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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之芸薑
她伏在因風摧折的草叢之中,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左腿上被火燎傷了一大片,布料和燒焦的皮膚黏連在一起,疼得她幾乎麻木。
一頭青羽紅斑的畢方鳥搧動寬廣的雙翅,徐徐降落在距離她不過數丈之處。
畢方引竹木之火,羽翼過處,草葉燃起青色的火焰。
她眼前一陣陣地發黑,握緊了手裡的弓,默默祈禱那畢方不要靠近自己,快些離開。
畢方逡巡了一圈,沒有發現她的蹤跡,正要飛走,驀地,不遠處的小徑上,慢吞吞地走來一個高大的莊稼漢。
畢方怪叫了一聲,朝那莊稼漢飛撲過去。
她伏在地上一陣心驚,想要躍起相助,腿上一痛,摔了個狗啃泥。
只得大喊一聲:
「快跑!」
那莊稼漢挑著個扁擔,也不知是嚇傻了還是怎麼回事,那麼大一頭畢方鳥撲過去,他竟然紋絲不動。
巨翼搧動火焰,長喙啄向人眼,她失聲驚呼起來。
畢方的去勢卻陡然止住,宛如在半空中被一隻無形的手掐住了脖子。
它周身氣勢迅速收斂,求饒般哀哀慘叫起來。一腳兩翅撲騰了半天,彷彿突然被釋放,登時嚇得縱上半空,頭也不回地逃走了。
那莊稼漢看也未看她一眼,挑起扁擔就走了。
她從泥地裡撐起半個身子,目瞪口呆地想:
碰上個高人。
頓時也不顧身上的傷痛,爬起來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莊稼漢似乎渾然不覺身後跟了個人,也許只是不在乎。她跟著他一路來到山谷深處,來到一個樸素平凡的農家小院兒,門口緊鄰著幾畝水田。
真是個莊稼漢啊……
她眼看那人收了扁擔,要進屋去,心知時機不等人,連忙衝過去,在他身後拜倒:
「大俠!求你收我為徒!」
莊稼漢脊背滯了一滯,緩慢地轉過來。
她咚咚咚磕了三個實誠的響頭:
「大俠,我是山那邊有薑族的族長,名叫芸薑!我的族人常年受畢方鳥滋擾,農田頻遭毀壞,苦不堪言。求大俠教我絕世武功,驅逐畢方,還我族安寧!」
她仰起頭,一張漠然的臉龐立刻映入眼簾,年紀其實也就三十歲左右,長得還挺端正,只是冷淡得像在地底下凍了一萬年。
他注視了她一瞬:
「我不收徒。」
「我們族裡盛產黃薑,我保證您一輩子都有薑湯薑茶薑母鴨吃!」
「一個人種地多累啊!您收了我,有事弟子服其勞。擔水澆糞砍柴燒鍋都我來,您就在旁邊喝口薑茶就行啦!」
「您教我功夫,我給您養老送終!」
她越說越興奮,渾然忘了腿上的血還在汩汩滲出。
眼前一陣陣發黑,聲音也越來越小,「咣嘰」一聲,她栽倒在地。
莊稼漢怔了一怔。
這自稱芸薑的少女,方才還大放著厥詞,要給他擔水澆糞砍柴燒鍋,這會兒把他的秧苗壓塌了好幾棵,四仰八叉地趴在他的水田裡,糊了一臉泥。
一個月後。
莊稼漢慢慢地抱起雙臂,懷疑自己可能是被纏上了:
「滾。」
名叫芸薑的少女,來了個一模一樣的倒栽蔥,又把自己栽進了水田裡。
她痛苦地呻吟了一聲:
「腿傷了,動不了。」
他皺起眉:
「上次不是給你治好了麼?」
她白皙的臉頰上沾著幾滴泥水:
「這回傷的是右腿。」
他沉默了一會兒。
「你知道,我一般都用糞水澆地麼?」
「……」
芸薑連滾帶爬地從水田裡攀上來,衝到水缸旁邊,狠狠把頭紮了進去。
莊稼漢搖頭嘆息,正要說什麼,天邊忽然捲起青紅兩色的火焰颶風。
十餘隻畢方鳥遮天蔽日而來,羽翼過處,樹木點燃,寸草不生。
莊稼漢微微一震,轉身踏前幾步。平地颳起一陣風,將髒兮兮水淋淋的少女捲到他身後。
為首的畢方桀桀大笑起來:
「我還當是誰呢?原來是古上仙尊!洪荒大潮之後,天界到處找你,你卻貓在這兒種地!哈哈哈哈哈!」
古上冷冷瞥他一眼:
「大膽妖物,竟敢到此?」
為首的畢方與同伴們對視一眼:
「古上仙尊,我們也不是為你而來。你把身後那凡人小丫頭交出來,我們饒你不死。」
古上怔了一怔,回頭看一眼那激憤的少女。
芸薑握著弓箭大吼:
「來啊,奶奶我今日拼了性命,也要砍一顆鳥頭!教你們知道,凡人也不是好欺負的!」
古上默默地扶了扶額角,一陣山風將她吹回水缸。他轉過身,沉著臉道:
「我已歸隱不理世事,天界也好,凡間也罷,都與我無關。但若有不怕死的,我也不介意開一開殺戒。」
畢方冷笑:「你少嚇唬我們,洪荒之後天地混沌,上古諸仙隕落,只剩你一人,也是身負重傷。就算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一個打得過我們十個嗎?」
古上淡淡道:
「那就動手吧。」
沾著泥土的粗糲大手指向天際,彷彿扼住了亙古而來的山風的咽喉。風的流向倏然逆行,整個世界的風瑟瑟歸聚在古上身後,隨著他雙臂展開,凜冽的風穿過他臂彎,直衝向畢方鳥群。
猖狂的鳥群頓時驚慌失措,掉頭逃竄已是不及,被颶風吹了個七零八落,羽毛掉了一地。
為首的畢方腦袋被吹禿了一半,慘叫著打著圈兒飄向天際,轉瞬間便不見了。
芸薑從水缸裡拔出腦袋,吐著水泡喃喃道:
「好強!」
古上放下雙手,回過神來,看了她一眼。
芸薑還沒開口,他飛快地道:
「我不收徒。」
「……」她眼珠子骨碌一轉,「那你就把剛才那一招御風交給我就行了。只要學會這一招,我們有薑族就再也不怕被畢方欺負了。」
古上道:
「御風之術需要苦修多年,豈是一朝一夕就能學會?」
芸薑急道:
「我不要一朝一夕學會!我也不算太笨,只要好好學,總有一天能學會的!你要是嫌我煩,就把法門交給我,我自己回去練!」
古上愕然了片刻。
「你為什麼要做族長?」
天界自顧不暇,管不了凡人死活,這是個人妖混戰的世道,所謂族長,不過是自我標榜的肉盾罷了。她只是一個小姑娘,為什麼要將一族的重擔攬上身?
芸薑抹一把臉:
「因為他們都是我的親人。」
「在這混亂的世間,他們只有我了。」
古上沉默了。
洪荒大潮之前,上古諸神也曾為生民立命,急百姓之所急。地下的凡人要什麼,仙人們就賜下什麼。
但仙人賜下的禮物被掌握勢力的凡人壟斷,他們集結成族,各自抱團,稍有不順便互相譴責,互相爭鬥,互相仇恨,互相殺戮。終於,人間的戰火牽連到天界,洪荒大潮現世,天界與人間無一倖免,上古諸神隕落,只有古上一人倖免於難。
「凡人愚蠢自私,不值得如此。」他慎重地評價。
芸薑愣了一愣。
「我也是凡人,我也愚蠢,我也自私。」
她展顏一笑:
「但我有時候,也很了不起。」
「凡人麼,就是一面愚蠢自私,一面想做點了不起的事。人人都一樣。」
古上訝異地望著她,但見她眸子晶亮,映出兩輪皎潔的明月。
他果然教了她御風之術。
芸薑也兌現了諾言,常來送薑,還來挑水擔柴,手腳麻利得不像話。有時時辰晚了,古上做幾個清粥小菜,她推說著不餓,卻默默地抱起了碗。兩人同桌共食,清粥小菜也格外香甜起來。
她年紀小,功底薄弱,但卻驚人地刻苦,不過兩三年,她便能熟練運用御風驅趕畢方。
有薑族受了她的庇佑,逐漸成為周邊人口最為眾多的大氏族。再後來,她越來越忙,來找他的次數越來越少了,有時一兩個月都不來一次。
直到某一次,兩人再見面的時候,他驚覺她已經長成了個成熟的女人。
她下巴繃得筆直,想來是在族中地位愈發高貴,氣質也更沉穩大方,高挑的身材裹著強健勻稱的肌肉,儼然一個威風凜凜的女族長。
女族長芸薑踩著小碎步挪到他門前,用指甲摳著門上的青苔,蚊吶一般對門內的人說:
「古上,我可能要成親了。」
他在門內吃了一驚,靜坐了半晌,才緩緩打開門。
見他出來,她有點不好意思:
「有魚族的族長說要娶我,今後我們兩族合一族,就更不怕別人欺負了。」
古上越過她來到院中,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
良久,他沉沉道:
「你何必與我說這些。」
芸薑愣了一愣,片刻道:
「可是我不想和有魚族成親。」
她坦然地繞到他面前,攏了攏慣常散亂的額髮:
「我想跟你成親。」
「……」
古上以為自己聽錯了,震驚莫名地瞪著她。
芸薑咬著下唇,晶亮的眼珠骨碌亂轉,半晌,猛地湊上去,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口。
「我認真考慮過了,決定還是最喜歡你。」
「我知道你性子龜毛又磨嘰,半天也說不到正題。沒關係,我等你想明白。」
她扭身跑開幾步,又轉過身來,笑得像隻偷吃到魚乾的狸貓:
「三天後,我們有薑族人會在山頂放天燈,相愛的兩個人,會把名字寫在同一盞天燈上,放飛上天。你那時來找我吧,告訴我你的答案。」
她像個兔子一般,飛快地溜了,絲毫不見成熟穩重的女族長氣度。
古上僵在了原地,把自己種成個樹樁。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將手掌貼上臉頰,被她輕吻過的那一處皮膚滾燙得如同被火焰燎燒過一般。
靈台中,盤虯的老榕如一片綿延水上的密林,常年不見日光。
密林深處的水面上,驀地起了一點波光,一朵含苞的小荷露出了尖尖一角。
三日後,有薑族在山頂支起一座又一座七彩的帳篷,舉辦盛大的天燈大會。
所謂天燈大會,一是為慶賀難得的豐年,二是給族中的適齡男女一個互相表白的機會。男男女女身著綵衣,載歌載舞,香醇夠味的薑茶氣息瀰漫整個山頂。
族長芸薑坐在高台之上,身披青紅兩色畢方羽織成的戰衣,頭戴翎冠,威武端莊。
只可惜她的姿勢不太端莊,脖子伸長如同一隻小花鵝,身旁的嬤嬤時不時地拍她,提醒她不要墮了族長的氣度。
她卻滿不在乎,一心只盯著遠方。
嬤嬤順著的視線張望:
「族長,你說的那個人,真的回來嗎?」
芸薑摸摸鼻子:「誰知道呀。他也沒答應我。」
嬤嬤大吃一驚:
「那萬一他不來,族中女子都放雙人天燈,只有你一個人落了單,豈不是很沒面子?」
「……」
芸薑呻吟了一聲:
「嬤嬤,話可以不用說得這麼直白。」
一盞又一盞的天燈升起來了,映照著有情人喜悅的臉龐。
只有族長的那一盞,慘白地扔在案上。
芸薑頹喪地耷拉著腦袋,心想,他大概是不會來了。
本來嘛,教她御風之術,已經很給她面子了,這些年都是她厚著臉皮去找他,他從來沒有來有薑族找過她。
正惆悵時,人群驀然安靜下來。
一個高大的布衣漢子分開綵衣斑斕的人群,緩緩行到族長高台之前。
威武端莊的女族長愣在原地,下巴登時掉了下來。
迎著有薑族眾人好奇的打量,古上強忍著心中的不適,皺眉道:
「芸薑,我有話與你說。」
巨大的狂喜沖刷著芸薑的理智。她拎起天燈,跳下族長寶座,一把牽起他的手,往山崖邊上跑去。
大風吹跌了她的族長翎冠,她也不在乎。手裡握著的粗糲大掌微微發燙,但十分柔順地任她握著。
終於來到崖邊無人之處,她氣喘吁吁地轉過身來。
「你要說什麼?就在這兒說吧!」
奔跑過後,她的臉頰紅撲撲的,如同一個鮮嫩欲滴的蘋果。
有那麼一瞬間,古上忘了自己要說什麼。他怔怔地盯著她,只覺天底下最有本事的農人也種不出她這樣稀有的珍果。
她用手在他面前晃了一晃,他才猛然回神。
「我是來告訴你……」
他下意識垂眸,避過她的注視。
「我要回天界去了。」
芸薑的笑意僵在了臉上。
她一直知道他是神仙。傳說中的神仙居住在萬里雲上,高不可攀,但她真的沒想過,有一天他也要回天上去。
半晌,她訥訥出聲:
「一定要走嗎?」
古上沉默了一瞬,像是在解釋,又像是隨意提及:
「天界大亂初定,天帝親自下凡,請我回去主持大局。」
「……」
芸薑明白什麼叫大亂初定,也明白什麼是主持大局。
也許天界和凡間並沒有那麼不同,都是一團漿糊。
她正魂不守舍,聽見他淡淡地說:
「你……天資甚好,若是繼續修煉,或許能名列仙班。」
芸薑呆了呆:
「你這話,什麼意思?」
古上靜靜睇著她:
「你若願意,可以隨我一同返回天庭。仙人長生不老,可逃脫凡間俗世之惡,六道輪迴之苦。」
「……」
芸薑沉默了。
就在古上以為她不會回答的時候,她出聲了。
「你們神仙,都是這樣嗎?」
「為了不受凡人的苦,所以成仙?自己厲害了,原地飛昇上天,就再不管凡人了?」
他怔住了,目光情不自禁地追隨著她,望著點點幽光在她瑰麗的眸中閃現。
她說:
「我不要這樣。」
不遠處,又一批天燈冉冉升上了天際。
芸薑垂首看著自己手裡的天燈。
「古上,你喜歡我嗎?」
「……」他窒了一窒,許久才道:「仙凡不能相戀。何況,我也不是心中有情之人。」
那一朵心蓮在他靈台中微微顫抖,卻被無數的虯枝摁在了水中,動彈不得。
芸薑嘆了口氣。
「我明白了。」
於是朝原路走回去,撿起剛才跌落在地上的翎冠,小心拍去灰塵,莊重地戴回了頭上。
兩人在風聲烈烈的崖邊,對立良久,再是無言。
這時,有族人高聲喚她回去,想是什麼集體的慶典要開始了。
她抬起頭,嘗試著向他扯出一個笑容,卻沒有笑出來,只是尷尬地咧了咧嘴。
「古上仙尊。」
她斂了斂衣裾,朝他恭敬一拜。
「多謝你教我御風之術。有薑族人,世世代代,感激不盡。從今以後……」
「你護你的天道,我護我的人間。」
古上乘風而起,新任的天帝長生正在雲頭上等他。
「天尊,您肯隨我回天庭,實在是眾仙之福,萬民之福啊!」
古上向他微一頷首,忽然想起了什麼:
「今後的天庭,預備如何對待凡間?」
長生天帝愣了一愣:
「天尊以為,該如何對待凡間?」
古上沒有立刻回答。他忽然覺得,這是一個需要重新思索的問題,也許,需要漫長的歲月才能檢驗出最好的答案。
兩人正要駕起雲頭,長生天帝驀地輕呼一聲。
「那是什麼?」
古上懵然回首。
一盞天燈不知何時升上了碧空,孤零零地飄在他身後。
上寫著兩個名字:
一個,是芸薑。
另一個,是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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