

  窮奇確信這不是個假的財神春花。

  她沉默了一會兒:

  「不要叫我阿葛。」

  春花神情凝了一凝,倏然一笑:

  「好,不叫你阿葛。」

  她向呆愣的蠡瑚老族長擠擠眼:

  「老族長,快把這位脾氣不好的窮奇大人領回去坐下吧。咱們這才進入正題呢。」

  伸手不打笑臉人,天界神祇向來高高在上,沉默冰冷,蠡瑚還從未見過這樣友善可親的小星君,不由得心生幾分好感。他暗暗扯了扯窮奇的衣袍。

  窮奇瞪了他一眼,回身重又坐下,冷冷望著春花:

  「我倒要看看,你能說出些什麼不一樣的話。」

  春花一手輕鬆地放在案上,一手支頤,笑嘻嘻道:

  「阿葛,你穿紅衣真好看。」

  「……」窮奇眸中有怒火閃現。

  「你做女子比做男子時更好看,難怪我那時心裡就把你當姐妹。」

  「……」窮奇的暴脾氣再也按捺不住了,霍然又站起來。

  「兩軍對壘,流血漂櫓,你在這兒放什麼狗屁?」

  蠡瑚老族長驚得面無人色,直愣愣瞪著這專摸老虎屁股的小姑娘。

  窮奇一拳捶在岩案上,堅實的玄武岩登時裂開一條大縫。

  「少特麼廢話,給老子說正事!就那三個條件,你們答應還是不答應?不答應滾蛋!」

  水帳之中,頓時陷入了尷尬的靜謐。

  天衢仿若未聞,只安靜地低頭思忖著什麼。東海老水君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小聲道:

  「啊呀呀,不是說好了不叫他阿葛麼?」

  春花漫不經心地掃了老水君一眼,目光仍落在窮奇目眥盡裂的臉上。

  她驀然收起笑意,嘆了一聲。

  「阿葛,這滿天要價的習慣,你還是改不過來。」

  春花慢慢放下發雙臂,脊背後靠在椅背上,炯炯地望著窮奇的雙眸。

  「我是教過你,開價要比底價高,才能給自己留出容讓的空間。但一上來就漫天要價,會打擊對方的誠意,也墮了自己在行市中的口碑信譽。所以說初次報價,定要有惠而非最惠。這些你都忘了麼?」

  「你若真能隨時從談判桌上抽身走人,就不會執意要我出面了。真如你所說,你們殺了甘華與幾位將領,揮軍直上龍宮,不痛快麼?那位甘華公主與我舊怨不少,我可是樂見其成的。至於飛龍族麼,這老水君雖然做人不地道,身子倒很硬朗,再生幾個不是問題,假以時日,總能再出個東海驕傲。」

  老水君面上青一塊白一塊,但想起之前的承諾,也只能苦笑沉默,由著她信口胡說。

  「可是,然後呢?即便你們真能打敗飛龍族,拿下龍宮,你與化蛇,不過是繼續過著躲避天界追捕的日子,海龍族能庇佑你們嗎?他們坐了東海的君位,自己的破事兒尚且不知道如何捋順呢。」

  「阿葛,沒有退路的不是天界,不是飛龍族、不是海龍族。我們這一次談不攏,下一次還可接著談。可你,未必再有機會了。你知道自己只有這一次平等談判的機會,只有這一次,有可能拿到你真正想要的東西,所以你一定要見到我。你只相信我,亦知道有我在,談成的機會才能大一些,對麼?」

  「你之所以指名讓我來,就是想賭一賭,我會不會有一點站在你這邊。對麼?」

  窮奇愕然,嘴唇動了動,似要反駁,卻又無力反駁。

  良久,她沉沉道:

  「三千世界,吾獨一身。沒有人會真正站在我這一邊。」

  春花溫柔地凝視著她:

  「阿葛,這世上沒有一個人是徹底孤單的。我現在就告訴你,我就站在你這邊。」

  窮奇劇烈一震,不禁深深望進她的雙眸,想努力辨認,她說的究竟是真心還是謊言。

  春花直起了身子,向窮奇傾身過去,毫不躲避她的凝視。

  「春花在此起誓,阿葛心中最在乎,最無法釋懷的那件事,只要不為害眾生,春花便是拼了性命,也會為你爭到。」

  她說完這一席話,終於長長地籲出一口氣:

  「好了,阿葛,現在把你的底牌拿出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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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雷鏡台 第一百三十五章 壺沉琥珀

  窮奇沉默地望著她,眼眸中有星微水光一閃。

  「春花,你是最會說漂亮話的。我險些要以為,你並沒有飲下『黃粱夢』,也未曾忘情。」

  天衢一震,陡然轉頭去看春花。

  而她竟然毫不意外,神色未變,只淡淡一笑:

  「阿葛,情與理,倒也沒有那麼涇渭分明。我不與你敘舊情,只同你講道理。」

  窮奇仔細端詳她,似乎想分辨出「黃粱夢」留下的確鑿痕跡。

  良久,她喟然一聲:

  「聽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只是……還不夠。」

  她緩緩坐下,眼眸卻亮了起來,如黑夜裡乍起的熒惑。

  「我的底牌,不是你想看就能看的。」

  春花也不意外:「那你要如何?」

  熒惑一閃——

  「倘若我亮了底牌,你們不同意,我與蠡瑚立刻回轉大營,先殺甘華,再調集兵馬,強攻龍晶仙島。」

  「若我們同意呢?」

  「若天界答應,那我和蠡瑚,要和你——財神春花,訂下血契。今後不論是天界、我或是海龍族,但有違契,不僅血肉無存,魂魄亦要灰飛煙滅。」

  「……」

  春花還未說話,天衢已厲聲大喝:

  「不行!」

  他劍眉攢峰,面含冷怒:

  「即便是要訂血契,也該本尊來訂。她一個小小財神,如何做得了天庭的主?」

  ……話說得這麼直白,未免傷感情了。春花輕咳了一聲,終究還是識時務地應和:

  「那個……天衢上尊說得是呀。」

  窮奇將牙刃往身後一背,一腳踩在椅上,直指向春花:

  「我只信她。」

  蠡瑚也十分意外,低聲道:「窮奇!你和一個小星君立血契,萬一天庭棄車保帥,我們……」

  窮奇漫不經心地咧開白牙:

  「首先,她……」手指一移,「對咱們這位天衢上尊來說,不是一枚能棄的棋子。反而他自己訂了血契,難保不會有棄車保帥之舉。」

  「更重要的是,」手指移回春花鼻尖,「這個女人,比萬年的猴子還精,絕不會不分青紅皂白地把自己墊進來。她肯訂下血契,我才能相信,天庭確有履約的誠意。」

  她斜睨著春花,輕輕哼了一聲:

  「這是你教我的,忘了麼?只和自己信任的人做生意。」

  天衢只覺怒氣按捺不住地向上蒸騰:

  「窮奇,你未免太過張狂!本尊……」

  「我答應。」

  「……」

  天衢話還未說完,春花已經簡單明快地合掌,話音擲地有聲。

  他的怒氣拐了個彎兒,一頭撞在身邊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身上。

  「你胡說什麼?」

  來之前她答應過,若有變數,絕不輕舉妄動。現在這算什麼?

  窮奇委實怔了怔:「你……答應得未免也太快了。」

  春花嘆了口氣:

  「阿葛,你這樣謹慎,可見你那底牌對天界極為有利。你不擔心他們不答應,只是擔心他們翻臉不認罷了。」

  「橫豎還有退路,大不了掀桌子回去打嘛。你且說來聽聽,若真能談攏,我與你訂血契便是。」她擺擺手,絲毫不避諱地將自己的打算說給對方聽。

  「……」

  天衢還要說什麼,她一手輕按他手背:

  「上尊,阿葛信我,我信你。你能訂的血契,我便能訂。」

  天衢一怔,垂眸去看兩人肌膚相觸之處。

  春花也察覺自己的僭越,連忙乾笑了一聲,老鼠竄洞般把手縮了回來。

  水帳中驟然鴉雀無聲。

  窮奇倚回座中,一時竟然無語。

  在凡間,無論是生意場,還是雙陸局,陳葛總是輸給長孫春花。初時是不服氣的,覺得她全憑口舌與詭詐。後來跟得她久了,多少明白了些。眼辨機要,心懷至誠,捨得利害,陽謀則無敵,餘下所有,不過話語機鋒罷了。

  她灼灼望著春花,只覺心底一點一點溫熱起來。

  忘情者固然忘情,卻不會丟失自己。對她有情者,亦不會忘記曾經的點滴。

  「春花……」

  窮奇的指尖在玄武岩案上輕輕劃了一個圈,陡然一叩。

  「我的底牌,就是『黃粱夢』。」

  她放下牙刃,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瓶,渾身散發的戾氣瞬間卸去了一半,偏於邪媚的容顏瞬間明豔起來。

  「我與化蛇,都誕生於數萬年前那場洪荒大潮之中。生來無親無偶,不識真情。同在天涯淪落,所能相依者,唯有彼此。但天道既生我等,卻又令我們不得相愛,相聚則凡間洪澤千里,黎民遭殃。春花,你說,這天道,對我們公平嗎?」

  春花默了默。反倒是天衢沉聲回道:

  「世間從來不公,所以才有天界諸神,從蕪雜塵世中搶出些許公平。你們要情,黎民要活,哪個更該得公平?」

  窮奇卻沒有反駁。

  她眼睫輕垂,閃了幾閃,才輕聲道:

  「你這話,我從前是聽不進去的。到人間走了一遭,竟然有些明白。」

  凡人無能無用,庸庸碌碌,卻活得有意思。從前的窮奇,視凡人如螻蟻,但如今那些螻蟻之中,亦有她曾深深在乎的人。

  窮奇嘆了一聲:

  「那三個條件,我重提一次。」

  「一,釋放化蛇。天庭承諾,除非他出塔後再為害黎民,不可追究於他。二,魘龍必須歸還海龍族。三,飛龍族水君之位,必須罷免。」

  「……」東海水君豎著耳朵,以為自己聽錯了。

  「這三個條件,和之前的不是一模一樣麼?」

  窮奇輕蔑地看他一眼,繼續道:

  「作為交換,我與蠡瑚亦承諾三件事。」

  「其一,海龍族索求魘龍,只為自保,不再受飛龍族欺辱。故此得魘龍後,海龍族願受天庭監管,承諾絕不以魘龍之力欺侮飛龍族,更不會對抗天庭。其二,飛龍族遜位之後,海龍族承諾絕不落井下石,兩族以百颶仙島為界,劃島而治,停戰止戈。」

  她停頓了一下,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其三,我窮奇,甘願飲下『黃粱夢』,忘情絕愛,剝去靈根,入凡間為人,與小藍……」

  她眸中水光微盈:

  「……與化蛇,死生不復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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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雷鏡台 第一百三十六章 風露中宵

  由財神春花與窮奇、海龍族訂下血契,這件事情遭到了天庭許多仙人的劇烈反對,其中便有北辰聖君、財帛星君、司命星君等等多位神君。讚同的仙人亦有不少,畢竟,窮奇化蛇作亂東海,自洪荒大潮起,一直未能徹底根除,而海龍族與飛龍族之世代內鬥,亦是令天庭頭疼了許多年。倘若能一舉解決這兩件難題,又何惜區區一個財神春花呢?

  長生天帝難得嚴肅莊重地親臨朝會,聽取了神君們的意見之後,他終於察覺,還有兩位遲遲未表態。

  一個是天衢上尊,還有一個,便是財神春花自己。

  天帝慈和地看向他二人:

  「財神春花,事關你自身福禍,你如何看待?」

  小神仙春花剛升了星君,這還是頭一回和天帝正面打交道。她偷眼看了看天衢,天衢向她微微點頭。

  於是她大膽問道:

  「若我不願意,天庭會強逼我麼?」

  天帝一愣,這小姑娘,真是實在人說實在話。

  「天庭非人間朝廷,若你確實不願,朕擔保,絕無人敢強迫於你。」他想了想,補充道,

  「你登仙日淺,或許不知血契的神聖。血契本就只能自願締結,便是古上天尊在此也強迫不得。小姑娘,這血契於你,實是千鈞重擔。你若不肯,也在情理之中。」

  春花聽得認真,心道,這位天帝,也是個實在人。

  她又看了天衢一眼,而後清了清嗓子:「我是個生意人……」

  誒,好像不大對。

  「咳咳,我曾經是個生意人,竊以為這世上沒有做不成的買賣,只有不合適的條件。陛下,訂下血契,是為解決東海之亂,還東海千萬生靈一個太平世間,春花願意承擔。」

  天帝愣住了,他沒想到這小姑娘如此託大,不禁憂慮道:

  「血契一旦訂立,便是洪荒萬代。倘有違契,過錯一方身靈俱滅,絕無迴旋的餘地。倘若未來天庭有過錯,雖錯不在你,卻仍由你一人承擔後果。小姑娘,你可明白這其中的凶險?」

  春花點點頭:

  「我明白。但和平與信任何其難得,數萬載機緣碰巧寄於我身,怎敢不盡力擔當?」

  「……」漂亮話誰都能說,但這小姑娘,真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天帝正遲疑,又聽她繼續說道:

  「不過呢,我也不傻。」

  「………所以呢?」

  「陛下,血契我可以訂,但也請天庭答應我一個條件。」

  天帝沉默了。

  不知哪位神君怒喝了一聲:「大膽!竟敢和天庭談條件?」

  春花也不怵,笑嘻嘻道:「我年紀輕,沒見過世面,雖然有幾滴造福萬民的熱血,但也想好好活著。這……不衝突吧?」

  「……」天帝盯著她片刻,勾起唇角,「趙不平收的好徒弟。」

  趙不平在仙班裡翻著白眼,恨不得把春花拎回寶蟠宮吊起來打一百鞭子。什麼好徒弟,蠢徒弟才對!

  天帝微微一笑:

  「小姑娘,說說你的想法。」

  春花點點頭:

  「陛下,訂立血契,看似是紛爭的終結,其實只是個開始。東海之亂,雖與窮奇化蛇作亂有關,但根源還在海龍族與飛龍族連年征戰,相互防備,一旦外敵入侵,自亂陣腳,只能向天庭求助。此次血契雖立,但時日一久,兩邊但遇天災人禍,又會歸責於對方,引致紛爭再起。」

  「呃……你既然看得如此明白,為何還肯訂下血契?」

  春花猶豫了一下。

  這事,她其實早有想法,只是因訂立血契這機緣,才敢拿出來與天衢商量。她下意識地覺得,只要天衢讚同,這想法便是真正可行,她也才有勇氣在天庭朝會上向天帝提出。

  她再度對上天衢的目光,但見他遙遙向她頷首微笑,眸中是淡淡的溫柔和欣賞。

  腳下的實地倏然堅定可靠起來。

  春花深吸口氣:

  「請陛下允諾,在百颶仙島開仙市,東海生靈都可自行來往,交易買賣。」

  朝會之上,一時靜謐無聲。

  天帝沉默良久,才幽幽開口:

  「開仙市,便能止息東海紛爭麼?」

  春花向上首深深一拜,脆聲道:

  「海龍族與飛龍族的爭端,看似無謂,根源在於不通。而市商之要義,就在於互通有無。通則有往來,往來則有瞭解,瞭解則生諒解,諒解能消彌仇恨。財富能作惡,亦可為善,財神司掌天下財帛,正該借財帛之力,導人向善,增進諒解,消彌仇恨。此亦是小仙孜孜以求之願。」

  「陛下,我願與海龍族、窮奇訂下血契,也請陛下予我開仙市之權。」

  天帝沉吟片刻,目光投向下首唯一一個還未開口說話的人。

  「天衢上尊,以為如何?」

  天衢垂眸揖首:

  「臣以為,可行。」

  天帝的目光緩緩掠過天衢的面容,少頃,又落回春花身上,彷彿重新認識了她一回。

  「……這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啊。」

  「財神春花,」天帝和煦微笑,「你所求之權,朕准了。朕代東海生靈,多謝你的擔當。你就……」

  「放手去幹吧。」

  春冬移律呂,天地換星霜。經一場大戰,東海的烽煙在令人驚異的平靜中悄然散去,海龍族與飛龍族各自掛上了休戰牌。

  三日後,由天衢上尊見證,窮奇、蠡瑚、春花三人,在百颶仙島之上訂下生死血契,萬年不廢。隨後,窮奇履行諾言,自行剝去靈根,由財神春花陪同,前往往生池,下凡投胎成人。

  往生池畔,白蓮靜放,雪葦生霜。窮奇一身紅衣,傲然立在其中,宛如雪地裡的一朵紅梅。剝去靈根後,她法力盡失,面色蒼白,柔弱盡顯,眸中的桀驁不馴卻分毫未減。

  她舉起手中的「黃粱夢」,正欲飲下,倏然想起了什麼,又停住了動作,轉身看向身後的人。

  「春花,此次一別,恐怕再無緣相見了。有些話,我想了很久,還是該對你說。」

  春花點點頭:

  「阿葛,你說。」

  窮奇回過身:

  「在凡間的時候,你酒裡的『黃粱夢』,不是我所下。陳葛雖然不懂事,但傷害長孫春花的事,是決計不會做的。」

  春花微微動容。

  「阿葛,我知道。」

  窮奇唇邊泛起淡淡笑意:「在凡間的時候,我總是輸給你,可至少這一回,我沒有輸。」

  春花微微一怔。

  便聽她繼續道:「我生於洪荒大潮之中,生來孤苦,並不知曉情為何物。小藍與我同命相憐,他想稱霸東海,想自由來去,他的夢想,便也成了我的夢想。我從未想過離開小藍以後,該如何活著。如今想來,執著於和他在一起,也只是害怕寂寞罷了。」

  她輕輕嘆了口氣:

  「天界越是不允我們在一起,我就越想和他在一起。他被鎮在金塔中萬年,我日思夜想便是攻破東海,救他出來。但我們萬年未見,我幾乎忘記了他長什麼樣子了。所謂情愛,所剩下的,只是一點執念不甘罷了。」

  「春花,我已經不愛小藍了,我愛上了人間。」她眼含著一絲希冀,凶獸的戾氣早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世間,並非只有男女之情一味值得牽絆。入了紅塵,我也會有親人、有朋友,也許不再害怕寂寞,也許會遇到另一個真心相愛的人。人間,多有意思啊。我心中真正所求,只是做一個普通的凡人呀。」

  她從懷中掏出一個火紅的光球:

  「這是我剝去靈根之前,留下的一片仙訣。待小藍出塔之時,你替我交給他,告訴他,一切都是我心之所願,不必遷怒他人,我與他,既不能相濡以沫,那就相忘於江湖吧。放下執念,也許能擁有更多。」

  窮奇炯炯地望著春花,倏然踏前一步,伸手抱住了她。

  「春花,你已忘了凡情,很快我也會忘。但你要記著,在我心中,你是家人。」

  這是個簡短的擁抱。窮奇說完,退後一步,一口飲盡了手中的「黃粱夢」。

  她縱聲大笑,將瓶子擲於蘆葦深處,翩然一躍,就躍入了晶瑩的波光之中。

  春花立在往生池畔,久久悵然。如雪的蘆花飄起,拂過她怔愣的臉龐。

  窮奇愛上了人間。

  長孫春花應該也是愛人間的,只是忘記了愛的滋味。

  她輕輕嘆了口氣。身後,微風輕輕吹拂她的脊背,有人低聲喚她:

  「春花。」

  春花回過身來。

  「上尊,我做得好麼?」

  青色衣袂翩飛,天衢低垂著眸子,眉心舒展:

  「你做得很好。」

  春花微微一笑:

  「我本來以為,你會反對我訂立血契。」

  「哦?」

  「情愛會擾亂人的判斷。你不是……喜歡我麼。」

  「……」

  倒也不必逮著他的肺管子一個勁兒地戳。

  天衢深吸了口氣:「你這是記恨我,沒有告訴你『黃粱夢』會令人忘情?」

  春花咳了一聲。

  「罷了,你也不容易,原諒你了。」

  「……」

  天衢想,他們兩人之間,道理好像總是站在她那邊的。

  春花垂首站在他面前,手背在身後,腳尖撥弄著地上的蘆花,思考了很久,終於鼓起勇氣,抬起頭:

  「上尊,如果我也想起了凡間之情,和你一樣放不下,你真要和我一起上雷鏡台嗎?」

  天衢微微一怔。

  「或許……會吧。」

  春花搖搖頭:

  「照我看,那些有情之人,譬如窮奇與化蛇,又譬如甘華與蕭淳,最終的結局都是互相辜負與折磨。窮奇說,她萬年未見化蛇,對他的情意慢慢也淡了。你對我,應該也一樣吧?如果我們能像窮奇和化蛇那樣,各自安好,亦有益於世間,不是也很好嗎?」

  天衢沉默了,黑眸之中,似有煙波起伏不定。

  良久,他緩緩道:

  「春花,你我、窮奇與化蛇,與甘華和蕭淳,終究還是不一樣的。」

  「哪裡不一樣?」

  天衢沒有立刻回答。他思索了片刻:

  「春花,你不是喜歡看戲麼?戲台上的每一段風花雪月、才子佳人,你把它當個故事看,似乎都是一樣的。但親自動過心、用過情,是不一樣的。每一段真心的戀慕,都是不一樣的。」

  「你很明事理,也善於計算得失。但情愛之中,沒有那麼多道理,若不是愛,就是不愛。你不必因為此時不愛我而心懷愧疚。沒有人有義務愛另一個人,也沒有人能夠強迫自己,不愛另一個人。」

  「也許,多年以後,我能徹底放下你,把你當做眾生之中普通的一人看待,但此刻還不行。你明白麼?」

  春花微微焦躁起來。

  她不明白,但知道自己虧欠他甚多,心中亦是苦澀。

  見她蹙眉,天衢在心裡嘆了一聲:

  「你不必明白,只要知道就好了。你我的結局如何,和甘華、窮奇都無關,和戲台上的虐戀糾纏亦無關,只關乎你我心中的嚮往。」

  似此星辰,已非昨夜,但總有人,仍於風露之中,靜立中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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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雷鏡台 第一百三十七章 夢渡鯤洋

  窮奇下界,天庭承諾待東海之亂平定,便釋放化蛇。凶獸去一,剩下一頭勢單力孤,已不足為患。

  長生天帝頒下詔令,廢去飛龍族族長越溟東海水君之位,因其濫用權位,不修德政,上瞞天庭,下欺水族,著即貶為普通水軍戍卒,駐守海荒邊境苦寒之地三千年。越溟子女親眷,按其自身罪愆定罰,剝去所有權位。東海水君一職,由大言仙山的北辰聖君暫履水君之職,待東海水族安定,推舉出新水君後再行任免。

  血契的下一條約定,是向海龍族交還魘龍,換回甘華與飛龍族諸將領。具體的安排,便由北辰與海龍族族長蠡瑚商定。

  甘華渾渾噩噩地被黃海龍押到陣前,但見碧空如水洗般的明鏡,天朗氣清。而她自己,也宛如從一場大夢中驚醒。

  如今父君遜位被貶,幾個兄長法力本就稀鬆,脫去東海太子的光環,不過是幾頭普通的飛龍精。而她,雖然能回到龍晶仙島,等著她的最好結果,也不過是和父君一樣被貶去苦寒之地戍邊。

  樹倒猢猻散,樓塌萬人踩。

  黃海龍大約知道她此番回去,面臨的是天庭嚴苛的懲罰,口中碎碎地念叨。

  「你們飛龍族啊,就是愛面子,打腫了臉也要充胖子。嘖嘖,瞅瞅現在,面子裡子都丟盡了吧。」

  說罷,他又感嘆一聲:

  「你們那位議和的財神春花,還真有些本事,說到做到,立血契都不帶眨眼的,是條好漢。聽說還要在百颶仙島上開仙市,嘿嘿,我媳婦兒最愛倒騰貝殼首飾,到時讓她拿去仙市賣賣看,沒準兒就發了呢!」

  甘華木然地聽著。

  被囚的這些日子,她是第一次與海龍族如此近距離相處,也聽了許多他們之間的閒聊。

  海龍族重血統親緣,保守耿直,修仙的出息不大,過日子都很來勁,這也是為什麼,此前沒飛昇過什麼道行高深的仙者,一直被飛龍族壓著打。

  他們的所有希望,都寄託在生下一頭魘龍上。

  她都已經想不起來,為什麼飛龍族要將海龍族視為異端,比那些真正的異族還要仇恨。兩族分明是同根所生,對宗族的篤信與對血統的執迷,簡直如出一轍。飛龍族為了守住高位,亦是傾全族之力養了一隻蠱,只為了向上爬。

  她這一隻蠱,已經落到了塵埃中。海龍族,即將迎來他們自己的蠱。

  旌旗揮舞,兵刃被紛紛丟入水中,濺起層層漣漪,道道虹橋臥波而起。

  甘華被從身後推搡了一把。

  她從迷思中清醒過來,望見一道華麗的虹橋延伸到自己腳下。

  身後有人催促,是蠡瑚老族長:

  「甘華公……將軍,走吧。」

  與她一起戴著腳鐐,踏上虹橋的,還有幾位原本臣屬飛龍族的將軍,各個低頭不語。他們本是她過命的同僚,但聽聞了她與父君犯下的過錯,如今看向她的神情都充滿了冷漠。

  甘華不再回頭,她舉目前望,對面,是北辰牽著小魘龍,一步步往虹橋中央走去。那娃娃扁著嘴,穿著個海藍色的小肚兜,哭得眼淚鼻涕流了一臉。他頸子上多了個火紅的圓環,乍一看,像凡間孩童所戴的長命鎖圈,甘華卻一眼就看出,那是火德星君打造的靈鎖。

  她眸中倏然一痛。

  當年初入修仙法門之時,父君將她鎖在珊瑚洞中三個月。父君說,若她不能築穩仙基,便無法拜入古上天尊門下,她的兄長們已被證實了都是膿包,將來東海之位只能讓給海龍族,而她的父兄、母族、朋友都會死無葬身之地。

  父君的話奏了效,她果然在三個月內成功築穩仙基。消息傳遍四海,東海有位天賦異稟的飛龍公主。古上天尊竟真的答應了收她為徒,這可是洪荒大潮以來,他第三次收徒。

  後來她當然知道,父君的話,恐嚇大於實情,但當時,她是真心實意地信了。三個月中,她滿懷著恐懼與自責,想著她生在這天地之間,也許本就是一種過錯。

  將她困在珊瑚洞中的靈鎖,亦是火德星君所造。

  蠡瑚在身後呵斥,甘華走到近前,耳聽著她的師兄北辰婆婆媽媽地安撫著那小魘龍:

  「乖,莫哭了。記得你答應姑姑什麼?蠡瑚爺爺會好好照顧你的,姑姑和我也會經常去看你的。」

  騙子!

  甘華心中升起一股慍怒。

  她入師門晚,與大師兄天衢並無交集,只認得二師兄北辰。她第一次受父君召喚,返回東海探親,師尊命北辰送她出昊極仙山。

  他們在子夜河邊話別,北辰見她踟躕不肯去,以為她眷戀昊極仙山,溫柔笑道:

  「師妹放心回去,若你久不回來,師兄去尋你便是。」

  她那時,竟也信了。

  ——他從未來東海尋過她。

  日光如細碎金粉,灑在甘華的眉睫之間。她的師兄北辰終於站在了她面前,周身染著一層溫暖的光暈,

  「師妹,師兄來接你回家。」

  甘華驀地紅了眼眶。

  她一直以為,這位師兄的溫柔和心軟,其實都是虛情假意和應酬。然而那日煙波浩渺,碧螺亭上,鮮魚白酒,泥爐蒸茶,手捧著一杯龍涎清露,她窺見了他的真心。

  那是她真正的噩夢。

  蠡瑚老族長向北辰恭敬一揖:

  「北辰聖君,多謝您交還這孩兒,海龍族永遠感念您和春花星君的恩德。」

  他輕輕一揮手,甘華和幾位將軍的腳鐐頓時化歸無形。

  北辰向蠡瑚微微一笑,將小魘龍胖乎乎的小手遞給他。

  「願東海泰平,再無兵戈。」

  甘華的目光越過北辰,落在遠處的飛龍族軍前,當先立著個青色的身影,正是天衢上尊。他身側,便是財神春花,一個最會玩弄人心的女子,她甘華的眼中釘、肉中刺,此刻正滿臉笑意,向頻頻回望的小魘龍招著手。

  甘華唇邊逸出一絲冷笑。

  這一次,她也騙了人。

  「黃粱夢」雖是奇毒,卻是難得,東海巫醫試了無數次,只煉成了兩樽。

  從碧桃壚中施術令侯櫻發狂,到令陳葛看到觀世鏡中的前生,把長孫春花當做自己的仇人,又誘使他偷去一樽「黃粱夢」,都是甘華的計畫。可惜窮奇堂堂凶獸,卻在凡間生出了一顆人心。

  另一樽,她放進了祝十帶回的苗疆烈酒,本打算與祝十一同飲下,卻被那小啞巴換到了祝十的馬背上,最終還是進了長孫春花的肚子裡。

  雖然過程非她所料,但結果,終是遂了她的願。她血不沾手,便教她恨的人,都嘗到了愛而不得,愛而無果的痛苦。

  甘華自己,從未飲下「黃粱夢」。之所以說謊,不過是為了讓父君相信,她已徹底安於掌控,再不會生出異心。但她的情愛與恨啊,仍然像陰暗角落的野草,日日在心底瘋長。

  「師兄。」

  她聽見自己用乾澀的嗓音發聲。

  「我能和這孩子,說幾句話麼?」

  北辰和蠡瑚怔了怔,但都沒有多想,點了點頭。

  甘華綻出一抹明麗柔媚的笑,緩緩蹲下身去,與小魘龍平視,玉指漫不經心地撫上他脖子上的鎖圈。

  「娃娃,懷璧者,一生身不由己,父母親眷,皆不可信。這是我的宿命,也是你的宿命。」

  她喟嘆了一聲:

  「我無力對抗自己的宿命,但你,還有機會。」

  她擦去小魘龍頰上的淚珠,指間有微紅的光絲逸入他黑葡萄般的瞳孔。

  紅色光芒大熾,照亮了虹橋頂上的碧空。北辰與蠡瑚大驚:

  「甘華,你要做什麼?」

  急急催動法力要將甘華推開,然而已經晚了。

  火德星君所造靈鎖,被三千年的水系法力一朝衝破。

  魘龍的眸中狂性大起,瞬間燃起綠焰,騰雲而起,見風便漲,呼吸之間,便長成一頭遮天蔽日的巨獸。

  承襲自萬古血脈中的野性和怒意化作喉中的怒吼噴薄而出,響徹雲霄。天地昏暗,日月無光。

  什麼海龍、飛龍、天庭仙人,都抵不住魘龍一怒。東海水族,哪個不是自幼聽著魘龍震怒吞海的恐怖故事長大的?

  兩邊的水族頓時都潰不成軍,蠡瑚與飛龍族將軍們驚恐四散,紛紛躍下海,化出原形,向深海游去。

  甘華站在魘龍之下,虹橋之上,長聲大笑,啞著嗓子向天大喊:

  「娃娃,你自由了,快逃啊!不要讓任何人抓住你!不要相信任何人!」

  這一刻,彷彿她自己也是個徹底自由的人了。

  狂怒的魘龍早已失了理智,在萬軍驚惶之中,立時抓住了甘華這一聲嘶喊。

  巨大的頭顱微微偏轉,綠火焚燒的雙目盯緊了甘華。咆哮之中,魘龍的大口緩緩開啟,挾著萬古無敵之力,向著甘華撲來。

  這一切,並不在甘華的意料之外。她閉上雙眼,張開雙臂,迎接自己的結局。

  便是在此時,手臂被猛然一扯。

  「你愣著幹什麼?」

  甘華愣住了,睜眼便望見北辰急怒的雙眼。

  「……師兄快走,一切法是我咎由自取。」

  她垂下眸子,奮力將北辰向遠處一推,卻沒有推動。

  北辰死死握住她的雙臂:

  「師妹!」

  甘華恍惚了,一瞬間,彷彿回到了兩人最初相識的時候。

  勁風襲來,吹得仙人亦只能垂淚。

  驀地,身邊又多了一個人。

  「北辰你個棒槌!這回我鐵定跟你絕交!」

  這聲音,不用看便知道是誰。

  金裙飄飛,如沃野中一朵昂揚熾烈的報春花。

  甘華呆愣地望著春花擋在她和北辰身前,向暴怒的魘龍揮舞著雙臂。

  「小菜瓜,快停下,是姑姑啊……」

  ……這是什麼破名字。

  魘龍似乎呆了一呆,然而也只是一瞬。

  甘華釋出的法術早已侵奪了它的理智,莫說旁人,便是甘華自己,也無法喚醒。

  魘龍眸中的烈焰重又燃起,巨口已完全張大,足以吞下十個龍晶仙島。大則為尊,快已無用。便是古上天尊在此,也未有十足把握,能逃出它的吞噬。

  天光在三人頭頂上寸寸消失,無邊的黑暗毫不遲疑地籠罩了下來。

  在最後一絲天光的縫隙裡,青色光芒陡然射入,擋在了那朵金色報春花之前。藤枝蔓生,將三人護圍在中心。

  然後,轟隆一聲,龍吻闔閉,天光俱喪,萬物歸於無聲的寂靜。

  東海大亂,海龍與飛龍們再不分你我,蒙頭逃竄。

  黃海龍抱住棵紫珊瑚往下墜,誰料那紫珊瑚吼了一聲,哭得比他還大聲。

  啊,原來是頭紫飛龍。

  紫飛龍大哭:

  「兄弟,我飛了太多年,潛水的本事都還給音律老師了!你可得幫幫我!」

  黃海龍也管不了那麼多,一把扯住他:

  「兄弟,尾巴抖一抖,腦袋抖一抖,翅膀收起來,衝啊!」

  兩龍手拉著手,往海溝裡拚命鑽。

  也不知過了多久,潛了多深,水面上的喧囂都聽不見了,只剩他們獨自面對無垠無光的深海。

  半晌,黃海龍咳了一聲,鬆開與對方交握的手,打破了尷尬的沉寂。

  「兄弟……有個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兄弟你說。」

  「我好像……嚇尿了一丟丟。你不介意吧?」

  「啊哈哈,這不巧了麼,……我也尿了呢。」

  「……」

  「好兄弟,今天發生的事,咱們誰也別說出去。」

  「好兄弟!」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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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雷鏡台 第一百三十八章 魘海龍迷

  玉山乘四載,瑤池宴八龍。黿橋浮少海,鵠蓋上中峰。

  終南一麓,莽莽蒼蒼,人跡罕至。松柏掩映的羊腸小道上,一個玄巾青褐麻鞋的小道士正向山頂而行。他挑著一擔柴,一邊的柴簍裡蹲著一個圓頭圓腦圓眼睛的白毛小猴子,另一邊的扁擔尖上,停駐著一隻白腹剪刀尾的小燕子。

  小道士大約十七八歲年紀,生得還算俊秀,卻一臉的沒出息。他拖著步子垂著頭,一面晃悠著兩邊的柴簍,一面唉聲嘆氣。走得累了,他把柴簍往地上一放,扁擔一卸,直挺挺地在山道上躺成個大字。

  「又讓我去砍柴!師父最愛折騰人,觀門前不就有棵大柳樹麼,砍了不就得了!」

  小猴子和小燕子跳到他胸口上,一個咿咿呀呀,一個嘰嘰喳喳,似乎都在數落他什麼。他便吭哧吭哧地反駁:

  「就不許人家不想成仙麼?就不許人家只想躺平麼?」

  他想起老邁的師父摸著鬍子告誡他的話:

  你如今也是人家師兄了,做事該有師兄的樣子,可不能再不著調了!

  小猴子和小燕子又叫喚了幾句,小道士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

  「雖然我那師弟牙都沒長齊,一臉狐狸相,可畢竟是個活的師弟啊!」

  天色陡然暗了下來,烏雲堆積,眼看是要下雨。

  小道士蹲在地上,氣鼓鼓地消沉了一會兒,嘆了口氣。

  得了,別抱怨了,還是趕緊回觀吧。

  他剛將扁擔挑回肩上,霎那間狂風大作,樹搖草驚。小猴子和小燕子都嚇了一跳,一左一右地抱著小道士的胳膊,瑟瑟發抖。

  正當此時,濃雲之中倏然劈開一道熒亮的電光,一個龐大的黑影自雲端跌落,穿過雲霧和高聳的樹冠,不偏不倚地朝著小道士砸下來。

  小道士與小猴子、小燕子齊齊抱著頭,大叫起來。

  然而那黑影在墜落的電光之中不斷縮小,直至縮成不足一尺長,「吧唧」一聲,栽進山道旁的草叢裡,看不見了。

  瞬息之間,雲開霧霽,碧空澄明。方才的妖風怪電彷彿是一場幻覺,只有那幽幽發顫的草葉,證實著一切真實地發生過。

  小道士的驚叫在空中打了個旋轉,不疼不癢地停住了。

  他和小猴子、小燕子各對視了一眼,戰戰兢兢地拎起一根木枝,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方草叢,撥開草葉,定睛一看——

  腦袋大,身子長,尾巴尖,渾身佈滿了綠白條紋,這是個……

  「菜瓜?」

  那「菜瓜」在草叢裡蠕動了幾下,抬起兩隻小燈籠般的眼睛,直愣愣望定了小道士,半晌,驀地爆發出一聲大哭:

  「爹爹!」

  「菜瓜」從草叢裡疾躥而出,一把摟住小道士的頸子,哭得肝腸寸斷。

  小道士呆了一瞬,目光對上小猴子和小燕子譴責的眼神,猛地哆嗦了一下,委屈大呼:

  「慢著慢著!且不說我是個清心寡慾的出家人……便是我真做了什麼,這貨、這貨我也斷斷是生不出來的呀!」

  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那「菜瓜」從脖子上扒拉下來,倒拎著尾巴:

  「你娘沒教過你,不要見人就撲上去叫爹爹嘛?」

  「菜瓜」哭得更厲害了:

  「我爹娘都死了嗚嗚嗚……只有你一個爹爹了……」

  「……」

  小道士頓時不知說什麼好了。囁嚅了半天,他小心地把那條「菜瓜」抱在臂彎裡,摸摸它碩大的腦袋:

  「別哭了別哭了。你叫什麼名字呀?」

  「我姑姑叫我『小菜瓜』……嗚嗚嗚……」

  「……你姑姑,挺一針見血呀哈哈哈……」

  小菜瓜又扁起嘴,小道士連忙收起笑容,「咳咳,你為什麼會掉到這裡啊?」

  這話一出,豆大的淚珠又連串地從小菜瓜眼中湧出。

  「嗚嗚,姑姑讓我去蠡瑚爺爺那,路上遇到一個漂亮的紅衣姐姐。紅衣姐姐給我解開了靈鎖,還把自己的法力都傳給我了!嗚嗚嗚,我從來沒有這麼多法力嘛,一下子覺得渾身充滿了力氣,然後就長大了!紅衣姐姐叫我快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跑,但是好孩子要聽話嘛,只有長得特別特別大,才能跑得特別遠!」

  「……啊這,難道是拐賣幼童……咳咳,幼妖?」

  小菜瓜嗚嗚咽咽繼續道:

  「可是爹爹你從前說過,做人要講義氣的嘛。就算要跑也不能一個人跑啊。紅衣姐姐放了我,肯定會被別人欺負的,我就想帶著紅衣姐姐一起跑。」

  小道士點點頭:「有道理,做人就是要講義氣啊!」

  「然後我就張大了嘴,把紅衣姐姐吞下去了。」

  「……」

  小道士沉默了一瞬:「小菜瓜,你這就有點不地道了吧?」

  小菜瓜細細的爪子拚命抓著他的手背:

  「不是的!我不是要吃掉她,是想等我們一起跑到安全的地方,再把她吐出來!」

  「……你們這些小妖怪,真的太不衛生了。」小道士默默地反胃了一下。

  「那你把她吐出來啊。」

  這話一出,小菜瓜更委屈了,「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我頭一次擁有這麼多法力,控制不住,不知怎麼回事,一不小心把姑姑和北辰伯伯、天衢伯伯一起吞下去了!嗚哇……」

  「呃……」小道士掰著手指頭,「所以,你是吞了四個人?不能一起吐出來嗎?」

  小菜瓜抽噎了半天:

  「我們魘龍口能吞海,腹中能造夢。如果只是一個人就還好,可是一下子進去了四個人……嗚嗚,他們的夢都糾纏在一起,我解不開,也吐不出來了……嗚嗚嗚……完蛋了啦!」

  「……」原來這小東西叫做魘龍啊。

  小道士頓時覺得腦子不夠用了。

  「人是你吞掉的,就沒有什麼別的辦法嗎?」

  小猴子在他肩膀上跳了兩跳,呀呀地說了什麼。小道士連忙擺手:

  「那怎麼行?把它肚子剖開,它不就死了嗎?」

  小燕子繞著他腦袋飛了一圈,也唧唧地說了兩句。

  小道士搖搖頭:「不行的,等它拉出來,人都變成糞球啦!況且這也太噁心了吧?」

  他搔搔頭:「那個,小菜瓜,我聽說如今凡間有些女子嫌自己吃得多,吃完了就摳著喉嚨吐出來。咳咳,雖然也很噁心,但……萬一有用呢?要不你也摳一摳試試?」

  小菜瓜抽噎著說:

  「沒用的,除非他們能自己從噩夢中甦醒,否則我也沒辦法了啊!」

  「……」

  小道士和小猴子、小燕子面面相覷,苦思冥想良久,倏然一拍大腿:

  「有了!」

  「他們出不來,但可以再進去一個人,把他們喚醒呀!」

  小菜瓜嚇了一跳:「不行不行。萬一進去的人也做了噩夢,也困在裡面了,可怎麼辦?」

  小道士哈哈一笑:「這你就放心吧,道爺我雖然沒什麼大出息,可從小到大,從沒做過噩夢,心態那是穩得一批!」

  他整了整歪在一邊的道巾:

  「小菜瓜,你讓我進去,我肯定能把你那什麼姑姑姐姐叔叔伯伯都叫出來。」

  小菜瓜猶疑地看了他一眼,終於還是決定信任他。

  「夢魘糾纏,就像四色絲線亂纏成了個線團,執念不去,噩夢難解。爹爹,你千萬要小心一點,只有先找到一個線頭,才能解開整個線團。」

  它從小道士手上躍下來,張開大嘴,一聲轟鳴,頓時漲成座小山,趴在道上,大嘴宛如一個有去無回的洞窟。

  「曉得了!」

  小道士瞪著那黑黢黢的大嘴,嚥了口口水,也不知聽進去了沒有。

  半晌,他一橫心,一腳跨進了森森巨口,身軀剛沒入黑暗,又迅速地探出來個腦袋:

  「那個……要是我到明天早上還沒出來……」

  「……就把這小菜瓜剖了吧。」

  魘龍腹中,初時一片黑暗,伸手不見五指。小道士行了約莫半炷香的時間,卻漸漸望見了前方隱約的螢光。

  他心中一喜,連忙加快了腳步,再行一段,驀地腳下一空,彷彿跌入了一個廣袤的山谷之中。

  也不知掉落了多久,彷彿一隻溫柔的大手輕輕托住了他,把他放在了實地之上。眼前頓時開闊明亮起來,從未見過的燦爛奇景在他面前緩緩展開。

  青、金、白、紅四色光線如四個巨大的線團,擁擠糾纏在一起,有各自的牽扯,亦有四色重合之處。每個光線團的末端,都緊緊地捆束著一個人。

  青、白二色線團中,各捆著一個面容清雋的男子,金、紅二色線團中,則各捆著一個女子。小道士仔細去看他們的面容,但見那青、白、金三人的長相都有種難以言喻的眼熟,尤其是金色線團中裹著的女子,親切美好得令他心中倏地痛了一痛。

  紅色線團之中,那女子的面貌倒是全然的陌生。

  小道士嘆了一口氣,嘟囔了一聲:

  「這可真是亂線團掉刺窩,理得清才有鬼咧!」

  他撓著腦袋,幾乎要把自己撓成個斑禿,驀地,淡淡一聲響起:

  「你是什麼人?」

  小道士嚇了個哆嗦,定睛一看,才發現,那青、白、金三人都是緊閉雙眼,如在夢中,但那紅線纏著的紅衣女子,竟然是睜著眼的!

  小道士大喜:「這位姑娘,你、你怎麼是醒著的?你醒著,不就可以先出去麼?」

  紅衣女子帶著倦意,神情如同死灰,向他抬了抬手腕。

  原來她手上緊繫著的紅色光線,並未鬆解。

  「可……為什麼他們都睡著,只有你醒著呢?」

  紅衣女子嘆了口氣:

  「因為我雖被夢魘困縛,但自己是知曉的。而他們的夢魘,連自己都不知曉。」

  「原來如此。」小道士恍然大悟,感嘆了一聲,「那……你能先解開自己的夢魘麼?」

  紅衣女子苦笑了一聲,伸手在腕上紅線上輕輕撥了一記。

  紅光陡然大熾,小道士眼前,驟然亮起一副綺麗畫卷。

  五光十色的珊瑚洞府之中,紅衣女子被倒吊著懸在窟頂,紫鬍子的龍君舉著十九節的骨鞭,一鞭一鞭抽打在她身上:

  「甘華!你悔悟了沒有?」

  甘華周身染血,雙眼發紅,如一個殘破的紅風箏,在窟底輕輕飄蕩。

  「我不悔!我只是喜歡了師兄,有什麼錯?我只是想親口告訴他,有什麼錯?」

  龍君氣得渾身發抖,雙目含淚:「父母生你,是為了讓你變強,不是為了讓你沉溺情愛!你若擅動情念,萬一被天尊趕出昊極仙山,我龍族的千秋大業,便要毀於一旦!」

  甘華悲憤大呼:

  「若無法變強,我就不是你的兒女了嗎?」

  龍君咬著牙:

  「若你無法變強,龍族要你何用?」

  再一道骨鞭,如利斧般劈碎了殘影。

  小道士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看,那紅衣女子甘華的身上已多了一道與夢中重合的鞭傷,正瀝瀝地淌著血。

  她悲涼地注視著小道士:

  「我已放過了世界,但世界,終不肯放過我。」

  小道士呆住了。

  他目光在甘華枯如死灰的臉上停留了許久,又漸漸掠過其他幾人沉睡的臉龐。

  不知為何,那金色光團中沉睡女子的容顏更清晰了,彷彿下一秒就會睜開眼睛,向他微笑出聲。

  一股奇異的暖流悄悄注入了他的心房。

  小道士倏然開口,嗓音溫柔而清淺:

  「姑娘,沉溺在自己的噩夢裡,是找不到出路的。」

  「從自己的噩夢中去看世界,世界儘是你的仇讎。你可曾……從世界的眼裡,看過你自己呢?與其沉溺在自己的噩夢裡,不如試試,幫他人走出噩夢?」

  甘華怔住了。

  她的目光從自己腕上的紅線緩緩移開,良久,落在了白色光團困縛的白衣男子臉上。

  她輕輕嘆了口氣:

  「你隨我來。」

  紅袖輕拂,小道士只覺身子一輕,便與那叫甘華的女子一起,飄然落入了白色光團之中。

  --------------------------------

  黿:音同元,動物名。爬蟲綱鱉科。似鱉而大,背甲近圓形,散生小疣,暗綠色,腹面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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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雷鏡台 第一百三十九章 北辰之魘

  風過數陣,白光漫過,翠谷乍現。

  小道士好半天才看清眼前的圖景:「這是哪條村兒啊?」

  甘華輕聲道:「這是師尊的昊極仙山。」

  炊煙靜靜冉升,白衣的少年跪立在茅屋之外。

  「師尊。」

  古上天尊手裡拎著個木桶,從屋後繞到院子裡,對著小徒弟直搖頭。

  「北辰啊,你看你那師兄,心硬得石頭一般,認定了的事,便是師尊說話都不管用。你倒好,心軟得像塊豆腐,是個人都能拿捏住你。」

  少年北辰垂著頭,半晌才道:

  「師尊,徒兒知道這樣不好。但,既然已經見著了,如何忍心撒手不管呢?師尊,今日徒兒去東海送仙藥,親耳聽見那小公主被關在珊瑚洞窟之中。東海老水君也忒狠心,只說什麼時候築穩了仙基,什麼時候才能放她出來。」

  古上天尊冷笑了一聲:

  「那老飛龍打得什麼主意,你看不出麼?他故意讓你聽見女娃娃的哭聲,知道你心軟,定會求到為師這裡,讓為師收她為徒。」

  聽到此處,甘華愣住了。

  父君從未說過,自己能拜入古上天尊門下,竟是心軟的北辰師兄求來的。

  夢魘中的少年北辰摸了摸鼻子。

  「師尊,您不是早就想收個女弟子麼?」

  古上天尊眉毛一豎:

  「為師收徒弟,難道是隨便收的麼?」

  北辰掰著手指頭:

  「師尊您在洪荒大潮中受了重傷,隱居昊極仙山養傷。在子夜河邊,有一棵剛長起來的軒轅柏為您遮了一回陰涼,您就收了他為徒。」

  「呃……」

  「又過了一萬多年,您派師兄出山收服凶獸,師兄便被天帝強討了去,接下了天庭法司那苦逼的差事。您在昊極仙山待得窮極無聊,出門閒逛的時候碰到個獵戶宰鹿,本來是要蹭一頓鹿肉的,臨時發了惻隱之心,把活鹿領回來,又收了個徒弟。」

  「說起來,您這頭兩個徒弟,收得都挺隨意的。」

  「……」

  「師尊常說,師兄冷漠,我又呆蠢,沒一個好東西。最好再有個女徒弟,嘴甜心暖會來事兒。」

  「呔,為師收徒,向來看的是緣法。」

  北辰脊背挺得筆直:

  「那如今徒兒跪在這裡,算不算是緣法?」

  「……」

  古上天尊無語了半晌,終是長嘆了一聲:

  「甘華那女娃娃,根骨確實上佳,為師的收她為徒,也沒什麼,好歹將她從老飛龍手裡撈出來,還能鬆快鬆快。只是……」

  「只是什麼?」

  「你才三千歲,就這樣愛管閒事,以後可怎麼辦?慈心太濫,與濫情何異?將來,若真遇上一個能讓你另眼相看的人,怕是你也看不清自己的真心。」

  白芒一閃,時光荏苒,又過了三千餘歲。

  那一日,北辰剛結束了一場閉關,仙童來報,說有位財神春花來了好幾趟了,只為見他當面道謝。

  他回憶了許久,才想起,這就是上回那個發邸報求舊衣的小靈官。

  「那就請進來吧。」

  仙童囁嚅:「她頭回來,是三個月前,說咱們花圃中儘是蘭竹,蕭條寡淡,便從凡間帶了些花種子來種。如今正是春日,花也開了,她正在花圃裡賞花呢。」

  這位財神娘子,倒是一點都不見外。

  北辰心中升起淡淡的不悅。他花圃中只種蘭竹,便是為了彰顯他清淨無為、不友不群、生人勿近的出塵作派。這人未經主人同意,擅自引了什麼俗氣招搖的凡花進來?

  於是由仙童引著,一路往花圃而去。

  山靄漸散,薄日柔灑,小仙童立在花圃旁,脆生生叫了一句:

  「財神春花!」

  那人於滿圃繁星般怒放的金英報春中回過頭來:

  「啊,北辰大人,您可算出來了。」

  「索性今日無事,我請您去凡間聽戲呀?您是想聽《鳴鳳記》、《十五貫》還是《拜月亭》?」

  她穿花而行,手捧一叢黃星,眼波如春江,淺笑似梨年,如同跨越了六千個寒冬,才抵達他面前的春天。

  知徒莫若師,古上天尊確實一語成讖。

  他與那人以友相稱數百年,便以為一切心旌意動,皆不過是惺惺相惜的友情。他看不清自己的真心,而師妹甘華只消一眼,便已看穿。

  銀光似雪,簌簌漫過,天界的祥和清淨陡然不見,溫和恬淡的北辰元君墮入凡塵,歷盡苦難,終於成為面目殘缺的祝十。

  他帶著一壇苗疆的烈酒,去給心愛的女子祝賀生辰,心底打著腹稿,這一次定要鄭重地告訴她自己的真心。

  然而,祝壽酒成了催命酒。他準備好誠摯的情話,雖然知道未必能得到回應,卻沒想到,連說出口的機會都沒有。

  春花消逝,寒冬籠徹他的人間。

  祝十騎著快馬,奔馳在山道上,目光盡處,是一座小小的道觀。

  旁觀著夢境的甘華倏地「咦」了一聲。

  與她一同旁觀的小道士看了她一眼:「你認識?」

  「這是……垂雲觀。」

  她竟不知,祝十後來又去過垂雲觀。

  是了,那時她已經離開人間,回了東海了。她走時未同任何人交待,連那日日跟在她身後的小啞巴,也不知她何時離去的。

  夢魘中,祝十翻身下馬,直奔入內。

  垂雲觀已是人去觀空,莫說是樂安真人,便是那些知客道姑和雜役,也都各自散了。

  只在院中,找到一個醜陋瘦弱的啞巴少年,正執著柄掃帚,掃去地上積雪。

  祝十大步上前,崢然從腰間抽出長劍,直指那少年:

  「樂安何在?」

  小啞巴似乎並不意外他的到來,黑白分明的眸子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搖了搖頭。

  他放下掃帚,比了個手勢:

  她已經走了。

  「何時回來?」

  小啞巴比劃著:

  大概不會回來了。

  祝十眸中閃過厲色,長劍一翻,逼近一吋:

  「那酒中『黃粱夢』之毒,可是樂安所下?」

  小啞巴怔了怔,倏然綻出一個淡淡的笑容。

  怒火佔據了祝十的雙眸,劍尖抵住了小啞巴的咽喉,在髒兮兮的肌膚上碾出一抹血痕。

  「再不說,我先要了你的命!」

  小啞巴譏誚地看了他一眼,閉上了眼睛,彷彿在說:隨便你。

  當此之時,青色身影如鶴飛過,鏘然盪開了祝十的劍鋒。

  「談東樵,你做什麼?」

  談東樵飄然落地,負手擋在小啞巴與祝十之間。

  「我朝自有法度,豈可濫用私刑?」

  祝十眼眸漸紅:

  「你不想知道她為何而死麼?你難道……不想為她報仇麼?」

  談東樵面上極快地掠過一抹痛意,又迅速恢復了肅然:

  「法度昭昭,非為復仇所設,而是為了公理正義,教化世人。正是要查清真相,按罪量刑,才不可擅動私刑。」

  他頓了一頓,輕嘆一聲:「她若在,也會認同我的做法。」

  此話一出,祝十登時無話,半晌,黯然收起了長劍。

  談東樵於是回過身來,劍眸含霜,盯著小啞巴。

  「你是……窨者?」

  此話一出,小啞巴和夢魘之外的甘華都是一愣。

  「上古典籍中記載,窨者貌醜而啞,抱前世執念而生,但生來瞳孔之中帶三星紅芒,常人不識。一點紅芒便是一句誅心真言,三點紅芒俱去,便是窨者魂飛骨滅之時。你瞳孔中尚有一點紅芒,可見已說了兩句真言。」

  小啞巴畏於他威嚴凌厲的注視,慌亂地垂下眸子。

  談東樵從袖中取出一枚殷紅物事,托示於他:

  「你看,這是何物?」

  小啞巴一望見他手中物事,登時面色一變,竟欺身上來要搶。

  談東樵閃開他的一撲,沉聲冷喝:

  「孽障,你潛入上陽樓後廚,打碎三罈美酒,混作一處,自以為天衣無縫,卻被廚娘窺見,還遺落一柄珊瑚髮篦。若你不是下毒之人,為何要混淆視聽?如今人證物證俱在,還想抵賴麼?」

  夢魘之外,甘華的身軀驀地晃了一晃。小道士察覺她異樣,託了她一托,才穩住她身形。

  淚水悄然盈滿了甘華的雙眼,她喃喃失聲:

  「他怎會有……他不是……」

  夢魘之中,小啞巴的動作定在原處。良久,他張開枯乾的雙唇,無聲大笑起來。

  他收回雙手,緩緩轉向祝十,比了一串手勢。

  祝十如遭雷擊,雙目登時湧出熱淚,肝膽欲裂。

  談東樵不識手語,皺眉問:

  「他說什麼?」

  祝十苦笑了一聲,咬緊銀牙。

  「他說:以你之手,送她往生,是你們二人的宿命。」

  小啞巴點頭笑起來,展開雙手。

  祝十注視著小啞巴的動作:「他說,一切惡行,都與樂安真人無關,若天道有罰,就罰在他一人身上。」

  談東樵沉默片刻:

  「你為窨者,究竟為何種執念而來?是為復仇?是為雪憾?」

  小啞巴搖了搖頭,以手比道:

  眾生皆苦,眾生皆罪。我來此處,非為復仇,非為雪憾。

  他整了整破爛的衣衫,目光環視一週,驀地一愣,停在一個虛空之處。

  夢魘之外的甘華呆住了。

  他目光留駐之處,正與此刻的自己堪堪對視。

  小啞巴眸中似狂喜又似悲苦,如海邊大潮乍起乍伏。

  不知過了多久,他望著虛空中的人,從容地笑了,瞳孔中紅芒一閃,竟開口說話:

  「甘華,情愛不是避世的安樂窩,只是一面自鑑的銅鏡。我因愛你,照見了自己的卑劣與懦弱,求你,也照見自己的美好與值得。然後……」

  「……就此放下罷。」

  瞳孔之中,最後一星紅芒驟然熄滅。

  白光如魂魄的碎屑,飄飄灑落,那醜陋髒污的少年便在這白光之中,魂飛骨滅,化作了一抔塵土。

  儂作北辰星,千年無轉移。歡行白日心,朝東暮還西。

  甘華雙膝跪地,淚濕雙頰。

  她憶起了和蕭淳私定終身的那一日。她攬鏡自照,拿出隨身的珊瑚紅篦,梳理如泉的長髮。

  他以手接過那珊瑚紅篦,替她梳髮。

  兩情繾綣,倒映在銅鏡之中,美好得如同一個幻境。

  蕭淳的手停在她鬢邊,自她身後輕吻她如雪的頸子,激得她連連輕顫,笑若春枝。

  便是在此時,蕭淳脈脈地望著鏡中花顏,柔聲道:

  「甘華,若此生,我先你而亡。我願化身一面銅鏡,常伴你身旁,為你,照見你自己。」

  甘華一時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她已經很久沒有想起蕭淳了。不管最終的結局多麼面目可憎,與蕭淳相戀的那一段日子,確實是她最快樂的時光。

  他們都錯了。他們以為情愛該是刀槍不入的鐵甲盾,該是不知憂愁的安樂窩。

  其實只是面鏡子罷了。

  卑微怯懦的兩人,如何能擁有堅硬如盾的愛情?

  她環抱著自己,低喃:

  「蕭淳,我看見了。」

  我看見了自己。

  不知過了多久,臂上驀地遭人推了一把,甘華從迷茫中倏然驚醒。

  小道士指著那白光中的圖景,對她嚷道:

  「姑娘,那不是你麼?」

  「……」

  孤礁之上,碧螺亭中,紅藻臥波,煙嵐橫黛,三個容光灩灩的仙人正圍坐石桌邊,烹茶飲酒,談笑風聲。

  嫩黃衣裙的財神春花笑語嫣然:

  「萬千魔障之中,情障最難參透,公主也不要太放在心上,總歸是過了這一關,今後還要向前看。」

  「……」甘華怔愣地望著她的笑顏。

  又聽她大言不慚地說:「若是天界沒了我財神春花,該是多麼無聊哇。」

  「那自然是無聊透頂了。」

  白衣的北辰元君應和著,為她注滿珊瑚杯,眸中儘是溫柔情意。只是他不覺,她也不覺。

  只有旁觀的甘華,看穿了一切。動過情愛之人,怎會不識得情愛?

  夢魘外的小道士打了個哆嗦,抖落一身狗毛,憤憤地「啐」了一口。

  甘華無語地瞥了他一眼。

  夢魘之中,甘華公主已取來了龍涎清露,為眼前的兩人斟滿。

  「兩位不妨一試,看看今夜會做一場什麼樣的夢。」

  惡意自她眸中暗生,北辰與春花卻毫無所覺。

  夢魘外的甘華望著北辰手中的酒杯,驀地身軀一動。

  下一刻,小道士眼前一花,還未看清,甘華已猱身撲入那銀白的夢魘之中。

  「……」小道士搔著頭,還能這麼玩兒?

  夢魘內外的兩個甘華,如泥入水,融為了一體。

  甘華迅捷地伸手,攔住了北辰送往嘴邊的酒杯。

  「師兄且慢。」

  北辰愣住了。

  這夢境在他腦中上演過無數次,從來沒有一次是這樣的發展。

  「師兄,」甘華拿開他手中酒杯,「我覺得,你愛上了春花。」

  北辰愣住了。

  夢魘中的春花自然不會做多餘的動作,只捧著酒杯,盈盈看著他。

  北辰卻如坐針氈,幾乎不敢面對春花的眼光。

  他苦思良久,猛地抬起頭,神情充滿悲傷:「可是……我們做了幾百年的至交好友……」

  甘華按住他的肩膀:

  「師兄,你不是想告訴她,你有多喜歡她嗎?是從初次見面就喜歡了呀。」

  北辰喃喃低語:「太晚了。我和她已回返天界,她已忘情。何況在人間,她心中戀慕的也是天衢師兄,並不是……」

  甘華輕聲打斷他:

  「師兄,再晚,都來得及。」

  這話語,如一滴春霖,潤入北辰惶然的雙目。

  他怔怔地呆立了良久。

  夢魘中的碧螺亭、紅藻海、春花、珊瑚杯都化成雪白的碎屑,如風吹沙般盤旋在他身周,只有甘華還堅定地握著他的肩膀,目光之中儘是悲憫和溫柔。

  「是呵,再晚,都來得及。」

  北辰低聲重複。

  白沙緩緩散去,靈台澄澈清明。

  甘華柔聲道:

  「師兄,可以醒來了。」

  白色光芒之中,被困縛的白衣神君驀然睜開了雙眼。

  北辰之魘,遂解。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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