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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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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戈鞅] 財神春花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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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3 00:55:41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卷 京城雪之酌彼春酒 第一百一十章 杯酒言歡

  眾人都飲了些酒,興致正高,又是喜好熱鬧的人,於是招呼著僕婢們擺開棋盤,鋪上黑白雙色玉馬。就連平日從不碰棋牌的尋靜宜也好奇地與李俏兒擠在一邊觀看。

  談東樵在一側坐了,示意范景年也落座。范景年酒意已醒了大半,束手束腳地立在一旁,猛然被招呼了一聲,忙道不敢。

  談東樵皺眉:「既已下了注,賭局中無長幼,你且坐吧。」

  范景年無法,只得哆哆嗦嗦坐下了。

  春花便立在談東樵身側,指著棋盤,將雙陸的規則娓娓道來。

  「……白馬自右歸左,黑馬自左歸右,馬先出盡則為勝。走數以骰子擲點為準這棋的精要,其實與生意場頗為相似,擲點無常,攻守兼備,但行至半途,要始終記得自己手上有什麼東西,要往何處去。」

  這話說得帶些雙關,談東樵情不自禁地抬頭,盯著她顧盼生姿的明眸。

  她靠得頗近,語聲有些快,如雨天屋簷下的水甕,滴滴答答不停。應是喝了些酒,淡淡酒香混著素馨香氣浸潤著他的鼻息,紅玉的骰子在瑩白的掌心輕輕滾動,極為悅目。指點之時,偶有指尖擦過他手背,又或是烏髮滑落數絲,繾綣在他肩袖的衣料暗紋之上。

  他喉頭一澀,忽然心旌不能自抑。

  從未有過這樣的感受,身處鬧市般的嘈雜之中,竟如二人獨處般輕快適意,似乎可以就這樣,一直待到天荒地老。

  「走馬常有欲速而不達之況,途中可伺機攻其弱子,又需注意多子抱團方能聚合成勢,塞其道路。就譬如開局第一擲,便有二十一種變化……」

  她說得十分講究,雖然只解釋了玉馬的佈局,又解釋了些名詞如弱子、河界、內家、外局等,實則將棋局中可能出現的困境和可以利用的機遇都提了一提。

  范景年忍不住道:

  「春花老闆真乃個中高手,再說下去,倒不如親自下場。」

  春花微微一笑,收住了言語,低頭看向談東樵:

  「聽明白了麼?」

  他點點頭,受教地答:「聽明白了。」手中恰倒滿了一壺清茶,遞到她手邊。

  春花正說得有些口乾,十分順手地接過來,咕嘟咕嘟喝下去。

  談東樵便也十分順口地說了聲:「喝慢些。」

  范景年瞧瞧這個,再瞧瞧那個,忽然醍醐灌頂,茅塞頓開,祖傳十八代的智慧一夕噴薄而出。

  他騰地從座位上站起來。

  「你們這些沒眼色的奴婢,快給春花老闆看個座兒!」

  這一局雙陸打得頗為精彩,范景年是打馬高手,雖然一時還拿不定主意要輸要贏,總還是一貫的棋路。談東樵是新手,但心算能力極強,一眼便能算到三步之外,抱志堅守,穩紮穩打,棋局一時膠著。

  春花只出了個擲骰子的手,嘴裡卻不閒著,每擲出一個點數,便有些「咦」「哦」的感嘆聲出來。談東樵從她這語氣中聽出些提示,順勢追擊,不過片刻,竟然就佔了上風。

  末了,范景年頹然地將手中骰子一扔。

  「談叔,侄兒輸了。」

  談東樵還未開口,春花便已大喜,拍手笑道:「小侯爺願賭服輸,那『春晝』……」

  「即刻命人送去談……」范景年驀地反應過來,目光投向談東樵,「……送去春花老闆府上。」

  春花歡騰道:「那就卻之不恭了。春花謝過小侯爺,也謝過談大人。」

  羽扇般的睫毛飛快地向談東樵忽閃了兩下,他便情不自禁地彎了彎唇角,淡淡一笑。

  袁氏立在人群外,將他這一抹笑意收入眼簾。

  宴罷人散,談東樵欲送春花等人出去,卻被袁氏叫住。

  「東樵,你且留一留。」袁氏神色頗為凝重,「姨母有些要緊的事要與你商量。」

  春花向他使了個安心的眼色,便與尋靜宜等一同告辭了。

  談東樵心不在焉地在袁氏對面坐下。

  袁氏先是沉默了一會兒,只靜靜喝茶,待僕婢們都走開了,才道:

  「姨母說過,不再過問你的婚事。這話,是認真的。」

  「東樵知道。」

  「但姨母還是要提醒你——」袁氏神情是少有的肅穆:

  「旁人都可以,長孫春花,不行。」

  談東樵登時一愣。

  袁氏盯著他起伏不定的神色,冷笑一聲:

  「怎麼,你以為姨母是個睜眼瞎,看不出你們兩人之間的默契?」

  「……」

  談東樵一時無暇顧及袁氏是何時看出端倪,腦中只迴響著那句:

  不行。

  沉默良久,他謹慎地向袁氏一揖:

  「姨母既然頗為欣賞春花,連范小侯爺都能介紹給她,為何我卻不行。」

  袁氏嗤了一聲:「范家那小紈袴能和你比麼?他這輩子無論仕途還是經濟都沒什麼指望,若能娶個有錢的妻室,便是大幸了。可你——」

  「你是談家的祖望!你祖父之後,你便是朝中清流之首,陛下的股肱之臣!你怎能娶一個商賈之女?」

  「只要是清白經營,於民有利,於社稷有功,商賈又有什麼關係?」

  「她可不止是個商賈之女!好人家的女孩兒,個個藏在閨中如珠如寶,哪有這樣四處拋頭露面的?即便是婚後謹守婦德,閉門不出,婚前的名譽已然敗壞,如何還能彌補?你祖父一生最愛惜名節,怎能容忍有這樣的孫媳?」

  「姨母!」

  談東樵忍住怒氣,沉聲道:「所謂閨譽門楣,在東樵看來,都是小節。信義仁善,才是為人之大德。長孫春花是我心中最好的女子,我敬她、慕她,請姨母不要羞辱她。」

  袁氏眸中有些不期然的震動,一時竟說不出話來,怔怔望著這陌生的外甥。

  談東樵嘆了口氣,起身到一側,斂袍跪下,莊重道:

  「父母不在,姨母便如母親一般,終身大事自當坦誠。東樵已決意入贅長孫家,且已向祖父稟告。」

  「……」

  袁氏震驚地摀住嘴,長久都說不出話來。

  她身後簾幕之內,驀地有人大呼:「入贅?」

  韓抉抱著腦袋,活見鬼一樣從伸出個腦袋:「老談你也太藏得住事兒了吧?」

  袁氏翻了個白眼,提腿過去,一把擰住韓抉的耳朵:「小兔崽子,你可沒說他們都進展到這地步了哇!」

  「哎哎,我哪知道,您這外甥看著悶聲不響的,手底下動作這麼快!」

  「我在擎天閣上就瞧出來了,冰燈一樣的小子,什麼時候這麼好聲好氣地和人說過話。」

  「那是,什麼都逃不過您的火眼金睛哪。老談好不容易熬到休沐,您可好,專挑了這一天,把人騙到咱們府上來了。這又裝出一副古板守舊棒打鴛鴦的樣子,我還以為您去哪個戲班現學的呢!」

  「我這不是怕他悶葫蘆,想激他一激麼,誰知這孩子,竟是個自己會爭氣的……嗚嗚……」

  袁氏掏出帕子,一徑揩著濕潤的眼角:「東樵,姨母剛才都是嚇唬你的,並不是真的看不起春花。」

  談東樵:「……」

  「你自幼便是一副清心寡慾的樣子,尤其跟了老道士修什麼無心道,就更加沒有人味了。有時姨母覺得,你只是在人間路過一段,剋日便要遠行。現下看到你如此喜愛一個女子,總算有些煙火之氣了。姨母心裡真是高興啊。」

  談東樵困惑了一瞬:「姨母不反對我……入贅?」

  袁氏嘴唇翳動片刻:

  「入贅這事,確實太突然。若是韓抉提出,我定要罵他個狗血噴頭。」

  韓抉:「……」

  「但東樵,你可不是個冒失的孩子,既然這樣說了,必定是不得不如此。」

  她驀地伸手,覆上談東樵手背,「這世上的大多數人,一生隨俗奔波,卻沒碰上半顆真心。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東樵,入贅也好,娶妻也好,都是世俗禮節,姨母真心盼的,是你心中不再冰冷無情。有一人知心,攜手餘生,才能看見這紅塵的萬丈風景。」

  談東樵有些恍惚。他確實沒有料到,袁氏會如此開明。

  袁氏與霖國公情深愛篤,是京城中人盡皆知的模範夫妻,大約是因為如此,才更重情意而輕體統吧。

  有一人知心,攜手餘生,看紅塵萬丈風景。就是如此麼?

  這就是春花所說的「以後」?

  談東樵深思良久,忽然誠心誠意地跪伏在地:

  「東樵有兩件為難事,想請託姨母。」

  袁氏和韓抉都被他這大禮驚著了。

  「你先起來,好好說。」

  他固執地跪著不動,認真道:

  「一件,是祖父執拗,不肯同意入贅之事。還請姨母設法相助說服。」

  袁氏點點頭:「你祖父那老古板,是需要費些工夫。此事,姨母來想辦法。」

  談東樵恭敬地叩了個頭,又道:

  「還有一事……是關於春花。」

  「如何?」

  「成婚不過漫漫長途中一行腳歇處,春花說,更重要的是『以後』。東樵想請教姨母,怎麼才是令她心安喜樂的『以後』,而我,又該如何做,才能有這樣的『以後』?」

  瑩然淚水從袁氏眼中湧出,一時連絹帕也止不住。她嗚咽起來:

  「……我那姐姐泉下有知,也能安心了!」

  莫非這就是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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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京城雪之酌彼春酒 第一百十一章 酌彼春酒

  春花回到家,與幾個候著的掌櫃議了遍事,再抬頭看更漏,已是近子時了。

  正打算回房歇息,門子來報,道安德侯府已將一壇「春晝」送過來了。除了酒,還有一張長長的禮單,都是些布匹首飾,香粉妙玩。送禮的人口甜如蜜,說是安德侯府的一份小小心意,早知春花老闆喜歡,莫說「春晝」,便是瓊漿玉液也該早早送來。

  李俏兒將禮單送進來,不解地問:

  「東家,他們堂堂侯府,怎麼對咱們這麼客氣?」

  春花瞅著那禮單,半晌,笑了一聲:

  「俏兒,我記得阿葛說過,一壇『春晝』在京中的市價大約是一千兩。」

  「嗯,不過去年的『春晝』都已開了,今年的還未出,有錢也買不到呀。」

  「你去封兩千兩銀子,跟那送禮的人回去,親自送還,就說是『春晝』的價錢。還有其他的禮物,一樣不落,都退回去,就說長孫家感激侯府抬愛,但向來是本分經營,不敢擅領貴恩。」

  李俏兒一愣:「人家甘心情願地送,為什麼不收?」

  「送得雖甘心情願,卻不是衝咱們。」春花有條不紊地將禮單折起,「談大人是守正修德的君子,不能壞了他清譽。」

  李俏兒接過禮單,轉身要走,又倒回來:

  「東家,我也覺得,談大人今日真是器宇不凡。」

  春花唇角一彎,「嗯」了一聲,才醒悟過來,面上頓時一熱:

  「我何時說過他器宇不凡了?」

  「您是沒說,可是都寫在臉上了哪!」她笑嘻嘻躲開春花撓過來的爪子,一溜煙兒地跑了。

  春花:「……」

  這丫頭大約是跟著她久了,越發刁鑽了。

  心情由是大好,於是拍著桌子道:「來人啊,快給我熱一壺『春晝』!」

  婢女熱了酒,倒在白瓷小杯中,酒液甘紅,奇香撲鼻,捧在手中,果然像捧著一個春日的早晨。那正是:春酒盛來琥珀光,暗聞蘭麝幾般香。

  仰脖傾杯而下,酒液如湍急清冽的小溪,沖遍四肢百骸,徹底溫暖了肺腑。腦中登時一熱,便似有千萬隻欣喜的雀兒繞著眉梢鬧將起來,平生所遇的歡樂事一件一件盡數浮現在心頭,譬如她七歲時第一次打算盤便贏了石渠,被爺爺大力稱讚,又譬如十九歲那年終於當上了汴陵商會的會長,商會那群老頭兒們看不慣她又拿她沒有辦法。

  還有那日,那人說:三年前的事,是發生在他身上,最好的事。

  嘻嘻。

  真暢快啊!「春晝」果然名不虛傳!

  難怪陳葛追著她求了半年,要把侯娘子的碧桃壚買下來。若是能想到量產的法子,讓尋常百姓都喝得起,錢途定是不可限量。

  春花心頭一熱,頓時覺得室內悶得難耐,不禁一躍而起,推門而出。

  來到簷下,但見滿天星在,流月如靄,兩盞風燈如夢般搖搖擺擺。

  她驀地恍惚了。

  賺錢可以先放一放,眼下,有個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春花抬起左腕,將「桃僵」攏在指尖,輕輕地喚起那人的名姓。三個字,每個字都如蜜糖流淌過舌尖。

  「……談大人,你在麼?」

  只一瞬,那邊便有了回音,聲音透著些錯愕。

  「你遇上危險了?」

  「……」

  這話說的,沒遇上危險,就不能叫他麼?

  春花哼了一聲,目光在週遭逡巡了一圈兒:「是有些危險……」

  視線落在簷角上,一隻大肚蜘蛛正在瑟瑟結網。

  「有蜘蛛精呢。」

  鐲子對面立刻焦急起來:「你在何處?」

  「我就在家中,書房門口啊。」

  她頓了頓,湊近去看那蜘蛛:「好大的蜘蛛,肚子有簸箕那麼大,腿有高蹺那麼長……嗚嗚,談大人,救命啊……」

  她演繹得聲情並茂,酒意上湧,腳下便有些不穩,忽然腳腕一軟,跌坐下去。

  「誒?」

  跌到半路,屁股的撞痛沒有如期而來,反而落入了一個溫暖寬廣的懷抱。

  「……談大人?」

  指甲蓋兒大的小蜘蛛在簷角下奮力地織著網,渾然不知自己遭遇了一場不白之冤。

  談東樵托著她的腰肢,看了眼那可憐的蜘蛛,又低頭看向這說瞎話從不打草稿的女人。

  「這就是你說的,蜘蛛精?」

  「……」

  「腿有高蹺那麼長,嗯?」

  春花垂眸,毫不羞愧地乾笑了聲。

  「你來得……好像有點快啊。」

  真是的,她的好演技,都沒有了用武之地。她抓住他的手臂,勉強將自己撐起來,掀開還留著一絲清明的眼皮:

  「談大人,方才我叫你的時候,你在哪兒?」

  談東樵神色一僵,淡淡地撇開眼。

  「恰好在附近,聽見你喚我,便立刻趕來了。……你喝醉了?」她從霖國公府離開的時候好像沒這麼離譜。

  「喝了點兒,但沒醉。」春花笑嘻嘻地睨著他,一把抓住他衣領:「談大人,你不要顧左右而言他,說實話,剛才你在哪兒?」

  撒謊成精的人,還好意思讓別人說實話。談東樵深深地嘆了口氣,但骨子裡刻著的板正讓他還是如實回答:

  「在你家門口。」

  他從霖國公府出來,片刻也沒耽擱,立刻趕到長孫府。到了門前,才察覺人家戶牗緊閉,原來已過了子時了。心中反覆演練了多次的說辭堵在了喉嚨口,他只覺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便這麼在長孫府門前愣愣地站了許久。

  站著站著,自己也覺得無趣,打算回府時,有軟語輕拂過靈台。

  談大人,你在麼?

  春花收回雙手,捧著臉,吃吃笑起來,像隻偷吃到魚的狸貓。

  「談大人,你是不是有很多話,要跟我說呀?」

  談東樵低頭,將她的可愛與狡猾全部攏進眼底。

  「是。」

  「是不是心急如焚,非要此事說出來不可?」

  「是。」

  「那你進來說吧,我有好酒。」她拉起他微涼的手,一路拉進她的書房兼閨房。

  京城這處,雖是臨時寓所,也被她佈置得很是舒適,與汴陵的書房幾乎一模一樣。談東樵心中湧起一股溫柔情思,軟得像天邊的白雲。

  春花把他按在榻上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春晝,給他也倒了一杯,才道:

  「說吧。」

  談東樵道:

  「你上次問我,可曾想過以後。我從前未曾想過,這幾日卻是認真想了。」

  春花屏住呼吸,故作輕鬆地端起酒杯往唇邊送。

  「我已分別稟報了祖父與姨母兩位長輩,我想入贅長孫家。」

  「噗!」

  兩千兩一壇的「春晝」噴了他一臉。

  「……你跟談老太師和霖國公夫人都說了,你要入贅?」

  「……」談東樵鎮靜地以袖擦乾臉。

  「他們……怎麼說?」恐怕肺都要氣炸了吧?

  「祖父還是不允,但我意已決,姨母也願意助我說服祖父。本想等取得了祖父允准,再向你求親,但……」

  他靠近些,炯炯地望定她:

  「我好像……等不及了。」

  春花一愣。

  「姨母說我,連從前都沒有,談什麼以後。我想了想,確是如此。我從前只曉得讀書、修行、查案,生在人世間,便似遠遠地路過一般,若哪天突然走了,似乎也沒什麼遺憾。但如今有你,我才想,好好看看這人間。」

  「春花,我不知道你想要的以後是什麼,但除了天道、法度、良心不能違,別的,我都可以。」

  厚木醇清的氣息吹拂在她鼻尖,他輕輕抬起她下頜,溫潤的唇靠得極近:

  「我一生,只做這一樁生意,押上全部本錢,有錯必改,有難同當,不討價,不還價,不記賬,不欺,不妄,不悔。」

  春花怔怔地望著他,雙肩難以自抑地顫抖起來。一頭軟犄角的小鹿在她心裡四蹄如飛地衝撞起來。

  她舔了舔乾澀的嘴唇:「你……非要這麼老實麼?」

  無招勝有招,他就這麼不遮不留,讓她這奸商怎麼辦?

  正當此時,窗上驀地響起兩聲敲擊:

  婢女在外頭喊:「小姐,陳葛大掌櫃來了。」

  春花:「……」

  這麼晚了,這死狐狸要幹什麼?

  「有什麼事,讓他明天再說!」

  窗外猶豫了一瞬,還是道:「陳大掌櫃說了,十萬火急!」

  「……」

  她非把陳葛尾巴上的毛一根一根薅下來不可。

  果然,談東樵這木頭立刻退後了幾步,撇開視線:「你若有事,就先去忙吧,待明日……」

  「不行!」春花斬釘截鐵,「你就在這等著,我去去就來。」

  她走出幾步,又回身不放心地叮囑:

  「若是等得無聊,你就幫我看一會兒賬本。」

  「總之,不准走。若我回來看不見你……」她支著腦袋想了半天,一時也想不到有什麼可威脅他的,於是頗有氣勢地「哼」了一聲,表達了一個模糊而嚴重的警示。

  談東樵劍眉一挑,不大厚道地笑了。

  「遵命。」

  春花走後,談東樵先是在小榻上坐著發了一會兒呆。爾後,想起她的吩咐,於是來到書案前,替她將幾摞賬本按時序,門類分別整理,將案上筆墨、紙張都歸置一番。

  這位女東家,有時心思細膩,有時則粗心又毛躁。她腦子伶俐,遇到需要條分縷析的事,便隨手抽一張紙,或開一本札記,將那些天馬行空的想法寫滿紙張。只是寫了又不收拾,扔得到處都是。

  恍惚間,他好像又成了那個叫嚴衍的賬房先生,跟在東家屁股後頭收拾殘局。

  拾掇得差不多了,談東樵在書案後坐下,正要取一本賬本來看,卻突然瞥見賬本的最底下,有本黃色封皮的冊子露出半個角。

  封皮的角落上,拙劣地畫著一棵樹,一朵花。

  「……」

  畫技一般,但意思到了。

  他沉吟半晌,還是伸手,將那冊子抽了出來。

  封皮上明晃晃地寫著兩個大字:

  以後。

  ……看來,這就是春花老闆的本錢了。

  他看,還是不看呢?

  談東樵沉默地瞪著那可笑又可愛的小冊子,看了許久。

  他也不是……非要這麼老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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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京城雪之酌彼春酒 第一百十二章 且醉花間

  陳葛的急事,也與這一壇「春晝」有關。

  碧桃壚是京城南城牆根腳下一家偏僻的小酒館,似乎大運皇朝開國的時候,它就已經在那兒了。雖然是老字號,卻一直是小本經營,從未有擴大店面或多雇夥計的意思。這一代的東家是個女子,名喚侯櫻,性情偏僻冷漠,從不與人相交,卻仗著家傳的釀酒技藝,在京城酒業佔著一把不大不小的交椅。

  碧桃壚有兩個傳了許多代的鎮店酒方,一名「春晝」,一名「霜枝」。「春晝」如春,飲者撫掌大笑,喜不自勝,「霜枝」似雪,飲者黯然銷魂,憂懷悲淒。「春晝」一年十三壇,「霜枝」一年十六壇,碧桃壚每年產夠了數,便關門謝客,彷彿跟錢過不去似的。

  陳葛管著京城的春花酒樓,酒品的採購是最重要的一項開支。他這一年來勵精圖治,已和京城大部分的酒坊都簽下了供酒的契約,凡是春花酒樓訂貨,不僅要保障貨量和品質,還要給出行內最低的價格。

  偏就在碧桃壚碰了一鼻子灰。

  侯娘子冷冰冰地告訴他,「春晝」和「霜枝」,再沒有多了。至於普通的「碧桃」酒,但有了再來拿貨,也得隨她心情。

  陳葛受了氣,發下狠來,揚言要買下碧桃壚,改名作春花酒壚。

  這事,春花原本不置可否。但今晚飲了一壺「春晝」,她改變了想法。

  確實如陳葛所說,長孫家的酒樓生意已做到極致,若要擴張,還得尋求新的方向。向上游去開酒壚,是個不錯的選擇。

  碧桃壚是小本生意,東家不擅經營,釀酒的才藝確是突出。若能併入長孫家旗下,不僅能為原本的酒樓生意節省成本,也能開拓新的利潤來源。

  陳葛聽說春花得了壇「春晝」,急赤白臉地趕過來,問她要主意。

  「外人不知,我卻打聽清楚了,碧桃壚裡頭,安德侯府也佔著股份呢,他們開門的營業鋪子,賃的也是安德侯府的產業。你既然能從侯府要下一壇『春晝』,能不能托侯府在侯娘子面前說一說好話?」

  春花只覺陳葛渾身的不順眼,板起臉道:

  「『春晝』是我打雙陸贏回來的,侯府表面不說什麼,心裡怕還記恨呢。」

  「平時嘴甜得抹了蜜的人,怎麼偏在刀口上得罪人?」陳葛恨鐵不成鋼地瞪她,「我這麼費盡心思,還不是為了長孫家的產業?咱們做生意的,外人看著光鮮,其實如同逆水行舟,只許你越做越大,不許你往回收攏。每日一睜眼,汴陵有一群小股東等著分紅,酒樓裡有一群廚子夥計等著工錢,人人都想明日比今日好,這些重擔,不都得咱們背在身上麼?」

  他氣悶地往椅子上一坐,倏然想到什麼,直起身子:「春花老闆,你是功成名就了,掙下的家業一輩子也花不完,如今只想著找個如意郎君,舒舒服服下半輩子。可是你手底下這些人呢,咱們後頭跟著的小股東呢?鋪子裡的夥計呢?他們的以後,你都不考慮考慮麼?」

  春花微微一愣。

  今夜的歡欣情愫在陳葛的這一問中,冷卻了下來。

  陳葛的難處,她其實感同身受。總問談大人以後,其實自己的以後,也並未想清楚。

  早年間,在汴陵開一家小小錢莊,做夢都是把生意做大做強,做到三江五湖,伸到各行各業。現如今,「春花」二字在錢莊、酒樓、布匹、營造等都已是最金字的招牌,她卻問不出一句然後了。

  然後,又該往哪裡走呢?要繼續做大做強,買下更多的鋪子,吸納更多的合作夥伴,將打著「春花」兩字的點金手伸向更遠的地方?

  春花沉默了許久。久到陳葛以為她動了怒,忐忑地要出聲,她才長吁了口氣:

  「阿葛,我近來在生意上確實有些憊懶,對你不住。購下碧桃壚,確實是咱們進軍酒業最好的選擇,機會稍縱即逝,一定要把握住。」

  她甚少對下屬說這樣的軟話,陳葛不禁訝然。

  春花負手在堂上來回踱了幾步,思忖良久,終於有了計策:

  「她不是為錢,必是有更看重的東西。」

  她掏出隨身的小印:「你拿我的帖子,去京城商會中幾位老闆府上一一拜望,問清楚這幾件事。」

  她面授機宜,如此這般,條分縷析,末了,又補充道:「打蛇需打三吋,我相信沒有不合適的生意,只有不合適的價錢。我會去信給咱們汴陵商會和產業旗下所有掌櫃,定要做成這筆生意。」

  陳葛大喜過望:「我的姑奶奶,總算你還有點良心。兄弟祝你和如意郎君白頭偕老,恩愛無雙。」

  春花白了他一眼:「快滾快滾。」

  陳葛哈哈大笑,招呼下人送上一個小酒罈。

  「『春晝』難得,『霜枝』亦是稀少。我從上陽樓高價買了一小壇,東家嘗過就知道,碧桃壚價值幾何。」

  送走了躊躇滿志的陳葛,春花又盤算了片刻,將諸事梳攏,這才安下心來。

  正打算回房休息,倏然覺得有什麼不對。

  陳葛來之前,她在幹什麼來著?

  「……」春花狠狠一拍腦門。

  書房裡還有位天官大人!

  看一眼更漏,竟已過去了半個多時辰!她還掐著脖子嚇唬人家不准走,自己卻忘了個乾淨……

  談大人定要生氣,不理她了。

  春花一路小跑回來,推開書房門,才長出了口氣。

  人還在。

  青衫的男子肩脊端正地立在書案前,一手負在身後,一手持著本冊子端在眼前。

  倒是聽話。

  她掩上門,再轉過身來:

  「談大人久等了……誒?」

  那封皮的顏色,怎麼有點眼熟?

  彷彿被一道天雷從天靈蓋劈到腳後跟,春花老闆像個尾巴點著的炮仗般衝了過去,劈手去搶那黃皮冊子。

  談東樵極快地一收手,將冊子舉過頭頂。

  她口舌打結,八爪章魚般攀著他往上躥,但兩人身高差距過於懸殊,她不停蹦跶也搆不著半形紙皮。

  「你……還我!」

  談東樵挑起眉,莞爾地望著她。平日八風吹不動的春花老闆搖身一變,成了隻跳腳炸毛的小狸貓。

  「晚了。我都看了三遍了。」

  他唇角彎彎,一手微微用力,將張牙舞爪的狸貓禁錮在懷裡,一手高舉冊子,仰頭念上面的字句:

  「除夕,契丹小羊羔肉很不好咬,若談大人在,定能切得好入口。」

  「上元打雙陸,逢不著對手。談大人會打雙陸麼?不會我可以教他的。」

  「三月十二,郊外春草又發,想去踏青騎馬。談大人在做什麼呢?」

  「今日廚娘超常發揮,雞湯麵很好吃,我吃了兩碗。談大人長得耐看又如何,他又不會做雞湯麵。」

  「又是七夕,鴛鴦湖上都是一對兒一對兒的,真是礙眼。若是談大人在,同去遊湖也是好的。」

  「如意班新出了兩折苦情戲,談大人恐怕不喜歡。他該看些歡快的戲本子,多笑一笑,不要總是板著臉。」

  「靜宜說,在孔明燈上寫下兩人的名字,就能朝夕相見。這麼幼稚,談大人大約不肯做。」

  「跟哥哥和衡兒打雪仗,一敗塗地。若有談大人幫手,當能殺他們個片甲不留。」

  他指間靈活,翻過去幾頁,露出一個畫得十分粗糙的小人,身上點著兩點,一處在右胸,一處在左臂。旁邊草率地寫著一堆小字:

  「談大人身上傷疤不少,可惜只記下了兩個,且待以後補全。」

  又翻過幾頁:

  「不能入贅,亦不能娶親,憑什麼不能有折衷的辦法?靜宜說我在這事上鑽了牛角尖,看來是真的。」

  「再見談大人,定要矜持冷漠,不失氣度,高貴冷豔地問他,可有考慮過以後。」

  再翻過一頁:

  「……高貴冷豔太難了,還須修煉。」

  「……」

  小狸貓逐漸放棄了無謂的掙扎,收起了爪牙,埋下頭,羞躁地呻吟了一聲。

  這真是打鷹的被鷹啄了眼。

  「你別念了。」

  「再念,我生氣了。」

  談東樵住了口,將那黃皮冊子放回桌上,雙手環住她腰肢,輕輕一帶,便將她托坐到書案上。

  「真生氣了?」

  春花耷拉著腦袋,臉皮漲得像紫茄子:「你偷看人家雜記,好不要臉。」

  談東樵摸了摸臉:「這位東家,不是你支使我來看賬本的麼?」

  「……你如今都不是我的賬房先生了,何必聽我支使?」

  他沉沉地笑了,勾起她下巴:

  「在我這裡,你永遠都是東家。」

  她的呼吸驟然一停,十指蜷成小結,望進他如天海般澄澈的眼眸。

  談東樵低頭,吻了吻她冰涼的鼻尖:

  「打雙陸,遊湖、騎馬,看戲、放孔明燈、打雪仗,我都願意,你想做多少遍,咱們就做多少遍。我雖未下過廚,但……還是可以學著煮一碗雞湯麵。」

  春花愣住了,良久,雙眸微微濕潤。

  命運待她太厚,有至親疼愛,有摯友相交,有志業可酬。她如今還想惜取這眼前人,是不是太貪心了些?

  談東樵看懂了她的心思,靈台中的軒轅柏沙沙風響,微雨如絲灑落,細密而龐大的溫柔情意自泥土中蔓生成藤。

  他於是心想,這便是天羅地網,在劫難逃。

  溫熱的唇終於難以自持,輕輕落在她唇上,牽風臥柳,如磋如磨。

  「春花,你想要的以後,就是我的以後。你心裡的賬,我都記下了,今後餘生,一筆一筆替你討還。」

  是日,春心如晝,星火朝夕,一發燎原。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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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京城雪之酌彼春酒 第一百十三章 春老猶眠

  冬晴轉覺冰霜厲,日散俄還海岳春。

  這些日子以來,談老太師都睡得不太安寧,食量也減了半,年輕時伏案過久落下後頸的寒痛也復發了。晨起的時候,竟然蔫蔫地打不起精神,就連八段錦也懶得打。

  想當年北境臨敵,朝中主戰主和兩派日日爭鬧不休,老太師夾在兩派之間,但以一片誠忠報國之心相對,從無動搖糾結,也能日日吃得飽,睡得香。如今,不過一點小小家事,竟至如此煩擾。

  看來,是真的老了。

  談老太師喟嘆了一聲,推開居室的門,眼皮也未抬,便冷聲道:

  「你也不必再求,今日還是一樣。若要入贅,就從我老頭子的屍骨上踏過去罷。」

  話音擲地有聲,在庭院中盤桓迴響了兩圈,就消彌在冷冽的晨風中。

  然而庭中空空,竟然無人回應。

  老太師呆了一瞬,喚來老僕詢問,才知道孫兒昨夜並未歸家。

  「不僅昨夜,前幾日也是日出方歸。大約公事繁忙,都在衙門的班房歇息了。」

  談老太師皺起眉:「他不是每日早上跪在這裡……」他停頓了一下,對自己接下來要說出的詞句難以忍受——

  「……求我答應他入贅嗎?」

  「啊,少爺可能是覺得求也沒用,放棄了吧。」

  「就他那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性子……放棄兩個字怎麼寫,他知道麼?」

  老僕自然知曉這爺孫倆如出一轍的脾氣,訕訕笑了兩聲,不敢再答。

  談老太師冷冷哼了一聲,出門去了。

  老太師上了年紀以後,只在太學掛了個名職,平日多有民間書院邀請他去講學,他也不收束修車馬,對著一張張勃勃生機的年輕臉龐,將畢生所領的大道傾囊相授,心中已是無限歡喜。

  今日請他去授課的,是城東的長鷺書院。長鷺者,取其青雲直上之意,書院中多是皇朝各地選拔而來的學子,貧富不論,個個都是滿腹經綸。

  談老太師提前一刻到了書院明堂,一時有些震驚。

  他講的是《中庸》解義,乃是四書中最為難自己的一部,往常聽課的學子都是稀稀落落。不料,今日明堂內不僅座無虛席,裡外還站了三層,圍得水洩不通。

  「這些孩子……都是來聽老朽講課的?」

  後輩一心向學,老太師頓時遮掩不住面上的欣喜。

  書院學官尷尬地笑了兩聲:

  「談老,我們還請了另一位老師排在您前頭,您可先往後堂,有茶水伺候。」

  老太師微微有些失望,又想,既是一同授課,那這些學生也未必不是衝著自己來的。

  於是點點頭,邊向後堂走,邊問:

  「前頭授課的是哪位大賢?」

  學官搓著手,笑道:

  「您或許聽過,乃是如今皇朝中生意做得最氣派的女財神,長孫家春花老闆。」

  「……」

  談老太師驀地止住了步子。

  學官以為他自矜身份,不願與商賈同席授課,連忙解釋:

  「如今孩子們的出路,無非兩條,仕途和經濟。仕途這條,您是賢能大德,但走得通的終究是少數,大多數孩子,還是得走經濟一條。年輕人不通實務,聽一聽實幹的能人怎麼做事,也是有裨益的。」

  談老太師沉默了。良久,老人嘆了口氣:

  「你們如今教學生,滿口都是仕途經濟,『誠明』、『慎獨』卻都不講了。」

  那學官以為得罪了他,惶惶然便要賠罪,又聽老太師道:

  「老朽倒要聽聽,這位春花老闆都講些什麼學問。」

  春花應邀到書院講課,倒也不是第一回了。一則長孫家產業也需要招募些有才能的讀書人,二則,書院裡的後生個個腦子靈主意大,將來的生意,還得在他們身上做,多聽聽他們的想法,於她也是極好的。

  她在讀書治學上只是稀鬆,但講些生意場上的逸聞趣事,抖幾個嘴上機靈,後生們都聽得十分起勁。快要收尾時,忽見一個形容肅穆莊重的耄耋老者從明堂底下行至前排。書院的學官見了他,都露出萬分敬畏的神情,迅速讓出個位置。

  春花不由得多看了那老者一眼,對方也不甚友好的盯視回來。這盯視並非出自惡意,而是自矜自清者高傲的審視。

  春花忽然產生了弔詭的熟悉感。

  某位大人剛認識她的時候,也經常用這樣的眼神望著她。

  她心裡微微發毛,轉身喝茶的時候,低聲問學官:

  「那位老先生是?」

  「啊,那位是談老太師。您別看他穿著樸素,朝中大員有一半以上都是他的門生,他任過兩朝帝師,是儒林中最德高望重的泰斗。今日也請了他授課的,您這兒講完,下一個就到他。」

  「……」

  春花頭皮一麻,額角密密地沁出汗來。

  於是再不敢插科打諢,規規矩矩地將事情說完。末了,偷眼去看談老太師,但見他面無表情,喜怒不明。

  一席講完,幾個學子圍上來,熱烈地問著些難以回答的問題。若在平常,春花當然有好耐性一一解釋,此時卻覺得是度日如年。

  而明堂之中,人潮漸漸散去,不多時,便走得只剩一半了。

  春花留意著外頭的情形,不由得詫異,便問一個站在身旁的學子是何原因。

  「後頭不是還有談老太師的課麼?」

  那學子低聲道:「今日的課全憑自願,大夥兒都是聽說您要來,這才紛紛擠進來。談老太師講中庸,要人行大道,安天命,一頂頂大帽子扣下來,早就過時了,誰還樂意聽?」

  春花的心往下沉了一沉。

  世情如此,如談老太師和談東樵這樣的人,今後會越來越少,而如謝龐那樣的人,也許會越來越多。

  這並非她所願。

  她深吸一口氣,轉身回到台上。

  「諸位,請聽我一言。」

  正嬉笑著打算離開的學子們頓住了。

  「諸位可聽過,萬應丹麼?」

  學子們沸騰起來。近來京中涉及近千萬兩錢財的大案,誰會沒聽過?

  春花言簡意賅地將謝龐如何設局,如何行騙,萬應丹如何看似無害卻能令人傾家蕩產說了一遍。

  「我知道,今日諸位來聽我授課,不是因為敬佩我的學識或品行,只因為聽聞我逢著些運勢,掙了份不小的家業。諸位喜歡聽仕途經濟,喜歡聽事半而功倍的法門,不喜歡聽那些修身齊家的大道理。」

  學子們被她說中了心思,各自臉紅垂首。

  春花咳了一聲:

  「但我想提醒各位,所謂錢財,不過是途中乘騎的車馬。寶馬香車固然好,但生平之大幸,並不在乘車還是行路,而在於所去的地方,是否心之所向。」

  「稍後,有位老大人,不辭年老辛苦,要為諸位講一講修身的道理。我讀過的書不算多,但也很想和諸位一起,聆聽他老人家的教誨。諸位或許要問,一介商人,學《中庸》何用?」

  她低頭,自嘲地一笑。

  「若不識中和之道,我和謝龐那樣的妄人,又有何不同?」

  她行到談老太師面前,恭恭敬敬地長拜下去。

  「請談老師開壇。」

  談老太師面色鐵青地瞪著她,嘴唇翳動,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學子們低聲交換著意見,不久,紛紛回到原位坐下,靜等下一場開課。

  這一堂課,談老太師講得五味雜陳。

  一方面,這是他這幾年來,頭回覺得自己和年輕後生的距離不那麼遠。授課中眼神互動,唇舌交鋒,都令老太師心懷酣暢,意猶未盡。

  另一方面,堂下第一排坐著那個小丫頭臉上的笑意,實在是大大地不順眼。

  課罷,老太師步出書院,正打算安步當車,溜躂回家,卻撞上那不順眼的丫頭,盈盈笑著等候。

  「談老,天寒行路,對膝蓋不好,還是我用車送您回府吧?」

  談老太師斜了她一眼,但伸手不能打笑臉人,只得忍耐道:

  「老朽右膝有疾,你是如何知道的?是那小子告訴你的?」他那孫子雖還算孝順,卻不是什麼體貼的人。

  春花搖搖頭:「談老,我家亦是雙親不在,只有祖父一位長輩。我祖父比您後生幾歲,膝蓋也是早早不好了。老人家上了六十,正該多注意保暖才是。我車上常備一雙貂絨護膝,一會兒給您帶上。」

  談老太師冷哼了一聲,本想繞過她離開,終究忍不住喝道:

  「你巧言令色,刻意討好,非是想讓老朽答應,讓東樵入贅你長孫家罷了!」

  「……」

  春花輕咳了一聲:

  「談老您錯了。今日若是別個老先生來講課,我也會如此做。」

  她不避不防地直視談老太師:「其實同不同意入贅,都是您和談大人之間的事,和我並不相干。不論是否與談大人成婚,長孫春花永遠是長孫春花,人不會變,心不會變,想做的的事情也不會變。」

  談老太師一怔,半晌道:「你裝腔作勢,心懷不誠,變與不變,有何不同?」

  春花挑眉:

  「今日您在堂上,我在堂下,一席聆訓,我已經是您的學生了。老師不敢坐學生的車,究竟是學生心懷不誠,還是老師您心懷不誠呢?」

  「……」

  談老太師氣得渾身發抖,張嘴欲罵,卻不知從何罵起,一張溝壑老臉漲得通紅。良久,狠狠一跺腳,轉身上了長孫家馬車。

  「老朽執教五十多年,兩朝帝師,還怕坐你的馬車?!」

  春花笑了。

  她叫過車伕,叮囑他往車中多放兩個暖爐,添一張褥子,務必將老人舒服平安地送回談府。自己則攏了攏大氅,領著李俏兒,緣著積雪初融的街道徐徐走去。

  「俏兒,咱們兩人,就溜躂著回去吧。」

  李俏兒笑嘻嘻道:

  「東家,你又被罵了。」

  「嗨,人活在世上,哪有不被罵的。何況老人家罵我,也有他的道理。」

  「但總不至於,被罵了還這麼開心吧?」

  「我才知道,原來談大人的爺爺和他一樣可愛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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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京城雪之酌彼春酒 第一百十四章 長笑酩酊

  沒過幾日,霖國公夫人便備了行儀,正式上談家說媒。

  開場還能好聲好氣地寒暄,無奈談老太師是塊刀槍不入的鐵板,袁氏把漂亮話說了一籮筐,他竟毫不動容。新仇舊恨湧上心頭,袁氏終於忍不住,大聲指責談老太師食古不化,沽名釣譽,是個老強驢。

  談老太師怒髮衝冠,拂袖欲離場,卻被袁氏攔住,唇槍舌劍,避無可避。

  原來,當初本該嫁入談家的不是談東樵的母親,而是袁氏。但袁氏已與當時的霖國公世子韓徹私訂了終身,如何肯被拆散?談母便自願代妹妹嫁入了談府。

  「姐姐出嫁前,滿心欣悅地安慰我,說談家是忠厚人家,絕不會苛待她。我姐姐熟讀詩書,腹內自有乾坤,成親後,你們談家卻只把她當個花瓶供在深宅,既要嚴守婦道閨訓,又得不到夫君的真情。好容易生下了東樵,夫君過世又給了她重重一擊,竟至寡歡而死。」

  袁氏不無悔恨地指著談老太師:「是我親手將姐姐推入了火坑!你們談家人心中若有半點溫情,我姐姐何至於此?」

  「上天垂憐,沒有讓東樵變成個和您一樣的木頭人。他是個重孝道的孩子,您不點頭,他不會隨意處置自己的婚姻大事。但您也得見好就收,黃土埋到脖子,香火都難續的人,還抱著塊老牌匾不撒手,您害不害臊?」

  談老太師氣得七竅生煙:「老朽阻攔他入贅,難道是為了自己?女家富貴,那丫頭更是個有大主意的,東樵這孩子忠厚老實,真入了長孫家,還不是任由那丫頭拿捏?」

  袁氏恥笑一聲:「您對自己孫子是有什麼誤解?活閻王的大號都傳遍整個皇朝了,誰敢拿捏他?您自己拿捏得住他麼?」

  「入贅男子,為世俗所輕,絕對不行!那丫頭也不行,巧言令色,口蜜腹劍,包藏禍心,不合為人婦!」

  「一個坐擁上百家店舖的女老闆,嫁進談家來,晨昏定省,伺候三餐茶飯,跪在家祠裡聽您講那些陳腐文章?怕是腦子進水了才會這麼想不開吧?啊喲喲,你談家的門檻是黃金打造的不成?」

  「你……你……你……」

  「老太師這樣,不如讓東樵剃了頭去當和尚算了!」

  談老太師被逼進牆角,走又走不得,罵又罵不開,當真是秀才遇上了黑旋風,直氣得滿面紫漲,七竅生煙,一口氣沒提上來,暈了過去。幸好有位杜太醫在附近醫館問診,立刻請了來,幾針下去,老太師才轉危為安。

  談家的風波持續了數日,到談東樵將這些經過扼要轉述給春花聽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小半個月。

  收購碧桃壚的事情也不順利,京城商會的幾位酒樓行業的大老闆都上門做過說客,那位侯娘子卻依舊是八風吹不動。陳葛回來轉述,侯娘子稱自己開這碧桃壚,不是為了賺錢,所以給再高的價錢,她都不賣。

  情場與商場雙雙失意,春花趴在桌上,說不出地氣餒。

  「成親可太麻煩了。要不咱們就這般來往,不成親也成。」她嘟嘟囔囔地抱怨。

  對面的嚴正君子拍案而起:

  「不成!」

  「若是擔心有孩子,生下來我自己養得活。我幼時跟爺爺走船到滇北一帶,聽說有一族人就是這樣走婚,家裡女人說了算,男人滿村竄,生下了孩子,只知有舅,不知有父……」

  「絕對不行!」

  談東樵咬牙切齒地瞪著她,一臉除非從我屍體上踏過去的樣子。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談大人,那您說怎麼辦?」亮晶晶的眸子凝望著他,談東樵沉默了。

  良久,他嘆了口氣,執起她的手,握在自己手心。

  「你我是要共度一生的,如今這點波折,不過是頭一個坎兒。咱們兩人,心向一處,同心同德,總能想到解決的辦法。」

  他掌心慣執劍落下的厚繭硬硬地磨著她指尖,春花的心卻慢慢柔軟起來。

  她反手握住他的手,將臉貼在上面:

  「談大人,你為何一口答應入贅,都不和我討價還價?」

  談東樵目光落在她含笑的俏麗臉龐上,一時挪不開眼。

  「如今這世道對女子不公,若嫁入談府,莫說那些三規六訓你無暇應付,便是一個『談夫人』的稱謂,也足以將你過往的努力全部抹殺。你自有天地馳騁,我只想做你的港灣,並不想做你的枷鎖。」

  春花一愣,心中怦然難靜。

  花言巧語她聽過無數,卻總是因他的寥寥數語深為震動。他不許來世,也不許生死,只有此刻一腔務實而坦誠的深情,令她收起戲謔,鄭重以報。

  「談大人,」她仰頭,勾住他的脖子,親親他唇角,「我可太稀罕你了。」

  談東樵沉沉地笑起來,胸中愉悅震動。

  「咱們來擬個章程吧。」

  「嗯?」

  春花轉身在書案上鋪開一張大紙:

  「嫁娶和入贅,都不過是前人畫下的框兒。咱們想要的婚姻,其實和哪個都靠不上。」她執起狼毫,飽蘸軒墨,「你我想過什麼樣的日子,只有我們自己說了才算。」

  她在紙上第一列下筆,寫下肆無忌憚的兩個大字:

  婚契。

  「我不要你入姓,也不嫁入談府。咱們將錢財、屋宅、親長贍養、後代名姓這些通通在婚契上立明,誰也不壓誰一頭,彼此平等,相敬如賓。立成之後,我讓羅子言改一改,咱們簽字畫押,再拿去給老太師瞧瞧,看他還有什麼理由不同意。」

  談東樵被她這大膽的言論驚了一驚,思忖了片刻,劍眉慢慢舒展開來。他輕輕攬住她腰肢,朗笑道:

  「那就請春花老闆立約吧。」

  「我只有一條請求——」

  「什麼?」

  「你總稱我『談大人』,不覺得疏遠麼?」

  春花抿唇一笑:「『談大人』很好啊,若不在稱謂上尊重些,我怕會忍不住欺負你呢。」

  談東樵高高地挑起眉。

  「你若不喜歡,」春花笑嘻嘻地望著他,「那我就叫你……」

  「……小東東?」

  「……」

  這稱呼,聽上去還有幾分耳熟,是怎麼回事?

  只提了一條婚契,談大人就鎩羽而歸。在反覆拒絕了「小東東」之後,談大人勉為其難地接受了繼續被稱為「談大人」。

  不過,日子還長著呢。

  立好的婚契呈到了談府和霖國公府,袁氏自然是大喜過望,直誇春花機靈懂事,談老太師卻遲遲沒有回音。

  到第三日上,卻出了大事。

  春花正在藥鋪裡和尋靜宜抽驗新進的一批藥材。藥鋪的夥計大呼小叫地衝進來:

  「兩位東家,陳葛大掌櫃被打傷了!」

  春花大驚失色:

  「何人打傷?」陳葛修為雖稀鬆,好歹是個老五,尋常人誰能傷得了他?

  「正是碧桃壚的侯娘子,她原來……是個妖怪!」

  原來陳葛又帶了禮品,前去碧桃壚見侯娘子,不知怎地商談得不妥,起了爭執。陳葛失手打破了一壇窖藏的老酒,激得侯娘子大失了常性,竟現出原形來。

  侯娘子真身乃是一頭通體銀毛的白猿,有整層屋舍那麼大,一巴掌便將陳葛掀倒在地。

  京中有靈氣波動,斷妄司雖然收到了消息,但終究不能立刻趕到。眼看陳葛的性命就要交待在此處,京郊垂雲觀修道的樂安真人恰巧經過,施法制住了白猿,從猿掌底下將陳葛救了起來。

  春花聽得心中一緊:

  「阿葛現在怎麼樣了?」

  「樂安真人說,陳掌櫃是被妖怪所傷,普通大夫治不了,把他帶回垂雲觀醫治了。」

  「那……侯娘子如何了?」

  「那白猿啊,有位聞捕頭帶人趕到,不知使了什麼法術把她變回人形,鎖拿回衙門了。」

  尋靜宜道:「碧桃壚那侯娘子雖然脾氣不好,從前也沒鬧出過什麼風波,怎麼突然和阿葛起了性命之爭?」

  春花憂慮道:「既然斷妄司已經介入,定能查個清楚。眼下最重要的,還是阿葛的傷勢。」

  於是將手上的事簡單交待一番,驅車往京郊的垂雲觀去了。

  高山絕雲霓,深谷斷無光。垂雲觀的所在極為偏僻,馬車行過崎嶇山路,抵達山谷中的觀門時,冬雨已捎帶著陰霾和寒霧兜身而至。

  今日另派了李俏兒去城外接一趟鏢,所以只有她一人來去。春花看一眼晦暗的天色,不知怎地,猛然打了個寒噤。

  知客的小道姑將她引進精舍之中,等候了許久,也不見人來。

  又過了一會兒,一個衣衫破舊的少年上來看茶,深深瞥了她一眼,立刻又低下頭去。春花便問:

  「請問小哥,樂安真人在何處?」

  少年只搖頭,卻不說話。

  竟是個啞巴。

  春花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又道:

  「小哥,今日樂安真人帶回來一個受傷的人,你可知在何處?若是他平安,你就點點頭,若他有危險,你就領我去找他可好?」

  少年沉默地望了她一會兒,終於點了點頭。

  春花這才寬下了心:

  「那我就在此等候樂安真人?」

  少年又點點頭,目光繞著她上下逡巡了一圈,蘧然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春花被他看的有些發毛,只得裝作不經意地轉過身去,端詳牆壁上的壁畫。

  壁上繪著一幅洛神圖,卻不是川上女仙驚鴻一舞,而是伏羲女投江而死,化為洛神。壁畫色彩濃烈,洛神雙目含悲,籠罩一股淒涼幽森之氣。

  春花身上更冷,正坐立不安,忽聽一道沙啞的嗓音從身後傳來:

  「仙人,亦在局中了。」

  她倏然回身,身後除了那少年,並無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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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京城雪之酌彼春酒 第一百十五章 餐松飲澗

  「方才,是你在說話嗎?」

  少年盯著春花,良久,搖了搖頭。

  春花背上密密麻麻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你……從前見過我?」

  少年毫無表情地搖了搖頭,看不出任何破綻。

  「連啞巴都能聊上幾句,不愧是春花老闆。」

  紅衣道姑手持拂塵,含笑踏入精舍,聲音如玉魄般冰涼。

  樂安真人看上去不過二十出頭,眉目間頗有剛毅堅韌之色,貌美而冷,令人心折。

  「陳大掌櫃的皮肉傷沒什麼大礙,但白猿掌上有些妖毒,還須以法力清理。如今妖毒已盡去,陳大掌櫃稍後便會醒轉,春花老闆可將他帶回去,好生休養。」

  春花上前兩步,深深拜下:

  「多謝樂安真人救了阿葛性命。今日來得急切,未準備謝禮,稍後著人送來。長孫春花有恩必報,他日樂安真人但有差遣,儘管開口。」

  樂安真人越過她,在上方的太師椅坐了:

  「春花老闆大名如雷貫耳,能賣您一個人情,也是樂安的幸事。」她垂眸微微一笑,「不過,樂安只是投桃報李罷了,我表哥長思還托庇在你門下,多承照顧。」

  春花一愣,倒沒想到,樂安真人和祝十還有這層關係。祝十身份不為外人知,倘若洩露,恐生事端。她撇了一眼那不知真啞還是假啞的少年,默然片刻,終是道:

  「春花……不明白真人的意思。」

  樂安真人笑了笑:「春花老闆口風很嚴,這是好事。」順著她目光看向那少年,瞭然道:「小啞巴,你且出去,我與春花老闆有話說。」

  小啞巴柔順地點了點頭。

  樂安真人目送他出了門,才道:「這孩子是個啞兒,春花老闆不必擔憂。」

  她倚在那伏羲女投江的壁畫下,面目竟和畫上的伏羲女有幾分相似,更添了詭異。春花心中不禁生出些不安。

  「那孩子,真不會說話麼?」

  「他從小就被我撿回來,養了好幾年。也曾請過大夫來看,都說是天生的廢喉嚨,救不得了。」

  春花道:「真人是修道之人,難道沒有什麼法術,能讓天喑之人開口?」

  樂安真人不明白她為何將話題轉到這上頭,微微有些不耐煩,但仍道:「法術沒聽說過,倒是有一種人,名喚『窨者』。」

  「何為『窨者』?」

  「傳說是前世死得極為孤苦之人,心中有執念不肯去,便在地府求判官放他下一世得償所願。怨魂不喝孟婆湯,帶著前世記憶轉世投胎,出生便是奇醜無比、一世無親,口不能言,是為『窨者』。『窨者』一生只能說三句話,說完便死,但這三句話,都一定會成真。」

  春花面色一暗:

  「真人怎知那孩子不是『窨者』?」

  樂安真人微怔,旋即大笑:「『窨者』只是個傳說,我從沒見過。何況抱執念轉世者,若不是有大仇要報,便是貪功名富貴。這孩子從未說過一句話,沒有殺過人,也沒有什麼功名富貴沾身,怎麼可能是『窨者』?這世上又醜又啞的苦孩子,多著呢。」

  她如此篤定,春花也不好再多言,又行了一禮,便要去看陳葛。

  樂安真人卻叫住了她:

  「春花老闆,恰逢這機緣,我有一事不明,還想請教。」

  春花只得坐回去:「不敢言教,請真人示下。」

  「百姓們都說你是……女財神,不知這人間,是否真有財神?」

  春花一愣。

  「女財神之說,純屬謬談。至於世上是不是有財神,我一個凡夫俗子,如何能知?」

  「若世上真有財神,春花老闆以為,應當是什麼樣子的?」

  「若有財神,必然是要使世間錢財公平分配,多勞者多得,有智才者多得,不勞、不智,只佔著天時地利盤剝他人者無所得。」

  樂安真人以玉手支頤,眸中隱隱含笑:

  「若財神有了情愛私心,該怎麼辦?若財神自己佔著天時地利,盤剝他人,又該怎麼辦?」

  這幾個問題問得實在天馬行空,春花心中暗暗納罕,只得應付道:

  「情愛私心,自然會腐蝕公正。」

  「哦?」樂安真人挑眉。

  「但紅塵之中,誰沒有情愛私心呢?所以,這人間,本不該有財神。」

  樂安真人神色一凜,似乎進入了神遊中,久久沒有說話。春花喚了她一聲,她彷彿從夢中驚醒,收起臉上的笑意,站起身來。

  「時候差不多了,陳大掌櫃也該醒了,請隨我來。」

  春花點點頭,跟在她身後出門。

  樂安在門前站住,半側過身:

  「春花老闆說得甚好。人間,本不該有財神。」

  陳葛的傷勢確實不重,那白猿在他肩背上留下一個烏青手印和幾點刺傷,五臟六腑倒是無礙。

  陳葛由小啞巴扶著坐起,春花隨著樂安真人踏入房中,連忙喚他,他卻避開了春花的目光,垂首不語。

  「阿葛,你怎麼了?」春花欲伸手去碰他額頭,他卻猝然向後一縮,躲開了她的碰觸。

  樂安真人在一旁道:

  「陳大掌櫃中了妖毒,精神還有些錯亂,認不出熟人也是有的。」

  春花怔愣了一瞬。

  樂安真人再道:「春花老闆不必擔憂,接回去慢慢調養幾日,也就恢復了。」

  春花點點頭,心道,回去還是要請羊大夫來瞧瞧。伸手要扶他起身,陳葛向側一躲,險些摔跌,還是小啞巴眼明手快地將他扶起。

  樂安真人嘆了一聲:「他不願你碰,就讓小啞巴送他出去吧。」

  回程的馬車上,陳葛將自己縮成一個小團,遠遠地與春花各據馬車一角,春花無奈,只得與他拉開距離,問他許多話,他也不答,更不與他目光接觸。

  馬車停在長孫府門口,長孫石渠與長孫衡早收到了消息,一見這場面,立刻撲過來,一個叫「阿葛」,一個叫「舅舅」,把陳葛吵得面現痛苦,但那些驚懼的神情,卻慢慢地消散了。

  「別吵了,我頭疼。」他終於沙啞地開口。

  一大一小把陳葛扶入廂房中。陳葛卻並不排斥他們兩人的碰觸,神色也恢復了正常。

  春花微微心安,果然還是阿葛。

  待要上前說話,陳葛卻又露出閃躲之色,直往長孫石渠背後縮。

  石渠愣了一愣,沒心沒肺地笑道:「阿葛你怎麼了,這是春花,又不是洪水猛獸。」

  春花收住了腳步,心中一沉。

  阿葛不是不認得她。分明是認出來了,卻又懼怕她。

  可是,阿葛有什麼理由要懼怕她呢?她區區一個弱女子,連隻雞都打不過。

  羊大夫已候在府中,又將陳葛的傷勢重新檢視了一遍,確信外傷沒有大礙,精神也沒有什麼問題,一切都如樂安真人所說。

  春花將自己的疑惑說出,羊大夫道:

  「大約真是受了驚嚇吧。那白猿是個女子,也許和你有幾分相像。」

  春花不語了。

  不是這樣的。樂安真人亦是女子,但陳葛對她並未流露出恐懼之意。何況,陳葛向來張狂招搖,根本不是個膽小的人。

  她不由得回憶起垂雲觀的壁畫,那啞巴少年,那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話語,還有樂安真人那貌似親切友善,實則暗藏鋒芒的笑容。

  春花走出房門,喚過李俏兒:「咱們鏢局的老趙是京城的地頭蛇。你去找他查一查,京郊垂雲觀的樂安真人,到底是什麼來頭,有什麼隱秘傳聞。」

  李俏兒應了是,偏著頭笑嘻嘻道:

  「東家,外頭有人找。」

  春花一愣。

  因為陳葛的事,兵荒馬亂地忙了這一日,此刻夜幕已是低垂,誰還會來找呢?

  「東家忘了,今日本來是約了誰要出門?」

  「啊呀!」春花一拍腦袋。

  京城戲園子裡新出了個生離死別的苦情本子,今日本來約了談東樵去看戲的。看完了戲,兩人打算去瞧瞧她剛買下的宅子,其中有些佈置,她還想問他的意見。

  這下可好,她又忘了個乾淨。

  急急衝進花廳,青衣瘦削的男子正襟危坐在堂下,慢條斯理地啜著茶,神情中並無不耐或怒意。

  「那個……談大人……」她囁嚅地靠近。

  談東樵挑起眉望她,放下茶盅。

  「嗯?」

  「事發突然,忘了遣人去告訴你一聲……」

  「哦。」

  「是我不對,你若不快,下回也照樣放我一回鴿子。」

  談東樵莞爾失笑:

  「我怎會不快?你家裡出了事,我該及時察覺,過來幫你才對。只是……」

  「怎麼?」

  他幽幽地嘆了口氣。

  「你我都是忙人,今後這樣的失約,恐怕是常事。」

  春花撇嘴:「怕什麼。今日不成,約明日,總有一日能約上。既然喜歡了你這樣的人,等一等也無妨。」

  談東樵神情瞬間柔軟,輕輕摸挲她頭頂:「我也是這樣想。」

  春花綻出笑意,今日所受的驚嚇和不安如雲霧般裹著她腳不沾地,此刻終於落到了實處。她緩緩伸手抱住眼前人的腰,將自己埋進他胸口。

  「今天可真是漫長。」

  談東樵將下巴擱在她髮心,低聲道:「今後遇上事,記得用鐲子喚我。」

  春花仰頭:「沒遇上事呢?」

  「……也隨時候命。」

  她將腦袋埋回他衣襟,吃吃笑起來。

  談東樵有些無奈,嘆道:「老五混跡凡人,體質卻終究異於常人,常有發怒失控之舉,所幸陳葛並無大礙。案子是老樊在審,侯櫻自述,因為陳葛打碎了她精釀多年的酒罈,才一時控制不住怒意。按律,斷妄司封她內丹三月,繳納些罰金賠付,關押十日。」

  春花薄怒:

  「阿葛的傷勢看起來不重,但我總怕有些後遺症。」

  「若後續發現其他的病症,可將情況告知斷妄司,依律重判。」

  「……」

  總覺得這處罰太輕。但他既說按律如此,春花也不好再說什麼。

  這是長孫家在京城酒業的第一宗收購,本該做得風光體面,卻遇上這麼個煮不熟蒸不爛的主,欺負到她頭上來了。

  律法能做的有限,卻不妨她在律法之外,用些別的手段。汴陵的梁家,就是侯櫻的前車之鑑。

  她揮一揮頭,將心思沉回當下。

  「談大人,今日去不成戲園子,也看不成宅子了,咱們改明日去?」

  黑眸亮晶晶地望著他,談東樵有些不忍:

  「春花,對不住。」

  「呃?」

  「東南海上有惡蛟作亂,侵擾商船。陛下有旨,命我率人前往鎮壓,明日一早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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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窨:音同印,深藏、忍住。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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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京城雪之酌彼春酒 第一百十六章 淥蟻柔旨

  席未暇暖,驚聞話別。

  春花呆了一呆,嘴唇囁嚅了片刻,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

  「惡蛟……危險麼?」

  他不是會哄人的人,沉吟片刻,道:「危險,但沿岸民不聊生,不得不去。」

  「……」

  「斷妄司在水上收妖的經驗不足,不過一干工事機巧都已安排妥當,應當不會有問題,你放心。」

  ……他這麼說,教她如何放心?

  春花自己便是個到處惹事衝鋒的,從來只有爺爺和哥哥擔心她,這回,輪到她擔心別人了。這滋味真是不好受,總覺得得做些什麼,又使不上力。她苦思良久,命人去房中取了個黃銅匣子出來。

  「這是三十丸玲瓏百轉丹,你帶上,性命攸關時,服下一丸,便是閻王來了,也能吊上一刻鐘。」

  饒是談東樵見多識廣,也怔了一怔。這靈藥在澄心觀地下曾救過他一命,其後他問過韓抉,原來這藥丸原料極其珍惜,一丸的市價高達三千兩。

  這是將全部私藏都掏出來給他了。

  「這麼貴重的藥,你自己留著,以備不時之需。」

  春花笑道:「我自己隨身帶著兩丸呢。這是吊命的藥,卻不能治病,多了也無益。你多帶些,萬一遇上事,能救的可不止一條命。」

  談東樵知道她說得有理,猶豫了片刻,終於收下。

  「你……不生氣麼?」兩人方初定情,尊長還未徹底諒解,婚儀也在籌備之中,他卻要拋下她遠行。

  春花低頭思忖片刻,道:

  「不快是有的,但我想了想,和你一起,本就不指望日日畫眉舉案。倘有一日我因為不得已的緣由,要拋下你遠行,你也會等我的,對嗎?」

  談東樵凝視著她:「那是自然。」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春花,我看出祖父已經諒解了我們的婚事,只是礙於體面,還須時日。我此去恐怕要一月以上,你……待我回來,我們便成婚。」

  盈盈水眸倒映著桃花青山:

  「好。」

  紛踏的腳步響起,長孫石渠扯著衡兒,氣喘吁吁地從後堂跑過來:

  「可算趕上了!」

  「談大人,我有話對你說!」

  長孫衡和爹爹一起大喘著氣:「我……我也有話對你說!」

  尋靜宜負著手,跟在後面踱步過來,淺笑:

  「我跟這兩個可不是一起的,我是來看熱鬧的。」

  春花與談東樵互視一眼,兩兩挑眉。

  石渠好容易撫平了氣息,在兩人面前站定,氣沉丹田,大喝一聲:

  「你是不是想娶我妹子?」

  旁邊一個縮小版一模一樣地叉起腰,奶聲奶氣地吼:

  「你是不是想娶我姑姑?」

  春花扶額。

  談東樵愕然望著這一大一小,旋即莞爾:

  「是。」

  他答得坦蕩又迅速,石渠愣了會兒,又現出怒色:

  「你想娶她,問過我這當哥哥的答不答應麼?」

  長孫衡依葫蘆畫瓢:「問過我這當侄兒的答不答應麼?」

  春花微微紅了臉:「哥哥,你又犯什麼毛病?」

  尋靜宜笑著把她拉到一邊:「你哥這症狀,不發出來容易得病,還是容他發一發得好。」

  「……」

  春花正無語,便見談東樵撣了撣衣袍,深深一揖:

  「石渠兄說得是,還請石渠兄與衡哥兒首肯,並報老太爺垂承。」

  「……」

  石渠大概料不到談東樵會這麼配合,愣了半晌,還是衡兒踢了他小腿肚一腳,低聲道:

  「爹爹,嚇唬他!」

  「對對對,嚇唬他。」

  石渠醒悟,忙又收拾出一副威武慷慨的長兄模樣:

  「這個……男女婚嫁,乃是成理。你們兩情相悅,為兄又是個明事理的,當然不會棒打鴛鴦。」

  「你們的婚事,我已寫信向爺爺稟報,爺爺也已經答應了。正所謂長兄如父……」

  尋靜宜終於忍耐不住,噗嗤一聲笑了。

  春花低吟了一聲,背過身去,實在沒眼看。

  「我身為長兄,還是得叮囑你幾句。」

  談東樵微微一笑:「石渠兄請說。」

  「談東樵!」石渠大吼一聲,春花和尋靜宜被他嚇了一哆嗦。

  「你雖有權有勢,但今後若敢欺負春花,我爺爺、我……」

  「還有衡兒!」長孫衡脆聲補充。

  「對!我們……」

  「還有舅舅!」

  「對,還有阿葛……」

  「還有靜宜姑姑!」

  石渠的氣勢在這一波拾遺中垮了不少,他輕輕一咳,扯了衡兒一把。

  「總之,你若欺負春花,我們所有人,都不會放過你的!」

  談東樵沉沉地笑了起來。

  尋靜宜低聲對春花道:「你哥哥知道,談大人在京城的渾號是『活閻王』嗎?」

  「他知道。你瞧他這氣壯山河的架勢,心裡恐怕已經嚇尿了。」

  石渠微不可察地打了個冷顫。

  爺爺交待的這事,可真是難為他了。但再為難,當哥哥的場面必須得撐起來。

  他把胸膛挺得高高的:「你笑什麼?」

  談東樵道:「大舅哥叮囑得是,談某時刻謹記。」

  「……」

  這一聲大舅哥喚得石渠通體舒暢,飄飄欲仙,當下將胸膛挺得更高:

  「那個……成了婚以後,若她欺負你,你該怎麼辦?」

  談東樵已摸出他的路數,從善如流:「任打任罵,絕不還手。」

  石渠重重地拍了拍他肩膀,真心實意地感慨:

  「好兄弟!今後就有勞你了!這丫頭,鐵齒銅牙一張嘴,能咬死人……你大舅哥我從小可沒少吃虧,你今後的日子,可有得受呢……」

  春花實在聽不下去,翻了個白眼,拽住他領子就往回扯。

  「談大人你先走!我和哥哥好好聊聊。」

  衡兒跟在後頭,大呼小叫。尋靜宜盈盈向談東樵施了一禮,也轉身隨之而去。

  談東樵立在廳中,隱約還聽到裡頭有吵嚷聲傳來:

  「哥哥你長本事啦?《中庸》背熟了嗎?」

  「長孫春花,你能不能放尊重點!」

  「長孫石渠,你能不能靠譜點!」

  他面上浮起難得的柔和笑意。

  活在人間二十八年,常如寄居逆旅,旁觀世間百態,只以天道法度衡量。到了此刻,忽然發覺,自己離紅塵如此之近,終於身在局中了。

  談東樵轉身,大步離去。

  心知歸處,便是去得再遠,也無忐忑,只有滿滿的充實喜悅。

  翌日,談東樵便帶著聞桑等人離了京。

  再幾日,春花遣人採購冬季用度,都是些棉服被縟、暖湯食材之類,也送了幾份去談府和霖國公府。猜到談老太師不喜奢厚,送到談府的都是儉樸耐用的一類。

  她本擔心談老太師不收,卻沒料到,下人來報,談老太師順順當當地收下了,還有一份回禮。

  那古板的老爺子,還知道回禮?

  春花半信半疑地接過一個檀木舊匣子,打開一看,裡頭整齊地躺著一摞書:

  都是足本的《顏氏家訓》。

  春花一時有些無語。

  「靜宜,你最有學識,來看看,這老爺子給我送《顏氏家訓》是什麼意思?」

  尋靜宜今日休閒,跑來長孫家喝茶,見狀放下茶盞,笑道:

  「談老太師以家訓訓你,呵,他是要給你個下馬威呢。」

  春花怔了怔,半晌大笑:「看來這位老太爺,確是打算接納我了。」

  尋靜宜挑眉:「接納歸接納。今後如何事奉長輩,你心裡可有主意?」

  春花將那《顏氏家訓》擲回匣中,喚過下人:

  「你替我去談府傳個話。」

  「就說老太爺送的厚禮我收到了。今後一定照著這本家訓,清朗家風,訓誨夫君,請老太爺放心。」

  ……家訓麼,誰來訓誰,且得拭目以待呢。

  尋靜宜吃著半塊雲片糕,聞聽這話,險些將糕屑吸到鼻子裡去,哈哈大笑起來。

  笑畢,她整肅回大家閨秀的端莊,輕咳了一聲:

  「你的婚姻大事先放一邊。我且問你,那碧桃壚的收購,你打算怎麼辦?」

  春花嘆了口氣。

  陳葛這幾日終於恢復了些,能自己下床走動,見著她,也不再驚懼了,但神情還是有些不自然。

  她問陳葛,在垂雲觀中可有什麼對他不利之事,他搖頭,道樂安真人只悉心為他療傷,別的什麼也沒有。

  她再問,那日在碧桃壚,究竟是為何與侯娘子起了衝突。

  陳葛沉默了一陣,道:

  「我帶了禮物,好言相勸,她卻出言不遜。」

  看陳葛那神情,侯娘子大約是說了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或者狐假虎威一類的話,才讓陳葛大怒。

  「我一時激憤,踹倒了把椅子,卻連帶砸碎了她剛挖出來的一壇新酒。我知道不好,便說要賠償,她根本聽不進去,立時發起了狂,見風就化了原形。哼,我若知道她是個千年的猿猴,怎麼會去招惹?」

  這話倒是實誠。

  陳葛垂首片刻,倏然抬頭看了她一眼:

  「這樁生意,多少雙眼睛看著呢。若是失敗了,咱們在京城的路就難走了。我聽說,碧桃壚背後是安德侯府,會不會是侯府故意和你作對?」

  陳葛的話如一把劍,懸在了她心上。當時還未有具體的方略,這幾日走訪了幾家行內的老朋友,打探了不少消息,如今尋靜宜問起時,她已有了主意。

  「碧桃壚釀酒的原料除了大米高粱,還有一味是特產在終南山中的紅桐子。那一片都是茶廠洪老闆的地,往年,侯櫻都是從洪老闆處進貨。」她露齒一笑,「我和洪老闆談了筆生意,今後三年的紅桐子,我都包了,他不准再賣給任何人。」

  尋靜宜詫異:「你用什麼做交換?」

  「春花酒樓今後三年的茶品,都從洪老闆那裡採購。」

  「這對洪老闆,確實是一筆划算的買賣。」

  「糧市上我也放出了風聲,誰給碧桃壚供貨,就是和我長孫春花作對。」

  春花好整以暇地飲下一杯茶:「碧桃壚在各錢莊還有幾千兩欠款。一個月內,侯櫻彈盡糧絕,無力付息,只能跪在我面前,求我買下碧桃壚。」

  「……這樣的手段,未免太狠了些。」

  春花冷笑:

  「商場上本就是弱肉強食,何況,也是她侯櫻不仁在先。阿葛在我手下做事有幾年了,何曾受過這樣的羞辱?這口氣,我定要為他討回來!」

  尋靜宜愕然,上回見她如此神情,還是對梁家趕盡殺絕的時候。

  如今的汴陵商界,已沒有什麼梁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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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京城雪之酌彼春酒 第一百十七章 醉迷狂象

  冬日漸深,北風已起,京城的街面上結了厚厚的一層霜,孩童們再不許推搡跑叫,腿腳不好的老者,也都閉門不出。一年年都是如此過,而高門大戶的宴飲歡歌,並不因嚴寒而冷落。

  正乃是,百歲如流,富貴冷灰。

  侯櫻從斷妄司法牢中放出來,撲面的寒風頓時要將她單薄乾瘦的身軀吹走。她裹了裹衣衫,涉霜而行。

  南城牆根兒下的碧桃壚,今日又是歇業。

  老夥計王叔坐在並不興旺的火盆邊烤火,見侯櫻回來,歡天喜地地張羅飯食。

  侯櫻在火盆邊坐下:

  「老七和順子呢?」

  王叔嘆了口氣:「你出了這樣的事,他們哪裡還待得住,上半個月的工錢也不要,都跑了。」

  侯櫻怔了怔:「無妨,再招人就行了。」

  王叔聽她這毫無感情的話音,忽然間就受不了了,把湯勺往鍋裡一扔:

  「東家,你這又是何苦?人家春花老闆的價錢出得不錯,您就是苦幹十年,靠著鋪子也掙不了那麼多錢啊!」

  侯櫻搓了搓凍僵的手:「她要的可不只是我這鋪子,還有我過往所有釀酒的方子。唉,王叔,你不懂。」

  王叔臉色更不好了。

  「我是不懂。但東家,咱們這碧桃壚也開不下去呀!」

  侯櫻臉上終於現出些異樣:「為何?」

  「現在京中人人都知道,您和春花老闆不對付,還打傷了她手底下的大掌櫃。前日我去找洪老闆買紅桐子,他後倉明明屯著幾十斤貨,卻一粒都不肯賣給我!不僅如此,我家老婆子去糧市買米,米行的夥計聽說她男人在碧桃壚做事,都不肯賣米給她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咱們的大米、高粱、紅桐子都斷了貨,這酒館還怎麼開?」

  「……」侯櫻默然了。

  王叔急得直抓頭髮。

  這個女東家,性子古怪得要命,除了痴迷釀酒,別的全不關心,平日話少得八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但凡說出一句話,能把聽的人噎死。

  若不是有安德侯府長年幫襯著,再加上她釀酒確實有些本事,真真是要餓死一屋子人。

  「東家,胳膊拗不過大腿,你就聽王叔一句勸,去找春花老闆賠個禮認個錯,人家那麼大個老闆,也不至於把咱們往死裡整。」

  侯櫻直愣愣地望著自己的雙手,半晌,忽道:

  「王叔,我明白了。」

  王叔一懵:「你明白什麼了?」

  「你要是也想走,就走吧,櫃上還有五兩銀子,您支走四兩,給我留一兩就成。」

  「……」

  王叔臉上青紅交錯,瞪了她半晌,驀地狠狠一跺腳。

  「我走!我也走!」果然去櫃上翻出銀箱,胡亂掏了一把,掉頭就走。

  原本封好的大門被他咣當衝開一扇,刺骨的寒風席捲著霜星刮了進來。

  灶上熱著的粥咕嘟咕嘟地開了,似在催人做點什麼。

  火盆裡的炭由紅轉白,眼看就要熄滅了。

  侯櫻裹緊了衣袍,一點都沒有挪窩的意思。

  凡人真是麻煩的動物,話多,事兒也多。一千年了,她還是學不會和他們說話,也還是留不住一個人。

  也不知過了多久,冷風稍收,幾縷晨光灑進了鋪子。

  伴隨著的,是沉沉的腳步和一聲輕咳。

  安德府小侯爺范景年提著衣擺,一進來就先把手掌在鼻前扇了兩扇:

  「侯娘子,你這鋪子,多久沒打掃了?都是塵。」

  侯櫻懨懨地看他一眼:

  「你怎麼來了?」

  「現下也就是小侯爺我,還能大發善心來看你一眼。」范景年將鋪子裡的陳設從屋簷到地縫都打量一番:

  「何況,這房子還是范家的呢。」

  侯櫻微微皺起眉。

  很久以前,她在鐘南山下救過一個快餓死的秀才,餵了他兩顆還未長熟的青桃子。後來那秀才考中了狀元,非說要娶她報恩。他腦子也許有病,娶她算報恩嗎?他長得又不是很俊秀。何況她心裡已經有一個要等的人了。

  再後來,狀元娶了位公主,當了大官,封了安德侯。安德侯知道她別的不會,只懂釀酒,就勸她在京城裡開個酒壚,鋪子他來買,名字也是他取的,叫碧桃壚。她本來討厭在人群中來往,只想躲在鐘南山裡釀酒,但安德侯說,你既然要等那個人,在人群裡等,總比在山裡等要容易。

  她覺得很有道理。

  然後,又過了一百多年,她等的那個人還沒有等到。

  第一代的安德侯留下遺訓,碧桃壚永不納租,范家子孫,都要把這位侯娘子當做老祖宗一般敬愛。剛開始的幾十年,安德侯府把這祖訓奉若圭臬,但隨著時光流逝,祖宗的遺訓逐漸褪了色,碧桃壚交起了房租,有時,侯府還要順她一罈酒去。

  這些,侯櫻都是無所謂的,反正她開這碧桃壚也不是為了掙錢,只是為了等一個人。

  唯一煩心的事,就是要和語焉不詳的凡人打交道。而這位范小侯爺,更是說車軲轆話的能手。就像他今日過來,明明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卻非要先閒扯幾句有眼睛就能看見的事情,不說來意,單等她問。

  侯櫻嘆了口氣:「范景年,有屁快放。」

  范景年臉色有些不好:「侯櫻,你可真是野性難馴。聽說春花酒樓的陳大掌櫃被你一巴掌打得去了半條命,像你這樣的人,就該滾回山林裡當母猴子。」

  侯櫻道:「你要是不介意,我也可以打你一巴掌。」

  「……」范景年警惕地往門邊退了一步,終是住了口。

  他在門檻上站了一會兒,又覺得這麼走了有些可惜,便還是轉過身來:

  「侯娘子,你在牢裡待了十天,也該學個教訓,還是趕緊把碧桃壚賣給長孫春花吧。」

  侯櫻不解:「我賣不賣,跟你又有什麼關係?」

  范景年怒瞪她:「范家在碧桃壚也是有股份的!而且這房子在你手底下,一年只能收五十兩租,若是賣給春花老闆,五百兩,五千兩都是有可能的。」

  「……」侯櫻確定他是想錢想瘋了。

  「你仗著命長,賴著我們范家這麼多年,真是好不要臉!」

  「我不賣。」

  「你不賣,莫說錢莊的利錢,就是給侯府的租子都交不上!王叔跟你說了吧?京城裡多少商戶在長孫春花手底下討口飯吃,你得罪了她,哪怕她自己不為難你,旁人哪個敢跟你做生意?」

  侯櫻大奇:「你們侯府也怕長孫春花?」

  范景年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長孫春花算個屁。……但她有個相好,那是斷妄司的頭頭,太師的孫子,京城人稱『活閻王』,和霖國公府、當今陛下都沾著親呢!斷妄司你知道吧?那可是專管你們這些妖魔鬼怪的衙門。你這回被關進大牢,不就是斷妄司使了手段?」

  范景年裝模作樣地嘆口氣:「侯娘子,他們都是一家人,你鬥得過嗎?真惹得人家不高興,便不肯花錢買,將你這碧桃壚一把火燒了,你也沒轍。」

  這話一落,侯櫻登時就不說話了。

  范景年以為說動了她,連忙趁熱打鐵:

  「長孫春花出的價錢,真的不錯。你拿了錢,再開三家鋪子也是夠的。你不是要找人嗎?你把這錢做個懸賞,廣發天下,還怕找不到那個人?便是真找不到了,那小倌館裡那麼多俊男子,有錢還怕他們不伺候?」

  侯櫻還是不說話。

  就在范景年以為她魂魄出竅的時候,侯櫻突然站了起來,清冷的聲音一如往常,不帶感情。

  「原來是這樣。」

  「啥?」

  「原來你們凡人,都是這樣想的。」

  范景年正摸不著頭腦,卻又聽這油鹽不進的母猴子說了一句:

  「好,我賣。」

  范景年大驚:

  「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你給長孫春花傳個話,就說碧桃壚,我賣給她了。」

  春花正在花廳中,與京城商會會長齊老闆談一份十年的合作契約。彎鉤鼻訟師羅子言在一旁侍墨,尋靜宜親自點茶,幾人談笑風生,言笑晏晏。

  齊老闆年過六旬,卻還是精明強幹,身體也康健,朗聲道:

  「春花老闆這麼年輕,卻有如此雄心壯志,恐怕再過幾年,我這京城商會會長的位子也要讓給你啊。我看你不只是汴陵的女財神,你是咱們大運皇朝的女財神,是天下的女財神!」

  春花笑著搖手:「齊老這麼說,真是折煞後輩了。您有底子,我有銀子,咱們強強聯手,一起發財,這可不是我一個人的功業啊。」

  她前幾日出門受了些風寒,說話夾著濃濃的鼻音,卻絲毫無損風度,三言兩語,便將齊老闆哄得心曠神怡。

  「老朽聽說,再過些日子,就是春花老闆二十三歲的生辰?我們老哥兒幾個商量,想在金明池畔設一盛宴,把商會的老闆們都請來,給春花老闆賀個壽!」

  春花一怔:「未免有些鋪張了吧?」

  齊老闆大手一揮:「就是要鋪張,要大搞特搞!老朽要告訴京城所有的人,誰要跟春花老闆過不去,就是跟銀子過不去!哈哈哈,除了碧桃壚那位,誰會跟銀子過不去呢?」

  說曹操曹操到,正當此時,安德侯府派了下人來稟,說是侯娘子同意將碧桃壚出售了。

  春花和尋靜宜對看一眼,都有些意外,反而齊老闆哈哈大笑起來:

  「春花老闆果然有手段!老朽說得沒錯吧,誰會和銀子過不去呢?」

  春花淡淡一笑,側首問羅子言:

  「侯櫻是昨日出獄,對吧?」

  「是。」

  「怎麼一出獄,就轉了性子?」

  羅子言用筆端撓撓頭:「大約是在牢裡……想通了?」

  春花又問那回報的人:

  「既然侯娘子答應了,何時可以交接?」

  那人懵懂道:「我們小侯爺說,隨時,隨時可以。」

  齊老闆一拍掌:「那可太好了!」

  他站起身,「春花老闆,揀日不如撞日,剛好老朽隨你做個見證,咱們一起去碧桃壚把契約簽了吧。」

  春花一愣。

  事出突然,安德侯府的小侯爺也夾纏在裡頭,由不得她不多想。

  然而,架不住齊老闆一腔盛情,春花只得領著尋靜宜、羅子言,帶上擬好的契約,驅車往南城而去。

  離南城牆還有半條街,馬車外突然吵嚷起來。

  一層毫無由來的陰霾籠上心頭,春花掀起車簾:

  「外頭怎麼回事?」

  車伕回道:「東家,前頭好像起火了。」

  尋靜宜訝然道:「出了火災,前頭定是亂得很,要不咱們改日再去碧桃壚吧。」

  「不!」

  春花倏然大喝:

  「快去碧桃壚!」

  馬車艱難地穿越人流,終於在離南城牆數十丈遠的地方停下。

  春花連大氅也不及披,幾乎是躍下了馬車。凜冽的寒風迎面撲來,如密密鋼針打進她骨頭裡。

  她飛奔到近處,終於因濃煙而止步。

  碧桃壚在霜天下燃著怒焰,與之一同陷入火海的,還有毗鄰的三間矮房。火舌飛舞,火光映紅了半個天空。

  百姓四散奔逃,有那家宅店舖受了牽累的,臉上黏著黑灰,拖家帶口地哭喊。皂衣的潛火軍扛著水袋、唧筒從四面擁過去,水流激射,卻只是杯水車薪。

  不知何時,齊老闆由羅子言攙著,來到了春花身旁。

  「這……」老人挑選著詞句,「春花老闆,這也不是你的錯。誰能猜到,那女人竟是個神經病呢?」

  春花沒有聽到他的話。

  她從未見過侯櫻,卻在紛亂的人影和火光之中,一眼認出了侯櫻。

  侯櫻生得很瘦,皮膚蠟黃,穿得也單薄,一雙圓形大眼睛,如夜明珠般灼灼發亮。

  她就站在自己與火海之間,冷冷地望著自己,目光裡都是桀驁和不馴,還有很多別的東西,春花也並不陌生。

  天上陡然劃過閃電,大雨夾著雪花降臨了。春花被閃電眩目了一瞬,再去看侯櫻,卻悚然一驚。

  那不是侯櫻。

  那是她自己。

  十二年前,擎著火把,擋在尋仁瑞和長孫家錢莊中間的自己。

  區別只是,十二年前,她並沒有真的燒掉祖傳的錢莊。而侯櫻,燒了個徹底。

  春花驀然驚覺,出了一身大汗。

  羅子言和尋靜宜在她耳邊大呼,聲音卻似從遙遠的地方傳來。頭顱時冷時熱,痛得彷彿要炸開一般。終於,最後一根細細的神經崩斷,她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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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6 10:47:12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卷 京城雪之酌彼春酒 第一百十八章 揀盡寒枝

  碧桃壚的火,將南城牆根兒下的一排房子燒得乾乾淨淨,萬幸的是,並沒有損及人命。

  縱火是大罪,侯櫻剛從斷妄司法牢放出來兩天,又被關了回去。

  春花受了風寒,整夜高燒不退。羊大夫給她灌了兩服濃濃的湯藥,又紮了幾針,她才悠悠醒來。

  一醒來便問:

  「侯櫻呢?」

  羅子言知道她的脾性,早已將事情打聽清楚,守在她床前,單等她問。

  聽罷,春花沉默了良久,撐著便要起身。

  石渠難得垮下臉,攔住她:「你們在外頭做生意,件件事情都急得像催命。但再緊要的事情也比不上你的身子,今日你敢從床上起來,我就寫信……告訴爺爺!」

  這一招雖弱,卻管用。

  春花捂胸劇咳,半天才平息下來。

  「你們……都出去,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石渠還要說什麼,尋靜宜拽他一把:

  「我們走吧,讓她好好想一想。」

  一行人離去,春花才發覺腦中亂嗡嗡的一團,理也理不清。

  這些年來,經歷過許多磨難險阻,有人在商場上對她陰謀陷害,更有人要取她性命。哪一個不比這場火災更加驚險?

  但這一次,卻是不同的。侯櫻的目光,如明晃晃的烈日,將她心底的每個陰暗的角落照得無所遁形。

  驀地想起了什麼,她扶著悶痛的額頭,披衣從床上坐起來,慢慢挪到床頭,從小櫃裡拿出一個玉色的小酒壺。

  那是陳葛送給她的,侯櫻親手釀製的「霜枝」。

  「春晝」如春,得意歡喜,「霜枝」似雪,憂懷悲慼。

  這些日子以來,都是得意歡喜,她確實該嘗一嘗「霜枝」的味道了。

  酒如冷泉,淋入肺腑,散如血脈,彷彿將每個細小的毛孔都凍住了。

  她打了個冷顫,自肝腸中油然生出一股悲絕幻滅。

  富貴本浮雲,情義如煙散,所有的壯志功業、柔情蜜意,終了都不過是一場空罷了,何必要來?何必要去?

  她低頭,看一眼那酒壺,心悅誠服地讚了一聲:

  「好酒!」

  倒頭便沉沉睡去了。

  春花做了一場大夢。

  寂黑中,一切都沒有盡頭,她漂浮在無聲的深潭上,宛如嬰孩。

  倏然,水波一點,雪白的貓兒踏水而來,熟悉的橙黃的圓眼盯著她,幽幽嘆了口氣:

  「長孫春花,你還戀棧這紅塵麼?」

  春花:「……」

  「你注定在二十二歲上橫死,何苦再糾纏塵緣?」

  「……仙姿,別裝了,我知道是你。」

  「能變個人樣麼?你走了這麼久,我很想你。」

  白貓趔趄了一下。

  「你……還是不肯死,對吧?」

  春花苦笑了一聲:「不僅不想死,我還想活很長時間。想實現很多夢想,想和……談大人白頭偕老。」

  白貓一窒:

  「你道心已是不穩,長此下去,恐無善果。」

  「我不知道你說的道心是什麼,但人活的是現世。但行好事,何必要問歸途?」

  白貓用胖爪扶了扶額頭,還待說什麼,倏地一聲叱罵響起:

  「孽障,又偷我仙器……」

  深潭、白貓都如一張薄薄的紙畫,瞬間被揉成一團,圖影消失不見。

  「仙姿!」

  春花喊了一聲,卻沒有得到回音。

  黑暗快速襲來,她被席捲著向不知名的深淵下墜。

  忽然烈火燒起來了,熱浪撲面向她襲來,她大喊起來,卻沒有人來救火。她在火場中拚命奔跑,卻怎麼也逃不脫。

  彷彿又中了裂魂香,半個善魂兒從天靈蓋裡抽出來,飄在半空中,冷冷地盯著火中奔逃的軀殼。

  只見那軀殼的形態不斷變幻,一會兒是侯櫻,一會兒是自己。

  再一會兒,卻變成了頭肥碩的老鼠,盤踞在一座金銀珠寶山的頂部,四週逐漸升起密不透風的聚金法陣。

  她驚叫了一聲,從詭異多變的夢中醒來,汗涔涔濕了一身。

  窗櫺漏入幾縷破曉晨光,原來已是清晨。

  春花哆哆嗦嗦地將右手摸索到左腕,在冰涼的「桃僵」上碰了一碰。

  「談大人。」

  對面沒有立刻回答,約莫十息之後,談東樵的回音才傳了回來。

  「春花,我在。」

  他的聲音溫暖而乾淨,立刻便如一道暖流注入她心田。

  春花鼻翼一酸,淚水忽然就滴了下來。

  「談大人,我好像……做錯了事。」

  對面靜了一瞬,爾後,輕輕道:

  「可是觸發了朝廷律法?」

  她搖搖頭:「現下的朝廷律法不管這個。也許百年千年以後,會有更細緻的律法吧。」

  「可是有違天道?」

  「商場上,弱肉強食,公平競爭,大魚吃小魚,似乎也是天道。從商者,若是不爭,還有什麼路走?」

  「那……為何覺得自己錯了?」

  春花沉默了。

  有些準則,沒有衙門可以審判,只存在於人的內心。但錯,就是錯。

  談東樵等不到她的回應,輕嘆了一聲:

  「春花,你早已不是個普通的商人,而是雄踞百業的商業霸主。也不是每個人都有你這般的幸運,能得到許多人的愛重和支援。這世上許多人,繞樹三匝,卻無枝可依。強者的公平,和弱者的公平,並不是一回事。財富和權勢一樣,累積過多時,會對他人擁有強大的影響力,強者若不謹小慎微,便是恣意作惡。」

  「你也許只是……太過強大了。」

  春花怔住了。

  掙下再多的家業,積累再多的人脈,她始終還當自己是那個拿著火把,懷著破釜沉舟的恐慌心情的小姑娘,一步一步如履薄冰,費心籌謀。

  原來,她已經是真正的強者。

  她垂眸良久,輕聲道:

  「談大人,你做過錯事麼?」

  對面停頓了片刻:

  「做過。」

  她有些詫異。

  「是什麼樣的錯事?」她總覺得,他是不會犯錯的。

  「我辜負了深愛的女子,讓她等了三年。」

  「……」

  他語氣嚴肅,她卻臉頰發燙。

  「那你是如何明白自己錯了呢?」

  「看不清是非對錯的時候,不妨回過頭去,想想自己的來處,什麼是初心,什麼是一時的執迷。」就譬如他,詰問內心時,忽然明了,什麼嫁娶入贅,什麼清譽功名,都不過是浮雲遮望眼罷了。

  他頓了頓,「春花,你做的錯事,可還來得及補救?」

  「應該……還來得及。」

  他輕輕地吁了口氣。

  「那便好。」

  「人活在世,何曾有不犯錯的?所謂聖人,亦不過是時時取出初心,拂拭灰塵罷了。」

  春花震了震。初心蒙了塵,恐怕得從錦灰堆裡扒出來,才能撲打乾淨。

  「談大人,……若我犯了無法補救的大罪,你會如何做?」

  談東樵毫不猶豫地道:

  「依法量刑,論罪處罰。」

  她呆了呆,又聽他繼續道:

  「但若你還活著,我會一直在原地等你。」

  他說完,遲遲沒有聽到她的回答,不由得懸起了心:

  「春花,我的話,讓你難過了麼?」

  春花搖頭,終於輕輕笑了起來:「本該如此。」

  聽見她話中的笑意,談東樵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春花,我此刻有要務,不能和你多聊。……我知道過些日子是你的生辰,可惜此間事情未了,我……趕不回去為你慶生了。」

  春花心中一暖:

  「無妨,齊老闆他們說要在金明池畔擺五十桌宴,為我祝壽呢。你安心辦案,我知道你道法高深,但還是要諸事謹慎才是。」

  她停了停,輕柔地說:

  「談大人,我等你回來。」

  「桃僵」靈光熄滅,談東樵將凝聚的神識從靈台中散出,巨大的疲憊與痛楚排山倒海般湧了上來。

  聞桑慌忙撐住他身子,輕輕放回榻上,只見他身下的床褥,再度被湧出的鮮血泅濕。

  一旁的老大夫嘆了口氣:

  「老朽從未見過,有人肋下被啃了個大窟窿,還能一口氣說那麼多話。」

  海上惡蛟常於水下觸船,使人墜海,咬人腋下吮血,直至全身血液都被吸乾。斷妄司眾人與惡蛟大戰了三日三夜,但船隻遭它破壞,眾人紛紛落水。聞桑落得離惡蛟最近,險些被惡蛟咬中,是談東樵將他一把推開,自己卻被惡蛟的長牙咬在肋間。

  千鈞一髮之際,談東樵撐著最後一口氣,將青釭劍送入了惡蛟的腦心。他失血過多,已入瀕死之境,幸好聞桑給他塞了一顆玲瓏百轉丹,吊住了一口氣。上得岸來,延醫診治,才保住了性命。

  談東樵昏迷了三天三夜,一個時辰前剛剛醒轉,喝了口熱藥湯,便聽見靈台中有人喚他。

  聞桑長長地嘆了口氣:

  「師伯,你都這樣了,就不能不搭理她麼?」

  談東樵聲音再也無法維持平穩,宛如吊在一絲細細的線上,不住地顫抖:

  「她……聲音不對,應是受了極大的打擊。」

  談東樵艱難地抬起眼眸,望著老大夫:

  「大夫,我是否……」

  「不行。」老大夫見多識廣,哪會不知道他的意思。

  「老朽知道,你想趕回去見你那心上人,但就你身上這個窟窿,至少半個月才能下床。舟車勞頓,你要是趕這點時間,就讓你那心上人抱著你的屍首,哭去吧!」

  「……」話說到這份上,談東樵也不好再說什麼。周身強撐的那口真氣散去,他闔上雙目,終於陷入了昏睡之中。

  聞桑默默地在心裡感慨:這可真是老房子著了火,沒得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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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京城雪之酌彼春酒 第一百十九章 冷石猿影

  侯櫻又回到了那間熟悉的囚室。她隔壁關著頭黃老虎,暴脾氣失控咬傷了人,受了杖刑,監禁三月。

  侯櫻在這裡又住了三天,那黃老虎的媳婦兒已經來送了三回飯了,有一回還帶了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兒。比起隔壁的熱鬧,她這裡顯得格外冷清。

  黃老虎吃完了媳婦兒送的東坡肉,一面剔牙一面評價:

  「早個八百年,老子也是遼東禿瓢子嶺的一霸,你這小猴就是我牙縫兒裡的一條肉!」

  侯櫻默默往後一退:

  「那你怎麼不留在禿瓢子嶺當霸王,卻要來人間?」

  黃老虎嘿聲道:「這不是,娶了媳婦兒麼?你見哪個好漢娶了媳婦兒還能當霸王的?」

  侯櫻:「……」

  「那小猴兒,這幾天都沒人來看你,你沒有家人嗎?」

  侯櫻搖搖頭。

  這時,獄卒喊了一聲:

  「侯櫻,有人來看你!」

  春花踏進法牢的時候,腳步還有些虛浮。羅子言撐了她一把,她才穩住身軀。

  侯櫻瘦小的身子隱藏在囚室的陰影中,只有一雙圓眼睛泛著幽光。

  「我見過你。」

  侯櫻的聲音清冷而細,很難想像,這樣的女子,卻有放火燒掉自己多年心血的決絕。

  「你就是長孫春花。」

  春花深吸了口氣:「不錯。」

  侯櫻扯出一個無聲的笑:

  「碧桃壚,我已經燒了。我手上再沒有什麼你需要的東西了。」

  春花沉默了一瞬。

  「侯櫻,我很抱歉。不論你信不信,這並不是我想要的結果。」

  陰影裡,侯櫻輕輕嗤了一聲,就不再說話了。

  春花的伶牙俐齒忽然失了靈。她躊躇了片刻,嘗試打破沉寂:

  「羅訟師已向斷妄司闡明,逼你燒屋,是我的過錯。你燒燬的民舍,由我替你賠償。若能取得所有受害者的諒解,斷妄司應允,只處你監禁一個月,不再另行處罰。」

  一室靜寂。

  「侯櫻,一個月的時間不長,難為你忍耐些。等你出來,我出資為你重建碧桃壚,你想修成什麼樣,就修成什麼樣。」

  囚室內,依然毫無動靜。

  「我今日,見了曾在你鋪子裡做工做了十年的王叔,他給你做了肉粥,我帶來了。」

  羅子言從拎著的提籃中拿出一個小甕,放在牢門口。

  侯櫻還是沒有回音。

  羅子言有些喪氣:「東家,這女人出了名的脾氣古怪,自己開的鋪子,說燒就燒,請了多年的老夥計,說攆就攆。她對咱們懷恨在心,咱們又何必用熱臉貼她的冷屁股呢?您身子還未痊癒,要不……還是回吧。」

  春花沒有動。

  「子言,自恃才高者,常有幾分傲骨,待人至誠者,往往表面疏離。這事一開始就是我的錯。我不該讓阿葛來同她打交道。」

  羅子言苦笑:「可好話說了一籮筐,她也不搭理咱們呀。」

  春花沉默了。

  她在囚室門口靜立了許久,就在羅子言以為她已經放棄的時候,她驀地又開口:

  「侯櫻,我喝過你的『春晝』,也喝過你的『霜枝』,有一事,我苦思不解。為何『春晝』一年十三壇,『霜枝』卻能產十六壇?」

  羅子言有些摸不著頭腦。

  這沒頭沒尾的一問,侯櫻會有反應嗎?

  但片刻之後,囚室內卻響起了冷冷的答話:

  「因為這世上,悲傷總比歡喜多三壇。」

  春花似乎也不意外。

  一個人再冷漠,對自己傾注了畢生熱情的事業,也是忍不住說上兩句的。

  她點了點頭,如閒談般繼續問:

  「我聽王叔說,你開這碧桃壚,是為了等一個人。怎麼忍心燒了它?不等了嗎?」

  侯櫻默了一默,道:

  「你想買碧桃壚,我不賣,就沒有活路。那位范小侯爺說,你和斷妄司的頭兒是相好,若惹得你不快,一把火就能燒了碧桃壚,也能隨時把我關進斷妄司。你看,我這不又進來了麼?」

  「……」

  「與其等你燒,不如我自己燒。」

  侯櫻嘆了口氣:

  「我等的人,定是等不到了。我想明白了,這麼污穢的人間,他怎麼留得住。」

  春花窒了許久,半晌道:

  「侯櫻,人間確有不少陰暗污穢之事,但也許……沒有你想的那麼多。」

  「沒有嗎?」

  「你之所以被關進斷妄司,不是因為得罪了我,而是因為燒燬了無辜百姓的居所。范小侯爺慣會胡說八道。我和斷妄司的談天官,確有些淵源,但他行事向來公正,絕不偏私,你……不要誤會他。」

  侯櫻不說話了。

  那位范小侯爺,確實素行不良,常常胡說八道。

  「你……說起那個談天官,語氣有點熟悉。他是你在等的人嗎?」

  春花也不諱言:

  「是。」

  「你也等很久了嗎?」

  「恐怕……沒有你這麼久,但又感覺,已經很久了。」

  侯櫻:「那你和我,還是有點兒一樣的。」

  春花笑了:「我也覺得,我和你有點兒一樣。」

  侯櫻停了一停,生硬地道:

  「你臉上的笑,很假。看了讓人生氣。」

  春花摸摸臉,收起笑意:「……這樣呢?」

  「這樣好一些,看著,不大像個人了。」

  春花一時不知道她是在誇自己還是在罵自己。她想了想,憶起王叔對侯櫻古怪脾性的描述。

  「侯櫻,凡人是很奇怪的,並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出對方臉上是真笑還是假笑。你若不笑,他們就以為你要打殺他們,你笑了,至少在最初的時候,各自心裡能抱有一點善意。」

  侯櫻認真思索了一會兒:

  「原來是這樣。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他們見了我都要笑,還要勸我多笑笑。」

  囚室裡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聲,侯櫻乾黃的臉顯露在小窗漏進的日光裡。

  她目光落在春花身上,認真打量她:

  「和你說話,很舒服。」

  是久違的舒服,說出來的話,不會被扭曲成嘲諷、詛咒或謾罵,而是那話語本來的樣子。

  春花微笑:「聽你這麼說,我很開心。」

  「我在人間,和很多凡人都說不上話。他們好像腦子都有問題,總能從我的話裡聽出莫名其妙的意思。就像老王叔,他說因為在碧桃壚做工買不到米,我就讓他走,還給他四兩銀子,他卻生氣了,也不知道氣什麼。」

  「那個侯爺,當年我隨手給了他兩個桃吃,是他自己追著我報恩,立誓要子孫都幫我開這碧桃壚。結果到這一代,又說是我黏著他們家不放。」

  「你那個陳大掌櫃,是個二五子,也很奇怪。他說你們春花旗下在汴陵、揚州、嶺南開了幾百家鋪子,認識數不盡數的大商人。奇怪,這和碧桃壚有什麼關係?」

  她忽然話多起來,與其說是說給春花聽,倒不如說是說給自己聽。

  春花認真地聽著,過了一會兒,忽然笑道:

  「如果一開始,是我去找你,要買碧桃壚,你會考慮賣嗎?」

  侯櫻毫不猶豫地搖頭:「不賣。碧桃壚現在這樣就很好,我很喜歡。」

  忽然想起,碧桃壚已經被自己燒了。

  她愣了一會兒:「我說的是沒燒的時候。」

  侯櫻臉上露出一絲懷念,半晌,斜著眼,連名帶姓地喚:

  「長孫春花,你為什麼要買碧桃壚?你懂釀酒嗎?」

  春花被她問得一愣。

  「我……只懂喝酒,不懂釀酒。」

  是啊,她為什麼非要買下碧桃壚呢?

  她沉吟良久:「一年只產十三壇『春晝』,這是個好故事。我把這故事講給汴陵的小股東們聽,他們會對『春花』二字下屬的產業佈局和未來發展更加有信心,從而將他們在其他地方掙來的財富,源源不斷地投入到『春花』這兩個字裡。」

  侯櫻疑惑:「然後呢?這些財富都歸你支配,你要用來做什麼?」

  「自然是做大,做強。」

  「怎麼算是做大做強?」

  春花呆住,倏然苦笑。

  「大約是……去買下一個碧桃壚吧。」

  侯櫻嗤笑:「你還奇怪,我為什麼不把碧桃壚賣給你?」

  「……」

  宛如醍醐澆頂,一場大夢初醒。

  春花長嘆了一聲:

  「是我錯了,大錯特錯。侯櫻,你真是智者。」

  她彎下腰,將猶有餘溫的小甕捧到侯櫻面前:

  「侯櫻,王叔說,他不生你的氣了,並且還願意回碧桃壚做工。」

  侯櫻一怔:「真的?」

  春花點點頭:「你是不是……有一點兒開心?」

  侯櫻想了一下:「……有那麼一點兒吧。」

  羅子言揭開小甕的蓋子,肉粥的暖香瞬間飄滿了整個囚室。

  隔壁飽食大睡的黃老虎立刻被粥香喚醒了:

  「誒,真香!那小猴兒,誰給你送的粥?給我也來點兒!」

  侯櫻從鐵柵的縫隙裡伸出手,「啪」地合上了小甕的蓋子。

  「不給他。」

  春花大笑起來:「侯櫻,也許我們可以做朋友呢。等你出來,咱們一起重建碧桃壚吧。」

  「還有你要等的人,我也可以陪你一起等。」

  侯櫻鄙夷地看她一眼:

  「你命短,陪不了。」

  「……能陪多久是多久吧。說不定我死之前,你就等到了呢。」

  這一夜,春花夢到了會納紗繡法的王嬤嬤。

  小小的女娃張狂地說:「王嬤嬤,你要相信,只有我,才能把你的繡品賣到大運皇朝的每個角落。」

  王嬤嬤笑著罵:「吹牛皮的小丫頭!即使美夢能成真,這做夢的人,還非得是你?」

  春花從夢中驚坐而起,冷汗在背脊上密密地結了一層。

  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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