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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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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戈鞅] 財神春花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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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6 10:48:35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卷 京城雪之酌彼春酒 第一百二十章 瓊瑰盈懷

  後來的日子,春花忙得腳不沾地。

  在京城購置的老宅終於改造得差不多了,她親自跑了兩次驗收,頗為滿意。東廂樸實厚重,庭院開闊,西廂高軒軟床,花鳥怡人,正適合兩位老祖父各自居住。

  侯櫻還在獄中服刑,但春花已將賠償損失,重建屋舍的諸事親自抓了起來,就連安德侯府也得了一份賠償金。賠償頗為豐厚,既能在更好的地段重建家園,那些受損的百姓也就紛紛簽下了諒解的文書。

  經此一事,長孫春花無往而不利的名頭多少有些受損,但也有些商界大老覺得她不計前嫌地為侯櫻收拾了爛攤子,實在坦蕩仗義。知道她有意在京城收購酒壚,已有多家酒業向她遞了帖子,請她前往勘驗。

  市面上起了傳言,說春花老闆嗜酒如命,又恰逢過幾日是她生辰,於是長孫府中連著多日都有人抬進大壇大壇的美酒。

  尋靜宜恰好在長孫府,見了這陣勢,不住地感嘆:

  「你這些好酒,喝個七八十年,不成問題。」

  春花扶額:「我可算明白,為何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

  尋靜宜笑道:「過兩日你生辰,齊老闆在金明池畔設宴,據說請了幾百位老闆,你將這些好酒全抬了去,也不浪費。」

  「這法子好!」

  尋靜宜掩口笑道:「就怕哪位老闆恰好喝出,這是自己送你的好酒。」

  春花苦笑:「那又何妨。他們不會真以為,我有那麼大的肚子,能裝下所有人送的酒吧?」

  尋靜宜哈哈大笑,笑罷,才醒悟自己恬靜淡雅的風度裂成了渣,不由得輕咳了一聲:

  「同你說件正事。」

  北地沙匪又起,朝廷雖派了兵前往清剿,終是需要時間。有些藥材的運路受阻,其中尤以丹參最為常用,各家藥鋪受到影響,紛紛又開始囤積丹參,丹參價格一時飛漲。

  「咱們庫裡還有些丹參,是該囤積居奇,還是該如常按市價售賣,我來問問你的意思。」

  春花蹙起眉,認真思忖片刻,欲說什麼,忽又止住:

  「靜宜,你掌管醫藥也有幾年了,我想聽聽你自己的意見。」

  尋靜宜怔了怔,沉吟片刻,道:

  「丹參是相對廉價的救命藥,這麼一鬧,必定影響民生。我的想法是,咱們管不了其他同行,但咱們自己可以管控丹參供應,所有由春花藥鋪的大夫開出去的方子,確需丹參救命的,仍以原價售賣,其餘人出價再高,也一律不賣。」

  她停頓了一瞬,看了眼春花的面色,補道:

  「當然,這樣做,就如利器在手卻不亮劍,有些同行這一波賺得盆滿缽滿,咱們只能乾看著。若是過了這一波,貨價大跌大漲,一個踩不準,恐怕還會虧本。」

  春花捧著一盞茶,卻並不喝,指弓在桌上輕輕叩了幾下,倏然笑了。

  「靜宜,你這個對策很好。我寫幾封信,遞給京中其他幾位藥鋪老闆,說明咱們的策略,請他們參詳。」

  尋靜宜一驚:「你不怕他們背後給你放冷箭麼?」

  「若我沒寫這封信,他們才會放冷箭。」春花笑道,「京城藥業,咱們最大。事情攤到檯面上來,就是給幾位老叔叔立了榜樣,眾目睽睽之下,他們很難不跟進。消息放出去,民眾也會安心,不再盲目囤貨,那些底下搞小動作的,便沒了文章可做。」

  「但這麼做,大家統一對策,咱們就名和利都撈不著了。」

  春花沉默片刻:

  「靜宜,如果說我從侯櫻的事情中學到了點兒什麼,那就是……強者作惡而不自知,實在是太容易了。小心為善,最終能做到的,也僅僅是不作惡而已。這也許就是,強者的代價吧。」

  她頓了頓,「靜宜,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又同為女子,有些事,那些鬥了一輩子的叔伯們不懂,你卻能懂。其實今日,我還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

  她將這些日子以來的迷思,糾結,自省,如竹筒倒豆子般通通說了出來,只覺通體暢快,彷彿卸下了千斤的重擔。

  尋靜宜見她神情如此凝重,不由得也正色以對,凝神靜聽。然而聽著聽著,她神情逐漸轉為震驚無措。

  「……你現下和我說的這些,是認真的麼?」

  春花微笑:「是認真的,而且,我已經著手準備了。」

  「……」尋靜宜一時不知該不該勸。

  正當此時,門外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咣」的一聲,書房的門被重重推開,陳葛撞了進來:

  「長孫春花,你為何又封我賬?」

  春花竟似一點也不意外,好整以暇地放下茶盞:

  「例行查賬而已,你急什麼?」

  「你查賬我不管,但我剛和嶺南的徐老闆談好了要開三家分店,你把賬封了,我怎麼開?」

  春花掀起眼皮,看他一眼:

  「新店的事情,你就先擱置幾日,等我生辰過後,再說。」

  陳葛面上現出不忿:「就是因為我把碧桃壚的事辦砸了,你特意給我找不痛快,對不對?我惹了事,你出來收拾殘局。如今人人罵我無能,卻說你是個善心活菩薩,那麼擰巴的女潑猴都被你收服了,過幾日,恐怕真能把碧桃壚賣給你。春花老闆,你好威風啊!」

  尋靜宜還沉浸在方才春花所說的話中,這會兒才驚醒過來,忙道:

  「阿葛,你不要激動,先聽春花怎麼說。」

  陳葛哼了一聲,抱臂在胸前。

  春花看一眼尋靜宜,深吸口氣:

  「阿葛,碧桃壚的事,錯全在我。你都是按我的意思去與侯櫻交涉,你沒有錯。」

  陳葛從鼻子裡輕嗤出一聲,但怒氣稍平,一屁股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不過有一件事,我想再問你一次,我只問這最後一次。」

  陳葛一怔:「什麼?」

  「那日,侯櫻狂性大發,現出原形打傷了你,真的只是因為你失手打破了酒罈嗎?」

  陳葛錯愕了一瞬,繼而勃然大怒:

  「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是說,是我動了手腳,才讓侯櫻現了原形嗎?」

  春花高深莫測地盯著他:

  「我只問你,是也不是?」

  「不是!」陳葛大喝。

  「我知道你去牢裡見了那潑猴子幾回,也不知她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咱們買她的碧桃壚,明碼標價,有什麼錯?即便動用了些非常手段,但也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終究沒有掐著她脖子讓她賣吧?她自己瘋了燒房子,又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他越說越激動,霍然立起,指著春花的鼻子:

  「春花,你手握旁人畢生都難以想像的資本,卻如此婦人之仁,能成什麼大事?不想做商人,難道要做聖人嗎?」

  春花沉默了。

  良久,她迎著他的憤怒站起身:

  「阿葛,我不想做聖人,只是想做自己罷了。」

  「自古以來多少事情,都是毀在那些,以為只有自己才能成大事的人手裡,從此公心成了私心,夢想成了妄想。若是忘了初心,你我,都不過是被時運裹挾的棋子罷了。」

  她平和而篤定的神情反而令陳葛心中猛然一沉。

  「春花,你想做什麼?」

  「我想彌補自己犯下的過錯。」

  陳葛有些恐慌,不禁放柔了聲音,不確定地試探:

  「你已經幫侯櫻賠了錢,助她減罪,又答應幫她重開碧桃壚,還不夠嗎?」

  「不,阿葛,這樣還不夠。」

  陳葛倏然意識到了什麼:

  「春花,你可不要亂來。」

  春花笑了笑:「阿葛,在許多事情上,你我可以說是道不同,不相為謀。不過你放心,無論如何,我不會虧待你。」

  陳葛死死地瞪著她,良久,憤然轉身,摔門而去。

  一室寂寂。

  半晌,尋靜宜嘆了一聲:

  「阿葛若知道你真正想做的事,恐怕殺了你的心都有了。」

  春花苦笑:

  「無妨,他總有一日會明白的。」

  她抿了一口茶,才發覺茶湯已涼。於是命人進來換茶,又笑嘻嘻道:

  「還有一件好事。十哥捎回信來,說他已經在回京路上了,定能在我生辰前趕回來。」

  尋靜宜卻還是滿面憂慮:

  「春花,你當真……考慮清楚了麼?這可是天大的事。」

  春花斜睨她:

  「但你沒有激烈反對,想必也是認同了其中的道理。」

  尋靜宜不做聲了。忽然,她的手被春花握住。

  「靜宜,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最信賴的人。我已經做了決定,你可願幫我?」

  尋靜宜默然良久,終於點了點頭。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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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京城雪之酌彼春酒 第一百二十一章 沃野繁花

  春花的二十三歲生辰,以一個豔陽高照的冬日暖晨開始。

  石渠和衡兒起了個大早,一大一小穿得花團錦簇,揣著手在簷下等她。春花一出閨門,石渠就掏出提前封好的大紅包:

  「臭丫頭,生辰喜樂呀!」

  衡兒笑成個小粉團兒,十分鄭重地行了個禮:「姑姑生辰喜樂呀!」

  春花接過紅包,捏捏衡兒的小臉蛋:

  「哥哥哪來這麼多的銀子?」

  石渠挺了挺胸脯:「來京後,我收了幾個小弟子,這是人家給的束修。……當然,還有些是爺爺添的,一起給你做個生辰禮。」

  唯恐她嫌少,他又補充:「哥哥知道你日進斗金,但這次不同,這是哥哥的血汗錢,你可要好好收用。」

  一股暖流漫過心坎,春花只覺心軟得如幼時最饞的那一口麥飴。

  「哥哥……」

  爺爺從前數落石渠,她很少替他說話,後來因蘇玠之事,又拖了石渠做冤大頭。但石渠從未說過半句埋怨她的話。

  不論她如何選擇,爺爺和哥哥都是最支援她的人。

  「我自幼恃寵而驕,肆意妄為,……是不是讓哥哥受了不少委屈?」

  石渠咧開大大的笑容,伸手要摸春花的頭頂,又見她今日盛裝釵鐶,只好尷尬放下。

  「你一出生就沒了氣息,爺爺求遍了滿天神佛,才從閻王手裡搶出你這條小命兒來,當然要好好疼愛。小春花,被偏愛的常不自知,但你心地善良,總是替他人著想,帶給哥哥的歡喜比委屈要多百倍千倍。反而是哥哥無能,將千斤的重擔壓在你一人身上。」

  春花怔愣了一會兒。

  「哥哥,我今日要做一件大事,也許對長孫家有不小的影響。」

  石渠怔了怔,半晌笑道:

  「你想做什麼,拿定了主意,就去做吧。」

  他握住春花的手:

  「其實爺爺和哥哥並不需要你成為天下首富才能快樂。哪怕簞食壺漿,只要一家人平安團圓,就是人間樂土。」

  目光落在在她微濕的眼眸上,石渠重重一拍腦袋:

  「看我,說什麼呢!一大早的,快把小壽星惹哭了!」

  他一把拉起春花:「快走快走!我聽說阿葛尋了好久,才尋到一壇二十三年的女兒紅,給你做壽禮!」

  「……二十三年的女兒紅?」

  「怎麼,就不興別家也有年紀大了不肯嫁人的姑娘?」

  「長孫石渠!」

  金明池畔,筵席大開。京中商界名流幾乎全都到場,還有長孫家產業裡一百多位精明強幹的掌櫃管事。為顯示京城的豪奢作派,齊老闆大手筆,開了八十餘桌,滿目皆是葡萄酒熟、膏腴鮮美,金盤異果,銀甕奇花。

  春花被一路延請到首席,來回推辭了許久,還是請齊老闆先坐了,才在他身側坐下。舉目一望,同席的有尋靜宜、陳葛,還有幾位京城商會的同行。

  「怎麼,十哥還沒到?」她問尋靜宜。

  「本該昨晚就到京城的,現下還未有消息。我已命小廝去他府上催請了。」

  春花向齊老闆道:「可否再等片刻,待我家十哥到了,再開席?」

  齊老闆大手一揮:「那是自然!」

  尋靜宜的心思並不在祝十身上,她憂心忡忡地望著春花的笑顏,忍不住低聲問:

  「你可想好了麼?踏出這一步,再無回頭路。」

  春花點點頭:

  「想好了。」

  膽大妄為了二十三年,不差這一回。

  她目光投向坐在尋靜宜另一側的陳葛,微笑:

  「阿葛,聽聞你得了壇二十三年的女兒紅。」

  陳葛看著有些心不在焉,正不知在想什麼,被春花猛然一問,驚了一驚,而後方才醒悟:

  「不錯。」

  轉身命人呈上酒壺,為春花斟滿一杯。

  「春花,生意事且生意談,今日是你生辰,我確是一片真心祝你平安喜樂,福壽百年。這一杯女兒紅,你可得喝。」

  春花大笑:「我風寒初癒,羊大夫只准我飲三杯酒。第一杯就飲你這杯女兒紅!」

  尋靜宜見他二人不再劍拔弩張,心中甚慰,笑道:

  「那第二杯,你要喝誰的酒?」

  春花還未答話,一人朗聲道:

  「自然該喝我的酒!」

  戴著半邊烏銅面具的清瘦青年抱著一罈酒,穿越重重人海,不知何時,已站在了春花身前。

  「十哥!我還以為你趕不回來了呢!」

  祝十的眼眸中映照出她驚喜的笑靨,氤氳如溫柔的良夜。

  「你的生辰,我怎可不在?」

  雙手捧出酒罈:「這是十哥從黔南帶回的苗疆烈酒,據說是苗女以痴情蠱釀給心上人喝的。喝了她的酒,生老病死,也不會離她而去。春花,你可敢喝?」

  這些奇奇怪怪的講究最對春花脾性,立時下巴一揚:「那我可非得喝一杯了。」

  當下命人另取了杯子,斟滿待飲。

  祝十在同席落了座,只向尋靜宜點了點頭,便不再說話了。

  齊老闆撫掌大笑:「那春花老闆的第三杯,就交給老朽了!既然人已到期,咱們就開席罷!」

  觥籌交錯,笑語飛聲,春花與其他人談笑之際,目光偶然落在祝十身上,但見他唇邊帶笑,眉宇間卻凝著淡淡愁緒,彷彿懷著萬重的心事。

  春花隔著觥籌,向他比了個口型:

  「你還好嗎?」

  祝十眉目舒展了些,向她搖了搖頭:

  「沒什麼急事,容後再說。」

  筵席既開,齊老闆作為席間主持,自然得先說幾句。他先是稱頌了一番春花對京城商界和皇朝境內商業所做的貢獻,又感嘆了一遍後浪強勁,他這個老前浪,恐怕很快就要被拍在沙灘上了。

  眾人心知他是自嘲,都哈哈大笑。但能讓京城商會會長如此抬舉,恐怕過不了多久,長孫春花就是名副其實的商業霸主了。

  齊老闆頗多感慨,自己先飲了一杯,又召起眾人齊齊舉杯:

  「祝願春花老闆生辰喜樂,福壽開懷!」

  飲罷一輪,便有人低低議論起來:

  「這位春花老闆這樣年輕,就享盡富貴,得盡風光,呿,難道不怕折壽麼?」

  同桌之人連忙摀住他的嘴:

  「別瞎說!人家都傳她是財神下凡呢!」

  齊老闆年老耳怠,沒聽見這些議論,春花可一句不落。她見陳葛面現不豫,當即擺了擺手:

  「阿葛,不要生事。」

  陳葛只得強按下怒氣。

  春花深吸了一口氣,端起眼前的第一杯酒,手上竟微微顫抖。

  「諸位!」

  她清了清嗓子,喧鬧的座中便慢慢寂靜。

  「春花今日有恙在身,不克酒力,只能小飲三杯。但有些話,積壓肺腑已久,藉著這三杯酒,向諸位一吐為快。」

  「在座諸位中,多少都與長孫家產業有過生意往來,有些曾在許多重要的時刻給過春花教誨和忠告,還有些甚至是看著春花長大的。諸位是春花的夥伴,也是春花的老師。春花行至今日,受諸位恩惠厚重,這第一杯酒,便是感謝諸位前輩師長的抬愛和支援!」

  她仰首,傾盡了杯中的女兒紅,老酒柔醇,頓時煨暖了一腔肺腑。

  座中眾人聽她言辭謙遜,也不由得感慨,紛紛以酒遙祝。

  春花又掬起那杯苗疆烈酒:

  「這第二杯酒,春花敬所有的商人。」

  眾人一愣。

  「自古士農工商,商人地位最卑,風評最賤。有人說商人不事生產,見利忘義,卻攫取了這世間的許多財富,春花覺得,此話不公。世間有人多智,有人巧思,有人力大,但一身之行,只能惠及眼前。有了好的商人,有了公平合理的交易,其他的人才能安心做好一件事,盡展自身所長。而專心鑽研一門技藝的人越來越多,這世間的所有人,才會越來越好。春花自幼的理想,就是成為一個好的商人。」

  「當今盛世,重商之風已成,民生富裕,百業興盛,新物迭出。這也是諸位勤懇多年的功績。是諸位讓春花懂得,商人亦可居利思義,利物愛人!」

  她話語誠懇慷慨,頗為動人,眾人聽了,不由得叫起好來。

  便在這一片叫好中,春花仰首喝下了第二杯酒。烈酒如刀,火辣辣地灌入肝腸,整個人彷彿燒起來一般。

  她正要端起第三杯酒,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吵嚷。

  齊老闆皺眉:「是什麼人?」

  有下人來報:「是個衣衫破舊的老者,說要送賀禮給春花老闆。」

  齊老闆道:「既是送賀禮,就該以待客之禮請進來。」

  下人猶豫了一下,果然回身,將那老者請了進來。

  春花定睛一看,竟是碧桃壚的老王叔。

  王叔手裡抱了個碧玉小壇:「春花老闆,我家侯娘子吩咐我送一壇新酒,權作壽禮,祝春花老闆生辰喜樂,平安康健。」

  在場眾人,誰不知道碧桃壚侯娘子和長孫春花的這一樁糾葛?當下各自竊語猜測,自不待言。

  春花有些意外:

  「王叔,你們碧桃壚的酒,不是都被一把火燒了麼?」

  王叔笑道:「尋常的酒自然都燒了。但這一壇,是我家侯娘子研製的新酒,埋了一壇在南城牆外的桃樹下,故此無事。」

  「哦?」侯櫻倒是沒提過她研製了新酒。

  「侯娘子說,酒乃人間至味,『春晝』是極致歡喜,『霜枝』是極致悲涼,都不對。這一壇新酒,她釀了十年方成,一直沒有取名,上次見過了春花老闆,忽然便想到了。」

  春花一愣,想來這酒名和自己有關。

  「這酒,叫什麼名字?」

  「侯娘子說,新酒名叫『憾生』。」

  眾人皆是一愣。

  陳葛霍然起立:

  「這麼不吉利的名字,竟送來祝壽?」

  春花飛快地叱了一聲:

  「阿葛,我看這名字很好,吉利得很!這世上何人無憾?懷憾而生,才是活生生的一生。」

  不知怎地,她下意識看向祝十:

  「十哥,你說是也不是?」

  祝十還不知她和陳葛與侯櫻之間的淵源,淡淡一笑:「你說的是。」

  春花便粲然微笑:

  「齊老闆還請見諒,這第三杯酒,我要飲這『憾生』了!」

  侍者取過酒罈上前,為春花斟滿一杯「憾生」。濃鬱厚重的酒香瞬間飄滿席間,似苦似甘,層層疊疊的歡喜與哀愁,融為了一體。

  春花將杯中「憾生」一飲而盡,不由得大呼一聲:

  「好酒!」

  侯櫻果然是個妙人!

  蒸騰的酒意,帶起了她無限的意氣胸懷。

  「這第三杯酒,原是有一件大事,要告知各位。」

  春花放下手中酒杯,站起身,向四面誠懇地拱了拱手:

  「這世上的一切兩難困境,其實都有解法。真正不能解的,是自己心中的執念而已。我的執念,就是這『春花』二字。但近日,我終於醒悟了一個道理:並非所有的夢想,都要以我長孫春花之名實現。」

  「我今決定,自即日起,以主業為類,拆分長孫家旗下全部產業。所有產業均不再用春花名號,除錢莊外,其他產業,長孫家只持小股,不再掌控經營。」

  「藥鋪醫館,由尋靜宜掌理;鏢局營造,由祝十掌理;酒樓茶莊,由陳葛掌理;其餘生意亦由現任掌事接管,更名換號。」

  「從此之後,產業之間,不再同心,無需相互照應,不得勾連設障,欺壓同行,更不得店大欺客,貽害民生。」

  「長孫春花最初只是個錢莊老闆,祖上傳下有名字,叫做尚賢錢莊。從今以後,我會好好地做這尚賢錢莊的老闆。」

  一席闊談盡了,春花心中,終於塊壘盡消。

  庭中,闃然無聲。

  良久,齊老闆終於回過味兒來,顫聲道:

  「春花老闆,正是因為有你坐鎮中心,大家集結在你長孫春花的名號之下,才能同氣連枝,一呼百應。你如今……嗨,這不是自斷羽翼麼?」

  春花頷首,誠心誠意地福下身去:

  「齊老闆,誠如您所說,春花旗下,同氣連枝。但春花之外,只恐寸草難生。大運皇朝商人經營數代,商業已成鼎盛之勢,貨物可帶三江,人人皆有奇智。正所謂……」

  酒意暈紅了她的臉龐,她輕輕扶住桌案,向著眾人高聲道:

  「……一鯨落,萬物生。少了我這朵春花,當有千千萬萬朵春花,自曠野中破土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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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京城雪之酌彼春酒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一枕憾生

  時及季冬,萬物收藏,金明池上鼓樂初平,倏然一片寒鴉渡水而去,桀桀響徹了雲霄。寒風侵襲,池畔的幾株長生柏沙沙地響起來。

  樓閣之上,筵席之中,人們如同做了一場大夢,此時方醒,各自舉目相顧,確認方才聽見看見的,並不是一場幻覺。

  陳葛霍然站起:

  「我不同意!」

  春花覺得有趣,咧嘴笑了:

  「阿葛,你不是一直想自己拿主意,一展抱負麼?我如今給你這個機會,有何不好?」

  陳葛一愣。

  他一直以為,春花暗中謀劃著要削他的權,卻沒料到,是要將酒樓生意真正交到他手上。

  所以,他為什麼更生氣了呢?

  春花笑得更深:

  「阿葛,就算咱們意見常常不同,但……你還是喜歡跟我一起做事,對麼?」

  「……」

  這時候,還能如此厚臉皮!陳葛臉上青白交錯,憋屈得說不出話來。

  年高德劭的齊老闆嘆了口氣。

  「春花老闆,你做這樣的決定,胸襟固然廣闊,卻也是將幾位大掌事放在火上煎烤啊。」

  春花微笑,將目光安然投向尋靜宜和祝十,只見兩人向她微微頷首。最後,依然落在陳葛身上。

  「他們都是我最信得過的人。」

  齊老闆默了一瞬,驟然哈哈大笑:

  「既然春花老闆主意已定,老朽也就只有恭賀了!」

  他捧起一杯梨花白:

  「雖有三杯之限,但今日不同往日,春花老闆可願暫破一戒,與老朽共飲這第四杯酒?」

  春花還未開口,便有人從旁上前。

  「齊老,這第四杯,就由我代飲吧。」

  祝十淡淡地瞪了春花一眼:

  「看你口唇發白,眉眼卻發紅,這是酒毒之征,明明風寒未癒,還要強撐。」

  春花不著痕跡地以手撐住桌面,面上仍笑嘻嘻道:「只多一杯,倒還能飲,何況是齊老的酒。」

  齊老闆撫髯大笑:

  「不愧是春花老闆,爽快!」

  祝十緊蹙著墨眉,卻也拿她沒有辦法,只得默然退了一步。

  春花接過玉杯,與齊老闆的杯子在空中輕輕一碰,含笑移至唇邊。

  酒未沾唇,異變陡生。

  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巨力宛如一柄大錘,在她肝膽心肺上重重擊落。排山倒海般的痛楚瞬間傳遍四肢百骸。

  從肺腑中急竄出一股腥甜,沿著鼻腔喉頭噴湧而出,酒杯中淡黃的酒液頓時被侵染得殷紅。

  指尖已喪失了觸覺,她就這麼眼睜睜望著那玉杯自指尖墜落,碎了一地。

  茫然抬頭,金明池的紅棚、碧水、蒼松都失去了原本的色彩,逐漸黯淡成黑白兩色。

  然後,身子便如在雲霧中一般,緩慢地墜落了下去。

  彷彿有無數雙手搶上來托住她。有人高喊,有人哭泣,有人低哄,有人腳步忙亂地奔走。所有的聲音似乎都從無比遙遠的地方傳來。意識如飄蕩在洪荒大潮中的一葉小舟,看不見來路,辨不清去向,只能清晰地照見自己。

  她想:

  啊,好像是中毒了。

  有人一邊哭泣,一邊從她腰間掏出點什麼,迅速塞在她嘴裡,又澀又苦。

  那東西乾澀地卡在食道裡,迅即點亮了她的目力、聽覺與觸覺,巨大的存在感如巨浪拍襲過來。

  冰涼的手指捧著她的臉頰,眼前逐漸清晰的,是尋靜宜喜極而泣的雙眼。

  「她吃下去了!玲瓏百轉丹!」

  陳葛亂哄哄地喊著:

  「羊大夫!羊大夫!」

  祝十的聲音顫抖而難以置信:

  「春花!春花!」

  齊老闆的聲音則是驚恐萬分:

  「老朽這杯酒,她還沒喝呀!這……誰會下毒呢?」

  春花在心底深深嘆了口氣。

  人心亂,事便更亂。

  那凶惡的毒藥並未停止在她體內攪動風雲,巨大的疼痛如凶獸的撕咬席捲全身,玲瓏百轉丹與毒性僵持著,勉強替她搶出一線清明。

  豆大的淚珠滴在春花臉上,抱著她的手臂倏然緊了一緊。

  尋靜宜的聲音陡然平靜,充滿了力量。

  「你們都讓開!」

  她沉著嗓子,一字一頓地說:

  「陳葛、祝十,你們都……站遠些。」

  「她喝了三杯酒,其中兩杯是你們二人所贈,你們……都有嫌疑。」

  世界突然安靜了,久違的新鮮空氣呼嘯著湧入。

  春花能感覺到,尋靜宜正用全身的力氣壓抑著緊張與恐慌。

  「讓羊大夫過來!」

  「齊老闆,煩您派個人,去把春花方才喝過的三罈酒都取來,不要被人趁亂做了手腳。」

  濃重的藥味撲鼻而來。羊大夫顫抖著執起春花的手腕,試脈良久,驀地一震。

  尋靜宜喊了他一聲:

  「羊大夫,這是什麼毒?」

  羊大夫驚疑不定地張了張嘴:

  「筋骨俱僵,神魂裂盡。這好像是……『黃粱夢』。」

  尋靜宜聽得糊塗:

  「怎麼救?」

  「……」羊大夫一窒,終於還是踟躕道:

  「黃粱夢,終須醒。無解藥,無歸途。」

  尋靜宜一愣。

  「可她吃了玲瓏百轉丹,分明好轉了呀!你看她眼珠、嘴唇都會動了!」

  「玲瓏百轉丹,吊命一刻,但……也只能留她一刻,終非解毒之法。」

  「那我再餵她吃一顆……」

  「再多也沒有用,玲瓏百轉,只留一刻。」

  尋靜宜靜默了,取而代之的是陳葛的怒喊:

  「老山羊你個庸醫,放的什麼羊屁?」

  羊大夫長嘆了一聲:

  「『黃粱夢』是上古異獸魘龍心血與仙人噩夢混煉而成的毒藥,我只在羊族古籍中讀到過。魘龍滅絕,仙人從無噩夢,這都是幾乎不可能存在之物。既然有人能煉出『黃粱夢』,又怎會留下解法?」

  這時,齊老闆派去的侍者慌張回報:

  「老爺,春花老闆剛才喝過那三罈酒,不知被什麼人一起打碎了混扔在地上……也分不出哪個是哪個了。」

  眾人一時茫然。

  春花懵然聽著外界的一切聲響。一個念頭如海灘上的峭石,從退去的潮水中漸漸浮現。

  她可能……要死了。

  世上的人啊,數以億計。有的清晨出門上工,被驚馬撞死;有的辛勞養家,心力衰竭累死;有的娘胎裡帶來疾病,不幸夭折;還有的,被極端愛恨糾纏圍困,自我了斷。

  可她長孫春花,被一個不知是誰的人,因一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惡念,被一種剛剛聽說的莫名其妙的毒,給毒死了。

  據說人在死前,一生會如走馬燈般,在眼前盡數掠過。

  其實不然。

  將死之際,是無暇去恨的。春花無心追問是誰下了那「黃粱夢」之毒。眼前浮現的,全都是她心心念念深愛的人。她只盼他們,每一個都平安喜樂,長命富貴,直到百年。

  「長孫春花,你還戀棧這紅塵麼?」

  當然戀棧。

  但此生有好友知心相交,親人慈念常伴,情人執手繾綣,還有篤信不移的理想孜孜以求。

  夫有何憾?

  就在這一片死寂中,祝十驀然出聲:

  「救人要緊。這世上不止你一個大夫,我去尋良醫!」他深深地看了尋靜宜懷中的春花一眼,咬緊牙關,掉頭飛奔出門外,上馬而去。

  陳葛眼珠血紅地瞪了羊大夫一眼,忽然狠狠一跺腳:

  「這邪性的毒藥,定是那瘋婆子侯櫻搞出來的!我去找她,不交出解藥,我活剝了她!」

  話音剛落,竟也飛馳而去。

  只留下尋靜宜抱著春花,頹坐在地上。

  低頭去看春花,但見她圓睜的眼中,已悄然湧出淚來。

  尋靜宜呼吸一滯,一把握住春花的手:

  「羊大夫,你可有法子,讓春花能說話?」

  羊大夫思忖片刻:

  「或可一試。」

  他掏出銀針,在春花水突、氣舍、承漿三處穴位下針。不過數息,春花長長地籲出一口氣,口唇終於能夠蠕動。

  尋靜宜附耳過去:

  「春花,你說什麼?」

  濃重沙啞的唇語勉強能夠辨聽,她說的是:

  「……攔住阿葛,不是侯櫻。」

  「不是侯櫻,不是十哥,不是阿葛。不要冤枉……等談大人回來。」

  熱淚再度從尋靜宜眼中奪眶而出。

  「好,我命人去把阿葛勸回來!我們都撐住,等談大人回來查清楚!你也要撐住,等談大人回來!」

  春花輕輕地抽了一口氣,似乎是苦澀地笑了一聲。

  她渾身發抖,出口的每一個字似乎都用盡所有氣力。

  「靜宜,以後……都交給你了。」

  「好疼啊……我想……回家。哥哥……在家。」

  尋靜宜怔怔地望著她。

  驀然環住她的頸子:

  「好,我們回家。」

  東海之畔,斷妄司眾人已打點好行裝,預備回京。

  談東樵胸前裹著厚厚的紗布,吊著一隻胳膊,披衣從榻上坐起。聞桑要上前來扶,被他搖首避開。

  他來到窗前,但見黃天沉沉,烏雲堆積,颶風暴雨又要起了。

  便是在此時,靈台上響起一聲輕輕的叩擊。

  談東樵會心道:

  「春花,生辰喜樂。」

  「桃僵」的那一端,女子的聲音緩慢而輕柔,彷彿不是從口中發出,而是在柔腸中輾轉了千遍。

  「談大人,你什麼時候回來啊?」

  車馬橐橐聲起,與情人的絮語交織在一處,格外催促,也格外繾綣。

  談東樵低低一笑:

  「此刻便要啟程,三日後到。」

  「那很好啊。」

  對面猶豫了一瞬:

  「談大人,我好像……沒法陪你走完餘生了。」

  談東樵一怔。

  對面嘆了一聲:

  「你說過,若不能和我相守,就是一生孤苦。其實……不是這樣的。」

  「這世間,不止我一個人值得心動,也不止男女之愛這一味值得牽絆。你……不要只在查案、修道、讀書中過完這一生。要勵精圖治,也要逸樂消遣,要愛人,也要被愛。躬身入局,盡己悲歡,才是人間。」

  談東樵怔愣著聽罷。不安如點墨入水,瞬間暈染。

  「春花,你……」

  「我如今將『桃僵』親手取下,讓靜宜代為交還給你。一切允諾,即日作廢,今後男婚女嫁,再不相干。」

  「談大人,像侯櫻那樣,數百年只等一個人,太苦了。你……不要忘了我,但也不要……一直記著我,好不好?」

  千里之外,「桃僵」被一隻纖弱無力的手緩緩取下,宛如當初從靈台上斬下一般,痛徹肺腑。

  音信遂絕。

  談東樵蘧然驚醒。

  不顧滿身傷痛,他大步奔出屋舍,躍上一匹快馬,向西北方向奔馳而出。

  與此同時,載著「桃僵」主人的馬車吱呀一聲,停在了京城長孫府的門前。

  長孫石渠和長孫衡正在前庭玩一場蹴鞠,小皮球沾得兩人滿身都是泥印子。

  聽見車馬聲,父子倆抱著球迎出來:

  「怎麼宴席結束得這樣早?」

  車簾掀開,卻無人走出。

  良久,低低的泣聲響起,再也沒有停歇。

  一縷無定的微風自京城而起,跨越山河湖海,直抵繁華如市的汴陵。

  微風繞著婀娜宛轉的汴水打了個轉兒,穿過人潮如織的南北商市街,穿過飯莊、錢莊、布莊、藥鋪、典當、胭脂首飾、柴米鹽鐵、書畫珍玩、衣帽鞋佩、花鳥魚蟲、香局繡局、武館棋社、茶園酒肆,在咿咿呀呀的戲園子外留連了一會兒,又被一聲唱破的高腔嚇得掉頭就跑。

  微風拂過如鏡的鴛鴦湖,在波心撩起陣陣漣漪,這才乘著水汽,回到長孫府老宅。

  熹微的日光底下,長孫恕正坐在搖椅上打瞌睡。

  驀地,耳邊響起一聲清脆而甜美的喊聲:

  爺爺!

  恍惚中,剛比他膝蓋高一點的小孫女兒坐在石桌前,奮筆寫一張大字,寫完以後,仰起小臉向他獻寶。

  爺爺!

  老人倏然睜開眼,週遭卻空無一人。

  他呆滯了片刻,忽然拄杖而起,蹣跚著穿過庭院。

  回到臥房,老人顫顫巍巍地打開床頭小櫃的深鎖,取出一個經年摩挲而漆亮的盒子,小心地打開。

  盒中,一朵精雕細琢的金色報春花盈盈綻放。

  老人鬆了一口氣。

  然而下一刻,報春的色澤卻幽幽轉淡了。

  「噗」的一聲,金色報春花碎成了一抔細細的金粉。

  老人呆住了。

  「春花,我的小春花呢?」

  一室寂寂。

  老人瞬間了悟了什麼,一吋一吋跌坐在地,終於,孩童一般號啕大哭起來。

  金粉被那無定的微風一吹,轉瞬便消散了,彷彿從未出現在這紅塵世間。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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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京城雪之酌彼春酒 第一百二十三章 番外之第三罈酒

  千年前的終南山,鐘靈毓秀,物產豐饒。

  山頂,有一座古老的道觀。道士們一心修道,夢想飛昇成仙。密林深處的猿猴們見得多了,便也學著道士們餐松飲露,打坐修行。其中,便有一隻小白猿,懵懵懂懂地修行了三百年,忽然就接了天地靈氣,能口吐人言。

  小白猿成了精,竟也生出些人的巧思。終南山特產一種紅桐子,頗有風味,猿猴們總是成群結隊地採摘來食用。小白猿見山間有農人釀酒,便學了凡人的法子,又將紅桐子新增在內,在洞府裡釀成了猴兒酒。猿猴們都很喜歡她釀的酒,大家飲了酒,就在洞穴裡聯臂起舞,呼喊大叫,肆無忌憚。

  忽有一日,小白猿獨個兒喝醉了酒,被一隻美麗的花蝴蝶誘出了洞。她在密林中奔跑跳躍,沉迷不知歸路,一不小心,掉進了獵戶設下的陳年陷阱。

  捕猛獸的夾子夾斷了她的右腿骨,她在陷阱底下哀哀叫了兩天,又凍又冷又疼,全身的血幾乎都要流盡了。

  原來凡人不僅會耕種、釀酒、打坐,還會設陷阱騙小猴子的性命。

  瀕死之際,一個頗為好看的腦袋從陷阱上伸出來:

  「小猴子,你怎麼這麼倒霉啊?」

  是一個白白淨淨的小道士。

  小道士把她帶回了道觀,一邊為她包紮固定傷處,一邊絮絮叨叨地講他的事。譬如師父太嚴厲,打坐太辛苦,煉丹熏眼睛,修仙好寂寞,諸如此類。

  小白猿聽了,很是替他發愁。

  雖然是她的救命恩人,但這人……也實在太沒出息了吧。

  道士們都說人間苦,要修仙才有活路,只有這小道士每天樂呵呵地,說他不想成仙,只想做人。他喜歡和師父師兄師弟們在一塊兒,喜歡山林間的悠閒自在,也喜歡山下小鎮的熱鬧煙火。

  沒出息的小道士把小白猿藏在自己的房中,每天餵她吃青桃子,還用溫水給她擦拭皮毛。小白猿在道觀裡住了三個月,不僅腿腳癒合如初,還長胖了不少。

  從那以後,小白猿和小道士就成了朋友。小道士教小白猿打坐煉丹,小白猿則教小道士爬樹攀藤,她還釀了許多猴子酒,請他喝。

  小道士很喜歡小白猿釀的酒,說那酒的味道令人歡喜,就像春天的早晨。

  「不如就叫『春晝』吧。」

  小白猿直拍手:「好!」

  小道士嚇了一跳。他還是頭一次見到會說話的猴子。

  但他們畢竟是好朋友麼。好朋友,就是不管對方是什麼,都得是好朋友。

  小道士認真想了好幾天,對小白猿說:

  「你既然會說人話,就得取個人的名字。」

  小白猿茫然地睜著一雙大眼睛。

  「看你的眼睛又大又圓,像兩顆熟透的櫻桃。那就,叫侯櫻吧!」

  時逢末世,皇帝沉迷長生術,盤剝百姓,民不聊生,道觀沒有香火,也漸漸支撐不下去了。又過了些日子,小道士的師兄師弟們各奔了前程,只剩小道士和師父兩個人。

  師父終於對成仙一途絕望。他說:

  「與其追尋那虛無縹緲的仙人,倒不如修個現世富貴。」

  小道士沒聽懂師父的意思。他以為,師父是要守清貧道,和他兩個相依為命,安分守己。

  師父卻獨自下了山,進了朝廷,覲見了皇帝。

  「陛下,終南山中有得道仙猿,會釀酒,能人言。若能擒住,剝出內丹,服用後,自可長生不老,福壽永昌。」

  年老昏庸的皇帝大喜:

  「但仙猿有術法,如何能擒得?」

  「貧道的小徒與仙猿有交,貧道曾親眼看見他與那猿猴以人語交談。陛下可如此如此……」

  數日後,師父從山下回來了,還帶了三千兵馬。

  披堅執銳的軍士們把小道士捆成了個粽子,掛在樹下,每日用沾了鹽的鞭子打他。

  師父一邊哭,一邊勸:

  「好徒弟,你就把那猿猴的下落說出來吧!只要你肯說,咱們師徒兩個一世富貴,再也不愁啦!你是有仙緣的人,潛心修行,總有一天能得大道,何必做這糊塗人!」

  密林之中,倏然響起一聲清亮的猿啼。樹冠沙沙搖動,有東西穿越密林,如風而來。

  三千兵馬立刻擎出兵刃,嚴陣以待。

  已經幾近昏迷的小道士忽然醒了過來,大笑起來:

  「我不要成仙!我寧可做十世糊塗人,也不要當神仙!」

  他向著遙遠的密林大喊:

  「侯櫻,你不要過來啊!」

  「你好好的藏起來,再也不要相信人!等我轉世投胎,一定會來找你的!到時,我們再做好朋友!」

  侯櫻在密林的邊緣停住了。

  她隱身在高高的樹枝上,從枝葉的縫隙中,眼睜睜地看著小道士口裡冒出一股鮮血,然後腦袋一歪,死掉了。

  那一日,尖利而悲傷的猿啼傳遍了整個終南山。

  皇帝派來的三千兵馬向著猿啼追去,在密林中搜了十天十夜,沒有找到一隻猿猴。消息傳回京城,憤怒的皇帝命人把老道士困在一棵樹上,放了一把火,把整個終南山頂燒了個乾淨。

  道觀、山洞、清泉、紅桐子,都沒有了。

  後來,起義的軍隊攻進了皇宮。老皇帝終於絕了長生不老的念頭,奄奄一息地被吊死在了城牆上。

  再後來,便是軍閥混戰、兵荒馬亂的數百年。

  侯櫻第一次離開終南山的時候,人類的火種肆虐的痕跡已經看不見了,山頂重又生出密林,紅桐子依然豐饒地從樹上結出。

  而山下,已經是一個新的太平朝代。

  她第一次幻化了人形,新奇地走在山路上,卻遇見了一個快要餓死的小秀才。

  她猶豫了一會兒,想著小道士勸過她,再也不要相信人。

  但是……他快要餓死了啊。

  一時不忍心,還是摸出兩個青桃子,揉碎了餵給他吃。

  小秀才狼吞虎嚥地吃完桃子,終於有了點活氣,怔怔地望著她:

  「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你?」

  她啐了他一口。

  從前小道士說過,山下話本兒裡的花心凡人都是用這句話來勾搭姑娘的。

  她沒有再理會小秀才,轉身便走。

  整整三個月,侯櫻遍尋了所有的道觀,卻一直沒找到她的小道士。

  一天,她來到京城,正碰上新科狀元郎打馬遊街。誒,那小秀才看著蠢兮兮的,竟能考上狀元?

  小秀才……不,小狀元一看到她,就衝過來拉著她不放。

  他說要找她報恩,要娶她為妻。

  侯櫻翻了個白眼。

  「我已經有要等的人了呢!」

  他是這世上最好的小道士,總有一天,她會等到他的。畢竟,他親口答應過的。

  又過了很多、很多年——

  侯櫻終於刑滿,從斷妄司的法牢中走出來,門口竟然有個人在等她。

  不是王叔。

  她皺著眉,打量著眼前的青年。

  「我不認識你。」

  青年嘴角帶著笑紋,現下卻沒有笑。

  「我叫石渠,長孫石渠。長孫春花是我妹妹。」

  侯櫻一怔,猶豫了一下才道:

  「長孫春花不是死了嗎?」

  石渠看了她一眼,又很快地低下頭:

  「是的。」

  他這樣子,令侯櫻疑心,自己又說錯了什麼話。

  她想了想:

  「我知道,有人說,是我在酒裡下毒,毒死了長孫春花。」她彎著腰,勾著頭,去看石渠的眼睛。

  「你也這麼覺得?你是來……找我報仇?」

  石渠搖搖頭,現出些疲憊。

  「春花走之前說過……不是你。春花相信你,我也相信你。」

  侯櫻點點頭。

  突然就對長孫春花的死有點遺憾了。

  石渠還盯著她看,她連忙補充了一句:

  「確實不是我。」

  石渠「嗯」了一聲。

  「靜宜被一大堆事情纏得分不開身,就讓我跑一趟,接你出來。有些想找你麻煩的人,看到我和你一起,就不會再找麻煩了。」

  侯櫻「哦」了一聲。這很合理。

  石渠抱著個包裹,和侯櫻並肩向城南走去。

  「新的碧桃壚已經建起來了,格局沒有變,只是新一些。春花說過,你就喜歡碧桃壚原來的樣子。」

  「我這裡還有些銀子,靜宜讓我交給你。今後你不必再交租金,安德侯府也不會再來煩你。」

  他偶爾側過頭,見侯櫻有些心不在焉,突然問了一句:

  「我聽說,你開這酒壚,是為了等一個人?」

  「是啊。」

  「你……還記得他的長相嗎?」

  侯櫻搖搖頭。

  人類的相貌她本就欣賞不來。何況,小道士死後,都過了那麼那麼多年。

  石渠有些無語,忽然就微笑了。

  「那……如果他真站在你面前,你怎麼能認出他呢?」

  侯櫻愣了一愣。

  她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她一直覺得,只要小道士站在她面前,她一定一眼就認得的。

  可是,她早就忘了他的長相了呀。

  「我……只記得他轉世投胎之前,是個長得挺好看的小道士。」

  石渠又笑:

  「他轉世投胎後,也許就不是個道士了呢,也許成了商人、書生、農夫、獵人……也許投了女胎,變成個女娃娃呢?」

  侯櫻懵住了。

  終其千年,她都在等一個白白淨淨的小道士,可是,他也許已經完全不同了呢。

  她驚得語無倫次:

  「如果他變得和以前都不一樣了,我怎麼能認出他呢?」

  石渠見她著急,遂安慰道:

  「一個人,不管怎麼變,總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

  兩人一行,來到碧桃壚門前,老王叔已經熬了一鍋香噴噴的肉粥,敞開舖門等著她。

  石渠把捧了一路的包裹交到侯櫻手裡,搓了搓手:

  「春花她……是真心想和你做朋友的。但她不在了,我沒本事,也只能送些銀子,聊表她的心意。」

  侯櫻盯著那包裹看了一會兒,沉吟著道:

  「在凡人裡頭,長孫春花還算是一個挺不錯的人。我……不討厭她。」

  石渠笑了笑:

  「她是我妹妹,是世上最好的妹妹。」

  他面上現出些憂傷與惆悵,嘆了口氣,轉身便要離去。

  不知為何,侯櫻心中微微一動。

  她叫住他:

  「那你呢?你是什麼樣的人?」

  石渠一呆,半晌苦笑:

  「我麼,經商不行,讀書稀鬆,一事無成,毫無出息,大概——」

  「……是這天底下一等一的糊塗人吧。」

  「……」

  侯櫻初時覺得好笑,方勾起了唇角,卻猛然僵住了。

  青年的淡淡笑顏漸漸化作浮影,和百多年前的小秀才、千年前的山中小道士,瑩瑩然融為了一個。

  恰便是——

  城郭休過識者稀,哀猿啼處有柴扉。滄江白日樵漁路,日暮歸來雨滿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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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末尾的詩出自《訪隱者不遇成二絕》(唐李商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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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京城雪之酌彼春酒 第一百二十四章 番外之第二罈酒

  暮雲杳杳,玄陰四垂,輕騎踏風而至,停在垂雲觀前。

  戴烏銅面具的青年一手勒住韁繩,一手按住馬腹側面的褡袋,躍下馬來。兩個纏著麻繩的小酒罈在褡袋裡輕輕碰撞,發出悅耳的聲響。

  祝十從褡袋中取出一個酒罈,將韁繩交給迎面而來的小啞巴。

  「你家真人何在?」

  他心情頗為愉悅,揚一揚手裡的酒罈:「我有苗疆烈酒相贈。」

  小啞巴恭敬地做了個請他進去的手勢。

  樂安坐在堂中,神情怔忪,若有所思。見祝十進來,她站起身來。

  堂中四面的壁畫都被洗去,只剩灰壁,輕紗柔幔俱已不在,幾個烏沉的箱奩凌亂放置著,黑洞洞的大口似乎能吞下即將到來的整個春天。

  祝十愕然:

  「樂安,你這是……」

  樂安盈盈福下身去:

  「表哥,我要走了。」

  「要去何處?莫非……是要還俗回家?」

  樂安微微一笑:「算是吧。我這一趟,出來得夠久了,家中……尚有責任在。吳王叔在觀中,自會有後來的觀主照看,小啞巴知道內情,今後十哥前來探望,也是無礙的。」

  祝十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樂安真人若是還俗,便又是樂安郡主了。同為皇親貴胄,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一個女子被家族召回去盡她的責任,是什麼意思。

  「你……是自己甘願的麼?」

  樂安自然知道他心中如何猜測,也不多作解釋。畢竟他的猜測和實際,也沒有太大不同。

  「表哥覺得,我不該回去盡為人女的責任?」

  祝十想了想:

  「責任二字,常被用作支配他人的利器,往往只是為了滿足上位者的私慾。你自己要想明白,若是真心不願,定有別的辦法可想。或者說出來,也許表哥能為你做些什麼。」

  樂安怔怔望著他,倏然紅了眼圈。

  半晌,她垂下眸子:

  「都是我自己願意的。」

  「早就該走了,是我自己嘴饞,貪戀表哥帶回的好酒。逢此良夜,表哥可願與樂安同飲一杯,算是作別?」

  她既如此說,祝十也不好再深問,只得點點頭。

  樂安從祝十手中接過酒罈,轉入內室,準備酒具。

  祝十坐在堂中,等了片刻,還未等到樂安出來,外頭卻急慌慌撞進一個人來。

  小啞巴扯著祝十的袖子,比著手勢:

  「那個坐輪椅的人,聽說你回來,一下子就不行了!」

  半副殘軀平躺在榻上,枯瘦得如風乾的樹枝。吳王藺熙呼吸微弱,只有一雙渾濁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遠方。

  祝十撲到床前:

  「父王!」

  樂安跟著進來,執起藺熙的手,凝神一診,不禁皺起了眉。

  祝十惶然看她:

  「如何?」

  樂安默了一瞬,不忍相欺,搖了搖頭。

  藺熙的病,早已是藥石罔替,若有生志,還可多拖些時日,但他一心求死,身子衰減得一日快似一日。之所以還能拖到現在,是為著再見兒子一面吧。

  祝十雙手握住父親枯瘦的手:

  「父王,兒子在此。」

  藺熙的瞳孔放大,窮盡了渾身的力氣,終於將眼珠向旁轉了一轉,落在了祝十身上。

  乾裂的唇顫抖如落葉,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

  樂安道:

  「他已是強弩之末,但心中有事未盡,苦苦支撐,不肯離去。」

  卻又有口難言,生生抵擋這臨終的苦痛,當真是生不如死。

  祝十悲道:

  「父王,是放心不下兒子吧?」

  藺熙的雙目漸漸充血,喉中格格作響,悲苦到了極致。

  祝十怔怔地想了半晌,忽道:

  「父王可知,我這趟為何要去黔南?」

  藺熙的喉中又響了一聲,似是應和。

  「黔南一地,土質潮濕,地貌多斜坡,又有岩溶、土洞、斷層、褶皺,當地百姓建房,常常突然坍塌,苦不堪言。這幾年來,我潛心研究祝般留下的來燕樓圖,將其中許多營造定功之法抄繪詳解,春花又將其分散到各地的春花營造坊,用於工匠培養,名為《來燕樓法式》。黔南的工匠們,將《來燕樓法式》中的築基、礎石、榫卯之法用於當地營造,竟能在山坡上築石基、搭木椽,輔以九頭燕尾榫,建屋終能堅固不倒。」

  「此次去黔南,是去採集當地的特殊技法應用,集而廣之,推往其他地方。去了以後,我才知道,當地百姓在群山之中建了一座樓閣,以感念我們傳播技藝,解民困厄的德行。百姓們給那樓閣取名為——」

  「來燕樓。」

  藺熙黯淡的瞳孔猛然一震。

  祝十望著他,繼續道:

  「這一座來燕樓,既不是為了逢迎權貴,也不是為了彰顯豪奢,更不是為了誇耀技藝,是真正以技藝惠及萬民。當地的苗女送了我兩壇族中珍藏的美酒,問我這樣了不起的功績,應該歸功於誰?」

  他苦笑了一聲:

  「我答,該歸功於兩個人,一是營造大師祝般,二是商人長孫春花。」

  「那樓閣建在山頂上,一孔燕子洞的對面,既無雕樑,也無畫棟,樸實莊重。我站在樓前,山間煙雨一過,便有成百上千的白腹雨燕停留其上。父王,那一刻我想,我終於將我們對祝家的罪愆,贖回了微末的一點。」

  祝十低下頭,抹了一把眼淚:

  「兒自幼身子不足,受錦衣玉食供養,千萬般珍重愛護。父王和母妃只教我要活著,卻從未教我,人為何而活。前半生豪奢風雅,與來燕樓前那一刻相比,竟是不值一提。我終於明白,人生在世是為了什麼。從前只識隨波逐流,難怪過不好這一生。」

  樂安原本立在一側,神情無悲無喜,聽到此處,倏然一怔,不禁留意地看向祝十,彷彿重新認識了他一般。

  祝十未覺察她的注視,將臉龐湊近藺熙乾枯的面容。

  「藺長思已死,祝十是一個全新的人,此生定會珍重生命中每一分際遇,珍重身邊重要的人。」

  「所以父王,你可放心去了。」

  一滴殷紅的淚水,終於從藺熙的眼角淌出,瞳孔漸漸黯了下去,眼瞼鬆弛,輕輕合攏。

  祝十收斂好父親的遺體,晨光已至,天色似水洗的銀鏡,凝如霜雪。

  樂安跟在他身後,立在庭院之中。

  「表哥,觀中已通報朝廷,稍後會有專人前來治喪,只是一切……自然是從簡。」

  樂安沉吟著斟酌措辭。

  「你方才說,你會珍重身邊重要的人。」

  「……你要如何珍重?」

  寒漏聲聲,卯時已過。

  祝十面上淚痕未乾,舉目四望。

  「樂安,今日是春花的生辰。」

  樂安怔忡地望著他。

  「你……還要去麼?」

  祝十點點頭:

  「我此次回來,已想好了要告訴她。」

  「告訴她什麼?」

  「一切。我如今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今後想要過什麼樣的人生。還有,我自十年前便一心深愛她,從未改變。」

  樂安愣住了。

  「她……心裡未必有你。你不在的時候,京中都在傳聞,她就要與左都御史談大人成婚了,連宅子都購置好了。」

  祝十淡淡地笑了。

  「我知道。她心中有談大人,為了能與他相守,也是付出良多。」

  「你既知道,為何還要做這無用之功?」

  祝十輕嘆:

  「樂安,你可曾深愛過一個人麼?」

  「……」

  「我雖自覺有情,卻從未做過什麼努力。東隅已逝,這一次,我想盡力爭取,不逃避,不作偽,若最終仍是失敗,亦不後悔。」

  他轉過身來,面向她:

  「若不能坦然面對過去,就無法向前看。」

  此時,晨光已照亮了整個庭院,遠山黛灰如煙海,天地廣闊而蒼茫。

  祝十雙目如黑玉,深深凝望著她:

  「苗疆烈酒,可澆心中塊壘。樂安,你我便共飲一盅,飲酒作別吧。」

  樂安立在原地,許久不言。

  祝十以為她傷懷自身,輕輕拍了拍她肩膀,轉頭率先向後堂走去。

  「表哥!」

  樂安忽在他身後輕呼。

  「那酒,我不想喝了。」

  祝十頓住腳步,錯愕:

  「為何?」

  「憂時不宜飲酒,待來日心懷快慰,若能重逢,再與君把盞吧。」

  她垂下雙眸,掩藏起內心的波動。

  祝十只當她多愁善變,搖頭一笑。

  「你不願飲,那也無妨。」他思忖片刻,深深拜下,「此來多得表妹照應,今後若有吩咐,祝十肝腦塗地,蹈死不顧。」

  樂安苦笑了一聲:

  「表哥,我不要你肝腦塗地,只盼你……平安順遂,過好這一生。」

  祝十步出垂雲觀的時候,樂安還站在原地,踟躕惘然,不知身在何夕。

  小啞巴如鬼魅般出現在她身前,沉靜地注視她良久,突然比著手勢:

  「為何,不與他飲酒?你不是等這一天,等了很久麼?」

  樂安啞然,卻也未因他僭越的追問發怒。

  又過了很久,她才終於嘆了一聲。

  「他說得對,若不能坦然面對過去,就無法向前看。」

  天邊的淡雲被風一吹便散,脆弱而易碎。

  「我……也該走了。」

  她看向小啞巴醜陋而枯槁的臉,倏然將手心放在他蓬鬆的亂髮上。

  小啞巴渾身劇震。高貴的樂安真人,向來是厭惡他的觸碰的,這還是她第一次主動觸碰他。

  「小啞巴,人間多苦,你……好自為之吧。」

  小啞巴張了張嘴。有一瞬間,樂安疑心他是要開口說話了。

  但他終究只是個啞巴。

  他眷戀地感受著她手心的溫度,但不過瞬息,樂安已把手移開。

  小啞巴向前一步,比著手勢:

  「你還會回來嗎?」

  樂安搖了搖頭。

  她踏出幾步,忽又停住,側首向後道:

  「小啞巴,你知道我在那酒裡放了什麼嗎?」

  小啞巴默然半晌,終於點了點頭。

  樂安——也既是甘華,苦笑:

  「你果然,又偷聽我與父君說話了。」

  東海水君得了魘龍,將第一滴心血與甘華百年來的夢魘混在一起,煉成了一劑「黃粱夢」。

  他將「黃粱夢」交到她手中:「甘華,『黃粱夢』對凡人來說,是一味要命的毒藥,對仙人來說,卻是個烙入靈體的字靈。字靈因藥引中的噩夢不同而不同,沒想到,以你之夢煉出的字靈,竟是一個『忘』字。飲下『黃粱夢』,你便能拋卻前塵,回歸正途。」

  「放心,你不會忘記任何事情。只是會忘記自己經歷過的全部情感,真正歸於無情罷了。」

  甘華想著父君的話,負手看向天際,彷彿在對小啞巴做最後的傾訴,又彷彿是自言自語:

  「許多年前,有一個人對我說過,誰遣同衾又分手,不如行路本無情。那時我不以為然,如今想想,確有幾分道理。我本想,和祝十一起飲了這酒,但其實……何必管他呢?只我一人,忘卻凡情,豈不乾淨!」

  小啞巴垂下眸子,斂去異樣的神情,發灰的雙瞳漸漸染上了一層暈紅。

  山道上,祝十乘著快馬,褡袋裡尚有一壇烈酒,飛馳奔向他不確定的一生。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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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京城雪之酌彼春酒 番外之第一罈酒

  陳葛的神識如一團輕雲,在無盡的黑暗裡載沉載浮。

  也不知過了多久,倏然一道玉色的光暈照進了黑暗,神識倏然落在了實地。巨大的痛楚迅速席捲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急促地喘息,怎麼也睜不開雙眼。

  一道溫和的聲音響起,卻不是對他說話:

  「那白猿道行頗深,一掌下去,不僅傷了肺腑,就連神識也震裂了幾分。只能以觀世鏡修補了。」

  白猿傷了誰?觀世鏡又是什麼?

  陳葛頭痛欲裂,記憶如勾破的紗,扯住一絲,便盡皆浮現。

  是了,他今日蒐羅了一批最新花樣的綾羅綢緞,敲鑼打鼓地送去碧桃壚,本想著與侯櫻化干戈為玉帛,卻又是熱臉貼了冷屁股。

  那婆娘還口出惡語,罵他是個沒處放騷的狐狸。

  他一時沒按捺住脾氣,踹翻了一把椅子,連帶著撞碎一個新鮮挖出來的泥甕。

  侯櫻也不知著了什麼魔,突然目眥欲裂,渾身炸起白毛,現出了真身,乃是一頭屋樑高的白猿。陳葛還不及反應,就被碩大的巴掌一把拍在背脊之上,胸痛如裂,天旋地轉。

  他本以為性命就要交代在此處了,恰好碧桃壚中還有兩個客人坐在小桌上吃酒,一個是個女道士,另一個是個畏畏縮縮的少年。女道士神通廣大,只輕輕一揮袖,便制服了白猿。

  陳葛昏迷之前,只記得女道士徐徐向他走來,唇邊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

  想來,自己是被這女道士救了?

  一股洶湧的血氣從胸中翻騰而起,又被他勉強壓下。

  侯櫻這孽畜,竟敢傷他如此!此仇不報,他陳葛兩個字倒過來寫!他忿忿地想。

  溫柔的嗓音又起: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咱們出家人,慈悲為懷,難道要見死不救麼?」

  誒?他們難道還在猶豫要不要救他?別猶豫啦,救了他,長孫春花定會拿出大筆銀兩酬謝,有什麼名貴珍稀的好藥,就趕緊拿出來吧!陳葛在心裡大吼,無奈喉嚨不聽使喚,根本說不出話來。

  一片沉寂之後,顯是有人提出了無聲的質疑,溫柔嗓音嘆了口氣:

  「放心,他並不知道觀世鏡的功用。需得以血滴在鏡上,方能看見前世。」

  陳葛怔了怔。

  他們以為他還未醒,聽不見外界話語,所以言語中並無忌諱。

  這觀世鏡,當真能照見前世麼?

  他心中不由得緊張起來。

  又過了不久,有人將他扶起,往他口中灌了一口腥苦的藥湯。他終於忍不住,睜開了雙眼。

  果然是那女道士,一旁立著的醜陋少年放下手中藥碗,對著女道士比劃了幾個手勢。

  原來是個啞巴,難怪。

  女道士似乎絲毫不知方才言語已被他聽去了,只道他是剛剛醒轉,大喜道:

  「陳掌櫃醒了?」

  「貧道乃垂雲觀,樂安真人。」

  陳葛嘴唇微微翳動,卻發不出半點聲音。目光從她面上移開,這才發現,一面玉色的鏡子懸停在床榻上的半空之中,光暈溫柔地射入他神識。鏡中白霧繚繞,仿若仙境。

  這就是那觀世鏡?

  看起來,就是一面平平無奇的破鏡子嘛。

  這時,外間的門扇上驀然響起敲擊。那樂安真人出去與人說了幾句話,又轉回來,面露歉意:

  「觀中有些要務,亟需貧道前往,不得已,只好留陳掌櫃獨自在此。」她指一指那玉色鏡子,「這觀世鏡是修復神識的靈寶,只需一時三刻,便能將陳掌櫃受損的神識修復如初。只是其間,萬不可觸碰移動,陳掌櫃便在此休息,切莫妄動。」

  陳葛的目光飄了一飄,緩慢地點了點頭。

  樂安真人微微一笑,領著那啞巴少年轉身便走。剛踏出一步,卻又似乎放心不下,轉身回來叮囑:

  「陳掌櫃,這一時三刻,你千萬不要移動,更加不要觸碰觀世鏡,否則將招致貧道也難以預知的後果。」

  「……」這女道士,還挺囉嗦。

  陳葛胡亂「嗯」了一聲,作出疼痛難忍的模樣,閉上了眼睛。

  不久,門扇的響動傳來,腳步聲緩緩離去。

  又屏息等了一陣,確定周邊再無響動了,陳葛睜開了雙眼。

  室中果然無人。

  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雖然臟腑與胸背之間都是劇痛,但手臂尚可移動,只需稍稍使力,便能觸碰到那面觀世鏡。

  呵,這女道士怕是不瞭解他陳葛是個什麼樣的人。牽著不走打著倒退,天大地大,也抵不過他的好奇,若是遇上什麼機密,就算把天捅個窟窿,他也得弄明白。

  照見自己的前世有什麼好處,他不知道,但想來,也沒有什麼壞處。天教他得了這樣的機緣,怎能不試上一試?

  陳葛在心裡嘿然一笑,舔了舔腥甜的口角,仔細回憶樂安真人方才所說的話。

  手指沾染了口中尚存的血跡,緩緩探向上方的鏡面——

  指尖觸及觀世鏡的一霎那,陳葛的神識如一束整齊的箭,從天靈蓋陡然抽射而出,疾射入觀世鏡那無邊的迷霧之中。

  彷彿做了一場大夢。再睜開雙眼之時,陳葛已身處在一個鬱鬱蔥蔥的山谷之中,眼前奇花秀草,蝶舞鳥鳴,美不勝收。

  地方是好地方,可是……

  他的前世呢?

  這觀世鏡,莫不是個騙子吧?

  陳葛稀里糊塗地站了一會兒,忽見前頭草叢中有什麼東西一拱一拱地蠕動。

  再定睛一看,竟是一頭火紅的小獸,頭上頂著兩個短小奇怪的犄角。小獸「咿唔」了兩聲,終於仰起頭,明亮濕潤的眼睛正與陳葛對望。

  陳葛呆住了。

  這……該不會是他的前世吧?

  ……還好還好,總算還是個紅毛。

  小獸望著他,奶乎乎地又叫了一聲,聲音軟糯又膩歪,帶著些嬌柔。

  陳葛如遭雷擊,半晌,他大步走過去,拎起小獸的後腿,在屁股底下仔細看了看。

  擦!

  他上輩子,居然是個母的!

  陳葛忍不住破口大罵:

  「觀世鏡我去你大爺的!」

  然而話還沒出口,一片雲霧遮蔽了他的視線,手裡一鬆,小獸已不知何處去了。

  眼前重又出現景象,是在一片光禿禿的山麓。

  火紅的小獸似乎長大了一些,趴在一塊石頭上,伸著舌頭喘息,眼眸中儘是飢餓與絕望。

  這時,一頭成年的紅色母狐領著幾頭小狐,從山麓走過。看見了那快要餓死的小獸。母狐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過去,伸出舌頭,舔了舔它的毛髮。

  小獸嗚咽了一聲,自動自發地往母狐腹中鑽過去,找到了正在泌乳的源頭,一口叼住,拚命吸吮起來。

  母狐的母性佔了上風,低頭看著那小獸,輕輕嘆息了一聲。

  從此以後,小獸便耀武揚威地加入了紅狐的家庭。

  陳葛看得直皺眉。原來自己的前世這麼孬,還得蹭吃蹭喝才能活下去。

  雲霧掠過,小獸又長大了,它頭頂的犄角長得又尖又利,樣子也比以前威風多了。

  母狐又生了一窩三隻幼狐,灰突突毛茸茸的,還未顯色。小獸還想湊過去吃奶,卻被母狐用頭顱溫柔地頂開了。

  它如今只容自己剛生下的孩子圍在腹間進食了。

  小獸遠遠地望著,眸中漸漸積攢了戾氣,口中倏然低咆了一聲,向著母狐和吃奶的小狐衝了過去。

  陳葛怔住了,半晌才醒悟過來,大喊:

  「你別過去,你頭上的角……」

  他話音還沒落,小獸已經紮進了母狐腹間。堅硬的犄角將三隻幼狐挨個頂開,幼狐還沒來得及慘叫一聲,就被捅穿了肚皮。

  母狐大聲悲鳴起來,掙扎著站起來要去看它的孩子,卻被小獸一爪按倒。它將腦袋如幼時那樣埋入母狐腹中,孜孜地尋找著奶源,卻不知自己的犄角已經長成。母狐柔軟的胸腹如被利刃劃開,鮮血混著內臟湧了出來。

  小獸沾了一臉的血,懵懵懂懂地抬起頭,僵在了原地。

  頃刻之間,血肉、皮毛、屍首佈滿了翠綠的草地,再無活氣。日光逐漸被深沉的黑影擋住,只留下暗無天日的陰霾。

  陳葛也僵在了原地。

  他驀然意識到了什麼,大聲呼道:

  「我不想看了!我不想知道前世了!」

  觀世鏡並沒有理睬他。

  斗轉星移,時空變幻,眼前的火紅小獸,不知何時已經長成。它天生異能,御風而行,來去雲霓,所有飛過之處,草折木催,鳥獸逃散。

  它無父無母,無親無友,只得獨自生活在那一片深谷之中。

  火紅小獸以為,它到死也只能獨個兒活著了,可直到那日,它遇到了另外一頭小獸。

  它們長得很不一樣,皮毛顏色也不同,於是兩個約好,一個名叫小藍,一個名叫小紅。

  它們都沒有親人,也沒有伴侶,只好彼此為伴。它們的孤單,在這世上只有對方能懂。

  小藍是頭雄獸,脾氣很凶,性子也很直,但唯獨對小紅很好。它抱著小紅,說:

  「從今往後,我們在一塊兒,永遠不分開。」

  在這世上,小紅只有小藍,小藍也只有小紅。

  毫無憐憫之心的天道,卻非要把它們分開。

  人類真是奇怪的生物,又小又弱又蠢,但總是成群結隊地出現,多得像海灘上的沙子一般,數也數不過來。人類討厭它們,並非因為它們做了什麼針對人類的事情,僅僅是因為,只要它和小藍一起御風飛過,便會颳倒人類的房屋,掀起海上的巨浪,捲走岸邊的孩童。

  可是它們有什麼錯?那岸邊的小蟲小鳥,不是一樣也被捲走了嗎?怎麼不見小蟲小鳥也明火執仗,敲鑼打鼓地來圍剿它們?

  小紅和小藍,原是天生良配,所求不過長相廝守,繁衍生息罷了。憑什麼只許人間男歡女愛,不許兩隻小獸長相廝守?

  人類稱他們為上古凶獸,將它們繪成了圖像,敬奉給天人,懇求天人替他們除掉這兩個禍害。懷著不知名的恐懼,人類給它們取了兩個邪惡刁鑽的名字。

  通體火紅,形態如虎,四蹄如牛,雙翼如蝙蝠者,乃名窮奇。人面豺身,通身碧藍,四爪連蹼如遮天大傘,尾長如蛇者,是為化蛇。

  觀世鏡的雲霧將陳葛牢牢地束縛在原地,淚水已佈滿了他的面孔。

  「觀世鏡,你他大爺的放我出去!老子不想看了!」

  觀世鏡並沒有回答他。

  陳葛的神識被雲霧高高捲起,送至雲端,又從雲端猛然跌下,墜落在一片浩浩湯湯的洪波之中。

  天上,烏雲密佈,雷電交加。

  小紅的身子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遍體都是劍傷,最重的腹下一劍,幾乎連腸子都捅出來了。

  呵,這又算得了什麼?那傷它的人更慘,被它在腰腹中咬了一口,不知還有沒有命在呢。

  這一回,它學聰明了,幻化成了他們的樣子,潛入了他們之中,終於救出了小藍。

  有那麼一瞬間,小紅以為它們這次真的能贏。

  那些迫害它們的神仙們立刻便趕到了。他們個個面容模糊,看不清臉,只能依稀看見服色。

  小紅不爭氣,雖然咬住了紅衣女神仙身軀,卻還是被收進了青衣男神仙腰間的鎖靈囊裡。

  一個哆哆嗦嗦的黃衣女神仙不知從何處冒出來,飛到了鎮妖金塔的塔頂。金氣洶湧著從她結下的手印裡湧出,竟修好了金塔。

  一切如萬年前一樣,小藍又被收入了金塔。

  小紅在鎖靈囊中大哭,哭小藍,也哭自己,哭它們逃不過、躲不開,也無法反抗的命運。

  陳葛在雲霧之中掙扎,卑微而無奈地望著這一切。淚眼朦朧中,一道金光刺破了雲霧,照亮了鏡中的夢境,也照亮了一個人的面孔。

  那修補金塔的黃衣女神仙倏然轉過臉來,與陳葛正面相對。

  垂雲觀的床榻上,陳葛倏然睜開了血紅的眼睛。

  玉色的鏡子懸停在空中,漸漸收攏起光暈,終至晦暗不明。但這已經夠了,他看清了那黃衣女神仙的臉。

  陳葛大叫了一聲,渾身冒出冷汗,驀地喉頭腥甜,吐出一口瘀血。

  樂安真人立在榻前,微微皺著眉:

  「陳大掌櫃,方才答應了貧道,不碰觸觀世鏡。怎地不守諾言?」

  陳葛顫抖著看向她,淚水如泉般湧出,口中零落,竟不成語。

  樂安真人搖頭,嘆道:

  「陳大掌櫃,在鏡中看到了什麼?」

  「……」

  他惶惑驚懼,竟不能答。

  樂安真人淡淡地笑了:

  「觀世鏡中不過水月幻境,便是看到了什麼,也不能當真的。」

  陳葛默然了。

  良久,他輕輕吐出一口氣:

  「……我什麼都沒看到。」

  清晨,陳葛獨自坐在靜室之中,眼前是那壇即將送給長孫春花的賀禮,二十三年的女兒紅。

  他的指間,輕輕撥動著一個小瓷瓶。

  他後來又偷偷潛入過垂雲觀,本想再看一看那觀世鏡,卻終究沒有勇氣。

  這小瓷瓶,是他自樂安真人的精舍中偷摸而來。他在黑市上找人驗過,對凡人,是致命的毒藥,似乎還有個花哨的名字,叫做「黃粱夢」。

  門外,夥計已在催促:

  「掌櫃的,金明池那邊快要開宴了,今兒個是東家的生辰,咱們可不能遲到!」

  陳葛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啟開了酒罈的蓋子,將瓷瓶湊了過去。

  昔有北山北,今余東海東。納涼高樹下。直坐落花中。

  東海一戰,北山窮奇被收入天衢聖君的鎖靈囊中,只待七七四十九天,便會灰飛煙滅。但造化蹊蹺,四十九日未滿,天衢聖君攜著鎖靈囊,跌入了往生池中,投胎轉世為凡人。

  往生池的池水洗刷了鎖靈囊的靈力,將窮奇受損的神魂沖入輪迴,投了狐腹,生作一個恣意張狂的二五子。

  北山窮奇,他枉擔凶獸之名,竟困於小小凡軀,還將血海深仇之人視作至親。

  這一滴「黃粱夢」,他下,還是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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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雷鏡台 第一百二十六章 月明如乍

  大夢觀前事,浮名悟此身。

  財神春花凡間劫數已盡,塵緣已了,自該回返天庭。好幾個小仙娥親眼所見,她從回瀾池裡濕淋淋地爬出來的時候,哭得聲嘶力竭,扼髮捶心,久久難以止息。

  不過,好歹是順利應劫,道心無虞,才能重列仙班。被財帛星君接回寶蟠宮後,春花連著閉關七日,拒不見人。

  福祿壽喜並月老、司命幾個老神仙議論了很久,說從前也常有下凡歷劫的神仙,過不去心裡的坎。譬如織女想丈夫孩子,想了六十來年,丈夫孩子都作古了,還想他作甚?又譬如呂洞賓歷情劫回天界後,哭著喊著要回凡間找媳婦兒,蹲在回瀾池畔日日抹淚,可凡間才過了三年,媳婦兒就改嫁了。

  所以說,時間一長,還有什麼過不去的?

  春花歷劫的本子是出自司命之手,他將胸脯拍得震天響,小春花那心態比靈霄寶殿的龍椅還穩,區區二十多年人世俗情,沒有放不下的。

  果然,到了第十天,春花出關了。

  身為師長,趙不平訓誨道:

  「你這次下凡歷劫,可有所悟?」

  春花默然良久,道:

  「徒兒悔悟了兩件錯事。」

  「說來聽聽。」

  「一是,不可操弄人心。人之情愛,有時浮淺,有時刻骨,但不論哪種,都不應被輕視踐踏。徒兒從前以為情愛是無用無謂之物,搬弄機巧,還當助他人解脫情愛是修德福報,實在自以為是。此次歷劫,徒兒不冤。」

  「那第二呢?」

  「二是,錢財非惡,但人心不足,便是徒兒自己,也未能倖免。成仙並非一勞永逸的青雲進階,需將初心時時取出自警,勤加拂拭,方能不忘。」

  趙不平面露微笑,輕輕頷首。

  「那你這次,可有所得?」

  春花怔了怔:

  「並無所得。」

  「哦?」

  趙不平深深看她一眼。

  春花摸摸白貓孟極毛茸茸的後腦勺,慢吞吞一笑:

  「若真說有什麼所得,那就是……」

  「徒兒今後,還是戒酒吧。」

  對於財神春花回返天界這件事,天庭上下大小神仙們都是歡喜的。小仙娥們的新奇胭脂水粉又有了供應,老神仙們又有了牌友。天河裡的蓮蓬熟了,春花領著幾百個金子精玉石精,把蓮蓬都採下來,剝好盛在玉碗裡,在南天門外擺了個攤兒售賣,一塊靈石一碗,大受歡迎,一時將南天門擠得水洩不通。

  不消兩天,春花就咂摸出這裡頭的妙處來了。她這般吆五喝六,大張旗鼓,還四處流竄,竟然都沒人管。

  簡直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

  老壽星和司命星君路過南天門,也花了兩塊靈石,各買了碗蓮子當零嘴兒吃。

  老壽星不無憂慮地對春花道:

  「你就不怕,天衢聖君回來,秋後算賬麼?」

  春花一邊點著靈石,一邊道:

  「等他回來,我早收攤兒了。」

  「咳咳,小春花,我聽說,你與天衢聖君在凡間,很有些因緣……你就不怕,見了他尷尬麼?」

  春花停住了動作,認真想了想,又咧開嘴:

  「我臉皮有多厚,您還不知道麼?只要我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

  老壽星與司命星君對視一眼,各自心裡突突了一下。

  老壽星把司命拉到一旁,低聲問:「她好像還不知道那『黃粱夢』的後遺症啊。」

  司命的眼睛也有些發直:

  「『黃粱夢』只是令人忘情,不是忘事。凡間種種,如今在她心中,就像是聽別人講述的一段往事,雖鉅細靡遺,卻毫無觸動。瞧她這般歡歡樂樂的,和下凡之前也沒什麼區別,這豈不是最好的結局麼?」

  「可是……」

  「不如此,難道盼著她和呂洞賓那般要死要活?萬一她再扯著那兩位神君中的哪一位,非要上雷鏡台,可怎麼好?」

  老壽星嘆了口氣:

  「還是你深謀遠慮啊。」

  「那是自然。」

  「這一樁葫蘆案,難道就這麼過去了?」

  「不如此,還能如何?」

  天界的時光時而宛轉,時而周折,但大體是平淡如水的。春花後來倒是嘗試向師父打聽過天衢聖君與北辰元君兩位的境況,卻被趙不平兜頭教訓了一頓。

  「兩位神君一個鐵面無私,懲奸除惡,一個修橋鋪路,扶弱濟貧,在凡間做的都是造福萬民的大事,自然是要長命百歲,壽終正寢,才會重登仙界的。屆時他們功德圓滿,修為境界更上一層,也是意料中事。你一個低階小仙,還是管好自己的修為要緊!」

  「駕雲的功夫,學得怎麼樣了?」

  春花被罵得一個激靈,又從雲頭上一跟頭栽了下來,幸好孟極早有準備,猱身一躍,將她馱了下來。

  趙不平扶著額頭嘆氣:

  「你這點修為,什麼時候才能接掌為師的星位?」

  春花吐了吐舌頭,嬉皮笑臉道:

  「師父,我都不急,您急個什麼?」

  趙不平在她後腦勺上重重敲了一記,卻也是無可奈何。

  日子一天天過去,那些凡間的紛擾人事,她淡忘得極快。誰殺了誰,又是誰想念誰,這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事情,她實在懶得關心。

  還是喫茶聽戲,搓麻將打雙陸來得有意思。

  這日,趁著趙不平在清點他的凡間好物,春花又領著孟極,下凡聽戲去也。

  撥開進步了不少的雲頭,她揀了個燈火最繁華之處,降了下去。

  果然是一座富麗堂皇的戲台,台下人頭攢動,張燈結綵,更有許多糕點果品一溜兒擺開,來往的百姓都可隨手取用。

  台上錦衣美服,絲竹聲聲,唱的是一折《幽媾》,書生進京趕考,路宿荒園,拾畫入室,他夢中嬌娘的鬼魂便前來與他相會,端的是一折喜劇。

  湊熱鬧最少不了她,春花一手抱著還在打呼嚕的白貓,擠進戲台底下的看客中,另一手扯過一位大嬸,笑呵呵地問:

  「這是誰家的堂會,好大的氣派!」

  大嬸上下打量她,她仍是身著一身櫻草色半臂襦裙,頭頂元寶髻,腰垂茜色絲帶長及地面,乍一看和普通的殷實人家小姐別無二致。:

  「姑娘不是本地人吧?咱們這兒的首富花大善人新得了一對兒龍鳳胎,這才做了三天三夜的堂會,與民同樂呢。」大嬸一遍吃著一塊綠豆糕,一邊感嘆,「花大善人樂善好施,聽說與京裡哪位高官大人還沾著幾分親,卻從不仗勢欺人,咱們遠近的街坊都來恭祝他大喜,盼他福壽雙全呢!」

  春花將手搭了個涼棚,往戲台的另一側遠眺,果然見一個青年男子,左右各抱了個襁褓,一旁是個珠翠滿頭的娘子,手中端著酒杯,正在敬酒。

  「那位便是花大善人吧?」她指著那中年男子。

  大嬸擺擺手:「那位娘子才是花大善人呢!」

  春花怔了怔,拍手大笑:「好哇,凡間女子都如此爭氣了麼?」

  大嬸飲過酒的臉頰紅通通地,忍不住多說了兩句:

  「這位花大善人,祖上也不姓花。聽說是兩家大姓聯姻,只得了這麼一個女兒,寶貝得不得了,既不肯隨父姓,又不肯隨母姓,索性便姓花。這下,兩家倒都同意了,您說奇不奇怪?」

  春花對這些冠姓析產之事不感興趣。搖頭晃腦地聽了一會兒戲,目光突然被主位上一個身影吸引。

  「大嬸,那是何人?」

  那人青衣青巾,鬚髮皆白,看上去沒有一百也有九十了,偏偏脊背還挺得少年人一樣筆直,頗有些仙風道骨的樣子。他似乎在座中輩分最高,餘人都端起酒杯,紛紛向他敬酒。

  春花離得遠,只看見個背影,耳聽那大嬸道:

  「這老人家,從前沒見過啊。莫非……是花大善人那位當大官的長輩?」

  大嬸口中喃喃有聲:「祖父的父親是曾祖父,曾祖父的妹子是曾姑祖母,曾姑祖母的丈夫該是……曾姑祖父?」

  春花遙望著那一大家子,大約是五代同堂,其樂融融的樣子,倏地生出一絲豔羨來。

  大嬸還在掰著手指頭算輩分,戲台上,唱腔倏然纏綿起來,有幾個豔詞兒蹦出來,看客們齊齊爆發出高亢的叫好聲。

  那青衣白髮人似有所覺,陡然轉身,向戲台下看了過來。

  春花不由得屏息,想看看那人的長相,手上卻突然一痛。

  孟極在她手上不輕不重地撓了一下,掉頭紮進一盤甜米糕裡去了。

  春花叱了一聲,連忙去抓那丟人現眼的白貓,靈台上卻猛然被叩響了一聲,有仙訣傳到。

  一啟開,便是趙不平那恨鐵不成鋼的怒斥:

  「春花丫頭,你又跑到哪裡去了?」

  春花與孟極頓時都僵住,互視了一眼。

  又聽那仙訣繼續道:

  「東海水君壽辰,你帶著孟極,替為師去送一趟賀禮罷。」

  春花乾笑兩聲,捏了個仙訣回去:「師父,東海水君壽辰,你自己為何不去?」

  不過瞬息,有仙訣回來:「為師與那東海水君頗有些過節,不想見他。」

  春花嘆了口氣,心道:師父,你細想想,我與東海水君家的過節,難道不比你還深麼?

  不過,有事弟子服其勞,就替師父走這一趟又如何?

  遠處的酒席上,忽然吵嚷起來。半空中,似有青影如鶴飛來。

  但春花已無暇細看。她尚有流連地嘆了一聲,抱了孟極,輕拂衣袂,一人一貓,瞬間便如江上雲霧,消失不見了。

  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方才與她交談的大嬸被人一把扯住追問,只好懵然道:

  「啊?那抱貓的喜慶姑娘麼?剛才還在,怎地一轉眼,就不見了呢?」

  「啊呀,莫不是天上的神仙,還是地下的幽魂?」

  戲台上,塗白了臉的書生正歡歡喜喜將嬌怯的女鬼迎進門,前腔恰唱到:

  月明如乍,問今夕何年星漢槎?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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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雷鏡台 第一百二十七章 白鶴報鄉

  春花回寶蟠宮挑了副紅彩花鳥象牙雕雙陸棋子,配描金紫玉棋盤,裡三層外三層包好了,隔著《凡間好物大全》朝趙不平喊了一嗓子,又揣了幾顆避水珠,便帶著孟極往東海去了。

  東海水晶宮門口,迎客的是個胸口帶紅綢花的皮皮蝦。它啟開春花送的禮盒看了一眼,再抬起頭,神情便帶了些怠慢。

  「賓客尊名?」

  「財帛星君座下,財神春花。」

  皮皮蝦登時瞪大了眼睛:

  「哦!哦!你就是那個……」

  春花滿以為他會說,你就是那個修補好了鎮妖金塔的財神娘子,立時挺起了胸脯。

  不料對方大聲道:

  「你就是那個,一口氣順走了三十斤海蠣子的財神春花!」

  「……」

  孟極從貓鼻子裡輕蔑地嗤出一聲:

  「東海這上上下下,都小家子氣得很,沒得救了。」

  皮皮蝦引著春花到大殿入席,沿途遇見各種奇形怪狀的魚蝦蟹貝,有掛燈籠的,有馱著房子的,還有渾身撞色的。天界的眾位仙家多是派了童子前來代賀,本人並不前來。

  看來這位老水君在天界的人緣也說不上好,難怪當初為了甘華的事,只能求到北辰頭上。

  春花落了座,舉目張望了一圈,一眼便望見了甘華。

  她依舊是一身紅衣甲冑,頭戴鳳翅紫金冠,英氣華貴,只是眉宇間並非春花印象中的激烈或鬱鬱,而是一潭死水般的平靜。

  春花問皮皮蝦:

  「你們甘華公主,似乎與從前有些不一樣了。」

  皮皮蝦上下打量她一眼:

  「你和我們公主很熟嗎?」

  「……倒也不算。」

  皮皮蝦喜氣洋洋道:

  「我們公主,馬上就要和南海水君家的二太子成婚了!」

  春花愣了一愣。

  「原來你們東海神族,是可以成婚的麼?也不用上雷鏡台?」

  皮皮蝦聞言大怒:

  「上什麼雷鏡台?不能成婚,公主哪兒來的?」

  ……說的也是。

  「飛龍一族,成婚是為了生下優異的後代,亦是互助雙修,並非動情,天規也管不了。」

  「……」春花長長地哦了一聲。

  孟極眯了眯眼,低聲與她耳語:

  「原來不是成婚,是配種。」

  「小孟孟!」

  春花連忙摀住它那吐不出象牙的貓嘴。

  當初東海水君那樣苦苦地求北辰,要甘華斷情棄念,不只是怕她受天規處置,更是怕她不能履行這優育配種的職責。

  不久,東海水君左擁右簇地出現在了首位。他龍鬚光滑柔順,龍角舒展,比上回見面還胖了一圈,可見這些年養尊處優,過得很舒心。

  老水君先是感激了諸位仙友的撥冗前來,隨即便宣佈了東海與南海聯姻的喜訊。座中諸仙共同恭賀老水君大喜,隨著便是一輪一輪的恭維和敬酒。

  不一會兒,春花眼角的餘光便瞧見甘華面無表情地起身離席。甘華那未來的種……咳咳夫君,傳說中的南海二太子就坐在她右首,絲毫未察覺她的離開,一直在悶頭撬一隻大蠔,撬得滿頭大汗。

  春花在心裡嘆了口氣。

  她身旁坐著個八條觸手的大王烏賊,喝得滿臉通紅,腦袋腫得碩大。

  「早聞財神娘子海量,來,咱哥倆打一圈兒!」八條觸手各挽著隻酒杯,齊齊朝她湧過來。

  春花瞪著那八個酒杯。

  「哥,你這可有點不講酒德了。」

  「是不是看不起你哥?是不是不給哥面子?」

  「……」

  跟酒瘋子,是講不通道理的。

  春花把孟極留下鎮場子,自己藉口尿遁,躲了出去。

  她在花園中兩座巨大的紅珊瑚中間裡躲了一會兒,確定大烏賊沒追過來,這才長長舒了口氣。

  正打算出去,卻在珊瑚縫裡看見剛才接待她的皮皮蝦走了過去。皮皮蝦用袍子下襬兜了一兜海蠣子,東張西望,鬼鬼祟祟,可見不是去幹好事。

  春花思忖了一瞬,心想閒著也是閒著,便跟了上去。

  那皮皮蝦兜兜轉轉,繞過幾重珊瑚假山,又下了幾層螺梯,終於來到一個偏僻的海溝旁。那海溝上方佈滿了柵欄,金光四溢,應是以法力加持過的。

  此處竟是個牢籠。

  皮皮蝦彎下身,喊了一聲:

  「今日水君壽宴,前頭好多好吃的,你想不想吃點兒啊?」

  海底驟然嗡嗡震動,似有龐大的氣流從腳下湧將上來。不過片刻,柵欄底下露出一張臉,卻令人意外地,不是什麼鯨魚巨鯊,而是一張肉嘟嘟,白嫩嫩,哭唧唧的孩童小臉。

  春花躲在一座珊瑚後,看得目瞪口呆。

  人類的孩童不可能在海底存活,那孩童看上去不過五六歲大,必然不是人類。

  可他化形如此年幼,說明本體也只是頭幼獸。東海水君究竟為何要動用法牢,囚禁一個看起來完全無害的孩童?

  「我要吃!」那娃娃雙手抓著柵欄,似乎被燙了一下,又縮回手。

  皮皮蝦笑道:

  「你等等,我從縫兒裡塞給你。」

  它掏出一把海蠣子,作勢要放進柵欄內,娃娃便睜大了眼睛,充滿期待地望著它。誰知還沒碰到柵欄,皮皮蝦驀地又縮回了手。

  「啊哈哈哈,小崽子,你是不是以為我真會餵你吃東西?做夢吧你,哈哈哈!」

  那娃娃瞬間就包了一包淚,悶悶地哭起來,卻又故作堅強,咬著嘴唇不肯出聲。

  皮皮蝦便取了個小唧筒,一點一點去吸娃娃流下的眼淚,再裝進自己隨身的小瓶子裡。一邊吸,一邊念叨:

  「嘖嘖,魘龍淚,在黑市上也值不少錢呢。」

  春花看得心頭火起,恨不得把那皮皮蝦一腳踹進開水鍋,先白灼再椒鹽。

  皮皮蝦吸夠了魘龍淚,終於大發慈悲,賞了小魘龍幾顆海蠣子,笑嘻嘻地去了。

  春花又等了一會兒,確定四下無人,這才躡手躡腳地走過去。

  那柵欄都是純金打造,以她的金系法術,應當能開一個豁口。

  正要凝神,小魘龍歡脫地喚了聲:

  「姑姑!」

  呃……她大約是話本子看多了,差點脫口回了一聲「過兒」。

  春花輕輕瞪了小魘龍一眼:「叫什麼姑姑,叫姐姐!」她左右張望一陣,「你且莫出聲,姐姐想法子救你出來。」

  眉心金光大熾,她手中結出手印,口中唸唸有詞:

  「金錢有命,富貴在天,世間萬寶,任我差遣!」

  小小的金子精們從她袖中手牽手爬出來,朝那金柵欄湧了過去,一把抱住,埋頭便蹭。

  蹭了半晌,柵欄卻是巋然不動。

  小魘龍扁了嘴,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她。

  春花心裡一虛,頓時覺得,自己和那釣他眼淚的皮皮蝦沒什麼兩樣。

  「你等等,姐姐再試試哈。」

  她又凝神試了一遍,柵欄依然沒有絲毫鬆動的跡象。

  也不知老水君往這柵欄上加了什麼禁制,還是自己法術不精。大約在凡間太久不用,都生疏了。

  正垂頭喪氣之時,身後突然一聲厲喝:

  「你在這裡做什麼?」

  那殺千刀的皮皮蝦,竟去而復返了!

  春花大驚,還未開口解釋,皮皮蝦已經扇著額角板撲了過來,一股水流將她沖得倒退了幾步。

  春花面現怒氣:「你……」

  驀地止住。

  爺爺總說她膽如斗大,氣比筍短。談大人也說她常有一時孤勇、奮不顧身之舉,該學會三思而後行。

  他們說得對,越是遇上不平事,越是得鎮定,不能衝動。

  她在心中默默對自己念叨了兩句,念罷,卻愣了一下。

  怎麼突然想起凡間的事呢?

  春花甩了甩頭,沉聲道:

  「我喝多了幾杯,在花園裡閒逛,偶然走到此處。」

  皮皮蝦一臉我信你個大頭蝦的樣子,一把扯住她:「你擅闖禁地,快隨我去見水君!」

  春花微微變了顏色。

  去見水君,最多給師父惹些麻煩,但恐怕小魘龍要受牽連。萬一東海把他換了地方藏起來,今後要救就更難了。

  她正躊躇著思忖應對之策,倏然一道清音傳至。

  「四處尋不見財神娘子,怎麼走到這裡來了?」

  春花與皮皮蝦雙雙轉過臉,但見鳳翅紫金冠的紅衣女將軍容光灩灩,翩然而來。

  不是甘華,還有哪個?

  甘華面容無波,如萬年冰玉,目光並不看春花,輕聲道:

  「是我與財神娘子約在後花園中。她不識路,才誤入我東海禁地,並非蓄意擅闖。」

  皮皮蝦登時變了個臉,笑得像個牡丹蝦。

  「公主!」

  又轉向春花:「原來娘子是公主的客人,啊呀呀,方才實在是小的冒犯了。您大人有大量,可別放在心上。」

  它臉皮厚得蠔殼一般,腆著臉道:

  「既然如此,小的就不打擾二位,先告退了,二位聊,二位聊……」

  說著,皮皮蝦一閃身竄入最近的珊瑚叢,幾個抖尾,便消失不見了。

  春花稀奇地望著它的身影,半晌才轉過頭來,與甘華正面相對。

  一碼是一碼,這一回,確實是甘華出手相助:

  「多謝甘華公主解圍。」

  甘華這才將目光落在她身上,淡淡地譏誚:

  「財神娘子,還是這麼愛多管閒事。」

  春花翻了個白眼。

  她沒接甘華話裡夾著的槍棒,而是直奔主題:

  「這小魘龍犯了什麼罪,東海要將他囚禁在此?」

  甘華嗤笑一聲:「財神娘子雖不學無術,也該聽說過,魘龍口可吞海,能造夢,便是天界諸神,也受不住它一張大口吞噬。如此不受控之物,東海自當看管,不該放他四處遊走。」

  春花沉默了一瞬:

  「你們東海,取魘龍心血煉製『黃粱夢』,取龍涎製清露飲酒取樂,還有蝦兵蟹將收集龍淚去黑市販賣。呵,真是大公無私的看管。」

  她終究忍不住逞一時口快,挑眉看向甘華:「公主您也是法力高強,天界諸神沒幾個打得過。你們東海怎不做個黃金牢籠,把您也關進去看管?」

  「……」

  甘華面上倏然一震,雙眸如冷箭直射到春花臉上。

  春花腿肚子抖了抖,面上卻並不示弱。

  半晌,甘華移開了目光:

  「你怎知,我不是在黃金牢籠之中呢?」

  春花啞然。聯想到她現下的處境,一時倒說不出話來。

  她心知,自己今日是絕不可能帶走小魘龍了。目光看向黃金柵欄裡的小魘龍,她暗暗以目光鼓勵,暗示他自己還會回來的。

  甘華斜睨著她,不由得冷笑:

  「我曉得你打的什麼主意。」

  「……」

  「天衢聖君與北辰元君即將回返天庭,你心中在想,屆時將此事報於他二人知曉,定有一個能為你出頭。」

  「……」春花皺起眉,這話從她嘴裡說出來,怎麼就這樣難聽呢?

  「你真以為,和天衢聖君在凡間有了幾年的交情,他便會偏私於你?」

  春花被她氣笑了:

  「天衢聖君也好,北辰元君也好,我從未想過讓他們偏私於我。東海倒行逆施,天衢聖君絕不會坐視不理,我只是個報訊人,需要和他有什麼交情?」

  甘華凝望著她,眸中閃了一閃:

  「這是我東海水族族內事務,若連這也要管,天衢聖君未免管得太寬了。」

  春花搖頭:「內務也好,外務也罷,恃強凌弱,絕非公道!」

  甘華沉默了。良久,她嘆了一聲:

  「你走吧,今日之事,就當我還你一個人情。」

  她深吸了一口氣,彷彿接下來所說的話,已在心中盤桓了很久。

  「你在凡間身中『黃粱夢』而死,雖非我親手所下,但確與我有關。如今我亦已服下『黃粱夢』,過往種種,皆如浮雲,毫無意義。你我之間的恩怨,就此過去罷。今後做朋友雖然不能,至少能互不相犯。」

  春花怔住了,雖不明白甘華為何也要服下「黃粱夢」,但她肯放下過往恩怨,終究是一件好事。

  她沉吟片刻,嘆了口氣:

  「公主,其實最初見你,我心裡就有些嫉妒你的。」

  甘華一怔。

  「嫉妒……我麼?」

  她面上只是微微失色,心中卻如受狂風席捲的百颶仙島,零亂而不知措。

  明明是甘華,一直嫉妒著財神春花。

  嫉妒她可以不受情愛干擾,永遠隨心所為;嫉妒她擁有自己拼了命都得不到的關懷與愛,卻毫無所覺;嫉妒她身邊所有的人,好像都全力支援著她想做的一切,而自己的眼前,只有越不過的樊籠。

  春花不知她心中洶湧暗潮,自顧自道:「是啊,你有魄力,有韌性,練得一身法力高強,守護一方安寧,完全是我心中的女英雄。當初……我確實覺得是在幫你的。」

  「……但是後來我明白,是我錯了。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我不該操縱人心情感。所謂斷情絕愛,不過是膽小者的逃避罷了,並不是什麼高貴深沉了不起的品質。」

  春花低垂著眸子,再三鼓起了勇氣,對甘華躬身作了一揖:

  「所以,我今日鄭重向你致一回歉。蕭淳那事,是我和北辰對不住你。後來你設計我和北辰,雖不大地道,但我也不怨你。至此,咱們就算兩清了。」

  她抬起雙眼,溫和而堅定:

  「在我這兒,從來就沒有什麼恩怨,是你一直放不過自己。甘華公主,你費盡心思,想讓我體會與你一般的煎熬,如今情愛的煎熬我已受過了,而你,真就如意了麼?」

  甘華愣住了。

  是呵,如今,她終於擺脫了情愛的糾纏,能夠平心靜氣地看待過往。

  斷情絕愛之後,真就如意了麼?

  「聽聞你即將大婚,我就不恭賀你了。我覺著,與其絞盡腦汁給別人找不痛快……」

  春花有些不忍地看她一眼:

  「……你還是,先把自己活得像樣一些罷。」

  她說完這一席話,心知自己交淺言深得厲害。但話已出口,覆水難收。

  於是並不看甘華的臉色,轉身徑直離去。也不等宴終,春花沿著原路出了水晶宮,便回天界去了。

  她一路駕雲,心思重重,到得南天門外,倏然醒悟過來,重重地一拍腦袋:

  「壞了!」

  她把孟極落在東海水君的壽宴上了!

  正急急撥轉雲頭,忽見四面丹霞蔽日,彩虹垂天,雲蒸霞蔚,千條瑞氣將整個天庭映得輝煌耀眼。九霄天外,上神晉位的玄鐘長長地鳴了九道。

  春花登仙日短,從未見過這麼大的陣仗。她唬得連忙扯住南天門一個相熟的小天將。

  「這是哪位上神功德圓滿了?」

  小天將扯起順風耳,聽了一會兒八卦,激動地轉述給她:

  「不得了啦,是天衢聖君與北辰元君,雙雙從回瀾池返回天庭啦!」

  春花呆了一瞬,半晌才消化了小天將的話,拔腿便往回瀾池跑去。

  那愛操心的小天將在她身後喊:

  「兩位神君歷劫圓滿,都晉了神位。小春花,如今該稱天衢上尊和北辰聖君啦!」

  微末小仙春花只覺小腿肚一個哆嗦,費了老勁兒才又從雲彩裡拔起腿來,一會兒便跑得沒影了。

  這卻是:大羅天上神仙客,濯錦江頭花柳春。不為碧雞稱使者,唯令白鶴報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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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雷鏡台 第一百二十八章 故人嫣然

  回瀾池畔,斗欄春深,銀光似雪,轉生紅蓮如血,朵朵蔓開,灼得人眼疼。

  春花趕到的時候,老神仙們都到得差不多了,難怪都不去東海,是預備好了上這兒來呢。

  只得感嘆自己消息閉塞,人緣也不及從前了。兩位神君在凡間壽數將近,即將回駕這事,竟無一位老友提前告與她知。

  隔著幢幢人影,春花一眼便望見了那兩人。

  一個白衣玉冠,眉若春江,清雋的眉宇間帶著些不慣應酬的緊繃,卻依然是溫和淺笑,向仙友們頻頻稽首。

  另一個,則是被二十八宿星君中司務最重的幾位圍得密不透風。星君們各捧了幾摞公文,像是平地起了座五指山。春花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從案牘縫裡窺見那青衣上尊的臉龐。

  依舊是峻冷孤高的面容,更添了幾分淵渟嶽峙的上尊風度,顯得愈發難以親近。

  一位星君對他喋喋地說了句什麼,他倏地皺起了劍眉,週遭寒光一凝,那星君震了一震,喏喏低下頭去。

  春花驀然收住了腳步。

  她遠遠地站在人群之外,一個認知到此刻才清晰地浮上心頭。

  他已不是談東樵,她亦不是長孫春花了。

  談東樵與長孫春花可以依偎著許下白頭之約,而天衢上尊與財神春花,甚至算不上熟人。

  凡間的一切,就像像戲園子裡的一齣大戲,看過,哭過,笑過,甚至親自穿了戲服,塗了油彩,上台去演過。但終究還是要回到現實,過自己的日子。

  春花突然慶幸起自己事事有交代的好習慣。

  她彌留之際,把「桃僵」也還了他,婚約也解除了,兩人的緣分在人間已斷。他又活了那麼多年,兢兢業業地造福萬民,這才能功德圓滿,得晉上尊之位。那些冗雜的凡情,於他們二人,都只是故紙堆裡經年塵封的過往罷了。

  嗨,往前幾百年,誰還沒做過點輕狂事呢?正所謂不知者不罪,天衢上尊要是真覺得那些小情小愛損了他的顏面和威嚴,大不了她以後儘量繞著他走嘛。

  春花將這些想法在心裡來回掂量了幾遍,覺得自己真是機靈睿智又識大體。

  正在自鳴得意,北辰先看見了她,雙眸頓時如大言仙山上輝耀的星子,亮了起來。

  「春花!」

  唇邊的笑意漸漸擴大,北辰淺笑著靜立在池畔,向她張開了雙臂。

  春花頓時委屈得不行。

  要不是這損友耳根子軟,至於下凡折騰這麼一回麼?

  好在,一切都過去了。財神春花與北辰元君——咳咳,是北辰聖君,逗貓惹狗無邊逍遙的好日子又回來了!

  她撒開了丫子,朝北辰奔了過去。一到面前,就毫不手軟地一肘戳在他胸前:

  「你怎麼死得這麼晚!」

  北辰摀住被她肘擊之處:

  「是我的錯。」

  春花上下端詳他一回:「咱們下凡之前說好了,不管發生什麼,你都不可記仇!你的話,還算數麼?」

  「當然算數。」北辰苦笑一聲:「我倒是怕你記恨我……」

  春花一愣:「我記恨你什麼?」

  北辰遲疑了一下:「你喝下的『黃粱夢』,便是下在我送你的那壇苗疆烈酒之中。」

  春花一拍他肩膀:「難道是你下的毒?」

  「……」北辰無奈地望著她,「雖不是我所下,但終究是我失了防備,被人調換……」

  「不是你下的便成。」

  「你不想知道,究竟是何人下毒害你?又是為何下毒?」

  春花擺擺手,一副好了傷疤忘了疼的模樣。

  「凡間事凡間了,管它作甚?何況,我還要感謝那下毒的人呢。要不是他,我怎能這麼快回返天界?」

  北辰無語了。他端詳著春花,確定她果然不曉得「黃粱夢」尚有後遺之症。

  「凡間之事,你都還記得麼?」

  「記得啊。」她倏然湊近,「北辰,你在凡間受的那點情傷,不至於放在心上吧?那都是司命編的本子,你可不要在意啊!」

  「……」

  一瞬間,北辰心中百轉千回。

  人生數十年,積累的苦痛、懊悔與追憶便如層層堆疊的潮汐,遇上一片毫無章法的亂世荒灘,盡俱失了著力之處,化作了一片殘水。

  他下意識地轉頭去看天衢。

  隔著無數老神仙,天衢淡淡地朝這邊看了一眼,目光落在春花緊抓著北辰衣袖的手上,神情無波,迅速收回了目光。

  罷,罷,這兩人,一個冷情,一個忘情,就他一個人,還在凡情中載沉載浮。

  北辰的目光落在春花臉上,但見她面色坦然無邪,不由得深深嘆了口氣。

  幸好,她還是他認識的那個春花。

  他看了看天色:

  「時辰尚早,財神娘子可有閒暇去大言仙山飲一杯閒茶?」

  春花笑嘻嘻回望他:

  「那就卻之不恭啦。」

  兩人互一稽首,正待攜手駕雲離去,半空中驟然現出一朵火球,呼嘯著朝春花撞了過來。

  眾人大驚,還未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一道青影如迅捷的鷹隼飛至,將春花向旁輕輕一帶。青色大袖輕輕一拂,那火球便硬生生止住了來勢,還反向打了個轉兒,四仰八叉地撲在欄杆上。

  春花稀里糊塗地撞進一個堅實寬厚的胸懷,拚命抓住對方胸前衣襟,才勉強站穩。

  「多謝仙友……」她抬起頭來,話音在看清來人之時戛然而止。

  天衢攬著她腰肢,將她護在懷中,目光沉怒地望向那火球落處。

  火球從欄杆底下爬起來,拍著屁股大罵:

  「春花,你大爺的!」

  「呃……」春花從天衢懷中探出個腦袋,定睛一看,原來是孟極。

  「你把我孤零零一個兒,扔在東海,自己拍拍屁股走了,忘了個乾淨!你沒有良心!」

  孟極四爪還冒著火星,狺狺向著春花齜牙咧嘴,恨不得撲上來咬她幾口。

  「你知道我跟那大腦袋打了幾圈兒麼?你這個負心薄情、沒有心肝的……」

  天衢眉峰成巒,含怒的厲色帶著兩萬多年的威壓直逼過來。孟極登時一僵,識時務地停住了絮絮謾罵。火星盡數熄滅,它默默縮成了一個乖巧無害的小毛團。

  良久,天衢沉沉地吐出兩個字:

  「是你。」

  春花與孟極都愣了一愣。

  然而他們立刻就醒悟了過來。

  「那日往生池的化蛇,是你。」

  天衢的聲音不帶疑慮,已是板上釘釘的宣判。

  春花乾笑了一聲,只覺他落在腰間的手滾燙而有力,甚至箍得她有些疼了。

  她不安地推拒了一下,天衢似乎這才察覺兩人不合理的接近,大掌在她腰間停滯了一瞬,才緩緩鬆開。

  春花立刻退開兩步,也不敢看他,埋頭奔向孟極,將它抱起來。

  她在心中默念了無數遍要鎮定,終於鼓起勇氣,扯出一抹和善的笑容,轉過頭來。

  面對北辰倒是不難,畢竟他們在天界和凡間的相處並無不同。但借她一百個膽子,她也預料不到,會和天衢產生這樣的牽扯。

  自己的功用,大概就是給這兩位設一場情劫,好讓他們百尺竿頭,再飛昇一節吧。想通了這一點,春花頓時氣壯不少。

  「那個……還未恭賀天衢上尊晉位飛昇呢!……哦哈哈,小孟孟怎麼可能是化蛇呢?上尊定是玩笑。」

  她打著哈哈,天衢卻並無笑意,只沉默地望著她。漸漸地,她也笑不下去了。

  旁邊一群老神仙把眼睛擦得賊亮,耳朵豎高,恨不能現掏出瓜子來,一邊磕一邊圍觀。

  饒是春花有三吋不爛之舌,此刻也是一個字也編不出來。她只得求救地望向北辰。

  北辰果然是個心軟的,連忙上來解圍:

  「師兄,此間恐怕有些誤會。你我初返天庭,不如先各回仙山休整,容後再做計議?」

  天衢眸光更深,須臾不離春花,半晌才冷冷道:

  「法司公務積壓日久,本尊無甚可休整。師弟若需休整,可先回大言仙山閉關。」

  他負手徐徐行遠,經過春花身邊的時候,留下一句:

  「財神娘子若是一兩句話說不清楚,便隨本尊去紫闕仙山問話罷。」

  春花覺得自己快哭了,跺著腳給北辰拚命使眼色。

  北辰只得硬著頭皮再道:「那師弟便一同去紫闕仙山……」

  「不必。」

  天衢頭也不回:

  「兩人同行,難免臨場串供,還是單獨問話得好。」

  「……」北辰雖然同情,卻也是愛莫能助,只得聳了聳肩。

  春花將臉皺得苦瓜一般,磨蹭了半晌,又聽見那天殺的天衢上尊在雲頭上喚她:

  「財神娘子?」

  她悲憤地長嘆了一聲,捏了個奇形怪狀的雲,跟了上去。

  北辰的大言仙山隨心率性,草木瘋長,鳥獸閒適。天衢的紫闕仙山卻是一番不同的風物。

  仙山常似主人形,紫闕仙山崖壁嶙峋,草木難生,常年有紫色煙雲繚繞其中,神秘威嚴。若不是前頭有仙山主人帶路,春花還真是摸不到九垠宮的大門。

  沿途的紫衣小仙童們停下雲頭向天衢行禮,面上都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平靜無波。春花忍不住腹誹:明明都是青蔥的小哥哥,全被他調教成和自己一樣的小老頭。

  九垠宮內擺設簡潔樸素,毫無半點值得觀瞻,連鈞案上如山的奏摺公文也都堆得整整齊齊,倒是像他的性情。

  天衢緩步行至鈞案之後,拂衣沉坐,彷彿他從未長久地離開這尊位,只是出門訪友歸來。

  他抬起頭,望向在大殿門口搔首踟躕的春花。

  「還不進來?」

  春花只得拖著步子,挪到他面前,謹慎地留出三丈距離。小孟孟在她懷裡縮成了個鵪鶉,一個勁兒地發抖,實在丟人。

  誠然她自己,也只比小孟孟爭氣那麼一丟丟。

  「上尊要問什麼,便問吧。」

  天衢卻沒有立刻開口。

  殿內一時空寂無聲,落針可聞。

  又過了許久,就在春花以為他已經無話可問的時候,天衢倏然出聲了:

  「你……回返天庭之後,寢食如何?」

  「誒?」

  她萬萬想不到他問的是這個。

  不過,上尊既然垂詢了,必有深意。春花想了想,還是老實答道:

  「吃得甚好,一頓能吃兩籠灌湯包。睡得也好,若無師父叫起來打坐,日日都是要賴床的。」

  「……」

  天衢沉默了一陣,又問:

  「你且運氣,神闕、石門、氣海三穴之間,可有阻滯?」

  春花試著運了運氣,周身通暢,毫無阻滯。

  「回返天庭這些時日,修行打坐,可有進益?」

  春花苦了苦臉,實話實說:「修行打坐,我向來不通。不過這些日子,駕雲是比從前強些了。你看我方才駕雲過來,一次都沒栽下去……」

  天衢盯著她烏黑的髮頂,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你……下凡之前,在靈霄寶殿上言道,戀慕北辰已久,可是實情?」

  春花張大了嘴。

  這話題,未免轉換得太過迅速了吧?

  然而自己扯過的謊,跪著也要續上。

  她低下頭:「俱是實情。」

  「……那你如今,還戀慕他麼?」

  春花慌忙擺手,她可不想上雷鏡台啊。

  「小仙下界一回,深受歷練,知曉七情是封喉鴆酒,六慾是附骨之疽,絕不敢再動半點心思!」

  天衢默了默,良久,從位置上站起來,行至她面前三尺處。

  「此前將你二人貶下凡間,確實過於草率。所謂『私情』,真相為何,本尊自會查清。」

  春花的心因他這話猛地往下一沉。

  「咳咳,小仙與北辰聖君都已認罪,劫都歷過了,還有什麼真相可查?」

  「你慣會巧言偽裝,又好扭曲規則,為己所用。難保不是為了別的目的,信口胡謅,指鹿為馬。」

  「……」春花難以置信地瞪著他。

  這人,是她肚子裡的蛔蟲麼?

  「至於,你將本尊推下凡間這事……」

  他垂眸,見她肉眼可見地哆嗦了一下,又迅速低頭飛快盤算起來。

  不由得唇邊勾起一抹笑意。

  「……雖然性質惡劣,動機存疑,貽害深遠,但終究只禍及了本尊一人。」

  他頓了頓,好整以暇地抱起雙臂,等著她反駁。

  果然,她聽了之後,迅速炸毛:

  「上尊且慢。您說我貽害深遠,怎麼就貽害深遠了呢?您如今都晉了上尊了,難道不是多虧了我麼?」

  天衢沉吟片刻:

  「本尊這一世的情劫,確實多虧了你。」

  「……」

  春花一時語塞。猝然了悟了什麼,她身子劇震,驚恐防備地望著他,顫聲叫道:

  「你……要是惋惜什麼萬年童子身之類的東西,我真不是故意的!反正已經沒有了,我也補不回給你了呀。」

  她抱緊了孟極,戒慎地再退一步:

  「凡間事凡間了。我自問,死得還是很負責任的,該交代的都交代了,該安置的也都安置了,你那『桃僵』我也還給你了!你後面若是娶妻不順,或是紅鸞不舉,可都跟我沒關係啊!」

  天衢:「……」

  大殿內一時死寂。

  冷峻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縫。各種古怪的神情在天衢眸中來回湧動了數次,終於在一片洶湧的潮水後歸於沉靜。

  良久,他長長地嘆息了一聲,背過身去,竟不再看她。

  「本尊要問的,都已問過了。你……走吧。」

  春花小心翼翼地盯著他的背影看了一會兒。

  「那個……其實我也有話要說。」

  天衢脊背一僵,微微屏住了氣息:

  「你要說什麼?」

  春花便竹筒倒豆子一般,將在東海遇到小魘龍的事說了出來。

  「上尊,這事,你管是不管?」

  天衢木然了一瞬,這才回過神來:

  「魘龍確屬東海水族,此事,本是東海內務。」他停頓了一下,「但……若真如你所說,東海有恃強凌弱之舉,本尊也不會袖手旁觀。」

  他說得頗有保留,春花卻已是喜上眉梢。

  「我就知道,你不會坐視不理的。」

  她眸中是純然的信任和篤定,彷彿從不懷疑他會讓她失望。

  天衢默默咀嚼著那一抹眸光。

  春花笑盈盈地行了一禮,轉過身,便抱著胖貓蹦蹦跳跳地走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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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6 10:52:00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卷 雷鏡台 第一百二十九章 四角盤中

  神仙日子漫漫長,不搞事情心發慌。

  但自從天衢上尊與北辰聖君回返天庭,春花搞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地黃了。

  天衢上尊下凡一遭,多少沾染了些煙火氣,不再一味硬堵,而是因勢利導,網開一面。天庭法司在南天門西十餘丈處劃出了一片空地,名曰「仙市」,專供仙人們臨時擺攤交易。只是增設了一個天將日日巡守,擺攤者不得超出仙市範圍,不得阻礙交通,不得販售天界禁止流通或過於稀缺的高階仙器。春花那賣蓮子的攤子,由此也得以存活。

  劍分雙刃,這仙市一開,眾仙家紛紛使出了十八般武藝,單是賣蓮子的攤子便有三家,其中又以何仙姑的生意做得最開,畢竟蓮子是她本家,一個吆喝便乖乖除了衣服,擁坐成一碗現剝蓮子。

  一來二去,春花的攤子便門可羅雀了。

  春花於是垂頭喪氣地收了攤子,去寒池畔的涼亭裡找福祿壽喜老神仙們打雙陸,換換心情。

  然而,天庭法司又頒布了新律例,雙陸、葉子戲等不再禁絕,亦可做賭,但賭注一日不得超過兩塊靈石。

  老福星將這規矩和春花一說,氣得她把籌子一擲。

  「咱們坐這兒吆五喝六地打一天,輸贏就兩碗蓮子?太小家子氣了吧?」

  老福星最怕事,東張西望了一番,勸道:

  「天衢上尊剛下了這新規,咱們可不好頂風作案哪!」

  「這規矩不公,我偏要頂風作案!」

  春花把四角棋盤一支,黑白馬各站好了位:

  「誰來同我殺一盤?咱們就賭……」

  她從懷裡掏出一把靈石拍在桌上:

  「三塊靈石。」

  老神仙們你推我阻,還是老壽星最疼春花,猶豫了半天,還是下場同她殺將起來。

  這一盤雙陸,老壽星打得心不在焉,春花卻是攻城略地,輪番流水。擲下最後兩粒骰子,她大笑三聲:

  「壽星爺爺,我贏啦!三塊靈石拿來!」

  她一面低頭走棋,一面向上攤開手心。等了半天,既沒有收到靈石,也沒有聽見回應。

  這才抬起頭來,但見四位老神仙不知何時,都從石凳上站了起來,戰戰兢兢地瞪著她身後,面如篩糠,卻不出聲。

  「……」

  背後無端吹來一股涼風,後脖子嗖嗖發冷。

  春花何許人也,察言觀色、臨機應變最是她的長項,登時改口笑道:

  「壽星爺爺,我說笑呢,兩塊靈石,兩塊便成。」

  老神仙們依舊不敢開口,涼亭中瞬間安靜如雞。

  半晌,清冷而低沉的嗓音越過她肩膀,傳到耳邊。

  「這桌上,可不止兩塊靈石啊。」

  一隻大掌從旁伸過來,將春花方才豪氣干雲地拍在桌上的一把靈石收入掌中,攤在她面前。

  春花慢吞吞地轉過臉來,正對上天衢上尊凜然正氣的凝視。

  「你們這算是……頂風作案?」

  四個老神仙裡有三個毫無義氣地嚷起來:

  「上尊,跟我們可沒關係啊!」

  「是啊,都是小春花非要賭的,一上來就要賭三塊靈石!」

  「對啊,她說你這規矩不公,就是要頂風作案!」

  春花一口氣險些沒上來。

  天衢望著春花那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挑起眉:

  「財神娘子覺得這規矩不公?」

  這一問,春花可就來勁了。

  「本就不公!只賭兩塊靈石,打雙陸還有什麼意思?」

  天衢踱至棋盤邊,修長的手指拈起一隻黑色玉馬。

  「財神娘子覺得,雙陸的樂趣,在於賭注大小麼?」

  春花氣呼呼道:「不然呢?」

  「本尊還以為,雙陸之樂趣,在於擲點無常,攻守兼備,且始終要記得自己手上有什麼東西,要往何處去。」

  春花怔了怔。

  這話聽起來頗為耳熟,卻想不起在何處聽過。

  她抿著唇:「上尊不會打雙陸,自然不懂這其中的樂趣。」

  天衢淡淡掃了她一眼,又垂下目光。

  「財神娘子可願與本尊殺一盤,權作一賭?」

  春花雙眼倏然一亮。

  且不說她雙陸之技打遍天界無敵手,便是能把天衢上尊拉下水這一項功績,就夠她吹噓一百年。

  「上尊要賭什麼?我今日靈石帶的可不多。」

  天衢搖了搖頭:

  「本尊不賭靈石。」

  「呃……」

  「若你贏了,本尊便提高雙陸賭局賭注限制至二十塊靈石。若是本尊贏了,你便要對新規心悅誠服,老實接受處罰,如何?」

  春花眼珠滴溜一轉,飛快地盤算了一下。

  這會兒被他抓了個現行,反正也是要受罰的,算起來她是無本的買賣。要是贏了,倒還有翻盤的機會,怎麼算她都不虧。

  何況,她怎麼會輸。

  想明白了這一節,她笑嘻嘻地坐下:

  「那就這麼說定了,請上尊開局。」

  那正是,彩骰清響押盤飛,數點爭雄莫露機。惟恨懷英誇敵手,御前奪取翠裘歸。

  春花棋路大開大合,詭計多端,天衢卻是穩紮穩打,毫無破綻,兩相爭鋒不多時,春花已是驚得面無人色。

  「那個……我記得,你雙陸打得挺差勁啊。」

  當年和范小侯爺那膿包對弈,有她的指導,也只是險勝呢。

  天衢淡瞥她一眼:

  「士別三日,難道不該刮目相待?」

  「……」

  他說得好正確,她竟無言以對。

  天衢擲下最後兩顆骰子。

  「你輸了。」

  他站起身,輕拂衣袂:

  「財神娘子,可心服口服?」

  春花張口結舌。

  這真是,打鷹的被鷹啄了眼。

  「……服,服得很。」

  這老神仙,在凡間的後六十年是日日都在苦練雙陸絕技麼?

  「可認罰?」

  春花嘟嘟囔囔道:「上尊就說,怎麼罰吧。」

  天衢不露痕跡地勾了勾唇角:

  「那就隨本尊來吧。」

  言罷,他駕起雲頭,竟自離去。

  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春花只得又捏了朵雲,苦哈哈地跟了上去。

  四個老神仙目瞪口呆地在涼亭裡站了半晌,還是老福星先回過神來,一拍大腿:

  「哎呀!瞅這架勢,天衢上尊一定是……」

  其餘三個老神仙立刻圍上來:「如何?」

  老福星帶著一份看破不說破的神秘,徐徐道:

  「……一定是在凡間和小春花結了大樑子,回來報復她呢!」

  天衢在前,駕雲行了半炷香的時間,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春花跟在後頭,腳下的烏龍雲已開始有些虛浮了。她怕自己撐不了多久,只得喚道:

  「哎哎,上尊,還要多久?」

  天衢這才回頭,看了她一眼,衣袖一揮,便將她帶到自己所駕的雲上。

  春花連忙扯住他衣袖,穩住身形。

  共駕一雲這件事,她是省了不少力氣,就是……兩人離得也太近了吧。

  天衢倒沒說什麼,任她牽著衣袖,目不斜視地望著前方。反倒是春花,鼻尖漸漸被一股醇清的氣息包裹,本該是安定人心的祥和正氣,她卻不知怎地,越發煩躁起來。

  「上尊,咱們不是去紫闕仙山麼?」

  「不是。」

  「誒?那咱們去哪兒?」春花驚恐萬狀地瞪著他的背影。這老神仙,不會使個陰招把她賣了吧?哼,別看他表面上中正磊落,私底下也不見得有多老實呢!

  天衢不知她心中揣測,平板道:

  「你去了便知。」

  又行了半炷香,兩人終於降下雲頭,落在了一片翠綠的山谷前。

  山谷不算陡峭,極目之處都是尋常花木,土地平坦,溪水蜿蜒,數條小徑通向山谷中心,遠遠望去,只見炊煙裊裊,阡陌交通,雞犬之聲相聞,不似仙山,倒像一個凡人結廬的桃花源。

  天衢從她手中扯回衣袖,沿著小徑便往山谷中走去。

  春花慌忙跟上:

  「上尊,咱們是要去前面那村莊麼?怎麼不直接飛過去?」

  天衢道:

  「谷中用不得仙法,只能如凡人般徒步。」

  春花一呆,試了試,果然已無法駕雲,體內氣勁空空。若是此刻從旁竄出頭野狗,她大約是打不過的。

  心裡不由得更慌了,顫聲道:

  「上尊,你究竟要如何處罰?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不如就來個痛快吧!」

  天衢愕然回頭,看了她一眼,然後迅速又轉頭前行,並不回應。

  他腿長,步子邁得頗大,春花一路小跑才勉強跟上,疑心自己聽見他低低的笑聲,再凝神去聽,卻又聽不見了。

  終於行到炊煙升起之處,卻是在幾座草屋之中。

  草屋前,幾片籬笆圈出個雞圈,石塊壘出個狗窩,還有幾片碧綠的菜畦,再往外,便是幾畝水田。

  水田埂上,一個鬚髮皆白的老農彎著腰,正從身旁的木桶裡舀出什麼,往田裡澆。

  春花一近前,腥臭騷味便撲鼻而來,她連忙摀住口鼻。

  便聽見那天殺的天衢上尊在一旁道:

  「你的處罰,就是幫那位老者澆完這一片水田的糞肥。」

  「……」

  「谷中用不得仙法,所以那些偷工減料的法子,就不必試了。」

  春花憋得雙眼通紅,惡狠狠地瞪著天衢,恨不能撲過去咬他兩口。

  「那你呢?」

  「我麼,」他抱臂退後一步,指指一旁小院兒裡簡陋的的木椅茶爐,「我就在此看著,喝一壺茶。」

  「……」

  她是個最要強的人,尤其這種時候,便是死也不會低頭服軟的。

  天衢饒有興味地望著她,但見她口中唸唸有詞,狠狠將褲腿捲到膝上,擼起袖子,又掏出塊帕子往鼻口上一綁,大步流星地朝那老農走去了。

  走出老遠,他還能聽見,她口中念叨的是:

  「富貴本無根,盡從勤中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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