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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青青綠蘿裙] 我妻薄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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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8 01:45:37 |只看該作者
卷柒、結髮為夫妻 第一百八十章 夜交心

  雖然有些小小的意外,但來都來了,不買點什麼可惜。

  程丹若挑挑揀揀,最後買了兩個杯子。一個玉蘭銀杯,圓底而內深,帶把手,也是酒器,但已經很接近後世的造型。另一個瓷杯,荷葉造型,長長的根莖就是吸管,就是如今很時尚的碧筒飲,只不過比鮮荷葉更衛生。

  ——後半句是程丹若說的。

  謝玄英道:「鮮荷葉才真風雅。」

  她:「不乾淨,有蟲,說不定還有鳥的糞便殘留。」

  他閉嘴了。

  過了片刻,拉她到旁邊的小攤子上,買了一個白瓷魚缸,兩尾紅中一點黃的小金魚:「回去放書房裡。」

  程丹若問價格,魚缸連魚,才五錢銀子,還是因為冬天魚養活不易,價格翻倍的結果。

  她沉默。

  以前在陳家半個月的工資,現在感覺好便宜是怎麼回事?

  果然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又去書鋪裡看新紙,謝玄英仔細和她介紹,說現在灑金紙很流行,但不耐用,好紙一般來源於紹興或江西,色白如玉,光亮鮮挺,還有高麗紙,堅韌白皙,只是少有。

  不過,最好的紙要數宮裡的五色箋,不僅白、韌、挺,陽光下還有不同團花的色澤,非常珍貴。

  程丹若:知道了,穿越女沒有發揮的餘地。

  他倒是買了一刀新紙,說給她回去練畫,又到金石鋪子裡,立著翻看半天,因為光線不好,還要對著燭光分辨。

  「我想給老師挑幾張帖子。」他解釋,「你累的話,去馬車裡坐著。」

  程丹若搖搖頭:「不累。」她遲疑了一下,想到自己挑東西時,他也耐心在一旁看著,便熄了去隔壁逛的心思,陪他站著看。

  雖然什麼都沒看懂。

  花了近半小時,他才挑出一張碑帖。

  店家很給面子:「謝郎,我們可不敢給你虛價,一百二十兩,不還價。」

  謝玄英點頭:「很公道。」

  然後,掏錢了。

  程丹若:忽然覺得科研也沒有那麼燒錢了。

  才出店門,忽然聽見一陣喧嘩。

  謝玄英拉著她去看,居然是有個姑娘在踢毽子,只穿窄袖和褲子,瘦骨伶仃但動作敏捷。雞毛毽子飛上頭頂,又被靈巧的紅繡鞋接住,又再踢上去。

  一會兒前面接,一會兒在背後接,忽上忽下,忽左忽右,還有人不斷拋出新的毽子過來,讓她同時踢好幾個。

  圍觀者不由拍手叫好。

  有人拿著盆接賞錢,是個梳著揪揪的小孩子,程丹若想想,給了一角銀子,約莫一錢。

  「回去吧。」天色已晚,今日雖不宵禁,可也不能玩到凌晨才回家。

  謝玄英看看她,點頭:「好。不過,路上再買點燈,芷娘和芸娘那邊,總得送些過去。」

  她頓了頓,立馬應下。

  燈什麼地方都有,程丹若挑了荷花燈、繡球燈、玉樓燈、金魚燈、白兔燈,謝玄英則挑了仙鶴、白鹿、獅子。

  但到了侯府,他卻吩咐人說:「仙鶴白鹿送到母親那裡,荷花給芷娘,玉樓給芸娘,獅子拿去給四少爺,繡球和白兔送到大哥那裡,給平姐兒和福姐兒。」

  程丹若:「還有一個給安哥兒?」

  「他太小,燈晃眼睛,不必了。」謝玄英說,「你留著玩。」

  她沒有說話。

  時辰不早,洗漱過後也就躺下了。

  帳子徐徐落下,隔出一方獨立的空間。黑暗中,程丹若才比較輕鬆地開口:「抱歉。」

  謝玄英:「為何?」

  「我應該想到你家裡人的。」

  明明之前還回憶起小的時候,家裡人給她帶回了燈籠,但完全沒有想到,該為小姑子和侄女們帶點什麼。

  甚至,他為晏鴻之買碑帖的時候,她都沒能想起來。

  這是很嚴重的失職。

  當時好像喝醉了,腦子不知道在想什麼。

  「丹娘。」謝玄英翻過身,面朝著她,「不要道歉,今日是元宵,本就是出去游玩的日子,忘了才好。」

  今年守歲時,她臉上雖然也有淺淺的笑意,可仔細想想,有大哥二哥在,哪裡又能真正高興起來?這才想著元宵單獨帶她出去,她果然開心多了。

  但程丹若並不這麼想。

  如果是男朋友帶她去迪士尼,那確實只要給自己買玩偶就行了,吃吃喝喝,大笑大樂過一天,完全不用記得給誰帶禮物。

  可,眼下是嗎?

  她沒有爭辯,只是表態:「我下次會記得的。」

  謝玄英仍然搖頭:「你才剛進門,也沒人教過你,沒有誰是本該就會的,我記著就行。」

  她拉高被子:「你不必替我開脫。」

  「這不是開脫。」他堅持掰扯個明白,「你很奇怪。」

  他列舉:「你希望做男人做的事,卻又覺得家事是你一個人的事。可仕途如果是你我二人的,家事自然也該我們共同承擔。」

  身邊的呼吸停住了。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謝玄英說,「治家也不是婦人一人之事。老師常說,他平生最得意的不是講學,是治家,故而家宅安寧,子孫太平。」

  帳子一片寂靜。

  半晌,她掀開被子,平淡道:「世人對男女的要求不一樣,在旁人看來,這是妻子分內之事。」

  「你嫁的人是我,人家怎麼想,同你有什麼關係?只要我們在外頭不出錯,誰的主意要緊嗎?」他問,「你是這麼想的嗎?」

  夜深人靜之際,本就容易吐露心聲,何況帳中漆黑一片,肌膚相貼,更容易卸下防備,越過界限。

  「不。」她沉默了會兒,清晰地說,「我從來不認為這就是我該做的,男人不該做,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她艱澀道,「我怕我這事沒做好,就不被允許做別的。」

  這回,輪到謝玄英沉默了。

  男主外,女主內,天在上,地在下,世人就是這樣想的。他可以不認可,卻無法改變大多數人的想法。

  但他必須安慰妻子,「那就不讓人知道。」他說,「沒人知道,就沒關係了。」

  「你知道。」她一針見血。

  感情好的時候,天大的錯誤也能原諒,但將來感情淡了,或是小錯累積太多,引發質變,再重翻今天的舊賬,樣樣件件,都是罪過。

  余桃啖君,前車之鑑。

  「你不信我。」他平靜地說,「我明白你的意思。」

  她反駁:「不,我信你,你不明白。」

  「我明白的。」謝玄英也固執起來,搶話道,「你怕人心易變,我今日能容你,以後就不能。」

  「寵極愛還歇,妒深情卻疏。」程丹若深吸口氣,緩緩說,「長門不肯暫回車,是武帝薄情寡義,還是阿嬌恃寵而驕?」

  「他們的是非對錯,與我們無關。」謝玄英不假思索,「只要我不想薄情寡義,你不想恃寵而驕,我們就不會變成這樣。」

  程丹若道:「哪有這麼簡單?」

  「當然不簡單。」謝玄英整理思緒,「所以要格物致知啊。」

  她:「?」

  「你讀書不認真。」他認真道,「『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無論是你還是我,皆有惡念,這是人之常情,但既已知善惡,修身養性就是了。

  「你戰戰兢兢,不過是怕自己恃寵而驕,故而警醒自我。你能做到,我就做不到嗎?我也會時時提醒自己,不忘本心,修身去惡。將來,你若因我今日之話而驕滿自得,我也一定先自省,絕不埋怨你。」

  程丹若怔忪著,一時不知如何言語。

  「丹娘,你我皆非完人,但你我都知好歹。」謝玄英誠懇地說,「修行是一生之事,你我互為明鑑,誠意正心,定不會淪落到相看兩相厭的地步。」

  空氣一片寂靜。

  她許久沒有說話,可謝玄英聽著枕畔緩慢的呼吸,知道她能理解他的意思,也知道,她一定在思考他的話。

  他安靜地等待著。

  果不其然,她開口了:「你說得對,你……照出了我的傲慢。」

  之前,她多次提醒自己,不要對這個世界低頭——不要因為這裡的女性都依賴父兄,就丟掉獨立的人格,也不要因為自己遍體鱗傷,就去傷害別人。

  但傲慢是什麼呢?

  是她一直以為,他是不可能理解她的。

  五百年的鴻溝,他一個封建時代的貴公子,怎麼可能理解她一個現代人的所思所想呢?

  然而,真是如此嗎?

  人的善念,自古有之,人的惡念,今人一樣。

  他們是平等的。

  「我都不知道,原來我這麼傲慢。」她澀聲道,「我以為你不會懂我的。」

  是的,也許他不懂馬列,不知道婚姻代表的壓迫,可他理解她的顧慮,體諒她的警惕。

  哪怕他不能百分之百的理解她,百分之五十也是了不起的。

  再說了,縱然是兩個現代人,接受過同樣的教育,擁有同樣的文化,也不可能百分之百理解對方。

  五百年的差距,其實沒有那麼大,其實是可以努力縮短的。

  可她一直沒有這麼做過。

  我應該早點告訴他的。

  程丹若想著,卻又非常清楚,此前不可能開這個口。

  是三個月的朝夕相處,同床共枕,是這段時間試探出了信任和安全,是她決定重新去接納別人,今夜才能慢慢說到這裡。

  謝玄英亦是道:「從前你我不過相見數面,你不知我,我其實也並不懂你——你只是謹慎慣了,哪裡便是傲慢了呢。」

  頓了一頓,又道,「非要說的話,是我才對。我以為……」他清清嗓子,多少有點不好意思,「以為成了親,你就會和我如膠似漆了。」

  程丹若有些驚訝,卻不奇怪:「這是人之常情。」

  侯門世家的王孫公子,文武兼備,容貌絕世,愛慕的人不分男女不限性別,會覺得所有人都會愛上他,實在太正常了。

  他是有資格傲氣的,連皇帝都這麼說過。

  「你不會嫌棄我吧?」他問。

  程丹若:……她的審美有什麼地方不正常嗎?

  「沒有過。」

  「那就好。」他頓時鬆快,給她掖好被角,「今天你也累了,睡吧。」

  是啊,今天已經聊得夠多了。

  她輕輕呼口氣,合眼睡覺。

  謝玄英枕著手臂,靜靜注視著她的臉孔。

  和丹娘比起來,他總覺得自己幸運:不情願的婚事最終破滅,遇見了自己最心愛的人,又成功將她娶進門。

  他無比確信,自己娶到了最好的妻子。

  希望有朝一日,他也能讓她覺得,平生最幸之事,就是嫁他為妻。

  丹娘……丹娘。

  一夜無話。

  次日。

  程丹若把白瓷魚缸放在了窗台上,裡面兩尾小金魚游來游去。

  她看著魚兒歡快地繞圈,心想:以魚為鑑,多多讀書。

  不能輸給他啊。

  今後——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

  過了十六,年就算過了大半。

  程丹若一直在等的消息,也有了後續。

  安民堂輾轉托人,遞話進來,想問問她能不能賣大蒜膠丸的方子。

  三家只有一家,當然讓人失望,但仔細想想,濟世堂名醫多,更倚仗大夫憑病情開方,不在意新藥也正常,至於仁愛堂,恐怕是打算直接從惠元寺下手,偷學仿製的算盤,沒有動靜也不意外。

  一家也好。

  安民堂藥方多,傳播起來也方便。

  程丹若同意見人,就在謝玄英的外書房。

  下午一點多,靖海侯府的三管家引著一個錦衣的中年人自後門進來了。

  「姚管事,這回可真要多謝你了。」安民堂的大掌櫃穿著銀鼠皮襖,頭戴黑色方巾,一張圓臉十分和氣,「沒有你,我哪能進得了靖海侯府的門?」

  姚管事被馬屁拍得很舒服,擺擺手:「這話可就外道了,咱們也不是第一回打交道,這府裡的藥材,還不都是從你那兒來的?與人方便,與己方便嘛。」

  大掌櫃笑笑:「您古道熱腸,咱也不能理所當然。」他自袖中遞出一物,道,「今年去東北,沒收到什麼好東西,這二兩紅參片,您拿去泡茶。」

  參片不比全參珍貴,但也是難得的好東西,且沒有靠得住的藥材商人,買到假的也未可知。

  「太客氣了,遞句話的事。」姚管事口中仍舊推辭。

  大掌櫃硬塞過去:「大冷天的煩您跑一趟,應該的,還要請您提點一二呢。」他半真半假地問,「這三奶奶的脾性……」

  姚管事意思意思推了兩下,沒推走,便塞入袖中,沉吟道:「三奶奶才進門,說實話,咱也沒見過。但我那乾女兒在她跟前伺候,提起來沒有壞話。」

  大掌櫃點點頭,故作信服:「那就好。」

  兩人說話間,已經到了外書房。

  柏木在旁邊候著,見著人,引著去了西廂。

  姚管事送佛送到西,陪同進去,隔著一面薄薄的屏風,見到了程丹若。

  「請三奶奶安。」他笑著拱了拱手,引薦道,「這是安民堂的賀大掌櫃。」

  賀大掌櫃隱蔽地掃過周圍的陳設,桌椅掛畫都是家常舊物,但桌椅案幾都是紫檀木的,看色澤是一整套,瓶裡供奉著二三枯梅,卻隱約有香氣。

  他眼睛毒辣,一下子就認出這是宋代的香瓷,在瓷胎時就混入香料燒製,做出來的瓷器幽香隱隱,遍尋無蹤,相當珍貴。

  看來,這位三奶奶雖才進門不久,卻很受夫家重視啊。

  賀大掌櫃心裡想著,深深一揖:「在下安民堂賀銘,見過謝三奶奶。」

  「不必多禮了。」屏風後的女聲簡單俐落,「我知道您的來意,想買惠元寺的膠丸方子,是不是?」

  賀大掌櫃不意她如此直接,頓了頓才道:「是,鄙店誠心求購,價格好商量。」

  程丹若問:「你清楚這藥的效用嗎?」

  「在下打聽過了,治腸胃失調,肺氣有傷最佳。」賀大掌櫃當然做過功課,甚至自己求藥給病人試過,確認效果頗佳,才決意收購。

  「好。」程丹若道,「瑪瑙,把契書給他。」

  又對賀大掌櫃說,「您看看條款。」

  屏風後便轉出來一個穿紅緞背心的丫頭,遞上一張契書。

  賀大掌櫃雙手接過,目光迅速掃遍,卻是一愣。

  一兩銀子。

  每顆價錢不能高於一錢。

  且通篇不提買斷。

  「這……三奶奶,鄙店是想買斷此方,價格好商量。」賀大掌櫃賠笑。

  程丹若問:「安民堂有多少家分號?」

  他回答:「開封、濟南、蘇州、南京四家。」

  「這四地之外,難道沒有其他病人了嗎?」她說,「我不缺錢,我要百姓有藥可吃。」

  賀大掌櫃沉默了一剎,心裡快速盤算,無論如何,一兩銀子買個新藥方,肯定是劃算的,即便不能獨佔其利潤,能夠和靖海侯府搭上關係,也是穩賺不賠。

  「三奶奶高義。」賀大掌櫃改換策略,一口應下,「在下無異議。」

  「簽字吧。」

  契書照例一式兩份,賀大掌櫃落筆畫押,程丹若那邊,卻是只敲了個印章。

  賀大掌櫃沒意見,女子閨名不可外露,有私印也是一樣的。

  他很快簽完,丫鬟便送來一份詳細的方子。

  賀大掌櫃沒有馬上看,反而遞上一個精致的禮盒:「頭一次拜會三奶奶,沒什麼好東西,望奶奶不要嫌棄。」

  程丹若:「不必了,你回去吧。」

  她這話一出,旁邊的姚管事立刻幫腔:「你瞧瞧你,當我們奶奶是什麼人了。」

  言下之意便是:懂不懂規矩?給少了!

  大掌櫃顯然聽懂了涵義,立刻打開禮盒:「在下絕無不敬之心,這是福建的金絲燕窩,最是滋補。」

  程丹若:「……不必,好好用藥,多救些人。瑪瑙,送客。」

  丫鬟脆生生應了,朝姚管事使了個眼色,帶他們出去。

  走到院門外,她才道:「乾爹,咱們夫人能差好東西嗎?宮裡什麼沒有?」

  又對賀大掌櫃說,「您別整這些虛的,藥方拿去,早日做出來,多救濟百姓,比什麼都強。可若敢打著我家奶奶的招牌,壞了她的名聲,你且小心了,看有誰救得了你!」

  她歲數不大,容貌俏麗,可這番軟中帶硬的話,聽得賀大掌櫃冷汗直冒。

  「我們安民堂是正經藥鋪,一向積善行德,從不欺人。」他連聲辯解,「絕不敢壞了奶奶名聲。」

  瑪瑙輕哼一聲:「去吧,不送了。」

  對著姚管事,馬上換了一副臉孔,說道,「乾爹,女兒晚點再去看您。」

  姚管事笑眯眯地點頭。

  她這才轉身進去了。

  賀大掌櫃擦擦汗,豎起拇指:「您這閨女,氣勢可真不一般,尋常的官家小姐都比不上。」

  「我這乾女兒,原是太太屋裡伺候的,如今又到三奶奶跟前服侍。」姚管事不疾不徐地說,「您知道咱們三奶奶是哪兒出來的嗎?」

  賀大掌櫃笑道:「謝郎之名,京城誰人不知,說是娶得恩師家的小姐。」

  「不錯。」姚管事道,「但您不知道,咱三奶奶是陛下跟前待過的,從前就在宮裡頭,四品官吶!」

  賀大掌櫃肅然起敬:「宮裡的貴人啊!」

  「可不是。」姚管事慢吞吞道,「這方子,保不準就是宮裡頭的……」

  一面說,一面瞄向他手裡的燕窩盒子。

  賀大掌櫃暗罵兩句,卻捨不得這百兩銀子的好物,裝傻充愣:「哎喲,您可別唬我,這要是宮裡頭的東西,您家奶奶敢往外賣?」

  姚管事哼哼。

  「今晚我做東,請您去會仙館樂樂。」一路走到後門口,賀大掌櫃拱手告辭,「您務必賞臉。」

  會仙館一頓席面八兩銀子,不吃白不吃,姚管事呵呵笑:「好說,好說。」

  賀大掌櫃上了馬車,剛放下簾子,就「嘖」了聲:「觀音慈悲,羅漢貪財啊。」

  --

  程丹若將第二份契書放進了匣子,隨手擱在架子上。

  然後,拿起印鑑端詳。

  這是今天早晨,謝玄英臨出門前塞給她的,說她不方便直書其名,不如以私印代替。

  她接受了他的建議,卻還沒有好好欣賞過這枚印章。

  這是一枚白中帶著片粉色的石頭,質地溫潤,濃淡相宜,嬌豔欲滴,名為「桃花凍石」,沒有太多雕砌,自然樸實,清新可愛。

  刻文是四個字。

  丹心如故。

  *

  國家歷史博物館,夏朝展廳

  99號展品:桃花凍對章

  簡介:夏朝對章,16世紀中期,程丹若、謝玄英夫婦的私印。「丹心如故」為陰文,為程丹若所有,「清臣不改」為陽文,由謝玄英所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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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8 01:46:09 |只看該作者
卷柒、結髮為夫妻 第一百八十一章 二月事

  二月的京城,本該十分熱鬧,龍抬頭、花朝節、觀音會,一系列節日可過。但很不幸,今年通通泡湯,包括程丹若的騎馬課程。

  因為,沙塵暴來了。

  揚塵蔽空,飛沙走石。

  室外空氣質量差得離譜,人在外面走一圈,頭髮裡都是沙子。不得已,各官員只好坐轎子上朝,這在平時是不被允許的。

  但馬兒拒絕在這種天氣上班,所以,只能人力代勞。

  程丹若開了箱籠,找出透氣又能過濾沙子的布,縫製口罩。這東西她以前做過很多遍,不繡花只裁剪縫邊,一天能做好幾個。

  不獨如此,她自己做好後,叫丫鬟們一道動手,縫製十餘個出來,孝敬靖海侯之外,還沒忘記送到晏家和陳家去。

  不好給叔伯做,就把樣子交給莫大奶奶和榮二奶奶,讓她們找人做。

  多出來的,就讓謝玄英帶去翰林院,分給同事們一道用。

  口罩樣式簡單,與時下的面衣區別不大,懂女紅的婦人看一眼就會做,取材又簡便,短短數日功夫,好些人家都用上了。

  程丹若還沒來得及高興,他們就捲起來了。

  今天這家人用了上好的錦緞,明天那家人就在上頭繡花,後天誰家別出心裁,在裡層塞入香料。

  程丹若:「……」

  但有總比沒有好。

  她叫人買來的鐵絲到了,遂多縫製一層邊,塞入軟鐵絲固定。

  謝玄英察言觀色,沒敢說編修的夫人曾學顧繡,將花鳥繡於其上,栩栩如生,老實地換上了她新製的口罩出門。

  路遇同僚,均笑問:「謝郎為何還是青素面巾?」

  他鎮定地回答:「繡花太悶。」

  「又不繡滿,如何會悶?」旁人反問。

  他摘下自己的口罩,給他們看上部暗嵌的鐵絲:「如此密閉,沙塵不入內。」

  繡花的清清嗓子,不得不承認,自己的雖然好看,可繡花以後料子變厚,多少會產生細小的空隙讓沙塵進入,一有不慎就會吸入細沙,喉嚨沙癢。

  一個同樣戴素面巾的編撰說:「謝郎夫人用心了。」

  謝玄英彎起唇角。

  二月中,沙塵暴停歇,他等的機會,終於來了。

  --

  八點鐘了。

  程丹若看著懷錶的刻度,再與外頭的更聲對比,確認時間無誤。馬上二更了,謝玄英還沒有回來。

  真稀奇。

  一般和同僚出去吃飯,七點也就散了,這個點還沒回來,有什麼事絆住了嗎?

  她擦著頭髮,納悶地繼續等。

  八點半左右,二門開了。

  她聽見梅韻的聲音:「爺可回來了。」

  「夫人呢?」

  「在屋裡。」

  謝玄英已經走了進來,見她正在烘頭髮,笑笑:「你都好了?」

  她點頭。

  「天還冷,你坐著別動。」出了正月,地炕就已經不燒了,但春寒料峭,晚上總有些涼,她坐在暖閣上還要搭一件薄被蓋腿。

  程丹若本來想出去,留地方讓他洗漱,這下就不動了。

  他洗了臉,拿掉網巾,解開頭髮,以梳篦細細篩兩遍,緊密的梳齒能夠除掉大部分灰塵,保證頭髮乾爽。

  再用濕毛巾輕柔地擦拭兩遍,玉梳按摩頭皮,疏通血氣。

  搞完頭部,才說:「提壺熱水來。」

  一壺熱水當然是不夠洗澡的,擦兩遍身卻足矣。他揮退丫鬟,合攏槅扇,開始脫衣服。

  程丹若嚇一跳:「你不冷?」

  「不冷。」他脫掉衣物,打濕手巾,開始擦身。

  程丹若:「呃……」

  她扭過頭,竭力不去看,但又沒忍住,瞄了兩眼。霎時間,時光倒流,以前是怎麼被驚豔的,今天原模原樣重現了。

  嘉祥,好腰。

  蒙陰,好胸。

  今天,都好。

  謝玄英:「你看什麼?」

  她:「我沒看。」

  「……能不能幫我擦一下?」他示意後背搆不太到。

  「行吧。」她口氣平靜地走過來,接過毛巾,替他擦拭。

  熱燙毛巾敷過僵硬的筋肉,舒展毛孔,肌肉放鬆,肩膀肉眼可見地鬆弛了。

  但手感好歸好,程丹若怕他感冒,反而認真起來,迅速擦了一遍。和自己的健康密切掛鉤的,更是毫不放鬆,務必清潔乾淨。

  謝玄英:「……」

  「好了,快把衣服穿上,別著涼。」她滿意了。

  嫁給家境殷實的男人就這個好,有條件講衛生,也保持得不錯。

  謝玄英披好衣袍,坐了會兒才讓丫鬟進來。

  梅韻已經把泡腳湯準備好了,還準備了宵夜。謝玄英吃的炙烤餛飩,裡面包的是菠菜和蝦米,程丹若晚飯吃得多,只吃兩塊棗糕,喝半碗牛乳。

  吃過刷牙漱口,已經九點一刻。

  該睡覺了。

  但謝玄英拉住她,兩人一道在暖閣上坐了。他把薄被蓋在她腿上,這才說:「和你說點正經的。」

  程丹若立馬精神:「你說。」

  「大同巡撫上奏,韃靼王遣使臣入夏,要求再開互市。」他屈起腿,將她完全摟在懷中,借著微弱的燭光,凝視她的臉龐,「此前,陛下已經連續多次拒絕韃靼的互市之請,這次,許有不同。」

  程丹若對蒙古不了解,不得不從頭問:「韃靼和瓦剌是什麼關係?」

  「都是北元殘部,瓦剌在西,韃靼在東,兩部一直有爭端。」謝玄英想想,替她捋了一遍,「二十多年前,瓦剌部向夏稱臣,其頭領被封為恭順王,壓制韃靼十餘年,但在十年前,也就是你小時候,忽然撕毀盟約,進犯邊境。」

  「當時,鎮守大同的將領就是夏百歲——大同這個地方,是九邊之一,歷來由勳臣鎮守——夏百歲是陛下為齊王時的護衛,陛下登基後,有意提拔他,故將其派至大同鎮守,若立功勳,必封侯。」

  程丹若點頭:「然後呢?」

  「如你所見,恭順王犯邊,夏百歲不戰而逃,指揮失當,以至瓦剌長驅直入,死傷無數,被稱為『寒露之變』。」

  「消息傳到京城,陛下震怒,立刻命人抓捕了夏百歲,夏家成丁處死,女眷發入教坊司。同時,命宣大總督調兵,以禦外敵。可當時戰況復雜,瓦剌已經在邊境撕開口子,四下劫掠,難以逐一剿滅,過了一個冬季,才逐漸被驅退。」

  「唯一值得稱道的,大概就是當時的太原參將射了恭順王一箭,他身受箭傷,次年夏天過世了。恭順王死後,其子互鬥,韃靼趁虛而入,五年時間,就將瓦剌趕到了土魯番(吐魯番)以北之地。」

  程丹若恍然。

  「如今與夏接壤的外族,北有吐魯番、韃靼土默特部、建州女真。」

  程丹若有數了:新疆、蒙古、後來的清。

  她開始發問:「為什麼不開互市?蒙古劫掠,最大的原因還是他們游牧,不能產糧,無法紡織,必須要在內地搶劫才能繁衍生存。如果能夠互通往來,蒙古人有糧有衣,就不會再劫掠了。」

  「你說得有道理,但朝廷不是這麼想的。」謝玄英思索道,「我猜,是朝中怕韃靼效仿瓦剌,先稱臣納貢,等強大了便撕毀盟約,兵臨城下,故而不准互市,以求滅其國。」

  程丹若:「不可能。」

  他好奇:「為何這般肯定?」

  「始皇帝一統六國時,匈奴就存在了,到今天,北族滅亡了嗎?」她說,「漢地分分合合,一朝起來一朝落,游牧部族也是如此,匈奴沒了,有鮮卑,鮮卑沒了有女真,女真沒了是蒙古,等到蒙古再沒了,又有新人再上台。」

  程丹若道:「漢地重農耕,北地多游牧,只要他們沒有穩定的糧食來源,就只能搶劫。先搶人搶糧,最後奪國。」

  「小聲點。」謝玄英摟緊她,低聲耳語,「這可不能亂說。」

  她壓低聲音:「我說的是北元。」

  「其實,這兩年韃靼時常騷擾邊境。」他言歸正傳,「每次請求互市不成,必擾九邊,搶奪一番後離去。但如今的韃靼王很聰明,從未真正觸怒陛下,恐怕所求者,還在互市。」

  程丹若問:「封鎖交易多少年了?」

  謝玄英道:「自寒露之變迄今,九年了。陛下要求一粒糧食都不准入北,即便民間走私不少,日子也不好過,韃靼當年決定打瓦剌,恐怕也有這緣故。」

  「是個好機會。」她忖度,「我們能做什麼呢?」

  「兩種可能。」他分析,「朝廷顧忌甚多,依舊不開,韃靼王忍無可忍,決意出兵騷擾,我便試著向陛下請戰,看是否能行。但最好還是朝廷首肯,我盡力求得外放,去一地為官。」

  程丹若微蹙眉梢。

  「你怎麼想?」他問。

  她道:「我不讚同你去打仗,也覺得你不一定成功。」

  「是,成功的可能不大。」謝玄英點點頭,承認道,「韃靼不是叛軍,除非陛下無人可用,否則不會貿然用我。」

  但頓了一頓,卻道,「就算如此,我也該請戰。」

  程丹若明白他的意思,聖眷不是沒有代價的,遂道:「真要去,我也去。」

  當然,她有自知之明,沒想添亂,「不去前線,在後方,假使你受傷,我還能救你。」

  「那我也捨不得。」他貼住她的臉頰,耳鬢廝磨,「我現在想起在山東,聽到你被無生教擄走,還心有餘悸。」

  她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前車之鑑。」謝玄英在她耳畔吐字,熱騰騰的沉香氣息撲在臉頰,是香茶餅的餘韻,「除非你真能變幻術,像書裡一樣,也變成三寸的小人。那我一定去哪裡都帶著你。」

  程丹若疑惑:「什麼書?」西游記?

  他便把故事說了。

  「……」她推開他起身,「很晚了,早些睡。」夢裡什麼都有。

  但他不放開,脫離失敗。

  「鬆一鬆。」她改扯衣襟,想拉出被他壓住的袖子。

  「別動了,亂動容易著涼。」謝玄英把薄被拉高,蓋住她的肩頭,「坐好,我還沒說完。」

  他道:「我看陛下不是沒有動心,說不定真的會開互市。」

  「這不是很好?」

  「太多人盯著,不一定能到手。」

  程丹若道:「這個不成,換別的地方也行。」

  她不挑地方,外放能做實事就行。

  謝玄英卻輕輕搖頭:「我已經等得夠久了。」去年自山東回來,到今日已有大半年,修書修書,他可不是為了修書,才在翰林院當差的。

  「機會還是有的。」他瞧她一眼,「多虧了你。」

  程丹若稀奇:「這話怎麼說?」

  「暫時不能告訴你,萬一不成……」他不想在妻子跟前丟臉,含糊道,「總之,我已有主意。」

  「好吧。」她也不強求,看看懷錶,已經很晚了,「這回說完了嗎?」

  謝玄英:「沒有。」

  她瞧過去,再看看被他壓著的袖子,強迫症犯了,繼續扯。

  「嘶」,寢衣發出清脆的裂帛聲。

  程丹若:「……」

  謝玄英忍住笑,腰上的手臂微微使力,讓她貼著自己坐好,然後解開繫帶,把她罩進自己的袍子裡:「這樣就不冷了。」

  說著,吻落了下來。

  燭火搖曳。

  一段時間之後,「鬆開,腿酸了。」她道。

  謝玄英鬆開她。

  程丹若飛快下地,沒想到同一個姿勢保持太久,血液流通不暢,腿麻了,差點摔倒。

  「小心。」謝玄英眼疾手快,趕緊將她摟住,「我抱你。」

  他一手抄起她,一手拿過燭台,把人送進被窩。

  程丹若好似發現了什麼:「你……」

  他:「?」

  她不可置信:「你一隻手就能抱起我?還是左手??」

  謝玄英放下燭台,奇怪地問:「不然呢,抱你還要兩隻手?」

  程丹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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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8 01:46:26 |只看該作者
卷柒、結髮為夫妻 第一百八十二章 內閣議

  二月末,《典錄》修撰完畢。

  謝玄英隨翰林院的侍讀學士、編修等人,一道於光明殿見駕,回稟修書始末。這種場合,他通常不開口,將露臉的機會留給同僚。

  皇帝也願意考校他人,見編修對答如流,用詞文雅,頗為喜愛。

  仔細一問,卻是和謝玄英同年的狀元,頓時失笑,賞恩典:「到文華殿做個中書舍人吧。」

  狀元大喜:「謝陛下。」

  文華殿的中書舍人,不比內閣的能起草政令,卻也是為天子撰寫書文之人,時常露臉,若做得好,什麼時候高升都有可能。

  皇帝擺擺手,道:「退下吧,三郎留下。」

  謝玄英:「是。」

  待人走後,皇帝召他上前,打量片刻,笑了:「成親有半年了吧?」

  「嗯。」他微微笑笑。

  皇帝點點頭,心裡對他半年來的動作一清二楚。原本送他去修書,只是想鍍一層金,沒想到他做事勤懇,又博聞廣記,幫了不少忙。

  方才,侍讀學士也為他請功,說原本有幾本唐代的孤本,書被腐壞,字跡模糊不能辨認,他卻說以前在海寧見過,請老師寫信,弄來了晏家珍藏的孤本,親自抄錄了送去,方才補全。

  一篇孤本自然不算什麼,可能沉下心做事,無疑是皇帝十分樂見的。

  「朕記得,你會一點蒙文吧?」

  謝玄英道:「不敢欺瞞陛下,只會看,還不會說。」

  「夠了,一會兒議事,你也聽聽。」

  不多時,內閣的諸位大臣到了。

  皇帝很直接:「韃靼要求互市一事,說說你們的看法。」

  謝玄英侍立在側,敏銳地看到閣老們交換了一個眼神。

  曹次輔開口:「臣以為,此例不能開。韃靼陳軍,意在威懾,若朝廷畏其勢而開禁,將來焉知不會得寸進尺?茶、鹽、糧一旦流入韃靼,不知養活多少人,此前種種,前功盡棄。」

  皇帝「唔」了聲,沒有表態。

  崔閣老便說:「臣有不同的看法,毛巡撫的奏疏說得很有道理,北地飽受韃靼騷擾之苦,互市乃利民之舉,既能流通兩地物什,又能換邊境安寧。」

  曹閣老淡淡道:「毛韜之為山西巡撫,本該巡按一方,可他明知朝廷禁令,不許與韃靼互通,卻對民間的私市視而不見。難怪江御史參他屍位素餐!」

  「此言差矣。民間走私者不是一個兩個,數不勝數,朝廷的禁令固然是好,可也要顧念山西百姓不易啊。」

  兩人爭執不下,但謝玄英並沒有只聽他們片面之詞。

  據他所知,毛巡撫是崔閣老的人,沒少走動,他自然要保。而曹閣老在寒露之變時,就已經是兵部右侍郎,忌憚韃靼效仿瓦剌也屬正常。

  皇帝約莫也有數,反而點了許尚書的名:「許卿,你說呢?」

  許尚書很謹慎,沉吟片刻,才道:「國庫不豐,互市若能增些稅收,倒也未必不可。」

  謝玄英心想,這也不奇怪。

  國庫就沒有充實過,北邊打仗,南面倭寇,西邊叛亂,各地還時不時水災、旱災、蝗災,稅難收全,還要時不時免去一地的稅收。

  要是能和韃靼做生意,省掉一部分軍費,恐怕很多朝臣樂見其成。

  等等,大同的總兵是曹閣老保舉的,是不是他擔心軍費削減,特地和曹閣老通了氣?

  發到北邊的軍費雖然充足,可一層層刮下來,最後到士兵手裡的,恐怕沒剩多少。

  要是削減幾成,難保士兵嘩變。

  打仗要錢,養兵也要錢啊。

  皇帝看向楊首輔:「楊卿,你說呢?」

  楊首輔清清嗓,道:「這任韃靼王是雄主。」

  他和皇帝分析,「我朝燒荒,他便招攬流民,低賦輕役,每入關,必劫掠漢民,充實部族,與只為財貨之徒截然不同。可見眼光卓絕,不在一時之利。」

  皇帝頷首。

  「他三番兩次要求互市,可見是真的難以為繼。」楊首輔看向曹次輔,道,「仲紀所言不無道理,天朝上國,與邊虜互市,冠履倒置,抑我國威。然則,事不過三,韃靼王再遭拒絕,若惱羞成怒,率兵南下,又是徒添戰亂。」

  崔閣老懇切道:「陛下,山西、宣大、薊州等地,百姓家散人亡,沃田不耕,流亡於各地,就是怕再遭兵禍。與韃靼私通往來,也非通敵,而是存活啊!」

  皇帝沉吟不語。

  楊首輔道:「依老臣之見,此事不是不能談,卻要看韃靼誠意如何了。」

  皇帝問謝玄英:「三郎,韃靼王的請貢表如何?」

  謝玄英打開韃靼王寫的表文,蒙漢都有,相較而言,漢字用詞簡單,蒙文更為流利:「用詞頗為恭順。」

  「你譯一遍。」

  表文早有四夷館的少卿翻譯過一遍,水平當然比謝玄英高。但他們翻譯,必有潤色,皇帝想聽一聽最簡單的原文。

  「臣謹叩頭拜見大夏仁君聖人陛下……臣在北番,不知禮數,多有冒犯,實感慚愧……願永為藩臣,絕不背叛……有違者,諸部共殺之……」

  他簡單口譯了一遍,評價道:「此表用詞恭順,甚是誠懇。」

  楊首輔道:「陛下既欲清掃海域,北地還是以安撫為好。邊境安寧了,百姓才願意墾田,近來國內多災情,哪怕邊境糧食微薄,也能為朝廷減輕一些壓力。」

  許尚書附和道:「積得錢糧,修以兵械,將來若有戰事,我們也是以逸待勞。」

  曹閣老見皇帝無反對之意,便也退讓,建議道:「即便要開互市,也不能一求既應,不如借此機會,要求韃靼進貢戰馬。倘若他們不肯,其心不誠,也怪不得我們。」

  謝玄英默默點頭。

  互市要開,卻不能容許韃靼因此坐大,借此機會削弱他們,增強己方兵力,才是兩全之策。

  幾位閣老都這麼說了,皇帝也就原則上同意:「擬票吧。」

  --

  謝玄英在宮裡時,程丹若正在外書房看書。

  不是什麼經義,卻是昨天聽的書。他只講了半本就被岔開,她好奇後續,乾脆自己找來看。

  這種書當然不在書架上擺著,藏在一個箱籠裡,她找到數目,翻看一看,就驚住了。

  書裡的關係頗為混亂,大致是講姓楊的一家,先是夫人被引誘,接著是丈夫,然後是女兒女婿,但下場卻不盡相同。

  偷情貪慾的夫人,最後並沒有受報應,反而重新嫁了人,有個好結果。反倒是男主人是因為曾經做事苛刻,才遭到報復,被敗壞家風,不得好死。

  總的來說,是個復仇的梗,有點老套,描寫也很低俗,但有一處很有意思。

  書裡說,男女偷情出軌,都是前世緣分,不要太在意。

  難怪當初在惠元寺,謝玄英見到美娘偷情,雖有不愉,卻不曾多說什麼。

  程丹若掩卷沉思,對他多了些了解,也多了些好奇。

  於是改了主意,又翻了箱中的收藏。

  內容很豐富,偷香竊玉《國色天香》,豔情鬼怪《剪燈新話》,都很大膽,不吝筆墨寫愛慾事。

  她抽了本,決定帶回去看。

  當然,翻書的間隙,也看見了一個藏下面的匣子,分量不重,好像不是書,她有點好奇,但想想,並沒有打開。

  每個人都有隱私,萬一翻出點什麼敏感的東西,大家都尷尬。

  傍晚。

  謝玄英看見她在看書,不由問:「那個看過了?」

  「嗯。」她隨口應。

  「怎麼樣?」他覷著她的臉色。

  程丹若放下書,想想,予以肯定:「還不錯。」

  他彎彎唇角,莫名歡喜,又問:「這本呢?」

  她自然道:「等我看完再說。」

  「嗯。」他隨手拿起桌上的筆架,換了個位置,故作不經意,「除了書,別的看了嗎?」

  程丹若感覺有異,估摸著匣子裡確實藏了什麼東西,便澄清道:「就翻了書,其他沒動。」

  謝玄英瞟了她一眼,沒作聲。

  這什麼表情,不會是小畫冊吧,還是收到的情詩?她有點納悶,但強調:「我真沒看。」

  「猜到了。」他平靜地轉移話題,「這兩天天氣好,我們去莊子上,教你騎馬。」

  程丹若立馬丟下書:「有消息了?」

  謝玄英屏退丫鬟,將今日的事復述給她聽。

  程丹若努力記住眾人的態度:「我怎麼覺得,內閣的反對並不激烈?」

  「楊首輔說得中肯,假如再拒絕,觸怒了韃靼,兵臨城下,誰擔這責任?」謝玄英也在揣摩,「相較而言,即便互市真的增強了韃靼的實力,也可以將罪責推到韃靼背信棄義上,且互市能得貢馬,我們也能趁機練兵。」

  她了然。

  總結一下,就是反對可能背鍋,讚成不一定壞事。

  既然內閣傾向於同意,皇帝沒有明確反對,那麼,這事基本就敲定了。

  程丹若的興頭立刻上來:「什麼時候去騎馬?」

  「過了三月三,人少一些。」謝玄英思索道,「對了,清明赦孤,你拿些銀子送到兩堂去,藥也可以送。」

  程丹若:「赦孤?」

  他解釋道:「清明日,普濟堂和育嬰堂會收斂野外骸骨與夭折幼兒。」

  她立即道:「好,再送點藥去。」

  「給十兩銀子就夠了,不用多給。」謝玄英知道她對這些沒數,專門囑咐了句。

  程丹若點點頭,思忖道:「先前做了一些大蒜糖漿,藥效沒有膠丸好,但勝在保存久,又有甜味兒,給小兒老人用正好。再給他們送本冊子。」

  謝玄英:「什麼冊子?」

  「我自己編的。」程丹若道,「隨便寫寫。」

  他伸手。

  她有點不情願,誰願意把小學生作文給研究生看啊?

  「我的書都給你了。」他催促。

  程丹若慢吞吞地取出編好的小冊子。

  他看得很認真。

  讀完,問她:「這和《三字經》一樣,最好給幼兒讀,養成習慣,對不對?」

  她點頭,還是尷尬:「寫得不太好。」

  「沒有這回事,寫得很好,很有意義。」謝玄英又讀了幾遍,忖度道,「能不能再加一點日常用藥?內容再多些,可刻印成書,贈予學堂。」

  程丹若想想:「行是行,但會有人看嗎?」

  「免費贈書,定有人要。」他說,「即便是賣,只要價格便宜些,既有用藥,又能教小兒識字,只要不是太貴,總有人買。書鋪薄利多銷也有賺頭,應當可以。」

  她馬上答應:「那行,我這就寫。」

  在內安樂堂時,她不過隨手在牆上塗鴉,沒有仔細思量過,現在要成書,便調整次序,分為「個人衛生」「疾病治療」「日常用藥」三個篇章。

  點上幾盞燈,開擬草稿。

  個人衛生最簡單,無非是喝熱水,飯前便後洗手,早晚刷牙。只在原文的基礎上修改就好。

  疾病治療就比較長了,她一寫就止不住,除了原先的,又加了幾條:

  人溺水,翻俯臥,排積水,復心肺。膚燙傷,沖涼水,紅腫解,塗油膏。

  若洩瀉,常飲水,鹽與糖,莫忘記。中暑氣,乘陰涼,覆涼帕,餵鹽水。

  冬日寒,凍肢體,溫水浸,勿雪擦。手足扭,先冷敷,淤血散,熱帕溫。

  受外傷,血流多,不可動,及時止。近心處,兩指寬,紮布帶,一刻鬆。

  日常用藥則斟酌許久。

  程丹若怕貿然用藥,反倒弄巧成拙,故而只說了幾種常見的草藥:

  木槿皮,研為末,與醋調,塗頑癬。酢漿草,煎三錢,利尿好,止咳喘。

  沒忘記再提醒一些禁忌:

  烏頭藥,問大夫,泡藥酒,易中毒。夾竹桃,色繽紛,根葉花,不能食。

  謝玄英剪了兩次蠟燭,她還沒有寫完。

  「非今天寫完不可?」他問。

  她揉揉眼睛,想繼續寫,可光線太昏暗,眼前出現了黑影,嚇得馬上擱筆。

  「說得對,明天再寫。」她打個哈欠,忍著睏意洗手,「幾點了?」

  「十一點一刻。」他鋪好被子,「過來睡。」

  程丹若上床,被窩很柔軟,他也很暖和,一下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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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柒、結髮為夫妻 第一百八十三章 學騎馬

  花費三日,程丹若終於將《驅病經》全部寫完。

  謝玄英和她說:「著書立作,不宜用真名,不如取個別號。你有字嗎?」

  她:「沒有。」

  他想想,道:「雖不能直用你名,也要讓人知曉是你所作,我看就叫程珠榴,保留你的姓氏,至於字,『赤玉』如何?」

  程丹若:「……」給妻子取小字,是不是古代男人的癖好?

  她不吭聲,謝玄英忙不迭解釋:「石榴形似紅玉,而你心如赤子,品德如玉,再貼切不過了。」

  「可以。」程丹若無所謂,但要求他,「不要這麼叫我,很奇怪。」

  她思考:「珠榴一聽就是女名,恐為人所慮,還是取個難辨的吧。」

  「措措?海榴?涂林?」他連報幾個別稱。

  程丹若說:「程涂林。」

  謝玄英可有可無地點點頭,反倒追問:「你小名是不是叫阿措?」

  「不是。」

  「噢。」

  安靜了會兒,他忽然問:「你知不知道我的字?」

  程丹若:「清臣。」

  他故作平靜:「我也不太用,你是怎麼知道的?」

  「給你的帖子上寫的啊。」她疑惑,「怎麼了?」

  「無事。」他說,「這是陛下給我取的字。」

  她道:「挺好的。」

  「嗯。」他瞟了眼博古架上的印鑑,「我也這麼覺得。」

  書稿寫完後,與書鋪商談刻印就無須他們親力親為,交給管事就好。

  謝玄英履行約定,三月初五,帶她去踏青騎馬。

  清明本就是踏青的節日,柳氏自然不會拘著,只是聽聞要去莊子住幾日,才覺奇怪。

  謝玄英道:「去歲陛下賞了下來,還沒看過,總要打理一二。」

  又說,「程氏說,我們早些去,整理妥了,天氣也暖和了,母親和妹妹們正好過去散散心。」

  柳氏不由含笑:「你們有心了。」

  打理田莊是主婦的分內事,夫妻同去倒也能理解,她不再多說,點頭允了。

  這日,天朗氣清,程丹若一大早起來,換上白綾對襟衫和水藍裙,裡面專門穿上鵝黃色的褲子,坐馬車去郊外。

  謝玄英和她介紹:「父母在,無私財,這個田莊是陛下賞的。」

  「多大?」

  「五十頃。」

  程丹若在心裡換算了一下,一頃為百畝,五十頃就是五千畝。按三十兩的價格算,一萬五千兩。

  好家伙。

  她不解地問:「陛下手裡有這麼多田嗎?」

  謝玄英:「別問了。」

  她:「……」

  「我們能做的,就是稅收低一些,孤寡之家免稅三年。」他說,「丹娘,這是陛下的恩典。」

  程丹若深深吸了口氣。

  謝玄英握住她的手:「不要逼自己,你我如今無能為力。」

  她緩緩點頭:「我知道,沒關係,你說實話。」

  「大部分田是沒收貪官奸宦所得,但很多事不能細究。」他冷靜道,「賜予我的田莊,許多佃農是良民。」

  程丹若道:「莊頭名聲如何?」

  「不好。」謝玄英說,「我欲借騎馬之名,暗中調查一番,清理乾淨再說。」

  程丹若也是個務實的人,土地兼併管不了,清理惡人卻簡單:「好。」

  一路再無話。

  午時,他們到達莊子,林媽媽昨兒就來了,裡外都打掃過,廚房也備好了熱灶,隨時能夠用飯。

  程丹若先用了頓並不農家的農家飯,而後一邊消食,一邊見了莊頭夫人。

  這婦人面頰圓潤,皮膚白皙,頭髮油亮,身上穿的綢緞,戴著金耳環,還有兩個丫鬟伺候。

  她不動聲色,喝杯茶就結束了交談。

  下午,專心學騎馬。

  謝玄英扶她坐上冬夜雪的馬鞍,自己也騎上去,手把手叫她控制韁繩。

  他原以為程丹若會問起佃農的事,誰想她學得很認真,心無旁騖地看著眼前的草地。

  「放鬆一點。」於是,他也暫且忘記那些事,專心教她御馬,「你這樣太累,一個時辰都堅持不了。」

  程丹若道:「我緊張。」

  像剛學開車的萌新,雙手總是不自覺地握緊方向盤。

  「手腕放鬆,再放鬆一點。」謝玄英耐心地調整她手部的動作,「拉右韁,輕輕一下。」

  冬夜雪抖了抖耳朵,沒有向右轉。

  程丹若:「它不動。」

  「因為我平時不是這麼做的。」他解釋道,「我要在馬上射箭,一般靠腿來讓它轉彎,你別怕,輕輕拍拍它脖子右邊。」

  她謹慎地伸出手,輕輕拍拍馬兒的脖頸。

  它果然轉了。

  「這是我的馬,她知道我的習慣,我在這裡,她就有些糊塗了。」謝玄英道,「一會兒我們換一匹普通馬,你必須先學會控韁。」

  程丹若:「一匹馬多少錢?」

  「到外面再給你買,留在京城,你也用不到,把它關在馬廄,它會悶的。」謝玄英又帶著她跑了一會兒,糾正她的坐姿,「你靠在我身上。」

  她後仰一些,靠住他的胸膛。

  謝玄英說:「脫馬鐙,韁繩給我。」

  她脫出馬鐙,感覺失去了支點,只能緊緊貼住他。

  謝玄英踩上馬鐙,挽住韁繩,說道:「你不會掉下去的,放鬆一點,仔細感覺和馬的動作。」

  也不見他怎麼驅使,冬夜雪卻一下子歡騰起來。

  「她在跑,跑的時候,你和她是一起的,她往前你也往前,你要配合她,而不是和她的力量對抗。」謝玄英聲調沉穩,「閉上眼睛試試。」

  程丹若:「我覺得要掉下去了。」

  他:「……」

  想了想,換法子,讓她下馬,坐到後面去,抱住他的腰。

  「我跑慢點。」

  冬夜雪邁著蹄子,輕快地小跑起來。

  這下,程丹若有點感覺了。

  「怎麼樣?」

  「還行。」

  「好。」謝玄英瞥著腰間的手臂,若有所思:比起將整個人都交付給他,她更喜歡自己抓著什麼東西,這樣才感覺安全。

  他沒有戳破,只是將手覆在她的手背上,用力扣住:「再快一點?」

  她微微放鬆一點:「好。」

  然後,程丹若就見識到了一匹好馬跑起來能有多快。

  下馬的時候,她的心率飆到了130以上。

  同時,大腿肌肉拉傷,酸痛不止。

  田莊也有四合院,和鄉下大地主家差不多,黑瓦白牆青磚地,寬敞開闊,只是燈沒有侯府多,天色一黑,屋裡暗極了。

  程丹若不太適應新環境,有什麼風吹草動,便要細細傾聽,看一眼窗外,入睡之前,更是確認好門窗都關緊,方才安心上床。

  謝玄英什麼都沒說,只是摟她更緊些,另一隻手按住她的腿:「疼嗎?有沒有帶膏藥?」

  「不要緊。」她不當回事,常年不運動的人,肯定要受這苦,「明天就好了,不用擦藥。」

  謝玄英就給她揉著,順便提起次日的安排:「明天上午,我去田裡看看,你就別去了,好生歇著,也四處留意一下。屋子雖然修過,但只是粉牆補瓦,沒修全,你仔細瞧瞧,有不好的就記下,回頭讓人弄過,等到下旬,母親她們能來住。」

  「我知道。」她也思考過這個問題,「母親是不是喜歡玉蘭?移棵樹來,再搭一個茅草亭子,養兩缸魚。」

  「是,母親在家時,院子裡就有玉蘭花。」謝玄英道,「她一定高興的。」

  程丹若回想從前見過的詩意田園,繼續道:「外頭再紮一圈籬笆,搭個長廊,攀點紫藤蘿,妹妹們會喜歡的。」

  他道:「這就不像山野之地了。」

  「本就是夢裡田園,詩中鄉村。」她說,「都是假的。」

  謝玄英捏捏她:「是你心裡的桃源?」

  「不是。」

  「那你心裡的桃花源是什麼樣的?」他好奇。

  她說:「人……人人有飯吃,有衣穿,國家無餓死之人,不受戰事之苦。只要勤勞肯幹,便能豐衣足食。」

  謝玄英道:「心嚮往之。」

  「未必。」

  「為何?」

  「人人有飯吃,飯從田裡來。」她慢吞吞道,「百姓都能吃上飯了,豪強顯貴手裡,還能有多少田?你願意將手裡的田都分給百姓嗎?」

  原來還沒忘。

  謝玄英有一下沒一下撫著她,思索許久,方才道:「只我一人,於事無補,我有私心,恐不能行。但若人人如此,天下大同,我願意。」

  程丹若怔住,倏而悵然。

  「是嗎?」

  「野有飢民,路有凍骨,就算高床軟枕,膏粱美酒,有時確也會難過。」他認真道,「要是百姓都能豐衣足食,我又何妨與人一樣,粗茶淡飯過餘生?」

  程丹若沒有說話。

  他又道:「堯舜之治,已經過去千年,大同之世,又真的存在嗎?」

  「當然。」她說,「很久以後,會來的,只是……」

  一縷嘆息溢出唇邊。

  「只是不在你我。」

  --

  另一邊的耳房。

  瑪瑙和梅韻隔著簾子,側耳細聽,確認主人都睡了,方才敢在被窩裡咬耳朵。

  「梅韻姐姐,我守後半夜吧。」瑪瑙和梅韻商量。

  梅韻說:「好。」

  一陣靜默。

  瑪瑙壓低嗓音,悄悄問:「梅韻姐姐,你真不打算和夫人說嗎?」

  梅韻問:「說什麼?」

  「梅蕊姐姐都回家備嫁了。」瑪瑙說,「你十九了,夫人肯定會問你的。」

  梅韻咬住嘴唇:「夫人若問我,我就應下。爺讓我嫁誰,我就嫁誰。」

  「你想嫁嗎?」瑪瑙認真道,「前頭林桂托人送東西進來,你見也不見。」

  梅韻道:「見不見有什麼關係,該嫁我還是會嫁的。」

  瑪瑙不由勸:「那你也要選一個喜歡的。」

  「爺讓我嫁給誰,我就嫁給誰。」梅韻給她蓋好被子,「睡吧,別吵著主子。」

  瑪瑙只好睡了。

  後半夜,梅韻把她叫醒,兩人換班。

  瑪瑙怕躺著睡著,靠牆坐著,耳朵留意動靜,神思卻時散時聚。

  都是奴婢,彼此的心思都不難猜。

  梅蕊是家生子,和表哥感情好,且早就知道自己不可能有前途,只忠心辦差,混到大丫鬟風光出嫁,將來也能做個管事媳婦。

  竹枝和竹香兩個,原是奔著大丫頭的位置,可瑪瑙被夫人指派過來,今後怕是只有一人能提拔,最近有些明爭暗斗。

  竹籬不用說,太太點名的通房,就算爺暫時不收她,等到夫人有了身孕,怎麼都得指派個,運道在後頭。因此最近半年都很安分,生怕礙了夫人的眼,給她隨手指了。

  而梅韻……梅韻不是家生子,是外頭買來的,無親無故,在太太那裡辦差勤懇用心,方才派到爺身邊。

  她的忠心毋庸置疑。

  可就是太忠心了。

  哪怕她沒有攀高枝的念頭,一個心裡眼裡都是爺的丫頭,夫人會怎麼想呢?做奴婢的,不能有大私心,但不能沒有小私心,否則,主子就該不安心了。

  瑪瑙暗暗嘆口氣,替梅韻發愁,也替她可憐。

  一個外來的,沒有老子和娘,孤苦伶仃的在府裡,不靠主子,又能靠誰呢。

  也是因為這樣,她才不想嫁吧。

  留在霜露院,至少爺不會無緣無故打死了去,夫人也是心善的,總比到外頭,隨隨便便給人作踐了好。

  若有機會,還是要和夫人說一聲。

  瑪瑙想著想著,天色漸漸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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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8 01:46:54 |只看該作者
卷柒、結髮為夫妻 第一百八十四章 田園夢

  在莊子最好的一點,就是不用早起請安。

  程丹若睡到八點鐘才起來,穿衣前,又給自己冷敷了一次,塗了藥油。

  大腿的肌肉,除了不可描述,一般都沒有鍛煉的機會,昨天運動量過大,拉傷一點不稀奇。

  吃早飯的時候,她滿鼻子薄荷的涼氣,都聞不到芹菜的味兒了。

  用過飯,她和瑪瑙、林媽媽一道,把院子前前後後看了遍,決定移栽玉蘭,再於院中搭個小巧的茅草亭。

  紫藤蘿架也搭上,再於外牆處繞一圈籬笆,養些雞鴨鵝,但圈在雞圈中,以籬笆隔開,免得髒了地。後院則闢塊田,種上桑樹,再專門做一間蠶房,擺一架紡織機,就很有感覺了。

  適合貴族的太太小姐,體驗一下虛假的農村生活。

  假如是王詠絮,大概還能作首紡織忙的詩。

  程丹若在紙上寫寫畫畫,設計平面圖,忽然聽得前頭一陣痛哭哀嚎。

  「去看看。」她隨口吩咐瑪瑙。

  瑪瑙急匆匆出去,臉色煞白地進來:「爺在打人呢。」

  「死了嗎?」

  「沒、沒有。」

  程丹若平靜地低下頭,繼續畫圖。

  中午,謝玄英向她復述了結果。

  原來的莊頭強奪名田,逼良民為佃農,已經被他重打二十棍,其子姦污婦女,常年玷污人妻,事發後打死人家丈夫,也被他殺了。

  其餘家眷,全部發賣到東北,今天下午就讓他們滾蛋。

  「莊頭活不了了。」謝玄英口氣平淡,「下了重手,三天必死,以洩民憤。」

  莊頭的後台是宮裡的大太監,但別人怕,他可無所謂,該殺就殺,簡單直接。

  之前,兩人討論過夏家的事情,程丹若心中有數,並無意見。且謝玄英今天就賣人,未嘗不是在保全家眷的性命。

  「皇莊一田兩稅,實在負擔過重。」他沉吟道,「你說怎麼才好?」

  她問:「怎麼兩稅?」

  「佃農世代為僕,既要交田稅,還要交佃租,稅是交給朝廷的,一年三分,佃租是交給我們的。」謝玄英和她分析,「我們能免租數年,但不能不收。」

  程丹若道:「先給孤寡之家免稅三年,其餘人家低租?」

  「可以是可以,但總要經營起來才好。」他說,「這麼多田,不能荒廢了。」

  說著,拿起她畫的圖紙,「打算改建成這樣?」

  她點點頭,試探道:「你說,找人種些向日葵和番薯,好不好?」

  「番薯我知道,向日葵是什麼?」

  程丹若道:「會朝著太陽轉動的花,非常大,像菊花。」

  「你說的是不是迎日花?」謝玄英回憶,「我在浙江見到過,說是廣東得來的海外之物。」

  「應該是,我們試種一些海外作物,番薯、迎日花、玉麥、落花生,然後再種些甜菜、桑、棉,不需要多,圍繞著院子種幾畝就可以了。」

  番薯是新物種,向日葵還是觀賞植物,但玉米和花生已經傳入,在沿海小範圍種植,還未傳播開來。

  靖海侯府作為實權勳貴,偶爾會有一兩道菜肴,程丹若早就瞄準它們了。她思索著計劃:「再蓋一些結實乾淨的茅屋,能養魚的話,最好有一個魚塘。」

  謝玄英詫異:「勞師動眾,不像你。」

  她道:「學大宗伯家的梅園,租出去賺錢。」

  比起精修的會所園子,肯定是農家樂成本更低,而且,「就算無人來,不管是番薯還是花生、甜菜,都能賣錢。」

  說起農作物,她精神振奮:「番薯和玉麥是糧食,迎日花和落花生都能榨油,甜菜可以熬糖,桑棉紡織,都是有用之物。最關鍵的是,不似種田辛勞,家中婦女亦可照料。假如有客人願意感受田園生活,婦孺亦有活計,哪怕次數不多,於他們也是個進項。」

  謝玄英和她說實話:「我沒有管過田莊,不知是否可行。」

  程丹若也沒有這種經驗,聽他這麼說,反倒遲疑了:「那還試嗎?」

  「當然,你又不是花幾萬兩銀子建個園子。」他奇怪道,「即便不成,我們自家人時常來小住也不錯。」

  程丹若:「……也是。」

  貴族總要有社交游樂的地方。

  農家樂比會所省錢X2

  「茅屋建得遠些。我們自家的院子附近,給老師留一處書房。」他道。

  她提筆畫圖。

  「別畫了,下午我們騎馬看看,到時候再決定。」

  下午又是騎馬課。

  今天,程丹若換乘一匹老馬,慢吞吞的,但勝在步伐穩健。

  她感覺到老馬的孱弱,肢體奔跑不如冬夜雪有力,也感覺到它的人性,很熟悉人的指揮方式,控韁變得很容易。

  謝玄英緊緊跟著她,說:「老馬鎮定,不然冬夜雪在旁邊,會讓小馬害怕的。」

  程丹若「嗯」了聲,放鬆腿部肌肉。

  拉傷以後,想用力也不行了,反而更放鬆些。

  兩人確定了農家樂的範圍,三三兩兩建一些結實的茅草屋,圈塊菜地,紮上漂亮的青籬笆,再於田邊種些菊花。

  屆時,炊煙裊裊,白鵝戲水,飛鳥入林,牧童騎在牛的背上吹短笛,伴隨著悠然的晚風,農夫扛著鋤頭歸家,野菊花星星點點,明黃可愛,彷彿陶淵明的詩成了真。

  這是文人心裡的田園夢。

  謝玄英都被迷惑了,和她說:「等你我白髮蒼蒼之際,就在這裡隱居吧。」

  程丹若欲言又止,有些不忍心戳破他的幻夢。

  但還是道:「真的鄉野村夫,柴要自己砍,水要自己提,地是黃土地,都是雞鴨的糞便,下暴雨會漫進來,頭頂會漏雨,沒有辦法洗澡,只能吃粗糧,床上全是蝨子。」

  她誠實地說:「我還是更喜歡你現在的家。」

  一入侯門深似海,但侯府可以經常洗澡,可以吃到肉蛋奶,可以有反季節蔬菜和水果,也有條件支撐醫學實驗。

  謝玄英靜靜地看著她。

  她:「?」

  「是我們家。」他一夾馬腹,冬夜雪「噠噠噠」跑遠了。

  程丹若下意識跟上去,但不敢,仍然小心翼翼地驅使老馬掉頭,準備靠自己騎回去。

  前面是田埂,窄窄的一條,只容一人走過。

  兩邊是青油油的小麥苗。

  她勒馬,一時不知道要不要往下走。

  前面,謝玄英沒聽見馬蹄聲,扭頭看去,才發現她沒跟上來,踟躕片刻,返身回去:「生氣了?」

  程丹若搖頭,猶豫地看著前面:「會踩到嗎?」

  夕霞瑰麗,晚風徐徐。

  聲音迴蕩在空曠的田野,有種奇異的纖薄,出賣了主人的忐忑。

  她忽而尷尬,別過臉,看向遠方。

  謝玄英遲疑一剎,忍住了伸手的衝動:她想要的,肯定不是坐到他的馬背上。

  「別害怕,你能做到的。」他說,「慢慢走。」

  她問:「踩到怎麼辦?」

  「賠錢。」他說,「走吧,試試看。」

  她略微定神,將注意力放到前方,小心翼翼地拉住韁繩。

  老馬對騎手的忐忑一無所知,晃著尾巴,慢悠悠地走在田埂上。

  一步又一步,雖然田埂狹窄,好像隨時可能衝進麥田,但程丹若發現,其實老馬並不會主動踐踏,只要她不亂下指令,注意轉彎的時候提醒,它就會穩穩當當地走在田埂上。

  因為太過專注,竟然沒有發覺,謝玄英其實帶她繞了兩圈,轉了幾個沒必要的彎道。

  但這無疑是值得的。

  走過這一片田畝,她已經能初步掌控方向了。

  謝玄英說:「明天你要試試讓馬跑起來。」

  程丹若:「……嗯。」

  第三天的行程安排,與前一日彷彿。

  上午,謝玄英抄了原本莊頭的家,又審問了個別豪奴,將其發賣,同時提拔新的莊頭,安撫了忐忑不安的佃農。

  下午,程丹若命林媽媽準備好米麵和臘肉,騎馬看望了幾家孤寡,告知她們三年免租的消息。

  換來一頓又一頓磕頭。

  全家老小,大的白髮蒼蒼,小的含著手指,伏身叩拜,涕淚橫流。

  但就好像過去的每一次,程丹若不覺感動,只覺疲憊,勞累從心底漫上來,好像沒完沒了的潮水。

  她竭力調整心緒,對自己說:你不能這麼悲觀,哪怕只是杯水車薪,也總比沒有好,或許,他們熬過了最難的幾年,將來就會越來越好呢?

  然而,與悲觀搏鬥更累人,乾脆去騎馬。

  在老馬和冬夜雪之間猶豫片刻,還是選了年輕的冬夜雪。

  它果然通人性,陪她跑了一會兒,一點岔子都沒出。

  程丹若出了身汗,運動產生的內啡肽讓她有了輕盈的愉悅感,白天糟糕的情緒終於暫時避退。

  次日,打道回府。

  有了好消息,書稿賣出去了。

  此時的印刷行業已經十分發達,市面上各式各樣的小說都有,還有帶插圖的。程丹若的書稿交出去,馬上有書鋪願意購買,只是價格低,才五兩銀子,且要求買斷。

  賣稿子的是程丹若的陪房,他爭取了一番,見對方不肯鬆口,便答應了。

  「小人想著,書可以抄,賣出去最要緊,再拖就趕不上赦孤日了。」陪房喏喏解釋,生怕她怪罪。

  程丹若也不生氣:「你說得有道理,就這樣吧。」

  藥方要保密,書誰都能抄,盜版書古代一樣有,只要原書賣得好,盜版立馬就會跟上,自發傳播開去,獨家買斷也沒什麼。

  雕版要錢,不買斷,商家也許沒得賺。

  緊趕慢趕的,清明節後幾天,她將大蒜糖漿和幾本新印好的《驅病經》,派人送到了育嬰堂和普濟堂。

  他們會收斂骸骨,為亡者超度。

  同日,程丹若獨自出門,去惠元寺替父母上香。

  回程路上,看見一支隊伍敲敲打打,請城隍像巡街。

  問了護衛才知道,這是在超度枉死的厲鬼,還有慈善人家準備祭品,在城南的神位旁祭祀,給無人祭奠的孤魂野鬼一口飯吃。

  非常人性化。

  也非常有人情味。

  晚間,茹素。

  香椿芽拌麵筋,嫩柳葉拌豆腐,再加一碗小蔥素麵。

  布衣素食,乃是孝道,尤其皇帝以她「忠貞孝順」加封家人,更要在這件事上多留心,絕對不能予人話柄。

  *

  三月中,垂絲海棠都開了。

  內閣經過商議,對韃靼的互市請求,給予正式的回復。

  大意是:我們天朝上國,沒必要和你們這些未開化的胡族交易,但看在韃靼王恭順誠懇的份上,可以給你們一個上貢的機會——五百匹戰馬,十匹種馬。這樣可以再談談。

  韃靼的使臣討價還價,表示我們一口氣拿不出來這麼多馬,能不能看在我們部族弱小可憐的份上,少給一點呢?我們是誠心的!

  來回推拉幾次,最後朝廷說,五百匹戰馬不能少,但可以只要五匹種馬,以及你們韃靼王最喜愛的一匹馬,獻給皇帝陛下。

  韃靼答應了這個條件。

  謝玄英一聽,火速進宮。

  皇帝大有深意地瞧他:「怎麼今日想著來找朕了?」

  「臣妻近日研究出了一個藥方,於痢疾、肺病皆有助益,特獻給陛下,交予太醫院辨用。」

  謝玄英說著,把程丹若抄錄的方子交給石太監。

  皇帝看也不看,眼皮一掀:「還有呢?」

  「臣的馬已經三歲了。」謝玄英不好意思地說,「臣想為她尋個好夫婿。」

  皇帝樂了:「我說呢,這馬還沒到,朕就已經被問過好幾次了。」

  種馬不是母馬,多次配種也無妨,他十分慷慨地應了:「成,到時候你把馬牽過來試試。」

  「多謝姑父。」

  有了這事作為開場,後面的話題就很好聊了。

  皇帝問謝玄英:「你認為,互市一事,是該交給市舶司、布政司還是邊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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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柒、結髮為夫妻 第一百八十五章 爭一爭

  市舶司被太監把持,主管各藩地的朝貢貿易,布政司管一地行政,邊將就更不用說了,指的一般是邊境的總兵或者總督。

  謝玄英非常簡單地給出答案:「臣以為,還是該由布政司統管。」

  「為何?」

  「互市並非朝貢,非一日之功,非一家之貢,無須市舶司檢驗通關公文,核查貨物。」

  市舶司的工作,就是在外國使臣來的時候,請他們吃飯,檢查貢品,壞的拒絕接受。畢竟,朝廷對於上貢的國家要還禮,萬一送點破爛過來,自家礙於天朝的尊嚴只能回更貴的,很虧。

  但互市是百姓之間的貿易,由市舶司插手不適合。

  且太監多貪,大家心裡也有數。

  「邊將以禦外敵,不適合與外族有太多往來。」謝玄英委婉道,「練兵是正事,倘若軍中行貿易之舉,恐壞軍紀。」

  軍隊做生意嗎?做的。

  但不能明面上支持,不然士兵都經商去了,誰肯打仗?萬一與外族勾連,哭都沒地方哭。

  原來朝貢可以靠邊將護送檢驗,互市絕對不行。

  「布政司主領此事,一來本就與民生相關,二來也能體現朝廷的誠意。」謝玄英說,「韃靼王伏低做小,恭順有加,卻不是一個疏漏之人,倘若開而怠慢,反倒給了他話柄。」

  皇帝點點頭,對他的回答感到滿意。

  然而,又道:「讓邊將主持互市,是崔卿的主意。邊境既然安寧,軍費便該縮減些,但兵將不能不練,你可有什麼想法?」

  謝玄英暗道一聲「果然」。

  他想想,誠實地說:「其餘的事,臣說不準,可兵不能一日不練,荒廢三日,手就要生了,最好守屯結合,輪流戍邊。」

  軍屯最初存在,就是為了讓邊境將士自給自足,種田與練兵輪著來。但現實卻很殘酷,如今的軍屯是什麼樣子……不說也罷。

  所以,謝玄英十分實際地補充:「最好能以互市之利,養九邊鐵騎強兵,但臣不知道邊境軍費花用,亦不知互市能獲利多少,只不過是想想罷了。」

  「互市能有幾多利潤?」皇帝對互市卻並不在意,這只是一個和韃靼緩和關係的理由罷了,「還是要重整軍屯,若能重現太祖時的繁榮,明年,國庫說不定就有錢修築堤壩了。」

  工部每年都提黃河之患,給出的辦法也一個接一個,卻沒錢施行。當然,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太勞民傷財,且真的動工,修多少在河上難說。

  還有,運河有些河道淤積,也需要錢重新疏通,軍費開支能省一點都是好的。

  「陛下聖明。」謝玄英道,「北境一旦安寧,將士便能安心屯田,多餘的糧食就近交易,省去路途耗費,而士兵俸祿與田產相關,必更用心。」

  皇帝道:「是這個理。」

  他又說:「臣聽聞龍縣令在四川推廣紅薯,此物耐寒耐旱,可通腸胃,極適合於邊境種植。」

  皇帝心中一動:「有這事?」

  「是臣妻說的。」謝玄英道,「她好做新藥,時常收集新物。」

  有最開始的獻藥之舉,這話就非常有說服力了。

  皇帝道:「若真如此,倒是好事。」

  眾所周知,蒙古依賴肉食,腸胃不通,須時常喝茶通便,極度依賴茶葉,要是紅薯能果腹又能通腸,他們一定喜歡。

  皇帝記下此事,瞧瞧他,沒有說話,反而道:「叫首輔來一趟。」

  謝玄英識趣地告退。

  皇帝並沒有留人。

  宮道上,春風吹得人熏然欲醉。

  謝玄英思索了一路,離宮後,在路邊買了一籃牡丹。

  翰林院無事,他就翹了半日班,直接回府。

  「叫夫人來一趟。」他吩咐小廝。

  下午是程丹若最空的時候,來得很快。

  她很好奇,謝玄英有什麼事要在外書房見她,但一進院子,視線不可避免地被窗後的人所吸引。

  院中的西府海棠盛開,灼灼明豔。

  數扇長窗開著,他穿著深藍色直身,立在書案後,若有所思。家中不戴官帽,只有網巾束住烏黑的頭髮。

  然而,越是簡單的打扮,越是容易讓人驚豔。

  程丹若看著他的面孔,腦子裡只有四個字:豐神卓犖。

  再一想別的地方,表情更是微妙。

  「丹娘?」謝玄英發現了她,招手道,「來。」

  她收斂思緒進去,被塞過一隻花籃。

  「呃。」

  男朋友送花?

  劃掉,老公送花?

  不是結婚紀念日,不是生日,是古代的情人節嗎?

  「不喜歡?」

  程丹若猶豫道:「不是。」還挺喜歡的。

  她抱著花籃,撥弄牡丹的花瓣,問:「還有別的事嗎?」

  「今天我進宮去了。」謝玄英將與皇帝的談話告訴她,問,「我想爭取一二,你以為如何?」

  程丹若問:「有把握嗎?」

  既然已經成親,他也就不忌諱直言,壓低聲音道:「不好說,依我見,陛下對互市並不熱衷,更想重整軍屯——這是邊防之重。恐怕會更傾向於有經驗的官吏出任。」

  程丹若認真思考,確實,謝玄英沒有為政一方的經驗,只在青州時短暫接觸過一段時日,論經驗肯定不如做過地方官的人。

  「互市應該不是一地,幾個選一個,也不行嗎?」她問。

  謝玄英展開輿圖:「從韃靼的領地看,必然在大同、懷安、宣府一線。懷安和宣府屬於北直隸,以我的情形,不大可能為縣令,因此唯一的選擇,就是大同。」

  程丹若仔細看了輿圖,雖然謝玄英拿到的地圖還是略微抽象,但可以清晰地分辨出長城,韃靼的範圍很大,但有多個部族,所謂的韃靼王是右旗,基本上就在後世的張家口與大同一線之北。

  當下,太原府的長城只有一點點,開互市的概率很小,最多的就是大同。

  假如想借互市施展手腳,大同是唯一的選擇。

  情況嚴峻,她逐漸嚴肅起來,斟酌道:「你需要一個打敗別人的優勢。」

  謝玄英問她:「你有什麼想法?」

  「搞掉競爭對手。」她說了一個最簡單的。

  他道:「吏部選人,插不上手。」

  「借力而為?」程丹若道,「地方治理依靠三司,按察司和都司能借力嗎?」

  謝玄英說:「九邊的情況很特殊,有時設總督,有時以僉都御史巡撫。如今的三邊總督由大司馬兼任,故設一巡撫統領民政,這人是崔閣老的人。山西總兵是原來的太原參將,箭傷瓦剌恭順王的那個人,原來是李首輔提拔上來的。」

  他評判了番,謹慎道,「他以參將升任總兵,能耐不小,具體可以讓父親出面打聽,但我們對他並不了解,恐怕難以借力。」

  程丹若嘆口氣:「攀不上關係,也不了解為人,用不上。」

  「不錯。」謝玄英總結,「還是以打動陛下為先。」

  「所以,我們要寫一份很漂亮的奏疏?」確定了方向,就該開動腦筋,「你對大同了解多少?」

  謝玄英:「我妻子的祖籍?」

  程丹若:「……好吧,我想想。」

  她整理思緒:「大同西北高,東南低,西北是山地丘陵,東邊是平原,在陰山、燕山、呂梁山、太行山的交叉之地,地形很復雜。」

  謝玄英困惑地看了她一眼,但沒有打斷她。

  「四季分明,冬天長,降水不多,非常缺水。」程丹若細數優缺點,「但山西多煤、鐵,長於冶煉,也有鹽、綢、瓷器,釀酒也多。」

  「農耕你已經說過了,可以嘗試種植紅薯,但紅薯固然易存,想換成銀子,光賣糧食是不行的,也很難運輸到南方。我覺得,可以考慮製作成紅薯粉,只要產糧上去,做粉的作坊就能像釀酒坊,養活一批失地的農民。」

  謝玄英乾脆擱筆,專心聽講。

  「人口在漲,每個人分配到的土地在變少,達官顯貴又兼併土地,『富者連田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就算你清田,也不可能把人都殺了。」

  資本主義萌芽是必然的。

  程丹若道:「讓地裡長出更多的糧食,辦一些作坊,讓一部分失田的農民能夠以手工養活自己,商業發達了,這地方自然就會慢慢繁榮起來。」

  「這是以後的事,大同戰亂頻繁,許多耕田都荒廢了。」謝玄英說,「當務之急還是引來流民,令其耕種發展。」

  她無所謂道:「先寫著嘛,陛下看了也高興。」

  給皇帝這種領導辦差,不畫大餅怎麼行。

  「再說點實際的。」他催促,「與互市有關的。」

  「鐵不能賣,鹽和糧食控制著賣,布料和茶可以多賣,瓷器大賣。」

  謝玄英心道:和他想的一樣,這是她從哪兒學來的?幼年的所見所聞?

  但少了一點,他補充:「還有硫磺。」

  「噢,對。不過,這不需要我們強調,朝廷肯定有數,想脫穎而出,還是要想想韃靼與我們交易的東西,有什麼能夠做文章的。」

  程丹若已經完全沉浸了下去,邊想邊說:「戰馬,牛羊……嗯,羊……」

  略微停頓了一茬,繼續說。

  「牛羊肉可以做臘腸,油脂能做蠟燭、面脂,羊角可以做燈窗。」她提出自己的看法,「在當地直接純賣牛羊,價賤,百姓也吃不起,還是要炮製一二,做成適合運輸到各地的風物。」

  謝玄英卻糾正道:「你說得有理,但要優先供百姓食用。北地民風彪悍,便是食肉之故,強兵為要。」

  她怔了怔,點點頭:「也對。」

  「但商貿也是必不可少的,你提醒了我,倘若互市一開,稅收……」他擰眉,「恐怕得格外留神了。」

  程丹若問:「商稅很高嗎?」

  謝玄英正色道:「極多,極雜,極高。」

  他隨便數一數,「官店錢、門攤稅、契稅、牙稅,還有最重要的鈔關稅、抽分稅,酒醋還有酒醋稅,前朝還有牲畜稅。」

  她:「……」

  資本主義萌芽×

  資本主義夭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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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柒、結髮為夫妻 第一百八十六章 走人情

  曾幾何時,程丹若以為重農抑商,是指商人地位低,不准穿絲綢之類的。打聽完各種商稅後,才發現錢是關鍵。

  一筆一筆的稅,一波一波的收錢,一般誰扛得住啊?

  務農才是發展的根本。

  她放棄亂七八糟的想法,專心陪謝玄英琢磨種田。

  除了紅薯,山西也適合種馬鈴薯,但這東西比向日葵還罕見,謝玄英都沒聽過。

  程丹若祭出買來的世界地圖,和他說哥倫布發現了美洲,那邊的氣候催生出了不少耐寒耐旱的之物,非常適合移栽。

  「在這個地方,有種樹叫金雞納樹,有的很高,有的很小,樹皮能入藥,主治瘧疾。」

  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心神觸動,說出心裡話。

  「要是能偷一棵回來,就好了。」

  謝玄英看了她眼,什麼都沒問,低頭繼續擬奏疏。

  千般謀劃,落到紙上也只有一句話:既番薯宜產,可於廣東再尋新穀,豐夏之沃土。

  當然,他也將餅畫了上去,什麼如果紅薯豐收,可製成精糧,運往各地,其利潤正好能夠作為軍費來源,為國庫省錢啦。

  第二天,他又潤色了一遍。

  然後,派人去地窖,翻出角落裡的紅薯。

  又叫程丹若來外書房。

  她很吃驚:「哪來的?」

  「龍子化送我的。」謝玄英回答。

  程丹若知道這個名字,龍逢吉,字子化,廣東人,如今在四川做縣令,但不解地問:「他為什麼要送你紅薯?」

  「我們是同年啊。」謝玄英奇怪地說,「我與他同列一甲,自然多往來。」

  程丹若:「……為什麼之前不拿出來?」

  他有點尷尬:「我忘了。」

  給他送禮的人實在太多,與同年走動又是常事,很多東西送來就堆著。他只在第一年嘗過新鮮,去年秋天忙著成親,就忘得一乾二淨。

  「應該還能吃。」他佯作鎮定,轉移話題,「子化和我說,此物在窖中能存放一年之久。」

  程丹若問:「你找我來,是想看看還能不能吃?」

  「不,我想你做新物,呈給陛下。」謝玄英瞄了眼放好的奏疏,「即便陛下知道我的本意,我們也不能就這麼遞過去。」

  程丹若:馬屁還是你會拍。

  她先問明白:「龍縣令有告訴你具體做法嗎?」

  「生食如棗梨,熟食如甘蜜。」謝玄英說,「這點陛下已經知道。」

  「好,那就製成粉條。」她說,「很簡單,與綠豆粉條的做法一樣,讓大廚房來做就行。」

  他道:「行,還有嗎?」

  「紅薯餅,紅薯丸子,拔絲紅薯。」她報了一串,而後平靜地告知,「但我不會做。」

  「這些也不需要。」謝玄英很務實,「粉條更要緊。」

  程丹若絞盡腦汁回憶:「曬乾可以做地,呃,紅薯條,也是乾糧。」

  他:「這也好。」

  兩人商議定,找來大廚房的管事,令其製作。

  管事問明做法,果然道:「與粉條一樣,簡單,只是須等上幾日。」

  「無妨。」

  遞奏疏前,謝玄英還有別的事做。

  他約了曹四喝酒。

  正好,曹四也要找他,兩人一拍即合,隨便找了一處酒樓,便坐下說話。

  「看你面有喜色,前程定下來了?」謝玄英為朋友斟酒。

  曹四笑道:「被你瞧出來了。我父親已經答應,讓我去浙江做個把總。」

  謝玄英立時道:「恭喜,上峰是誰?」

  「譚祥。」曹四問,「據說從前是昌平侯的手下,你見過嗎?」

  「見過。」謝玄英道,「他擅領兵,為人方正,此次應該能自行募兵?」

  曹四詫異:「消息真靈通啊,我爹才和我說呢,這譚參將可於沿海募兵三千,讓我好生歷練,不可驕橫。」

  「分守哪裡?」

  「台金嚴。」

  「好地方。」謝玄英說,「海寇二江中,江必施的勢力在福建沿海,他要與西洋人做生意,江龍的舊部在江浙,如今他死了,上萬海盜群龍無首,各自為政,是你立功的好機會。」

  曹四連連點頭:「你放心,我也老大不小,得此良機,不能錯失。」

  他雄心勃勃,欲一展宏圖,追問了不少倭寇的事。

  謝玄英逐一回答,還提醒他溺水如何救治。

  曹四瞅瞅他:「這是弟妹教的吧?」

  謝玄英挑起眉:「你有疑慮?」

  「並無。」曹四笑了笑,意有所指,「不過,你匆忙成婚,卻與妻子琴瑟和鳴,還是令不少人意外。」

  謝玄英平淡道:「我運氣很好。」

  曹四撇撇嘴,卻並不說破:「對了,你找我何事?」

  「打聽一下山西總兵聶安遠。」

  曹四乾脆俐落地回絕:「替你問問我爹,我是不清楚的。」

  「多謝。」謝玄英思索一番,道,「家中有些良藥,下次給你帶來。」

  曹四舉杯:「謝了。」

  「你自己多小心。」謝玄英與他碰了一杯,「該走動的還是要走動一二。」

  「我省的。」

  兩人淺飲幾杯,各自回家。

  謝玄英和程丹若說了曹四將去浙江的事,又道:「我打算抄一份你給我的急救方給他,膠丸可還有?」

  她道:「還剩幾顆,都給你,你再讓他去安民堂買些。不過,這東西放不住,最多路上用。」

  「辛苦你了。」謝玄英解釋道,「將謀是我好友。」

  「我們是夫妻,應該的。」程丹若說,「別的要送嗎?」

  他:「不、要。」

  「好。」

  --

  大廚房的人都是烹飪老手,三五天後,精製的紅薯粉條就出爐了。

  謝玄英嘗了一碗,覺得和綠豆粉條區別不大,但還是提著東西和奏折進宮去。

  皇帝正在會見大臣,他便沒有讓人通報,在外頭等了會兒。

  不多時,石太監出來了,笑容可掬地解釋:「昌平侯回來了,怕是一時半會二沒得空,謝郎是有什麼要緊事,可要老奴通稟一聲?」

  「沒什麼要緊事,陛下事務繁雜,不必驚動了。」謝玄英遞打開盒子,「只是上回說到紅薯,這回便帶了些紅薯粉條來,還有些相關的淺薄之說,煩請大伴交予姑父。」

  石太監的笑意更深:「謝郎的心意,陛下都是明白,老奴這便差人將東西送到尚膳監去,晚上為陛下添菜。」

  頓了頓,又道,「說起來,老奴還有件為難事兒,想請謝郎幫手呢。」

  謝玄英訝然道:「大伴請說。」

  「眼看這天氣漸熱了,老奴年紀漸長,脾胃失調,有時便覺噁心。從前程尚寶在的時候,有一味『人丹』,雖說方子留了下來,吃著卻總不如她做得好,想再討一些。。」

  石太監理理袖口,微微一笑。

  謝玄英立即道:「大伴抬愛了,這些年,內人蒙您照顧,都是應該的。東西還是送到煙袋街的草廬?」

  石太監點了點頭,笑眯眯道:「那咱家可就不客氣了。」

  「應該的。」謝玄英回以一笑。

  --

  夜裡,窗外蟲鳴微微。

  程丹若坐在妝台前,一面用梳子通頭髮,一面奇怪:「方子早就給了太醫院,他們做出來的只會比我好才對。」

  「傻不傻?」謝玄英走到她背後,手撫著她的背脊,彎腰貼近她的臉孔,「事成一半了。」

  程丹若偏頭躲開:「為什麼?」

  「陛下心裡估計有幾分考慮我,若不然,他哪會問我討藥?」他說,「這才三月底,離天熱還早著呢,現在開口,只能說天熱時,你我不在京中。」

  她:「……」

  「真的嗎?」她有些費解,狐疑地看著他,「就這一句話,有這意思?不是你想錯了?」

  謝玄英瞟她:「賭一賭,如何?」

  程丹若:「賭什麼?」

  「近日必有消息。」他彎起唇角,「若我贏了,你要應我一件事,你贏了,我也應你一件事。」

  「賭可以。」程丹若說,「但僅限私事,不能牽扯公事。」

  謝玄英:「當然。」

  三日之後。

  謝玄英從翰林院回來,去書房見靖海侯。

  「給父親請安。」

  靖海侯:「坐。」

  他坐在下首。

  「這些天忙裡忙外的,做什麼呢?」不牽扯到敏感的問題,靖海侯便是個嚴格又關切的好父親。

  謝玄英道:「兒子聽說韃靼請求互市,陛下同意了,有意謀個差事。」

  靖海侯點點頭:「你在翰林院待得差不多了,是該外放一段時日。」

  文臣在翰林院苦熬,能出頭嗎?能,比如李首輔,但這需要一定的機遇,和天子或未來的天子結下情分。

  皇帝雖無子,但身體尚算康健,諸位藩王子也有人教學,這趟車是趕不上了。那麼,外放治理一地,積累經驗,最後調回中樞,就是文臣最穩妥的路子。

  靖海侯既然想要兒子從文,當然不會在這事上反對。

  但他道:「北地寒苦,不如湖廣江浙。」

  謝玄英道:「兒子的恩寵源於陛下,只知享樂,不思回報,如何對得起陛下的苦心呢?」

  今日利用帝王的恩寵,可謀一肥缺,但看在皇帝眼裡,會怎麼想?外甥不是親生兒子,不能理直氣壯地享受皇恩帶來的好處。

  越看重,越要吃苦,越要忠心。

  這才能榮寵不衰。

  靖海侯沉吟道:「你可想好了?我們家在北地的餘澤已所剩無幾。」

  昔年謝雲英勇善戰,練出一支謝家軍,他死後,皇帝順理成章地收回了大部分兵權,尤其是在九邊的鐵騎,大部分被打散到各地。

  但因靖海侯本人統領水軍,亦要靠他屏障海防,故不曾拆散,併入水軍衛,仍然由謝家實際執掌。

  謝承榮在水軍衛,其實就是與老兵磨合,預備接任這支強軍。

  只要這支水軍不散,謝家就永遠能握住部分兵權,不被朝廷邊緣化。

  靖海侯也知道,這已經是皇帝的極限,鮮少聯絡北邊的舊部,十幾年過去,只剩些面子情。

  「想好了。」謝玄英道,「兒子願意試試。」

  「也罷,那就依你。」靖海侯沒有理由阻止,嫡長繼承家業,其餘兒子各自拼前程,本就是大多數家族的選擇。

  他也不例外。

  「吏部那邊,我替你想想辦法。」

  謝玄英垂下眼眸:「多謝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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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柒、結髮為夫妻 第一百八十七章 新任命

  光明殿。

  皇帝拿著兩本奏疏,舉棋不定。

  石太監添了杯茶,目光迅速掠過上面的字,心裡有數了。

  一本是謝玄英遞上來的,另一本則是吏部的,今年的考核,大同知府的成績是稱職,故吏部建議調任到別處去,官升半級。

  石太監一看就知道,這是大同知府給人送了錢。

  大同這種地方,年年戰火,荒田遍地,哪來的「稱職」?明擺著賄賂了人,以求調到其他安穩的地方。

  石太監心中冷笑,送錢送錢,不給他送,擱在平日,非治治這家伙不成。

  再瞅眼吏部提出的人選。

  一個是在陝西慶陽府的知府,說他辦事謹慎,任勞任怨。

  他哂笑,看懂了涵義:膽小怕事,沒有後台,你不去邊境吃苦誰去?

  另一個是在廣西的按察副使,說他剛正不阿,辦事勤懇,碩果累累,並列舉一串政績。

  他了然:骨頭太硬,能辦事,但不會做人,礙著人家發財了,所以送他高升。

  皇帝屈起手指,敲著桌面,思忖道:「大伴,朕記得,聶安遠也是個暴脾氣?」

  聶勝,字安遠,現任山西總兵,曾為太原參將。

  「陛下記性可真好。」石太監笑呵呵道,「老奴記得,幾年前,他同御史有過些紛爭,御史參其桀驁難訓,自持勇武,蔑視朝廷,目無法度,是典型的武人脾氣呢。」

  皇帝也想起來了,搖搖頭,更猶豫了。

  他知道這個按察副使,在廣西撫民有功,消弭了數場暴動,興修水利,深受瑤民敬愛,非常能幹,早就準備重用。

  廣西也苦,情況也復雜,他能做得好,調往大同應該也可以。

  但有的時候,不能光看官員的本事,也要有別的考量。毛巡撫處事圓滑,同聶總兵處得還算不錯,可要是兩個脾氣爆的人放一起,產生私怨是小,妨礙公務可就不好了。

  皇帝心裡的天平偏向了另一邊。

  「讓三郎去,怎麼樣?」

  石太監想到隨人丹一道送到外宅的珊瑚樹,心底一樂。

  遂笑道:「謝郎能文能武,自然是好,可大同寒苦,不比京城,去了怕是要吃大苦頭。」

  皇帝卻說:「三郎是能吃苦的。」

  石太監笑道:「老奴說句僭越的話,誰家嬌生慣養的公子哥,真的願意吃苦?謝郎是一片真心為陛下,才忍得了苦罷了。」

  皇帝的眼底透出幾分笑意:「好啊,原是拐著彎說好話呢。」

  「老奴說的是好話,也是實話。謝郎這樣的出身,到湖廣江南之地,也沒人會說什麼。」石太監認真分析,「論忠心,無人能出其右,說紅薯好,就琢磨出了做法,且不藏私……就是經驗差了些,北邊百廢待興,謝郎只在青州代為治理過,怕是不如旁人來得老道。」

  這戳中了皇帝的心事。

  他沉吟:「朕就是擔心這一點,怕他鎮不住。不過……青州那會兒,他其實做得不錯,也沒人教他。」

  「謝郎打小就聰明,什麼都一學就會。」石太監笑眯眯地說。

  皇帝點了點頭,已有決意:「就讓他去吧,你替朕批了。」

  石太監彎腰:「是。」

  他代為批紅:同意吏部調任原大同知府的任命,將原來的廣西按察副使,升任為山東遼海東寧道按察使,並任命謝玄英為新一任大同知府。

  擬票發回內閣。

  第二天內閣開會,昨日輪值的崔閣老,把皇帝的批示拿出來,征詢眾人意見。

  大同知府調任,收錢的閉嘴。

  按察副使離開廣西,幕後主使滿意,不作聲。

  崔閣老琢磨了下,謝玄英不是毛巡撫能隨便拿捏的人,但問題不大,也就決定不發表意見。

  楊首輔只瞄了一眼,沒觸犯到自己的利益,又是皇帝跟前的紅人,程序上也沒有問題,微微頷首。

  事情就定了下來。

  中書舍人擬好任命,送去批紅蓋章,然後再發往吏科。

  吏科由皇帝控制,主要為了扼制內閣六部,這是皇帝的意思,給事中自然不會發回去重寫,署名頒布。

  如此,相關任命才算是走完正規流程,擁有了合法的效力。

  --

  謝玄英在正式命令下達前,就從某些渠道得知了消息。

  他第一時間找到靖海侯,非常直接:「請父親幫我。」

  這次,靖海侯毫不猶豫地同意了:「再給你一百個護衛,兩個幕僚,一個通錢糧,一個懂刑名。」

  謝玄英道:「我要帶程氏一起去。」

  靖海侯無所謂:「隨你。」

  謝玄英沉默了一會兒,問:「父親可有什麼吩咐?」

  「不要怕吃苦,好生辦差,京裡有為父,必虧待不了你。」靖海侯囑咐,「行事謹慎些,不要落人話柄。」

  他道:「是。」

  告別父親,又往正院,和柳氏通氣。

  柳氏大為吃驚:「大同?那不是九邊……這怎麼能行?!」

  「母親,這是兒子自己求來的。」謝玄英解釋,「兒子還年輕,不怕吃苦,且韃靼與夏互市,三年之內不會起戰事,請母親放心。」

  柳氏卻還是不捨:「平時去江南也就算了,邊境那麼苦。」她眼眶微紅,「憑什麼好處輪不到,吃苦受累全是你?侯爺也太偏心了。」

  謝玄英溫言道:「母親,我不能總待在翰林院,外放才能做實事。」

  「娘不是不讓你辦差。」柳氏不想拖兒子後腿,但邊境實在讓她無法放心,「讓你爹給你換一個富饒安穩的地方,不也一樣做實事?」

  他道:「富裕之地多桎梏,反倒不如邊境好施展。」

  柳氏再也忍不住,眼眶微紅:「何至於此?」

  「母親,兒子已經長大了。」謝玄英輕輕道,「成家便該立業,您不要擔心我。」

  柳氏不語。

  謝玄英道:「我會帶程氏一起去,讓她照顧我衣食起居。她是大同人,熟知山西風情,母親可以放心。」

  其實,柳氏未嘗不知道,任命已下,無可更改。且臣子不能只享君恩,不為君盡忠,掉再多淚也無濟於事。

  遂收拾心情,頷首道,「也好,我這裡不差她服侍,叫她來,我有事叮囑。」

  謝玄英還想再說,柳氏卻擺擺手:「不必多言,家裡的事,我囑咐程氏就好,做你該做的事。」

  然而,話雖如此,仍舊要再補充兩句,「別忘了與同僚多多走動,你老師那裡也該去一趟,將來有什麼事,也好有人為你說話。」

  謝玄英逐一應下:「兒子都記住了。」

  柳氏這才放他離去。

  不多時,程丹若過來了。

  柳氏盯著她:「你知道了吧?」

  程丹若平靜地說:「是。」

  柳氏問:「三郎和你提過這件事嗎?」

  「提過。」

  「你怎麼想?」柳氏平靜地問。

  「母親見諒,兒媳心裡……其實並不想回大同。」程丹若苦笑,「倒不是因為邊境苦寒,只是我父母親族皆死於彼處,雖知道該回老家祭拜,可……」

  她頓住,艱澀道,「可若沒有見著墳冢,沒有親耳聽見噩耗,總還能騙自己,也許家中還有人逃過一劫。」

  柳氏沉默一剎,說道:「那你為何不勸阻三郎?」

  果然,柳氏並不讚同去九邊。

  程丹若面色不改,誠懇道:「三郎有心為民請命,造福一方,兒媳豈能因一己之私,阻止丈夫建功立業?」

  柳氏啞然。

  「母親。」她正色道,「兒媳也想過了,越是苦寒之地,越是容易出政績,韃靼之患,擱在以往自然危險,但如今要開互市,韃靼需要的糧食、茶葉、絲綢都握在我們手裡,必不敢輕舉妄動。

  「大同固然危險,時機卻千載難逢,即便苦些累些,卻全是為自己做的,這難道不比什麼都重要嗎?」

  這無疑戳中了柳氏的軟肋,她微蹙眉梢,卻還是沒有出言讚同。

  建功立業雖好,可作為母親,總是更希望孩子平安富貴。

  「母親,三郎知道您心疼他。」程丹若柔聲道,「正因如此,我們才要爭氣,如今陛下正值壯年,不會叫他吃虧的。」

  說及此事,她又道,「其實,三郎最不放心的人還是您。媳婦想著,不如叫竹籬和梅韻跟去伺候,我留下來孝順您,他在外頭也能放心了。」

  柳氏怔了怔,神色緩和下來:「說什麼傻話,那樣的地方,她們兩個丫鬟能做什麼?」

  木已成舟,她只能接受現實,打起精神,叮囑道:「你是大同人,衣食住行都熟悉,提前把該備的備好,人在外頭不比在家中,窮鄉僻壤的,買什麼都不方便。」

  程丹若低眉順眼:「是,兒媳記住了。」

  「在外要多替夫君考慮,他勞累整日,家宅之事不可讓他操心。」

  「兒媳知道。」

  「與其他官眷交往,要懂得分寸,遠則生疏,親則有失,凡事拿不準的,多問問你丈夫,不可自作主張。尤其不能隨意替他攬事,若被我知道,你借丈夫之名自行其事……」

  柳氏冷笑一聲,「你要記得,自己是謝家的媳婦。」

  程丹若說:「兒媳不敢。」

  柳氏又關照了幾件事,說得口乾舌燥,抿口茶潤潤喉,才斟酌道:「別的我也就不多說了,讓你跟著三郎上任,還有一個最重要的緣故。」

  她瞥向程丹若:「三郎同我說過……唉,這孩子別的都好,就是太心軟。好在你們到外頭去,比家裡清淨,倒是一樁好處。」

  程丹若安靜地聽著,並不接話。

  「你們新婚夫妻,我也不做惡婆婆,一年兩年還等得起,可回來的時候,總該給我一個好消息。」柳氏嘆息,「三郎不小了。」

  程丹若道:「母親的意思,兒媳都明白。」

  「明白就好。」柳氏對這個兒媳婦,開頭稱不上滿意,可這半年下來,她循規蹈矩,有主意卻不張揚,不貪錢不戀權,大房、二房尋不到錯處,僅這一事,已殊為不易。

  連侯爺都說,妻賢則家寧,這兒媳婦娶得不差。

  因此,柳氏如今多少也有些真心,關照道:「你年輕不經事,把林媽媽帶去。」

  「是。」她道,「兒媳原有此意。」

  這樣乾脆又柔順的態度,換來了柳氏的笑容。

  她想,倒是給三郎說著了,家世才貌不是最要緊的,和自己兒子一條心,才是重中之重。

  「調任下來再收拾行李。」她耐心叮嚀,「這幾日不要聲張,以免壞事。」

  程丹若抬首,露出淺淺的笑意:「兒媳聽母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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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柒、結髮為夫妻 第一百八十八章 收行囊

  正式的公文任命有點慢,但消息靈通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了。

  當然,不包括陳家。

  程丹若給陳婉娘添妝的時候,主動提起了這事。

  黃夫人和陳老太太都很高興,覺得雙方的關係有所緩和,囑咐了不少外放所需要注意的事項。

  程丹若逐一應了。

  這回,也見到了久違的陳柔娘。她瘦了很多,女兒還在襁褓,聽說體弱,臨行前被陸母留在了家裡。

  程丹若覺得她第一次生育有些早了,可想想,陸子介是寡母獨子,遲遲不孕,恐怕壓力遠比現在大,故而也不好多說什麼,給了她一盒參片。

  「多謝表姐。」陳柔娘淺淺笑著,看起來倒並不消沉。

  程丹若問:「你過得好嗎?」

  陳柔娘點點頭,說:「相公待我很好。」

  「那就好。」程丹若由衷為她高興。

  申時左右,謝玄英下值,專程來接她。

  順勢見了陸子介一面。

  陸子介初次見他,不出意外,大為傾倒,敬慕地看了許久,完全沒有留意到程丹若走過,自然也未曾記起,雙方曾有一面之緣。

  等兩人上了馬車,倒是勉強回神,遵照禮節揖禮:「表姐慢走。」

  神色之恭敬,甚至都不能說是親表姐,是姑奶奶才對。

  「子介和表兄也請回吧。」程丹若客氣地點點頭,放下了車簾。

  然後,沒忍住,彎彎唇角。

  謝玄英:「丹娘。」

  程丹若努力收斂表情:「我沒笑。」

  他翻了一個白眼。

  走完陳家,又接到了段家的帖子。

  段太太遣人來問,過幾天要不要一道去蟠桃宮。

  這是一座道觀,裡面供奉的是西王母,三月是最熱鬧的時候。

  程丹若不敢擅專,問柳氏,是否要去赴約。

  柳氏說:「咱們與段家不必走太近,也不能得罪,既然邀了你,去也無妨。」

  程丹若這才赴約。

  一路皆是游人,堤上騎馬,柳間射箭,仕女採花,爭相撲蝶。

  春日之景,美不勝收。

  到了蟠桃宮,先拜過西王母,才與段太太會合。兩人走在道觀後的長堤上,看紙鳶飛天際,孩童戲木馬。

  「上巳春游,怎麼不見你?」段太太閒話家常,「大好的天氣,正該出來走走。」

  程丹若不動聲色:「前兩日有些咳嗽,養了幾日才好。」

  段太太問:「噢?著涼了?」

  「京城較江南乾燥,今年又是風沙,又是柳絮的,喉肺易不適。」她說,「我怕難受,躲了兩日。」

  段太太順著往下接:「這倒是,二月裡我出了趟門,回來咳嗽了好幾日。」

  程丹若關切道:「可要緊?」

  「無礙,多虧你做的面罩。」段太太笑道,「我家老爺說比面紗好使,捂得牢還便利,不怕沙子鑽進來。」

  她道:「過獎了,不過略盡綿薄之力。」

  段太太笑道:「你可別妄自菲薄,我可是聽說了,去年才你提過新藥,今年都傳開了。」

  「不敢當,只是春日病氣易感,我自留著也無大用,便賣了。」程丹若眺望著遠處紙鳶的百姓,笑道,「大家用著上就好。」

  段太太訝然道:「這麼好的藥,就這麼賣了?」

  程丹若瞧她,知道她的意思。

  安民堂就有膠丸賣,段太太專門找她,無非是覺得她留了一手,不信外頭的,認為她自留的更好。

  「這藥做來簡單,無非是搗碎了蒸取,同花露是一樣的。」程丹若解釋,「我留著自用,能治幾人,傳開來才好。」

  又道,「我托三郎把方子遞到太醫院去了,他們若能改良,造福百姓,將來也能惠及自家人,不是更好?」

  段太太頓了頓,口吻多了些許真意:「你心地純善,怨不得宮裡都誇你好,千方百計托人向你討藥呢。」

  消息真靈通,不愧是錦衣衛。

  程丹若腹誹著,卻一臉謙遜:「不敢當,做大夫的,總是想著懸壺濟世,您別笑話我就好。」

  說著,接過瑪瑙捧著的木匣,「去年賀冬,多虧您替我說話,我沒什麼好感謝您的,這是我自己做的藥,雖與外頭是一樣的,卻是我的一番心意。」

  段太太道:「你也太客氣了。」

  「您別嫌棄。」程丹若誠懇道,「不值幾個錢。」

  段太太這才接過,又親切地握著她的手:「難為你有心,此番算是承你的情了。」

  程丹若說:「您要這麼說,我可就難為情了。段都督時常照拂三郎,這又不是專程做的,不過是我人笨嘴拙,做不來插花香丸,只好弄些藥罷了。」

  「尋常走動,何必談人情呢?」

  段太太仔細打量程丹若的面色,見她眼神真摯,不似作假,才道:「你若說自己是笨,可就沒有巧的了。」

  心底再斟酌一番,覺得謝玄英暫時不需要自家人情,且病沒有治好,亦算不得什麼恩情,笑意更真切慈和。

  「好好,那我就收下了。」

  程丹若微微一笑,沒忘記醫囑:「這藥不易保存,須及時服用,且只能殺肺蟲,不能調理,最好請大夫看過,斟酌用法。」

  段太太記下,又同她說了些蟠桃宮的趣事,介紹她求了符,這才作別分開。

  碧空雲淡,柳條萬支。

  蜻蜓的紙鳶飛上了藍天。

  「去安民堂。」她說。

  人丹的方子,也可以賣了。

  --

  任命下來了。

  謝玄英先進宮謝恩,被皇帝勉勵了兩句,又去座師府上。當時錄取他的主考官是禮部右侍郎,同考官則是翰林院侍讀。

  他不像同僚,需要倚仗座師,但逢年過節,禮數一向周到。

  此次外放,當然要去他們府上坐坐,聆聽教誨,順便請座師留神,假如有合適的人選,隨時可推薦給他,他很缺幕僚。

  座師含笑應了。

  什麼叫人脈,這就是人脈,同期互相攜帶,互通有無,大家才能越過越好。

  拜完座師,當然要去燕子胡同,和晏鴻之說一聲。

  晏鴻之早知他的打算,倒也沒說什麼,只囑咐多帶些人。

  「文武有別,初來乍到不要逞能,有難處就寫信回來和我們說。」他道,「凡事多和丹娘商量,夫妻一體,不丟人。」

  謝玄英怔了怔,默默點頭。

  晏鴻之又加重語氣,道:「你要記住,讀這麼多書,不是為了出人頭地,光宗耀祖,是要為民請命,為百姓謀福祉的。」

  謝玄英正色道:「是,我都記住了。」

  他很肯定地回視自己的恩師:「我不會辜負您的期望。」

  晏鴻之眼底露出欣慰,欣慰之餘,還有些許復雜:「三郎,從祀一事,這次也許又要不了了之,可心學人多勢眾,早晚會再有人提,但……」

  他嘆口氣,沒有再說下去。

  謝玄英也沉默了。

  他知道晏鴻之的憤恨與無力,陽明先生從祀,這次不成,下次一定還有人提。

  然而,李悟的名譽,或許這輩子都無法清洗了。

  離經叛道的純真學派,不知道何時就會式微。

  穿衣吃飯,即是人倫天理。

  男女平等,婚姻當以情為繫。

  侯王與庶人同等。

  ……

  這些思想,真的能傳下去嗎?

  靜室中,師生二人都沒有說話。

  *

  古代遠行是件麻煩事。

  程丹若沒經驗,也無意自己獨自抗下,爽快求助柳氏。

  柳氏心裡愈發滿意,馬上派來了心腹媽媽,幫她整理行李:和現代一樣,衣服和日常用品肯定排第一位,和現代不一樣的是,被褥、馬桶、炊具也要帶上。

  她總結:準備一輛房車需要用到的東西。

  這就很好理解了。

  謝玄英的個人物品,她交給梅韻收拾,自己的物品,和喜鵲一起收拾。

  梳子、牙刷、水壺、碗碟、口脂、香料、書籍、文房四寶……清單上的東西一樣樣被勾去,箱籠一抬抬合攏,日子一天天逼近。

  程丹若決定和梅韻談談。

  這日下午,東西都收拾得七七八八,她坐在東次間裡喝水果茶。

  梅韻穿著紅色比甲,輕輕走進來:「奶奶什麼吩咐?」

  「坐。」

  她斜斜在腳踏上坐了,雙手交握在身前,神色恭敬。

  程丹若問:「梅蕊已經出嫁了,你有什麼打算?」

  梅韻答:「我聽爺和奶奶的。」

  「你想嫁人,我們就替你找一個,留下看家,不想嫁,就和我們去大同。」程丹若說,「這就是我們的意思,你選一個。」

  梅韻一愣,抬頭看向她,片刻後,卻低頭道:「奴婢……奴婢都願意。」

  程丹若問:「當真?」

  「奴婢聽奶奶吩咐。」梅韻肯定地說。

  「那你就跟去吧,不多你一個。」程丹若說。

  梅韻沒料到她這麼爽快,怔了一怔,倏而面色大變:「奴婢絕無非分之想,奶奶若是不信,盡管把我打發了。」

  「我知道,你是忠心。」程丹若言簡意賅,「讓你去,是覺得用得到你。」

  梅韻這才回緩臉色,和她請罪:「奴婢胡言亂語,奶奶不要放心上。」

  「沒事,去吧,叫瑪瑙過來。」

  和瑪瑙的談話也大同小異。

  程丹若問:「你願意跟去大同,還是留在這裡看家?」

  瑪瑙說:「夫人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她又問:「你覺得喜鵲和黃鶯,誰更適合跟著去?」

  瑪瑙早有腹稿,對答如流:「喜鵲大膽伶俐,黃鶯溫柔和氣,看奶奶覺著誰更得用些了。」

  「錦兒和霞兒呢?」

  「錦兒老實,霞兒機靈。」

  程丹若有數了,道:「叫喜鵲來。」

  她也問了喜鵲的意願。

  喜鵲道:「奴婢自然是要跟您去,您身邊不能沒有自己人。」又建議她,「您身邊的人不多,總要留一個在這,替您留心著。」

  再問黃鶯。

  黃鶯說:「我聽夫人安排。」

  程丹若問她:「你是哪裡人?」

  「奴婢是海寧老家的。」她說。

  程丹若便有了抉擇:「北邊氣候惡劣,你生在南方,恐怕不適應,留下來替我看家吧。」

  「是。」黃鶯柔聲細語道,「奴婢一定留神。」

  至於錦兒霞兒,兩個都才十三歲,不頂事,霜露院也需要丫鬟灑掃清理。程丹若便讓她們留下了,又定下竹枝跟去,至於竹香,她有家人在府裡,行事方便,也好和黃鶯作伴。

  丫鬟們安排妥當,陪房就簡單多了。

  程丹若統共有兩家陪房,一家是年輕夫妻,一家是一家三口。她考慮到出門在外需要人手,決定兩家都帶去,只是那家的孩子留下,十六七歲的少年人,留在前院幫手,也好和晏家走動。

  晚間,夜幕四合,燭光昏暗。

  謝玄英奔波了一整日,正在泡腳緩解疲勞。

  屋裡一股淡淡的藥草味。

  程丹若和他說:「丫頭帶五個,瑪瑙、喜鵲、梅韻、竹枝、竹籬。林媽媽肯定也要去,你的長隨選好了嗎?」

  「柏木、松木都帶上,林桂留下看家,還有林管事。」謝玄英報完,反問,「你帶竹籬去幹什麼?」

  「母親讓帶的。」她道,「沒必要因為小事,讓母親不愉快,她很擔心你。」

  謝玄英皺眉:「我去和母親說。」

  程丹若撥著燭芯,平淡地說:「不必了,男人要偷腥,有的是辦法,何必在意一個丫鬟。」

  男人出軌,從來都是因為他想出軌,而不是被誰勾引了。

  「向來是心動,不是風動。」她說,「心不動,幡就不動。」

  謝玄英啞然。

  他和竹籬統共就改名時說過兩句話,其實並無喜惡,之所以厭煩她,是因為她的存在,使美玉微瑕,如鯁在喉。

  可去和母親說,難免讓她誤解是丹娘的意思,平白生出齟齬。

  「罷了。」他勉為其難,「你要用就用,別礙我的眼。」

  她唇邊露出淺淺的弧度,但轉瞬即逝,好像從未出現過。

  謝玄英:「你是不是笑了?」

  「你看錯了。」她說。

  他才不信,但沒有窮追猛打,認真完成每天的養生後,才把她摟進懷裡。

  「丹娘。」謝玄英自背後抱著她,埋首在她頸邊,低聲道,「過幾天,我們就要去大同了。」

  她應:「嗯。」

  「我有點擔心。」他道,「你說,我能做好嗎?」

  程丹若怔住,訝異地轉頭看著他。

  他的臉孔藏在陰影中,有些難以辨清。

  她遲疑一下,說道:「很久以前,我也這麼問過自己,你憑什麼敢救人呢?你明明沒有學過多久的醫術,不怕把人治死了嗎?」

  「然後呢?」

  「然後,我就發現比我底線低的人,多得是。」

  「壓根不會治病,只為騙錢的,亂開方子,只為多收藥錢的,學藝不精,偏要吹噓的。」她道,「我比不上有良心的好大夫,卻比他們強。你也是,那些貪官污吏都在做官,憑什麼你不能?」

  謝玄英道:「貪污的人,未必不是好官,清廉的人,未必就是好官。」

  她笑笑,卻說:「你不要想得太難,百姓的處境很糟,一個不剝削的官,就已經是個好官了。」

  他想了想,倒是放鬆了些:「也是。」

  「你應該對自己多點信心。」程丹若正色道,「你看,上次帶兵你也是第一次,不是做得很好嗎?」

  「那時我也很忐忑,只是無人可說。」謝玄英平靜道,「對上峰不能軟弱,以免輕視於你,對屬下不能畏懼,否則軍心不穩。」

  她驀地頓住。

  是啊,第一次領兵,兩千鐵騎,聽著威風凜凜,可身為主將,是要為他們的性命負責的。

  她救一人,是一條命,若是家中頂樑柱,便是三五條命,而他一口氣背上兩千條人命的未來……這種壓力,沒有經歷過的人,完全無法想象。

  這次呢,大同府有多少人口?

  他們能為他們負責嗎?

  「越是艱難,我們越該去做。」她輕聲說,「別擔心。」

  她握住他的手掌,重復:「沒關係的。」

  一片靜默中,他低低應了一聲,含混不清地說:「幸而這次有你。」

  有時候,謝玄英也很矛盾。

  他既希望她能在安全的地方,享富貴安寧,由他保護周全,又不可避免地希望她在身邊陪伴自己,度過不可預知的難關。

  「你是……想和我一起去的吧?」

  「當然。」她肯定地回答。

  那就好,他想,就讓我自私一回。

  「這次,是你輸給我了。」

  「願賭服輸,你說吧。」程丹若很好奇,他會提什麼賭注。

  「你也抱我一會兒。」他收攏手臂,「就一會兒。」

  程丹若怔住,無意識地抿了抿唇,片刻後,轉過身,慢慢擁住了他。

  胸膛相貼,呼吸相聞,肌膚傳遞著彼此的溫度。

  忐忑的心頓時安定,燭光也變得更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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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9 01:38:57 |只看該作者
卷捌、長風幾萬里 第一百八十九章 往北行

  四月初,北方迎來了最舒服的季節。

  天氣不冷不熱,多晴少雨,適合出遠門上班。

  程丹若坐在馬車裡,手裡的輿圖對準窗戶:「定的六個互市,是得勝堡、新平堡、水泉營、清水營、紅山墩和張家口?」

  她逐一尋找:「水泉營在偏關縣,清水營在陝西,紅山墩在靈州,張家口在北直隸,大同一共是得勝堡、新平堡兩處,對嗎?」

  「對。」謝玄英早就知道她對地理十分在行,夏朝各省在何處,心中都有數。

  她眯眼:「知府的府衙在大同縣,離得勝堡很近。」

  謝玄英依舊點頭,卻問,「你家在哪?」

  程丹若沉默了會兒,嘆氣:「就在大同縣。」

  謝玄英握住她的手指。

  「不說這個。」她繼續問,「軍費怎麼說?」

  官道說是平坦,但馬車行駛在土路上,難免顛簸震蕩。

  塵土飛揚,落在窗紗,糊出一層淡淡的黃。

  謝玄英拍拍窗紗,震蕩掉沙塵,沉吟道:「去年大同、宣府兩地的軍費,高達五百二十萬兩,均分一下,大同就是二百六十萬兩。」

  程丹若倒吸一口冷氣。

  「陛下的意思,今年大同只給二百萬兩,明年減到一百五十萬。」謝玄英道,「先顧眼前吧。」

  程丹若問:「發到將士手裡的,有多少?」

  謝玄英無奈:「不清楚,大同號稱駐兵五萬,具體還要過去看了才知道。」

  她道:「好嚴峻。」

  他笑了:「怕不怕?」

  程丹若搖搖頭。她一點都不怕,相反,很興奮,感覺沉睡半年的心臟,在春夏之交復甦了。

  「外面的天氣可真好。」她感慨。

  謝玄英:「不能騎馬。」

  「我知道。」程丹若也沒忍住,拍拍窗紗,免得被糊住,「只是枯坐無趣。」

  「下棋如何?」他說,「你很久沒碰了吧。」

  她「嗯」了聲。

  「宮裡無聊,也不下?」

  「宮裡可忙了。」

  兩人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閒聊著,一顆顆落著棋子。

  謝玄英心裡,默默對比了當年她在船上的對弈,心想,棋力還是尋常,卻不再焦灼了。

  「那年,你跟我和老師上京,你在想什麼?」他仿若隨意地問。

  程丹若指尖夾著棋子,清脆地敲著棋盤,聞言道:「忘了。」

  謝玄英便不再問了。

  第一天就這麼打發過去。

  夜裡,再次歇在燕台馬驛。

  上回去山東,程丹若也住過這裡,只是這次,她不用自己鋪床倒水了。

  丫鬟們分工合作,梅韻和瑪瑙負責伺候主人洗漱休息,喜鵲和竹籬幫她們兩個一起整理行李,鋪床疊被,她們二人回來就能歇下。

  林媽媽和竹枝去驛站的廚房,問他們要飯食。柏木和松木忙前忙後,既要照管行李,又要安頓護衛。

  護衛以李伯武為首,分出人值守、餵馬、探路,三個師爺倒是悠閒,叫了酒水和小菜,乾脆窩在屋裡休息。

  程丹若洗漱完,卻沒有換上平日的寢衣,只脫了外袍,站在窗邊檢查栓子。

  確認窗戶能夠反鎖,門閂也完好,牆壁也沒有被摳出小洞,床底只有灰,這才放心地上床。

  睡覺前,沒忘記把匕首擱在枕頭下面。

  謝玄英看她一路忙活完,才問:「去山東的時候,你也是這樣四下戒備?」

  程丹若奇怪:「是啊,怎麼了?」

  「沒什麼。」他神情復雜,「當時一直聽你敲來敲去,頗為奇怪。」

  她道:「出門在外,自然要多加小心。」

  謝玄英:「……」

  「熄燈吧,早點睡。」程丹若平穩地躺下了。

  睡著自帶的被褥,身體都要比往常放鬆。她調整呼吸,正醞釀睡意,忽然感覺到他的擁抱。

  程丹若睜眼,以目示意:幹嘛呢?

  「世妹。」他換了久違的稱呼,「不要怕。」

  她:「?」

  「此行躲在為兄這裡,必護你周全。」他把她摁進懷中,緊貼著胸膛,「你安心睡下就好。」

  程丹若:「……是嗎?」

  「嗯。」他拍著她,「放心。」

  這下,她又笑了出來,好笑之餘,也莫名難過。

  自從提過初見的上巳節,他好像格外喜歡這樣的重演,彷彿彼時,他們雖沒有成親,卻可以肆無忌憚地親密。

  這是戲曲小說裡才有的情節,現實中,以他的人品,做不到這樣的冒犯。

  然而,這才是應該的,不是嗎?

  程丹若想起了遙遠的曾經。

  她談過一次戀愛,大三的時候在圖書館自習,經常和一個男生遇見,聊過以後發現是初中隔壁班的,難免覺得有緣。

  後來熟悉了,就自然發展成了男女朋友的關係,互相幫忙佔座(?),一起自習備考(?)。

  然而,同為醫學狗,約會地點就沒離開過圖書館、食堂和自習室,等次年開始實習,更是不約而同地斷聯了。

  過了快兩個月,她查找聊天記錄時,才發現已經和他一個月沒說過話,會話置頂的都是醫院的各種群。

  慎重考慮後,她主動發出消息,問:[要不然,我們分手吧,太忙了]

  也是沒辦法,戀愛總得約會吧,不約會至少得打電話,可這太浪費寶貴的休息時間,每天結束實習就想睡覺。

  然後,對方回了個哭笑不得的表情,說:[原來我們還沒分嗎?我還以為已經分了]

  又解釋,[最近老熬夜,閉上眼睛就是病歷,腦子有點亂]

  如此有默契,不分手都說不過去,遂做回普通朋友,成為朋友圈點讚之交。

  可無論這段感情如何敷衍,至少,他們不用先結個婚才能談情說愛。

  「世妹。」謝玄英的聲音喚回了她的思緒,「你睡了嗎?」

  「沒有。」程丹若轉頭,看向枕邊人。

  這一刻,記憶和現實混淆,她好像真的回到一年前,在去往山東的路上。

  一行人的隊伍,只有她一個女眷。每天夜裡睡覺前,她都會仔細檢查門窗,為細微的響動而驚神。

  假如當時,身邊有個人……

  「講道理,有別人在屋裡,更睡不著了吧。」她說。

  「在山寨你就睡著了。」謝玄英記得清清楚楚,深秋的夜裡,她蜷縮成一團,睡顏憔悴,可憐極了,「我給你穿衣服,你都沒醒。」

  她辯解:「當時太累了,我已經幾天沒合眼,又在生病……你給我穿的衣服?」

  他下意識道:「我沒碰到你,隔著衣服……」說到一半覺得不對,現在何須解釋什麼,遂理直氣壯,「不行嗎?」

  程丹若哪裡會真的介意,可見他如此,故意道:「趁人之危,非君子所為。」

  「世妹這是懷疑為兄?」他倏而起身,在黑暗中注視著她。

  她猜不透他的劇本,好奇道:「是又怎麼樣?」

  「不怎麼樣。」他挽起袖子,露出結實有力的小臂,「就為世妹示範一下,當時是怎麼幫你穿上去的。」

  程丹若:「……我信你,睡覺吧,很晚了。」

  話音未落,衣襟就落入他之手。

  「別扯。」她握住他的手,壓低聲音,「上次的壞了,我都不知道怎麼解釋。」

  「不扯,借用一下。」他像模像樣地說,「四月的天,總不能真給你穿皮袍。」

  程丹若不作聲,暗暗使勁。

  他也不撒手。

  不大結實的床發出老朽的「吱呀」聲。

  程丹若的動作一頓,他也謹慎地停下了。

  床恢復安靜。

  程丹若暗鬆口氣,想撈回衣襟,卻摸了個空。

  「噓。」他的手指按住她的嘴唇,呼吸就在耳畔,「天涼,我給你穿上。」

  她提醒:「床會響。」

  「放心。」

  窗外蛙鳴陣陣,梟鳥發出古怪的嘯聲。

  天地遼闊,月色朦朧。

  這是北國美麗而靜謐的夜晚。

  程丹若歇了會兒,輕手輕腳地下床,提壺倒水在手帕上浸濕,擦拭手心。自己擦乾淨了,翻一面,抓著他的手指擦拭。

  謝玄英覺得,她在做這些事時,有一種莫名的專注,是靜謐又凜然的美,不由握住她的手,貼在頰邊溫存。

  手背傳來溫暖柔軟的觸感,程丹若頓了頓,才輕輕抽回手。

  細風自窗縫間擠了進來,伴隨著附近河流的嘩嘩水聲,疑似哭咽。

  謝玄英走到窗邊,將兩扇窗扉緊緊關實。

  「睡吧。」他連摟帶抱地把她塞進被窩,「什麼都不用擔心,有我呢。」

  「我沒有擔心。」程丹若想,風聲我又不怕,京城附近的山林也被砍伐殆盡,狼也不會有。

  說到底,怕的都是人。

  但現在好多了。她至少能確定,危險到來時,自己不會被獨自丟下,而她也不再是從前任人欺凌的孤女了。

  第一個十五年,用來安身立命。

  下一個十五年,我能走到什麼地步呢?

  她想著,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

  京城到山西非常近,不出十日,已在山西境內。

  夜宿驛站時,遇到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意外。

  他們碰見了禮部的官員和出差的太監,近百人的隊伍,將驛站塞得滿滿當當,差點騰不出空房間。

  雙方交流過後,才騰挪出一間院子,供謝玄英等人歇腳。

  驛站也忙忙亂亂的,嘈雜得很。

  程丹若十分奇怪,派人出去問了,才知道禮部和太監的奇特組合,為的是替皇帝採選秀女。

  是的,雖然宮裡有貴妃,有俏麗的麗嬪,敦良的莊嬪,溫柔的順嬪,但她們都沒有生下子嗣。

  皇帝「只好」繼續採選全國良善之家的女子,充實後宮,努力造人。

  程丹若進宮時間太短,沒經歷過,不由好奇地立在廊外瞧了兩眼。這一瞧卻看出稀奇來,怎麼不止有妙齡女子,還有不少已婚婦人。

  她問謝玄英:「那些人是誰?」

  「被選中女子的父母。」他回答,「怎的,有認識的人?」

  程丹若詫異:「還能讓父母同行?」

  謝玄英說:「早年採選,都是由司禮監相看後,父母自行送京,只是後來,民間總有逃選、替選之事,故由採選官護送入京,父母若有車資,亦可同行。」

  「這些是山西的?」她問,「多少人啊?」

  「二十多個。」謝玄英方才與人攀交情,已經打聽過了,「這次只在長江以北挑選,興許只有兩三百人。」

  「只有?」

  「陛下慈和,先帝時,每每採選,至少千人。」謝玄英壓低聲音,「百姓深以為苦,每逢此事,家家著急嫁女。」

  程丹若嘆口氣,真心實意道:「但願陛下這次能心想事成。」

  她原以為此事與己無關,然則傍晚時分,有人求到了她跟前。

  瑪瑙回稟道:「是一戶姓何的娘子,說她家女兒昨兒被人暗算,吃了不乾淨的東西,今天上吐下瀉的,沒法趕路,正到處求大夫呢。可公公不肯行方便,這裡離縣城又遠,他們人生地不熟的,只好找借住的客人求藥。」

  程丹若:「被人暗算?」

  謝玄英擰眉:「司禮監相看女子,必要提前訪其家眷,探其人品,若有爭風吃醋的,絕不該入選。」

  程丹若倒是無所謂:「母親擔憂女兒,捕風捉影也很正常,給她們兩顆膠丸,說明用法。」

  瑪瑙應下。

  謝玄英道:「真正疼愛子女的,巴不得就此落選呢。」

  「我只知道,洩瀉是會死人的。」救人舉手之勞,程丹若全然沒放心上。

  --

  驛站的另一邊,一間窄窄的小屋中。

  何娘子喜滋滋地拿著藥回去,進門就笑:「我的兒,咱們可算是遇著貴人了,瞧這是什麼?」

  她把藥倒出來,嘖嘖稱奇:「哎喲,這樣子的藥還真沒見過,你快吃了。」

  旁邊的少女倒了水,遞給床上躺著的女孩。

  這生病的女孩也不過十五歲,面色蒼白,眉梢淡淡,整個人懨懨的,然而即便如此,也遮掩不住出塵之貌。

  「多謝表姐。」女孩柔柔道了聲謝,這才將藥吞下。

  表姐輕輕拍著她的背,她歲數要長一些,比起花容月貌的女孩,樣貌就不夠出挑了。

  何娘子還在說:「月娘,不是娘說,這回咱們是著了小人的道了,必是有人買通了廚娘,給你下套呢。哼,你選不上,她們還能選上?算命的說了,你是有福氣的,今後一定會做娘娘。你瞧,這不是出門就遇見貴人了嗎?」

  她滔滔不絕,月娘卻欲言又止,苦笑連連。

  何娘子說了好一會兒,意猶未盡地看向替女兒掖被子的少女,又笑:「鸞娘,辛苦你這些天照顧,等將來月娘入了宮,叫她提攜你,也送你一場富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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