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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青青綠蘿裙] 我妻薄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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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7 00:20:00 |只看該作者
卷陸、姻緣一線牽 第一百五十章 說婚約

  既然定下求親的意思,靖海侯也有意安撫兒子,並未刁難,次日便主動出馬,找王尚書當媒人去了。

  柳氏昨夜得到消息,失眠一夜,今天的精神就很不好,歪在榻上等結果。

  左等右等,兒子和丈夫遲遲沒有回來,不由心中警醒,派人在門口守著,終於在臨近傍晚之際,等回了兒子。

  「怎的去了這麼久?」她問,「定下了?」

  謝玄英捏捏鼻樑,吐出口氣:「差點沒成。」

  柳氏不解:「子真先生沒有同意?」

  「父親去尋大宗伯當媒人,但大宗伯不肯。」他真的被嚇到了,「王家正準備提親呢。」

  柳氏愕然不已:「誰?」

  「王六郎。」謝玄英表情微妙,「大宗伯早就看好世妹,一聽我要提親,立時吩咐去尋媒人,趕著去燕子胡同提親。」

  一時間,柳氏竟不知說什麼。

  王六是長房嫡子,王尚書這般心急,必是十分看好。

  「父親只好去尋大司馬當媒人。」謝玄英說,「前後腳,老師都蒙了。」

  柳氏:「然後呢?」

  謝玄英深吸口氣,說:「大宗伯同老師說,今日來得巧,不如雙喜臨門,讓世妹嫁給王家,再把王四娘嫁給我。」

  柳氏啼笑皆非,這確實是王尚書能幹出來的事。

  「開始,老師誰都不答應,說世妹在宮裡,出宮還要三年,不願耽誤。」謝玄英頓了會兒,「我親自求的老師,大司馬也幫著說話,這才同意了。」

  柳氏心底好生怪異。

  她從來沒有考慮過晏家女兒,結果這一出場,還和王家爭上了。

  「子真先生的女兒,到底是什麼樣的?」她總覺異樣。

  謝玄英猶豫道:「挺像王家姑娘。」

  「噢,也是個才女?」柳氏有點冷淡。

  謝玄英看著母親:「……樣貌。」

  柳氏愕然,上上下下打量兒子。

  「母親。」謝玄英嘆口氣,加重語氣,「哪有十全十美的好事。」

  柳氏擰起眉梢:「我也不求十全十美,但總要有些長處吧?」

  謝玄英想想,道:「程世妹我見過,是個性格堅毅的人,貧賤而不諂,得志而不驕,心性過人。」

  柳氏平復一下呼吸,冷靜地問:「還有嗎?」

  「器量不輸於男子,為人不愛計較。」他遲疑地問,「應該不容易和大嫂、二嫂置氣攀比?」

  柳氏喝口茶,平靜道:「你不說是世妹,我還以為是世弟。」

  這是在找妻子嗎?好歹說個蘭心蕙質,賢良大度啊。

  她滿腹怨言無處吐,只好問:「人可賢惠,教養可好,待人接物如何?」

  謝玄英:不賢惠,無人教養,可冷淡了。

  但不敢說,只好道:「她既能在陛下身邊做司寶,想來不差。大宗伯就是看準了這一點,才為王六求娶的。」

  柳氏略微振奮:「司寶?是掌中宮之印?」

  謝玄英道:「我原也這般想,但今日大宗伯和我說——」他看向母親,「是掌御用之璽。」

  柳氏難掩吃驚:「陛下如此信重?」

  「是,大宗伯說,她和周太監分管御璽。」謝玄英抿口茶,謹慎地說,「其他的我還不清楚,下次進宮再打探。」

  柳氏心中的鬱悶消散不少,接著說:「八字問來了?」

  謝玄英自袖中掏出帖:「要麻煩母親了。」

  「唉。」柳氏揉揉額角,頭暈腦脹,難以勞神,「明日去惠元寺問問吧。」

  謝玄英草草點頭,並不多言,反而道:「明天端陽,陛下必是要召我進宮,恐怕至多拖延兩三日。」

  「你可想好了,打算走到哪一步?」柳氏畢竟做了多年主母,即便被搞得心緒雜亂,也沒忘記最要緊的事,「下聘後,親事就算定了。」

  「咳,」謝玄英清清嗓子,看向母親,「若無意外,自不可令老師寒心。父親也說,多添兩千兩銀子做聘禮。」

  柳氏原本的話咽了回去。

  她主持中饋,太清楚銀錢的重要性了。按照律令,今後分家,爵位歸嫡長,剩下的家業諸子平分,但大多數財產都是與爵位掛鉤的,說到底,還是大頭歸老二,其他的才由兒子們分。

  婚事是最光明正大給補貼的機會。

  兩千兩不多,也不少了。老二成親時,原定的聘禮也就是五千兩,後來劉家的嫁妝單子送過來,近萬兩陪嫁,才不得不再添兩分。

  給出去的銀子再回來,就是三房的東西,給不出去,那就是空頭允諾。

  而且,婚事許都許了,不管什麼理由反悔,終究於名聲有礙。

  「這……」柳氏快速衡量利弊,終於鬆了口風,「先合一合八字再說吧。」

  謝玄英深知欲速則不達,沒有再為程丹若說好話,反而愧疚道:「兒子不孝,令母親為難了。」

  柳氏無可奈何,唯有一聲長嘆。

  *

  翌日,宮中果真來人,說皇帝讓謝玄英進宮吃粽子去。

  家常至此,聖心實在不必多言。

  謝玄英立刻進宮,在西苑的龍舟上見到了皇帝。

  他上船,陪同游湖,順道喝雄黃酒,吃粽子和加蒜過水面。

  皇帝問他:「這幾日忙什麼呢?不是叫你進宮來陪朕說話麼。」

  「忙著說親事呢。」謝玄英回答。

  皇帝馬上來了興趣:「都相看誰了?」

  「父親屬意張督憲家。」他說。

  皇帝:「張文華是個有本事的,他家小娘子如何?可貌美溫柔?」

  謝玄英道:「不曾見,他家正在守孝,不好打攪。再者,父不曾見,女亦不知品性,臣以為還是慎重些好。」

  皇帝道:「就這一家?」

  「還有幾家。」謝玄英剝掉粽葉,又吃了一個,「我同父親說,成親還是知根知底的好。」

  皇帝聽出話音,笑說:「論知根知底,不如王家,王厚文惦記你多久了?」

  「大宗伯……」謝玄英搖搖頭,「平日裡待我好,關鍵時候還是偏心自家人,差點搶了我的親事。」

  這麼大一個驚天八卦,皇帝立馬精神,連連催問:「怎麼,你們搶親吶?」

  謝玄英就把那天的事情說了。

  皇帝啼笑皆非:「還有這等事?」回想了一下晏家,有點驚訝,「我記得,晏家沒有女兒,只有程司寶一個義女吧?」

  謝玄英:「司寶?」

  皇帝:「啊。」

  「臣尚不知此事。」謝玄英遲疑一剎,慚愧道,「原以為程世妹吃苦耐勞,不畏艱險,更適合做親,卻不曾想竟是姑父得用之人……」

  吃苦耐勞。

  不畏艱險。

  皇帝和柳氏一樣,忍不住問:「你這是挑的媳婦?」

  「陛下容稟。」謝玄英放下手中的酒盅,整理思緒,道,「臣此去山東,感悟良多。」

  他慢慢道:「衛所廢弛,昌平侯所率的軍隊卻戰力不俗,倭寇背後牽扯甚廣,不止有東瀛浪人,還有西洋諸國,他們也有槍炮,很難對付。想要清平海上,非一日之功。」

  皇帝笑問:「朕亦有此意,你可有必勝之心。」

  然而,謝玄英搖了搖頭,說道:「臣雖略通武藝,卻有太多不足之處。」

  他列舉:「臣通馬術,卻不擅長在船上作戰,雖然比暈船的北人好一些,可海浪起伏極大,普通人想站穩都不容易,不要說作戰,非有數年之功不可。」

  皇帝「嗯」了聲,沒有表態。

  「昌平侯擅水戰,其子亦有勇武之處,此次在山東,我亦見到數名將官,各有所長。有一參將姓譚,熟讀兵書,練兵也好,遠勝臣多矣。」

  謝玄英誠懇道,「臣能有今日,所依仗的不過是陛下的恩寵,難與老將比肩。」

  皇帝緩緩點了點頭,問:「這是你想的,還是你爹的意思?」

  「家父認為,臣太年輕了,難以服眾,反倒壞了陛下的大事。」謝玄英不動聲色道,「這自然是應有的顧忌,臣原也不敢擔此重任,只想為陛下效勞,哪怕做一馬前卒,也是心甘情願的。」

  皇帝挑眉。

  謝玄英正色道:「臣希望能去邊境歷練幾年,吃幾年苦,比起倭寇,北境邊防才是重中之重。」

  皇帝沒想到他主動請纓,卻是想去北邊。

  北地寒苦,怪不得說要選一個吃苦耐勞的妻子。親事定了才開口,可見不是隨口一說,是真這麼打算。

  皇帝一時感慨萬千:「你呀……」

  「臣能有今日,全賴陛下栽培。」謝玄英懇切道,「北地寒苦,甘之如飴,願為陛下守九邊。」

  這番話發自肺腑,字字真心,皇帝自然辨得出個中誠意,蘊在心頭的惱怒,不知不覺消散大半,只佯怒道:「要是你爹不開口,你也這麼想?」

  謝玄英略一沉默,才道:「我在山東時便想,水師雖好,不如鐵騎。父親所慮亦是臣擔心的,我從未在軍中歷練過,誰能真心服我?且為陛下辦差,何必在意是文是武,都是為陛下盡忠罷了。」

  他抬首,懇切道:「您想我打仗,我就去,您覺得我能治一方,我也去。」

  「也罷。」皇帝一語雙關,「朕知道你孝順。」

  他擺擺手,轉回原先的話題:「程司寶出身不高,品性頗佳,你選的不差。」

  皇家選秀皆是民女,皇帝看重出身,卻並不靠出身判斷一個人。程丹若在他眼皮子底下這麼久,欣賞的地方多,不滿的少。

  不過,做屬下是好,做妻子可未必了。

  他點評:「她性情剛強,怕是不會溫柔小意。」

  謝玄英認真分辯:「在邊境,剛強些才好,總不能我在外出征,妻子在家哭哭啼啼的。」

  皇帝欲說還休半天,無奈搖頭:「將來後悔,別怪朕沒提醒你。」

  謝玄英道:「姑父放心,若能共苦,我自然敬重她。」

  皇帝:「……」

  這孩子還不開竅呢。

  他暗嘆口氣,有意再提點兩句,可轉念一想,將來真去邊境,吃得了苦比什麼都重要,想要溫柔可人的女子侍奉,大可以蓄婢納妾。

  當然,前提是得賢惠大度些。

  「你既然有所決意,朕也不好多干涉。」皇帝自認開明,「正好,人就在朕跟前杵著,朕替你調教些時日就是。」

  謝玄英忙道:「不敢勞動陛下,而且……」他苦笑,「只是口頭許約,還未過文定呢。」

  皇帝道:「那待你換過庚帖,再同朕說。」

  謝玄英只好應下,又道:「既未定下,此事還要請姑父莫要聲張。」

  皇帝奇怪:「為何?」

  「程司寶還要在陛下面前當差,我時常進宮,若為人知,豈不尷尬?」他說,「還有三年呢。」

  皇帝無語:「三年?三年後你都幾歲了?今年就把親事定下來,最晚明年,給朕當差去。」

  他笑罵:「成家才好立業,再拖下去像什麼樣?」

  謝玄英猶豫半天,才道:「多謝姑父。」

  他又在龍舟上陪皇帝賞了會兒石榴,下午才回家。

  柳氏已經回來了。

  「母親怎麼回得這麼早?」他請過安,直截了當地問,「問名如何?」

  柳氏的臉上多了笑影:「惠元寺的方丈親自批的,說女方是金命,性情堅毅,膽大心細,前半生多坎坷,好在名中有木,可消耗金力,化險為夷。而你是水命,以金生水,源源不絕入東海,必成大器。」

  「是嗎?」謝玄英端起茶盞,心想,惠元寺方丈的人情,倒是還得不差。

  誰想柳氏又道:「雖是如此,我以防萬一,還去了清虛觀。」

  他頓住了。

  「觀主的批語更準,說是貴人命,可享高官厚祿。」柳氏笑道,「身為女子而居高位,必是丈夫事業有成。」

  她籲口氣,原本的三分願意,也變成了五分:「八字相合,看來是天注定。」

  謝玄英默默鬆口氣。

  「如此便好。」他道,「陛下今日果真和我說起前程,早日定下為好。」

  柳氏點了點頭,思索道:「聘禮原是齊備的,公中三千兩,我私下為你貼補了兩千,如今還有兩千,已十分體面。」

  猶豫下,解釋道,「你祖母原也有東西留下來,只是不多,我想留給你兩個妹子,將來嫁妝也好看一點。且聘禮給的太多,晏家的嫁妝就不好備了。」

  老侯夫人過世時,嫁妝按她遺願分配:膝下長大的老大一千五百兩,老二是嫡長子沒得說,兩千兩的補貼,還有一千兩給了謝大姑娘添妝,剩下的三千兩歸後頭的孩子。

  如今,謝家還有一個謝四和謝二姑娘、謝三姑娘不曾定親。

  柳氏不得不為她們考慮。

  「母親。」謝玄英思索道,「聘禮還是三千,父親給的兌成銀票給過去就是,您的嫁妝留著不要動。」

  柳氏不滿:「這是為何?聘禮抬出去才三千,叫人家怎麼看?」

  尤其是許家,她就想讓許家看看,哪怕這次門第不如,自家也要厚待。

  「老師不會計較的。」謝玄英道,「我的聘禮太厚,將來四弟娶親如何是好?父親必不肯再給兩千兩,他又沒個恩蔭功名,您得多看護一二。」

  柳氏一時沒想到這個,在她心裡,小兒子肯定是要比大兒子略遜一籌。

  「母親,我與四弟一母同胞,不可再生嫌隙。」他道,「家財紛爭,歸根究底是不患寡而患不均。」

  小兒子在柳氏跟前長大,雖然混了些,卻也深得她喜愛。

  她猶豫了會兒,被說服了:「也是,就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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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7 00:20:13 |只看該作者
卷陸、姻緣一線牽 第一百五十一章 深宮事

  合完八字,以雁為贄,婚約便算是定下了。

  靖海侯親自把聘書交給了晏鴻之,笑說:「子真先生,今後我們便是親家了。」

  晏鴻之笑眯眯地應下:「好說,好說。」

  拿了聘書,就等聘禮了。柳氏前兩年便備妥下聘的彩禮,一些貴重之物如福祿壽的玉器擺件、象牙玳瑁的器具,都是放不壞的,需要倒騰的只有衣料和首飾,須更換成簇新的綾羅綢緞,釵環也換作今年流行的款式。

  這需要一些時間籌備。

  因動作不大,柳氏也沒有當年春風得意的心情,消息倒也不曾外傳。

  至少此時,程丹若是一點都不知道,納吉都已經走完了。

  她以為,謝玄英要說成親事,總得有個契機。

  比如剋妻,必須要一個命硬的配,再比如他生病了,得馬上娶妻沖喜,再不濟也得讓晏家給她上個族譜。

  所以,她估測此事快則半年,慢則一年有餘,才會有下一步消息。

  如今才五月,還早呢。

  她全心全意在權力中心進修。

  天氣漸熱,宮人們換上了紗衣,除了佩戴端午製作的艾草荷包,很多人也開始隨身攜帶彩扇。

  彩扇就是後世熟悉的折扇,又叫聚頭扇,竹木為骨,綾絹為面,比團扇更便於攜帶收納,很受宮人們的歡迎,講究的還會套上精美的扇套子。

  程丹若用的就是最普通的宮廷竹扇,也不講究,隨手將做衣服剩下的料子,縫成一個抽繩款的扇套,湖藍絹暗紋,無繡花,耐髒又低調。

  這日下午,天晴而多雲,微風拂面熏人醉。

  皇帝決定去西苑逛逛。

  程丹若被傳去,隨奉帝王。

  自三月起,皇帝就時常叫她過去,有時蓋戳,有時卻隨口吩咐幾樁小事,比如給太后、貴妃送東西,看望一下二公主。

  在醫院,領導讓辦私事,可以考慮辭職,但在公家單位,領導使喚你幹職務外的事,是重用……吧?

  唉,是不是都不能拒絕,就當是重用好了。

  程丹若逐漸習慣,這次也沒當回事,準備去當背景板。

  然則,到了西苑,周圍的太監和宮人忽然從靜態壁花變成了動態背景。

  宮婢們伸著玉指,逗弄翩翩蝴蝶,小太監學口技,模仿鳥的叫聲,石太監繪聲繪色地說起小時候用簸箕抓麻雀的趣事,逗得皇帝哈哈大笑。

  她忽然意識到,此時此刻,今兒天氣好,皇帝出門遛彎,不是想大家屏氣斂聲伺候,而是一種踏青的悠然愉悅。

  簡而言之,開心一點,給皇帝打造出春日舒展的感覺。

  真難伺候。

  程丹若在肚子裡腹誹半天,想想,自懷中掏出彩扇,微微扇動,既有動態,又不失靜美。

  說人話:要像一副會動的畫。

  石太監微頓腳步,朝她使了個眼色,示意她該給皇帝送點風。

  程丹若不由心生猶疑。自從謝玄英提醒過她,她總有些疑鄰盜斧,擔心這幾位大太監下絆子。

  雖說數月來,石太監從未給她找過麻煩,反而時常給露臉機會,但捧殺也是一大狠招,反而要更小心謹慎。

  此時此刻,她就在掂量,這馬屁是拍還是不拍呢?

  會不會拍到馬腳,畫蛇添足?

  猶疑間,皇帝瞅到了她。

  「程司寶,你的扇套怎麼光禿禿的?」他點名批評,「也太素淨了一些。」

  程丹若一怔,腦子轉動,口中先認錯:「臣慚愧。」說完,仍然不清楚為什麼被批評,只好擺明態度,「明日便換。」

  可惜,皇帝不是隨口一問,另有打算,故而追問:「程司寶,你女紅如何?」

  程丹若:???

  她如實回答:「臣繡工尋常,只能略作縫補。」

  皇帝皺眉:「這可不行。」他語重心長道,「婦有四德,德、容、言、工,女紅如何能懈怠?」

  程丹若一臉茫然地應:「是,臣必勤加練習。」

  態度不錯,皇帝勉強點頭:「就做個歲寒三友的吧。」

  她:「……是。」

  皇帝親口吩咐的作業,比國家大事更重要。

  下班後,程丹若立刻去了尚功局,討要歲寒三友的繡樣,又借了一件實物,順便再買絲線、針和繡棚,準備回去學刺繡。

  好在老師很多,宮中生活寂寞,宮人們不是讀書,就是做繡活,隨便抓一個都能請教。

  程丹若學得十分認真。

  古代要什麼沒什麼,多做手工有好處,以後不求人。

  隔日,輪班到安樂堂上值。

  程丹若巡診完畢,坐在簷下描樣子,司製的一位女史來了,見她在做繡活,主動表示願意教她。

  「先前犯了眼疾,多虧你的方子。」她說,「我身無長物,唯獨繡工過得去,若不嫌棄,可以教你幾針。」

  程丹若報之苦笑。

  她不是全科醫生,其實並不知道怎麼看眼科,人家來求藥,能做的不過是查看平板內的古籍,看有無對症的藥方可用。

  這是對病人極不負責任的,可不給她們,她們又找不到擅長眼科的大夫,即便找到了,人家用的方子,指不定和她的差不多。

  只好死馬當活馬醫。

  可即便如此,宮裡的人也把她當菩薩。

  原以為進宮一趟,少不了勾心鬥角,誰知一年多來,她遇到的似乎都是好人。無論宮人太監,均是笑臉相迎。

  何德何能啊……

  「我從前沒學過繡活,你要從頭教我,怕是耽誤你的差事。」她推卻。

  女史卻好像被冒犯,臉紅耳赤,爭辯道:「我的繡工,莊嬪娘娘也十分喜歡,誤不了你的事。」

  程丹若嚇一跳,趕忙道:「若是這樣,便麻煩你了。」

  她這才恢復笑影,坐到一旁仔細教。

  女史教得自然比宮人仔細,就是費眼睛,才做一會兒就眼酸。

  程丹若拿熱帕子敷眼睛,趁機找一找養眼的方子。

  片刻後,道:「做繡活費眼,平日就要注重保養,我有個清目的方子,一會兒我煎好,你也拿些去試試。」

  女史忙說:「這怎麼好意思?」

  「費不了多少事,我眼睛也疼呢。」程丹若放下繡活,寫方子叫人去庫房拿藥。

  她選的是慈禧用過的清目養陰洗眼方,主藥材為甘菊、霜桑葉、薄荷、羚羊尖、生地、夏枯草,水煎熏洗。

  女史推辭不過,拿了一甕回去與姐妹們共享。

  不知是真有療效,還是熱敷原就能舒緩眼睛疲勞,大家用了都說好,第二天湊了銀錢,請她再弄些來。

  程丹若聽說後,不免想道,這樣的養生方子,與其給少做繡活的娘娘們用,不如給宮人,便又抄了「避瘟明目清上散」和「菊花延齡膏」給她們。

  尤其菊花延齡膏的主藥是菊花,沒有犯忌之物,應用最適宜。

  司製上下都頗為感激,傳話過來,說有什麼要學的,盡管和她們提,別的本事沒有,人人都有看家本事,傳她一手也無妨。

  程丹若十分感激,但一點都不想學。

  扇套看著簡單,真要繡出歲寒三友,難如登天。

  過了最初的新鮮勁兒,她已經開始煩了。

  換換腦子,做點中暑藥吧。

  程丹若挑挑揀揀,選中了《中藥製劑手冊》裡記載的人丹,此藥可用於醉酒、消化不良、中暑、暈船,是現代的中藥方子。

  因天氣漸熱,中暑的急救法子也被她謄寫多份,一份貼在內安樂堂,令來往宮人讀看,一份送往差事最苦的直殿監,命人口耳相傳。

  一來二去的,扇套的進度就很慘了。

  程丹若已經足夠努力,逮著機會就做兩針,但一則基礎差,二則要當差,因此夏至日,皇帝問起此事,她只能說:「還未做成。」

  皇帝恨鐵不成鋼:「一個扇套,做這麼慢?」

  她態度極好:「臣一定努力。」

  為了向大領導證明自己的態度,程丹若把繡活帶到了西苑。

  入夏後,皇帝就把辦公地點搬到了西苑,印鑑自然全都移過來。此處有天棚,透風而無蟲蟻,程丹若就選個陰涼處,無事就和針線較勁。

  微風徐徐,湖邊的水汽帶走暑熱,十分舒服。

  尤其晌午過後,皇帝習慣午睡,整座大殿靜悄悄的,一絲人聲不聞。

  她就在廊下靠著,一針一針繡竹葉子。

  繡好一片,拿起來檢查。

  嗯,按女史的話說,不夠靈動,僵硬無神。

  但程丹若自己覺得挺好的,每一針都很均勻細致,有種手術刀的美感。

  可能確實不像竹子?

  算了,管他呢。

  只要態度夠認真,工作內容足夠多,就算結果一般,領導也不會罵太過分。

  但話說回來,皇帝為什麼忽然關心她的女紅?

  第一次可能是一時興起,後面還記得抽查作業,實在過於上心了。

  而她一個司寶,女紅做得好不好,有什麼要緊的?

  還婦女四德……嗯??

  程丹若生出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謝玄英不會已經和皇帝坦白,準備請他賜婚吧?

  這不對啊。

  皇帝能給公主、郡主賜婚,是因為他是皇室的大家長。但君對臣能賜婢妾,卻不能賜妻,臣是士大夫,不是奴婢,不能以配種的姿態拉郎。

  因此,當初賜婚王家,須得王尚書首肯,皇帝也自言「做媒」而已。

  女官應該也……不能吧?

  程丹若缺乏常識,不由忐忑了一會兒,最後還是選擇相信謝玄英。

  在山東時,他思量得比她還周全,應該不會犯這樣的錯誤。

  可二十歲的年輕人,犯錯也不奇怪。

  她將信將疑,忽然有點後悔了。

  為什麼要結婚呢?

  雖然靖海侯府是一個不錯的平台,謝玄英也是不錯的合伙人,但婚姻會帶來許多不確定性,再是光明大道,也不代表一定能走到終點。

  也許,崎嶇小道才是通往正確答案的道路呢?

  她反思復盤,游移不定,卻不知道,現在改口已經遲了。

  夏至日,謝家下聘。

  消息終於瞞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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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陸、姻緣一線牽 第一百五十二章 各方動

  「納徵者,納聘財也。徵,成也。先納聘財而後婚成」,作為六禮的第四步,一旦下聘,婚事等於落定,再難反悔了。

  而聘禮抬出府,抬去別人家,也不可能瞞得住路人的眼,消息自然傳了開來。

  輿論尚可。

  翰林院的同僚們,稱讚謝玄英「尊師重道,知恩圖報」,不然,為什麼明明能和高官重臣結親,卻偏娶老師的女兒呢?

  晏鴻之有名,卻非朝臣,這門婚事沒有實際好處,所以,體現了謝郎不慕富貴強權,玉潔松貞的高潔品性。

  這無疑令文人們大為欣賞。

  貌比潘安,德如美玉,謙謙君子當如是。

  誇他,使勁誇他,誇他又不要錢。

  至於程丹若本人的條件好壞,在「恩師之女」的光環下,一點都不重要。

  而謝玄英要好的朋友們,看得就要更實際一些。

  永春侯的兒子說:「能向著你,比什麼都強,不像我,娶妻如老娘,一天到晚盯著我讀書。」

  他的妻子出自書香門第,飽讀詩書,其母聘得這般淑女,就是想她相夫教子,振興後代。

  曹郎想到張家和晏家的門第之別,為他委屈:「你爹也太偏心了。」不過,也認同他的選擇,「知根知底最要緊。」

  他娶表姐,不就是因為和表姐打小認識,處得還不錯麼。

  只有常平長公主的兒子,和承恩公的孫子,作為皇親外戚,行事更隨心所欲,少見地好奇人本身。

  「比許氏如何?」他們八卦。

  謝玄英面無表情地問:「郡王妃與我何干?」

  「聊聊嘛,別假正經。」常平大長公主是先帝的姐妹,是皇帝的姑姑,血緣比豐郡王近,故她家兒子全無顧忌,「許氏自嫁入郡王府,在宗室之間名聲頗佳,聽說夫唱婦隨十分恩愛。」

  謝玄英:「與我無關。」

  「人都愛比較,人家比你和豐郡王,也會比許氏和晏氏。」承恩公的孫子不以為然,「若是差太多,免不了遭人奚落。」

  謝玄英糾正:「程氏。」

  「姓沒改?」眾人大為驚愕。

  謝玄英說:「絕戶女,改之不孝。」

  他們面面相覷,一時竟不知道怎麼評價。

  --

  消息傳到了陳家。

  陳老爺在家待了數月,接連拜訪了黃夫人娘家,陳芳娘的婆家——在五軍都督府任職的平江伯,這才得了大理寺的空缺。

  全家都鬆了一口氣,正準備為陳婉娘說親事,忽然就被新消息砸到了頭。

  陳老爺連忙回家找黃夫人商量:「晏家有幾個女兒?」

  黃夫人說:「僅大房有一女,怎麼了?」

  陳老爺把聽見的消息說了,將信將疑:「說是晏家姑娘,是這孫女,還是……」

  黃夫人當機立斷:「我明日就去燕子胡同。」

  她親自上門,洪夫人自不能含糊,無論如何,陳家終歸對程丹若有養育之恩。

  「原是該和你們說的,但我這些日子忙著籌備嫁妝,一時忘了。」洪夫人滿臉歉疚,笑盈盈道,「倒叫你跑一趟。」

  她說:「我們老爺實在喜歡丹娘這孩子,捨不得她隨便嫁人,正巧,三郎還未說親,便湊做一對了。」

  黃夫人瞥了眼嫁妝單子,笑道:「丹娘能有個好歸宿,我們高興還來不及呢。她畢竟在我們老太太跟前養過幾年,我也拿她當家中晚輩看待。」

  喝口茶,略微盤算家中銀兩,咬咬牙,「待我回去秉明老太太,為侄女添份好嫁妝。」

  洪夫人客氣道:「哪能讓你家破費,我們雖不是什麼名門望族,姑娘的嫁妝湊一湊還是有的。」

  黃夫人哪會將這話當真。

  他們和程丹若之間,只剩了一些養育之恩,恩情雖然必是要還的,可真心實意地報答,和敷衍了事的報答,結果可截然不同。

  京城這麼大,陳家才剛剛起步,人脈當然是越多越好。

  黃夫人堅決表示,一定要出一份嫁妝做心意。

  洪夫人勸幾次都沒勸動,只好不再說話。

  黃夫人沒有久留,很快歸家通氣。

  陳老太太一驚:「嫁到靖海侯府去?」她委實覺得不可思議,「晏家就這麼喜歡她?」

  黃夫人說:「老太太,無論晏家為何結這門親,丹娘總是咱們家的親戚,這門親事,於我們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近些年,陳老太太愈發老邁,精神和力氣也大幅下滑。

  她越來越需要依靠兒子,也不得不和兒媳緩和關係,聞言便道:「是這個理,不過……」

  陳老太太沉吟良久,不甚確定地問:「丹娘同咱們家,還有多少情分?」

  黃夫人沉默了。

  捫心自問,陳家不曾虧待過她,一應吃的用的,明面上和陳家女孩相仿,但若是問有沒有真心相待,也著實不敢打包票。

  「她是個念舊的。」黃夫人這般道。

  陳老太太閉目思量了會兒,定下決意:「陳家對她有養育之恩,但這還不夠。」

  報恩是一錘子買賣,一旦嫁到侯府,還人情的機會太多了。陳家要興起,需要的是有來有往的人情走動。

  此時此刻,這位帶出進士兒子的老寡婦,顯露出了經年的生存智慧。

  「過兩日,平江伯家的周歲宴,你好生對待。」她緩緩道,「要讓丹娘承我們家的情。」

  黃夫人默默思量片刻,道:「兒媳明白。」

  *

  陳家和平江伯的關係,其實有點遠——陳芳娘嫁給了平江伯弟弟的庶子。

  但平江伯老家的規矩是長子繼承家業,別府另住,老太太同幼子住在一起,兩家暫不分家,頗類紅樓賈府的情況。

  這次,平江伯的嫡孫周歲,大宴賓客,也邀請了弟弟的親家。

  大理寺丞雖然才正五品,在京城只是小官,但幹得好,能調往都察院,要成了御史,內閣也讓三分,前途光明,是以雙方都有意拉近關係。

  作為京中還過得去的勳貴,平江伯府雖不如靖海侯顯貴,也不似昌平侯正值當打之年,但憑借祖蔭與世代經營,不算太沒落。

  周歲宴當天,賓客盈門。

  黃夫人作為親家,到的稍微早一些,先見過了陳芳娘,她的氣色比過去好,娘家盛起,婆家也給臉面。

  「母親。」陳芳娘福身行禮。

  黃夫人點點頭,說了兩句潘姨娘的近況,好讓她安心,目光卻隱蔽地尋覓柳氏的蹤跡。

  柳氏到的晚,卻受到了熱烈歡迎。沒辦法,丈夫位高權重,兒子聖眷優渥,她在交際場的地位毋庸置疑。

  平江伯夫人長袖善舞,妙語連連,很好得活絡了氣氛。

  大家先按部就班地看孩子抓周,隨後入席看戲。

  一兩句戲班的閒聊過後,很快有人提起了謝玄英的親事。

  「什麼時候定下的?先前可一點風聲也沒聽見。」先開口的貴婦人滿臉惋惜,玩笑道,「你的嘴也太緊了,當罰一杯。」

  「可不是,早先就聽說你家急著說親事,卻沒想到這麼快。」又一人接口,意味深長地點了點,又體貼道,「不過,謝郎是不小了,你急著抱孫子也是常事。」

  急著說親,不小了,抱孫子……都是內宅混過的,誰聽不出個中涵義?

  黃夫人聚精會神地聽下去。

  「瞧你說的,我還沒有孫子抱?」柳氏笑盈盈道,「男兒志在四方,孩子想先立業再成家,我這做娘的只有支持的份兒。」

  她端起茶盞,一臉好笑:「是他老師心疼,人剛回來就催我們。侯爺想,子真先生待三郎視如親子,乾脆親上加親算了。我想也是這個理,原是沒有姑娘,既然有了,論親厚,誰比得上授業恩師?」

  魏侍郎的夫人道:「我依稀聽說,似乎是義女?」

  柳氏點點頭,笑言:「雖非血親,卻是子真先生的心頭好,老先生同我說,若非是給三郎求的,換作我家四郎,他可不一定點這個頭。」

  「我彷彿見過。」魏太太說,「是去年王家賞梅宴上的姑娘嗎?」

  柳氏早就把程丹若進京的所有動向,都調查了明白,聞言道:「是,她和王家娘子頗為親善。」

  魏太太點點頭:「是個好姑娘。」她向其他人解釋了一遍賞梅宴的變故,又大力認可,「我家姑娘被嚇傻了,多虧那孩子援手,若不然……」

  柳氏不意如此發展,不由驚訝。

  她將魏家作為結親人選,自然知道魏姑娘的性子,活潑大膽,開朗可愛,她都被嚇壞了,程氏居然更勝一籌?

  但現在不是問的時候,柳氏只是微微一笑,一副十分滿意親事的樣子。

  不過,總有看好戲的婦人,故作好奇:「竟這樣好?比許氏如何?」

  這樣的場合,昌平侯夫人自然也在,不悅地皺眉。

  剛想開口,柳氏搶先一步,笑道:「郡王妃賢良淑德,我家哪有這福氣。」

  眾人不約而同地笑起來。

  昌平侯夫人被觸怒,呷口茶,不鹹不淡道:「這你可就自謙了,謝郎的品貌,配誰都是綽綽有餘,若不能尋個四角俱全的,我都替你可惜啊。」

  「也不一定。」有人明褒暗貶,意味深長地說,「雖然從未聽過這姑娘,說不定就是個好的。」

  柳氏物色媳婦並未瞞著人,心動的不在少數,可剛與家裡商定,那邊就成了,難免不舒服,好似女兒低了人一頭,有意出口惡氣。

  遂附和道:「是啊,只是我們沒聽過罷了。」

  機會來了。

  黃夫人立刻出聲:「這不奇怪,她從前隨我家在江南赴任,才進京不久呢。」

  此話一出,立刻吸引了眾人的注意力。

  黃夫人不疾不徐道:「那是我家的遠方侄女,父母早亡,寄住在我們家,不是我說,這孩子品性真沒得挑。」

  她今日赴宴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向程丹若,向謝家示好,故不吝溢美之詞。

  「我家老太太前些年中風,諸位也知道,這病著實棘手,多虧這孩子幫手,日以繼夜服侍,無論大小事都親自過手,還自學醫術,為我家老太太針灸。」

  在座之人紛紛面露異色,中風有多棘手,大家多少知道一些,由不得不詫異。

  黃夫人不動聲色,笑盈盈說:「你們猜怎麼著,過了一年,人好了大半,如今雖有不便,卻能行走言語,大夫都好生驚訝。」

  「當真?」有人將信將疑。

  「松江府的人都知道。」黃夫人看向柳氏,格外道,「顧太太也是知道的,她家蘭娘也同丹娘頗為投緣。」

  柳氏笑了:「這可真是巧了。」

  黃夫人微微一笑,感慨道:「當年淮河水患,鄉下的老宅全淹了,全靠她找來門板,讓我家老太太漂著,足足堅持了兩天一夜,才等來族人相救。」

  說著,朝柳氏笑了笑,「我家老太太聽說她定親,急得什麼似的,非要替她掌掌眼,我說是靖海侯府的公子,老人家才安心備嫁妝去了。」

  拍完謝家馬屁,看向眾婦人,強調道,「那孩子別的不敢說,人是真孝順。要是我親女兒,這輩子就沒什麼愁的了。」

  畢竟是自家親眷,平江伯夫人多少要力撐一把,便笑道:「孩子孝順,比什麼都重要。」

  忖度著該和靖海侯府交好,又同柳氏說,「你呀,將來就享媳婦的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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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7 00:20:40 |只看該作者
卷陸、姻緣一線牽 第一百五十三章 大人情

  黃夫人在平江伯府的一番話,雖然有些微妙,但絕對是紮紮實實的人情。

  家世固然重要,名聲亦是無價之寶。

  孝順的名聲,哪怕實際上比不了總督爹、縣主娘,只不過是個輕飄飄的名聲,但誰都必須誇讚她。

  這是政治正確。

  程氏出身貧寒?她孝順。

  程氏只是義女?她孝順。

  程氏其貌不揚?她孝順。

  程丹若在陳老太太跟前做牛做馬,足足五年,終於換來了一層金身。

  鍍金也是金啊。

  柳氏心裡的五分願意,勉勉強強爬到了七分,堪堪及格。

  但有一個問題,無論如何都繞不過去——聘禮都下了,她還沒見過兒媳婦。

  可深宮內苑,無召不得入,能光明正大進宮的日子,只有正旦和冬至,命婦進宮朝賀,或是二月的親蠶禮。

  再不然,只能等喪事了。

  目前,太后、太妃都活得不錯,柳氏再心急,也無計可施。

  反倒是謝玄英,他的封賞下來了,須進宮謝恩。

  皇帝對他一向慷慨,這次又是紮實的軍功,半點不吝嗇,直接升他為京衛指揮使司的指揮僉事,正四品。

  看起來只是升了半級,其實不然。

  京衛指揮使司統轄京城衛所,也就是全部的親軍,涵蓋親軍二十六衛,也就是不屬於五軍都督府,直屬於皇帝的兵馬,還有隸屬於五軍都督府的三十三衛。

  總結:單位很好,前途無量。

  除此之外,當然還有金銀田莊等財物,這姑且不說,皇帝還給他安排了一個新差事。

  去翰林院修《典錄》。

  《典錄》的全稱是《夏典錄》,於開國初便開始編纂,歷經二十餘年方成,聚集了千年來眾多文獻,前後共計三千餘人參與。

  但隨著時間流逝,一些書籍老化破碎,新的書籍源源不斷出現。因此,每隔幾十年,就要主持修撰一次,重抄破損的舊書,增添新書。

  這當然是一門苦差事,抄寫必須一字無誤,且必須用台閣體。但重修《典錄》的活兒,一年前就開始了,如今已經幹得七七八八。

  此時加入,幹幾個月,就是一筆極其光鮮的履歷。

  皇帝厚愛至此,謝玄英當然要謝恩。

  那日,他走過九曲橋,繞過回廊,就看見殿外的廊下,程丹若正靠在朱紅的廊柱下,低頭刺繡,背後,太液池的蓮花微開,垂柳揚起翠綠的枝條。

  湖水波光粼粼,清風四來。

  場景很美,但謝玄英總覺得哪裡不對,定定看了兩眼。

  她似有所感,看過來。

  四目相對。

  程丹若欲言又止。

  謝玄英敏銳地察覺到不對勁:這可不像是喜悅期待的樣子,她一臉為難,該不會想反悔吧?

  這萬萬不能。

  於是,假裝沒瞧見她,目不斜視地走進殿內。

  皇帝清清嗓子,若無其事地離開窗邊,和藹地問:「怎麼不說兩句?定親了,說兩句也無妨。」

  謝玄英不動聲色:「定了親才更要避嫌。」

  道理很對,皇帝也不強求,轉而問起別的事。

  「和朕說說譚祥。」

  「是。」

  謝玄英雖然推辭了皇帝領兵的建議,但也始終關心著海防,就事論事,論述自己的看法。

  皇帝招手,示意上茶,一面聽一面思索。

  外頭,廊簷下,白雲舒展。

  程丹若坐回原位,乍看是在繡梅花,實則納悶。

  他跑這麼快幹什麼?婚事不順利,怕她追問才避之不及?

  倒也不必,要是真談不攏,也就罷了。

  又不是非嫁他不可。

  不嫁,是不是就不用做扇套了?

  程丹若拿起繡棚,對著太陽鑽研了一會兒,決定扔一邊再說。

  手工很好,做久了還是會煩。

  *

  入伏後,天氣一日熱過一熱。

  每天,安樂堂都會接到被送來的中暑宮人,好在吉秋等人已有經驗,司藥的女史也學習過如何應對,開藥的開藥,敷帕子的敷帕子,人暈乎乎的進來,卻是沒出人命。

  太監那邊,不少人想方設法討了人丹,隨身備兩顆,聽說頗有效果,名頭都傳到了宮外。

  貴妃延續了冬季的德政,說服皇帝,令宮人內侍都不必在晌午的日頭下做活,得到不少稱頌。

  她還召見了程丹若,誇讚她「勤勉仁善」,格外賞了她三把彩扇。

  這可比她原先用的精美太多,扇面塗了一層金泥,陽光一照,黃金獨有的光暈散開,精巧妍麗。

  程丹若十分喜歡,但一看是歲寒三友套裝,難免腹誹。

  事情究竟進展到了什麼地步?

  答案,由榮安公主揭曉。

  事情是這樣的:天氣熱,皇帝心疼女兒,決定把她叫進宮小住幾日,西苑總比公主府涼快。

  半年不見,程丹若再見到榮安公主,驚奇地發現她好像沒有什麼變化。

  雖然改梳婦人頭,人卻還是以前的模樣,既瞧不見初為人婦的羞澀甜美,也沒有哀怨委屈,反而有股奇怪的平靜。

  「父皇。」榮安公主規規矩矩行禮。

  皇帝見她頰邊帶汗,忙道:「過來用些冰鎮百合湯。」

  宮人奉上綠豆百合湯。

  她端起來,一口氣吃了半盅,笑說:「還是宮裡的點心味道最好。」

  皇帝說:「你府裡廚子,原就是尚膳監慣用的人。」

  「可那不是父皇賞我的。」榮安公主皺皺鼻子,把剩下的喝了。

  皇帝好氣又好笑,可即便如此,他也沒忘記正事:「駙馬祭祖回來沒有?」

  榮安公主頓了頓,才道:「快了。」

  「祭祖是大事,你為何沒跟去?」皇帝問。

  榮安公主自然地說:「車馬勞頓的,女兒不想去。」打量一眼皇帝的臉色,又掛起溫順的笑容,「駙馬也說路途辛苦,不必我走這一趟。」

  皇帝微微頷首,沒再說什麼。

  左右已成親,接下來都是水磨工夫,韓旭是個聰明人,不至於給榮安臉色看。

  榮安公主察言觀色,故作抱怨:「父皇偏心駙馬,唯恐我薄待他。女兒雖不能同去,卻派了人好生服侍。」

  皇帝眉峰一挑:「駙馬收了?」

  「沒有。」榮安公主道,「駙馬說他有小廝伺候,不必宮人跟去。」

  皇帝冷嗤:「算他識相。」又道,「你是公主,不必委屈自己。」

  「父皇疼兒臣,兒臣才更要為女子表率。」榮安公主道,「女兒身子不好,當然要為駙馬多考慮,這才是為人妻子的本分。」

  說到這裡,話鋒一轉,圖窮匕見,「程司寶說,是不是這個理?」

  他們父女說話的時候,程丹若正立在案几旁,等石太監在揭帖上批紅,乍聽見這話,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

  事發了。

  這男人還要不要?

  她心念電轉,口中順暢地回答:「公主所言甚是,『為夫婦者,義以和親,恩以好合』,公主『修己以潔,事夫以柔』,必能與駙馬舉案齊眉,相敬如賓。」

  全引經據典,總沒毛病吧。

  然而,榮安公主卻道:「既然如此,程司寶事夫,必當賢良大度了?」

  賢良二字,戳中了皇帝,他咽回訓斥女兒的話,假裝喝茶。

  程丹若露出幾分茫然,但答曰:「臣不才,當遵聖人言。」

  榮安公主說:「恕我直言,程司寶相貌尋常,於表哥相比,難免黯然失色,令我有明珠蒙塵之憾。」

  她盯住程丹若,一字一頓道:「不如,我將蕊紅賜予你,如何?」

  程丹若訝然:「恕臣愚鈍,謝郎固美,與我何干?」

  榮安公主瞪著她。

  「咳。」皇帝不能再作壁上觀,開口道,「程司寶,靖海侯已向晏家提親,為你說為三郎媳婦。」

  「臣惶恐。」程丹若毫不遲疑地說,「臣出身微賤,父母早亡,多虧親戚仁厚,義父慈和,方有今日。謝郎芝蘭玉樹,才地高華,臣卑如草芥,難以相配,不敢有此奢望。」

  皇帝萬萬沒想到她這般回答,一時啞然。

  他確實介意她出身低微,父母雙亡,卻不至於否決親事,再說了,聘禮都下了,回絕也晚了啊。

  反倒是榮安公主,既沒想到她「不知情」,也未料到她一口回絕,堵了堵,才試探問:「父皇,既然程司寶不願……」

  「什麼願不願的。」皇帝本來只是想敲打一二,結果惹來這樣一番話,有點騎虎難下,「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容挑挑揀揀?」

  再想想,敲打過了,她也知道這門親事是高嫁,便轉為安撫。

  「程司寶亦不必妄自菲薄,你忠貞孝順,品行過人,朕亦有耳聞。」

  這話承受不起,程丹若立馬道:「臣只盡本分,不敢當陛下如此嘉獎。」

  「是你應得的。」皇帝感慨,「你捨生忘死,於洪水中救下親長,侍奉長輩至誠至孝,不惜自學醫術,如此孝心,委實難得。」

  這回,程丹若貨真價實地意外了:「侍奉長輩原是本分。」

  心中卻忖度,知道這些事的只有陳家人,他們無利不起早,好端端的必不會為她揚名,願意這麼做,必有好處。

  是為了促成她的婚事才如此,還是說……婚事已經成了?

  才過去一個月,就搞定了?

  她思索著,恰到好處地顯露心底的茫然,更添幾分真實。

  皇帝的視線轉開,瞥了一眼扭頭的女兒,暗暗嘆息一聲:就算出嫁,到底還是難解愁緒,也罷,待三郎成親,總該死心了。

  他抽出一本奏本,笑道:「王卿上奏,道你事君勤勉,平叛有功,請求追封你父為百戶,朕准了。」

  程丹若愕然。

  石太監適時解圍:「程司寶,還不叩謝陛下?」

  她反應過來,醞釀一下感情,微紅眼眶:「臣,叩謝陛下天恩。」

  *

  程氏獲封尚寶女官,賜蟒服,自此,掌御璽女官者破格用「尚」,為正四品,位比掌印。

  ——《夏宮雜憶》梁寄書

  十九年,丹若因事君勤勉,忠貞孝順,晉為尚寶女官,追贈其父為百戶,其母為宜人。冬,嫁謝玄英。

  ——《夏史‧列傳九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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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陸、姻緣一線牽 第一百五十四章 離宮闈

  半年前,程丹若以為,自己升為司寶女官,就已經足夠炙手可熱。

  誰想人生的意外一茬接一茬,皇帝一頓操作猛如虎,先她晉為尚寶女官,位比十二監掌印,又追封她早死的爹媽,輕輕鬆鬆讓她改換門庭。

  程丹若最大的短板,無非是平民出身,小戶之女。

  如今程父有了官身,哪怕只是虛銜,她也是官家之女了。再有大儒做義父,寺丞當親戚,即便不能說「顯赫」,也不算差了。

  但程丹若心裡,與其說感激,不如說微妙。

  普通人要花費一生才能跨越的鴻溝,甚至終其一生都沒能成功的也不少,皇帝卻一句話就解決了。

  這樣翻雲覆雨的權勢,帶給她兩種截然不同的感受。

  第一種的恐懼,今天能送她上青雲,改天也能讓她下地獄,她不能不怕,而第二種,是基於恐懼而誕生的渴望。

  假如今後,她不想被一句話就決定了命運,就不得不去奪取權力,成為參與博弈的一員。

  然後,渴望又反過來催生了恐懼。

  她恐懼自己的渴望,害怕自己變成被權力俘虜的怪物。

  我變貪心了嗎?明明以前,我只是想活得像個人,現在的我,卻開始窺視本不屬於我的東西。

  這種復雜的心態,令她忐忑糾結,完全無法產生結婚的喜悅。

  反倒是路人比她開心。

  不止是尚食局,整個六局一司的女官,一見到她,眼睛都亮晶晶的。雖然沒有明面上恭喜,可眼底透出的喜意,好像過年多發了三個月的月錢。

  程丹若一度不解:「你們怎麼比我還高興?」

  吉秋:「那可是謝郎啊!」

  慧芳:「名滿京城的謝郎!」

  「所以?」

  她們對視一眼,沒有回答,反倒是問:「程姑姑,你為什麼看起來……」

  程丹若:「?」

  「沒有很期待的樣子?」她們忐忑地問,生怕她不讚同這門婚事。

  程丹若沉默了會兒,迴避了這個問題:「這兩天,你們商量一下,以後誰負責哪一科。吉秋,七月考完試,你就能升做女史了,你也要好好想。」

  說起這個,大家就沒那麼高興了。

  程丹若的婚期還沒定,但肯定是今年的事,以後,她們又要恢復到沒有大夫的日子。

  「別擔心。」程丹若看出了她們的猶豫,安慰道,「培訓了一年,足夠了。」

  赤腳醫生都是培訓幾個月就下鄉,一邊幹活一邊積累經驗,她們不會更糟糕。

  又過幾日,程丹若找每個人都聊了聊,為她們選定方向。

  掌藥杜涓子家裡是開藥鋪的,後來爹好賭,把家業輸光了,她才進宮當女官,精通藥理。

  學習醫術的人中,她學得最快,融會貫通,把脈準,開方也最好,程丹若力薦她接任安樂堂,負責大方脈。

  女史汪湘兒學針灸最好,認穴準確,據說已經拜了精通按摩的司藥為師,不止負責為娘娘們按摩,也會來安樂堂練手。

  女史盧翠翠自己痛經,心思細膩,學婦科十分上心,也最有前途,安排她專門看婦人科。

  唯獨吉秋,她跟在程丹若身邊最久,學習也勤快,但沒有突出的天賦,什麼都懂一點,卻不精通。

  程丹若想了很久,說:「你以後便負責急症吧。」

  宮裡的環境相對安逸,像李有義那樣的箭傷,她就碰見過一次,大多數時候,急症只有幾種:中暑、凍傷、溺水、異物,以及中毒。

  前面四種,程丹若都教過,吉秋耳濡目染,多少都親手試過,應該能應付。

  唯獨中毒一項,她說:「中毒是大事,你學會催吐的法子就夠了,其他的不知道更安全。」

  吉秋點點頭,十分信服:「奴婢明白,聽姑姑的。」

  如此,安樂堂的工作便算是交接完畢了。

  但程丹若猶覺不足。

  她還想……還想再做點什麼。

  時間不多了,能做什麼呢?

  她思索,洪尚宮已經答應她,以後司藥的女官都要學一些粗淺的醫術,安樂堂也會安排人值守,不會再讓宮人無助等死。

  但這不是一日之功,培養女醫是極其漫長的過程,她現在幫不了什麼忙。

  有什麼事是馬上能做,又非常有意義的呢?

  --

  王詠絮今日不當值,窩在屋裡畫了一幅夏日蓮花圖,並題詩一首。

  盥手,吃一碟白櫻桃,喝一盞清茶,墨跡也就乾透了。她捲起畫卷,沿著宮牆根下的小路,去安樂堂找程丹若。

  天氣很熱,她走得一臉汗,一進門就說:「有冰鎮綠豆湯沒有?」

  程丹若正立在牆邊,頭也不抬地答:「井裡。」

  王詠絮示意跟隨的宮婢替她拿,自己則湊過去,詫異地問:「幹什麼,題詩?」

  程丹若一手執筆,一手捧著墨囊,一副學人題詩的架勢。

  王詠絮問:「你新作了詩?給我瞧瞧。」

  「不是。」程丹若蘸墨落筆,在牆上寫字。

  王詠絮逐字逐句地念。

  「人命貴,當珍惜,愛身體,小事起。

  「吃飯前,多盥手,方便後,必清洗。

  「人咳嗽,戴面衣,清穢物,裹手巾。

  「病者物,勤換洗,多水煮,三沸起。

  「生水雜,多蟲卵,溫滾水,更康健。

  「若洩瀉,常飲水,鹽與糖,莫忘記。

  「膚燙傷,沖涼水,紅腫解,塗油膏。

  「人溺水,翻俯臥,排積水,復心肺。

  「……」

  王詠絮沉默了。

  她本來還想說這字不夠端正,有幾句還沒有押韻,但不知為何,彷彿有塊壘堵在胸口,叫人說不出話。

  「你——」她張張嘴,又放棄,糾結半天,還是端起瓷碗,抿了口冰涼的綠豆湯水。

  暑氣大消,渾身舒爽。

  程丹若還在寫。

  王詠絮說:「我畫了幅畫,給你添妝。」

  程丹若:「好,多謝。」

  王詠絮沒憋住:「你比許意娘還沉得住氣啊。」

  程丹若反省,她看起來是不是太不熱衷這門親事了,皇帝會不會心生不滿:「應該怎麼樣?」

  王詠絮說不好,她目睹過不少姐妹出嫁,沒有一個這樣的,哪怕許意娘,當初沉穩歸沉穩,眉間仍有淡淡的喜意。

  「總該更期待一點?你要嫁的可是謝郎啊。」她說。

  「我很期待啊。」程丹若說,「每天都在為出嫁做準備。」

  王詠絮看著她指尖的墨跡,難以理解:「就這個?」

  「陛下屢屢降恩,我若因私廢公,豈不是有負君恩嗎?」程丹若說,「把差事辦好,才能安心成親,是不是?」

  王詠絮對她的政治覺悟表示驚嘆,而後選擇閉嘴。

  程丹若寫完了衛生三字經,歇口氣。

  慧芳機靈地送上吊在井下的瓜,咔嚓一刀,甜水四賤。

  王詠絮問:「你的扇套做好了嗎?」

  程丹若平靜地說:「差松樹。」

  王詠絮:「等你做完,夏天都快過去了吧。」

  「夏天年年都有。」程丹若捧著甜瓜,卻很不理解,「可誰會在扇套上繡歲寒三友啊?」

  王詠絮:「……」她還想問呢。

  兩人默默吃瓜,享受最後的相聚時刻。

  「其實,」蟬鳴中,王詠絮開口了,「我以為我們會一直在宮裡作伴的。」

  程丹若看向她。

  王詠絮:「沒想到你這麼快就要離開。」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程丹若說,「以後還會見面的。」

  「也是。」王詠絮說,「以謝郎的恩寵,你有的是進宮的機會。」

  程丹若瞥她一眼:「你也可以出宮。」

  王詠絮道:「出宮就要嫁人了。」

  「你不想嫁人嗎?」她好奇。

  王詠絮咬掉甜瓜的尖尖,平靜地說:「我不想被人嫌棄。」

  程丹若點了點頭,道:「宮裡日子長,別忘了寫詩集。」

  「不會忘的。」王詠絮擦乾淨手上的汁水,把畫留了下來,「送你的並蒂蓮,望你同謝郎百年好合,白頭偕老。」

  程丹若:「我盡量吧。」

  --

  自王詠絮開始,不少人陸續為程丹若添妝。

  尚食陶蓮送了一對犀角杯,宮正潘娉娉送了一個銀酒壺和銀荷花杯,尚儀張婉秀送了一方好墨,尚寢崔雪送了一盒宮花,尚服江夢送了一盒脂粉。

  到這裡還很正常,直到尚功局上下,以尚宮胡纖纖出面,給她送來一張蘇繡的大紅鴛鴦蓋頭。

  蘇繡,一針一線細膩靈動,栩栩如生,貴重到她不敢收。

  然後——

  李小瓶送扇套,令芬送帕子,吉秋送繡鞋,小紅送帕子,小翠送抹額,福兒送荷包,燕子送香囊,盈盈送宮絛,紫煙送帕子,可蓉送香囊,春非送扇套,芳兒送帕子,榮兒送香囊,貴華送荷包……

  很多名字,程丹若有印象,但更多的人名,她都不知道誰是誰。

  送來的針線活裡,做工有好有壞,但每一件都針腳細密平整,哪怕是最簡單的蘭花帕子,至少也三五天。

  而且,有人留下了名字,有人沒有,她回屋的時候,門檻上就放著繡件,還都沒有地方還。

  箱籠每天都在長出東西。

  荷包+1+1+1+1

  帕子+1+1+1+1

  香囊+1+1+1+1

  扇套+1+1+1+1+1

  吉秋說,添妝的東西是不興還的,程丹若只能收下,懷疑自己這輩子都不用自己做帕子荷包了。

  太多了,粗略一數,就有近百件。

  七月末,請期也走完了。

  婚期定在十月,皇帝口諭,讓她八月出宮備嫁。

  貴妃賞臉,賜給她一對金香熏球,太后知道皇帝看重謝玄英,也賜下玉如意,當作為她添妝。

  皇帝更沒有小氣,賜百金,綢緞二十匹,珍珠兩盒。

  八月初一,桂花開。

  程丹若一大早起來,去清寧宮、景陽宮、光明殿叩頭,謝恩辭去。

  她進宮時,只有一個箱籠的行李,離宮之際,卻足足帶了三大個箱子。門口的禁軍本欲搜檢,但她報上姓名,打開箱子看看就放她離開。

  「姑姑請。」

  「三妹。」宮門外,晏大向她招手,並示意僕人替他搬行李,「這邊。」

  「兄長好。」程丹若朝他點點頭,踏上腳蹬。

  前方,人煙鼎沸,喧鬧嘈雜,是久違的市井人間,是她曾經懷念過的天地。但此時此刻,她被莫名的情緒擊中,不捨與懷念如瘋長的藤蔓,纏滿心臟。

  短短一年半,她在宮城裡完成了身份的蛻變。

  從民到吏,從吏到官。

  自此後,人生轉折,志向更迭。

  她不由回首,朝宮城裡看了一眼。

  紅牆綠瓦,萬里晴空,空氣中暗香浮動。

  送別的吉秋、慧芳、杜涓子……七七八八地朝她看來。牆根處,兩三個完全不認識的宦官,正跪在牆角的陰影裡,朝她叩頭。

  程丹若沉默地注視著他們。

  豔日熾烈,照疼雙眼,她微微合攏眼皮。

  視野一片赤紅。

  她們腮邊的淚水,微紅的眼眶。

  他們佝僂的背脊,紅腫的額頭。

  一直困擾她的疑問,在此刻似乎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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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7 00:21:09 |只看該作者
卷陸、姻緣一線牽 第一百五十五章 後人談

  《名師講堂》

  「上一回我們講到了程丹若進宮,根據記載啊,她進宮當女官,一共才一年半,但不要小看這一年半的時間,在此期間,程丹若的身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可以說是質變了。」

  講台上,年過四十的中年女教授侃侃而談,語氣幽默。

  「你們想想啊,她進宮前,只是一個寄人籬下的孤女,雖然有晏鴻之做義父,但古人是很講究出身的,沒有出身的人,發家以後也得給自己找一個出身,拜一個名人祖宗。」

  「程丹若呢,她是個女人,本來可以通過婚姻改變階級——咱們現在老說階級固化,寒門難出貴子,以前只會更難。但她就做到了,自己當了四品女官,以前夏朝的女官最高就五品,六尚,太監才有四品,司禮監的掌印,大太監,那都是四品,能穿蟒服,佩玉帶,多威風?」

  「有人覺得,尚寶女官的四品是虛的,沒有實質性的權利,確實,尚寶的權利比不上五品的尚宮,更比不上真正的四品太監,但你不能否認,這在當時是很風光的事。」

  「尤其皇帝還追封了她的父母,啊,一下子,就變成官家女兒了,對吧?一般封百戶、指揮使啊,都是給后妃的父母封的,她一個女官能做到這點,證明當時皇帝肯定很喜歡她。」

  觀眾席好些人點頭。

  女教授喝了口水,繼續說。

  「從目前的史料來看,程丹若當女官的時候,主要幹了兩件大事,一件就是去山東,殺了叛軍頭領——這個目前有爭議,一個說法是她『手刃』,親手把人給殺了,另一個說的是『使計』,為謝玄英出了主意,是軍師的角色。」

  「另一件就是編纂《去病經》,又叫《驅病經》。大家小時候肯定聽過,『吃飯前,當洗手,方便後,必清潔』。這本書一共才幾百個字,不多,版本也很雜,但內容差不多,就是教你怎麼講究衛生。」

  「要知道,以前這種衛生習慣也是有的,古人有家訓,就是教育子孫該怎麼為人處世,怎麼生活。可都是偏向思想品德的教育,要孝順懂事,要勤學反思,沒有真正教人講衛生的。但程丹若在宮裡,看到宮女太監們生活不好,就給他們編了這個……」

  女教授又穿插了一些宮廷的描述,方便大家了解古代皇宮的生活。

  比如,皇宮上廁所不方便,除了有頭有臉的宮女太監,只能去公共廁所。那公共廁所在哪兒呢?夾道裡,離安樂堂很近。

  「在宮裡,生病是很忌諱的事,所以當時,很多找她看病的太監宮女,可能都是裝成去上廁所,偷偷去的。」

  觀眾們被逗笑了。

  「總得來說,程丹若在皇宮的生活,除了給自己掙到了一個改換門庭,光宗耀祖的機會,更關鍵的是,她了解了國家權力中心的運作。」

  「這對一個女人來說是很罕見的,一般人沒有這樣的機會,普通的朝廷官員都沒有,他們在外頭當官,想揣摩皇帝都沒門。這就培養了她的政治性,可能,我是說可能啊,也培養了她的野心。」

  「你們想想看,尚寶女官的工作就是捧著御璽。象徵最高權力的東西,每天在你手上過,你只能看著,什麼也做不了,是不是很不甘心?司禮監有批紅權,女官執掌御璽,皇帝想的挺好的,分化平衡嘛,可權力沾了手,誰不想要?」

  停頓了一下,女教授忽然笑了笑。

  「我知道,很多人要問了,為什麼是野心?不能是她看到民間疾苦,立志改變世道的仁心呢?我理解,程丹若這輩子,做了很多好人好事,大家難免覺得她是很聖母的一個人——我這裡說的聖母是褒義啊。」

  「可你們想想,謝玄英和她夫妻感情那麼好,她沒有野心的話,完全可以靠丈夫的權柄做事,搞慈善啊,搞施捨啊,也都能辦得到。可她沒有這麼做。」

  「為什麼?是不信任謝玄英嗎?肯定不是,他們倆是古代出了名的恩愛夫妻。但爹有娘有老公有,不如自己有。不然舒舒服服當貴婦人不舒服嗎?風雨老公全扛了,自己名聲好,被人尊敬,為什麼要這麼辛苦?」

  「所以,我認為她是有野心的,而且『野心』兩個字特別恰當。什麼是野心,就是非分的、過大的欲望,在古代,權力是屬於男人的,她要分享男人的東西,不就是『野心』嗎?」

  女教授一連串的反問,讓觀眾席鴉雀無聲。

  短暫的停頓後,她做出總結。

  「古人說,竊鉤者誅,竊國者侯,程丹若這個人是很有意思的,她本來穩進《列女傳》,但非要賭一把,所以進了《列傳》,所以,咱們節目才會邀請我花幾集來講她,不然,給她十分鐘都算多啊。大家說,對不對?」

  觀眾席的嘉賓笑了起來,很給面子地回應:「對——」

  女教授笑了,說:「那今天咱們就說到這裡,下一次,我會和大家說說她結婚以後的事。看看婚姻對程丹若的事業和生活,都產生了什麼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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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7 00:21:25 |只看該作者
卷柒、結髮為夫妻 第一百五十六章 理嫁妝

  八月出宮,十月出嫁,程丹若有了兩個月的假期。

  雖然不能吹著空調喝著可樂,一覺睡到自然醒,但比起皇宮裡時時繃著弦,這確實是難得的休憩。

  她每天早上起來,向洪夫人請安,陪她吃飯,然後去前院讀書練字,下午回院子做針線。

  不出門,不社交,就差把「安分守己」四個字寫臉上了。

  晏鴻之感慨:「你都不給為父一個提點你的機會。」

  程丹若:「……義父請說。」

  晏鴻之諄諄善誘:「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成親前還是低調一些為好。」

  她點頭:「是。」

  晏鴻之:「但也不必這麼韜光養晦。」

  程丹若作洗耳恭聽狀。

  他:「午睡後過來一趟。」

  她眨眨眼,微笑。

  「見一面無妨。」晏鴻之非常開明,「三郎說要和你說說嫁妝的事。」

  程丹若想想,同意了。她已經看過自己的嫁妝單子,靖海侯府送來的聘禮,晏家原想讓她全部帶走,被她婉拒了。

  晏家為名聲計,肯定要替她備份厚嫁妝,可畢竟不是親生父母,著實難為情。

  故此,程丹若將聘禮中的名畫古籍,全都留下來給晏鴻之,這樣,晏大、晏二不至於不高興。

  晏鴻之說她見外,她也不改主意。

  幸好洪夫人勸:「丹娘也是體諒咱們,這樣,老大老二媳婦也高興,他們兄妹反而能多存些香火請。將來你我百年,再留給她一些體己就是了。」

  晏鴻之這才同意。

  所以,晏家這次出的嫁妝不多,最值錢的是江南送來的彩漆螺鈿拔步床,價值百兩,其他的都是相應的家具,比如箱籠、櫥櫃、案几、炕桌、屏風,因晏家祖籍海寧,都是江南的款式。

  再加上一些好料子的布,差不多就八百兩了。

  是的,只有家具,就快千兩銀。

  程丹若想,難怪普通人家養不起女兒,這確實也太貴了。

  而嫁妝,光這點怎麼夠呢?

  王家大概也知道,所以,王四太太送了兩個箱籠來,裡頭都是姑娘家用得到的器具,什麼香筒、圍棋、雙陸、花瓶,以及一個很漂亮的妝奩,打開就是銅鏡。

  王四太太客氣地說:「不是什麼值錢的玩意兒,你與我家絮娘情同姐妹,就當是為你添妝了。」

  這話要反著聽,意思是,這可能原本是王詠絮嫁妝裡的。

  晏鴻之一語道破關竅:「王厚文給了你一個出身,半份嫁妝,這是還你當年的救命之恩啊。」

  程丹若拒絕的話就咽了回去。

  救命之恩,不讓人家用錢還的話,就是挾恩圖報,結仇了。

  她只能收下。

  接著,前兩天,黃夫人上門拜訪。

  「好久沒見你,清減了。」黃夫人憐惜地說,「老太太惦記著你,你也該愛惜自己的身子。」

  從前,只有自己上門的份,哪有勞動黃夫人的時候,程丹若感慨著,口中卻更恭敬:「原該是我去探望老太太的……」

  話沒說完,黃夫人就截住了。

  「這是什麼話,哪有快出嫁的女兒到處跑的?」黃夫人體貼道,「老太太也不曾怪罪,只是想你罷了。」

  程丹若微笑。

  黃夫人說:「你在我們家好些年,算是我們半個女兒,家裡的情況呢,你也應當清楚,老爺才謀了差事,銀錢不豐,你可別嫌棄。」

  「長輩待我的心意,豈能以多寡衡量?」程丹若說,「我都明白的,若沒有表叔表嬸,也沒有我今天了。」

  黃夫人十分滿意,打開帶來的匣子,裡頭是兩套完整的金頭面,分兩不差。

  金本身的價值加上工價,也要五百多兩銀子。

  程丹若算了一筆賬。

  謝家聘禮除卻常見的,還有兩千兩的銀票,晏家備了一千兩的家具,去掉她留在晏家的古董,價值約五千兩,王家+陳家的添妝,差不多也有一千兩,加上皇帝賜百金,也就是一千兩,已經湊足七千了。

  數字不小,但毫無真實感。

  程丹若不由想起了山東的難民,七千兩銀子,足夠她富貴安逸一輩子,可丟在動蕩的世間,怕連個響聲也無。

  錢很值錢,又一點不值錢。

  當然了,不管怎麼樣,有錢總是好的,多少保障了她的將來。

  程丹若已經很滿足。

  晌午過後,她午睡起來,略作梳洗就去前頭。

  書房裡,瞧見了翻她作業的人。

  謝玄英說:「你這字——」

  「謝郎。」程丹若蹙眉,心臟反常地劇烈收縮,「沒有經過我同意,我希望你不要碰我的東西。」

  她奪回他手裡的紙,塞進書頁:「這不是君子所為吧?」

  謝玄英一肚子的情思,被這不愉快的開頭給堵了回去:「我為什麼不能看?」

  她問:「你會這麼翻你兄長的書信嗎?」

  「你放在這兒,我才看的。」他抿住嘴唇,「況且是練字,不是書信。」

  程丹若冷靜了一下,覺得自己似乎是有點過激了。不知為何,她方才就有一些本能地抗拒,大概還是因為不太熟吧。

  她不安地想著,藏起內心的失控感,緩和語氣道:「是我緊張了。但我不喜歡別人亂翻我的東西,你下次不要隨便碰。」

  謝玄英納悶:「我們會是夫妻。」夫妻之間,有什麼不能說的?

  「那也一樣。」她不解地看向他,夫妻怎麼了?

  他想想,還未成親,說這個可能是早了點,便說:「可我想看。」

  程丹若還以為他要來一番「夫妻間隱私尺度」的討論,沒想到他不講套路,一個直球給她打了回來。

  「我想看。」他伸手,「給我嗎?」

  落到實處,不過是張紙,她遲疑一下,也覺得沒什麼不能看的,掏出來拍進他手裡。

  謝玄英心下一鬆,握住她的手。

  有去無回,手收不回來了。

  程丹若抬首,目光撞進他的眼底。她不得不承認,比起美而出塵的少年公子,她更吃二十歲青年,玉樹清光,英姿勃發。

  美青年,以顏值服人。

  她禮貌性地掙扎一下,想著掙不脫就算了,結果一使勁,鬆了。

  「?」

  謝玄英彎彎唇角,展開已經有些揉皺的練字紙,認真誇獎:「比以前寫的好。」

  程丹若:「多謝。」

  「這個我收下了。」他折好,塞入衣襟,又抽出袖中的薄紙,「當同你換。」

  程丹若接過他遞來的紙張,上面好些字跡:「什麼東西?」

  情書?

  不是。

  是田契,看地址,大約都是海寧的田,數量不多,好在地方集中,便於管理。

  她擰眉:「哪來的?」

  「請老師幫忙買的。」謝玄英解釋,「前年我不是殺了江龍麼,繳獲的財物裡,昌平侯給了我一些作為我剿匪之賞,我就請老師代買了一些。」

  他遲疑一刻,怕她心裡過意不去,又道:「父母在,無私財,故借了你的名字。」

  程丹若怎麼會信,古代權貴置辦田產,多寫在下人名下,何必要用她一個非親非故的人:「你拿回去吧,這是你的東西,我不能要。」

  「那老師給你田產做嫁妝,你會收嗎?」他隱蔽地撥著她垂在背後的髮梢,「誰家不陪嫁田產,你總不能少這個。」

  「可是……」程丹若總有一種古怪感,「這不是聘禮裡的吧?」

  「當然。」

  她試圖理解:「你拿私房錢買田,給我當嫁妝?」

  謝玄英:「不行?」

  程丹若看著他,尋找蛛絲馬跡。

  這事不對勁,哪怕在現代,也沒有男朋友拿自己的存款,買房寫她的名字,再讓她陪嫁過去的道理吧?雖然一樣用,可嫁妝名義上,是女方的私人財產。

  用嫁妝的男方有嗎?有,很多,女人都是私產,何況私產的私產?

  然而,這事不好聽,不佔理。

  「我自己置辦,不合孝悌。」謝玄英看出了她的困惑,給出早已準備好的答案,「這是私財,你陪嫁進來才好用,不過是圖個名正言順罷了。」

  程丹若:「是嗎?」

  「當然。」

  程丹若遲疑了,莫非這是古代獨有的財產轉移?

  謝玄英看她還猶豫,乾脆直接塞她懷裡:「收好,不要叫人知道,明白嗎?」

  程丹若低頭看著鬆開的衣襟,合理懷疑他在佔便宜。

  他似有所覺,背過手。

  她瞥他,正好看到他的喉結微微一滾,臉上卻是一臉鎮定,好像十分自然。

  「好吧,我收下了。」反正也是轉個手而已,到時候再還也不遲。程丹若不在這事上多糾結,將田契放好。

  然後,按住他的胸膛,推開。

  「靠太近了。」手感真好。

  畢竟還未成親,又在老師眼皮子底下,謝玄英不敢逾越,順從地後退半步。

  程丹若:「還有事?」

  他道:「最近在修葺院子,你可有喜歡的花木?」

  程丹若:「沒有。」

  「石榴樹?」他試探。

  她:「不喜歡。」多子多福,看著就煩。

  謝玄英沉默一剎,問出備選:「杏花呢?」

  程丹若說:「你喜歡什麼就種什麼,我沒有喜歡的。」

  他問:「給你養兩缸金魚,如何?」

  她平淡地說:「我不會養魚。」小時候養過的都死了。

  「以前在家的時候。」他小心又自然地提及,「你都養些什麼?」

  程丹若沒有辦法回答這個問題。

  在山西的時候,程家並不算富裕,家裡開闢了一方菜田,在現代的時候,她在宿舍養了一盆仙人掌,手機裡養了好幾個崽,視頻網站雲養了好多貓狗。

  她選擇沉默。

  謝玄英不由懊惱,他本想按照她的喜好,修整一下屋子,免得她老覺得自己寄人籬下,誰想勾起了她的傷心事。

  「不說這個了。」他換話題,「京裡十月份,天怕是冷了。」

  程丹若:「嗯?」

  「成親那天,多穿些。」他低聲道,「別凍著了。」

  她:「哦。」

  他看向她。

  程丹若:「你也多穿點。」頓了頓,真心實意道,「穿好看點。」

  謝玄英故意說:「成婚只能穿紅。」

  她說:「你穿紅很好看啊。」

  榮安公主招駙馬的時候,她和王詠絮在典藏閣碰見他,他就穿著紅色常服,織金緞的光澤都壓不住灼灼容光,令人難忘。

  謝玄英似乎有點驚訝:「當真?」

  程丹若納悶了,這人是怎麼回事,鏡子裡的自己看多了,久而不覺其美?

  「不能更真。」

  他試探:「所以,穿紅最好?」

  程丹若語塞,有點拿不準要不要說實話。

  非要說……那肯定是……咳!

  她昧著良心,正色道:「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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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柒、結髮為夫妻 第一百五十七章 迎親日

  八月十五,中秋節。

  程丹若陪晏家人過了一個中秋,期間嚴防死守,堅決不允許晏鴻之飲酒。他被老婆、兒子、兒媳、義女全方位監督,不得不忍痛割愛,只吃月餅。

  眼下的月餅花樣不少,哪怕是五仁的也香,高糖和高熱量帶來莫大的幸福。

  聽說,天街有賣各式各樣的瓷兔,千奇百怪的,什麼都有,但程丹若將出嫁,未免節外生枝,沒有出門。

  第二天,謝玄英送了一籃葡萄和幾隻憨態可掬的瓷兔子過來。

  喜鵲說了貼身丫鬟最該有的台詞:「謝郎待姑娘好生上心。」

  程丹若點點頭,心想,好是好,沒默契,她更想吃麻辣兔。

  宮裡的迎霜麻辣兔還是不錯的。

  -

  九月,重陽登高。

  晏鴻之問她可要同去,程丹若拒絕了。

  結婚後,女人的自由會更多,她不著急,延遲滿足。

  晏鴻之搖搖頭,和王尚書爬山時,就提起這遭:「跟我進京那年,恨不得一輩子在外頭,如今竟這般沉得住氣。」

  「隱忍愈多,所圖愈大。」王尚書一面說,一面抽了孫子一拐杖,「我家小六就是太沉不住氣了。」

  王六大為不滿:「祖父,你拿小女子同我比?」

  王尚書懶得搭理他,只說:「原也不必這般小心,你不是有個學生在都察院,陛下跟前告一狀,吃不了兜著走。」

  「陛下恩重,可不是為了小女兒爭風吃醋的。」晏鴻之說,「忍忍也好,還有大半個月。」

  王尚書呵口氣,回首眺望京城。

  街道縱橫,房屋鱗次櫛比,人來人往,好一幅《京城重陽圖》。

  他嘆道:「走到這裡,只能往上走,不能回頭了。」

  王六插嘴:「祖父何必傷春悲秋,人心所向,必是能成。」

  「你懂個屁。」王尚書大罵,「這山越往上越難走,瞧見下頭的人沒有?」

  他拄杖:「這麼多人要上來,你下得去嗎?」瞥向晏鴻之,不由嘆,「倒是羨慕你啊,閒雲野鶴。」

  晏鴻之呵呵:「子非我,焉知我不悔?」

  王尚書:「子非我,焉知我不知你不悔?」

  晏鴻之:「我悔。」

  王尚書閉嘴了。

  -

  九月十六,明月當空。

  程丹若翻個身,確定外間的喜鵲睡熟了,慢慢起身,拿起床頭的茶杯。

  靜默片刻,她咽下手心的藥片,飲一口冷茶。

  盡數吞進腹中。

  十月初一,婚前最後一日。

  鋪房已經結束,嫁妝都送到了謝家,今天,程丹若就一個任務,洗澡洗頭,檢查婚服花冠,確保一切都準備妥當。

  這種感覺有點像高考,雖然不至於決定命運,也確實左右人生方向。

  不過,比起有經驗的高考,她對婚姻可謂一片空白,毫無參照。

  但在古代這麼久,什麼不是第一次?皇宮都進過了,謝家明媒正娶的妻子總比擷芳宮的翠莖好,不會一句話就沒了。

  傍晚,大奶奶來了。

  程丹若剛沐浴完,正在烘頭髮。

  大奶奶坐到炕床上,打量她一會兒,笑道:「明日就要出閣,妹妹倒是一點都不緊張。」

  程丹若道:「謝郎是個好人。」

  「快要成親了,還叫得這般生疏。」大奶奶打趣了一句,擺擺手,示意服侍的人下去,欲言又止。

  程丹若:「大嫂有話不妨直說。」

  「原該是母親教你。」大奶奶清清嗓子,「只是……」

  只是洪夫人也覺得開不了口,遂指使歲數差不多的大奶奶來說。

  程丹若道:「有冊子嗎?」

  大奶奶飛快遞過去一本薄冊子。

  程丹若也不翻,道:「我會好生看的,多謝大嫂跑一趟。」

  大奶奶叮囑:「夫妻之事,唯此最大,萬不可大意。」

  她道:「好。」

  大奶奶鬆口氣,心知與她不夠親厚,便不再多說,轉而道:「今夜好生歇息,明日必定順順利利的。」

  「借您吉言。」程丹若道,「這些日子,大嫂費心了。」

  大奶奶道:「你在我們家出閣,也是緣分,這都是應該的。」

  謝家的聘禮落不到她手裡,還是歸了晏鴻之,可這半路多出來的小姑子,近了不好,遠了不成,能彼此體諒,就是最大的善意了。

  程丹若替晏家考慮,大奶奶自然不介意投桃報李。

  情分都是處出來的。

  姑嫂二人又客氣地說了會兒話,方才散了。

  頭髮乾透,程丹若梳理通,躺下睡覺。

  明天,她就要結婚了。

  在晏家的這段時光,其實是她穿越以來過得最好的日子,吃喝不愁,還有書讀。可惜,這並不是她的家,她早就知道會離開,故而也談不上不捨。

  三歲穿越,十歲家破,八年流離。她已經習慣輾轉各地,不斷改變環境,永遠寄住在別人家。

  這與過去並無太多不同,只不過從晏家變成了謝家。

  謝家……也不過是一個新的工作單位。

  程丹若闔上眼皮,醞釀睡意。

  片刻後。

  她在黑暗中睜開了眼睛,此前被埋入心底的不安悄然冒頭。

  婚姻是她考慮過後的選擇,但這畢竟是從未經歷過的事,有太多的不可預知。

  今後種種,會與她所想的一致嗎?

  她和謝玄英,會是一對合拍的合伙人嗎?

  --

  霜露院。

  正屋鋪了新床,今夜,謝玄英只能睡在書房。

  毫無睡意。

  他在心裡過了一遍明日親迎的流程,各種對答,又想了一遍家中的準備,反復推演可能的意外。

  明日下雨怎麼辦?親迎路上被人攔道怎麼辦?馬和轎子出了差池怎麼辦?晚上被人灌酒怎麼辦?

  他強迫自己去推演每一個可能壞事的環節,確保至少有兩個應對之法。

  饒是如此,心底總有不安,生怕出現什麼完全無法意料的問題。等到強迫似的預演完畢,方才微微鬆了口氣,又開始思量別的事情。

  成了婚,他和丹娘就是名正言順的夫妻了。

  他可以放心地對她好,替她擋風遮雨。

  丹娘受過那麼多的苦,我既然成了她的丈夫,一定要好好照顧她。

  謝玄英躊躇滿志地想了半夜,凌晨時分,方才迷糊了片刻,只惦記著時辰,不到卯時就驚醒,趕緊拿起懷錶看了一眼。

  卯時未到。

  他鬆口氣,乾脆直接起身,冷水潑了兩把臉,立即清醒。

  十月初二,黃道吉日,宜嫁娶。

  早晨的天有點陰,謝玄英換好公服,往外頭看了好幾眼,生怕落雨。

  好在隨著天色漸亮,雲層散去,出了大半個太陽,驅散了初冬的寒意。他鬆了口氣,與已經起身的靖海侯一道去禰廟,告知祖宗今日自己成親。

  而後,父子兩人再去正廳走流程。

  靖海侯:「躬迎嘉偶,釐爾內治。」

  大意是,去接你老婆,以後管好自己的小家。

  謝玄英:「敢不奉命。」

  吉時到,出門迎親。

  天氣很好,雖然有些涼意,但天高雲闊,仍有深秋餘韻。冬夜雪乖巧活潑,迎親的隊伍吹吹打打,嗩吶聲熱熱鬧鬧。

  昨夜他擔心的事,一件都沒發生。

  就是……他輕提韁繩,不知道為什麼今天老有人不看路。

  這麼顯眼的隊伍在路中心走,人瞧見了,卻偏不避開,傻愣愣地立在原地,非要他驅馬避開不成。

  若非平民貴胄皆有,他都要懷疑是不是得罪了什麼人,故意捉弄了。

  有驚無險地來到燕子胡同,主婚人王尚書。

  他錯過了看好的孫媳,錯過了給謝玄英做媒的機會,實在不甘心,奪走了曹閣老的主婚人之位,此時正撫鬚含笑,朝他招呼:「新郎官……呃……」

  王尚書臉上露出了微妙之色。

  謝玄英心裡一驚:「大宗伯?」

  王尚書欲言又止半晌,搖頭嘆笑,道是:「良月東君簪宮花,娉婷三年不肯嫁。六十年後思三春,卻說金雪烏騅馬。」

  他隨口而作,並不合律,可一旁的女家賓客聽了,竟然紛紛擊掌讚嘆。

  「確是應景之作。」

  「不愧是王厚文。」

  「詩中有景,景中有情。」

  更有甚者,應和道:「何止三年不肯嫁?京城有女皆惆悵。珠黃玉老錦緞舊,白頭猶悔見謝郎。」

  又有人笑言:「老夫也來一首,嗯——晨起對鏡細梳妝,獨上高樓覓君郎。天上人間誰能比,愁煞春閨美嬌娘。」

  謝玄英:「……」

  今天是吉日,不能發脾氣,他只好默默看著老師的客人,等他們自覺散開。

  這群文人雅士幾乎每人都來了兩句,這才允許讚者引新郎入內。

  王尚書進去,和他走相應的禮節。

  謝玄英:「受命於父,以茲嘉禮恭聽成命。」

  王尚書:「固願從命。」

  走完,程丹若就被引到了廳中,拜別父母。

  台詞也是固定的。

  晏鴻之說:「往之女家,以順為正,無忘肅恭。」

  洪夫人說:「必恭必戒,毋違舅姑之命。」

  程丹若平淡地應下,四拜。

  而後,喜娘扶著她的手,送她上花轎。

  謝玄英鬆口氣,接下來把人接回家就行了。

  回程是另外一條路。

  仍然不停遇到不看路的人,街道兩邊還多了數不清的人圍觀,不知道為何,他們都不撿喜錢,眼珠子直直盯著他,竊竊私語,只樂壞了小乞丐。

  謝玄英渾身發毛,若非丫鬟小廝檢查過無數遍,他都要懷疑自己穿反了衣裳,或是穿倒了鞋。

  這是怎麼了?

  在極其詭異的靜默中,馬兒停在了靖海侯府的中門前。

  他驅馬等待,片刻後才見到送親的儀衛。

  喜娘扶出新娘子,交到他手中。

  兩人一同走到霜露院,分開,謝玄英走到東南邊的房間裡,盥手,喜鵲遞給他一方手巾,另一邊西北的屋子裡,程丹若洗手,梅韻給她遞手巾。

  雙方盥手畢,步入正廳。

  謝玄英坐東面,程丹若坐西面。

  司讚道:「請挑蓋頭。」

  他這才把大紅蓋頭挑了起來。

  四目相對。

  程丹若鎮定自若的臉上,出現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這……這容光熠熠,神采奪目的人是誰?

  讓他穿好看點,沒讓他吃仙丹啊。

  室內鴉雀無聲。

  顯而易見,賓客們的心情是一樣的,並不責怪新娘失態。

  過了半天,謝玄英終於承受不住壓力,清清嗓子。

  司饌如夢初醒,趕緊命人斟酒。

  和之前洗手一樣,喜鵲給謝玄英倒酒奉食,梅韻則服侍程丹若。

  喝一杯酒,吃一口菜,來回三次,最後一遍喝的合巹酒。

  喝完,司讚請他們起身,立於東西兩邊,互相對拜一次,再與他們對拜。

  流程基本走完,賓客離去,可以回內室換衣服了。

  拜堂?沒有拜堂,見舅姑是明天的事情。

  今天最後的流程是去外頭敬酒,但這和程丹若已經沒關係了。

  婚服太重了。

  官員的婚服其實就是官服,命婦同,她今天所穿的大紅通袖袍和鳳冠霞帔,其實就是命婦的禮服。

  戴上翟冠,脖子都轉不動,霞帔更是要小心,走路不端莊就容易滑落。

  整件禮服感覺有十斤。

  她拆掉冠子,脫下大紅袍,頓時輕了數斤不止。

  結婚真是個力氣活。她明顯地鬆口氣,四下尋找茶水。

  「夫人想要什麼?」梅韻問。

  程丹若:「茶。」

  梅韻趕忙倒了一盞熱茶遞去,又伶俐地收拾炕床,讓她坐下歇腳。

  程丹若抿口茶,累到不想說話。

  黃昏的婚禮,她早晨七點就被叫起來梳洗,絞臉修眉,梳頭穿衣,圍觀的人一茬接一茬,人人都在說吉祥話,吵得她頭疼欲裂。

  偏生冠服穿起來麻煩,上廁所更難,都不准她多吃東西。

  這會兒又餓又累,全靠意志強撐。

  與她相反的是謝玄英。他看起來仍舊精神奕奕,換好家常的袍子,坐到炕床的另一邊:「吃過沒有?餓不餓?」

  「餓。」

  謝玄英看了看丫鬟,她們馬上出去,端來準備好的熱食。

  餛飩,麵,點心,都有。

  梅韻把餛飩雞端到謝玄英面前,給她一碗熱湯麵。

  程丹若收回目光,拿起筷子準備吃麵。

  「麵吃著不方便,吃我這個。」他把自己的端給她,又遞去一隻勺子。

  程丹若馬上同意交換。

  麵都是碳水,吃過就餓,還是蛋白質管飽。看到調料碟裡有胡椒,她直接往湯裡灑了兩勺。

  「胡椒味辛。」他提醒。

  程丹若舀起一隻白白胖胖的餛飩,面無表情地塞進嘴裡。

  他忍俊不禁。

  她繼續吃,快速補充能量。

  謝玄英看著一案之隔的人,高懸的心慢慢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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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禰:音同你,先父的祠廟。漢.何休.解詁:「生稱父,死稱考,入廟稱禰。」

  巹:音同緊;合巹酒,漢族傳統婚俗之一,源於周代。在新人交拜後飲交杯酒,這裡的「交杯」是指交換杯子,而非「交臂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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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7 00:21:56 |只看該作者
卷柒、結髮為夫妻 第一百五十八章 新婚夜

  夜幕四合,霜露院點上了燈,外頭的酒席也開宴了。

  謝玄英不得不去前頭敬酒,留下程丹若在屋裡,打量著今後的宿舍。

  霜露院是一處獨立的院落,東西廂房瞧不見,坐北朝南的正屋卻是非常典型的五間。

  正中心是明間,靠北面牆的地方是一條長案,擺著爐瓶三事,牆上懸掛著三幅字畫,因入冬,便是歲寒三友。緊貼著長案是一張四方桌,兩把椅子,顯然是平日裡會客的地方。

  明間的右邊,有一排多寶閣,擺著一些花瓶、筆墨、香爐或銅鼎,東西不多,疏落有致。

  多寶閣後,就是她現處的東次間,靠北是一張炕床,南面的窗下則是炕,東邊是一張四折的大屏風,再往裡的東梢間裡擺著書架、書案和椅子,顯然是個書房。

  再看明間的左邊,是一個雕花落地罩,視線越過圓形洞口,能瞧見西次間和東次間差不多,但東西更少些,立著一面插屏鏡子,牆角立著一個朱漆臉盆架。

  往西則是一排隔扇,門開著,裡面就是用作臥室的西梢間。

  程丹若沉默,三廳兩室,好寬敞,但廁所呢?

  她看向侍立的梅韻:「我想方便一下。」

  「夫人跟我來。」梅韻立即帶路,帶她走到東梢間的書房,輕輕一推牆上的雕花半壁。

  被隱藏起來的小房間就出現了。

  這裡就是廁所,還開有一扇小門,能夠直接通往後院。

  程丹若不是很理解為什麼廁所要開兩扇門,但陳老太太的屋子也是這樣,只好認為是方便倒馬桶。

  裡面的小廁所不大,大約四五平米,只有一個恭桶。而恭桶不是就擺在那裡,而是裝在一個類似於坐塌的地方。

  簡而言之,有一個華麗的馬桶套,坐上去很舒服,不硌臀部。

  她默默合上門,謝絕了丫鬟的圍觀,解放一下膀胱。

  上完廁所,盥手,梅韻問她要不要梳洗了。

  不梳洗還能幹什麼呢?

  她點頭同意。

  於是,西次間臨時變成了更衣間,她卸妝洗臉,刷牙換寢衣,然後再次婉拒了丫鬟的服侍,端著熱水和布巾進了臥室。

  外面人影晃動。

  梅韻看向當壁花的喜鵲,似有征詢之色。

  喜鵲小聲道:「我家姑娘在宮裡待慣了,不喜歡人服侍。」

  梅韻暗暗鬆了口氣。

  謝玄英成親,第一緊張是他本人,但第二緊張的,莫過於霜露院的丫鬟們。比起常年在外的男主人,女主人的脾性決定了她們今後的命運。

  若是個不能容人的性子,將來上上下下的梅和竹,日子都不好過了。

  她布菜時犯了一次錯,以為奶奶是山西人,應該愛吃麵,卻沒想到她和少爺一樣愛吃餛飩,幸虧少爺沒有發作。

  接下來,要更留心才是。

  程丹若自力更生,默默洗了一刻多鐘,結束今天的衛生內容。

  八點半,她沒有事情做了。

  書也好,針線也罷,全都不知道擱在哪個箱子裡,要找不是不可以,只是沒必要興師動眾。

  初到某地,還是盡量低調合群。

  她沉默地坐在暖閣上,放空思緒。

  空氣漸漸安靜,丫鬟們立在外間等候傳喚,互相打著眼色。

  梅蕊:咱們要不要說點什麼?

  梅韻:先看看情況

  又看喜鵲等人的表情。

  喜鵲……喜鵲露出了無奈之色。陪嫁來的丫鬟裡,她服侍程丹若最久,可加起來也不到半年,一樣猜不透主子的脾氣。

  現在她不說話,大家都有點不安。

  「咳。」喜鵲猶豫著,硬著頭皮開口,「姑娘,您還有什麼吩咐?」

  梅蕊接上:「要不要奴婢去前頭打聽一下?」

  程丹若言簡意賅:「不用。」

  歸於靜默。

  好在沒過多久,前頭傳來喧鬧的腳步聲。

  梅韻等人如釋重負,立刻迎上去:「少爺回來了。」

  謝玄英擺擺手,揮開攙扶的丫鬟們,進屋第一件事就是先找人。見她已經在西梢間待著,不由微微不自在。

  定定神,再朝她看去,卻是已經卸了釵環,只穿一件家常的小襖,正垂著眼皮想心事。

  大概動靜驚醒了她,她扭頭看過來。

  謝玄英慢慢走到西次間。

  梅韻停下腳步,等程丹若過來。

  但她沒動,只是問:「幾點了?」

  「八點三刻。」他回答,鬆手讓丫鬟脫掉外袍。

  丫鬟們再次忙碌起來,梅蕊遞上一杯解酒茶,竹香和竹枝端水擰帕巾。

  謝玄英一面洗漱,一面覷著她。

  她問:「你回來了,我能上床了去嗎?」

  他:「……你是不是冷?」

  程丹若點頭。

  十月初,京城還不到燒炭的日子,但天已經很冷,夜裡猶甚。她穿著小襖坐在外頭,總覺得冷颼颼的。

  「快上去。」他說,「別凍著自己。」

  程丹若馬上起身,上床放帳子。

  謝玄英一口茶差點嗆著,心如擂鼓。他揮揮手,示意丫鬟們放下水就下去。

  大家都懂,立馬輕手輕腳地退下。

  他逼著自己先洗漱,剛喝過酒,不弄乾淨,酒氣必是熏人。

  沒忘記再含一枚香茶餅。

  終於洗漱完畢,他走進臥房,順手將隔扇都合攏了。

  西梢間變成了一個獨立而封閉的小空間。

  心跳得愈發劇烈,他暗吸口氣,默默掀開帳子。她擁著錦被,坐靠著出神,床角是疊好的裙子。

  血氣湧動,謝玄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還冷嗎?」

  程丹若搖搖頭,看他一眼,心動過速。

  就算只是個普通帥哥,這時候也由不得人不緊張,何況如斯美人。

  「會有人偷聽嗎?」她謹慎地問,「鬧洞房嗎?」

  謝玄英怔了怔,才道:「不會,門都落鎖了。」

  程丹若在心裡劃掉一項意外,又問:「你喝得多嗎?」

  眾所周知,男人喝多了就不行。

  他說:「還好。」

  謝家兄弟內裡再怎麼不合,也不可能在他的婚宴上表露出來,大哥、二哥包括四弟都幫他擋酒,否則,哪能這麼快脫身出來。

  又去掉一項意外。

  程丹若吸口氣,說:「你緊張嗎?我有點緊張。」

  謝玄英心道,我可一點都沒看出來。他覺得自己緊張多了:「嗯。」

  程丹若閉上眼,心情更是沉重。

  今天十點前睡覺,就算新人成功。

  謝玄英猶豫一下,脫掉襯袍才掀開被子,和她並肩坐好。

  程丹若瞄他,遲疑地問:「你知道怎麼做吧?」她主動不是不行,但若無必要,盡量隨大流。

  謝玄英說:「有書——你要看嗎?」

  「不用。」古代的小X畫還是很好看的,有場景有細節,但蠟燭光線不佳,她不想壞了眼睛。

  謝玄英問完,就覺得說了句蠢話,聽見她拒絕,默默鬆了口氣。

  既然不看,就該行動了。

  他試探地抱住她。

  程丹若暗吸了口氣,反復安慰自己:沒事,問題不大,這種事靠本能。

  但一想到雙方都是新手司機,她怎麼都覺得會翻車。

  晏大奶奶給的小畫冊,她認真觀摩過,姿勢很多樣,地圖很豐富,但關鍵部位潦草得很,一點都不詳細。

  男女和男男,看著都差不多,男人真的分得清前後的區別嗎?

  越想,越緊張。

  謝玄英瞥著她抓緊被角的手指,一動都不敢動,心弦繃緊,反復拷問自己:我是不是太心急了?要不要算了?會不會嚇到她?

  兩人各自糾結了十分鐘,謝玄英艱難地放開了她。

  程丹若回神:「你……」喝多了不行?

  「你要不要……」他目光飛快在室內轉了圈,「喝水?」

  「不要。」折騰一天,心神俱疲,她只想速戰速決,早點睡覺。

  「嗯。」謝玄英瞄著她的神色,感覺還好,猶豫著要不要再試一次。

  程丹若:「蠟燭能吹嗎?」

  他小心翼翼:「應該不能。」

  喜燭爆出燈花,「噼啪」脆響。

  光焰跳躍。

  程丹若累極,吐出口氣:「行吧。」

  千里之行,始於足下,早點開始,早點結束。

  謝玄英看懂了她的表情,慢慢伸出手,再度摟住她。

  克制到今日的情愫,終於在此刻決堤,猶如滔滔洪流奔向全身。他收攏手臂,將她緊緊擁在懷中:「丹娘。」

  程丹若輕輕應了一聲,盡量放鬆。

  他貼住她的面孔,身體感受到她的溫度,如此真實,不再是幻夢。

  兩年了。

  兩年前的冬天,他下定決心要娶她,如今終於達成所願。

  他深深吐出口氣,嘴唇貼住她的額角,低聲問:「我小心一點,輕一點,你不要怕,好嗎?」

  程丹若和他商量:「我說『可以』,你再繼續,行嗎?」

  他點頭,微微放鬆力道,開始親吻她的唇。

  生澀而笨拙的吻,卻認真又熱切。

  一開始,程丹若還防備地抓住他的手臂,後來就不知不覺放鬆,再放鬆,直至頭腦昏沉,有缺氧的暈眩感。

  「夠了,」她喘口氣,「可以了。」

  過了會兒。

  「別親了!」她有點繃不住了,「我都說可以了。」

  都快一刻鐘了吧,再不直奔主題,萬一前功盡棄怎麼辦?

  謝玄英蹙眉,復述她的話:「你說可以,我再繼續。」

  程丹若:「我是這麼說的嗎?」

  他點頭。

  她埋頭進被子裡,十分絕望:「我錯了,我直接點。」

  為免誤解,這次她說了句異常直白的。

  --

  [春閨夢]月牙彎彎天上掛,梅骨朵兒綻枝頭,今宵呀良夜,芙蓉帳裡攜手看。成對的紐扣兒,結纏的縷帶兒,親親熱熱共把鴛枕捱。咿——露滴牡丹,魚水合歡,眼波盈盈搵香腮,瓷枕敲著白玉釵,熱騰騰的香氣抵卻了冬日寒。

  ——《思美人》第七齣

  --

  燭光很亮,程丹若靠在藥枕上,鼻端是菊花淡淡的香氣。

  她望著錦帳的頂,懸起的心終於落回肚子裡。

  一次成功就好,卡點結束什麼的,原諒他。

  「在看什麼?」他低頭,抵住她的額角,「不喜歡這頂帳子嗎?」

  她瞥了眼圖紋,分辨出是百子千孫的嬰兒圖,便抿住唇:「是又如何?」

  「喜帳是母親挑的,我也覺得不合適,但按規矩要掛三天。」他說,「我們後天就換,好不好?」

  程丹若笑了笑,閉上眼睛:「不過是頂帳子,沒關係。」

  謝玄英蹙眉。他喜歡她方才的鬆弛,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又恢復到客氣自制的態度。

  不想吃麵,為什麼要接過來?

  不喜歡帳子,為什麼只是閉上眼?

  「丹娘。」他道,「我們已經是夫妻了,你不要把自己當外人。」

  程丹若倦得厲害,不想與他爭辯,翻身埋進被子裡:「我要睡覺了。」

  留給他一個光潔的背脊。

  帳中雖然暖和,方才也沒怎麼蓋被子,可畢竟是北方的冬天,又沒燒炕,謝玄英立時靠過去,自後面摟住她,掖好被角:「也不怕冷。」

  程丹若不習慣和人貼著睡,掙扎了一下,但馬上就不動了。

  血氣方剛的男人,得罪不起。

  他收緊手臂。

  程丹若睜開眼,盯著橫在自己胸前的胳膊,肌肉緊實飽滿,線條卻流暢優美,加上白皙光滑的觸感,兼顧了美學和力量。

  「勸你拿開。」她說。

  謝玄英假裝沒有聽見。

  她毫不意外,所以直接張嘴,咬了他一口。

  他「唔」了一聲,不僅不抽手,反而道:「你放心。」

  程丹若:「?」

  「齧臂為盟,必不相負。」他平靜道,「我若負你,血盡而亡。」

  程丹若壓根沒想到這個典故,完全沒有別的意思,不由一時無言。

  半晌,默默鬆口:「倒也不必。」

  謝玄英低頭看著她。

  她往被窩裡鑽,警惕地看回去。

  他彎起嘴角:「叫水吧,外頭冷,讓她們送進來,洗過再歇。」

  程丹若一點都不想被人圍觀事後,但不洗是不行的,勉為其難同意。

  他披上外衫去叫丫鬟。

  她們就等著叫水呢,提熱水的提水,端銀盆的沒忘記拿上手巾。

  謝玄英把銀盆放到拔步床的淺廊處,又幫她放下帳子。

  程丹若必須承認,這份體諒是最難得的。

  她快速清洗掉痕跡,猶豫一下,道:「暖閣上有我的一個包袱,裡面有件海棠紅的袍子,你能不能遞給我?」

  「稍等。」謝玄英拿過一看,發現這是件小袍子,窄袖,不放量,十分貼身,和褂子差不多,「這是什麼?」

  程丹若接過來,裹在身上:「寢衣。」

  他頓了頓,視線落到她的衣襟處,裡面沒有抹胸的紅色。

  「不穿褻衣睡覺,有問題嗎?」她謹慎地問。

  未婚少女要保守,現在婚都結了,可以不穿內衣睡覺了吧?不健康。

  「這有什麼。」謝玄英說,「在後院,一切隨你的喜惡來。」

  她點點頭,確認了結婚確實有好處。

  「睡了。」她穿好睡袍,平穩地躺下,「明天還要早起。」

  「嗯。」謝玄英遏制住湧動的渴望,「歇吧。」

  新婚的第一夜,終於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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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7 00:22:10 |只看該作者
卷柒、結髮為夫妻 第一百五十九章 第一日

  次日,程丹若的大腦先於身體甦醒了。

  她知道今天還有事,認為自己應該馬上起床,但身體又沉又累,怎麼都不肯被喚醒,依舊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

  起來,快起來,婚禮還有一半沒走完,沒到放鬆的時候。

  她強撐著一口氣,努力睜開眼皮。

  醒了。

  映入眼簾的是昨天蠢蠢欲咬的手臂,放鬆狀態下,肌肉只有微微的弧度,修長白皙的手指自然地屈攏著,隨著她的呼吸起落。

  沒有刷牙,不能咬他。

  程丹若抿抿唇,轉頭瞧向枕畔,心跳倏然變快。

  青年長髮微微散亂,濃密的眼睫蓋在下眼瞼,鼻樑挺直,唇色淡紅,被子大半裹在她身上,自己反倒露出臂膀和鎖骨。

  分明冬日,色如春曉。

  她側頭看了一會兒,心跳漸漸平復,轉而升起淡淡的悵惘。

  人有千般好,婚姻萬般難。

  自此後,榮辱安危繫於他身。

  身體更累了,好像一夜的睡眠並沒有消除疲憊,被窩外頭冷颼颼的,加上丫鬟還沒叫起,程丹若也就允許自己再賴兩分鐘。

  耳畔傳來淺淺的低吟,謝玄英動了一下,靠她更近了。

  屬於他的氣息進一步侵襲而來,她本能地繃緊身體,屏氣斂聲。

  她不討厭他的氣味,怪香的,還有種莫名的似曾相識,但零界限帶來的,不止是身體的親密,還有被打破的個人領域。

  古代女人是怎麼忍受和陌生男人同床共枕的?

  程丹若腹誹著,試圖離他遠點,大清早的,貼這麼近容易出事。

  脫身失敗。

  這人好重!她悻悻地瞄著他,從眼睫到鼻樑,從鼻樑到嘴唇,最後,視線停駐在喉結上。

  伸出手,想碰,又收回來。

  算了,還是起床吧。

  婚禮還有不少流程要走,她不想在這時候出意外。

  輕輕脫出他的懷抱,剛想坐起,他醒了,立時摟住她,去親她的臉頰:「丹娘。」

  程丹若登時清醒:「鬆開!」她還沒洗臉呢。

  他茫然地睜眼,眼睫微微顫動,根根分明。

  「起床了。」她掰開他的手,飛快下床。

  繞到床邊,牆上一扇掛屏,她推了推,果不其然,裡面也是一間廁所,但比書房的小一些,用的也是普通恭桶,應該只是用以夜間方便。

  上完廁所出來,他已經穿好了貼身的衣物,丫鬟們也進來了。

  喜鵲捧來今日要穿的衣裳,銷金袍,紅繡鞋,反正依舊是一身紅。但今天不需要戴翟冠了,只用一金冠即可。

  把頭髮盤起,戴上冠,插上金製的首飾。

  這個過程十分漫長,程丹若抓緊時間,在換衣服的間隙,把昨夜剩下的糕點和茶吃了。

  換好衣服的謝玄英轉頭,正好看見她在吃,驚道:「冷茶冷點心,你瘋了?」

  程丹若瞧瞧他,一口把剩下的點心吞了。

  餛飩雞早就在半夜消化掉,她已經有低血糖的暈眩感,可今天有盥饋禮,不知道幾點才吃早飯,現在不墊一墊,怎麼吃得消?

  謝玄英不好再當著丫鬟的面說她,改訓丫頭:「都機靈點。」

  幾個丫鬟們面色煞白,卻不敢爭辯。

  程丹若說:「我餓了,吃兩口又不會死人。」

  「餓了就叫人。」謝玄英看她的表情,好像她在服毒,「哪裡就需要你將就吃冷的?」

  他越想越心疼:「虧你是大夫,居然吃生冷。」

  程丹若微微蹙眉,她怎麼都想不到,結婚第一天,他就會干涉她的生活習慣。

  她本能地坐直了身體,但很快舒緩下來,他是為了她好,遂維持住了分寸:「下次一定。」

  他還想說什麼,可程丹若看看天色,唯恐耽誤後面的事情,反問他:「你是不是想吵架?」

  這招的效果立竿見影,他頓住,閉嘴了。

  梅蕊端著熱茶急匆匆進來,笑道:「茶來了。」

  丫鬟們暗鬆口氣。喜鵲奪走她手裡的茶杯,換上熱茶,梅韻問:「奴婢去小廚房問問,夫人想吃什麼?」

  程丹若道:「吃過了,下次吧。」

  她坐到梳妝台前,用粉撲滾一圈脂粉,三下撲完全臉。

  旋開螺子黛的盒子,細毫蘸取,穩穩地拉出眉峰和眉尾,胭脂揉在掌心,拍過雙頰,點染嘴唇。

  「好了。」她合上鏡匣,「大宗伯應該已經到了。」

  剛喝了一口茶的謝玄英:「你好了?」

  她:「不然呢?」

  他打開懷錶,上妝一刻鐘。

  程丹若瞄一眼他的懷錶,銀製的鳶尾花圖紋,看著像是西洋傳過來的原作。如今懷錶出現才沒多少年,還是稀罕物。

  謝玄英合上蓋子,塞入她的衣襟:「給你了。」

  她拒絕:「君子不奪人所好。」

  「我還有一個。」他說。

  程丹若:「……」那就借用一下?

  不知道為什麼,好像老在借用他的東西。

  謝玄英察言觀色,見她好像已經忘記了方才的不快,微微鬆口氣。

  --

  洞房次日,是婚禮的後半程:廟見,拜舅姑,盥饋。

  首先是廟見,主婚人王尚書還有戲份,要主持新婦拜見祖宗。

  這個流程十分簡單,無非是拜,再拜,四拜。全程都有司讚引導站位、進退,只要當木偶即可。

  拜完祖宗後才是重頭戲,見舅姑,即見公婆。

  地點是在靖海侯府的正房,五間闊的大屋子,明間大而深,堂前的牌匾寫著「明德堂」三個字,還有一方印。

  程丹若多看了兩眼。

  「眼熟?」他問。

  她點頭。

  他道:「太祖皇帝的私印,原來國公府的東西。」

  程丹若「哦」了聲,沒有多在意。

  兩人步入正廳,正對著的是一面精工細作的太師壁,兩側掛著書畫,下面是一張紫檀條案,案上置有銅鼎和寶劍。

  往前些,是一張大八仙桌,靖海侯與柳氏分坐於東西的官帽椅上,含笑注視著走進來的新人。

  程丹若快速而隱蔽地掃過他們。

  靖海侯是典型的武人模樣,身材高大,國字臉,鬢邊微白,長得頗為英武,極有大家長的威嚴。

  柳氏比他年輕許多,鵝蛋臉孔,容顏秀麗,既有主母的端莊,又不失麗色,朝她看來的目光溫柔和善。

  兩人的下首,則是按照序齒,排坐著謝玄英的兄弟姐妹。

  老大謝維莫,生得和靖海侯很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國字臉。莫大奶奶則是圓臉,看起來和善可親,極有親切感。

  老二謝承榮,生得和父親不像,更斯文俊秀,也是一表人才。榮二奶奶也是一個美人胚子,織金大襖,湖綠色馬面裙,滿頭珠翠,不止打扮得光彩照人,氣度也穩穩壓人一頭。

  再往下,就是還未成親的謝其蔚,他和謝玄英有些像,卻不似他美,眉間是懶洋洋的閒散,好奇地打量著她。

  另一邊,坐著謝家還未出嫁的兩個女兒,謝淑芷和謝淑芸。

  兩個女孩都是典型的侯府千金,姿容秀美,儀態萬方,不管心裡怎麼想,面上不會出錯。

  程丹若觀察完,若無其事地收回目光。

  其他人卻不在乎暴露視線,依舊挑剔地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

  柳氏先暗嘆了一聲,難免有些遺憾,哪怕早就知道她的樣貌不夠出挑,親眼看見兩人並肩而行,依舊要失望。

  無論是誰,都很難說「一對璧人」。

  但她提醒自己,換做許意娘,恐怕也只是略好一些,二兒媳待字閨中時,也是出名的美人,放在兒子身邊,照樣黯然失色。

  她定定神,忽略兒子的存在,又覺安慰不少。

  程氏身量中等,略有些瘦,皮膚白皙,樣貌秀麗,行動間雖不見嫻雅溫婉,卻別有一股氣勢。到底是宮裡的女官,落落大方,看人的神態恭敬而不畏怯。

  柳氏鬆了一口氣。

  她最怕兒媳因為出身低,嫁到侯府來覺得低人一頭,事事小心。女子謙卑固然是好,可豪門大戶的媳婦,太卑弱如何能行?

  「新婦拜。」司讚今日也要上班。

  程丹若四拜。

  侍女端給她一碟棗栗,棗子與栗子個個飽滿,絕無蟲蛀,且被牢牢黏成寶塔,好看又結實。

  她將這盤具有象徵意義的棗栗置在案前,退後,再四拜。

  這就拜見過公婆了。

  緊接著,侍女又遞過一個托盤,盤上放著一碟菜品,一雙筷子。

  程丹若接過,奉給靖海侯,靖海侯拿起筷子,嘗了一口。

  對柳氏亦是如此,程丹若端菜給她,她嘗一口。

  這就是盥饋禮,她奉膳食給公婆,一般都是豬做的菜,但好不好吃就不一定了。

  看起來好像都冷了呢。

  程丹若侍奉婆母吃完,後退,四拜。

  「賜酒。」靖海侯說。

  程丹若道:「多謝父親、母親。」

  公婆醴婦,意味著接受她成為自家人,真正接納了她這個兒媳。

  侍女端來一杯酒,她徐徐喝盡。

  禮成。

  今後,程丹若就是謝家的人了。

  靖海侯道:「都認認人吧。」

  於是,榮二奶奶起身,笑盈盈道:「弟妹,我是你二嫂,這是你大嫂。」

  莫大奶奶眸光一閃,微微笑:「今後就是一家人了,我來得早,痴長你幾歲,有什麼事,盡管來找我,悶了乏了,咱們說說笑笑,也能應付一二。」

  程丹若點點頭:「大嫂好,二嫂好。」

  榮二奶奶和丈夫交換了一個眼神,繼續介紹:「這是四弟,二妹,三妹。」

  比她小的人,當然要起身和她問好:「三嫂好。」

  程丹若客氣道:「你們好。」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謝芸娘是柳氏所出,更給面子:「我盼了許久,終於有新嫂嫂了。」

  「我也盼著見妹妹們呢。」程丹若道,「離宮的時候,帶了幾樣宮花,只是過了時節,兩位妹妹若不嫌棄,一會兒讓人送過去。」

  「那我就偏了嫂嫂的東西了。」謝芸娘清脆地笑了一聲,十分做臉。

  謝芷娘是庶出,略微拘束些,無功無過地道謝:「多謝三嫂。」

  靖海侯道:「時候不早,散了吧。」

  大家長發話,眾人自然紛紛起身告退。

  柳氏招手,讓程丹若扶著她的手,預備往往後院去。

  謝玄英隱蔽地瞥了一眼程丹若,微露憂色,但她恍然無覺,看都沒看她,徑直跟到後頭去了。

  他只好假裝不關心,平靜地離開。

  穿過後門,就是正院的後院。

  丫鬟們開始擺膳。

  謝家的早膳十分豐盛:白粥、八寶粥、黑米粥,竹節饅頭、紅棗糕、小米糕,三鮮包子、糖包子、豬肉包子,野雞醬、魚醬、鹿尾醬,清蒸雞絲、金華火腿、醬肉片、肉丸子,一個鹹鴨蛋、皮蛋、醃鹹菜的攢盒,熱牛乳、熱羊乳、熱豆漿若干。

  總結:主食南北皆有,佐餐的肉菜也不少,還有各種醬以及奶品。

  要說珍貴,倒是不至於,但豐盛得很。

  而吃飯的人有:柳氏、謝芷娘、謝芸娘。

  三個兒媳負責布菜,沒得吃。

  假使程丹若才穿過來,又或是一直在家當小姐,心裡指不定罵罵咧咧,但這麼多年下來,她早就習慣了。

  服侍柳氏吃飯,她不會吃到一半吐出來,或是卡住咳嗽。服侍小姑子吃飯,她們再皺眉噘嘴,也不需要絞盡腦汁揣摩,生怕被牽連。

  程丹若當自己是餐館的服務員,幫忙下料烤肉,心平氣和。

  「母親請用膳。」她盥手,遞上筷子。

  新婦第一天,必定要立規矩,柳氏不曾拒絕,只笑道:「你們坐下吃吧。」這話是對莫大奶奶和榮二奶奶說的。

  兩個媳婦謝過,坐下用飯。

  程丹若拿起公筷,給柳氏布菜。

  她當然不知道柳氏愛吃什麼,但沒關系,丫鬟會悄悄比劃,還會將合適的菜品放到柳氏面前。

  程丹若按照提示,默不作聲地布菜,一聲不吭。

  柳氏時不時朝她點點頭,和善地笑笑,心裡卻無奈,既不是個能說會道的,也不是個機靈巧慧的。

  好歹隨便奉承兩句啊,問她用得好不好啊。

  又睃一眼莫大奶奶和榮二奶奶。

  她們的唇邊,蘊著意味深長的笑意,彷彿在說:名滿京城的謝三郎,到頭來娶了這麼一個平庸的女人。

  真諷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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