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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青青綠蘿裙] 我妻薄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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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9 01:39:09 |只看該作者
卷捌、長風幾萬里 第一百九十章 交接中

  驛站有大有小,碰見大驛站,隊伍自然要休整一番,補充些東西。且馬車奔波一路,車輪必有損耗,要及時修理,糊窗的窗紗髒得不行,也要換上新的。

  程丹若清點了一遍物資,忙到半夜才睡下。

  第二天起晚了,草草梳洗就趕路。

  赴任有時限,她和謝玄英都不想遲到。

  上馬車時,瑪瑙卻道:「夫人,那便是何娘子。」

  程丹若抬首,瞧見一個精明相的婦人帶著兩個少女過來。女孩們垂著頭,模樣靦腆,婦人卻嚷嚷開了:「您的藥可真靈,一吃就好了不少,月娘,來給貴人道個萬福。」

  又對程丹若道,「您可別見怪,咱不是不想磕頭,但我女兒是要伺候聖人的,給你叩頭,怕折了你的福氣。」

  她不說還好,這麼一說,跟著的兩個少女「噗通」一下跪下了。

  瑪瑙的呵斥都在嘴邊,見狀反倒憋住,看向程丹若。

  程丹若道:「請起,舉手之勞,不必客氣。」

  說罷,朝她們安撫地笑笑,便踩上腳蹬,鑽進了馬車。

  何娘子被女兒扯著衣袖,只好道:「多謝您大人有大量,不同我們計較,將來——」

  她脖子像是被掐住,瞪大眼睛,看向皺眉走來的謝玄英。

  口中喃喃有詞,「我滴乖乖,這……」

  她猶豫一下,也跪下了。

  謝玄英掃過她們,雖十分不虞,但見她們三個婦人,便忍住了火氣,徑直跳上車轅,鑽進車廂,聲音卻恰好傳到外頭:「司禮監辦事越來越沒眼色了。」

  裡面,程丹若朝他搖搖頭:「沒事,走吧。」

  馬車駛出驛站,離何娘子三人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謝玄英這才開口:「就你好脾氣,這婦人如此猖狂蠻橫,其女怎能入選?」

  程丹若:「她生得漂亮。」

  他一時啞然。

  挑選秀女,說是要選良善之家的女兒,可人品家風不能當飯吃,皇帝也喜歡美貌的女子,而太監優先考慮,永遠是皇帝的喜惡,非是後宮的安穩。

  「不過看見你,她就知道收斂了。」她說。

  謝玄英:「又拿我玩笑。」

  程丹若轉移話題:「還有幾天路程?」

  「我們在代州了,大概五天就能到大同。」謝玄英道。

  「五天……」程丹若喃喃著,看向遠方的山巒。

  時隔九年,她又回到了這片土地。

  舊日的記憶徐徐湧現,零碎的場景浮上心間。

  謝玄英道:「和我說說你家裡的事吧。」

  「我的曾祖父是在大同駐守的士兵,來歷不太清楚,反正在這裡娶妻生子,一共生了三個兒子,我祖父是老二,年輕的時候,就跟著商人跑前跑後,買地做成倉庫,聽說那個時候,大同還是很熱鬧的。」

  程丹若對家族的信息掌握不多,很多只是聽家人零散地提及,故而疑惑:「以前大同開過互市嗎?」

  「應該不是互市。」

  謝玄英思索道,「早年間,因為兩地運糧不便,朝廷開中鹽法,也就是商人把糧食運到太原和大同,就給他們鹽引,以節省朝廷之力。後來又有運司納銀,商人交銀給鹽運司,以支取鹽引,邊境的商貿也因此荒廢了。」

  「怪不得。」程丹若恍然,「我祖父那時攢下了家底,給家裡置辦了大屋,可到我父親的時候,好像不太寬裕了。」

  她回憶道,「我大伯時常在縣衙走動,但我不知道他做的什麼,反正很神氣,二伯開了一家鋪子,賣點油米,也是小本生意。我父親行三,因祖父在世時,曾被送去讀了書,考為童生,由我祖母打點了,送到李御醫那邊學醫。」

  「那是我父親最風光的時候,御醫雖然只有八品,可誰敢保證自己不生病?我父親自然水漲船高,人家都待他客氣,後來,李御醫幫忙,將我父親送進了惠民藥局,做了一個副使。」

  惠民藥局的副使,相當於官辦醫院的副院長。

  但此時,藥局已經不再有朝廷補助,全靠自己賣藥盈利,未必比得上民營。

  百姓也更傾向於名氣大的藥鋪,而不是望而生畏的官方機構。

  畢竟在古代,官方不意味著權威,相反,等於會被剝削。

  「其他地方我不清楚,當時大同的惠民藥局,來往的都是軍士,因為李御醫會調配很好的金瘡藥。小時候,我很好奇裡面的成分,偷拿了一帖研究,結果被御醫發現了,他打了我一頓,然後和我父親說,可以教我學醫。」

  「那時候,我已經求過父親很久,他只同意教我望聞問切,其他的本事,大約還是想傳給兒子吧。誰知道我都六七歲了,母親沒有再懷,這才同意了。」

  謝玄英安靜地聽著,彷彿能看見她挨打的時候,仍舊一聲不吭,咬牙硬抗。

  「我大伯有兩個兒子,大的當時和我一起跑了,小的三歲多點生病沒了。」

  「我二伯就厲害了,前頭的伯母連生三胎,都是女孩,第一個太小,不足月就死了,隔年懷上第二個,還是女孩,第三年再生,又是女嬰,這個送人了。我二伯就休了我第一個二伯母,轉頭娶了個寡婦。」

  「在邊關,寡婦是很難守節的,很多人求娶,尤其是生過兒子的。這個二伯母就養過一個兒子,我二伯覺得她能生男孩,就和她勾搭上了。進門半年就生下了我的小堂弟。」

  謝玄英問:「和你一起走的是誰?」

  「大伯家的堂兄,和二伯的便宜兒子。」程丹若蹙眉,「堂弟太小了,祖母怕他經不起顛簸,讓二伯母帶著他回鄉下,他們母子……」

  她沒有說下去。

  戰爭時,優先死掉的就是老人、婦女和兒童。

  謝玄英輕輕握住她的手心。

  *

  一路風塵,終到大同。

  城裡的景象與程丹若的記憶交疊,現代、十年前、此時,很多相似,很多不同。

  唯一不變的,是巍峨的古城牆。

  這是現代人見了都會驚嘆的勞動結晶,三合土夯成,高十幾米,角樓、箭樓、望樓,一座座樹立期間。

  戰場的嚴肅與血腥撲面而來。

  邊防重鎮,不是開玩笑的。

  程丹若一行人進城,直奔知府衙門。李伯武已經帶五十名護衛提前半日趕到,控制住了府衙上下,等待他們到來。

  知府整個人都是懵逼的。

  交接就交接,人沒到,護衛先來是幾個意思?但轉念一想,人家的身份,他也略有耳聞,排場大點就大點,很正常。

  於是強顏歡笑:「謝大人也太奉公職守了。」

  李伯武和顏悅色:「諸位大人稍安勿躁,我已經派人去酒樓叫了席面,算是我家公子感謝諸位近年的辛勞。」

  府衙的官吏面面相覷。

  午間,席面送到,是府城最有名的酒樓的中等席,價值三兩銀,雞鴨魚均有,色香味俱全。

  遲疑了會兒,眾人還是落座吃飯。

  不吃白不吃嘛。

  期間,免不了打探新任上官的情況。

  李伯武也沒有隱瞞的意思,挑能說的說了。

  眾人一聽什麼侯府公子,不止是一甲探花,還是錦衣衛指揮使,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後台甚硬,剛不過。

  集體溫順。

  「謝大人做事如此負責,乃我輩之幸啊。」

  「正是,我等慚愧。」

  「一定盡心輔佐大人完成交接。」

  只有知府心裡有點發毛。

  大同這個鬼地方,稅收不上來多少,拋荒嚴重,人口流失,他要給上峰送禮,調離此地,肯定幹過一些不厚道的事情。

  這也是可以理解的嘛。知府自我安慰,人家高門大戶出來的,哪裡知道我們下面的彎彎繞繞,到時候說兩句好話,也就混過去了。

  一旦交接,再多的虧空也和他無關。

  知府喝口熱酒,壓壓驚。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約莫未時,外頭傳來馬兒的嘶鳴聲。

  眾人看到一群護衛開道,中門大開,長隨、師爺護衛四周,身著青色圓領袍的青年邁進門檻。

  他問:「常知府在何處?」

  坐立不安的常知府起身,驚魂不定地看向他:「你是——」

  「在下謝玄英,是新上任的大同知府。」謝玄英打量著對方,不疾不徐道,「幸會。」

  現場鴉雀無聲。

  謝玄英已經習慣這樣的沉寂,非常鎮定地拿出文書:「請驗文書。」

  常知府定定神,撐出笑臉,恭維道:「像謝郎這般風姿的人可不多見,何須驗證呢?」

  「請驗一驗,驗完,我們就可以交接了。」謝玄英說。

  常知府的馬屁沒拍好,只好晦氣地接過文書,隨便看看,草草點頭:「可。」

  謝玄英道:「諸位請坐,勞煩將賬目給我的幕僚。」又朝湯師爺為首的三個幕僚團頷首,「勞駕了。」

  「應該的。」三個幕僚就是幹這事的。

  同知搬來賬本,與師爺們核對。

  首先,是清點府衙裡的東西,有多少人,大致有多少家具,多少匹馬和騾子。別笑,有的時候,為毀屍滅跡,衙門有可能屁都不剩。

  幸好常知府還有點底線,府衙裡該有的都有,並不缺。

  接下來就是重頭戲了。

  錢糧。

  稅庫和銀庫就在府衙裡,裡面是每年收上來的稅糧,還有糧食折合的銀子,有時候還會有別的物料,比如木頭、皮毛、竹子等物。

  府衙的賬目上,應該清晰地記載某年某月,收上什麼東西,支出什麼東西。

  賬目和庫存對得上,才能夠接收,否則有了虧空,沒法找前任,要自己補上。

  這是官場水最深的地方之一。

  有的府衙裡,虧空一任加一任,到最後極有可能誰都填不了。

  湯師爺帶著護衛,親自清點庫中的稅糧。

  果然,慘不忍睹,倉庫裡只有一些黴掉的陳米,但查閱賬目,發現是因為這兩年受到韃靼劫掠,不少地區田畝荒蕪,很難收上來,特請朝廷減免的結果。

  再看銀子,也沒剩多少,八十兩是府衙僅剩的財產。

  湯師爺把賬本交給另一個姓錢的師爺。

  錢師爺掏出算盤,噼裡啪啦打了一連串,小聲和柏木說了句話。

  柏木又給大堂裡的謝玄英傳去:「至少一千五百兩。」

  謝玄英沉吟不定。

  光靠賬目,其實不可能這麼快算出虧空,錢師爺是按照熟悉的潛規則,倒推了一個比較有可能的範圍。

  但他臨走前,段都督在路上叫住他,明面上是感謝程丹若贈藥,實際卻是賣了他一個消息。

  常知府給某人送的銀子是一千兩。

  考慮到貪腐不是一個人,這上上下下分攤點,估計常知府手上所剩不多了。

  謝玄英低聲道:「挑一個錯漏。」

  柏木心領神會,下去傳話。

  天色漸暗,謝玄英又叫來酒席,供他們吃喝,卻不准其他人離開府衙一步。

  常知府的臉色已經變幻莫測,可面對威風凜凜的護衛,還是不敢吭聲,在凳子上苦熬。

  酒過三巡,有人溜出廳堂,悄悄拉住了湯師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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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9 01:39:23 |只看該作者
卷捌、長風幾萬里 第一百九十一章 入府衙

  程丹若比謝玄英晚一天進府衙。

  交接未完成前,常知府的家眷還住在後宅,她便帶人住進了客棧。

  可第二天,田北就帶人過來,說常知府上午就帶著小妾和僕人走了,準備接他們入衙。

  程丹若很意外,進衙門後都來不及參觀,好奇地追問謝玄英:「發生了什麼?」

  謝玄英高度概括:「有人告密,有人坦白。」

  告密的是戶房的官吏,和戶部一樣,這是主管財政的衙門,說去年其實收上來了一筆稅糧,但知府謊報災情,等朝廷免掉稅收後,就把糧食賣了,錢塞進自己的腰包。

  坦白的是常知府。

  他和謝玄英說,自己轉移了本屬於府衙的一批木料,大約價值二百兩,因為實在是太窮了,窮得他衣服都穿了三年。現在後悔,非常後悔,願意把這筆意外之財獻給他,自己只希望能安穩卸任。

  謝玄英道:「先前田南進城打聽過,此人只是無能,倒不曾做傷天害理的事。算算賬目,他身上所剩之財不多了,全讓他吐出來,怕是要魚死網破,不如就讓他吐出一些,隨其離去。」

  「也好。」程丹若沒意見。

  清官少見,遇到的貪官只要不是貪得過分,沒有給上一任留下大虧空,基本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像府衙裡留下的這些人,肯定也貪,人人貪,但如何用,還要斟酌後再說。

  當然,比起人事任命,她更重要的任務是安頓幾百號人。

  行政後勤的工作也不容易做。

  她將丫鬟僕婦的安頓交給林媽媽,自己和謝玄英的日常生活用品交給梅韻、瑪瑙和喜鵲,自己則找來林管事,也就是林媽媽的丈夫,讓他仔細安排護衛。

  「今日就讓一部分在寅賓館住下,其他人暫且住在客棧。明天一早,你到附近去租房子,離府衙近些,尋幾個乾淨結實的房舍,要有井有灶台,安排妥了,再叫大家搬過去,不能叫人受委屈。」

  林管事應下。

  程丹若又親自去膳館的廚房,看廚娘在灶台上忙活,便問:「都做些什麼?」

  「麵條……」衙門食堂的廚娘是本地人,自然也擅長做麵食。

  案台上是各種麵粉,揉搓成麵條或是饅頭,還調了一大碗肉菜餡,應該是打算做油炸糕。

  「今天已經晚了,只做麵和炸油糕,多準備幾種肉澆頭,再熬點小米湯就好。對了,醋不要直接倒進去,不一定吃得慣。」

  廚娘趕忙答應:「欸!多謝貴人體諒。」

  吃住都關照完畢,她才回屋,打量這今後三年的宿舍。

  和靖海侯府的布局不同,府衙前面辦公,後面居住,作為家眷,能住的地方並不在中軸線上。

  進儀門後,從南到北,分別是大堂、二堂、三堂,大堂是升堂之處,多用於刑事案件,二堂則是休憩和處理民事案件的地方,再後面是三堂,作用等於一般人家的正屋,用以私下見客之處。

  三堂後面就是花園,沒有後宅,後宅只在三堂兩邊的東西花廳。

  一般而言,東花廳是女眷,西花廳是子女。

  程丹若自然是住東花廳的三間屋裡,看過西花廳後,覺得稍微小一點,便將其一分為二,坐北朝南的正屋當庫房和她的實驗室,旁邊的兩間廂房給丫鬟住。

  加上東花廳的兩間廂房,丫鬟和林媽媽就住的很寬敞了。

  今日已晚,西花廳不收拾,只將東花廳的三間屋整理妥當,勉強能住下。

  瑪瑙點上蠟燭,手護著火焰,和她回稟:「按照夫人的吩咐,林媽媽帶喜鵲、竹籬住在了西花廳,這邊是我和梅韻姐姐、竹枝伺候著。」

  「今天先住下,有什麼缺漏的,明天叫人上街去買。」

  程丹若說著,拿起筷子吃麵。

  竹枝提了熱水過來,問:「夫人可要沐浴?」

  「明天再說。」

  梅韻打開箱籠,將她和謝玄英的衣物拿出來掛在衣架上,四下尋找:「熨斗放哪兒了?」

  「在那邊的箱子裡。」瑪瑙急急忙忙去找。

  程丹若抓緊吃麵,三下五除二吃掉,道:「爐子、水壺、熨斗都放這,我一會兒自己熨,你們也別忙活了,快去吃飯,早些休息。」

  瑪瑙等人猶豫片時,見她態度堅決,也知曉她是真心體諒,感激著應了。

  謝玄英回來時,見到的就是她一個人在洗漱。

  「你也太寵她們了。」他蹙眉。

  「她們年紀和我也差不多,我命不好,也就是這樣。」程丹若潑掉殘水,「你吃過沒有?」

  謝玄英點點頭。

  她便給他倒了半盆熱水:「過來洗臉。你早點休息。」

  日常洗漱,謝玄英還能自理,將布巾放水裡浸濕,捂在臉上片刻才擦拭,然則猶覺不足,乾脆脫衣裳擦身。

  屋裡只有一盞燈,暗極了,程丹若移近蠟燭,再給他添了半盆水,順手把面脂找出來。

  轉頭,看見水沿著他脊背的肌肉滑下,蜿蜒滴落。

  程丹若:「……」

  她把蠟燭拿遠點。

  謝玄英擦完全身,總算消除了風塵僕僕的燥意,再一看布巾,果然有不少塵土的顏色,嫌惡地皺眉。

  要不是丹娘發話讓她們歇了,他肯定是要沐浴再睡。

  現在只能對付一晚。

  「我好了。」他坐到床沿,「歇吧。」

  程丹若卻用火鉗夾出爐子裡的炭,放到熨斗上,喝口水,均勻地噴開:「我熨下衣服,你睡吧。」

  謝玄英不由看向她。

  昏暗的燭光下,她將他的官袍攤平,用濕布裹住柄,小心地燙平褶皺。蠟燭淌下熱淚,焰光濛濛,她的衣袂毛漠漠的,像是古畫裡的仕女。

  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這纖瘦的背影,心臟一下變得柔軟,好似一團剛摘下來的棉花,輕盈又蓬亂。

  半晌,才道:「怎麼親自做這個?很晚了,睡吧。」

  程丹若道:「快好了,你先睡。」

  「明天讓丫頭做。」他下床去拉她,「你也累了,早點歇下。」

  「她們早上事情那麼多,哪有功夫,衣服起來就要穿的。」程丹若手上動作不停,口中時不時噴出細密的水霧,一寸寸熨平衣裳,「反正我明天不用早起,現在也不睏。」

  離開京城後,人生的道路驟然清晰。

  雖然每天趕路很苦,身體也疲倦,但她的精神卻一天比一天好,甚至還有點微微的興奮。

  她已經很久沒有這種目標清晰,腳踏實地的感覺了。

  謝玄英見勸不動她,只好走過去:「我來幫你。」

  「你趕緊睡吧,用不著你。」她趕人,「別礙手礙腳的。」

  謝玄英被趕回床上,光暈朦朧,疲倦慢慢侵蝕身體。他摸摸被窩,冷的,便脫了衣裳睡進去,等她進來也暖和些。

  然而,他昨天上午趕路,下午辦事,晚上只睡了兩三個時辰,今天也在忙碌接手的公務,體力尚可,精神卻十分疲憊,靠在枕上看著她,不知不覺竟然睡著了。

  蠟燭燒至三分之一。

  程丹若終於搞定了兩人的衣服,將它們掛到架子上。

  她吹滅蠟燭,鑽進被窩,裡頭很暖和,舒服極了,就是床板不太舒服。

  明天換一張床吧。她默默想著,閉眼培養睡意,少頃,想起匕首在藥箱裡,沒放枕頭下面。

  匕首冷冰冰的手感,會讓她在陌生的地方更有安全感,這裡雖然是故鄉,但陌生的府衙,陌生的床榻,都難免令她警惕,無法安眠。

  去拿一下?可……她看著腰上的手臂,有點猶疑。

  忙一天了,肯定很累,弄醒他就不好了。

  算了吧。她按捺下衝動,翻了個身。

  他的胸膛一起一伏,熱熱的暖意,她被這股蓬勃的力量安撫,身體不自覺地放鬆下來。

  明天要打掃衛生,要熟悉一下環境,要把人都安排好……腦海中閃過一件件待辦的事項,不知不覺,也就睡著了。

  一夜好夢。

  醒來已是日上三竿。

  程丹若沒有馬上起床,又眯了十多分鐘,才慢吞吞穿衣起身。

  裡頭一有動靜,瑪瑙就端著水盆進來了,麻利地擺好手巾、牙刷和牙粉。

  程丹若刷牙洗臉,頭髮不要她們梳,編成辮子盤成髮髻,再戴上狄髻,別上一朵小小的金海棠花頭簪。

  不能經常洗頭,這種東西真的很重要,尤其西北風沙大,罩住頭髮才乾淨。

  穿好布襪子,套進鞋履,竹枝已經提了膳食進來。

  早飯是街上買的,餅、刀削麵、羊湯,非常本土化。

  久違了。程丹若帶著復雜的心情,坐下吃早點,順便問:「三郎呢?」

  「爺在前頭。」瑪瑙利索地收拾好床鋪,「夫人,今天日頭好,咱們是不是把該洗該曬的都拿出來理一理?」

  程丹若點點頭:「路上的衣裳拿出來洗曬,原先伺候的洗衣婦還在不在?多叫幾個人,把該洗的都洗了——這事交給林媽媽去辦。下午天暖和,你們輪班沐浴,要水就去小廚房提,我記得咱們這兒是有小廚房的吧?」

  瑪瑙道:「是,奴婢打聽過了,外頭有個大廚房,管府衙的膳食,咱們東花廳前面就是自己的小廚房,獨咱們用。」

  「好,這也方便了。」

  程丹若匆忙吃過早飯,第一件事就是去小廚房,只要穿過東花廳再東邊的門,轉出夾道,旁邊的小院子就是。

  真近。她走進廚房,自家帶來的廚娘忙福身:「夫人。」

  「人手夠嗎?」程丹若看向灶台旁邊的幾個幫傭。

  廚娘介紹:「這是原來的知府老爺雇的王娘子和姚娘子。」

  她尋聲看去。

  王娘子年紀大些,圓滾滾的,姚娘子二十出頭,面容秀麗。兩人捲著袖子,頭上包著布巾,朝她福身:「見過知府太太。」

  程丹若仔細看了她們的雙手,見還算乾淨,方才問:「你們月銀多少?」

  王娘子膽子大些,說:「我們兩人都是二兩,若做不過來,叫自家人幫忙,不多收錢。」

  程丹若瞟了眼灶台後燒火的丫頭,她瑟縮在柴火堆旁,嚇得像隻鵪鶉。

  「先留著用兩天。」她對三個廚娘說道,「我有我的規矩,做飯菜之前,必須洗手,方便後也必須用皂角洗兩遍,生食和熟食不能用一個砧板,碗筷每次使用前都要用沸水燙過一刻鐘。灶上要備著熱水,所有人都不許喝生水。」

  初到陌生的地方,很容易水土不服,要是吃了不乾淨的東西,真會要半條命。

  「記住了嗎?」程丹若問。

  還是自家的廚娘膽大些:「奶奶放心,我都記住了。」

  程丹若道:「我會派丫頭檢查,也會親自過來,被我抓到——」

  就開除你們。她這麼想著,嚴厲地盯住她們。

  廚娘們立即應下。

  「是是,我們一定照辦。」

  「您就放心吧。」

  交代完最要緊的吃,就該是住了。

  後宅這麼屁大點地方,完全不需要丫鬟跟隨,程丹若裡外檢查了幾遍,發現牆體結實,瓦片還算新,主屋因為常有人住,問題不大,就是略有些舊。

  於是走到前頭,叫住柏木:「你去街上打聽打聽,有沒有做木匠的。」

  柏木問:「夫人要買什麼?」

  「買張新床,十幾兩銀子的架子床就行了,再買把醉翁椅,一張書案,幾個新的浴桶和新的恭桶。」

  柏木悉數記下,立馬辦事去。

  程丹若揉揉額角,回屋收拾自己的實驗器材。

  上天保佑,不要碎了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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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捌、長風幾萬里 第一百九十二章 內外事

  交接的前三天,程丹若很忙。

  不止要將衣食住行逐一安排妥當,還要留意奴婢和護衛們的健康。事實證明,這非常有必要。

  帶來的兩百餘名護衛,有好幾個人出現了水土不服的症狀。

  程丹若從行李裡翻出「理脾卻瘴湯」的大藥包,一面叫人煮了馬上吃,一面讓人拿了方子再配。

  丫鬟們也有些不適,大同比京城更乾燥,手足乾裂嚴重,不得不放下雜事,去外頭的脂粉鋪子買了面脂,厚厚塗抹手足才好。

  還有一些做夢都想不到的意外。

  比如,廂房裡進了老鼠,咬壞了晾曬的衣服,瑪瑙早晨起來的時候,一隻黃大仙從她眼前跑過,嚇得她摔了一個跟頭,差點崴腳。

  三個師爺中,錢師爺熬夜算賬,沒料到這裡早晚溫差大,著涼了,邢師爺翻看往年卷宗,路上被某位被告的家人堵在小巷,馬兒受驚,險些從馬上掉下來。

  程丹若又親自操刀,給他們倆開藥。

  更奇葩的是,她們曬的衣服太好,有個洗衣婦見錢眼開,偷了林媽媽的一件綢緞衣裳,轉頭就去當鋪當了三兩銀子。

  林媽媽氣得要死,揪著那婆子的頭髮,在院子裡狠狠扇了她幾個耳光。

  就,離譜……

  等家具更換完畢,牆體粉刷一新,窗戶修補,洗衣婦、廚娘、幫傭和跑腿的篩選一遍,已經是好幾天以後了。

  程丹若終於騰出手來,去前面找謝玄英。

  府衙的結構除了最核心的三堂,還有很多過渡區域。

  比如,三堂和二堂的中間,隔著一個類似於天井的隔院,北面是內宅門,東西兩邊各有一間屋,是專門留給師爺辦公用的,若有孩童隨任,也在此處跟隨西席學習。

  程丹若邁出後院的門時,幾位師爺正在算賬。

  他們聽見動靜,朝門外看來,與路過的程丹若四目相對。

  她友好且客氣地朝他們點了點頭。

  邢師爺年紀最大,有點古板,皺眉道:「程夫人時常進出前衙,大人也不管管,成何體統?」

  湯師爺和程丹若相識於山東蒙陰,跟隨謝玄英也最久,十分淡定地回答:「程夫人原是聖人身邊的尚寶女官。」

  邢師爺:「女官是內廷……」

  「行走於光明殿,與內閣的大人們也常照面。」湯師爺及時打斷。

  邢師爺:「……」

  他今年三十九歲,只是秀才,在入靖海侯府前,跟隨過別的武將,但武夫怎麼能和文臣比呢?

  內閣是文臣的終點,每個文人的夢想。

  迄今為止,邢師爺還沒有見過一位閣老。

  他識趣地閉嘴了。

  皇宮外朝都能走的人,走到知府前衙有什麼問題?

  一點問題都沒有。

  程丹若並不知道師爺們的心理活動。

  她今天的主要任務,是打探一下大同目前的環境。

  二堂的偏廳裡,謝玄英正坐在書案後,伏案寫信。

  程丹若自來熟地進去,找到下首的椅子坐下:「給誰寫?」

  「家裡和老師。」謝玄英頭也沒抬,「來得正好,母親的信你寫吧。」

  程丹若很願意分攤工作,給椅子掉個頭,搶走他半個書案:「說什麼?」

  他道:「把這裡的情況和她說一說,好教她放心。」

  她應下,選了支羊毫,蘸墨落筆。

  謝玄英寫完給父親的信,揉揉手腕,準備寫給晏鴻之的信前,瞟了眼她所寫的家信。

  內容出乎預料地豐富。

  大意是:

  母親,我們已經順利到達大同,三郎十分惦記您,督促我盡快寫信,告知您我們一切安好,路上平安,沒有遇到任何危險。現在我們已經在府衙安頓了下來,多虧了林媽媽,有了她的幫助,我才能順利理清家事,在此,我深切地感受到母親平時裡的辛勞。

  初來乍到,三郎非常忙碌,我並不清楚他在做什麼,但看每天晚上的燭火,就知道他一心想把差事辦好,報答陛下的恩情,對得起侯爺的栽培。我沒有什麼能做的,只好為他準備家裡的飯食,山西以麵食為主,好在母親想得周到,提醒我要帶上自家的廚娘,總算能吃到家裡的菜肴,以撫慰思家之情,兒媳還需要多向您學習才對。

  ……

  三郎說,他在外面一切都好,就是惦記您的身體健康,希望您保重身體,夏天馬上就要到了,您苦夏,一定要多多保重身體,這樣我們在外面才能放下心。

  謝玄英看著看著,自己的信都不寫了。

  「你也太自謙了。」他道,「我知道,這些日子都是你在打理瑣事,師爺和伯武都和我說,你考慮得十分周到,他們很感激。」

  程丹若道:「林媽媽也居功甚偉。」

  未嫁的丫頭不方便和外面打交道,林媽媽就不必忌諱了。而且,誇林媽媽,就是在誇柳氏。

  謝玄英未嘗不明白,給硯台添了水,磨好一池墨,繼續給晏鴻之寫信。

  程丹若又潤色了一遍,擱筆,恰巧他也寫好了,便接過他的兩封信,比較著看。

  嗯,給靖海侯的用詞恭敬,什麼「兒不孝,不能侍奉父親跟前,深感慚愧」「兒感激涕零,跪祝安康」,一言難盡。

  給晏鴻之的信又是另一回事了。

  「家事全賴丹娘操持」「丹娘待我甚好」「數日麵食,欲食粳米」「醋酸香,丹娘言晉地水硬,以醋和之,然酸甚」「天乾物燥,不如江南多矣」,巴拉巴拉都是吐槽和抱怨。

  她莞爾。

  猶記剛穿來的時候,吃慣了本幫菜的她,面對無窮無盡的麵食,差點崩潰。

  「有空我弄點新花樣。」吃飯大於天,程丹若也想改善食譜,但不是現在,「和我說說縣裡的情況。」

  謝玄英道:「你想先聽哪個?」

  「都行。」

  作為邊防重鎮,謝玄英最關心的莫過於軍事,他便以此開頭:「大同一共有72堡,827個邊墩和813個火墩。」

  程丹若見過墩堡,但有點分不清:「有什麼區別?」

  「邊墩就在長城邊上,裡面的叫腹裡墩,火墩是指烽火台。」他解釋。

  「還有呢?」

  「明面上的軍屯大概有1500萬畝,軍士約8萬人。」謝玄英專門解釋,「這是我托父親查到的,衙門沒有。」

  軍士人數,軍田畝數,都歸都指揮使司管,名義上和知府無關。但事實卻不是這麼算的。

  他說:「邊境軍士可攜妻子上任,未婚者,鼓勵在此處成親,大約還有5萬的民籍為軍中代管。」

  程丹若問:「剩下還有多少人口?」

  「大同府一共七個縣,在冊的人口大致有十萬人。」謝玄英有點拿不準,「真實人口就難說了,要等稅收後才有個數。」

  她緩緩點了點頭,坐下冷靜:「怪不得陛下敢讓你赴任,大同一半是軍管。」

  也難怪常知府這麼沒用,知府頭上的婆婆太多了。

  武有總兵、副總兵,文有總督、巡撫,知府要是沒有本事,幹啥啥不成,桎梏太多。

  「我們首先要解決的是屯田的問題。」他揉揉額角,「清算軍屯和民屯的數目,招募流民,開荒耕種。」

  程丹若不懂:「與軍屯有何關係?」

  謝玄英說:「我也是才知道,因戰事連綿,許多軍士棄田逃亡,田畝為當地豪強所佔,轉為民田,也有一些軍屯過於遙遠偏僻,轉佃給民戶……具體情況,要等我親自看過方能說道。」

  程丹若問:「你打算怎麼做?」

  「丈量荒田,收回廢田,軍轉民的,與都指揮使司交接清楚。」謝玄英嘆氣,「恐怕接下來數月,我都只能忙於此事了。」

  「農桑為本,弄清楚才好做事。」程丹若道,「其他的事怎麼安排?」

  知府作為行政長官,有三個主要工作:宣風化,平獄訟,均賦役。

  風化有兩點,祭祀和教育,獄訟最好理解,要充當法官,判決百姓官司,賦役主要是稅收與徭役。

  此外,還要統管各方各面的工作,如籍帳、軍匠、驛遞、馬牧、盜賊、倉庫、河渠、溝防、道路、清軍、巡捕、管糧、治農、水利、屯田、牧馬。

  「獄訟交給邢師爺,讓他核查往年的卷宗,整理出案卷,待我歸來評判。我出行期間,也會留心各地風評。」謝玄英思索道,「如今開科考太匆忙了,可以先放放,但教化民眾是必行之事,當作旌表。」

  想了想,又說,「河渠、溝防、水利,我外出時會一起查視。」

  她問:「你打算什麼時候動身?一個個去,還是一道巡了?」

  謝玄英反問:「你說呢?」

  程丹若仔細思索片刻,遲疑道:「我看可以一個個去,一個縣城來回兩天,這樣方便你回家休整,也免得他們聽見消息,提前準備了糊弄人。」

  謝玄英瞧瞧她。

  程丹若:「?」

  「嗯。」他壓平嘴角的弧度,「依你。」

  又道,「我不在的時候,衙門裡的事盡數委托於你。急的事,你代為做主,不急的事,你幫我草擬,我回來也好快些解決。」

  即便從未懷疑過他的承諾,親耳聽到他這麼說,程丹若還是很高興。

  但想道謝之際,話盤桓在嘴邊,忽而說不出口了,只好抿抿嘴角:「這活兒有點耳熟。」

  謝玄英白她:「明知故問,要不要也給你封個大學士?」

  「虛名倒是不必,師爺的俸祿,該多發我一份。」她說。

  他頭也不抬地說:「行,我的俸祿分你一半。」

  「一言為定。」程丹若迅速敲定。

  「我缺你脂粉錢了?」謝玄英故作沒好氣,拉她坐下,「拿了錢,就替我參詳參詳,七個縣先去哪兒?」

  程丹若道:「懷仁。」

  「為何?」

  「近。」她道,「同在北方,大同與京城也有區別,你雖然沒有大症狀,但最好不要太辛勞,以免生病。」

  謝玄英慢吞吞地說:「原來如此,我還以為……」

  「以為什麼?」

  他抬起眼眸,睫毛微顫:「以為你是捨不得我。」

  程丹若:「……」誰捨不得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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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9 01:40:03 |只看該作者
卷捌、長風幾萬里 第一百九十三章 話胥吏

  敲定明天就出發去懷仁縣,程丹若便開始為此做準備。

  李伯武是肯定要去的,讓他負責挑其他人就好。她則叫廚房準備糕點,讓梅韻準備衣物,自己只負責收拾藥箱。

  夜間,突擊抽查。

  程丹若將行李排列開,開始提問。

  「荷包裡是什麼東西?」

  謝玄英:「……人丹和膠丸。」

  「怎麼吃?」

  他配合的回答:「日曬久而暈眩,酒醉飽滯,噁心欲嘔,服人丹。飲食不潔,上吐下瀉,服膠丸。」

  「背囊裡有什麼?」

  「口脂、面脂、繃帶、面巾、止血藥粉。」謝玄英拉了她坐在懷中,「還有一個銅水壺和茶葉,在外頭不許飲生水,還有嗎?」

  程丹若道:「戴好帷帽,久曬易蛻皮,紅腫刺痛。倘若請你喝酒,酒前多用些吃食,不容易醉,若有不慎,催吐過後飲大量牛乳或羊乳。」

  他忍俊不禁,道:「我著實不知丹娘心裡這般關心我。」

  「出門在外,生病可不是小事。」程丹若想想,已經盡力周全了,遂結束話題,起身道,「算你過關,早些睡吧。」

  謝玄英沒鬆手。

  她:「……」

  「五六天了。」他說。

  程丹若:「你明天要早起。」

  謝玄英:「我知道。」

  行吧,二十歲的青年勸不動。她的指尖劃過他手背的靜脈,像是撫過河流:「只准一次。」

  他已經吻了過來。

  --

  懷仁縣很近,但要仔細丈量田畝,考察水利,肯定要兩三天時間。

  次晨,程丹若起床後,叫來林媽媽:「我要在小廚房搭個窯爐,圖紙在這,你找人來做。」

  山西以麵食為主,米少小麥多,不可能每天都吃米,總要吃點麵食。她小時候就想烤麵包吃,只是沒條件,如今有人有錢,自然要改善食譜。

  而作為燒瓷大國,搭建一個火窯再簡單不過,程丹若沒怎麼交代,林媽媽也沒有多問,接了圖紙就下去辦差。

  程丹若又叫梅韻過來,讓她整理一下賬目,算算近日支出。

  安排完家事,方才走到二堂,在偏廳裡坐下了。

  透過窗戶,她能看到府衙的六房。

  這是仿照六部設立的,東廂三間主文,為吏、戶、禮三房,西廂屬武,為兵、刑、工三房。

  其中,吏房管府衙的人事,戶房管戶冊和稅收,禮房管教化、科舉、祭祀,兵房掌兵差治安,刑房管刑事案件,工房管製造和修繕。

  而他們都屬於「官吏」中的吏,也就是胥吏,無品級,有的是被招募來的,有的是塞錢進來的關係戶。

  謝玄英初來乍到,沒有貿然換人,依舊留用。

  但眾所周知,官是流官,吏卻是父子相替,勢力盤根錯節,強勢的甚至可能架空上官,自行其是。

  駕馭這些老油條似的胥吏,是做官最重要的事之一。

  沒有他們,做不成事,全靠他們,必定完蛋。

  程丹若想了很久,朝窗外侍立的松木招招手。柏木跟謝玄英最久,這次還是讓他跟著,所幸松木也熟了。

  「去叫戶房的人過來。」她吩咐。

  「哎!」松木殷勤地應下,跑去戶房叫來了一個戶書。

  戶書作揖:「程夫人。」

  程丹若沉吟道:「您是哪裡人?」

  「在下是山陰人。」戶書垂著頭,眼神卻時不時瞥過她,顯然有些計較,「不知道程夫人喚在下來,有什麼事?」

  程丹若道:「你掌管大同府的戶冊,我想讓你幫我查一查本縣姓程的人家,禾呈程。」

  戶書驚訝地看著她,口中卻道:「這……恐怕不合規矩。」

  「什麼規矩?」

  「夫人是內宅婦人,」他義正辭嚴道,「恐怕不能翻閱衙門公文。」

  「你叫什麼名字?」

  「在下張爵。」

  程丹若提筆記下他的名字,然後說:「松木,請張戶書回去,再請個人來。」

  張戶書臉色微變。

  松木應下,請他出去,又換了一個姓包的人。

  包戶書吞吞吐吐:「這恐怕要府台大人的首肯才好。」

  程丹若同樣記下他的名字,再次換人。

  但包戶書膽子更大:「敢問程夫人,記名所為何事?」

  程丹若看著他,不疾不徐地說:「大同連年兵亂,糧庫空虛,稅糧難收,這一點作為戶書,你應該很清楚。」

  包戶書還是支支吾吾:「是比較難。」

  「所以啊。」程丹若嘆口氣,意有所指,「衙門的人太多了,不利於農桑啊。」

  包戶書愣住了。

  「松木,下一個。」

  最後一個戶書姓鄭,他倒是聰明,聽了程丹若的請求,口頭答應:「在下回去翻翻戶冊,尋著了再來回稟。」

  程丹若問:「你是哪裡人?」

  「老家在渾源。」

  「看你年紀不小,家中人口幾何?」

  「上有老母,下有妻兒。」鄭戶書不功不過地回答。

  程丹若便嘆了口氣:「戶書是一家棟樑啊,養家糊口不易,我知道了,請回吧。」

  鄭戶書一臉莫名地下去了。

  程丹若在他的餘光中,落筆寫字。

  戶房管稅收,人最多,其他房就沒那麼多了。

  她選定了吏房。

  吏書看似恭敬地進來了。

  程丹若道:「我問你,咱們府衙一共有多少吏?」

  吏書眼光閃動,猶豫了下,回道:「幾十人總是有的。」

  「我聽戶房的人說,前兩年的稅糧都不樂觀啊,倉庫裡都沒有多少糧食了。」她故作憂愁,「長此以往,可如何是好?」

  聽到這裡,吏書立馬把含在嘴巴裡的「婦人不能過問衙門事」的屁話咽了回去。

  他心裡閃過數個念頭,臉上揚起笑,寬慰道:「夫人不必擔心。」

  程丹若說:「你不必安慰我,我知道糧庫裡只剩下些黴米,光靠銀子買,撐不了幾天。」

  吏書神神秘秘道:「夫人且聽我說,這事啊,真算不得什麼。」

  全天下的胥吏都知道,要發財,就要拉上峰一起下水,這樣大家分肉喝湯,其樂融融,不勝美哉。

  只是謝玄英一開始就陳兵列馬的,嚇著了他們,又聽說是侯府公子,這做派就不缺錢。

  正愁著呢,沒想到程丹若一無所知地撞上來。

  天助我也,只要能說服夫人,等到大人回來,木已成舟,只能和光同塵了。

  吏書想到此處,愈發殷勤:「從前年年欠收,也沒見前頭的知府發不出錢糧。」

  程丹若道:「這話我就聽不懂了,賬上不過八十多兩銀,衙門卻有百來張嘴,能撐得了幾天?」

  「夫人不愧是大人的賢內助。」吏書不走心地捧了她一句,隨即道,「要解決此事,其實不難。」

  程丹若:「噢?」

  「好叫夫人知道,本地有一大戶,名喚石耀祖,為人豪爽,娶一妻。三月前,妻子回娘家,耽擱到夜裡才回來,他說了兩句,誰知妻子頂嘴——您也知道,這是有違婦德之事——他一時氣不過,動手打了妻子兩下,誰想岳父愛女心切,擋了兩記。這石耀祖是習武之人,手勁大,岳父挨不住,竟然死了。」

  吏書哀嘆道,「此人是家中獨子,被收監後,其家人憂心如焚。夫人若能勸大人明察秋毫,石家必有重謝。」

  程丹若:「……」

  狗男人家暴,還打死了岳父,居然有臉求情。

  好家伙。

  她忍住表情,面無表情地問:「你具體說說。」

  「石家願意出五百兩。」吏書張開五指,低聲道,「只要將石耀祖的死刑免去就是了。」

  程丹若故作遲疑:「這些事,我一個婦道人家不甚明了,不敢自作主張。」

  她越這麼說,吏書越殷勤,他已經收了石家二十兩,事成後能拿更多:「夫人放心,此事絕無壞處。您想想,不過是從死刑改成流放,又不是放走犯人,能有什麼大事?」

  程丹若露出意動之色,卻道:「此事……容後再議。」

  吏書不敢逼迫,正欲告退,卻聽見她說。

  「且慢,我有一事。」她喝口茶,狀似無意地說,「遠水解不了近渴,如今糧庫告急,銀錢不足,我看你們每日的餐食,也著實簡陋了些。每年六兩的俸祿,如何能養家?」

  吏書不解地看著她。

  程丹若道:「依我之見,俸祿的開支不必省,但田畝荒蕪,互市將開,正是需要人手的時候,爾等皆是能吏,囿於府衙著實可惜了。」

  她看向吏書,口氣肯定:「我欲裁減人手,以提高各人的俸祿,其他人也好各尋出路,免得蹉跎年華。」

  吏書驚住,卻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

  裁員誰都不願意,但裁掉的人的俸祿會補貼到剩下的人手裡……也不是不可以。

  畢竟,胥吏的俸祿真的太少了。

  六兩銀子,光吃飯都不夠,這還是知府衙門的,下面的縣衙更少,不撈外快都不行。

  他有點猶豫,一時沒有接話。

  程丹若放下茶盞,彷彿隨意地說:「你既然是吏書,擬名單的事就交給你,明天給我,可有問題?」

  把任命的權力交到他手上?

  吏書又驚又喜,生怕錯過這個機會,一口答應:「沒問題,屬下馬上去辦。」

  程丹若微微一笑,又仿若無意地問:「你是哪裡人?」

  「屬下是大同本地人。」吏書說,「我爹以前就在衙門辦差。」

  她點頭,溫和道:「你下去吧。」

  一上午見了兩個班房的人,程丹若以為夠了,便回後院準備午膳。

  午後,略微小睡了覺,大概一點多種才去二堂代班。

  剛坐下不到一刻鐘,松木進來回稟:「夫人,嚴刑書求見。」

  「請進。」

  屋外走來一個鬢髮雙白的老人。

  「嚴……」程丹若才開口,對方就嗆了回來:「夫人,你絕對不可以讓大人修改筆錄。」

  她眨了眨眼:「噢?」

  嚴刑書冷冷道:「石耀祖身為子婿,毆打岳父,以卑犯尊,按律死刑。如此不孝之人,豈能輕易放過?」

  程丹若道:「是蓄意毆打,還是失手誤傷?」

  嚴刑書說:「自然是蓄意。死者身上共有三下傷痕,一下在手臂,一下在肩膀,一下在後腦——假使第一次就打到頭部,他不僅沒有住手,反而繼續毆打,必是故意為之,若第一下打到手臂,後面還擊打頭顱,更是罪大惡極。」

  她笑了:「您說得很有道理,我會如實和外子說的。」

  嚴刑書盯著她:「夫人,你可不要為了蠅頭小利,壞了府台的名聲。」

  這話很難聽,程丹若卻並不生氣:「多年不見,嚴伯伯說話還是這麼直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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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捌、長風幾萬里 第一百九十四章 六房事

  嚴伯伯的稱呼,無疑讓嚴刑書大為詫異,詫異之餘,又萬分警惕:「老朽不敢當夫人一聲『伯伯』。」

  「請您別這麼說。」程丹若起身,拿起茶壺倒茶,「您不記得我了,我是惠民藥局程天護的女兒。」

  嚴刑書愣住了,絞盡腦汁:「程……程天保的侄女?」

  程丹若點了點頭。

  她家住在大勝街道,大伯程天保,二伯程天佑,父親程天護。

  嚴刑書驚住,一時竟不知如何言語。

  他還記得程天保,他是鋪長房的,平時管理信件往來,迎送大小的官員,很會拍馬屁的一個人。

  但他的侄女,嚴刑書就沒有多少印象了。

  「我八歲的時候,跟我父親在惠民藥局,那天,正好遇到有人誤將烏頭當人參煮湯,就給他灌糞水催吐。他們家的人找上門,說我年幼殘忍,以折磨人為樂,要我家賠錢,還要扭送我父親去衙門。」

  程丹若說,「是您替我說了公道話,我一直都記得。」

  嚴刑書完全不記得此事了,但見她言辭鑿鑿,不似作假,不由沉默。

  「很高興還能見到您。」程丹若遞茶給他,「請問,您知道我的家人,還有活著的嗎?」

  嚴刑書欲言又止。

  她道:「我並未抱很大的希望,只想知道一個結果。」

  「你大伯被派出去求援,剛出城就被射死了。我親自給他收的屍。」嚴刑書嘆口氣,把自己知道的說出來,「你二伯當時不在城裡,但後來也沒回來,恐怕也凶多吉少,至於你父親……他在惠民藥局給人看病,城破的時候,也沒了。」

  程丹若點點頭,又問:「我的母親和祖母,受苦了嗎?」

  嚴刑書緩緩搖頭:「城中婦孺在破城時,多投繯自縊了。」

  他也如此,在家上吊殉城,誰知道麻繩腐朽,閉氣後摔了下來,在地上昏迷了一日,等到甦醒,瓦剌已經離開,這才僥幸活命。

  程丹若一時緘默。

  見狀,嚴刑書不由勉力安慰:「事已至此,節哀順變。你若想尋找家人,不如去鄉下,興許還有一二親眷。」

  怕她以為是空話,還道,「瓦剌以劫掠城池為主,鄉間倒是未必全糟了難。」

  她緩緩點頭:「多謝您提醒。」

  嚴刑書看了眼她的桌案,依舊惦記著案子:「石耀祖的案子,夫人還是交由大人回來處理吧。」

  「請您不要擔心,我並未答應什麼。」程丹若坐回原位,「我只是想著,衙門稅糧不多,各房各班的人辦差辛苦,卻又俸祿低微,便想著減少人手,將這筆開支補貼到其他人身上,您以為如何?」

  嚴刑書毫不猶豫地說:「這是好事,衙門人手冗雜,屍位素餐者甚眾!如何能辦事?」

  「您這麼說,我就放心了。」程丹若笑道,「您是衙門裡的老人,有什麼能提點我的嗎?」

  嚴刑書忍了忍,沒忍住:「恕老朽直言,婦人不知外頭的事,還是少插手外衙的公務為好。」

  「好叫嚴伯伯知道,我曾在宮中為官,在御前侍奉。」程丹若不卑不亢道,「朝中大事,也略有耳聞。正因如此,外子才將事情委托於我。」

  嚴刑書愣住,一時驚疑:女人還能做官嗎?

  入宮的女官……他費力地回想,噢,是了,他年幼時,似乎聽說過,那是穆宗年間的事了。

  程丹若見他不說話,適時道:「也許您不信,但陛下已追封我父為百戶,我母為宜人,您要是想看,我可以將朝廷的誥封給您過目。」

  「當真?」嚴刑書詫異無比,卻再無懷疑,「好好,程家生了個好女兒啊!」

  他激動壞了:「你家人在天之靈,也該瞑目了。」

  什麼叫光宗耀祖?這就是光宗耀祖,改換門庭。

  許多讀書人皓首窮經,最終考出進士,當了一個小小縣令,第一件事就是給父母討封贈。而有了封號,就算只是七品的太孺人,也可含笑而終。

  他也曾想過為老母拙妻討一副鳳冠霞帔,誰想考出童生就再無寸進,蹉跎至此,也不過是衙門一小吏。

  「我和你大伯共事多年,一向看不慣他逢迎,沒想到他竟有這樣的福氣。」

  嚴刑書感慨不止。

  程丹若也有一點點意外。

  她畢竟不是純正的古人,親緣也淡泊,只知道追封父母後,出身往上提了,並沒有太深刻的感覺。

  如今看來,這興許大有用處。

  「我已經許久沒有過老家,對家裡的事都不了解了。」她慢慢道,「這次有幸回來,也是想為父老鄉親做點什麼。」

  嚴刑書點點頭,一點都沒有懷疑她的話。宗族與鄉親是最天然的同盟,照拂族人和同鄉,是每個人都會做的。

  「既然夫人問了,老朽也就只能實話實說。」

  他整理思緒,和程丹若交談了近一個時辰,才心滿意足地離去。

  程丹若繼續做筆記。

  又一會兒,林管事回來了。

  他說:「夫人,我已經去過大勝街了,那戶宅子現在歸一戶姓張的人家,大兒子就在衙門裡做事。」

  程丹若:「張戶書嗎?」

  「是的。」

  「周邊的鄰居呢?」

  「都是新面孔,我打聽程家,都說沒聽過。」林管事覷著她的面色。

  程丹若卻沒什麼表情,戰爭無情,一下就會粉碎熟悉的世界,大同還是原來的那個大同,人卻都換了一批。

  「過幾天騰出手,去鄉下找找看。」程丹若如是決定。

  這和親情無關,是她作為程家女兒必須要盡的責任。

  尤其皇帝金口嘉獎過她「忠貞孝順」,必須做到最好才行。不然,曾經的讚美也會變成毒藥,反過來將她推入萬劫不復之地。

  --

  天色轉暗,程丹若回歸後宅,把發揮的餘地留給師爺們。

  湯師爺也就罷了,錢師爺和邢師爺,總得發揮一下,向東家證明自己的能力。

  所以,他們……和六房的幾個胥吏喝酒去了。

  兩杯烈酒,花娘彈奏,觥籌交錯間,關係就被拉近了。

  湯師爺擺擺手,示意彈唱的小娘下去。

  酒桌安靜了下來,吏書笑著舉杯:「我敬諸位兄台一杯。」

  錢師爺道:「客氣了,我等一同為大人效力,以後還要仰仗各位。」

  他們很上路,胥吏們也就試著打探消息。

  「今日程夫人叫了不少人談事。」吏書是人精,故意道,「不知道我等有什麼做得不好,還望幾位兄台給咱們提個醒兒。」

  湯師爺道:「夫人也沒別的意思,她就是替大人著急。交接的時候,你們也是看到了,庫房裡空空如也,這麼多張嘴要吃飯,怎能不急呢。」

  包戶書眼光閃爍,問:「所以,夫人當真要革人手?」

  「不錯。」錢師爺捋著鬍鬚,「時日艱難啊!衙門裡少些人,也就少點消耗,當然了,夫人知道諸位養家不易,多出來的俸祿還是分攤到剩下的人身上。」

  「不知夫人打算革去多少人手?」吏書打探。

  錢師爺反問:「諸位認為呢?」

  「這可不好說。」工書道,「要看大人怎麼打算了,事情多,自然要的人也多。」

  湯師爺笑道:「這倒不必擔心,東家背靠侯府,要什麼人沒有?依我看,三班的人手就可以裁剪一二,左右護衛們無事可做,總不能白領錢。」

  兵書表情微變。兵房管兵差,快、皂、壯三班的衙役,都由他管。

  一來就裁撤他手下的人?

  「不妥。」兵書開口就是反駁,絞盡腦汁,「這,護衛都是大人的親信,如何能做衙役之事呢?」

  湯師爺說:「說得也有道理,那閣下認為,革哪房好呢?」

  兵書說:「刑房的老嚴年紀最大,也該回家頤養天年了。」

  「不錯。」吏書十分讚同,「老嚴眼睛都花了,看案卷不知道多費力氣,還是令他早早回家抱孫兒去吧。」

  「是嗎,怪不得嚴刑書沒有來。」湯師爺感慨一聲,點頭表示自己記下了,和顏悅色地追問,「還有嗎?」

  大家又提供了幾個名字,湯師爺都記住了。

  錢師爺開始勸酒:「多虧你們,來,喝,多喝兩杯。好好,當然,以後大家就是一條船上的人。」

  他一邊倒酒,一邊說好話,又重新叫了酒菜和花娘,灌得他們兩眼發直。

  這下,大家的話就開始半真半假了。

  「跟著老哥,保你發財。」

  「呵呵,大人們就想升官,我們?我們只要錢!」

  「你放心,我明兒、明兒就給你指條明路……」

  「夫人?別得罪她!」

  ……

  最後,喝得東倒西歪地離開。

  --

  瑪瑙剪掉蠟燭的芯,勸道:「夫人,早些睡吧。」

  程丹若很聽勸,點點頭:「好。」

  「可要奴婢值夜?」她問。

  「不用,你回去休息吧。」程丹若放下手裡的紙張,上床睡覺。

  瑪瑙替她放下帳子,才掩上門出去了。

  程丹若在床上躺了一會兒,不得不說,身邊少了一個血氣方剛的人,頓時涼快不少。床也變大了,被子也變寬敞了。

  舒服。她伸展手腳,感覺到了久違地自在。

  合上眼,窗外是樹葉沙沙抖動的聲音。

  還有動物的叫聲,鳥的振翅聲。

  程丹若翻過身,竭力不去留心外界的雜音。沒什麼好擔心的,這是府衙,高牆厚門,宵小絕對進不來。

  而且,謝家的護衛也會輪班巡邏,再安全沒有了。

  快睡吧,今天累了一天。

  她合上眼,努力催眠自己。

  屋簷傳來瓦片撥動的「哐當」聲,動靜不大,可在深夜卻十分清楚。

  她無奈地撐開眼皮。

  是貓?還是老鼠?抑或是什麼別的動物?

  算了。程丹若摸黑起身,找到牆角的箱籠,提出最上層的藥箱,拿出放在裡面的銅匕首。

  沉甸甸、冰冰涼,熟悉的手感。

  程丹若將它塞入枕下。

  妥了。

  *

  第二天,吏書上交了他擬好的名單。

  程丹若將湯師爺一大早起來寫好的對比,篩選出能用的幾批人。

  首先,吏房中,吏書本人留下。雖然他收了錢,平時沒少收取賄賂,更是打算改動案宗,給殺人犯求活路,但程丹若還是不能裁掉他。

  他是典型的胥吏,父死子繼的家業,在縣城裡人脈廣闊,根基深厚。革掉他,他能立馬串聯各家一起鬧事,因此必須收服,不能開除。

  戶房三個人,口碑都差不多,鑑於張戶書一口拒絕了她,其他兩個人至少還附和一二,她決定劃掉他的名字,以此樹立自己的威嚴。

  工房處,由於錢師爺核查賬本,發現對於倉庫的修繕開支過大,程丹若粗暴地踢掉了為首的工書,換副手。

  刑房不動,留嚴刑書和另一個刑書,這人是嚴師爺保的,說他雖然收囚犯家屬的錢,但算得上好人,且家裡上有老下有小,丟了飯碗容易出事。

  兵房換掉頭領,副手接任,並堅決清除掉三班裡平時仗勢欺人的,收保護費暫且不論。

  禮房清水衙門,只裁掉一個人。

  擬好名單,程丹若又叫來了吏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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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9 01:40:36 |只看該作者
卷捌、長風幾萬里 第一百九十五章 恩與威

  「程夫人安好。」吏書弓腰,態度比第一次親熱不少。

  程丹若笑道:「你遞上來的名單,我瞧見了。」

  吏書問:「您有什麼吩咐?」

  她道:「嚴刑書是衙門裡的老人,我思來想去,一時還不能換了。他這人我是知道的,秉性耿直,口無遮攔,容易得罪人,可他年事已高,離了衙門的飯碗,又何以養家呢?」

  程丹若嘆口氣,故意道:「聽說,他家只有一個小孫女,祖孫倆相依為命,我著實不忍。」

  吏書倒也沒說什麼。他覺得嚴刑書礙事沒錯,可他家世代在大同,講的就是「人情」,嚴刑書也是本地人,家裡情況也確實不好,要是他堅決趕人,壞了名聲,以後可就做不了事了。

  「夫人慈悲。」吏書猶豫著,「那石家的案子……」

  程丹若做了一個手勢,示意他稍安勿躁:「張戶書能寫會算,能力出眾,在衙門做戶書委屈了,不如讓他回去讀書,也好考出個功名。」

  吏書露出笑臉:「您說得在理。」

  張戶書這個人嘛,有點假清高,自詡讀過書,如今在戶房算錢糧,有點辱沒了他讀書人的身份,怪討厭的。而且還吝嗇,好處也不和大家分。

  她又道:「工房這邊,你說老周頭做事粗笨不靈便,但賬目上開支太大,他一個老頭……恐怕交代不過去啊。」

  吏書沒少收工房的好處,忙替他們說話:「韃靼擾邊頻繁,倉庫破壞最大,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啊!」

  程丹若道:「我知道他們也委屈,可賬目太難看,我也無能為力。」

  吏書道:「夫人,真冤枉!」

  她似乎不忍,想想說:「也罷,都是同鄉,我替你們說說情,但總要罰一個以正視聽。」

  吏書猶疑。

  程丹若問:「你說,革誰呢?」

  吏書腦海中閃過工房的人,資歷最老的愛喝酒,倚老賣老,自己吞大頭,給其他人小頭,這要是換成後頭的上位,將來可不得感激他,多多孝敬?

  於是道:「屬下不懂事,不過都說擒賊先擒王,出了紕漏,當然是領頭的那個負責。」

  擒賊先擒王……看得出來,他們確實文化水平一般,程丹若心中微動,臉上卻不表露:「你說得有理,那就這樣。」

  禮房的人選本就是遵照吏書的建議,只有兵房,她什麼都沒說。

  這也好讓吏書知道,名單不可能全都聽他的決斷。

  而吏書對此也有心理準備,很多上官都這樣,不改點什麼,好像體現不出他們的身份地位,一定要挑幾個錯處修正,顯示自己的英明。

  於他而言,借此成為知府夫人的心腹,無疑更為重要。

  這能保證在接下來的三年,他日子很好混。

  「夫人英明,是屬下思慮不周了。」他瘋狂拍馬屁,「大人能有您做賢內助,如虎添翼啊。」

  程丹若適時露出矜持的微笑,向他傳達第一個信息:我可以干涉公務,以後還會有這類事,快點抱我大腿。

  吏書繼續吹捧,好話不要錢一樣。

  程丹若忍著痛苦聽誇,完事再適時透露出自己的身份。

  程大伯和吏書的父親同事過,又有鄉親的淵源,這無疑讓吏書更為親近。

  他提點:「夫人來大同也有幾天了,該去拜訪總兵家眷才對。」

  重頭戲來了。

  程丹若問:「聶總兵如何?」

  吏書搖搖頭,不甚樂觀:「總兵大人脾氣壞得很,街上有騎馬橫衝直撞的,必定是他府上的人。不過,這位大人別的不說,卻是個忠勇之人,韃靼每次前來,必出城迎擊,咱們上下都服氣他。」

  她頷首:「我知道了。那你可知道,他有什麼愛好沒有?」

  「這可不難,大同的人都知道,聶總兵這人啊,沒別的愛好,就愛女人。」吏書誇張地笑,「他府上至少有十多個小妾。」

  程丹若問:「除了美人呢?」

  「那就是錢了唄。」吏書越來越放鬆,口頭話鬆,「男人建功立業,要麼圖青史留名,要麼就是圖錢、權和女人。」

  她若有所思。

  *

  第三天下午,謝玄英風塵僕僕地回來了。

  程丹若剛看見他,還以為他用了深色號的粉底,沐浴完才發現是塵土,膚色倒是沒什麼變化。

  這樣的烈日下,就算戴了帷帽,防曬能力也有限。

  他是曬不黑的體質啊。

  但日曬太久,多少有點曬傷,皮膚泛紅。

  程丹若找出一個瓷瓶,在手心裡倒了點東西:「低頭。」

  謝玄英不明所以,低下腦袋。

  她在他耳後塗了一點,過會兒看沒有什麼過敏反應,才開始大面積塗抹。

  謝玄英感覺到她清涼的手指抹過後頸,皮膚火辣辣的感覺頓時消退,絲絲涼意沁入,叫他渾身放鬆。

  「哪裡來的?」他問。

  程丹若:「我在藥材鋪裡看到的,買回來試試。」

  藥鋪有賣蘆薈,但卻是汁液乾燥後的產物。

  她買回來重新調製,加了菊花和薄荷,自己試用過一次,但沒有出門,也就沒用多少。

  「是麼。」他彎彎唇角,「挺巧的。」

  程丹若當做沒聽見,瞧眼窗外,天都暗了,趕他去睡覺:「早點睡吧,其他事明天說。」

  謝玄英問:「黏糊糊的,怎麼睡?」

  她斜他:「俯臥。」

  他只好上床,側躺著瞧她。

  程丹若不理他,收拾好東西,到外間吩咐瑪瑙:「去問問林媽媽,外頭都安頓好沒有。」

  瑪瑙心領神會,小跑著出去。

  過了會兒,回來稟告:「都安頓好了,熱水和飯菜都有。」

  她這才洗漱睡覺。

  床又變窄了。

  古人的床為什麼不能做大一點,雙人床2米不行嗎?感覺所有的床只有1米5。

  紛亂的念頭中,她沉沉睡去。

  翌日。

  醒得有點早,她下意識地扭頭看去,卻發現他已經醒了,枕在手臂上,默默瞧著她的睡顏。

  程丹若下意識拉高被子,在被角蹭蹭臉:「嚇我一跳,怎麼不起?」

  謝玄英道:「看看你。」

  「我有什麼好看的。」她去摸懷錶,還未打開,就被他攬入懷中。

  陽光照入窗扉,塵埃浮動,隱約能聽見清脆的鳥鳴。

  兩人安安靜靜地抱了會兒。

  許久,謝玄英才問:「我不在的時候,可有人欺負你?」

  「沒有。」程丹若的額角抵著他的胸口,柔軟又結實的觸感,「這兩日,我擬了份吏員的名單,好精簡人手,一會兒你看看。」

  「好。」他捻著她鬢邊的碎髮,開始說自己的,「這次去懷仁,情況不樂觀,荒田實在是太多了。」

  她安靜聽著。

  「好田都被本地大族佔了,剩下的都不太好。」謝玄英說,「不知道四川的紅薯苗什麼時候能送來——不過送來也趕不及了,今年的春耕早就開始,還得等明年再說。」

  程丹若道:「明年就明年,土豆、落花生、迎日花呢?」

  他道:「叫人去兩廣找了,沒這麼快。」

  她跟著嘆氣。

  「我起了。」謝玄英和她溫存完,本想訴一訴相思,但聊了這個,哪裡還能睡下去,乾脆起身穿衣,「你再歇會兒。」

  可程丹若也睡不著了,跟著起身穿衣。

  動靜傳到外頭,丫鬟們急急忙忙端了熱水進來,服侍她們梳洗。

  謝玄英生活規律,早晨起來無急事,肯定要去鍛煉一下身體。而程丹若則翻閱自己的日曆本,思考今天要辦的幾件事。

  第一件事,派人去鄉下找程家的族人。

  第二件事,準備給巡撫和總兵的禮物。

  第三建設,增添一些人手。

  前兩件事都好說,只有最後一件,著實拿不定主意。

  早飯時,她斟酌著問謝玄英:「假如要添人,是雇好,還是買好?」

  他奇怪地說:「自然是買。」

  程丹若並不說人口買賣心裡多少過不去坎兒,而是道:「我們不會在大同待一輩子,將來走了,帶她們走,一來用不上,二來骨肉分離,未免殘忍。」

  「到時候再賣……」謝玄英頓住,瞅了她一眼。

  她微蹙眉梢,滿眼不喜。

  他便改口:「你想添點什麼人?」

  「貼身伺候的是夠了,總要再有幾個灑掃的。」她反復思索,「你說,我去育嬰堂挑幾個小姑娘,讓她們過來做灑掃,包兩頓飯,每個月再給些月錢,如何?」

  謝玄英挑著碗裡的麵條:「好。」

  程丹若:「當真?」

  「主意不是很好,外頭的人不知根底,用起來總不如買的安全。」他說,「但你想做就做,也不是什麼大事。」

  程丹若道:「半大的孩子最苦,能幫忙分攤點總是好的。我看賬本,每年給普濟堂和育嬰堂的花銷只有十幾兩銀子,至少昧下一半。」

  謝玄英咬了一口包子,說:「你心腸軟,我早知道了,那就這麼辦吧。」他提要求,「衙門後面租個屋,不許在院子裡過夜,叫丫頭們盯緊些。」

  她點點頭,拿起筷子吃麵。

  看見他碗裡還剩大半,不由好笑,「這麼快就吃膩了?」

  謝玄英實在吃不進:「中午我要吃稻米。」

  「知道了。」她說,「互市的消息傳開,各地的商人都會來,到時候米價就會便宜很多。」

  他問:「你也是大同人,怎麼也不習慣?」

  「前世是南人。」她道。

  謝玄英:「哪個南?」

  「南方。」她問,「是男的又如何?」

  「不如何,興許前世我是女子。」謝玄英隨口道,「或者來生,你做男子我做女子,我嫁你好了。」

  程丹若:「……」紅顏禍水,不要了吧。

  她低頭吃麵。

  飯畢,謝玄英也不急著去外衙,一面喝茶,一面問她要擬好的名單看。

  程丹若補充說明:「革人時,多付他們一個月的銀錢,別忘了補貼的銀錢也發下去,反正不多。」

  普通胥吏的月銀只有五錢銀子,裁掉的人也就那麼幾個,雙薪和補貼恐怕沒有五兩銀子。

  謝玄英點點頭:「我記下了。」

  她又把石家的案子說了。

  謝玄英擰眉:「毆妻?毆死岳父?」他搖搖頭,態度分明,「我會處理的。今天我就看積壓的案宗。」

  程丹若道:「嚴刑書是個鐵面無私的人,但說話不大中聽。」

  他投來詢問的眼神。

  她便把早年的事說了。

  謝玄英當時並沒有說什麼,簡單點點頭就去了外衙。

  但等到他喚來嚴刑書,準備調取府衙的卷宗時,就請他坐下,而後起身,朝對方深深做了一揖。

  嚴刑書被驚得直接從椅子上彈了起來:「折煞老朽了。」

  「我今日才知道,先生曾對內子有一言之恩。」謝玄英肅然道,「多虧您仗義執言,才免去她一場苦楚。」

  嚴刑書不安道:「不過是說兩句實話,當不得大人感謝。」

  「那是我的妻子,您對她有恩,就是對我有恩。」謝玄英看出他的拘束,不再勉強,請他落座,「案卷我大致看過了,但還要請您再和我講一講。」

  嚴刑書這才微微定神,開始介紹府衙接到的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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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9 01:40:49 |只看該作者
卷捌、長風幾萬里 第一百九十六章 拜上官

  程丹若親自去了育嬰堂。

  她原以為,大同戰亂頻繁,肯定有不少孤兒,到了以後才發現,自己忽略了最不敢深想的一種可能。

  孩子死得最早。

  整個育嬰堂,只有五個孩子,三個男孩兒,兩個女孩。負責照管的人說,五個孩子都被人家定下收養了。

  「這些年,誰家沒有死人,香火斷了,總要人繼承。」照顧的老婆子嘆道,「男娃是好,女娃也不錯,好歹老了有人管口飯。」

  程丹若預判失誤,只好同意林媽媽去買人。

  但她有條件:「挑疼孩子的人家,和他們說清楚,孩子在我們這兒做得好,三年後,不要她們的賣身銀子,讓她們回家和父母團聚。」

  林媽媽道:「奶奶也太慈和了些,沒有這樣的道理。」

  「媽媽說差了。」程丹若第一次明確地反駁她,「誰沒有遇到災禍的時候,一道坎過不去,賣兒賣女,都是無奈之舉。骨肉至親從此離散,如何忍心?給她們個盼頭,好生過日子,比什麼都好。」

  林媽媽頓了頓,倏而沉默。

  她是柳氏的陪嫁,七歲就賣到了柳家。管家婆子挑人時,她聽說主家姓柳,就決定想法設法留下來。

  這樣,她就不會忘了家門口有一棵老柳樹,是她乾娘。

  彼時的她,也曾有過傻念頭,以為這樣,有一天就能回家看看。

  她當然沒有回去。

  如今也記不清家在哪兒了,連鄉音都早早改掉。

  柳樹在哪裡呢?

  爹娘還好嗎?

  茅屋的炊煙,還每天都高高飄起嗎?

  「唉。」林媽媽復雜地嘆口氣,說道,「老奴明白了,就聽奶奶的。」

  她去尋了牙婆,買了四個十來歲的小丫頭,讓牙婆轉告她們爹娘,三年後,就上衙門來贖。

  又道,「咱們奶奶心腸最好,只要活做得好,指不定不要你們贖身的錢。」

  牙婆嘖嘖稱奇:「就沒見過這麼慈善的人家。」

  「奶奶要做善事,咱們自然要替她辦妥。」林媽媽盯著牙婆,「讓你帶的話,你可上心些。」

  牙婆笑道:「您放心,我在大同也是有名聲的,誤不了老爺太太的事兒。」

  林媽媽這才給了她賞錢,打發她走了。

  --

  程丹若開始準備禮物。

  送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給太多,是行賄,有點眼界的大官都不會收;給得少,以為你不給面子,將來必定給穿小鞋。

  程丹若和謝玄英商量了下,兩人都覺得,給毛巡撫和聶總兵的禮物,不一定要多貴,但必須給足他們上峰的面子。

  兩個字:體面。

  翻遍庫房,最後在帶來的家當裡挑出兩件東西。

  一幅字畫,一把好弓。

  都是靖海侯府的好東西,送出去不丟人。

  可接下來的問題就很難辦了。

  總兵和巡撫,先拜訪哪一個呢?

  巡撫是一個差事,一般由都察院的御史兼任。毛巡撫就是都察院的副都御史,正三品。

  而聶總兵的總兵,同樣也是一個差事,官職是山西都指揮使,正二品。

  「先去拜訪毛御史。」謝玄英沒什麼猶豫就作出決定。知府是文職,當然要先拜直系上司,且文臣尊於武將,他要是先去見聶總兵,以後名聲就壞了。

  程丹若道:「那我先帶些綢緞,去總兵府坐坐,安撫一二。」

  「聶總兵的妻子年長於他,一直在太原老家。」謝玄英道,「你去了,只有妾室招待,還是算了。」

  他可不想她受委屈。

  程丹若:「我去見他本人。」

  謝玄英皺眉:「聶安遠脾氣暴躁,你……」

  她道:「我已經想好了。」

  「……你小心點。」

  「他又不能殺了我。」程丹若道,「其他的,等我去了再說。」

  她選擇和謝玄英同一天拜訪。

  瑪瑙想給她換身織金補子的華服,被程丹若拒絕了。她只穿最普通的白綾襖和藍織金裙,銀絲狄髻,略插兩件金鑲玉的頭面。

  可帶的綢緞全是好的,什麼大紅妝花獅子雲綢、藍織金蝶絹、綠遍地金羅、銀條紗、蔥白紗,全是從京城帶過來的好東西。

  瑪瑙有點心疼:「這些都是預備給夫人裁的,大同買不到太好的料子,就這麼給人,以後可怎麼辦?」

  「以後我穿什麼都是知府夫人。」程丹若道,「放心,我自有主意,裝車吧。」

  瑪瑙只好照辦。

  夫妻倆一前一後坐車出門。

  巡撫的職責是巡撫某省的各個地方,並不是行政的固定崗位,原也沒有特定的巡撫衙門。

  毛巡撫如今住的地方,原是個王府,後其王除國,被當時的總督佔了,後來就成為總督衙門或巡撫衙門。

  謝玄英的車剛到,門口就有人進去通稟。

  毛巡撫在家,聽說謝玄英到訪,不由露出滿意的笑容。

  「見過撫台大人。」謝玄英一進門,便十分恭敬地行禮,「卑職來晚了。」

  他沒有一來就上門拜訪,其實有些失禮,但考慮到其出身,略拖兩日,以顯矜持也可以理解。

  「初來乍到,諸事繁雜。」謝玄英給足了藉口,「這兩天才理清頭緒,還望大人海涵。」

  毛巡撫擺擺手,寬宏大量:「無妨。」

  他打量謝玄英半天,笑道:「謝知府年少有為啊。」

  「大人過獎了。」謝玄英道,「晚輩才疏學淺,有一事想請教大人。」

  「噢?」

  謝玄英遞上禮物:「晚輩偶然得一字畫,卻認不出是誰的,聽聞大人愛好書法,還請一觀。」

  上路啊,舒服啊。毛巡撫通體舒暢,笑眯眯道:「這我倒要好好看看了。」

  謝玄英展開準備好的字畫。

  毛巡撫呼吸一頓,眼睛發亮:「這、這莫非是趙吳興之作?」

  「還邀請大人鑑別。」謝玄英客氣地說。

  毛巡撫接過字畫,仔仔細細欣賞半天,才篤定地說:「其字甚妙,其畫古意十足,一定沒錯了。」

  謝玄英道:「原來如此,大人好眼光。」又說,「可我不愛此道,連趙吳興的字畫都辨認不出,著實慚愧。」

  「謝知府還年輕。」毛巡撫矜持道,「切莫妄自菲薄。」

  謝玄英說:「高山流水也要等知音才是至韻,此畫留在我身邊就是暴殄天物。若撫台大人不嫌棄,晚輩就借花獻佛了,還望您莫要嫌棄。」

  該走的流程還是要走的。

  毛巡撫故作遲疑:「這不好吧?」

  「寶物蒙塵,才是真的可惜。」謝玄英態度誠懇,「還望大人笑納。」

  毛巡撫還要再辭。

  謝玄英再請。

  然後,毛巡撫「勉為其難」地收下了禮物。

  再說程丹若那一邊。

  她剛上門,就有婆子將她請進去,看見一車的綢緞,眼睛都在放光。

  「太太請坐。」僕婦殷勤地讓她在正廳落座,催丫頭叫人,「通稟一聲,知府太太來了。」

  程丹若溫和道:「聽說總兵夫人不在大同,其他人不必打擾。」

  僕婦說:「咱們二娘子是……」

  「我是來見總兵大人的。」程丹若打斷她,「我與總兵大人有舊,請你前去通秉一聲。」

  僕婦愣了愣,可見她神色端肅,不似作假,又覺得以她的身份,沒有必要編造假話,便遲疑著應了:「是,那、那老奴這就去通稟。」

  她走了,留下程丹若坐在正廳下首,打量著這個總兵府。

  格局就是一般的格局,就是比較豪氣。

  擺件多金銀玉雕,茶碗也是景泰藍,富貴奢華。

  正想著,門口進來一個彪形大漢,張口就是:「你要見本將軍?你誰啊?我怎麼不記得和你認識?哪來的娘們?」

  程丹若抬頭,朝他笑了笑:「見過聶將軍,我姓程。」

  「我知道,新來那個知府的渾家。」聶總兵冷冷道,「怎麼,他自己不敢上門見我,派個女人打發?」

  程丹若道:「外子自會拜訪將軍,我今日上門,與外子無關,純粹是我想見見將軍罷了。」

  聶總兵挑眉:「你?」他嗤笑一聲,「這倒是稀奇了,你有什麼事?本將軍可不記得見過你這樣的女人。」

  「將軍與我素昧平生,卻於我有恩。」程丹若道,「我是大同本地人,十年前寒露之變時,家人都死盡了。這次重回故裡,聽聞當年是大人射死了瓦剌王,為我家人報仇雪恨,不勝感激,特來謝過。」

  她說著,朝對方深深蹲福:「我平生最傷心之事,莫過於家破人亡,只恨昔年幼弱,難以手刃敵人,如今敵人俱亡,也能告慰九泉之下的父母。」

  聶總兵皺起眉,卻沒有言語。

  「我力小人微,沒什麼能謝您的,略備薄禮,還請您收下。」她說。

  聶總兵瞟了眼院子裡的華麗綢緞,忽然冷嗤一聲:「就這點東西?倒真是薄禮。」

  他嘲笑:「靖海侯府的家底也不怎麼樣嘛。」

  「這是我的嫁妝。」程丹若說,「成親時為陛下所賞。」

  聶總兵動動嘴唇,倒地沒再繼續挑刺。

  程丹若的唇邊露出微微笑意。

  聶總兵看似粗豪暴躁,卻不是沒有心機。

  手握兵權又遠在邊陲的人,最怕的莫過於小人讒言。謝玄英身份特殊,能在御前為他說話,這樣的知府,為什麼要得罪?文武互不干涉,又不礙著他什麼。

  「還有一物。」程丹若自袖中取出一卷書,「這是我所寫的一卷醫經,不是什麼大道理,原是給孩童看的,說了一些溺水、受傷、中暑之類的病。將軍手下兵將眾多,許多恐怕不識字,但若能懂些簡單的道理,或可在關鍵時救人一命。」

  她將書放在桌上,輕輕道:「邊境軍士保家守國,我沒什麼能做的,這本書就獻給將軍,希望能對將軍有所幫助。」

  聶總兵的表情終於變了。

  他打量著程丹若,半天沒有挪開。

  程丹若不卑不亢地看回去,並不迴避他的注視。

  「好膽色。」聶總兵笑了笑,摸了摸鬍髭,「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

  程丹若熟稔地淡淡微笑。時人當兵,是因為生來就是軍戶,背負這樣的命運,而將官們殺敵,有的人是為了保家衛國,但還有人是為了升官發財。

  聶總兵或許想當大官,但沒有一點報國之心,是做不到這一步的。

  她的馬屁,應該拍得他很舒服。

  「將軍事務繁忙,我就不多打攪了。」她適可而止,「外子與將軍同地為官,以後還請多關照。」

  聶總兵眼光閃爍了幾次,到底沒為難她,擺擺手:「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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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捌、長風幾萬里 第一百九十七章 籌互市

  程丹若的拜訪十分順利,連帶著次日,謝玄英上門也沒受刁難。

  他道:「聶總兵頗為客氣,多虧你昨天斡旋。」

  程丹若客觀道:「他是個聰明人,知道什麼時候該客氣,倒不是我的功勞。」

  謝玄英故意說:「但他誇我娶了一個好妻子。」

  程丹若瞥他,覺得聶總兵說不出這樣的話:「人家的客氣話,你也當真?」

  「是真的,為什麼不當真?」謝玄英給她斟了一杯熱茶,「婚姻如飲水,冷暖我最知。」

  程丹若低頭看著溫熱的茶,一時沉默。

  少頃,轉移話題:「既然都拜訪過了,接下來該做實事了吧。」

  他點頭:「春播趕不上,紅薯最早也要秋天才能送到這邊,夏年最要緊的還是互市,陛下等著看呢。」

  程丹若讚同:「這事做得好,以後的事才會順利。」

  互市並不比農桑要緊,可種田不容易出績效,皇帝看不見,互市卻是新鮮事,且是謝玄英爭取到這個崗位的理由。

  他必須做得非常好,才能讓皇帝覺得,自己沒有派錯人。

  所以在古代,做官最要緊的,不是做出實事,而是做對事。

  謝玄英道:「五月裡,我須將互市的場所、流程和人員確定,六月開市。」

  程丹若問:「哪個最要緊?」

  「流程。」他說,「第一次互市,我想做的簡單些,以官府為主。」

  程丹若道:「官府和官府交易,不就是朝貢嗎?我看三七或者二八好了,總要讓別人參與進來,民間的交易比官府更靈活,官府主導就好。」

  謝玄英想聽聽她的意見:「比如說?」

  「發互市文書,類似鹽引,假如一百張,官府七十,民間三十。」她道,「三十張裡,留十張給衙門的胥吏,讓他們送人或轉賣,其餘的讓商戶申報,你挑幾個口碑好的給。」

  鹽引在古代受制多,利潤高,玩法多種多樣,可賣錢,可送人,可轉讓,盡顯勞動人民的智慧。

  經商許可證也能學一學。

  他認真思索:「也行,不過都會落入同一批人手中。」

  程丹若道:「最開始什麼都難說,大戶能承受得起風險。等做出經驗了,再讓百姓加入。」

  「那文書以人發,還是以物?」謝玄英問,「以人,恐怕有寄賣的,以物,怕不好分勻。」

  這是和鹽引不同的地方,交易的東西名錄比較雜。

  程丹若說:「你預備這次允許交易幾種東西?」

  謝玄英道:「少些,主要是布、茶葉、糧食、糖鹽、藥材,禁的是鐵、農具、硫磺、銅、鐵、兵器。」

  她建議:「不如這樣,通關文書上,列十種可售賣的貨物,每人可販賣的種類不拘,但限定重量。」

  「現場秤重也太麻煩了,不如用車,同海貿一樣,叫車引吧。」謝玄英說,「每張文書,可販一車貨物。」

  程丹若想想,同意:「對,這樣更方便。」

  她猶豫下,「那重量要區分嗎?」

  謝玄英:「當然要。」

  她嘆口氣,沒有意見。

  古代是等級社會,區別就是為了顯出尊卑,只是建議:「不要太復雜。」

  「車引分大中小三等。」他見過船引,如法炮製,「每張車引上須寫明姓名、年貌、戶籍、住址、貨物以及限期。」

  解決了這個問題,接下來就是最麻煩的事——稅收。

  重農抑商的大環境下,商稅之繁多令人瞠目結舌。而朝廷的稅已經夠多了,地方上還有各種稅,有時候太監們想要撈錢,就會臨時設立名目,多次盤削。

  不過這次,朝廷考慮到是和北方外族交易,收的稅不算多。

  第一層是引稅,也就是車引的稅前,這個肯定是要用錢買的,不能白給。

  第二層是營業稅,也叫門攤稅,這比較好理解,就是擺攤的租金。

  第三層是交易稅,按照慣例,三十抽一。

  第四層是倉庫稅,也就是說貨物運到這裡儲存,要收一筆倉儲費用。

  而這僅僅是朝廷為了扶持互市,專門網開一面的結果。

  程丹若懷疑:「按照這個算法,最後還能有賺頭嗎?」

  謝玄英說:「收得不多,肯定有。」

  「但願如此。」

  *

  敲定了互市的幾個要點,其他事就順利多了。

  謝玄英先招來師爺,大致說明流程,再由他們補充細節。等到敲定流程,再去毛巡撫府上,同他喝喝酒,聊聊天,匯報一下工作。

  等毛巡撫笑納了五張車引,表示認可,接下來的工作才好展開。

  謝玄英的工作變得無比忙碌,要去互市的地方查看,要命人定物價表,還要督促通判興修水利,北邊乾旱,水源是最重要的資源,也不能忘了牧馬,這邊牧草繁盛,很多人家養馬為生。

  而他拜會過了上司,知府下頭還有六個縣令,也得過來拜見他,匯報工作。

  為不被隱瞞,謝玄英必須時不時抽兩天,去其他縣城視察,觀察當地百姓最真實的情況。

  程丹若考慮到路途不便,一直吃乾糧容易膩,所以,麵包窯建好後,讓廚娘烤了麵包帶去。

  大約是新鮮,他倒是次次都吃了,只不過吃法非常本土化,吐司上不抹什麼黃油果醬,反而是各種醃醬。

  而程丹若吃到了久違的三明治,夾火腿、醬瓜、黃瓜和荷包蛋。

  沒錯了,是食堂名為「糊弄」的味道。

  當然,謝玄英忙,程丹若也沒閒著。

  她拒絕了謝玄英讓她幫忙看案卷的建議:「我對律法不了解,恐怕幫不到你。」

  幫忙斷案很爽,可古代的律法和她的認知大相徑庭,她實在沒有興趣一遍又一遍挑戰自己的三觀,還是眼不見為淨。

  「嚴刑書鐵面無私,他的意見就足夠了。」

  謝玄英飛快同意了。

  私心裡,他並不想讓她看案子,人性之惡超乎想象,丹娘又比尋常人更敏感,容易憐惜旁人。看得多了,總歸心裡不舒服。

  她已經有夠多的心事,他著實不忍再令她心鬱,只是怕她犯倔,提了反倒叫她要試試。

  如此自然最好。

  「天要熱了。」程丹若有自己的思考,「我要去趟鄉下,打聽一下家裡的情況。」

  謝玄英立時道:「這事最要緊,我和你一起去。」

  「此時不必。」她道,「我先去看一看,等到尋著了,弄好了,你再同我去祭拜他們。」

  謝玄英遲疑,一時不曾答應。

  程丹若猶豫片刻,握住他的手:「沒關係,我真不在意。」

  「你什麼時候去?」他還是這麼問。

  她道:「明天把家裡的事處理下,後天吧。」

  謝玄英點了點頭:「那到時候看吧。」

  結果當天,聶總兵派人來,說他之前問的軍屯清算的事,今天可以聊聊。

  謝玄英只好立馬趕去。

  程丹若倒是無所謂,帶了瑪瑙和柏木,以及李伯武等人,去鄉下老家。

  程家是太爺這一輩遷到大同鎮來的,一共也就三個兒子,老大她叫伯祖,老二是她親祖父,老三就是叔祖。

  伯祖在老家務農,生了五個兒子,一下子就立住了跟腳,祖父去鎮上做買賣,於是才有大勝街的宅子,叔祖則按規定,繼承了太爺的軍職,很早去世,留下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

  這兩個堂姑姑外嫁到其他地方,程丹若從未見過,堂叔繼續當兵,恐怕也已經不在人世。

  按照田南去鄉下打聽的情況,程家確實還有人,只是不知道還有幾個。

  「夫人,喝杯茶。」瑪瑙見程丹若一路沉默,怕她難受,倒了一杯溫茶,又故意說,「奴婢瞧見路邊好多野菊花。」

  程丹若點點頭:「大同這邊就是少林多草,野菊生命力頑強,隨處可見,即可入藥,也可泡水喝茶。」

  瑪瑙見她願意搭話,又問了幾樣沒見過的草。

  程丹若都答了,這才道:「不必擔心,我在想事情。」

  瑪瑙這才不吭聲了。

  馬車在崎嶇的小路上軲轆前進,兩邊是荒蕪的田畝,只偶爾能看到耕種的人,滿面塵土,臉孔麻木,有一個小孩在路邊看著他們,呆呆的,好像木偶。

  程丹若試圖在記憶中尋找熟悉的拼圖,卻全然無果。

  她仍舊對這裡感到陌生。

  一路沉默,漸漸的,一個村莊出現在眾人眼前。

  錢明說:「夫人,小河村到了。」

  程丹若緩緩點了點頭。

  小河村,沒錯了,她印象裡,老家就是一個什麼河還是什麼泉的地方,反正有一條蜿蜒的小河,能夠從裡頭引水灌溉。

  馬車停在了一間普普通通的院子前,茅草頂,泥巴牆,地上全是土,旁邊是圈起來的羊圈,糞便的臭味直沖而來。

  才停穩,里長就驚懼地走上前來,顯然已經跟了他們不少時候。

  「貴人找誰?」他口音濃重,在場的人幾乎聽不懂。

  程丹若說:「這裡是程家嗎?」

  「對對。」鄰居家探出腦袋,巴結地說,「就是老程家。」

  說著,眼尖地叫起來:「程平,你家來貴客了!」

  程丹若轉頭,看見一個穿著短打,皮膚黝黑的人走了過來,灰撲撲的短衣上打滿補丁,背上一層白花花的鹽粒,人看起來有四五十歲。

  程平敬畏又小心地打量著車隊,看過護衛們的馬,看著車子的綢緞,也看著丫鬟們鮮亮的衣裙,卻一眼都沒看程丹若。

  他躬著身,唯唯諾諾地問:「敢問貴人,可有什麼事?」又想起了什麼,飛快否認,「程必贏已經很久沒回來了,我不知道他的事!和小人沒有關係。」

  程丹若朝他笑了笑:「堂兄好,我是程丹若,你可能不記得了,我父行三,我們以前住在大同。」

  程平愣了愣,有點印象:「你是二叔祖家的……」

  「是。」她道,「小時候,我隨祖母來過。」

  程平已經不記得她了,但他記得,叔祖家有三個兒子,好像是有個孫女。這,這實在是……他一時手足無措,可喜意已經蔓延上眉角眼梢:「原來是妹妹,快請進,家裡坐。」

  他推開木門,搓搓手,局促地說:「你嫂子去山裡撿柴了。」往後一瞧,才看見里長也要進來,慌亂地讓開,「沒想到你會來,叔祖家都沒人……呃,家裡都沒人燒水。」

  里長用力咳嗽兩聲,喉嚨發出糊塗的痰音。

  他啐了口,揚起熱烈的笑容:「這有啥,來我家。」

  一面說,一面瞪了程平一眼。

  程平縮縮脖子,連忙說:「對對,家裡啥都沒有。」

  程丹若瞧了眼屋子,沒有為難:「好。」

  里長家就要稍微好些,雖然大部分還是泥巴糊的牆體,但有樑,樑是木頭的,正屋也鋪有石板。

  她注意到,他們在進屋前,都習慣性在門口蹭掉草鞋的泥巴,這才進去。饒是如此,石板也有一層灰,好像從來沒人掃過。

  可再一看,里長和程平走過的地方,簌簌掉著塵土,就知道其實掃了也一樣。

  程丹若微不可見地嘆口了氣,在里長的殷勤下,坐到了上首。

  里長坐下就迫不及待地問:「貴人剛才說,你是程忠他弟的孫兒?」

  她點頭,客氣地說:「聽說我二叔回了老家,不知道還在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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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9 01:41:23 |只看該作者
卷捌、長風幾萬里 第一百九十八章 憶從前

  程平唯唯諾諾了半天,才不得已說出實話。

  程二叔果然早死了,他回鄉下的路上,遇到一伙強盜,專門等著城裡出來的有錢人,殺人劫貨。

  只有一個小河村的村民死裡逃生,把消息帶回程家。但當時外面太亂,程平的父親不敢去收屍,後來,骨頭都尋不見了。

  老人們說,多半是被野狗啃了。

  程丹若又問:「我二嬸呢?」

  「沒瞅見。」程平說,「誰知道呢。」

  一個女人,丈夫被殺了,等待她的結果不會更好。

  至此,程天保、程天佑、程天護三兄弟,確定全部遇難。

  程丹若失去了她父系一脈的家人。

  她輕輕嘆口氣,問:「老家還有多少人?」

  大爺家五個兄弟,不會只有程平一個吧?果不其然,程平說:「二弟到隔壁村去了,三弟、四弟進山,四弟沒了,三弟沒幾天也沒了,五弟不見了。」

  程丹若說:「什麼叫不見了?」

  「被鬼迷了。」程平麻木地說,「再也沒瞧著他。」

  程丹若微蹙眉梢。

  農村的很多迷信說法,背後都可能藏有恐怖的真相。被鬼迷是什麼意思?往好處想,是不小心跌到河邊淹死了,或是路邊遇見了野狼群,被狼吃了。

  但也可能是被人拐了,被賣了,被韃靼擄走了,更有可能是被人殺了吃了。

  也不排除精神壓抑後瘋了。

  這是禮教之外,另一種無法描述的恐怖。

  她沒有再問下去,而是道:「我這次回來,是想為家裡人立個衣冠冢,再修個祠堂。」

  程平的眼睛頓時大亮,驚喜過了頭:「當真?哎呀,這、這太好了!我爹死的時候,家裡連副棺材都湊不出來,那年亂的,是真的沒辦法啊。」

  他一時忘記了對這個陌生堂妹的畏懼,嘮嘮叨叨地說:「要建的,有了祠堂,爹娘就不用在底下挨餓受凍了。」

  一面說,一面覷著程丹若,強調道:「要大一點,建大一點。」

  程丹若說:「這是自然。」她沒多少猶豫,示意柏木給錢,「我住在城裡,此事就委托給堂哥了。」

  柏木早有準備,掏出幾錢碎銀子,幾百文大錢:「統共是五兩銀子。」

  「這些錢,先建個祠堂。」程丹若說,「我會時不時派下人來看,若不夠,再同我說。」

  又看向里長,笑道,「此事,還要您幫忙搭把手。」

  里長笑得見牙不見眼:「包在老漢身上。」他比程平會說話多了,「哎呀,程家真是祖墳冒青煙,出了姑奶奶這樣的貴人。」

  他問:「不知道有事要尋姑奶奶,該往哪兒叩門去?」

  瑪瑙代為回答:「我家爺是新任大同知府,您就去知府衙門得了。」

  這話一出,程平和里長都變了臉色。

  對他們來說,城裡的官已經夠大了,知府……那是大同最大的官了吧?

  「原來是知府老爺家的太太。」里長誠惶誠恐地滑落椅子,「噗通」跪下,「老漢有眼不識泰山,奶奶贖罪啊!」

  程平也趴在了地上,但比起里長的驚恐,他的顫抖中有帶了莫大的興奮。

  知府!知府老爺家的奶奶是程家的人!

  他快喜蒙了。

  「請起來。」程丹若客氣地說,「都是鄉里鄉親,我這麼多年沒回來,全靠你們照應,起來吧。」

  她口氣溫和,里長和程平才大著膽子起身了,卻不敢再坐,弓腰低頭立在下面,兩隻手都沒地方放。

  程丹若又叫來錢明:「以後,我每隔幾日就會派他來瞧,你們有什麼困難,就同他說。」

  程平和里長又要給他磕頭。

  錢明擺擺手,示意算了。

  這時,里長兒媳躡手躡腳地貼著牆根進來,問:「爹,快晌午了,要不要燒飯?」

  里長趕她出去,搓著手上前:「知府大奶奶,要不就在老漢家吃頓飯,鄉下人家沒什麼東西,宰隻雞可好?」

  里長兒媳露出肉痛的表情,卻不敢反駁公公,扒在門口朝裡看。

  程丹若說:「我今日還要趕著回城裡,下次再說吧。」她看了一眼程平,起身告辭。

  里長只好眼睜睜看著她離開。

  又回到程家老宅,泥巴屋看起來更難以接受了。

  程丹若接過瑪瑙手裡的錢袋子,遞給程平:「這裡是二十兩銀子,你拿去蓋屋,老家這裡,還要靠你撐起來。」

  要說起來,程平也是長房一系了。他祖父是太爺活下來的第一個兒子,爹是伯祖的兒子裡最大的,雖然窮苦百姓不懂禮法,可很多東西潛移默化,他早就認定自己是繼承老程家家業的人。

  給子孫後代蓋個大屋,幾乎是程平最大的夢想。

  他沒想到,這個夢會這麼快實現。

  「姑奶奶放心。」程平接過錢,掂量兩下,倏地升起貪婪,「只是咱們這兒蓋個屋子,這點銀子……」

  他支支吾吾,討好地看著她。

  程丹若淡淡道:「我覺得夠了。」

  程平碰了個釘子,有些尷尬,瑟縮著收回手:「是、是,夠了,夠了。」

  柏木適時提下車上的禮物,是米麵油鹽和點心,以及五匹布。

  程丹若道:「不知道家裡還剩了多少人,這些東西,堂兄讓嫂子做頓好的,給孩子們吃,再做幾身衣裳。」

  「欸!」程平馬上忘了剛才的尷尬,咧嘴笑,「家裡有兩個小子,一個丫頭,回頭讓他們謝謝奶奶。」

  日頭已過頭頂,程丹若便道:「今日有事,就不進去坐坐了,等祠堂建好,我找人擇一風水寶地,再為家裡人立冢。」

  程平只會點頭了:「哎!」

  「傳個信給家裡的親戚,別忘了到時候讓他們也來。」她叮囑。

  程平說:「您放心,我都記下了。」

  程丹若上馬車,吩咐車夫:「回去吧。」

  瑪瑙放下簾子,趕忙取出早晨做好的點心:「夫人墊墊。」

  「你們也吃些東西。」程丹若略有歉疚,「鄉下條件艱苦,中午只能隨意對付兩口了。」

  「夫人不要擔心。」馬車外,李伯武忙不迭接口,「咱們在路上奔波慣了,早已習慣,無礙。」

  其他人紛紛應是,連帶瑪瑙都說:「又不是沒得吃,夫人莫要記掛。」

  程丹若這才啃了兩口麵包,壓下胃中的飢餓。

  回到府裡,天已擦黑。

  程丹若吃了碗麵,聽林媽媽匯報今日之事,沒有什麼需要她決斷的,倒是抱廈都弄好了。

  她不由欣喜,立即命人燒水洗澡。

  抱廈是在東花廳後面加蓋出來的小房間,作為浴室使用。眼看天氣漸熱,一天不洗澡就難受得慌,可大同水源珍貴,兩相權衡下,不得不節約用水,自製一個淋浴設備。

  這東西的原材料十分便宜,不過竹木而已。用較細的竹子紮成「井」字,下方紮孔,就是最簡單的淋浴花灑。地上略微抬高,方便洗後排水。

  程丹若試了一回,覺得還算好用,唯一麻煩的是,裡面的儲水箱不大,得有人在外面補水。

  不過人力是古代最便宜的資源,這點麻煩在可忍受的範圍內。

  洗漱完,謝玄英也回來了。

  她擦著頭髮,問:「談得怎麼樣?」

  「還算順利。」謝玄英只說結果,「聶將軍願意讓部分實際被百姓耕種的軍屯轉為民田。」

  程丹若也累了,不想細問,聽見答案便心滿意足。

  謝玄英見她面色疲倦,心知不好現在問,乾脆也起身去沐浴。

  程丹若瞟眼懷錶,平時沐浴小半個時辰,今天一刻鐘。

  「如何?」她問。

  謝玄英猶豫了一會兒,實話實說:「有些局促。」

  享受慣了的人,真的不喜歡這麼一點毛毛雨似的水,他還是更喜歡熱水浸浴的放鬆感,但也中肯道:「沖洗塵土倒是方便。」

  程丹若道:「流水不腐,這樣洗比坐浴更乾淨。」

  謝玄英:「那就洗兩次。」

  她:「……夏天洗一次夠了,冬天不能用,水冷得快。」

  這個可以接受,他馬上改口:「夫人說得是。」

  程丹若白他,相處久了,才發現他有一點點傲嬌。

  「今日可順利?」謝玄英拉她到床邊坐了,借著燭火,細細觀察她的表情,「家裡還有人嗎?」

  她道:「剩兩三個堂兄。」

  他便是一聲嘆息,溫言問:「把他們接到城裡來,安排個差事,如何?」

  「不如何。」程丹若道,「我和鄉下的親戚不熟悉,也沒什麼感情。」

  頓了頓,輕描淡寫,「再說,我不喜歡小河村。」

  謝玄英放低聲音:「他們欺負你?」

  她搖頭。

  「和我說說。」他故意給她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心裡也好有個數,知道今後怎麼待客。」

  這話說得有理有據,程丹若遲疑片刻,簡單敘述:「發生過不愉快的事情。」

  「嗯?」

  夜幕深深,屋裡是燭火,窗外是蟲鳴,她赤腳坐在床邊,身邊的人帶來支撐的力量。

  一些往事浮上心頭。

  她打開話匣子:「我曾祖父的墓在鄉下,清明前後,祖母會帶兒孫回老家。有一年,她就帶我過去了。」

  「嗯。」

  「大勝街再不好,好歹是街上,我父親又是大夫,母親也勤快,家裡勉強說得上乾淨整潔。但鄉下不是,一條炕上睡幾個人,夫妻也不過單獨隔個簾子。」

  程丹若說著,擰起眉,已經覺得不適,「鋪蓋髒兮兮的,好像從來不洗,我跟著祖母睡了一晚,第二天便覺得癢,解開頭髮,居然長了蝨子。」

  她露出噁心的表情,胳膊上爬上一層層雞皮疙瘩,寒毛直豎。

  「我拿了伯母的剪刀。」那天的記憶,清晰地猶如昨日,她永遠記得自己是怎麼崩潰的。

  大腦裡的弦繃斷,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胸膛裡一股無法描述的衝動激蕩,渾身的血液都在瘋狂沸騰。

  世界在扭曲,耳畔聽不見聲音,動作卻出乎預料地快捷。

  「把我的頭髮全剪了。」她道,「一邊剪,一邊哭,一邊大叫。」

  謝玄英倏然頓住,抬手想抱住她,又默默放下。

  「然後呢?」

  「然後……」她生動的表情凍結,重歸平靜,乃至冷漠,「我祖母奪下剪刀,給了我兩巴掌,還用納鞋底的錐子紮我的手,血從我手上淌下來,熱腥腥的。」

  謝玄英倒吸口冷氣,震驚地看著她。

  「她往死裡打我。」程丹若道,「伯母勸了好幾句,她才放過我,但晚上,不准我進屋睡覺,讓我在院子裡站著。」

  她轉頭,看了他一眼:「那天,夜很黑,到處都是蟲子,嗡嗡飛個不停,讓我想起了個故事。」

  他問:「什麼故事?」

  「唐代的故事,說有一女,『與嫂行郊外,日暮,嫂挽女投宿田舍,女不從,乃露坐草中。時秋蚊方殷,弱質不勝,嗣旦,血竭露筋而死』。」

  「我以為,那天我就會死掉。」程丹若看向窗紗外,拼命往裡鑽的小飛蟲,深深嘆口氣,「真可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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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捌、長風幾萬里 第一百九十九章 春可樂

  夜深人靜,謝玄英抱著懷裡的人,斟酌地問:「以後,能多和我說說你以前的事情嗎?」

  程丹若笑笑:「又不是什麼有趣的事。」

  「我想聽。」他說,「你說出來,心裡會好受些。」

  「人都不在了。」她道,「其實,我已經比絕大多數人幸運。」

  不幸的人,早就死了。

  謝玄英卻說:「你吃了太多苦。」

  「百姓比我更苦。」

  「百姓苦,你也苦。」他說,「你心裡更苦。」

  她怔住。

  謝玄英無聲嘆息。身體髮膚之苦,猶且難以忍受,何況壯志難酬,懷才不遇?這樣的心灰意冷,對有些人而言,遠比挨餓受凍更痛苦。

  她吃了太多苦。

  「不說了。」他撫著她的後背,轉移話題,「互市的車引已經辦下去了,韃靼那邊給了十份,物件不限,數目不限,六月初一開市。」

  程丹若好奇:「他們有十個部族嗎?」

  「大大小小的部族,差不多吧。」謝玄英道,「他們在下月就會陸續入關,我要抽調些護衛,在城裡巡邏,以免不測。」

  她道:「應該的,他們來多少人?」

  「每部最多同行十人。」他說,「你放心,得勝堡和新平堡離大同府不近,全程由聶總兵的人陪同。」

  程丹若問:「你去嗎?」

  「當然。」

  「那我也去。」她說。

  謝玄英:「一定要這次就去嗎?」

  她道:「我有事要辦。」

  「什麼事?」他好奇。

  「沒有辦成前,我不想說。」程丹若正色道,「會不靈的。」

  謝玄英忍俊不禁:「看來是大事。」她平時可不信這些。

  「那就和我一起去。」他說著,想起一事,卻也學她不說,只問,「這幾日不去鄉下了吧?」

  她道:「暫時不去了,叫錢明時不時去盯一回便是。」

  謝玄英應了聲,拍拍她的背:「睡吧。」

  程丹若合眼,沒一會兒就疲倦地入夢。

  -

  三、五日後。

  程丹若正在後堂翻看賬簿,松木進來說:「爺請您去前頭一趟。」

  她以為有要事,略整理一下便跟他去。誰想七繞八拐的,竟然到了馬廄。

  謝玄英正在給冬夜雪餵草料。

  「叫我什麼事?」她左顧右盼,一時納悶。

  謝玄英讓開,露出冬夜雪身邊的馬。

  它體型矮小,褐黃色皮毛,頭很大,四肢粗壯且短,和高挑美豔的冬夜雪比,好像粗粗笨笨的。

  但看它的眼睛,黑亮有神,會隨著人的動作而轉移,還偷偷叼走冬夜雪食槽裡的草料,十分人性。

  「答應給你挑的馬。」他說,「韃靼崇尚勇武,你既然要隨我去,坐馬車怕是會為之所輕視,這匹是典型的蒙古馬,我提前買下來了,三歲多,正適合你。」

  程丹若屏住呼吸,一眨不眨地看著馬兒。

  謝玄英:「咳!」

  她驟然回神:「啊?」

  「……你試試給它餵點吃的。」他平鋪直敘,「路上我只給它餵了點水,這樣它會更親……小心!」

  晚了,程丹若已經拿了把草料,遞到馬兒的嘴邊。

  它看著小小一隻,嘴巴卻能張得老大,一口咬住草料,咀嚼吞食。

  謝玄英瞪她。

  程丹若假裝沒看見,小心翼翼地去摸它的鬃毛。

  這匹馬很溫順,有的吃了,也就不去管人類動手動腳,一臉滿足地咀嚼著香甜的牧草。

  程丹若又給它餵了塊黑豆餅。

  它埋頭苦吃。

  她趁機撫摸它的背。

  謝玄英白她一眼,提著刷子和水桶,給冬夜雪刷毛洗澡。

  冬夜雪蹭蹭他,眼裡滿是親近。

  「好姑娘。」他愛惜地撫摸著自己的愛駒,沒忘記朝旁邊睇一眼。

  程丹若正在用豆餅和它互動:「可樂。」

  馬:「?」

  她指指手裡的豆餅:「餅。」又拍拍它的背,「可樂。」

  然後給它吃一小塊豆餅。

  等到第三塊的時候,馬似乎知道了「可樂」是什麼意思,她一叫,它就看過來。

  程丹若繼續給它一塊小餅,誇獎它:「好孩子。」

  謝玄英:「……你是在訓狗嗎?」

  她一愣:「你怎麼知道?」

  「狗是這樣訓的。」他欲言又止,「這是馬。」

  「都一樣。」程丹若撫摸著它的鬃毛,「它以後就叫可樂了,你覺得呢?」

  謝玄英點點頭,讚同道:「春可樂兮,樂孟月之初陽,好名字。」然後,轉頭和冬夜雪說,「這是你妹妹春可樂,以後要好好相處。」

  她:「等等?」

  可樂就是可樂,春可樂是什麼?

  謝玄英假裝沒有聽見,接過柏木遞上的馬鞍:「要上去嗎?」

  程丹若立即道:「當然。」

  他手把手教她安撫馬兒,給它繫上馬鞍。春可樂是跟人長大的馬,不是野馬,對馬鞍並沒不反感,也不去掙脫。

  程丹若又給它餵了點水,確信它對自己沒有了敵意,才試探著扶住馬鞍,準備跨坐上去。

  蒙古馬就是這個好,個頭矮,對她很友好,上去的容易,坐著也不覺得太高。

  有段時間沒有騎馬了,她的動作已經生疏不少,磕磕碰碰地指揮它在馬廄裡走了兩圈,春可樂就蹲坐下來,不肯再動了。

  「它累了。」謝玄英解釋,「明天你再來,我們去城外騎。」

  「好。」她立時答應。

  晚上,因為技術過於生疏,提前預習了一下。

  誰想體力消耗過度,次日不得不推遲計劃,改為後日去城外實際操作。

  這天,晴空萬里,陽光燦爛。

  程丹若怕大街上人多,自己技術又差,沒撞到人,撞到攤子也不美,一直忍到出城,放眼望去瞧不見人影,才迫不及待地牽過可樂,慢慢上去,開始小跑。

  獨屬於自己的馬就是不一樣。

  雖然冬夜雪漂亮,但春可樂就是有種靈性的活潑,程丹若騎在上頭,就有一種特別的感覺。

  她能感覺到它的力量,它奔跑的節拍,以及過分旺盛的好奇心。這也沒法子,馬還小,正是活潑好動的時候,不似老馬穩健老練,又常年生活在草原,沒見過的東西太多了。

  一會兒被蝴蝶吸引,一會兒去擠冬夜雪,一會兒加快腳步,左顧右盼。

  程丹若一開始還有點害怕,後來慢慢就放鬆了,也敢揮鞭子加速。只是不太會甩鞭,不小心真的抽在它的屁股上。

  春可樂被嚇到,撒蹄子就跑,她被迫飆了一回車,半天才安撫住它。

  晚上回去,謝玄英和她抱怨這事:「陪你騎馬,比我自己騎一天都累。」

  她:「有嗎?」

  「嚇得我一身冷汗,好在慢下來了。」他一面說,一面脫掉衣服,露出肌肉分明的後背,「你也不怕摔斷脖子。」

  程丹若強調:「這是意外。」

  謝玄英翻了個白眼,懶得和她掰扯,讓她歇著,自己去洗澡。

  這時,就顯出淋浴的好處,不到一刻鐘便沖洗乾淨塵土。他穿上褂子出來,發現她已經脫掉裙子,只剩小衣,在榻上輕輕壓腿。

  「這是幹什麼?」他詫異。

  她道:「腿繃了一天,拉伸一下才能鬆下來。」

  身上都是汗塵,她也坐不住,起身去洗澡。

  才走兩步,差點栽倒。

  謝玄英眼疾手快攙住她:「我扶你去,讓瑪瑙來給你洗吧。」

  「不用。」她說,「給我搬個凳子,我坐著洗。」

  艱難地淋浴完,兩條腿已經和灌鉛似的,既站不起來,也蹲不下去:「快來扶我一下。」

  謝玄英擦乾頭髮,撈起她,把她弄到床上,又取來她做的藥油,把她的腿放在自己膝蓋上,給她揉藥。

  程丹若疼得直吸冷氣。

  「痛就叫出來,別忍著。」謝玄英又倒了點藥油在手心,搓開揉按,「騎馬都要吃這個苦,過幾天就好了。」

  她竭力忍痛,說話分散注意力:「我知道,也應該鍛煉一下身體了,你晨練能帶上我嗎?」

  謝玄英打量她片刻:「忙完這陣吧。」

  程丹若也只是隨口一說:「嗯。」

  上完藥,規規矩矩睡覺。

  *

  六月初一開市,程丹若和謝玄英在五月底就到了得勝堡。

  這是距離大同40公里遠的一座城堡,作為與北方民族的交界口,此地常年有重兵把守,且配有數台大炮。

  入城後,裡面有不少民舍,全是住在城堡裡的軍戶,他們攜妻帶子,繁衍出不少人口。城堡的最中央,則是一個黃土壘成的高台,前方偌大的空地上,軍士正操練。

  程丹若觀察四周,確實見不到什麼馬車,更不要說轎子了。

  女子也有不少,忙著洗衣做飯,有個別也騎馬,周圍的人習以為常,遇見認識的還要囑咐她們小心,別和外頭的胡人說話。

  「來這邊。」謝玄英朝她招手,帶她走上巍峨的城牆。

  程丹若費力地爬上去,隨著視線升高,大片碧綠的草原映入眼簾。

  一牆之隔,就是游牧民族的世界。

  遠處有許多白色的蒙古包,馬馱著滿滿當當的貨物,人又在馬上,蜿蜒成一條長長的線。

  「好多人。」她眯起眼,「不止三百吧。」

  謝玄英快速清點一番:「至少千人。」他指向另一邊,「那邊才是互市。」

  城堡是戰爭時最重要的防線,不可能因為互市,就打開家門讓人進來。所以,互市的市場,選定在城堡東面的一片空地。

  此時,那裡已經搭建起了簡易的棚子,每一個都掛有號牌,號碼越靠前,地方越靠中間,位置自然更好。

  「北面的十個大棚是韃靼的,南面的小棚是咱們這邊的?」她看出了門道,「怎麼連棚都搭上了?」

  謝玄英道:「收稅。」

  她:「差點忘了。」互市也要收門攤稅呢。

  「這是給畜生的。」他說,「夏天日曬,它們不耐熱,有什麼萬一就不好了。」

  程丹若:「……」嗯,牛馬比人貴。

  謝玄英道:「其實,他們沒什麼東西好和我們換的,無非是馬、牛、羊,馬我已經給你挑好了,你明天還要去嗎?」

  她道:「去啊。」

  他問:「你要買什麼?」

  「其實,我沒有什麼非買不可的東西。」她說,「我這次來,是來花錢的。」

  謝玄英微怔。

  「官府買賣不稀奇,但我們私人買賣又有所不同。」程丹若思忖道,「我希望能表露一些態度,讓韃靼知道,我們看好互市,有心辦好。這樣以後做什麼事都能容易些。」

  謝玄英就問一句:「錢夠嗎?」

  「夠。」她道,「花不了幾個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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