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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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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戈鞅] 財神春花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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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7 00:03:47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卷 雷鏡台 第一百四十章 天衢之魘

  北辰、甘華與小道士落入青色夢魘,但見石灘平坦,河水蜿蜒,天邊正落下最後一抹斜陽。

  北辰與甘華對視一眼。此處他們再熟悉不過,正是黃昏的子夜河。

  青衣葛巾的少年背負著一柄青釭劍,徐徐向河邊走來。他面容較北辰和甘華熟悉的稚嫩許多,但眉宇間的沉穩和清冷,卻是萬年來從未改變。

  河水溫柔地拂過河灘,少年立在岸上,無聲地嘆了一嘆,涉水過河。

  身後倏地一道清音傳來:

  「冬藏,你果真要去?」

  古上天尊不知從何處飄然現身,落在他身後。

  少年冬藏回過神來,平靜地向師尊合拳為禮:

  「徒兒心意已決。」

  「那窮奇化蛇乃上古凶獸,天庭十萬天兵尚不能降伏。你雖隨為師修煉萬年有餘,也沒有必勝的把握。」

  「徒兒知道。」

  「凡人庸碌,虛偽貪婪,災劫加身亦是自作自受。上古眾仙受凡人之惡牽連,在洪荒大潮中紛紛隕落,只餘為師一人。為師一手重建天庭,恢復天界,已是仁至義盡,當年歸隱之日,與天庭言明,再不插手俗事。這一趟,你不是非去不可。」

  「徒兒明白。但強者凌於弱者之上,並非徒兒心中的道。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亦往矣。」

  古上天尊窒了一窒,俄而道:

  「為師為你起了天演卦,你此去,便是一身入濁世,再無清淨。凡間禍福無常,憑你一人之力,又能度得幾人?」

  「師尊,人度只度一身,法度可度萬民。徒兒願窮己之力,普度眾生。」

  古上天尊默然了,良久方道:

  「冬藏,你隨為師修習無情道,為師卻不知道,你這究竟是無情還是有情了。」

  少年堅毅的面上終於浮現一絲困惑:

  「師尊,要度萬民者,究竟該無情還是有情?」

  古上天尊一怔。

  一瞬間,許多回憶與感慨湧上了向來沉靜莊嚴的法相。

  夜幕便在此時緩緩降臨,子夜河水清冽而流深。

  古上天尊轉過身,背對著自己唯一的弟子,他萬年來的驕傲。

  「這個問題,為師也無法回答你。」

  他頓了一頓,忽然將目光投向極遠的天際:

  「我等木系修士,修無情之道最是天然。昔年,為師曾是上古眾仙中最為冷酷無情的一個。但洪荒大潮退後,為師在凡間邂逅了一名女子,驚鴻一瞥,生了凡情。」

  冬藏一愣:

  「此事,師尊從未提過。」

  古上天尊淡淡一笑:

  「為師親手斬斷塵緣,卻斷不了情念,返回天界之後,心林中便開出了一朵蓮花。從那時起,為師便明白了凡人之苦、凡人之執、凡人之愛恨情仇,亦終於諒解了凡人的私心與罪惡。為徹底斬斷凡情,為師建了雷鏡台,親身受九十九道雷劫,仍不能忘情。其後,天帝令欲結仙侶之仙人同上雷鏡台受刑,以證真心,便是肇始於此。」

  冬藏聽得認真,不由得問道:

  「那師尊後來是如何斬斷了凡情?」

  古上天尊沒有回答,而是幽幽嘆息了一聲,負手涉入了子夜河。

  河水迅速濡濕了鞋襪。沉如紫玉的幽暗之中,一盞孔明燈自河上冉冉升起。

  冬藏看得分明,那燈上書著並排的兩個名字:

  古上,芸薑。

  「自詡守護天道的人千千萬,天道卻沒有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答案,你終究守護的,是你自己內心的道。徒兒,你的道,是無情道,還是有情道,只能問你自己。」

  冬藏默然沉思,久久不語。

  良久,他輕聲道:

  「徒兒以為,執法者手握強權,必得無情。無情則無私,無私則無愧。」

  古上天尊注視他青澀而剛直的面容,喟然道;

  「凡塵中最值得珍惜的東西,不是那盞孔明燈,而是燈上寄託的思念和祝福。冬藏,你選了無情道,今後子夜河上,恐怕不會有你一盞明燈。」

  冬藏點點頭:「徒弟不悔。」

  他這徒弟,自幼認定了什麼事,便是九頭凶獸也拉不回來。古上天尊只得長嘆了一聲:

  「冬藏為隱,大道出世,為師為你改名『天衢』,今後這守護天道的重任,就交給你了。你……去罷!」

  少年天衢於是向師尊跪了一跪,再起身時,眸中堅韌更增了幾分。

  他背著自己的劍,記著自己的道,涉過無光的子夜河,邁向其後無數次的生死苦戰,亦將億萬生靈的重任扛在了肩上,從此之後,再未卸下。

  青光乍起,吞噬了少年的背影。再搖落時,少年已經成人,因著一個蹊蹺的機緣,落入凡塵。

  連著數日的快馬,奔回京城,迎接他的卻是一府的白幡。

  他如遊魂般飄蕩入內,見槨,上香。棺已釘死,他終是未見她最後一面。許多的人上前與他互道哀慟,但無一人真正明白他的失毀。

  自此刻起,他能想見的餘生,儘是荒蕪。

  下一刻,他已身處她的書房。一室暖香,混著酒香、花香,還有他再熟悉不過的淡淡馨香。

  書案上堆積的賬本多日未看,積了薄薄的一層灰。談東樵取下幾本,眼眸倏地被底下露出的一物灼痛。

  那是一本黃色封皮的小冊子,一角畫著一棵樹,一朵花,筆法笨拙而天然。

  尋靜宜立在他身側,悲憫的目光落在他震驚的臉上。

  「談大人,世事無常,你又能奈何?你便當做從未遇見過她,照舊修道查案,照舊守護眾生……」

  他彷彿從即將墜入的懸崖邊艱難地探出頭來,緊握那黃色冊子,如握著最後一根藤蔓。

  「她……不是眾生。」

  她不是女子、妻子、戀人,世間任何用於稱呼他人的名號都不能描述她的獨一無二。她是長孫春花,那個唯一的人,令他生了分別心的人。

  打雙陸,遊湖、騎馬,看戲、放孔明燈、打雪仗、煮雞湯麵。

  時光零落成青色的碎屑,江月年年在,頃刻一甲子。

  鶴髮霜鬢的談老天官年歲已太高了,從前認識的那些人,一個個都先他而去了。他此生無家無室,無私無黨,為社稷鞠躬盡瘁,兩袖清風。若不是汴陵那位長孫家後裔,改了姓花的女老闆親自寫信相邀,他是斷不會走這一遭的。

  這大概是他此生最後的機會,再看一眼汴陵了。

  他坐在酒席的首位,身邊圍繞的都是後輩,知他此生孤苦偏執的緣由,於是都喚他一聲「曾姑祖父」。

  一本戲表自旁邊呈上來,照例是該在座輩分最高的人先點戲。

  談東樵接過戲表,粗粗一掠:

  「就點一折《幽媾》吧,是個歡快的本子。」

  花娘子一愣:

  「書生夜宿荒宅,遇見女鬼,分明是個陰森的本子吧?」

  談東樵道:

  「遇上的是故人,便是歡快的本子。」

  他既如此說,小輩們便不再說什麼。

  酒席在層樓之上,花娘子指著下方的街市,笑道:

  「曾姑祖父,您還記得麼?此處便是原來的南市街,從前的春花酒樓就是開在這裡。」

  他淡淡一笑,自然記得。

  便是在此處,那人從錦幔的馬車中探出頭來,梨渦乍起,淺笑嫣然:

  「嚴公子,好巧哇。我請你吃飯?」

  人潮洶湧,嘈雜喧囂,戲台上幽咽纏綿,你儂我儂。

  談東樵閉眼靜聽著唱腔,不知為何,靈台上陡然一震,似有微小的火焰輕輕灼燒他的眉睫。

  他驀然睜開眼,目光宿命般投落在人群之中,一眼便望見了那個身影。

  櫻色襦裙,茜色絲絛,元寶髻。連四處竄躍的白貓,都無比的眼熟。

  呼吸驟停。

  梨渦,淺笑,頸間的紅色小痣,他都看得分明。

  逝去的一甲子時光擋不住胸中的狂跳,青影如鶴飛出,直掠向萬人中央。

  他向那櫻色的衣袖伸出手去,這一次無論如何,也要留下她。

  指尖攢緊,握住的卻是一片虛空。在觸及衣袖的前一瞬,那倩影竟如流沙,憑空消失不見了。

  一手扯住旁邊一人。

  「方才那姑娘呢?」

  大嬸嗓門兒極高地嚷起來:

  「剛才還在,怎麼一轉眼,就不見了呢?」

  談東樵舉目四望,人頭攢動,熙熙攘攘,卻再無芳蹤。

  心臟一陣鈍痛,他捂著胸,顫顫地倒了下去。

  青芒漫過,鬚髮銀白的老者平躺在榻上,面容沉靜,只有一雙曾教無數妖邪喪膽的利眸仍圓睜著,不肯瞑目。

  同樣垂垂老矣的祝十拄著手杖,由人攙扶著,坐在榻前。

  「聽說你要死了,咳咳,我來看看你。」

  病榻上的老天官終於將眼珠動了一動。

  他雙唇輕顫,沙啞地吐出幾個字:

  「是她。」

  祝十怔了怔:

  「別是你看花了眼。又或是什麼妖物作祟,從前你辦案的時候,不是也有妖物……」

  「不是。」榻上的人奇異地篤定。

  「就是她。」

  祝十沉默了。半晌,他遲疑道:

  「若真是她,怎會避而不見呢?」

  「她大概,不想見我罷。」

  「為何?」

  「我違背了初心……既入無情道,就不該對她動情。天意將她奪走,是對我的懲罰。若我再靠近她,只恐又有災禍要降諸她身。」

  祝十愣住了:

  「老東西,這麼多年,你竟是這麼想的麼?」

  將死之人喉中沉沉苦笑了一聲,便不再開言了。他的眸子漸漸黯淡下去,幾乎接近一種死灰的顏色。

  夢魘之外,北辰眼眸微微濕潤。

  「我好像知道,天衢師兄的執念是什麼了。」

  自回返天界,只有一件事,一個人,令他小心翼翼,避之如諱。身在其中,難免執迷。

  白袍一振,銀影如雪光般湧入夢魘之中。

  祝十在最後一刻,握住了談東樵的手。

  「師兄,一切惡,因情而起,一切善,亦因情而生。在你心中,她雖不是眾生,但事實上,她就是眾生啊!」

  黯淡的雙眸中,驀地燃起了一瞬的光亮。

  不錯,天道,本是存於內心的道。高高在上,不識眾生情苦的神,如何守護得了眾生?

  若道心堅定,護一人,便如護蒼生。

  凡間的談東樵壽齡八十八載,亡於一個見而復失的吉慶之夜。

  夢魘中的天衢上尊,靈台澄澈,道心復明,軒轅柏抖落枯枝,再生新芽。

  青芒消退,三界的執法者澹然醒來。

  天衢之魘,遂解。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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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7 00:04:04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卷 雷鏡台 第一百四十一章 春花之魘

  一踏入金色光團,甘華便愣住了。

  她沒有想到,財神春花的夢魘,竟始於一個大雪茫茫的冬日。

  江上結滿寒冰,江畔連天白草。穿過稀稀拉拉的蘆葦蕩,一座破敗的小廟歪歪斜斜立在泥濘小道旁。

  小廟上掛著個搖晃的破招牌,依稀看得出「財神」兩個字。

  小道士倏然將手一指:

  「那傢伙,怎麼和道爺我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

  天衢、北辰與甘華順著他的指向望去,又聽他叫喚道:

  「誒,那老頭兒,不是我師父麼?」

  遠處,兩個身影逆著寒風抖抖索索地行近。原來是一老一小兩個乞丐,老的大約五十多歲,小的只有六七歲,身上都穿著件七拼八湊暴著爛絮的舊棉衣。

  小乞丐齜著牙,揣著手,噔噔噔衝上財神廟的門檻,指著門口一個竹籃叫道:

  「爺爺,你看這是什麼!」

  老乞丐慢悠悠踱過去,左右看了半天,從籃子裡抱出個花布襁褓來。

  襁褓的邊緣被一個白嫩如藕的小手抓下來,露出個扎兩個小辮兒的小腦袋。

  小乞丐舔了舔嘴唇:

  「爺爺,這……能吃嗎?」

  「……」老乞丐給了他一記排頭。

  「吃什麼吃,這是個女娃娃!」

  女娃娃應是剛滿週歲,眼珠黝黑,唇紅齒白,一把抓住老乞丐亂蓬蓬的鬍子,笑嘻嘻地咧開剛紮了乳牙的嘴:

  「爺爺,爺爺呀……」

  老乞丐直愣愣看著她,僵住了。

  小乞丐拍手道:

  「她叫你爺爺,那我是哥哥嗎?」

  老乞丐又給了他一個排頭。

  「這兵荒馬亂的年月,養你個小兔崽子都夠費勁了,還養她?」

  女娃娃渾然不知自己被看作個累贅,伸手抱住老乞丐的脖子,一雙大眼睛烏溜溜地亂轉,迅速落在小乞丐臉上。

  「啊……啊……」她伸出一根手指。

  小乞丐連忙指著自己:

  「我是哥哥,哥哥呀!」

  女娃娃呆愣了一會兒,迅速學會了新的詞語,笨拙地叫道:

  「哥哥,哥哥呀……」

  這一聲又奶又糯,小乞丐頓時興奮得亂跳,只恨不能把自己的腦袋割下來給她玩耍。

  他從爺爺懷裡吃力地抱過女娃娃。

  「我要養她!」

  老乞丐翻了個大大的白眼,索性不再看這小兔崽子,自己進破廟避風去了。

  小乞丐抱著女娃娃,吭哧吭哧地跟進破廟去,可著嗓門兒嚷起來:

  「她這麼小,這麼乖,不哭不鬧多好養呀,我把吃的都分她一半兒!」

  破廟裡燃起微黃的火堆,老乞丐悶著頭,並不搭腔。

  小乞丐像舉著面旌旗一般舉著女娃娃,圍著火堆晃悠。

  「我要給她取個名字!」

  「就叫饅頭吧,我可太喜歡吃饅頭啦!」

  「……」

  老乞丐實在聽不下去:

  「咱們爺倆兒,再加上她,都不知道能不能活著過這個冬天。乾脆……」

  他嘆了口氣:

  「……就叫她春花吧。」

  其時天下大亂,軍閥混戰,盜跖橫行,民不聊生。一老兩小三個乞丐寄居在這荒江破廟之中,靠去鄰近的市鎮乞討為生,勉強在一波波的軍隊和草寇來往之間存下了性命。春花一日日長大,天性活潑懂事,愛笑嘴又甜,雖然渾身髒污破爛,卻掩不住盈盈梨渦。

  她心思活泛,跟著爺爺和哥哥走街串巷,察言觀色,市鎮上的大嬸大姨,大叔大爺都愛聽她唱兩句蓮花落,說兩句吉祥話。每回乞討,她都能比爺爺和哥哥多討回一塊黃餅子。

  有時,她還跟在貨郎屁股後面用多餘的黃餅子換些稀罕物,轉手再賣給鎮上的頑童,做的都是只賺不賠的生意。

  但時勢一日比一日亂,就連城鎮村落裡的普通百姓,漸漸地都吃不上飯了。乞丐們自然更難討到吃食。過路的兵匪個個自稱大帥,拉一波壯丁,又搶一波姑娘。村鎮裡的活人越來越少,路邊無人收殮的屍首卻越來越多了。

  春花十二歲那年的冬天,爺爺得了風寒,一病不起。哥哥為了給爺爺抓藥,去鄰近的市鎮找大夫,被過路的一個大帥抓了壯丁,拼了性命逃出來,卻從山上滾下來,摔斷了腿。

  春花把破廟裡裡外外都拾掇了個遍,攢出來十塊黃餅子,數了又數,算了又算。

  哥哥摸著斷腿,仍改不了嘴上不靠譜的德性:

  「丫頭,你就是盤出漿來,那十個餅子也變不成十一個呀。」

  爺爺吐出遊絲般的一口氣:

  「小春花呀,爺爺恐怕是……不行啦。」

  春花眸中一黯,卻不答話,只固執地抿著唇,將一塊黃餅子揣在懷裡,又把剩餘九塊放進討飯的口袋,塞在哥哥手邊。

  「爺爺,哥哥,我算好了。十個黃餅子,咱們每天一人一個,能過三天。你們放心,三天之內,我一定再掙回十個黃餅子。」

  爺爺從衰敗的草堆裡微微直起身子,想向她扯出個笑臉,卻只笑了一半,就沒了力氣。

  他索性仰天躺平,望著漏風的屋頂,喃喃道:

  「爺爺小時候,這裡也是個大鎮,有碼頭,有市集。這財神廟門口,紅紅火火的都是生意人。狗皇帝不做人,天下烏泱泱起來反他,慢慢就打了個稀巴爛,再沒有小老百姓的活路。小春花呀,這世道,是沒有念想的了。過得了這三天,又怎麼過得了後三天?」

  春花霍然站起,瞪著他:

  「過得了的!」

  「爺爺,你不是給我起名叫春花嗎?咱們爺兒三個,過得了這三天,也過得了後三天,三天再三天,總能看見下一個春天!」

  她緊咬著下唇,再深深地看一眼枯瘦的爺爺,看一眼癱病的哥哥,轉身衝出破廟,衝進了冷冽的冬天。

  這一回,她繞過幾個熟悉的小鎮,冒雪跋涉,來到了距離財神廟很遠的一個大鎮。

  大鎮上也不如從前興旺,草匪剛過,人人都用警惕的目光瞪著她這生面孔。所幸她渾身髒污,臉上黑不溜秋,並沒有人疑心她是個女娃娃。

  春花走遍了鎮子,終於找到了一個肯雇她扛貨做活的掌櫃,但要十天後才能結工錢。

  春花好話說盡,終於說服那掌櫃三天後就結工錢。這世道,什麼錢銀寶貝都沒有吃食來得稀罕,她只要十五個黃餅子。

  一日終了,她披著滿身風霜,跋涉了許久,才在深夜回到屬於自己的破廟。

  她將凍裂又磨破的手藏在身後,笑嘻嘻地告訴爺爺和哥哥,三天後,他們就有十五個黃餅子了。

  她又打開布袋去數剩下的黃餅子,數來數去,果然還剩七個。

  「爺爺,哥哥,你們今天都吃了麼?」

  爺爺只剩點頭的力氣了。哥哥指指自己和爺爺嘴上的麵屑,春花便笑開了花,用手指將麵屑填進他們嘴裡。

  第二日,她回來照舊數一遍黃餅子。還剩四個。

  一個黃餅子,就是一條命。

  到了第三天,扛貨的活兒終於幹完,該結算工錢了,掌櫃的卻翻臉不認賬了。

  這本是狗年月裡的常事,春花竟不意外。

  那掌櫃把她往外攆,春花任他推搡,驀地趁他不備,從腰裡摸出塊石頭,狠狠砸在他腦袋上。

  掌櫃的流了一臉血,趴在地上喊人來抓她。

  哼,他怎麼能知道,這三天期間,她已經探清了廚房的所在。她一路衝進廚房,抓了一袋黃餅子就跑。

  好似有許多人拿著掃帚、釘耙在後頭攆她。她拼了命地跑,身上越來越冷,眼前越來越黑,可腳步就是不停下。她想著,哪怕自己被抓住了打死,也要先讓爺爺和哥哥吃上今天的黃餅子。

  春花也不知道自己跌跌撞撞走了多久,終於看到了財神廟搖搖欲墜的破牌匾。

  她扶著牆,一點一點地走進破廟。

  「爺爺,哥哥,我帶著黃餅子回來了。」

  沒有人回答她。

  她先去摸爺爺的身體,再去摸哥哥的。

  都已經硬了。

  她眼前一陣發黑,撲過去數布袋裡的黃餅子,只有一個。

  為什麼,他們吃了黃餅子,還會這樣?

  這時,她看見了死去的哥哥僵硬的手,斜斜地指著破敗掉漆的財神像。

  春花懵了一瞬,不知從何處生出力氣,猛然躥向財神像的身後。

  果然,她在神像背後的蛛網和灰燼中,找到了剩下的六個黃餅子,其中一個,還被掰掉了一點碎屑。

  加上布袋裡的一個,再加上這三天,她自己吃掉的三個,剛好十個。

  從小,爺爺和哥哥就誇她精打細算,腦子靈光。

  她可太會算了。

  春花抱著黃餅子,一吋一吋跪倒在財神像前,痛哭失聲。

  破廟之外,風雪連天。

  寒冷和飢餓一點一點地侵佔了她的身體,黃餅子散落在手邊,可她已經沒有力氣送到嘴邊了。

  或者吃了又怎麼樣呢?爺爺和哥哥都已經不在了,這世界這樣大,她要去哪兒?

  眼前的景象逐漸模糊起來,就在她即將喪失意識的前一刻,她隱約看見神龕上的財神爺動了一動。

  燈火瞬間通明,財神爺彷彿活了過來,從神龕上下來,向她走了過來,並撿起一個黃餅子,送到了她嘴邊。

  求生的慾望蓋過了一切。她拚命撕咬咀嚼,吃完了一個黃餅子,又吃了一個。乾硬粗糙的餅屑磨得她食道生疼。

  財神爺就站在她眼前,靜靜地看著她像一頭發狂的小獸,撕咬那個黃餅子。

  良久,她終於停下了動作,抬頭看向他。

  「你是誰?」

  「我乃財帛星君,趙不平。」

  春花愣住了。

  「你是……財神?」

  「不錯。」

  本已乾涸的眼眸一下子又湧出淚水,她悲憤地質問:

  「你是財神,為什麼不救世人?我爺爺和哥哥,都是好人,從來沒做過壞事,為什麼落得這樣的下場?」

  趙不平沉默了片刻:

  「亂世無常,萬物皆為芻狗。便是財神,也無用武之地。」

  春花含著淚問:

  「那亂世,何時結束?盛世,又何時到來?」

  趙不平道:

  「七百年後,盛世將至。小丫頭,我看你心性堅忍,資質甚佳,你可願拜我為師,隨我修行?」

  小小的女娃兒怔怔地咀嚼著方才聽到的話。

  她環視破廟一週,目光在兩具屍身上長久地停留。

  「我只是不明白,我爺爺和哥哥,為什麼要死。」

  「是我算的不對嗎?為什麼,我都把黃餅子帶回來了,還是救不了他們?」

  「想不明白這件事,我不能跟你去。」

  趙不平悲憫地看向她,輕輕摸了摸她頭頂。

  「你爺爺和哥哥,都是普通的凡人,心志不堅,感情用事。無情方能識真理,你若隨我成仙,當能摒棄一切情念,縝密謀算,權衡利弊,戳破一切虛妄迷障。丫頭,你可願助我掌管世間錢財,令應得者得,應富者富,令天下人都有遮頂之瓦,溫飽之糧?」

  春花身子劇震,淚眸無聲地回望趙不平。

  破廟的舊門扇終於不堪寒風重擊,倒了下來。刺骨的寒風灌了進來。

  春花的目光穿過稀疏的蘆葦,穿過白茫茫的江面,投向黯淡無光的雪天。

  這世道的下一個春天,是如此的遙不可及。

  「我願意。」

  夢魘之外,甘華怔怔地伸手觸摸自己的臉頰,竟是一片濕意。

  她心性剛強,很少流淚,少有的幾次,也是哭自己不甘的命運。

  為何落淚?也許是如出一轍的掙扎,如出一轍的不甘。

  但在春花,天能奪去所有愛她的人,卻奪不去她的熱忱。

  小道士指著她叫起來:

  「你腕上的紅線!」

  甘華低頭看去,淚水滴在她腕上,竟悄然將那夢魘的捆縛溶解了。

  原來她缺失的,僅僅是一滴共情的淚。

  天衢和北辰無暇去看甘華。金芒乍現,小小的春花掩埋了親人,已隨著趙不平騰雲直上南天門。

  南天門外的小天將一見趙不平,就扯住他急道:

  「星君,福祿幾位老星君正四處找您!寶蟠宮的神獸孟極和壽星的小鹿兒打了一架,把人家臉都撓破了,正等您去收拾局面呢!」

  趙不平愣了一愣,口裡連罵了幾個孽障,左右思忖一陣,對春花囑咐道:

  「你且在此處,不要走動。為師有些俗務處理,去去就回來接你。」

  春花乖巧地點了點頭,盤膝坐在南天門的柱子底下。

  天庭雲海茫茫,仙閣竦峙,清冷華貴。那小天將對上她怯怯的目光,乾笑了一聲,便移開雙目,並不與她多說。

  她等了很久,師父都沒有回來。

  一陣悲從中來,不知為何,眼淚又簌簌地掉了下來。

  便是在此時,一個青色頎長的身影自南天門外飄然而至。

  守門的小天將一凜,連忙躬身行禮:

  「聖君!」

  那聖君面容冰冷無情,低頭看著柱子底下髒兮兮的小丫頭。

  「這是何人?」

  小天將輕咳了一聲:

  「這是……財帛星君新收的徒弟。」

  「為何坐在此處?」

  「他臨時有事,稍後便來接她。」

  天衢聖君搖了搖頭,蹲下與小丫頭平視。

  「你為何哭泣?」

  春花用力擦著臉頰:

  「我……想我爺爺,想我哥哥。」

  天衢聖君蹙起眉:

  「你既已登仙界,就該斷除凡間情念。」

  春花淚眼朦朧地望著他:

  「我師父說,無情方能識真理。神仙叔叔,真的是這樣嗎?」

  天衢聖君微微頷首:

  「你師父說得不錯。放下對一人之情,才能幫助更多的人。」

  他直起身來,袍袖一飄,為她抹去髒污,梳平亂髮,換上一身鵝黃衣裙,並一個小仙娥們常梳的元寶髻。

  「別哭了,你師父很快就會回來的。」

  他淡淡地留下一句,負手向南天門內而去。

  夢魘之外的天衢紮紮實實地愣住了。他著實不記得,曾在這樣早的時候和她有過交集。

  夢魘中的聖君未再回頭,但夢魘外的天衢看見,那柱子下坐著的小丫頭,淚水從未停止。

  他心中如被撕開一個口子。

  「師兄。」北辰在他身邊輕喚了一聲,並未多說,他已明了。

  夢魘之中,那脊背剛直的聖君陡然止住了腳步。

  他緩緩回到那哭泣的小丫頭面前。

  「春花。」

  小丫頭止住哭聲,仰臉看他。

  他擦去她臉頰上的淚珠。

  「我錯了。」

  春花渾身劇震。

  「你說什麼?」

  像是觸發了一個隱秘的約定,她慢慢長大,逐漸變回現今的模樣,只是眼中的迷茫仍未改變。

  天衢溫柔地替她撫平一縷額髮。

  「無情方能識真理,這話是錯的。你師父是錯的,我也是錯的。沒有用心愛過一人,怎會識得愛眾生?」

  春花怔怔呆立,半晌道:

  「我怕,有一天我只記得眾生,把爺爺和哥哥都忘了。」

  天衢嘆了一聲,輕擁她入懷:

  「忘了也無妨。發生過的事情,總會有人記得。」

  那人在他懷裡輕輕顫抖了一下,抬起頭,望進他深邃的黑眸之中。良久,她破涕而笑,梨渦終又浮現:

  「是啊,總會有人記得。」

  春花之魘,遂解。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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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雷鏡台 第一百四十二章 綠野仙蹤

  春花自夢魘中倏然驚醒,殘留的黑暗未散,她只能望見幢幢的人影。

  有熟悉但低沉的嗓音在耳邊響起,聽得不甚確切。但手中驀然一空,原本緊握著的溫熱的一物被抽離,她心中也猛然一空。

  下意識伸手向前握住,原來是一隻手。

  那手又要縮開,但這回她牢牢握住,對方只掙扎了一下,便由她了。

  眼前的景象逐漸清晰,春花這才看清,自己握住的是天衢的手。

  她從前覺得,天衢上尊生得雖不算天姿國色,也是很好看的,只因太嚴肅,看上去像跟凍了一萬年的青蘿蔔一般難以親近。這會兒,忽然發覺,他的眉眼鼻唇如照著她的喜好刀刻斧鑿出來一般,暖一分便無淵峙風度,冷一分又失了從容正直。

  豐姿天然,容姿殊世,一身灩灩光澤,恰恰好。

  她張了張嘴,感覺得誇兩句什麼,卻覺得沒有詞語能表達心中的震動。

  天衢的黑眸迎上她放肆的打量,不由得一怔。

  終南山的小道士見他二人相向靜立不語,忍不住毛躁起來,揮手在兩人之間搖了搖:

  「嘿,別發癔症啊,咱們還得出去呢!」

  春花這才醒悟過來還有旁人,目光落在小道士臉上,不由得怔住了:

  「……哥哥?」

  小道士搔了搔頭:

  「嘿,我雖不是你哥,但聽你這麼叫,還挺舒坦的哩。」

  「……」

  這吊兒郎當的話語落入耳中,春花眸中濕潤了。

  你這還不是我哥哥,我把頭拔下來給你。

  她顫聲啟唇,待說什麼,所在之處光芒乍滅,黑暗頓時吞噬了一切。

  一霎那腳下地動起伏,彷彿一陣颶風從地底席捲而出,托著他們螺旋向上飛去。

  黑洞見明,天光鋪展。終南山的狹窄山道上,從來沒有迎接過這麼大的幾尊神仙。

  小菜瓜終於把他們吐了出來,大喜過望,指著小猴子和小燕子,邊哭邊嚷:

  「你們再不出來,他們倆真要把我給剖開啦嗚嗚嗚!」

  小猴子和小燕子朝小道士撲過去,上下檢查他有沒有少了個耳朵手指什麼的。小道士十分託大地擺著手:

  「沒事沒事。嘿嘿,我是誰啊,那可是終南山玉面小飛龍!」

  晨光熹微如柔紗,籠上每個人的眼睫。

  春花忍俊不禁,笑了起來。她清了清嗓子,正要開口,面容猝然僵住。

  彷彿一道無形的箭戟刺入心脈,從心房最深處抽去了什麼,剜心般的劇痛如潮水般沒頂而來,周身頓時冰寒刺骨,牙齒格格打戰。

  春花顫抖著墜了下去。

  天衢蘧然變色,一把托住了她,

  北辰、小道士與甘華紛紛大驚:

  「她這是怎麼了?」

  天衢眉峰緊跳,掌心湧出青芒,持續灌進她心口,探觸著她心脈中的衝撞。這波動如此熟悉,卻比前次還要劇烈百倍,他以小心翼翼地平衡緩解,她的奇經八脈才不至於撞個稀爛。

  良久,他終於輕吁了一聲:

  「她心脈受了重創,幸而與窮奇、蠡瑚所訂的血契強硬,替她擋了第一擊。此刻有我靈力護持,應無大礙。只是……」

  後面半句他說不出口。

  只是,下一次就不見得有如此幸運了。

  師尊的話猶在耳畔:

  你或能執意不改,上下求索,可她的修為,經得住你反覆的嘗試麼?

  他只顧將她從夢魘中喚醒,卻沒料到,又強行喚起了她的情念。終是自己冒失了。

  天衢眸中儘是複雜。

  他應承過趙不平,要斷了和她的一切牽扯,卻還是如此艱難。

  天衢硬生生轉過了頭。

  「北辰,她心脈有傷,需靜養數日,方能痊癒。你送她回寶蟠宮吧。」

  北辰愣了一愣,展臂接過春花。

  天衢的手臂在空中停滯了一瞬,才慢慢收回。

  北辰不放心道:「那這裡……」

  「我來處理。」

  北辰只得嘆了一聲,以法力負起春花,駕雲而起,直上九天。

  甘華望著北辰和春花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卻未開言。

  小道士瞪圓了眼睛,驚奇地望著活人飛天:

  「原來,你們真是神仙啊?」

  他遲疑了一下,忍不住問:「那個叫春花的女神仙,真的沒關係嗎?」

  天衢道:「放心吧,她會好起來的。」

  他轉向小道士:「今日若非道友出手搭救,我等恐怕難以脫身。我觀你仙緣深重,數代有德,卻總有矇昧籠於靈根之上。你可願隨我入仙山清修?假以時日,定能破除因障,飛昇仙班。」

  「誒?」

  一個大餡餅從天上砸下來,小道士有點發懵。道觀裡幾個師叔,可天天都叫喚著要成仙呢,輪也輪不到他啊。

  小猴子和小燕子在他兩側肩膀上嘰哇亂叫,也不知是勸他不要上當還是勸他把握良機。

  小道士這輩子從來沒這麼謹慎地思考過。半晌,他望向天衢:

  「可我,不想成仙啊。」

  天衢一怔:

  「你既是修道之人,怎會不想成仙?」

  小道士憨憨一笑:「這位仙尊,您剛才說,成了仙,就能破除什麼因障?可是,你們神仙不也天天做噩夢嗎?」

  「……」

  「你們神仙,張口閉口就是因果、天道、責任、使命,聽得我腦袋都要炸了。我看當凡人就很好,喜歡親近的人都在身邊,想偏心誰就偏心誰,雖然糊塗了點兒,但是快活啊。」

  天衢竟無言以對。

  半晌,他嘆道:「道友這六根……確實不大清淨。也罷,各人有各人的緣法,終不可強求。」

  小道士有點擔心自己被強搶了民男,抓上天去當神仙,不由得抓緊了扁擔:

  「那個……仙尊,時間也不早了,我師父還等著我回去添柴做晚飯……呃……」

  他張望一下天色,紅日已浮起在東方山麓。

  天衢倒也不再多言:

  「既如此,道友請自便吧。」

  小道士和小猴子、小燕子互看一眼,連忙把扁擔串起來,挑在肩上,又向在場幾人各施了一禮,便小跑著往山上去了。

  小菜瓜望著他的背影,眼眶裡又盈滿了淚水:

  「爹爹!」

  轉頭急急地看向天衢,卻被他冷沉的目光壓了一壓,頓時條瓜縮成了圓瓜,不吭聲了。

  天衢面容微沉,轉向甘華:

  「甘華公主,你陣前妄為,將靈力傳給魘龍,以致他狂性不能自抑,引起東海大亂,你可知罪?」

  甘華木然了一瞬,跪伏在地。

  「甘華知罪,但甘華不服。」

  她輕咬下唇:「小魘龍若回歸海龍族,與被囚禁在飛龍族,又有何異?」

  天衢皺眉:

  「海龍族是他血親,怎會苛待他?」

  甘華苦笑:「是血親,便不會苛待他了麼?衣食保暖,只是其一,他真正需要的,是待在真心關心他,愛護他,又不會利用他的人身邊。」

  天衢微微一震。

  小菜瓜趴在地上,腮邊帶著淚,仍頻頻向山上小路的盡頭張望。

  固然山道上,已經沒有了凡人的蹤跡。

  天衢道:

  「小菜瓜,你想……跟他去麼?」

  小菜瓜驚訝回望,用力點頭。

  天衢沉默了,思忖了片刻,他緩緩道:

  「你年紀太小,體內天生之力過於龐大,再加上甘華公主給你的靈力,若無法掌控,在人間也會造成禍患。何況你姑姑已代表天庭與海龍族訂下血契,若不將你移交給海龍族,東海便不得安寧。」

  小菜瓜扁著嘴,委委屈屈地趴下不動了。

  甘華聞言,忍不住冷笑了一聲:

  「東海要得安寧,就非要殉一個人不可麼?」

  天衢淡淡看她,竟沒有發怒。

  「小菜瓜,本尊再問你一次,你想留在人間嗎?」

  小菜瓜用爪子摳著地面,終於期期艾艾道:

  「我……想!我想和爹爹在一起。」

  「可是……我不想讓姑姑為難,也不想讓海龍和飛龍打仗。我想讓大家都開開心心的。如果非要我去海龍族才能幫到所有人,那我就去海龍族吧。」

  天衢面容柔和了一些。他蹲下來,摸了摸小菜瓜的大腦殼兒。

  「將你移送海龍族,是法。你想留在凡間,和你爹爹在一起,是情。法與情,常常不能兩全,但也未必總是不能兩全。執法者如不盡己所能,法中求情,便是懶政無能。」

  甘華聽得一愣,倏然抬頭去看他。

  天衢從懷中取出那火德星君打造的靈鎖:

  「小菜瓜,你想留在凡間,還是要戴上這靈鎖,鎖住你的法力,不至於傷害到他人。你可願意?」

  小菜瓜的大眼睛登時亮得驚人,欣喜若狂:

  「我願意!」

  猶疑立刻浮上心頭:

  「可是姑姑……」

  天衢柔聲道:

  「海龍族那裡,本尊會親自登門解釋。將你養在凡間,對東海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若蠡瑚不放心,可派幾名族人前來人間,陪你一同修道,教你控制體內法力,直至你長大成年。如此安排,也算是將你移交給海龍族了。不違血契,也無損東海安寧。」

  豆大的淚水吧嗒吧嗒從小菜瓜眼裡掉出來,細細的爪子緊緊抱住天衢的衣角,大哭道:

  「嗚嗚嗚……真的太好了!」

  靈鎖輕輕扣在小菜瓜頸上,天衢拍了拍他腦瓜兒:

  「雖在人間,仍需修德修心,不可恣意妄為。本尊與春……與你姑姑,也會常來看你,你可明白?」

  「嗚嗚嗚……明白!」

  「嗚嗚嗚……謝謝姑父!」

  「……」

  天衢被他這稱呼驚了一驚,很是無奈。

  「選好了路,你便去罷。」

  小菜瓜搖身一變,變成個五六歲的男娃娃。

  娃娃退後兩步,向天衢拜了三拜,抹了一把眼淚,轉身沿著山道,向山上跑去。

  天衢轉過身,面對著甘華,再度問道:

  「甘華公主,你可知罪?可服氣麼?」

  甘華默了一瞬,終於誠心誠意地伏下身去:

  「甘華知罪,心服口服。惟求上尊依法從重論罪,甘華願粉身碎骨,以贖過往罪愆,絕無怨言。」

  山頂的道觀中,晨光耀眼。

  小道士把肩挑的柴火放進柴房,躡手躡腳地穿過院子。小猴子和小燕子跟在他身後,一樣地鬼祟,手法腳法都無比熟練。

  一隻麻鞋驀地從房門中飛出,正中小道士的鼻樑。

  他「哎唷」一聲摀住臉,灰白鬍子的老道士手擎著另一隻麻鞋,已衝到他面前了。

  「天殺的小兔崽子,這一夜又死哪兒去了?你師弟哭了一夜,尿布都沒換!」

  老道士一手熟練地掐住他耳朵,一手把麻鞋底抽在他屁股上。

  「不長記性的小畜生!遭瘟的孽障!」

  小道士挨了三鞋底,使出吃奶的勁兒掙脫出來:

  「師父,這回真不是我貪玩兒!我遇著神仙了,要度我成仙呢!我想著我成仙了師父可怎麼辦,誰給您養老啊?咳咳,您看我這不就回來了麼?師父您看在我一片孝心的份兒上……」

  老道士信他個鬼,將麻鞋砸在他腦袋上,順手抄起牆邊的掃帚:

  「你個嘴裡沒有半句實話的混球兒!哪個神仙眼睛聾了,度你成仙?我老頭子早晚要被你氣死!我打死你個混賬!」

  老道士與小道士毛驢牽磨一般兜著院子轉了十幾圈兒,終於沒了力氣,扶著膝蓋喘息。

  這便是停戰的苗頭了。小道士乾笑著想陪幾句好話,還沒組織好,門口氣喘吁吁地爬進來個小娃娃。

  老道士愣了一會兒:

  「這是誰家孩子?」

  娃娃奶乎乎地叫了一聲:

  「爹爹!」

  老道士和小道士都呆住了。

  「乖娃娃,你叫他什麼?」

  小娃娃笑嘻嘻指一指小道士:

  「爹爹呀!」

  「……」

  屋裡,有孩子不嫌事兒大地哭起來。

  老道士在極度虛無和懷疑人生中崩潰地大吼了一聲,貓鼠追逐再度開始,一老一小滿院狂奔。

  小道士哭嚎起來:

  「救命啊!師父要打死徒弟啦!」

  「嗚嗚嗚,我錯了,我不當凡人了,我要成仙!」

  小猴子和小燕子安安靜靜地蹲在牆角石階上,向小娃娃招了招手,三隻小可愛於是排排坐了,興致盎然地觀看這以後還會不斷上演的全武行。

  呵,愚蠢的凡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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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雷鏡台 第一百四十三章 海棠又春

  鎮妖金塔裡的化蛇甫一出塔就被告知,相好窮奇把他給甩了。一怒之下,他擼起袖子想要動手,舉目四望,竟發現百颶仙島上立著上千個水族,齊齊停住了敲敲打打的活計,回過頭來瞪住他。

  原本作為兩族邊界,常年颶風而荒無人煙的百颶仙島,一躍成為東海最炙手可熱的地皮。建鋪子的、搭棚子的、來往送貨的絡繹不絕。原來仙市不日便要開張,東海水族明面上仍宣稱練兵不可鬆懈,私底下卻紛紛籌備起了土特產展銷,摩拳擦掌自不待言。

  放化蛇出塔的仙使笑嘻嘻道:

  「化蛇,你不是想當東海的水君麼?把百颶仙島打個稀爛,就是與整個東海為敵,就算打贏了,對你有什麼好處?何況如今的天衢上尊,早就不是你所能匹敵的了。」

  化蛇張口結舌愣了半天,終於醒悟過來,世界已經不是他認識的那個世界了。他罵罵咧咧地收了洪浪,風平浪靜地回了北山,宣稱要閉關修煉五百年,再回來找天衢上尊火拚。

  一轉眼,東海的日月換了新天,刀槍入庫,馬放南山。

  這邊廂,甘華被收入了天劫牢。她將自己過往的罪行、過失一一陳述招認,不幾日,天庭法司秉過天帝,便正式宣判,將甘華打落凡間歷劫七世,倘得圓滿,方能重返仙班。

  甘華坦然領罰,貶謫下凡的日子,就定在三日之後。

  北辰連日來忙著處理東海的俗務,終於得了片刻空閒,拎了壺酒,往天劫牢去探監。

  牢中的甘華是出奇的平靜,事實上,北辰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平靜的甘華。她甚至是舒適而安詳的,不急著做什麼或去哪裡,因為屬於她的總會到來。

  師兄妹飲過一杯酒,北辰道:

  「師妹,你有什麼未竟的心願,不妨說出來,師兄盡力而為。」

  甘華怔了怔:

  「多謝師兄。」

  她垂首思忖片刻:

  「確有一事,麻煩師兄代我走一趟地府。」

  她將牽掛之事詳細交待,北辰聽得頻頻嘆息,但還是認真記下。末了,他問:

  「就只是這一件事麼?」

  甘華點點頭:

  「再沒有別的了。」

  她目光落在北辰溫潤清雋的臉龐上,驀然憶起了初見時那樣純粹而真摯的悸動。

  「其實……師兄一直對我很好。是我渴求太多,又不敢坦然爭取,便將怨氣投射在師兄身上。如果不是我,也許你和春花,會有不一樣的結果。」

  北辰一愣,復而笑道:

  「這世上哪有這麼多如果?」

  甘華於是也笑:

  「師兄,有些話,不妨直接問她,好過在心中苦思不解。」

  北辰苦笑:

  「我想要的答案,她如今也給不了。」

  甘華沉默了一瞬,緩緩道:

  「師兄,有一件事,我想了想,還是該告訴你。」

  「你們都知道,『黃粱夢』乃是東海巫醫以魘龍心血及仙人噩夢煉成。但你們不知道的是,春花飲下的那一劑『黃粱夢』,正是用我的噩夢混著小魘龍的心血煉成。」

  北辰疑惑:

  「那又如何?」

  甘華淡淡一笑:「那日在魘龍腹中,我的噩夢已解。所有古籍中都說,『黃粱夢』無解。但……這世上有幾個仙人能被魘龍生吞下去,又吐出來呢?」

  一絲惶惑和希冀自北辰心中蔓生出來。

  「你的意思是……」

  「若是因情念而心脈受損,春花在魘龍腹中就該發作,怎會等到從魘龍口中出來?一個女子心中喜歡一個男子,是騙不了人的。那日我看她望著天衢師兄的眼神,或許……」

  甘華深吸了一口氣:

  「或許她心脈受創,是那一滴魘龍心血受本體感召,從心脈中抽離的緣故吧?」

  她將酒杯在指間轉了一轉:

  「『黃粱夢』令人忘情之時,受者自己茫然無知。也許想起來的時候,她也意識不到呢。」

  北辰愣住了。

  別來頻甲子,倏忽又春華。

  寶蟠宮中,沉睡了數日的春花倏然驚醒,窗外,開了一院粉黛桃花。

  花香安靜地沁滿了宮室,春花捧著腦袋,愣愣地想了一會兒,披衣起來梳髮。

  妝台上,胖貓孟極抱著一根肥厚的小魚乾,沉浸愜意地啃著。

  「小孟孟,你說我今日是梳元寶髻好看,還是隨雲髻好看呢?」

  孟極戀戀不捨地移開嘴:

  「平時恨不得不洗頭就出門的人,怎麼突然有心情梳頭了?我看,索性梳個魚頭髻吧。」

  春花瞪了它一眼,拿梳子在頭上比劃了半天,決定還是梳個喜慶的元寶髻。

  萬一出門遇上什麼人呢。

  妝罷,她輕聲問:

  「小孟孟,師父呢?今日寶蟠宮中,可有需要上報的公務?」

  孟極充滿愛意地舔一口小魚乾。

  「公務沒有,倒是海龍族送來許多海產,說是打算在仙市上售賣的樣品。星君正在分門別類,要給其他幾位老星君都送些補補腰腿。」

  難怪它一大早就有小魚乾吃。

  春花踏入趙不平的宮室,果然一地的瓶瓶罐罐,還有成捆的魚乾、蝦乾。趙不平一眼望見她:

  「你來得正好,替我把這些送去給老壽老喜他們,還有那一捆,是給司命的。」

  他擦了把汗,忽覺不對,又看她一眼:

  「徒弟你打扮得花裡胡哨,這是要去哪兒?」

  春花在一旁踅了兩步,慢吞吞道:

  「師父,這裡……就沒有送給其他人的?」

  趙不平一愣:「你想送給誰?」

  「就比如天后娘娘啊,太上老君啊,托塔李天王啊,那幾位都是位高權重的。哦,還有北辰聖君和天衢上尊嘛。」

  趙不平眯著眼睛,細細打量她:

  「那老幾位家裡寶貝多,可看不上這點瑣碎玩意兒。北辰聖君此刻就在東海代理水君之位,他更不缺,至於天衢上尊麼……」

  「如何?」

  「他向來痛恨送禮,你送給他,那不是送上門去找不痛快麼?」

  春花抿了抿唇,眼神輕輕一飄:

  「曉得了。」

  於是掏出萬寶乾坤袋,隨手裝了一堆瓶罐和乾貨,繫在腰上,出門去了。趙不平在她身後大喊:

  「你和老壽說,藥材雖好,可不能過量哈!」

  春花心不在焉地應了,也不知聽沒聽見。

  福祿壽喜幾位星君的仙宮該往東南,春花出了寶蟠宮,卻一路朝西北而去。她依著記憶,駕雲飛了半炷香的時間,終於來到了紫闕仙山。

  上回是被天衢拎到紫闕仙山的,沒太記路。這回自己來,倒是不知道從何處上山了。春花兜了幾圈,才找著山門。

  門口兩個紫衣小仙童端正肅穆地向她行了一禮:

  「仙者何來?還請報上名諱。」

  春花摸了摸腰上的萬寶乾坤袋:

  「我是財神春花,有要事要拜望天衢上尊。」

  兩個小仙童對視了一眼:

  「……我家上尊近來忙於公務,不見外客。春花星君請回吧。」

  春花有些意外,旋即抬出她招牌式的笑臉:

  「兩位小哥哥,我確有要事。要不,你們替我通報一聲?若上尊還是不見,我絕不糾纏。」

  兩個小仙童遲疑了一陣,其中一個支吾著道:

  「……上尊確實事忙,我們不敢打擾。您有什麼事,告訴我們,待上尊閒下來,我們再轉呈。」

  「……」

  春花不說話了。

  這種擋客的託詞,可都是她在凡間玩剩下的招數。

  她沉吟了片刻,忽道:

  「你們上尊近來……該不會做了什麼虧心事吧?」

  小仙童們一愣:

  「你胡說什麼?」

  「沒做虧心事,怎麼不敢見人呢?」

  其中一個小仙童立刻大怒:

  「我們上尊才不是不敢見人,只是……」

  他驀地收住嘴。

  春花笑嘻嘻地挑起眉:

  「只是不想見我,對嗎?」

  兩個老實的小仙童登時紅了臉。

  「你們紫闕仙山,好像有點針對我哦。咳,今日無論如何,得找天衢上尊討個說法。」

  小仙童們急了:「我們沒那個意思……」

  話到一半,眼光落在春花身後,小仙童們如蒙大赦:

  「海棠姐姐!」

  春花愕然回望,但見一茜色衣裙的女仙裊裊婷婷地立在她身後。

  小仙童憤憤不平地告狀:

  「海棠姐姐,她非要進去……」

  這位海棠仙子身材高挑修長,腰裡掛一把長刀,英姿颯爽,容貌明豔,眸中都是親切笑意。

  「這位,就是春花星君吧?」

  春花怔愣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海棠便向小仙童搖搖手:

  「我帶她進去。」

  小仙童一愣:

  「可是上尊吩咐……」

  「無妨,若上尊怪罪,怪罪我一人便可。」

  春花跟著海棠直入九垠宮,踏進大殿,果然見天衢那冤家坐在鈞案之後,面前的玉函和公文堆積成山。

  說他公務繁忙,倒也不全是託詞。

  海棠先行了一禮:

  「上尊,春花星君有要事求見。屬下恰巧在山門前遇見,便引她進來了。」

  天衢從案牘中抬起頭來,望見殿中的兩個人,微微一怔,半晌才道:

  「本尊不是說過,公務繁忙,不見外客麼?」

  海棠道:

  「春花星君言辭激切,似乎有十分緊急的大事,屬下怕耽誤不得,這才帶她進來。上尊若要怪罪,屬下聽憑處罰。」

  春花目瞪口呆。……她什麼時候言辭激切了?這位海棠仙子,看著秀美脫俗,實際也是個張嘴就來的。

  天衢倒沒有深究,溫和道:

  「罷了。你剛抓獲了夔牛,定是十分疲倦,先回去歇息吧。」

  海棠微微一笑,向春花一拱手,轉身退下了。

  天衢放下手中的本冊:

  「春花星君有什麼緊急的大事?」

  「……」

  天衢幾乎可以想見她腦中正瘋狂轉動,編造著合情合理的理由。他心中覺得好笑,本想打趣,卻又覺得不妥,終究還是忍住了。

  春花背著手,垂著頭,終於慢悠悠道:

  「雖是大事,倒也……談不上緊急。海龍族送來些土特產,我想著,有些你能用得上,便拿來給你。」

  天衢瞥她一眼:

  「如此多謝了。」

  春花伸手進萬寶乾坤袋,胡亂摸了一個最大的瓶子,往鈞案上一放。

  「……」天衢沉吟地盯著那瓶子。

  「這是……海馬酒?」

  春花一呆,果然那琉璃寶瓶裡飄著幾隻海馬,料足量大,溫腎那個啥。

  她驀地漲紅了臉,抓起瓶子塞了回去:

  「我拿錯了。」

  伸手又在乾坤袋裡摸了一圈兒,摸到個軟包,想來是海瓜子一類的小零嘴兒。

  掏出來放在案上:

  「是這個。」

  天衢眸色更暗了一分。

  「……海狗丸?」

  ……要不是臉皮夠厚,她可以現場徒腳摳出個寶蟠宮。

  春花默默地把大包海狗丸收進乾坤袋。

  「我……改日再送過來吧。」

  她腦袋埋得極低,掉頭就要走。

  天衢叫住了她,無奈地問:

  「你今日來,究竟有什麼事?」

  春花背對著他,沉默了。

  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幹什麼。費時費力梳了個頭,選了最喜歡的衣裙,找了個編得稀碎的藉口,就是想知道,他此刻在做什麼。

  她躊躇了一瞬:

  「我才知道,原來紫闕仙山也有女仙。」

  天衢一愣,而後才明白她指的是海棠。

  「海棠剛剛飛昇不久,她身手很好,我便調了她過來。」

  春花乾笑了一聲,「我瞧你對她很是信任,不像是剛認識的。」

  天衢皺起眉,不明白她為何突然關心起海棠。

  「她是我在斷妄司的下屬,做凡人時就極為得力,自然熟悉。」

  春花怔住了。

  原來,他身邊不止她這一朵春花啊。

  天衢望著她的背影,心中默默一嘆:

  「春花星君,還有別的事嗎?」

  這是在下逐客令了。

  春花抿了抿唇:

  「沒有了。我走了。」

  天衢點點頭,忽然想起什麼,又補了一句:

  「土特產之類,不必再送,我也不需要。今後若非緊急公務,可以傳仙訣到山門,或讓仙童轉達,不必親自過來。」

  春花「哦」了一聲,轉頭去看他,他已低下頭,又沉入那案牘小山之中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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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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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雷鏡台 第一百四十四章 照影驚鴻

  春花出了九垠宮,海棠竟在門口等她。

  「星君的大事,可處理好了麼?」

  春花險些要疑心她故意給自己添堵了。

  「……處理好了。多謝海棠仙子相助。」她頓了一頓,「你們上尊不是讓你回去歇息麼?」

  海棠笑了笑:

  「我怕星君不熟路,送一送你。」

  春花「哦」了一聲。

  女子之間的感知格外敏銳,海棠似乎對她有著異乎尋常的興趣。

  這不巧了麼,她也一樣。

  兩人並肩而行,春花也不多寒暄,單刀直入:

  「聽上尊說,海棠仙子在凡間的時候就是斷妄司屬員?」

  海棠面現欣喜:

  「星君還跟上尊打聽我呢?」

  「……」

  「不錯,多虧上尊教誨多年,我才能修行有成,飛昇成仙。」

  「那你對上尊……凡間的談大人,該是十分瞭解了。」

  海棠想了想:

  「我十五歲就入了斷妄司,跟在天官身邊十五年,應該算是瞭解的。」

  十五年!算起來,凡間的長孫春花和談東樵也就認識了三四年,這裡頭還有三年是兩地分離。

  春花一時不知心裡是什麼滋味,半晌乾澀道:

  「你認識的談大人,是個什麼樣的人?」

  海棠面上現出孺慕之情:

  「天官啊,是個很有生活情趣的人啊。」

  春花下巴墜了半截:

  「誰?他?」

  「天官雖然看起來冷冷的,但除了公務上嚴苛些,私底下對下屬們都很溫和,也很公正。若是新出了什麼摺子戲、話本子,他都是第一個知道的,還指點我們去遊玩。遊湖看燈走什麼路線,他都清楚,琴棋書畫都很在行,還會下廚呢。」

  春花張大的嘴已經合不上了:

  「啊這……你們不知道他有個諢號叫『活閻王』,還有『孔屠』麼?」

  海棠笑道:

  「知道啊。不過我師父說,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人是會變的嘛。」

  一股酸脹的悵惘從春花心中蔓延開來,不禁久久不語。

  前方便是山門,春花正打算告辭,忽聽海棠道:

  「其實……我也是汴陵人呢。」

  春花微微一愣。

  海棠續道:

  「星君還記得汴陵嗎?」

  「鴛鴦湖多美啊。記得有一年,我隨天官去汴陵公幹,恰逢中秋。我們租了條畫舫游鴛鴦湖,一過了戌時,湖上明月高掛,滿天的孔明燈就升起來啦……」

  春花忽然就聽不下去了。

  她強笑了一聲:

  「海棠仙子,你我已登仙界,凡間的事情,就不該過於流連了。」

  山門已到,春花勉強行了一禮,便告辭而去。

  海棠在山門內怔怔地立了一會兒,方才回去。

  隔日,一道仙訣過來,北辰召春花往東海同議開仙市之事。

  火德星君打了七顆碩大的定風珠,安放在百颶仙島周圍。春花毫不費力就降落在島上。

  北辰領著春花環島游了一圈,又令主管興建的八爪烏將軍拿出圖紙,三人圍坐,修修改改了一天。

  末了,春花道:

  「既然開市,就該有個地標,引導人流聚集。不如把那廢棄的鎮妖金塔放在島中最高處的山頂,自西碼頭到金塔修一條商市街,作為仙市主幹,其餘分市,由此蔓延開去。若有搗亂的妖邪路過,也能起個震懾作用,再則也是個景觀。」

  北辰和烏將軍齊齊讚同,於是烏將軍領了一窩蝦蟹去改圖紙。

  風浪初平,天光如洗,北辰祭起移山斷海之術,召出鎮妖金塔,緩緩安置在百颶仙島之巔,塔頂金鈴清音奏響,金光照亮了半邊海天。

  春花心中忽然升起感動,由衷道:

  「北辰,你如今很像個聖君的樣子了。東海在你治下,定會越來越好的。」

  北辰收了神通,與她立在塔下,笑道:

  「聖君該是什麼樣子的?」

  春花一愣。

  仙者自然各有其道,但她心中的聖君,似乎就該是天衢那樣的,青衣神君傲然立在浪尖,面前是猖狂凶獸,身後是千萬生靈。

  金塔的靈光映在她臉上,一瞬間容光昳麗,灼亮了北辰的眼。

  北辰想起了她在風雨之中修補金塔的那一日,那是他、天衢和春花三人交匯糾纏的命運轉折的開始。

  他心中微微一動。

  再沒有更合適的時機了,一切都剛剛好。

  「春花,」他緩緩開口:

  「我一直心悅於你。」

  春花愕然回望他,良久才道:

  「你是說,在凡間的時候麼?」

  北辰搖頭:

  「不是。」

  「是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也許是第一次見你。與你一同下凡,共歷情劫,你不知我有多麼歡喜。」

  這話一出口,他忽然一身輕鬆,彷彿放下了背負多年的重擔。

  眼見著她眸中浮現震驚和悵惘,北辰失笑了。

  這原本是一件美好而簡單的事情,也不知為何,從前覺得那般難於說出口。

  「抱歉,我無意讓你為難。但我確實想知道,你究竟……如何看我。」

  春花呆呆地看了他半晌,驀地深吸了一口氣:

  「北辰,你想聽實話,還是咱們就把這事忘了,今後再不提起?」

  北辰一怔:「我自然想聽實話。」

  與她是否回應他的情意相比,他更在意的,是兩人之間的真摯與坦誠。

  「若我說了實話,咱們還能做朋友麼?」

  「……我盡力。」

  這答案沒有讓春花滿意,但她心裡知道,怎樣才是正確的做法。

  「我確實……並不心悅於你。」

  北辰窒了一窒。

  還是紮心了。

  「我記得,在凡間的時候,你送過我一條平安絡子。」

  春花搓了搓手心:

  「我那時年紀小,只覺得你很好,別的姑娘也都喜歡你,我也該喜歡你的。」

  更紮心了。

  他沉默了一瞬:

  「若我早些向你表明心意,或者在天庭時就告訴你我的心思,也許我們不會錯過。」

  春花無奈地搖搖頭:

  「北辰,我知道我自己是什麼樣的人。我從來不容許自己錯過。」

  「那時你說了一些傷人心的話,我當時不懂,後來年紀大了些,漸漸明白你只是為了保護我。若我真的那樣喜歡你,一定會立刻找你問個明白,絕不會就這樣算了。」

  「我喜歡你,是盼著你健康平安,開心快樂。但這開心快樂裡,並不一定非要有我。北辰,我們做朋友很好,做戀人,不行。」

  「你總是盡力幫我、護著我,我們可以吃喝玩樂、談古論今,也可同上戰場,以背相托。但……」

  明眸晶亮而坦誠地望著他:

  「你並不十分明白我。」

  北辰默然良久:

  「那天衢師兄呢?」

  春花怔了一怔。

  剎那間,忸怩而繾綣的情思如繁星灑滿她的眼底:

  「他呀,就是那個,我不容許自己錯過的人呀。」

  不論是第一世為人,還是凡間歷劫,她自幼在人堆裡打滾兒,養出一雙犀利的眼睛,看穿過多少卑微低劣的靈魂。

  第一次在鴛鴦湖畔遇上那位嚴先生,就像在亂石灘裡望見一塊金子。

  最初,她以為自己缺的,是個可信的賬房先生,一個得力的助手。

  但是她錯了。

  很久以後,她才看清楚自己的慾望:

  如果是這個人,或許能明白她——明白她的努力、驕傲、夢想與掙扎,以她認可的理由認可她,以她愛的方式愛她。

  淚水不知不覺地盈滿了她的雙眼。她終於想起,自己究竟丟失了什麼樣的珍寶。

  北辰苦笑起來。這一次,他輸得明明白白。

  他分明有些憂傷,卻又為她的堅定而同感喜悅。

  終於,他只是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春花,『黃粱夢』已解,你都想起來了,對嗎?」

  淚水如絲線綿綿而下,春花怔忪了一會兒,如釋重負地點了點頭。

  「凡間的兩情相悅不過幾十年。可天界神仙,相戀就是永恆。你可想清楚了?難道……真要和他一起上雷鏡台麼?」

  「誰說我求的是永恆?」

  北辰一愣,便見她破涕為笑:

  「我所求的,從來只是當下。」

  春花擦去頰上淚珠:

  「北辰,我有個地方要去。」

  她駕起雲頭,直向紫闕仙山而去。

  重到山門,依舊是那兩個紫衣小仙童攔住了她。

  春花咬著牙:

  「我這回真是有緊急的大事!」

  然而小仙童們已經有了經驗,鐵了心腸。

  春花眉頭一皺,計上心來:

  「我要見海棠仙子。」

  海棠收到仙訣,驚訝地前來迎她,聽說她要見天衢上尊,為難一笑:

  「今日上尊確實不在紫闕仙山。」

  「……那他去了何處?」

  海棠端詳著她焦急的神情,柔聲道:

  「春花星君,究竟出了什麼大事?說出來,我替你想想辦法?」

  春花語塞,訥訥幾聲,把心一橫。

  「海棠仙子,我瞧你是個面善心慈的明白人,我就明說了。」

  海棠挑起眉。

  「我對你家上尊,咳咳,打的是吃乾抹淨,志在必得的主意。」

  海棠:「……」

  「你若是也對他有意,咱們不妨公平競爭。」

  海棠沉默地瞪著她,片刻,噗嗤笑出聲來。

  「他年紀這麼老,一張棺材臉,滿口大道理,動不動就教訓人。除了你,誰會喜歡他?」

  春花愣了一會兒:「你說的,也有道理。」

  海棠以為自己的話影響了她的心意,連忙改口:

  「咳咳,我們上尊自然是極好的。你若不抓緊些,沒準兒真被我搶了去呢。」

  春花:「……」

  海棠道:「上尊去了昊極仙山助古上仙尊閉關,恐怕還需一兩日才能回來。我等普通仙人,根本摸不著去路。」

  春花一愣。

  昊極仙山她雖去過一次,卻根本沒記住路。

  她揉著眉心:「我自己想辦法。」

  海棠十分感慨:

  「星君,我盼這一日,可盼了太久了。若能親眼見你和上尊重續前緣,也不枉我飛昇這一回!」

  春花詫然:

  「我們在凡間……是不是認識?」

  海棠搖頭:

  「我出生之時,星君已離世二十餘年了。」

  「那……」

  「我原本,姓方。」

  春花困惑地摸摸鼻子。

  海棠再道:

  「我出生的地方,叫方家巷子。」

  春花驀然一震。

  「方家巷子窮了兩百年,直到有位春花老闆為我們建橋修路,開商市作坊,人人才能自食其力,家家才有餘財教子。我們那兒的百姓一直感念她的恩德,後世重女勝於重男,女兒個個以春日百花為名,有的名桃,有的名梨,有的名鵑,還有的,取名海棠。」

  海棠感懷地凝望著這個她自幼熟知的人:

  「汴陵女子,人人爭強自立,各有所成,惟願如當年的長孫春花一般,恣意盛開,百花齊放。只因有你先例在前,父母才肯送我去李家鏢局習武,拜了天下第一的女鏢師為師。十五歲,我被斷妄司聞師傅選中,修習道法,得展平生志向。」

  「春花星君,你的每一個故事,我都聽說過。自你去後,世間果然如你所願,有千千萬萬朵春花,自曠野之中破土而生。」

  翠谷蒼柏,磊磊澗石,著意尋春,卻在無尋處。

  昊極仙山之中,已是夜深。天衢拜別了師尊,踽踽獨行,涉過清泠的子夜河。

  一盞冷月之下,星星點點的孔明燈又升起來了。

  他靜立在水中,默然看了一會兒,輕嘆了口氣,轉身繼續前行。

  剛踏出幾步,天衢驀地停住了腳步,深潭般的黑眸如有重重山石墜落,飛濺起無限波濤。

  他僵著身子,緩緩舉目遠眺,震動更甚。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只怕眼前這一幕並非真實,而是在自己的夢中。

  更多的孔明燈正從子夜河上冉冉升起。那上面,書寫的不是長孫春花與談東樵的名字。

  最新的一盞悠然飄到天衢面前,墨跡還未乾透,張揚縱逸地寫著四個大字:

  春花,冬藏。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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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雷鏡台 第一百四十五章 春花冬藏

  鴛鴦湖畔,花燈如晝,簫鼓喧鬧,人影參差。遊湖的男女雙對成行,勾勒出長長的街。

  小販們早就搶佔好了攤位,攢糖人、剪紅紙、畫小像、賣胭脂的一路排到畫舫碼頭。畢竟,昏了頭的情人眼裡只有彼此,從不細看價錢。

  湖上漂著些雕花的畫舫,船尾搖櫓的人嗓音洪亮地唱著當地小曲兒,此起彼伏。

  緊挨著湖畔的幾棵綠柳,是專糊孔明燈的攤子,掛著個「今日售罄」的招牌,客人們遠遠見著,都掉頭走了。

  除了攤主老陶,攤前只有一個元寶髻、櫻草色衣裙的姑娘。

  「陶叔,你這攤子位置不行。下回找那畫舫碼頭的東家聊聊,每艘畫舫薄利饒兩個孔明燈,每日的出貨便有了保障,才好騰出心力玩點兒新的花樣。」

  老陶耷拉著眼皮:

  「丫頭,你包了我這攤子三天,今日都元夕了。你要等的人他還不來嗎?」

  姑娘笑嘻嘻:「今天等不到,明天我還包你這攤子!」

  「咳咳,天涯何處無芳草,可別吊死在一棵樹上啊。」

  姑娘爽朗地大笑:

  「他看到了,一定會來的!」

  夜月東風,湖上光暖,卻無一盞天燈。

  孤高的天界上尊換了身文士布袍,混進熙攘的人潮裡,像個窮且益堅的書院先生。

  一百多年未下界,鴛鴦湖畔早已變了顏色。天衢扯過最近的一人:

  「請問,何處能燃放孔明燈?」

  對方笑道:

  「今日元夕,南街老陶那裡一定可以放。公子……可認得路麼?」

  他搖了搖頭。

  「恰好順路,我引公子走一段吧。」

  逆人流而下,拐過一條巷口,天衢看見了糊孔明燈的攤子,還有攤子前那元寶髻的姑娘。

  姑娘舉著根毛筆,一腳踩著柳樹根,傾著身子在一排孔明燈上寫寫畫畫。前頭幾個還規矩地寫著字,後頭幾個畫風逐漸狂野,什麼「老木頭」、「臭冰燈」、「青蘿蔔」紛紛出爐。

  天衢停在了原地。

  ……她果然在此處。

  「公子,你不是要放孔明燈麼?」

  引路之人疑惑地喚他:

  「公子?公子?」

  天衢悶聲不答。

  近鄉情怯,他竟不知該如何開口,踏出的腳步,偏又收回。

  元寶髻姑娘丟開了毛筆,招呼著老陶托起一盞孔明燈,點起了火蠟。孔明燈冉冉升空,被遮擋的視界再度展開。

  數丈之外煢煢靜立的青衣公子,終於映入了眼簾。

  元寶髻姑娘——春花的呼吸剎那間停止了。

  如有無聲的煙花在兩人中間爆開,東風夜放了火樹萬千。

  「陶叔……」

  「嗯?」

  「明天的攤子,我不包了。」

  「誒?」

  「我等的人,他來了。」

  鴛鴦湖水在風中粼粼地撩撥著燈影,洪荒滄海倏然空遁,車馬行人俱成光影。

  他們只和彼此的目光膠著。

  春花的眼圈倏地紅了:

  「你來晚了。」

  天衢嘴唇翳動,說不出話來。

  他想說,他不是來晚了,而是走得太快,把她弄丟了。終於返身去找她,她卻在遮天的雲霧裡迷了路。等他放棄了指望,只盼她在雲霧裡好好地過,她卻又稀里糊塗地自己走出來了,還與他擦肩而過,又走到他前頭去了。

  於是呢,便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她站在眼前,言之鑿鑿地說他來晚了,彷彿她從來沒有走丟過,沒有從他心上狠狠地剜過他的肉,他的血。

  「我……」

  他艱難地開口,一抹豔色卻忽地攔在兩人中間。

  盛裝濃抹的女子張開雙臂,杏眼圓睜:

  「小姑娘,懂不懂什麼叫公平競爭啊?他是我先認識的,我們一路同行到這兒來的!」

  春花:「……」

  天衢:「……」

  今夜元夕,正是陌生男女相識求偶的時節。汴陵女子坦率熱烈,見著順眼的男子,都是直接表白的。

  那女子回身:

  「公子,我叫秦芍藥,今年二十八,是那邊香藥局的老闆,至今尚未婚配。你呢?今年貴庚,是否婚配呀?」

  天衢彷彿沒有聽見秦娘子的話,沙啞著嗓子道:

  「我看見了你的燈。」

  春花咬著下唇:

  「不是我的燈。是我們的燈。」

  秦娘子只聽見個「燈」字,笑盈盈道:「公子,你要放燈,我陪你啊!」

  「公子,你叫什麼名字?咱倆可以把名字寫在一盞燈上……」

  這話成功地戳中了春花的牙眼,她兇猛地瞪起眼:

  「他不成。」

  秦娘子嚇了一跳:「為什麼不成?」

  「……他喜歡我,痴戀我,眼裡只有我。」

  哪怕是在民風奔放的汴陵,這話也有點狂野了。

  秦娘子懵了一懵,氣勢上已弱了下去:

  「公子,她說的是真的嗎?」

  春花屏住了呼吸,表面氣壯,實則惴惴地望著天衢。

  天衢怔了怔,長長地嘆了口氣。

  「她說的都對。」

  紅唇彎彎,心旌意動,春花破涕為喜。

  秦娘子眼前掠過一陣風,元寶髻的姑娘一把抓住青衣公子的手,穿過燈影人潮,往畫舫碼頭奔去。

  她連忙追了上去:

  「公子,你別跑啊!」

  夜風伴著春夜的花香,吹徹兩人的衣衫。紅塵人間在身畔喧囂而過,一池春水緩緩潤入乾裂了百年的心田。

  天衢的手掌被一隻柔軟的手緊緊抓握,唯恐他掙脫一般。

  或者,可以這樣奔跑到流光的盡頭。

  兩人穿過碼頭,跳上一條空船。春花摸出個銀元寶,船老大便一蒿子撐過水月浮影,將船滑入了煙波的中央。

  秦娘子在碼頭上叉腰叫了幾聲,但他們很快就聽不見了。

  春花捋了捋微濕的額髮,轉臉向天衢一笑,他卻默默撇開了眼,將目光投在深不見底的湖水之中。

  春花愣住了。

  他好像,是和在凡間的時候,有些不同了。

  她記得那些依偎與甜蜜,醇清的氣味,呼吸的交錯,肌膚的熨帖,瞳孔中映著對方的臉,是無上的歡喜。因此,一點點淡淡的疏離,都是刻骨的煎熬。

  他是不是也一樣呢?

  春花想起自己說過的話,忽然難過起來。她說過好多次,說自己已經不喜歡他了,讓他放下她,忘記她。那時他是怎樣的心情呢?怎麼還能心平氣和地和她討論,要忘記她這件事呢?

  「我總傷你的心,你是不是不想理我了?」

  船尾,搖櫓的船伕兜著波光,悠悠清唱著小曲兒:

  「約郎約到月上時,等郎等到月坐西。不知妹處山低月出早,還是郎處山高月上遲?」

  天衢驀地嘆了口氣,撈起她的一隻手,緩緩收握在自己的掌心。

  到了此刻,方才有了一絲真實之感。

  「你剛才……跑什麼?」

  他低聲問。

  春花抿了抿唇,強行壓抑自己的不高貴和不冷豔:

  「她看上你了。」

  「她只是幫我指了個路。」

  她不忿:

  「她問你是否婚配。」

  天衢眉尾輕輕上挑:

  「有匪君子,淑女好逑,這也算不了什麼。」

  她霍然站起來。

  「她還說要陪你放燈,把兩個人的名字寫在同一盞燈上。」光是說出這件事,就讓她心裡燒成了醋缸。

  「或者,她只是想請我做個賬房先生……」天衢慢條斯理地說。

  「……」

  春花愣愣地望著他,倏地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猛地一痛。

  「在你心裡,我和她,難道是一樣的嗎?」

  天衢的眸光垂落:

  「當然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他沉默一會兒:

  「她沒有請我吃過八珍小宴。」

  春花:「……」

  饒是她聰明機警,此刻也摸不清他的意圖了。

  「……就只是,這樣?」

  有淚光盈於睫上。

  天衢被那淚光輕輕灼痛了一下,如有鋼針細密地刺入心中最柔軟之處。

  自己怎麼可能對她狠心呢?她是這世界上最讓他無計可施的人。

  「她沒有……用刀捅過我的心口。」

  天衢拉起春花的手,貼在自己左胸。

  「她沒吃過我親手切的契丹小羔羊。」

  「她沒教過我打雙陸。」

  「她從未被我氣哭,也不曾被我逗笑。」

  「她沒有在馬車上輕薄過我。」

  「她沒有收過我的『桃僵』。」

  「她沒為我們寫過婚契,也沒為我們置過宅院。」

  「她不曾拎著本賬本,管我要以後。」

  「她不會事無鉅細地記下每一件想和我分享的小事。」

  「她不曾為我放過孔明燈,讓我日日想她,輾轉難眠。」

  「她沒有想念過我三年,也沒有被我思念過六十年。」

  「她脖頸上沒有紅痣,笑起來沒有梨渦和虎牙,不梳元寶髻,也不穿黃。」

  「她不叫春花。」

  春花的眼圈紅了。

  「眾生之中,沒有任何一人與你一樣。你是獨一無二、無可替代、屬於我的——這一朵春花。」

  天衢抬起手,想要撫上她的臉頰,卻停在了半路。

  為怯暗藏,怕驚愁度,又恐是幻,又恐成空。

  「我生怕眼前這一切都是幻夢。但我更怕我不夠謹慎,你又再受到傷害。……春花,此前每一次,從凡間到天界,我都護不住你。枉我苦修兩萬餘年……」

  春花驀地勾低他的頸子,踮起腳尖,吻住微涼的唇。

  天衢呼吸驟停,雙手懸空,唯恐下一刻便接住她昏厥的嬌軀。

  搖櫓的船伕抬頭望了眼艙中重疊的身影,呵呵一笑,又唱起歌來。

  「和塊黃泥兒捏咱兩個,捏一個兒你,捏一個兒我。捏的來一似活托,捏的來同床上歇臥……」

  畫舫停泊在遠離人群喧囂的對岸,舟繩不繫,幾片樹影投下來,風吹過,沙沙作響。

  也不知過了多久,春花輕喘著離開他的唇,雙目微紅:

  「你可記得,我說過,讓你不要忘了我,也不要一直記著我?」

  天衢心中微微一痛。他自然記得。

  「後半句,不是真心的。」

  「我以為我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我想讓你過得好,想讓你覺得我不自私,死也死得高貴冷豔,所以才那樣說。但其實……我想讓你一直記著我,看著我,心疼我,護著我,愛我。」

  願談大人日日想我,輾轉難眠。

  天衢的眼眸在櫓聲燈影裡明明滅滅,如同銀河邊緣的星子。

  「我知道你不是真心的。不論是從前還是以後,我對你的心意,從未有絲毫改變。」

  「可是春花,雷鏡台上九十九道雷劫,我還可相抗,你卻未必能全身而退。」

  她擦去淚水,仰臉看他:

  「倘若……我們就此放棄,又算什麼呢?」

  天衢怔了怔。

  這一直是他最為擔憂的事。師尊設立雷鏡台,是為考驗真心。但他不知那冰冷無情的雷鏡台,對他們兩人,究竟意味著什麼。

  他沒有想到,在這件事上,她比他想得還要明白。

  春花嘆了口氣。

  「捨難求易,捨直求曲,我從來不齒,你也一樣。」

  「人也好,神也罷,真正能把握的,也只有這一隙的時光。此刻的努力,此刻的鍾情,此刻的夢想。倘若我們神仙自己都畏懼了,把握不住此刻,只敢去求來者,又憑什麼教世人活在當下,盡遣有涯之一生?」

  「……最差的結果,把我劈成個草履蟲。你就耐心著些,用個乾淨的小碗養著我。總有一日,我能再修回人形的。」

  她不馴地抬起眸子,眼底儘是動人異彩。

  「嚴先生,談大人,天衢上尊,冬藏——」

  「你敢不敢與我,同上雷鏡台?」

  天衢心跳如鼓,幾乎破胸而出。

  他們兩人之間,她常常是有勇氣和遠見的那個。而他,折服在她奮不顧身的熾熱中,幾近於撲火的飛蛾。

  細碎的吻如同雪後的第一場雨,清冽地落在她的眼、眉、唇上。懷中冰冷空曠已久,終於擁入了最契合的那一朵春花。

  他在她耳邊低語:「我願與君締永生,押上全部本錢,有錯必改,有難同當,不討價,不還價,不記賬。不欺,不妄,不悔。」

  天衢輕柔地握住春花的左腕。隱匿的「桃僵」在她腕上閃著流光,只有他一人能看見。

  這一次,他總可以好好地護住她。

  夏果秋斂,春花冬藏。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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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雷鏡台 第一百四十六章 闕分雷鏡

  有兩個不要命的仙家要上雷鏡台。這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飛遍了九重天。

  長生天帝興沖沖地衝到靈霄寶殿,這才想起來問傳信的小仙官:

  「是哪兩位要上雷鏡台?」

  「聽說是財神春花和……」

  「哦呀,和北辰啊?朕上回就覺得,他們兩人眉來眼去,看著還挺般配。」

  「陛下,不是北辰聖君。是財神春花和天衢上尊。」

  「……」

  長生天帝從紫雲顯聖九龍攢金御座上掉了個凳。

  沒有召大朝會,天界的仙家們卻來得很是齊整。春花和天衢來到殿門口,數十雙眼睛擦得雪亮,一眨不眨注視著他們。

  ……不像是來聽審,倒像是來送親。

  春花心裡正嘀咕,左手被輕輕牽住。

  天衢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目光,牽著她直入大殿。

  兩人雙雙在丹陛前跪下。

  天衢道:

  「陛下,我與春花兩情相悅,願結為仙侶,相伴永生。天庭既有明文法度,我們甘願遵從,攜手同登雷鏡台,受九十九道雷劫,以證驗真心。」

  長生天帝猶不肯信,向春花道:

  「小姑娘,你也是這個意思?」

  春花柔柔看向天衢:

  「陛下,我願意。」

  天帝忍不住扶額:你們以為這是在舉行婚儀麼?

  自從把天衢上尊從昊極仙山挖角過來,髒活累活苦活都由他一肩擔下,天帝的日子過得不要太快活。萬一天衢在雷鏡台上出了什麼紕漏,好日子到頭不說,天庭的法度和良心要著落在誰身上?

  「……天衢上尊,天界法司可不能沒有你啊。」

  天衢怔了怔:

  「陛下若真這樣想,就更應該更換執法之職了。人度只能度一身,法度方可度萬民。」

  天帝:……你說得好有道理,我竟無言以對。

  他一眼望見北辰:

  「北辰聖君,快去給你師尊報個信,你這師兄怕是癔症了。」

  北辰垂首:

  「臣已稟報過師尊。師尊言道:師兄知行合一,自擔因果,正合天意。」

  合個屁的天意。

  天帝默默嚥下了句粗話。

  天衢大約明白天帝的心思:

  「陛下,若臣因受雷劫而不能履職,北辰師弟近來頗有歷練,當能接掌天界法司。」

  他頓了一頓:「除此以外,臣尚有一本啟奏。」

  天帝被氣笑了:

  「上尊真是有頭有尾。」

  天衢道:

  「雷鏡台乃兩萬年前,古上天尊所設,本意在於警惕濫情錯愛損害仙者靈根。但兩萬年來,並無一對成功歷劫結成仙侶。臣以為,雷鏡台有兩弊:一則僅以修為考驗誠心,對低階仙者實在不公;二則,仙者們果真斷情絕欲,又如何解凡間萬物生靈之情苦?」

  「故此,臣提議,待臣登台之後,廢雷鏡台,改以其他方式考驗仙侶之誠心。請陛下與眾位同僚議決。」

  老神仙們面面相覷,殿中頓時鴉雀無聲,針落可聞。

  天帝更是愕然。

  徒弟要改師父的章程,雖然稀罕,也不是不行。說起來,連天帝自己也對雷鏡台這條法例看不順眼很久了。可是……

  「天衢,你既覺得雷鏡台該撤,何不先在朝會上議決,待修了律例,再按新律與財神結為仙侶?」

  天衢慎重地搖了搖頭:

  「我二人真心相愛,此為因;以己度人,盼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奏請廢撤雷鏡台,此為果。前者仍需遵從成法,修法是為後來者得公正。天庭法度非為我一人所設。若執法者皆為自身福禍修法,法度尊嚴何存?」

  「……」

  他的腦子是木頭做的麼?

  ……好像真的是。

  天帝的目光投向春花。能收服這塊萬年老木頭的,本事定是不小。他放棄了與天衢講理:

  「財神春花,你是如今天界最年輕的星君,前途不可限量。朕聽聞,你此前在許多法令上與天衢有過衝突。天衢因循守舊,你卻機靈又懂變通,何不好好勸勸他?」

  春花一愣,半晌道:

  「陛下,這一次,我覺得天衢上尊他……說得很對。」

  「……修行艱苦,道行難得,他分明可以避開雷劫,卻非要你為他無故犧牲。你不怨他?」

  春花微微一笑:

  「這是他心中的道,也是我心中的道。若不認同他的道,怎會愛上他的人?我與他已是一體,又豈是誰為了誰犧牲呢?」

  她頓了一頓:「這一條路,在陛下看來,或許是兩難分道,在我們看來,卻是唯一正途。只要心向彼此,總能相會於途中。」

  交握的手扣得更緊,天衢震動地望著春花,眸底點點閃亮,如子夜河上升起的無數天燈。

  縱有萬年道行,與一知心人相比,又算得了什麼?

  「陛下,春花所說,亦是臣心中之意。」

  天帝默然良久,終於無奈地嘆了口氣。

  「天衢上尊、財神春花,你二人既情深愛篤,矢志不渝,朕便成全你們,擇一吉日,同上雷鏡台。」

  「……願你們歷盡雷劫,初心不改,鴛儔永偕。」

  上回請出雷鏡台,還是一萬年前,溪山鶴童與渡月仙子的一段狗血情緣。

  那時天衢上尊還在東海平亂,天帝親自過問,仍是兩邊規勸不聽,只好送他們雙雙登台。

  雷鏡台上,渡月仙子苦苦支撐到第十七道雷劫,終於忍受不住肉身與靈台雙重痛苦,飛躍而下。

  她遍體鱗傷,抱著月老的袍角,大哭道:

  「煩月老告知鶴童,是妾身意志不堅,愧對真情,今後無顏相見,讓他忘了我吧!」

  月老尷尬地將她扶起來:

  「那個,第七道雷劫剛過,鶴童就飛下來啦。……他走之前,也是這麼讓我對你說的。」

  「……」

  雷鏡台下,趙不平逼著月老,把這一段過往在春花耳邊嘮叨了無數遍。福祿壽喜並司命幾個老神仙吵吵著應和:

  「你看看,男人都是大豬蹄子,哪個靠得住?」

  「就是就是,男人的嘴,騙人的鬼!」

  「男人靠得住,母豬都能上樹了哪!」

  「雷鏡台它就是愛情的墳墓!」

  「小春花,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呀!」

  天衢默然立在旁邊,本想說點什麼,最終還是決定保持沉默。

  春花握住趙不平的手:

  「師父,我意已決,無論結果如何,都心甘情願,與人無尤。」

  趙不平哼了一聲,背過身去,不肯看她。

  孟極蹲在她肩上,輕輕舔著她臉頰,不知何時,便舔出點鹹味來。

  春花擦去淚珠,跪伏在地,深深一拜:「春花蒙師父點化成仙,教誨關愛八百年,恩情尚未報答於萬一。師父,無論春花變成個什麼,爬也要爬回來,繼續給您當徒弟。」

  趙不平怔住了,眼眶漸漸濕潤起來。

  他彎下腰,將春花扶起來,長長地嘆了一聲:

  「你是個有主意的,師父也罵不動你了。今後甭管這棵老樹對不對得住你,師父永遠是你的師父,寶蟠宮永遠是你的家。」

  一貫嘴毒心硬的財帛星君抹了一把老淚,踢了旁邊的月老一腳。

  「讓你準備的東西呢?」

  月老揩了揩眼角,從懷中掏出兩條青金兩色交纏的絲線。

  趙不平拿過來,塞到春花手裡,故意不看天衢:

  「你們倆,一人繫一條,算是個信物。哪怕真是修為散盡,變成個臭蟲,臭蟲窩裡,也能一眼找著纏絲線的那個。」

  春花默了默:

  「師父,您還是盼著我點兒好吧。」

  天衢從她手裡拿過青金絲線,一條繫在她腕上,一條繫在自己腕上,而後恭敬地向趙不平行了一禮。

  「星君放心,有我在,絕不會讓春花少一根頭髮。」

  趙不平狠狠瞪了天衢一眼,驀然悲從中來,靠在挨得最近的祿星肩上嚎啕大哭:

  「老祿啊,丫頭大了不中留啊!那麼一丁點兒的小花骨朵兒養起來,被人連著花盆兒端走啦!嗚嗚嗚哇!」

  風雨大作,劫雲密佈,時辰已到,雷鏡台開。

  天衢伸出手,雙目炯炯:

  「春花,此刻,尚來得及一悔。」

  春花將手輕輕放在他攤開的手中,立刻被溫柔地緊握。

  紅唇輕啟:「我不悔,你呢?」

  天衢開懷一笑,宛若萬年冰解,夜曇盛放,古渡春生。

  「生死不渝。」

  青衣與黃衣裳袂交纏,憑風而起,翩然落上高台。

  第一道雷劫劈下來的時候,雷鏡台下的神仙們都愣住了。

  原本光禿禿的雷鏡台上,恢弘的軒轅柏拔地而起,蒼翠的枝藤向日,頃刻參天。

  柏樹的樹幹如同空心,將春花小心安放在內。樹幹的一面宛如水晶般透明,洩露了她驚慌失措的臉。

  劫雲降下,電閃雷鳴,轟然劈落,巨大的柏樹立刻被削去一片枝葉,青衣神君扶著樹幹站起,吐出一口鮮血。

  春花只在原地呆立了一瞬,便明白了過來。

  她抬起左腕,雖看不見那熟悉的木鐲,但自虛空中伸展出的枝蔓緊緊連接著守護她的這棵巨樹。

  「這是……『桃僵』?」

  她撲向樹幹上透明的窗,卻不得而出。

  「你是什麼時候……為何我竟不知?」

  隔著那窗,天衢將手覆在她的手掌上:

  「第一次帶你走過子夜河,我便將『桃僵』藏在你腕上了。」

  兩人四目相對,春花心中劇震,難以自抑地顫抖起來。

  那時,她剛同他說過:「……我如今已不鍾情於你了。」

  淚水自她眼角滑落:

  「冬藏,你放我出去。」

  ——第二、第三道雷劫劈落。

  春花眼睜睜看著他被從天而降的雷劫擊翻在地,離開了她的視線。

  淚水如失控的洪水氾濫成災,春花捶打著困住她、也守護她的樹幹,那樹卻巍然不動。她又摸索著要取下手上的「桃僵」,卻根本抓摸不住實體。

  沉怒的劫雲吞沒了柏樹的樹冠,一道道雷劫鏗然落下,她已經無暇去數。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衢的臉龐緩緩出現在她眼前。

  她怔怔地望著他:

  「這不是我想要的結局。我不要你一個人全部承擔。冬藏……」

  她顫抖得幾乎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你放我出去,我們一起分擔,好不好?」

  天衢唇邊染著幾縷鮮血,眉目間卻十分快意。

  「春花,你我已是一體,又說什麼誰為誰犧牲呢?」

  雷劫仍未停止,他僵立著承受了,凝望她的眼神卻沒有絲毫移動:

  「你說,要我拿個乾淨的小碗,養著你,等你修回人形。……現在換你,用小碗養著我,好不好?」

  春花搖著頭,淚水如雨飛落。

  這個人,總是用她自己說過的機靈話來欺負她。

  「我曾說過,你我的結局如何,和甘華、窮奇都無關,和戲台上的虐戀糾纏亦無關,只關乎你我心中的嚮往。」

  天衢低沉地笑起來,隔著樹幹輕撫她臉頰:

  「春花,是你等我,還是我等你,又有什麼分別呢?」

  九十九道雷劫響徹雲霄,震動了整個天界。

  當最後一片劫雲散去,風收雨霽,彩徹區明。

  春花跪立在雷鏡台上,微暖的日光熨帖地鋪滿她沾著淚水的臉頰。

  她緩緩睜開雙眼,一柄他慣用的青釭劍,斜放在她面前。

  她怔了許久,忽有所覺,攤開了緊握的左手手掌。

  手腕上的「桃僵」法力盡散,終於還原成一個普通的細木鐲子,顯現在她眼前。

  而她的手心,一枚頎長的樹種泛著青褐光澤。樹種邊緣,一條青金兩色的細線環繞而過,熠熠生輝。

  參天的樹,青衫的人,都已不見。只有那人的低語尚在耳畔:

  「只要心向彼此,總能相會於途中。」

  風雷九垠烈,鏡台照兩人。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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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雷鏡台 第一百四十七章 終不記年

  屹立了幾萬年的雷鏡台,終於在天帝一紙詔書之後,緩緩沉入了舊淵。自此之後,天界仙家若生情愫,需雙雙由往生池下凡歷情劫,三生三世猶能不改初心,方可在天庭結為仙侶。

  此門一開,從小仙娥到老仙翁都動起了心思。天庭一度桃花開遍,喜鵲連枝。

  然而沒多久,神仙們逐漸發現,雷鏡台並不是阻礙他們相戀的首惡。實情是每位神仙自有仙宮,逍遙快活,四處風流,確實不怎麼羨鴛鴦。最終,真正能兩心相約、下界歷劫的仙侶屈指可數。

  又過了一段時間,談情說愛的風潮漸漸地淡了。各仙有各仙的值守,老神仙們聽聞誰又為情跳了往生池,也只是議論上兩三天,便不再關心。

  北辰聖君臨危受命,代掌了天庭法司的重任。他性情寬和耐心,與前任風格殊異,但遵循成法十分嚴格,加上諸位同僚都頗為幹練,公務落在實處,倒也從未出過紕漏。

  東海的仙市順利開張大吉。最初,海龍族與飛龍族以商街劃界,各據一邊,嚴防對方越界。但隨著百颶仙島越來越繁華,上島的仙族、妖族越來越多,甚至還有些膽大包天的修仙凡人也尋了途徑登島,海龍飛龍兩族的舊怨慢慢便成了年輕一代不愛提的老黃曆。在對待其他族群時,海龍與飛龍發現他們之間的共性遠遠大於差異,譬如海參都得蔥燒而非油炸,海鮮粽得吃鹹的而非甜的,等等。

  再往後,一個雄海龍愛上了一頭雌飛龍,幾乎是順理成章的事。兩族混居通婚,曾經驚世駭俗,慢慢也是尋常了。

  北山化蛇耐不住寂寞,還是出來滋擾過東海一回,但還沒挨著百颶仙島的邊兒,迎面遇上來百颶仙島探親的魘龍,魘龍一個張嘴,就把他嚇回了老窩。

  天衢不在的第七十九年,趙不平辭去了仙職,把囤積的凡間好物並卷帙書簡裝了幾車,尋了個不高不矮不遠不近的小土包,權作隱居的仙山,閉門著書立說去了。

  神仙日子漫漫長,日日上工日日忙。自那之後,春花承襲了財帛星君之位和整座寶蟠宮和東海仙市的所有事務,時光更是遁走如飛。

  人間一瞬白駒日,世事幾番蒼狗雲。凡間不知天上星移斗轉,凡人們照舊沉浮於萬丈紅塵之中。

  這一日,東海之西七百里,一座名喚小春浦的鎮子正在舉行盛大的廟會。

  小春浦下轄九鄉,人口數萬,一年中最看重的節慶不是除夕春節,而是正月初五的財神祭。鎮上最美麗福氣的女子扮成財神娘娘,踩高蹺遊街,更有雜耍戲法等,不一而足。遠近九鄉的農人都帶著自家特產前來趕集。

  廟會後的集市上,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兒蹲在個農具攤兒後面,百無聊賴地望著天。

  忽有清亮如泉水的聲音響起:

  「小弟弟,你這個鐝頭,怎麼和別家賣的不一樣呢?」

  小男孩兒把脖子抻直,一下子看呆了。

  一個長相頗為標緻喜慶的黃衣姑娘笑盈盈地立在攤前,手裡拿著一把黃槐木的鐝頭。她皓腕露在袖外,戴著個細木鐲子,還繫著條青金兩色編織的絲線。

  小男孩兒紅了臉:

  「這是……我自己做的。」

  黃衣姑娘指向木鐵連接處:

  「為什麼這裡多了一塊塞呢?」

  他支吾道:

  「冬天乾,木柄縮起來,容易掉。我加、加了個楔形的木塞,它就不容易掉了。」

  黃衣姑娘十分驚訝地看了他一眼:

  「你可真聰明啊!」

  「小弟弟,你叫什麼名字?像你這個年紀,應該還在上學堂,怎麼想起來自己做鐝頭呢?」

  「我叫……小墩兒。」小男孩兒臉更紅了,像個猴兒屁股。他搓著衣角道:「阿爹阿娘供我唸書,太辛苦了。我把鐝頭改一改,他們下地幹活的時候,就不會磨傷手了。」

  黃衣姑娘眼波微動:

  「小墩兒真是個好孩子。」

  她從懷裡掏出兩弔錢:

  「姐姐買一個鐝頭,好不好?」

  小墩兒借過錢,摸摸頭:

  「姐姐你這麼好看,也要種地嗎?」

  黃衣姑娘道:

  「姐姐家裡有一棵大樹,長得太慢了。姐姐想,該多給他鬆鬆土,讓他爭點氣。」

  小墩兒挺起了胸脯:

  「我做的鐝頭最好鬆土了,還可以挖筍子,刨紅薯呢!姐姐用了,你家的大樹一定能長得高高的!」

  黃衣姑娘被他逗笑:

  「光長個兒也不行啊……」

  ……還得長點心啊。

  她眉宇間掠過一絲惆悵,但轉瞬即逝,又換上親切的笑意:

  「小墩兒,你爹娘呢?」

  「我看攤兒,他們去拜財神娘娘去了。」

  小墩兒充滿嚮往地看著她:

  「姐姐,你不去拜財神娘娘嗎?拜了財神娘娘,明年一年都能財源滾滾呢!」

  黃衣姑娘——亦即是財神春花,向高蹺遊行的方向張望了一下,轉過身來,輕輕蹲下:

  「小墩兒,」她面容忽然鄭重,「姐姐知道一個了不起的秘密,你想不想知道?」

  小墩兒眼睛一亮:

  「想!」

  春花嚴肅地點了點頭:

  「姐姐的秘密是——」

  「其實,財神根本不需要你們去拜她。真正的財神呀……」

  她托起小墩兒的手:

  「就藏在你的雙手,和小腦袋瓜兒裡面呢!」

  小墩兒愣了愣,正要咀嚼她所說的話,驀地一眼看見了阿爹和阿娘。

  小墩兒的阿爹滿頭大汗地衝過來,手裡捧了個黃符,小心翼翼地塞在小墩兒手裡。

  「快、快給財神娘娘跪下!這是娘娘親賜的招財符!」

  小墩兒瞪著那黃符,倏然想起什麼,轉臉去看那買了他鐝頭的黃衣姐姐。

  黃衣姐姐像水霧蒸發一般,轉眼就不見了。

  阿爹拍著他的肩膀:

  「快跪啊,這可是阿爹阿娘排了好久的隊,才接來的財運!」

  小墩兒呆呆地想了一會兒,從懷裡掏出黃衣姐姐給的兩弔錢,仔細一看,每個銅錢上面都若隱若現一朵金色的春花。

  他收起銅錢,忽然向阿爹笑道:

  「阿爹,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呀。」

  「……其實財神,就藏在我們的雙手和腦袋瓜兒裡面呢!」

  金烏西沉,仙山含黛。春花扛著柄鐝頭,撥下雲頭,落在昊極仙山的子夜河畔。

  她褪去鞋襪,熟練地往肩上一扔,赤腳涉過冰涼的子夜河。

  一如此前的無數個夜晚,河上的孔明燈冉冉升起來了。

  起初還都寫著字,慢慢的,後頭逐漸變成了畫,又變成了連環畫。每一盞燈上都畫著一朵小花和一棵大樹。那樹越長越高,終於有一個小人從裡頭跳了出來。

  春花站在河中央,欣賞了一會兒自己的畫功,轉頭看看對岸,嘆了口氣,繼續前行。

  河岸之上,一棵參天巨木沉默而高大地矗立著,巨木的樹幹上,一圈青金光線悄然流動。

  巨樹底下,簡單地搭著一個草屋,有籬笆,有小院兒,有石頭圈起的水池,有木頭搖椅。雖然樣樣物事都很樸素,卻是難得的齊全和舒適。

  春花赤著腳,踩上延伸得極為寬闊的根脈,一直走到樹根底下。

  「冬藏,我回來啦。」

  百年前,雷鏡台下,古上天尊親至,以靈力護持天衢的最後一點真元,播種於昊極仙山,子夜河畔,他最初生長之地。

  天衢兩萬多年修為,原該抵得上那一百九十八道雷劫。他化為樹種,也許只是靈根有傷的緣故。但木系仙人修行艱難,誰也說不清修復靈根究竟需要多久。

  也可能是一兩百年,也可能,需要千年萬年的時光。

  以柏樹而言,他長得可以算是出奇地快了,到如今,得要十個人才能環抱樹幹。

  「真的是,光長個子不長心啊。」

  春花展開手臂,輕輕貼住樹幹。旁生的枝條溫柔地挽著她的身子,像一個懷抱。

  她用指甲輕輕剮蹭著樹幹上的小屑:

  「就是說,我也不是催你,可是,一百年都過去了呢。」

  「你那位老師尊,借他塊寶地種棵樹,搭個屋子,他竟然收我地租,你敢信?你快醒過來,咱們好省一筆租子呀。」

  巨樹沒有回答她。

  「冬藏,你若是現在立刻醒過來,我一定一點都不驚訝,甚至還能冷峻地微笑。」

  「一百年沒見,你恐怕都不認識我了。我和從前比起來,高貴冷豔了很多呢。」

  「……我如今,嘖嘖,深不可測。」

  巨樹依然無聲。

  春花等了一會兒,終於露出點失望的神色。然而很快就恢復如常,自顧自地絮絮低語。

  從人間的廟會,到東海的仙市,到南極仙翁養的鹿,再到司命和月老給下凡歷劫的小情侶們攢的狗血本子。

  說到最後,她也累了,終於停下了話頭。

  「昨日又碰見北辰,他問我,如今這樣,過得算不算好。」

  透過重重枝葉,她仰頭窺見數隙星光。

  「……冬藏,我如今,每天都過得很好。」

  「只有一樣,……太過想你。」

  河上,孔明燈漸漸消失在了天際。小院之中,簷下懸掛的顆顆夜明珠卻隱晦地投灑出柔光。

  春花轉了個身,更深地窩進大樹的凹陷,把它當了個躺椅或是搖籃。

  萬物忽然歸於沉寂,她眼皮有些打架,漸漸地便要闔上。

  正是在此時,異變陡生。

  一道青光刺破長空,如電光疾射而至。

  春花猛然睜大雙眼,卻來不及辨認,只看得清是一柄長劍。

  那劍尖直指她身後的樹幹,春花大驚。無奈法術有限,應變不及,她索性伸開雙臂,擋在劍尖與樹幹之間。

  預期的疼痛並未到來,她緩緩睜開眼,只見眼前青芒如波流動,一柄熟悉的長劍懸空橫在面前。

  是青釭!

  它不是應該存放在紫闕仙山麼?

  她顫抖著向青釭伸出手——

  一隻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掌自她身後伸出,緊握住青釭劍柄。手腕上,分明戴著與她一模一樣的青金絲線。

  乾澀而熟悉的嗓音響起:

  「春花。」

  「……」

  微暖的呼吸吹拂她頸項:

  「明日起,租子不必交了。」

  夜風乍起,軒轅柏的枝葉沙沙作響。不知何時,樹枝上四處綻開了粉黃的小花骨朵,如同一個個倒置的小金鈴,舒展搖曳。

  古樹與新花的香氣糾糾纏纏,鋪滿水岸。

  春花僵在了原地。

  練了百年的冷峻微笑全是廢柴,她知道,此刻的自己,一點都不高貴冷豔。

  秋懷夏愫,冬守春歸,寒暑無侵,終不記年。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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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之窨者

  他活著的時候,同僚們給他一個膾炙人口的綽號:「兩全尚書」。

  所有的年輕後生都渴望複製他的人生。

  他年少家貧,由寡母撫養長大,卻不改青雲志向。二十多歲新婚便成了鰥夫,妻子富貴卻病弱,留給他萬貫家財。他苦讀三年,一朝進京赴考,拔得頭名狀元。其後娶主考恩師之女,步步青雲,最終官至禮部尚書。妻子溫柔賢惠,生下一女,教養得當,出落得亭亭玉立。寡母一直獨居家鄉,年六十而故,他為朝務所絆,未能侍奉在側,追悔悲痛乃至暈厥,皇帝下旨誇讚他孝義。

  他在朝二十年,期間風雲變幻,樓起樓塌,只有他始終屹立不倒。人們說,他總能在紛亂的世態中選到那個最能兩全無害的選項。

  一切的終點,是在他四十六歲那年。

  同窗好友因得罪上官,被誣下獄,滿門發配邊疆。待字閨中的女兒與好友之子自幼青梅竹馬,原本兩家有意結親,因著此事,只得做罷。

  他早察覺好友鋒芒過露,便審時度勢,為女兒訂下了一門新的親事,以示與老友劃清界限。

  女兒淡淡地應了,並未說什麼。

  妻子沉迷修佛,深居簡出,夫妻已是甚少見面,更不提促膝相談。

  他在帽兒街養了個外室,頗為知情識趣,聽了此事,對他大加恭維,說朝中這樣多的臣子,無一個如他這般有先見之明,當機立斷之智,不愧是「兩全尚書」。

  直到那一日,噩耗傳來,好友之子在發配路上私逃,被官兵擊殺,與他一同被殺的,還有自己的女兒。

  原來女兒與好友之子早已私定終身,約定兩人一同私奔。

  女兒被亂刀刺死的時候,腹中已有成形的胎兒。

  他悲痛若狂,衝入佛堂質問妻子,是否早已知道真相,為何不告訴他,為何女兒要瞞著他與人私奔。

  如果女兒告訴他真相,他一定會想辦法的,至少不會讓女兒落得這樣的下場。

  妻子流著眼淚交給他一封書信。

  他展開信紙,上面寫著:

  父親,你從來不會站在任何人那一邊,你只站在你自己那一邊。

  隨後,妻子拿出一封和離書。

  他震驚莫名。他一直以為,妻子與他疏離,專心禮佛,是因為他在外面有了其他女人的緣故。

  但妻子否認了。

  她說,從很多年前開始,她就已無法忍受他的碰觸。

  原來從前的妻賢女孝,全是假象。

  他失魂落魄地離開家,往那外室的居所去了,卻正碰上外室捲了所有錢款,和門口香藥鋪掌櫃私奔。

  這一對狗男女以為他家中出了事,這幾日必不得空,所以趁此機會腳底抹油,卻不料被他抓了個正著。

  他悲怒交加,失了常性,命人活活打死了那掌櫃,又把那外室吊起來打,問她為什麼要這麼做。他對她頗有情意,她也一向婉轉承歡。他養了她十年,甚至打算養她一輩子。

  那外室看一眼自己相好的屍體,從髮間拔下一支珊瑚紅篦,擲在他面前。

  「像你這樣的人,哪有半分真心?」

  他渾身發冷。

  最初看上這外室,就是因為她長得有幾分像那紅篦最初的主人。他喜歡拿著舊物,在銅鏡之前,為她梳理一頭黑髮,彷彿回到許多年前。

  他顫抖著撿起那珊瑚紅篦,篦齒狠狠地刺進了手心。

  忽然就想起了那人。

  她一身紅衣,黑髮被大風高高吹起,面容蒼白而冷冽。

  她說:

  「蕭郎,你信我,我只要活著,一定會回來找你。」

  然而,她回來的時候,他正在和另一名女子成親。

  其後數十年,他總疑心,或許甘華會在什麼時候突然在他面前出現。但事實是,他再未見過她。

  他恨過自己的母親。母親去世時他故意不在身旁,其後裝作哀毀骨立,不過是給皇帝看的一場大戲罷了。

  他娶妻是為仕途安穩。妻子出身高貴,性情也算溫和,但頗有自己的骨氣。他和她根本說不到一處,只能相敬如賓。

  女兒是他的驕傲,他想著要把女兒養成一個獨立、得體的大家閨秀,嫁一個出身顯赫的俊才。決不能像當初的甘華那樣,分明是出身高貴的仙子,卻戀上了個低賤的凡人。但他的防微杜漸終究趕不上命運的安排,女兒從來與他不親,看他的神情像是陌生人。

  是的,也許他終究只識得維護世人眼中的太平安穩,卻沒明白過,如何愛一個人。

  常年的宴飲與埋頭案牘拖垮了他的身體,他在驚怒之中死於心絞痛。

  人們說他是被外室給氣死的,也有說是被女兒氣死的,還有說是被妻子毒殺的。他的門生故舊對他的死因諱莫若深。他對社稷並無顯著貢獻,與同僚皆是泛泛之交,最為人讚賞的就是沽名釣譽與明哲保身。

  其後多年,不再有人想起他。

  他死後,鬼魂飄至冥司,判官詢問他,可有未了之願,他沒了言語。

  還說什麼未了之願?他這一生,彷彿從未稱心如意過。

  判官大驚,說他這分明是旁人求也求不來的好運道,除了最後的死狀不大體面,整個兒可以說是完美的人生。

  他被其他的鬼魂推搡著走向奈何橋,孟婆為他捧上一碗孟婆湯。

  他捧著孟婆湯問:

  「下一世,我會是什麼樣子?」

  孟婆問:「你想變成什麼樣子?」

  他怔住了。

  再來一遍,又有什麼意思?

  他放下了孟婆湯。

  「我不想投胎。」

  孟婆愣了一會兒,叫來了判官:

  「這個人,心願未了,不肯投胎。」

  判官驚訝地問他:

  「你想成為『窨者』嗎?」

  他茫然:

  「什麼是『窨者』?」

  「孤魂野鬼,心有執念,不肯忘卻前身,只好帶著前世記憶投胎,是為『窨者』。窨者出生奇醜無比,窨者貌醜而啞,一世無親,口不能言,瞳孔之中帶三星紅芒,代表一生只能說三句話,說完便死。」

  他漠然沉思片刻:

  「這麼慘的人生,為什麼還要過?」

  「窨者遁出三界虛空,一眼便能看穿過去未來,知曉時間背後的涵義。一生三句誅心真言,每一句,都能成真。」

  他渾身一震:

  「這是不是意味著,我可以看清我的一生?」

  判官露出森森白牙,衝他意味不明地一笑:

  「人一生中,會作出無數選擇。成了窨者,你就能看見,在你人生所有的岔路上,倘若選了不同的路,會是怎樣的結局。正是因為你看穿了全部的可能,才能選擇其中一種,固定在你所處的時空。」

  「所有的結局?」

  「所有的結局。」

  他不說話了,眸中跳躍著火焰。那是他活著的時候,許多年未曾經歷過的感受。

  投胎成為「窨者」的那一瞬間,他看見了自己的過去、現在和未來。看到了蕭淳一生全部可能的結局。

  幾乎每一個結局,都是一樣的絕望和孤苦。

  只有一個不同。

  只有那一個結局裡,他沒有受花娘子的誘惑,而是等到了甘華,和她成了婚。他們起初過得很苦,逃避著天界的追捕,但彼此從未有過懷疑和背叛。他在每一個早晨為她梳頭,為她描眉。他們生兒育女,心貼著心,從未有過間隙。

  他們逃了數十年。凡人命短,他白髮蒼蒼的時候,她仍然雪膚花容。但她待他如初。

  他死在她懷裡,死前握著她的手,對她說:

  「甘華,我願化身一面銅鏡,常伴你身旁,為你,照見你自己。」

  窨者的雙目之中,淚珠滾滾流下。

  他終於看清了自己,知道了自己的未了之願究竟是什麼。

  窨者從爛泥堆裡站起身,醜陋的面容仰起對著天際。

  很久以後的某一日,他在路邊偷盜食物,險些被人打死。路過的馬車中,終於探出了一張美若天仙的容顏。

  紅唇輕啟:

  「那醜孩子,也太可憐了。饒他一命吧。」

  她不知道,他為了此刻,等待了多少年。

  北辰自地府而來,終於趕上了送甘華一程。

  紅衣的龍族公主靜靜立在往生池畔,面容平靜,無喜無悲。

  「師兄,你拿到了麼?」

  北辰點點頭,伸手托出一顆魂珠。

  「蕭淳……那窨者的記憶,都在此中了。」他受甘華之托,親自走了一趟地府,只為完成她這一個心願。

  「他雖可恨,也確是可憐。」

  甘華看了看天色,她下界的時辰馬上就要到了。

  她手指微微發顫,緩緩靠近那魂珠。觸碰魂珠,她就能看到那人的一切。

  指尖停在了離魂珠只有一吋的地方。

  甘華沉默地望著它。

  良久,她收回了手,輕輕嘆了口氣。

  「師兄,把它交還地府吧。我不想看了。」

  北辰一愣。

  往生池水粼粼,白蓮靜靜綻放。

  「都過去了。」

  「今後,我要活成我自己。」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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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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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7 00:06:20 |只看該作者
番外之芸薑

  她伏在因風摧折的草叢之中,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左腿上被火燎傷了一大片,布料和燒焦的皮膚黏連在一起,疼得她幾乎麻木。

  一頭青羽紅斑的畢方鳥搧動寬廣的雙翅,徐徐降落在距離她不過數丈之處。

  畢方引竹木之火,羽翼過處,草葉燃起青色的火焰。

  她眼前一陣陣地發黑,握緊了手裡的弓,默默祈禱那畢方不要靠近自己,快些離開。

  畢方逡巡了一圈,沒有發現她的蹤跡,正要飛走,驀地,不遠處的小徑上,慢吞吞地走來一個高大的莊稼漢。

  畢方怪叫了一聲,朝那莊稼漢飛撲過去。

  她伏在地上一陣心驚,想要躍起相助,腿上一痛,摔了個狗啃泥。

  只得大喊一聲:

  「快跑!」

  那莊稼漢挑著個扁擔,也不知是嚇傻了還是怎麼回事,那麼大一頭畢方鳥撲過去,他竟然紋絲不動。

  巨翼搧動火焰,長喙啄向人眼,她失聲驚呼起來。

  畢方的去勢卻陡然止住,宛如在半空中被一隻無形的手掐住了脖子。

  它周身氣勢迅速收斂,求饒般哀哀慘叫起來。一腳兩翅撲騰了半天,彷彿突然被釋放,登時嚇得縱上半空,頭也不回地逃走了。

  那莊稼漢看也未看她一眼,挑起扁擔就走了。

  她從泥地裡撐起半個身子,目瞪口呆地想:

  碰上個高人。

  頓時也不顧身上的傷痛,爬起來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莊稼漢似乎渾然不覺身後跟了個人,也許只是不在乎。她跟著他一路來到山谷深處,來到一個樸素平凡的農家小院兒,門口緊鄰著幾畝水田。

  真是個莊稼漢啊……

  她眼看那人收了扁擔,要進屋去,心知時機不等人,連忙衝過去,在他身後拜倒:

  「大俠!求你收我為徒!」

  莊稼漢脊背滯了一滯,緩慢地轉過來。

  她咚咚咚磕了三個實誠的響頭:

  「大俠,我是山那邊有薑族的族長,名叫芸薑!我的族人常年受畢方鳥滋擾,農田頻遭毀壞,苦不堪言。求大俠教我絕世武功,驅逐畢方,還我族安寧!」

  她仰起頭,一張漠然的臉龐立刻映入眼簾,年紀其實也就三十歲左右,長得還挺端正,只是冷淡得像在地底下凍了一萬年。

  他注視了她一瞬:

  「我不收徒。」

  「我們族裡盛產黃薑,我保證您一輩子都有薑湯薑茶薑母鴨吃!」

  「一個人種地多累啊!您收了我,有事弟子服其勞。擔水澆糞砍柴燒鍋都我來,您就在旁邊喝口薑茶就行啦!」

  「您教我功夫,我給您養老送終!」

  她越說越興奮,渾然忘了腿上的血還在汩汩滲出。

  眼前一陣陣發黑,聲音也越來越小,「咣嘰」一聲,她栽倒在地。

  莊稼漢怔了一怔。

  這自稱芸薑的少女,方才還大放著厥詞,要給他擔水澆糞砍柴燒鍋,這會兒把他的秧苗壓塌了好幾棵,四仰八叉地趴在他的水田裡,糊了一臉泥。

  一個月後。

  莊稼漢慢慢地抱起雙臂,懷疑自己可能是被纏上了:

  「滾。」

  名叫芸薑的少女,來了個一模一樣的倒栽蔥,又把自己栽進了水田裡。

  她痛苦地呻吟了一聲:

  「腿傷了,動不了。」

  他皺起眉:

  「上次不是給你治好了麼?」

  她白皙的臉頰上沾著幾滴泥水:

  「這回傷的是右腿。」

  他沉默了一會兒。

  「你知道,我一般都用糞水澆地麼?」

  「……」

  芸薑連滾帶爬地從水田裡攀上來,衝到水缸旁邊,狠狠把頭紮了進去。

  莊稼漢搖頭嘆息,正要說什麼,天邊忽然捲起青紅兩色的火焰颶風。

  十餘隻畢方鳥遮天蔽日而來,羽翼過處,樹木點燃,寸草不生。

  莊稼漢微微一震,轉身踏前幾步。平地颳起一陣風,將髒兮兮水淋淋的少女捲到他身後。

  為首的畢方桀桀大笑起來:

  「我還當是誰呢?原來是古上仙尊!洪荒大潮之後,天界到處找你,你卻貓在這兒種地!哈哈哈哈哈!」

  古上冷冷瞥他一眼:

  「大膽妖物,竟敢到此?」

  為首的畢方與同伴們對視一眼:

  「古上仙尊,我們也不是為你而來。你把身後那凡人小丫頭交出來,我們饒你不死。」

  古上怔了一怔,回頭看一眼那激憤的少女。

  芸薑握著弓箭大吼:

  「來啊,奶奶我今日拼了性命,也要砍一顆鳥頭!教你們知道,凡人也不是好欺負的!」

  古上默默地扶了扶額角,一陣山風將她吹回水缸。他轉過身,沉著臉道:

  「我已歸隱不理世事,天界也好,凡間也罷,都與我無關。但若有不怕死的,我也不介意開一開殺戒。」

  畢方冷笑:「你少嚇唬我們,洪荒之後天地混沌,上古諸仙隕落,只剩你一人,也是身負重傷。就算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一個打得過我們十個嗎?」

  古上淡淡道:

  「那就動手吧。」

  沾著泥土的粗糲大手指向天際,彷彿扼住了亙古而來的山風的咽喉。風的流向倏然逆行,整個世界的風瑟瑟歸聚在古上身後,隨著他雙臂展開,凜冽的風穿過他臂彎,直衝向畢方鳥群。

  猖狂的鳥群頓時驚慌失措,掉頭逃竄已是不及,被颶風吹了個七零八落,羽毛掉了一地。

  為首的畢方腦袋被吹禿了一半,慘叫著打著圈兒飄向天際,轉瞬間便不見了。

  芸薑從水缸裡拔出腦袋,吐著水泡喃喃道:

  「好強!」

  古上放下雙手,回過神來,看了她一眼。

  芸薑還沒開口,他飛快地道:

  「我不收徒。」

  「……」她眼珠子骨碌一轉,「那你就把剛才那一招御風交給我就行了。只要學會這一招,我們有薑族就再也不怕被畢方欺負了。」

  古上道:

  「御風之術需要苦修多年,豈是一朝一夕就能學會?」

  芸薑急道:

  「我不要一朝一夕學會!我也不算太笨,只要好好學,總有一天能學會的!你要是嫌我煩,就把法門交給我,我自己回去練!」

  古上愕然了片刻。

  「你為什麼要做族長?」

  天界自顧不暇,管不了凡人死活,這是個人妖混戰的世道,所謂族長,不過是自我標榜的肉盾罷了。她只是一個小姑娘,為什麼要將一族的重擔攬上身?

  芸薑抹一把臉:

  「因為他們都是我的親人。」

  「在這混亂的世間,他們只有我了。」

  古上沉默了。

  洪荒大潮之前,上古諸神也曾為生民立命,急百姓之所急。地下的凡人要什麼,仙人們就賜下什麼。

  但仙人賜下的禮物被掌握勢力的凡人壟斷,他們集結成族,各自抱團,稍有不順便互相譴責,互相爭鬥,互相仇恨,互相殺戮。終於,人間的戰火牽連到天界,洪荒大潮現世,天界與人間無一倖免,上古諸神隕落,只有古上一人倖免於難。

  「凡人愚蠢自私,不值得如此。」他慎重地評價。

  芸薑愣了一愣。

  「我也是凡人,我也愚蠢,我也自私。」

  她展顏一笑:

  「但我有時候,也很了不起。」

  「凡人麼,就是一面愚蠢自私,一面想做點了不起的事。人人都一樣。」

  古上訝異地望著她,但見她眸子晶亮,映出兩輪皎潔的明月。

  他果然教了她御風之術。

  芸薑也兌現了諾言,常來送薑,還來挑水擔柴,手腳麻利得不像話。有時時辰晚了,古上做幾個清粥小菜,她推說著不餓,卻默默地抱起了碗。兩人同桌共食,清粥小菜也格外香甜起來。

  她年紀小,功底薄弱,但卻驚人地刻苦,不過兩三年,她便能熟練運用御風驅趕畢方。

  有薑族受了她的庇佑,逐漸成為周邊人口最為眾多的大氏族。再後來,她越來越忙,來找他的次數越來越少了,有時一兩個月都不來一次。

  直到某一次,兩人再見面的時候,他驚覺她已經長成了個成熟的女人。

  她下巴繃得筆直,想來是在族中地位愈發高貴,氣質也更沉穩大方,高挑的身材裹著強健勻稱的肌肉,儼然一個威風凜凜的女族長。

  女族長芸薑踩著小碎步挪到他門前,用指甲摳著門上的青苔,蚊吶一般對門內的人說:

  「古上,我可能要成親了。」

  他在門內吃了一驚,靜坐了半晌,才緩緩打開門。

  見他出來,她有點不好意思:

  「有魚族的族長說要娶我,今後我們兩族合一族,就更不怕別人欺負了。」

  古上越過她來到院中,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

  良久,他沉沉道:

  「你何必與我說這些。」

  芸薑愣了一愣,片刻道:

  「可是我不想和有魚族成親。」

  她坦然地繞到他面前,攏了攏慣常散亂的額髮:

  「我想跟你成親。」

  「……」

  古上以為自己聽錯了,震驚莫名地瞪著她。

  芸薑咬著下唇,晶亮的眼珠骨碌亂轉,半晌,猛地湊上去,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口。

  「我認真考慮過了,決定還是最喜歡你。」

  「我知道你性子龜毛又磨嘰,半天也說不到正題。沒關係,我等你想明白。」

  她扭身跑開幾步,又轉過身來,笑得像隻偷吃到魚乾的狸貓:

  「三天後,我們有薑族人會在山頂放天燈,相愛的兩個人,會把名字寫在同一盞天燈上,放飛上天。你那時來找我吧,告訴我你的答案。」

  她像個兔子一般,飛快地溜了,絲毫不見成熟穩重的女族長氣度。

  古上僵在了原地,把自己種成個樹樁。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將手掌貼上臉頰,被她輕吻過的那一處皮膚滾燙得如同被火焰燎燒過一般。

  靈台中,盤虯的老榕如一片綿延水上的密林,常年不見日光。

  密林深處的水面上,驀地起了一點波光,一朵含苞的小荷露出了尖尖一角。

  三日後,有薑族在山頂支起一座又一座七彩的帳篷,舉辦盛大的天燈大會。

  所謂天燈大會,一是為慶賀難得的豐年,二是給族中的適齡男女一個互相表白的機會。男男女女身著綵衣,載歌載舞,香醇夠味的薑茶氣息瀰漫整個山頂。

  族長芸薑坐在高台之上,身披青紅兩色畢方羽織成的戰衣,頭戴翎冠,威武端莊。

  只可惜她的姿勢不太端莊,脖子伸長如同一隻小花鵝,身旁的嬤嬤時不時地拍她,提醒她不要墮了族長的氣度。

  她卻滿不在乎,一心只盯著遠方。

  嬤嬤順著的視線張望:

  「族長,你說的那個人,真的回來嗎?」

  芸薑摸摸鼻子:「誰知道呀。他也沒答應我。」

  嬤嬤大吃一驚:

  「那萬一他不來,族中女子都放雙人天燈,只有你一個人落了單,豈不是很沒面子?」

  「……」

  芸薑呻吟了一聲:

  「嬤嬤,話可以不用說得這麼直白。」

  一盞又一盞的天燈升起來了,映照著有情人喜悅的臉龐。

  只有族長的那一盞,慘白地扔在案上。

  芸薑頹喪地耷拉著腦袋,心想,他大概是不會來了。

  本來嘛,教她御風之術,已經很給她面子了,這些年都是她厚著臉皮去找他,他從來沒有來有薑族找過她。

  正惆悵時,人群驀然安靜下來。

  一個高大的布衣漢子分開綵衣斑斕的人群,緩緩行到族長高台之前。

  威武端莊的女族長愣在原地,下巴登時掉了下來。

  迎著有薑族眾人好奇的打量,古上強忍著心中的不適,皺眉道:

  「芸薑,我有話與你說。」

  巨大的狂喜沖刷著芸薑的理智。她拎起天燈,跳下族長寶座,一把牽起他的手,往山崖邊上跑去。

  大風吹跌了她的族長翎冠,她也不在乎。手裡握著的粗糲大掌微微發燙,但十分柔順地任她握著。

  終於來到崖邊無人之處,她氣喘吁吁地轉過身來。

  「你要說什麼?就在這兒說吧!」

  奔跑過後,她的臉頰紅撲撲的,如同一個鮮嫩欲滴的蘋果。

  有那麼一瞬間,古上忘了自己要說什麼。他怔怔地盯著她,只覺天底下最有本事的農人也種不出她這樣稀有的珍果。

  她用手在他面前晃了一晃,他才猛然回神。

  「我是來告訴你……」

  他下意識垂眸,避過她的注視。

  「我要回天界去了。」

  芸薑的笑意僵在了臉上。

  她一直知道他是神仙。傳說中的神仙居住在萬里雲上,高不可攀,但她真的沒想過,有一天他也要回天上去。

  半晌,她訥訥出聲:

  「一定要走嗎?」

  古上沉默了一瞬,像是在解釋,又像是隨意提及:

  「天界大亂初定,天帝親自下凡,請我回去主持大局。」

  「……」

  芸薑明白什麼叫大亂初定,也明白什麼是主持大局。

  也許天界和凡間並沒有那麼不同,都是一團漿糊。

  她正魂不守舍,聽見他淡淡地說:

  「你……天資甚好,若是繼續修煉,或許能名列仙班。」

  芸薑呆了呆:

  「你這話,什麼意思?」

  古上靜靜睇著她:

  「你若願意,可以隨我一同返回天庭。仙人長生不老,可逃脫凡間俗世之惡,六道輪迴之苦。」

  「……」

  芸薑沉默了。

  就在古上以為她不會回答的時候,她出聲了。

  「你們神仙,都是這樣嗎?」

  「為了不受凡人的苦,所以成仙?自己厲害了,原地飛昇上天,就再不管凡人了?」

  他怔住了,目光情不自禁地追隨著她,望著點點幽光在她瑰麗的眸中閃現。

  她說:

  「我不要這樣。」

  不遠處,又一批天燈冉冉升上了天際。

  芸薑垂首看著自己手裡的天燈。

  「古上,你喜歡我嗎?」

  「……」他窒了一窒,許久才道:「仙凡不能相戀。何況,我也不是心中有情之人。」

  那一朵心蓮在他靈台中微微顫抖,卻被無數的虯枝摁在了水中,動彈不得。

  芸薑嘆了口氣。

  「我明白了。」

  於是朝原路走回去,撿起剛才跌落在地上的翎冠,小心拍去灰塵,莊重地戴回了頭上。

  兩人在風聲烈烈的崖邊,對立良久,再是無言。

  這時,有族人高聲喚她回去,想是什麼集體的慶典要開始了。

  她抬起頭,嘗試著向他扯出一個笑容,卻沒有笑出來,只是尷尬地咧了咧嘴。

  「古上仙尊。」

  她斂了斂衣裾,朝他恭敬一拜。

  「多謝你教我御風之術。有薑族人,世世代代,感激不盡。從今以後……」

  「你護你的天道,我護我的人間。」

  古上乘風而起,新任的天帝長生正在雲頭上等他。

  「天尊,您肯隨我回天庭,實在是眾仙之福,萬民之福啊!」

  古上向他微一頷首,忽然想起了什麼:

  「今後的天庭,預備如何對待凡間?」

  長生天帝愣了一愣:

  「天尊以為,該如何對待凡間?」

  古上沒有立刻回答。他忽然覺得,這是一個需要重新思索的問題,也許,需要漫長的歲月才能檢驗出最好的答案。

  兩人正要駕起雲頭,長生天帝驀地輕呼一聲。

  「那是什麼?」

  古上懵然回首。

  一盞天燈不知何時升上了碧空,孤零零地飄在他身後。

  上寫著兩個名字:

  一個,是芸薑。

  另一個,是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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