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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青青綠蘿裙] 我妻薄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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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9 01:41:53 |只看該作者
卷捌、長風幾萬里 第二百章 買馬骨

  六月初一,宜開市。

  專門選在夏天開互市,也是朝中大臣深思熟慮過的。胡人不耐熱,馬又正瘦,與之相反的是大夏,夏季水草豐美,自家的戰馬都吃得膘肥體壯,有個萬一,立馬開戰也不虛。

  就是熱了一點。

  草原沒有高大的喬木,太陽直直照射下來,紫外線是很要命的。

  程丹若早晨起來,默默觀察了會兒,就決定戴帷帽出去。

  她拆掉了原來較為清雅的白紗,換成皂紗,並且只圍大半圈,眼前留出足夠多的視野。

  防曬傘則留給了謝玄英,竹為骨,覆蓋黑色油紙和一圈垂到肩膀的皂紗,確保後頸不會被曬傷。

  「這是專門為我備的?」他問。

  程丹若:「是我的,借給你用。」

  謝玄英瞧瞧她,沒說什麼,撐傘在前面帶路:「走吧。」

  互市就在城外,兩人也不騎馬,帶著護衛步行前往。

  集市已經十分熱鬧,南北兩個入口均有官兵核驗文書,因不必認人,語言不通也沒什麼,核查無誤就放人。

  他們的貨是不看數量的,與之相反的是大夏這邊,除了文書,每人只准帶一車貨入內,還要翻撿,確保裡面沒有夾雜違禁物品。

  可見,大夏的態度很明確:除了馬,我們沒什麼要你們的,你們得求著我們。

  韃靼人怎麼想呢?

  她留意進來的胡人,他們穿著袍子,猶且熱得滿頭大汗,好些人在抱怨,手臂用力揮舞,滿臉憤怒,可說得多了,就有為首的人呵斥,勒令閉嘴。

  看得出來,韃靼有求於人,所以伏低做小,可並不是沒有怨氣。

  她將這些事記在心裡,繼續往裡走。

  韃靼和大夏的攤子分屬兩邊,大夏這邊主要是鹽、茶葉、絲綢和糧食,韃靼就是牛、羊、馬和皮毛。

  交易幾乎在開市的同時,就已經開始了。

  韃靼的部族還在謹慎地觀察巡邏的人,大同的商人大戶已經主動出擊,和他們接觸,詢問價格。

  謝玄英道:「我過去一下,你不要亂走。」

  程丹若擺擺手:「我就隨便看看,不用管我。」

  他瞥她眼,不太信,再次叮囑李伯武:「保護好夫人。」

  六個護衛齊齊應是。

  他走了,程丹若便四下閒逛,觀察雙方的交易。

  靠中央的攤位上,買賣雙方正在講價。

  「這些馬多少錢?」

  「二十石糧食,十袋鹽,十匹布,還要一些茶葉。」

  「太貴了,便宜點,這樣,我給你們兩車糧食,三袋鹽,五匹布。」

  「不行!是好馬。」

  「三車糧食,不能更多了,鹽你們不能多買,最多三袋,布倒是能多給點,六匹吧。不行我就不要了。」

  雙方討價還價一番,眼看就要成交,程丹若想了想,走過去說:「三車糧食,脫殼嗎?」

  大同的商戶愣住,覷眼她背後的護衛,不得不說:「脫殼的糧食保存不了,當然是帶殼的。」

  「鹽是什麼鹽?」

  「粗鹽,細鹽他們也買不起啊。」

  程丹若點點頭,又問胡人:「你們的馬為什麼看起來沒有精神?」

  「天熱。」對方用生硬的漢話回答,「絕對沒有生病!是我親自照顧的馬駒!」

  「你們要布做什麼呢?」她問。

  對方說:「給娃做衣服。」

  「棉布便宜,洗過以後也會變得柔軟。」她說,「買兩匹棉布給孩子,粗布給大人做,這樣可以多買一些。」

  她態度和善友好,又好像切實在為他們考慮,胡人們低聲交談幾句,重新和對方談判。

  雙方又協商了一下,終於達成一致。

  然後,進入各自檢查貨物的階段。

  大夏這邊,著重看了馬的健康狀況,確認有點瘦,但沒有生病,才算鬆口。而胡人這邊更過分,直接拆開每個糧食袋子,掏了幾把,檢查有無發黴,布也全部拉開,量過才肯收下來。

  鹽更是嘗過,方滿臉欣喜地點頭:「不澀,能吃!」

  交易完成。

  程丹若又去下一個場合圍觀。

  但這次,她一語不發,只是安靜而好奇地觀察。

  馬是最受歡迎的,就算不是純種蒙古馬,但也很快被買賣一空,隨後是牛,蒙古沒有耕牛,但肉牛和奶牛也很受歡迎,肉可吃,皮可用,幾乎沒有賣不掉的。

  程丹若轉悠了兩圈,看著心動,也掏錢買了一頭奶牛。

  最後是羊。

  北方的羊很便宜,一隻羊羔才二錢二分,這邊就更便宜了,幾乎全被當地的大戶吃下。

  程丹若逛完十來個攤子,轉回到第一個攤子前。

  「我想買東西。」她說。

  他們的位置不錯,東西已經賣得七七八八,剩下一個穿袍子的姑娘看守,旁邊是個彪形大漢,蹲在角落保護她。

  姑娘的漢話口音很重:「你要什麼?」

  「羊毛。」程丹若終於道明來意,「我用布換。」

  姑娘有點奇怪:「羊毛?不要羊?」

  「對,只要羊毛。」程丹若道,「最好要軟一點的。」

  姑娘四處看看,隨手抓起一把掉落的羊毛:「給你了,不要錢。」

  「我要很多的羊毛。」程丹若搖搖頭,給她一荷包飴糖,「我姓程,如果今天集市結束前,你能幫我找到足夠多的羊毛,除了糖,我再給你一袋鹽。」

  糖在草原也是奢侈品,姑娘看她放下荷包,瞪大眼,半生不熟地問:「你沒有騙我吧?」

  「糖都給你了,我為什麼要騙你?」她笑了笑,「你叫什麼?」

  「甘珠兒。」她說了一個典型的蒙古名字,「我要怎麼找你?」

  「傍晚時,我會在集市門口等你。」太陽已經升到頭頂,程丹若戴著帷帽,猶且覺得曬,不打算再留,「那麼,到時候見。」

  她走了,留下甘珠兒捏著荷包,兩眼放光地跑去和男人說話。

  兩人交流幾句,男人拍拍她的腦袋,去找別人打聽情況。

  程丹若加快腳步,趕回得勝堡的臨時住所。

  不久,謝玄英也回來了,稀奇地說:「怎麼買了牛?」

  她頓住,少頃,緩緩道:「一時衝動。」

  又犯傻了,大同也不是沒有奶牛,這裡買了,還得自己運回去。

  「買就買了。」謝玄英改口,「你愛喝牛乳,備著也好,下午還去嗎?」

  她道:「去啊。」

  「那就晚些。」他說,「外頭太曬了。」

  程丹若點點頭:「中午吃冷淘?」

  「好。」

  冷淘就是涼麵,天太熱,兩人都沒什麼胃口,一道吃了碗雞絲涼麵,便在屋裡打扇小憩。

  -

  與此同時,甘珠兒也回到了塞外的草原,鑽進了一個白色氈包。

  裡面坐著一個美麗的女子,身穿絲綢做的長袍,頭上戴著的帽子色彩繽紛,綴有金銀,華麗非凡。

  光看這身打扮,就不能猜到她地位尊貴,不同於一般胡人。

  甘珠兒用蒙古語說:「桑布姐姐,有個女人給我糖,和我買羊毛。」

  「女人?」桑布思索道,「漢人也讓女人做生意嗎?」

  甘珠兒說:「擔巴和他們打聽了,說是一個大官的妻子,就是那個會說蒙語的瘦瘦高高的男人。」

  桑布眼光閃爍了會兒,說:「你去找羊毛,找到了就給她。」

  「用糖和鹽換羊毛,漢人真的願意嗎?」甘珠兒說,「他們像狐狸一樣狡猾,我們平時要用好多馬和牛,才有鹽。」

  桑布說:「她是大官的妻子,不會騙你,你照我說的做。」

  甘珠兒很信服她,聽見這話就點點頭:「好。」

  她掀開簾子,找人要羊毛去了。

  過程並不是很順利,羊有很多,但千辛萬苦趕到集市,都是打算賣的,至於大家這幾日吃的,都是提前風曬好的肉乾,沒人宰羊。

  但聰明人不分民族,很快就有人想到,漢人買羊看重量,剃毛的羊雖然難看,可分量輕了,又不傷皮子,他們不一定不肯,不如一羊兩賣。

  鹽這種東西,漢人卡得很緊,錯過這個村可就沒這麼店了。

  於是袖子一捲,刀一亮,逮住羊就開始割毛。

  草原上一片「咩咩」。

  -

  程丹若午睡了一覺,又吃了兩片吐司,見日頭偏西,方才戴上帷帽,去集市等待結果。

  沒見到甘珠兒,就知道事情成了一半。

  大夏這邊買回來的羊,醜得狗啃過似的,東禿一塊西禿一塊。而甘珠兒立在小山似的一堆羊毛前,見到她來,迫不及待地問:「羊毛都在這裡,鹽!」

  程丹若遞給她一袋精鹽,霜白如雪。

  甘珠兒用手指沾了點,放嘴裡嘗了嘗味道,卻露出猶豫的表情。

  「能不能換大的?」她忍痛,「換一袋大的。」

  「不可以哦,這是好鹽,你用不到,可以送給你們的貴人。」程丹若說,「不要的話,我給你換成布。」

  甘珠兒糾結了一下,還是覺得鹽更重要。

  程丹若又遞給她一朵絨花:「給你。」

  甘珠兒很警惕:「這個不能換羊毛。」

  「這是送給你的。」她道,「你是不是快要嫁人了?」

  甘珠兒驚訝:「你怎麼知道?」

  因為你和那個男人打情罵俏一看就是情侶啊。程丹若在心裡說著,卻只笑:「嫁人的時候戴上,好看。」

  甘珠兒攥著絨花,這是一朵紅色的芍藥,和草原的花都不一樣,從沒有見過,雖然不香,但不會蔫。

  她膽子大,既然程丹若這麼說了,乾脆大方收下:「謝謝。」

  程丹若又是一笑,揮手示意護衛把羊毛裝車,全部帶走。

  髒兮兮的一車羊毛運送回得勝堡,引來無數人側目。

  謝玄英下午沒出去,和剛趕到的御史說話,回來見著一車羊毛,笑了:「古有千金買馬骨,今有你高價收羊毛。」

  程丹若也笑了。

  大同這邊真要買羊毛,哪裡收不到,之所以在今天買,自然別有用意。

  「就是如此。」她欣然承認,「不過,我這也不是光買來看的,帶回去有別的用處。」

  謝玄英也不多追問,反而道:「明天還買嗎?」

  「買。」她說,「這次我過來,帶了不少鹽和茶葉,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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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30 00:11:17 |只看該作者
卷捌、長風幾萬里 第二百零一章 一碗酒

  甘珠兒當天回去,就把精鹽獻給了桑布。

  桑布收下了她的鹽,給她換成粗鹽,讓她給羊毛的人家送去。自己卻叫來一個同樣穿著絲綢袍子的男人,問他說:「宮布,漢人那邊負責市集的官,是不是會講蒙語?」

  宮布點頭,恭敬又親密地說:「他姓謝,是一個侯爺的兒子,爺爺是謝雲。他蒙語說得不太好,但會讀寫。」

  「他對我們怎麼樣?」桑布問。

  宮布說:「和其他漢人一樣,很冷淡很傲慢,但做事很快,不和我們繞來繞去。你問他幹什麼?」

  桑布說:「他的妻子也來了,她很有趣。今天用一袋鹽,買了我們很多羊毛。」

  「買羊毛幹什麼?」宮布警惕地問。

  「這是漢人的一個故事,以前有個王要買好馬,他的侍從就用千金買了一匹好馬的骨頭,人們知道他是真心愛馬,主動向他獻上最好的馬匹。」桑布說,「他的妻子想告訴我們,他們願意和我們交易。」

  宮布似乎十分信任她的判斷:「你的意思是,我們可以和他們交好?」

  「是的。」桑布肯定地說,「我們需要更多的朋友,朝廷裡的大人們,錢沒有少收,關鍵時候,卻不肯替我們說話。」

  提起這事,宮布就來氣:「阿爸這麼低聲下氣,結果他們還……」

  「宮布。」桑布的語氣嚴厲起來。

  宮布動動嘴唇,閉嘴了。

  「明天,我親自去集市上看看。」桑布一錘定音。

  次日,陰天。

  陽光隔了厚厚的雲絮,不再咄咄逼人,只有幾縷光柱穿過縫隙,照在碧綠的草原上。

  畜生們有了精神,在周邊吃過草料,被趕進互市的棚子,跪在陰影處小憩。

  兩邊的棚子都滿滿當當的,經過昨天的對比,大家也摸清了彼此的底細,知道哪個部族牛羊多,哪個商戶給的布料更好,尋找起目標也愈發快捷。

  而在互市的出入口,得勝堡的婦女支起了茶攤。

  也不賣別的,就幾碗涼茶,一些自製的炊餅,還有數樣少見的點心。

  大部分胡人從未離開過草原,很少吃到小麥和豆子以外的澱粉食物,總有小孩子好奇,眼巴巴地看著。

  只是他們也知道,這是在別人家的地盤,不敢放肆。

  個別膽子特別大的,又真心疼孩子,才會掏遍兜,摸出幾個銅錢,換幾樣新鮮物什給孩子嘗鮮。

  程丹若到的時候,攤子旁邊已經圍了不少人。

  她看看擁擠的互市,再看看放井裡冰鎮過的茶水,果斷選擇坐下喝茶。

  「夫人。」得勝堡的軍眷多少認得她,這裡只有她一個人戴帷帽,局促地問,「您要吃什麼?」

  程丹若說:「金橘茉莉茶。」

  支攤的婦人給她泡了一碗茶,甜絲絲的香氣。

  她剛端起碗,就見甘珠兒費力的穿過人流,氣喘籲籲地問:「羊毛,還要不要?」

  「要。」程丹若笑道,「今天用茶葉和你換,怎麼樣?」

  甘珠兒學乖了,連比帶劃:「不要好茶,一般的茶,一大袋。」

  程丹若一口答應:「行。」

  她抿嘴一笑,直直衝進了人流,嘴裡嚷嚷著聽不懂的話。周圍的人聽見了,二話不說,拔出腰刀,在守衛們如臨大敵的視線中,對準了羊群。

  「咩~~~~~」

  此起彼伏的慘叫。

  程丹若:「……」嗯,鐵器管制,他們可能沒有剪刀。

  「程夫人?」

  背後有人叫她。

  程丹若扭頭,看見一個身穿絲綢蒙古袍的年輕女性。綢緞很華麗,又是大膽的紅藍配色,很難駕馭,但她卻有一張明豔的面孔,反而讓衣服做了陪襯。

  「你是……」她判斷著對方的身份。

  「我叫雲金桑布。」她說,「還有一個漢人名字,叫金光。」

  程丹若腦子裡閃過「敏敏帖木兒」和「趙敏」兩個詞,遲疑地問:「桑布是光的意思?」

  「你可以這麼理解。」雲金桑布說,「我來自黃金部落。」

  程丹若懂了,請她坐下:「金光夫人。」她先誇獎對方,「你的漢話說得真好。」

  雲金桑布笑笑,也在茶攤上坐下了。

  程丹若又請攤主上了茶和點心,體貼道:「這是加了橘子和茉莉花的茶,是甜口的,不知道你習不習慣。」

  雲金桑布端起茶碗,抿了一口,道:「很新鮮的喝法。」她拍拍手,示意侍女拿來水囊,道,「你們漢人說禮尚往來,這是我們草原的馬奶酒,我也請你喝。」

  程丹若微微一笑:「卻之不恭了。」

  她問攤主借了個乾淨的茶碗,放在桌上,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雲金桑布給她倒了滿滿一碗馬奶酒。

  酒液呈乳白色,澄清乾淨,散發著淡淡的乳香氣。

  發酵型的酒水,度數應該不會太高吧?

  程丹若做了一下心理準備,端起碗,一口氣全喝了。

  緩了口氣,才笑道:「酒很好喝,多謝夫人款待。」

  雲金桑布的臉上就出現了真切的笑容,說道:「既然你喜歡,下次再請你。」

  「那就多謝夫人了。」程丹若回答。

  雲金桑布沒有留太久,專注地看了一會兒互市的情況,就帶著侍女和護衛騎馬離開了。

  程丹若深深吐氣。

  瑪瑙扶住她,擔憂地問:「夫人?」

  「我得回去了。」趁酒意還未上頭,程丹若抓緊時間吩咐,「傍晚時,你帶上我準備的茶葉,來這裡收羊毛。不管羊毛是好是壞,分量有多少,都收下,然後把茶葉全給那個小姑娘。」

  「奴婢記住了。」瑪瑙立刻全文重復了一遍,一字不錯。

  程丹若這才撐住桌子起身,若無其事地散步回去。

  進門,醉意就開始上頭。

  看來酒是真的好酒,幸虧一口氣都喝了。

  程丹若想著,倒頭趴在了枕上,沒一會兒就醉了過去。

  一覺睡醒,屋裡已經點起了蠟燭。

  謝玄英坐在床沿,手裡握著她的一縷頭髮,視線投向遠處,似乎在思索什麼,一時沒有留意到她醒了。

  漠漠的燭光下,他的皮膚是溫柔的黃調,五官被光柔和,莫名溫情。

  程丹若撐起上身:「什麼時候了?」

  「八點多。」謝玄英驟然回神,叫人送飯食,「瑪瑙。」

  「欸!」瑪瑙挑起簾子進來,脆生生道,「夫人醒了?奴婢已經把茶葉給了那姑娘,羊毛也運了回來。爐子上溫著粥,您若要吃麵,還有羊肚湯。」

  程丹若想想,不想麻煩她們:「那就吃羊肉泡饃吧。」

  「是。」丫鬟下去,很快端了羊湯和饃來。

  程丹若洗過手,把饃掰碎了放進羊湯,順口問他:「你吃了嗎?」

  他生無可戀:「麵。」

  她忍俊不禁,喝了一口美味的羊湯。

  「頭疼嗎?」謝玄英問。

  程丹若說:「還好,後勁不大。」

  他點了點頭,神情復雜:「沒想到金光夫人也來了。」

  她問:「雲金桑布?她什麼來頭?」

  「她是韃靼王的妻子。」謝玄英介紹道,「和韃靼王的大兒子宮布是表兄妹,但因為精通漢語,聰慧能幹,韃靼王專門將她迎娶為妻,等以後死了,她還能輔佐宮布。」

  程丹若:「嗯。」

  她不以為奇,倒是謝玄英忍不住冷笑兩聲:「父子聚麀,胡人真無廉恥可言。」

  程丹若拉回話題:「她是看好互市的吧?」

  「是,韃靼王這次能成,她沒少在背後出謀劃策。」謝玄英欲言又止。

  她奇怪:「怎麼了?」

  「今天的事,我都聽瑪瑙說了。胡人崇尚勇武果敢之人,你直接將酒喝盡,聲足勢壯,必能叫他們刮目相看。」他握住她的手,「可讓你做這個……我心裡著實不忍。」

  程丹若寬慰道:「一碗酒而已,你也沒少和聶總兵喝酒,這是難免的事。」

  謝玄英知道這個道理,可見著她昏睡在榻上,心裡如何能好受。

  「真的無礙。」她攏攏頭髮,「我平時不大喝酒,偶爾喝醉一次不傷身體。」

  「說不過你。」他嘆口氣,知道比起沒有這個機會,她寧願喝醉,「快吃吧,必是餓了。」

  「嗯。」她低頭喝羊湯,還熱著呢,差點燙嘴,「啊。」

  「疼不疼?」謝玄英嚇一跳,趕緊倒了冷水,「含著。」

  她含著涼水冷敷,等到舌尖刺痛消退,方才吐掉。

  謝玄英已經叫瑪瑙換了冷淘來:「吃熱的痛,這兩天你還是吃涼的。」

  她沒有勉強,換了碗涼麵吃,卻覺不足,又喝了冰冰的綠豆湯。

  補完晚飯,才談正事:「雲金桑布說,下次再請我喝酒,她是何意?」

  謝玄英思量道:「不清楚,互市照計劃還有七月一次,興許下次她還會再來?」

  「或許。」程丹若思量片刻,卻也想不出結果,「罷了,真要請我喝酒,我早晚會知道的。」

  她換了個話題:「今天就算結束了?還算順利嗎?」

  「順利。」謝玄英笨拙地鋪被子,說,「朝廷佔大頭,買了一千多匹馬,五百多頭牛羊。」

  程丹若問:「市舶司的人也來了?」

  「嗯,和御史一道過來的。」他說,「民間的買賣不多,沒收上多少稅。」

  「這才剛開始呢。」她安慰道,「下個月會更多。」

  謝玄英頷首:「知府衙門也買了幾匹馬,一些牛羊。」

  程丹若問:「你買牛羊幹什麼?」

  「鼓勵民間開墾荒田。」他認真回答,「墾田多的,獎勵一頭牛或者羊。」

  她:「好辦法,要不要再來點雞?」

  謝玄英道:「也好。等我巡查過各地學校,雞鴨可予貧寒學子。」

  程丹若點點頭,不無感慨:「看來回去有的忙了。」

  「你要忙什麼?」他問,「最近天熱,祠堂的事叫人去辦。」

  「我知道。」她說,「我要處理的是外面的那些東西。」

  謝玄英有些興趣:「你到底打算做什麼?」

  「做成前說,就不靈了。」她道,「反正是很重要的事。」

  「多重要?」

  她仔細想想,問他:「其實,互市隨時可能關閉,對吧?」

  「是。」謝玄英肯定地說,「朝廷答應互市,只是怕韃靼狗急跳牆,等韃靼王一死,他們無力對付大夏,恐怕不會再與胡人做生意。」

  程丹若:「對,因為大夏自給自足,除了純種戰馬,對韃靼沒有任何需求。胡人與之相反,什麼都需要依賴大夏,沒有交易,他們就只能搶。所以,互市一旦關閉,邊境就會再起風波,所以,要把互市變成一件真正互為互利的好事。」

  「靠羊毛?」

  「對,靠羊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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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麀:音同優,中國古代對於母鹿的稱呼,又以稱呼雌性;聚麀:本指獸類父子共一牝的行為,後比喻亂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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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捌、長風幾萬里 第二百零二章 夏夜涼

  程丹若帶著兩車的羊毛回到了知府衙門。

  她先處理了積壓的事務,派人去鄉下查看程家的情況,等處理完正事,就開始著手處理羊毛。

  羊毛有什麼用呢?

  當然不是做羊毛氈。

  毫無疑問,是毛衣。

  很奇怪,古代有十分出彩的編織手法,女孩子們都會打絡子,可毛衣卻是在清末傳入國內的,在此之前,只用整張皮毛作為禦寒手段。

  但一隻羊可以不斷長毛,卻只有一身好皮。

  假如能夠讓毛衣成為一門產業,對韃靼也好,大夏的百姓也罷,都有莫大助益。

  程丹若全身心投入進去。

  她將髒兮兮的羊毛浸泡在水中,加入草木灰,去除油脂。洗乾淨之後,撈出來平鋪在席子上,放太陽下曬乾。

  髒髒油油的毛髮,變得潔白鬆軟了許多。

  再用針梳,將雜亂的毛髮梳理通順,變成柔軟的一長條毛髮。

  接下來,就是把毛髮紡成毛線。

  自從棉花普及開後,紡車傳遍大江南北,大同自然也有,有錢就能買到。

  但程丹若不會用,得從頭學,好在會的女人很多。她找了衙門裡的一個婦女,就學會了紡車的用法,就是水平不太好,紡出來的棉線不夠緊實堅韌。

  加班加點,連續練了兩天,才開始紡羊毛。

  謝玄英很重視這件事,搬了板凳,坐在旁邊看她紡線。

  毛線擰成了細細的一股。

  他拿過,在手裡摩挲片時,欲言又止:「丹娘……」

  她:「嗯?」

  「你的心意是好的。」謝玄英斟字酌句,「可是這線太粗了。」

  程丹若:「所以?」

  「沒有辦法織成布。」他不確定道,「我不太懂織機,只看過兩眼,印象裡的線都極細,羊毛線太粗了。」

  說到這裡,他也難免可惜,要是羊毛能織布,在蠶絲與棉花之外,又多了一件民生之物,可毛髮太粗,不如蠶絲,粗布都成不了。

  程丹若:「不織布。」

  謝玄英疑惑:「不做成布,線有何用?」

  「不告訴你。」她揮手,「別在這裡妨礙我,走開。」

  紡線看著簡單,實際上卻不容易,腳踏的速度不能太快,要留神羊毛的多寡,太多了線粗,少了又細,是一門需要耐心與細致的活。

  好在門檻不算高,她慢吞吞坐了一下午,終於紡出一卷線。

  但單股的毛線太細,擰成兩股才能織。

  所以,紡完一團毛線,得重新再來一遍才行。

  程丹若一開始覺得枯燥,可做著做著,窗外烈日灼熱,屋裡微風穿過,井裡浸著瓜,碗裡有茶,莫名讓人覺得清涼。

  她開始理解,為什麼古代顛沛流離,物質條件差,卻還有人能寫出歲月靜好的詩詞。

  心靜了。

  手裡有活,未來可期,再忙碌,也讓人覺得平靜。

  她感覺自己比過去更放鬆了。

  兩天後,毛團紡好,因沒有染色,依舊是黃白相間的雜色。

  程丹若叫人劈了竹子,用柴刀劈成片,削成自己想要的尺寸和大小。

  謝玄英驚到:「要什麼讓下面的人去做就是,你也不怕紮到手。」握起她的手一看,果然掌心一片紅痕。

  「也行。」程丹若很有自知之明,乾脆地將竹子交給柏木,讓他拿了圖紙,找木匠二次加工。

  他們做起來就快多了,趕在天黑前,就把十來根粗細長短不一的毛衣針送了來。

  柏木做事真的太讓人放心了。

  日頭沉入西邊,夜幕四合。

  這時候,就是坐院子裡乘涼的好時節了。鋪一張竹席,或是搬一個矮榻,再支上四面合攏的紗帳,透風又防蟲。

  程丹若不喜歡坐地上,就選了矮矮的竹榻,粗壯的毛竹結實又輕便,用井水擦兩遍,涼絲絲的。

  謝玄英沖過澡,撩開簾子,坐到竹榻上倒酸梅湯喝。

  程丹若借著燭光和月色,努力回憶毛衣的織法。

  「張嘴。」他把碗沿端到她唇邊。

  程丹若分出心,張嘴抿了一口酸梅湯,酸酸甜甜的,口感醇厚,不是酸梅粉兌出來的味兒,忍不住又來了口。

  「好了。」她拆掉錯誤的幾行,重新往下織。

  謝玄英摟住她。

  竹榻上沒有圍欄,不方便放靠枕,程丹若坐累了,恰好晚上氣溫大降,體溫也可以忍受,便靠在他肩膀上放鬆腰部。

  謝玄英拿過竹夫人,放在她的後腰。

  她靠得更舒服了。

  「明天我要去縣裡的學校看看。」他說,「大同這邊的教化,不太好。」

  眾所周知,科舉南強北弱,不然也不會有南北榜制度。而大同這邊連年兵禍,不止不能安心讀書,可能讀書的都死了,或者乾脆教書的死了。

  科舉一道,一塌糊塗。

  而這恰恰也是官員政績的一大要素。

  程丹若對科舉不了解,沒有插口這方面的事,反而道:「假如有家境貧寒的秀才或童生,可以聘請到衙門來。」

  「吏員夠用了吧。」他有一下沒一下打著扇子。

  她輕輕搖頭:「不是,請他們來,給吏員的孩子們教書,每天吃好午飯來,晚上跟著父親回去,包一頓點心。」

  簡而言之,半天幼兒園。

  謝玄英思索問:「收買人心?」

  「算是吧。」她道,「雖是小恩小惠,卻是個希望。」

  吏員的俸祿很低,全靠貪錢,所以,給孩子找私塾不一定找不起,可別忘了,大多數家庭不止一個孩子。

  普通家庭,絕沒有可能供所有孩子讀書。

  衙門能夠幫忙接收一個孩童,這個家庭就多一分發達的希望。

  這點恩惠,遠勝過銀錢。

  「百姓家裡,半大的孩子就要做活,就算免費辦學,他們也沒有時間來。」她仔細分析,「胥吏家的孩子最合適,家裡有點錢,有條件上學。再說,官吏子弟皆讀書,說出去也好聽。」

  謝玄英認真地考慮了會兒,道:「你覺得好,就試試看,不費什麼功夫。」

  程丹若瞥他:「你不覺得我異想天開嗎?」

  「偶爾。」他客觀道,「你總是想到我所不能想到的,可我想著,你一心為民,總不是錯事,試試又有何妨?若不好,不做就是了。」

  她拿起毛衣看了看,鬆鬆垮垮的,像漁網,肯定哪裡不對,只好再拆。

  「有時候,我總是擔心,就算想法是好的,做出來不一定好。」她繞著手指上的毛線,嘆口氣,「想再思慮周全些,卻怕越想越不敢做。」

  謝玄英深有同感,跟著嘆了口氣。

  這一刻,兩人不必說話,自然而然地就知道,他們彼此所想相同,完全能夠明白對方的志向,也懂得對方的不安。

  溫情的氣氛流動,是初夏之夜的氣息。

  晚風悠悠。

  程丹若放棄了手裡的活計,光線太暗,幾行都看不清,不折騰眼睛了。

  她拿過梅韻洗好的一碟櫻桃,咬了一顆,吐掉核。

  「甜嗎?」他問。

  她頓了頓,看看手裡的櫻桃,遲疑地遞過去。

  他彎彎唇角,就著她的手吃了。

  程丹若糾結地看著他,最終選擇破壞氣氛:「舔手指不衛生。」

  他親在她臉上。

  程丹若摸摸臉頰,黏糊糊的櫻桃汁水:「你故意的吧。」

  「嗯。」謝玄英和她不一樣,幹完壞事,爽快承認,「你想怎麼樣?」

  她:「便便。」

  謝玄英愣住了,手裡還拿著櫻桃。

  程丹若握住毛衣針,先禮後兵:「你要是敢抹我臉上,小心我戳你。」

  謝玄英把櫻桃塞進嘴裡,捏住她的手腕,瞬時空手奪針,然後憑借體重優勢,直接將她摁倒在榻上。

  她想掙扎,但人一動,竹榻就「咯吱」作響。丫鬟們的廂房就在旁邊,以她們的耳力,恐怕聽得清清楚楚。

  頓時不敢動了。

  他吐掉櫻桃核,把甜美的果肉送進她的唇邊。

  程丹若吃了,但警告他:「在外面呢,不許胡來。」

  「裡面熱氣還沒散,悶得很。」他抵住她的額角,「明天就忙了。」

  程丹若瞟向旁邊的針。

  「好好,進去。」謝玄英把她攔腰抱起來,慢悠悠地走進臥室。

  廂房裡,瑪瑙和梅韻對視一眼。

  「東西明早再收拾吧。」梅韻說,「一會兒主子說不定還要出來。」

  瑪瑙點點頭,兩人放下簾子,各自睡了。

  正屋裡,細微的響動絡繹不絕。

  好像不知哪裡飄來一片雲,化出夏日的雨珠,咚咚地落在池塘裡,沉甸甸的分量感。

  雲雨初歇。

  程丹若伏在他的胸前,閉目小憩。

  天很熱,青年男性的熱力更驚人。可皮膚就是很奇特的器官,絲綢再柔,棉花再軟,也比不上萬分之一。

  成親大半年,她漸漸習慣他的氣息和力量,身體已經接納他的存在,心理上似乎也適應了他的靠近。

  她再也沒有失控過,慢慢脫敏了。

  「睏嗎?」他問。

  程丹若點點頭,依舊沒有睜開眼睛。

  謝玄英拿過竹夫人給她靠,起身拿過濕布巾,給她抹身體。

  程丹若無奈地睜眼,塗沐浴露都沒這麼隨便的。但她沒有說,任由他忽輕忽重地給她擦乾淨。

  過會兒,他問:「好點了嗎?」

  「嗯。」她肯定地說,「好多了。」

  他唇邊就揚起淺淺的弧度,真的很好看。

  「明兒我一大早走,晚上必是要住在當地富戶之家。」謝玄英說,「你自己早些歇息,不准在夜裡做針線活。」

  程丹若道:「知道了。」

  「夜裡不要貪涼不蓋被子,大同夜裡冷得很。」他說,「叫瑪瑙給你值夜。」

  她拒絕:「我不習慣屋裡有人。」

  謝玄英瞅瞅她,往她身邊挪了一寸,她卻無所覺,自顧自說:「天氣熱,吃的放不住,姨母送來的藕粉倒是好的,你帶一包去,夜裡餓了沖來吃。」

  他輕輕應下。

  程丹若嘆了口氣,說:「希望你回來的時候,我已經把毛衣織完了。」

  謝玄英心中倏地一動,問她:「你……」

  「嗯?」

  話都到了嘴邊,他卻咽了回去,說:「沒什麼,累了嗎?早些睡吧。」

  「我還好。」程丹若道,「你早些睡。」

  這回輪到他嘆氣了。

  「怎麼了?」她莫名其妙。

  「想把你變成燈草人。」他捏著她,「裝懷裡帶走。」

  程丹若:「……」

  「罷了,知道你不肯。」

  謝玄英握住她的手腕,貼著自己的胸膛:「晝在衣而為領,承華首之餘芳,夜在莞而為席,安弱體於三秋。夏在竹而為扇,含淒飆於柔握,冬在木而為炭,暖素足以過冬。」

  程丹若越聽越好笑,心想,倒也不用這麼麻煩,做我手機就行了。

  然則一念至此,便覺傷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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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淒飆:音同七標,意為涼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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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30 00:11:44 |只看該作者
卷捌、長風幾萬里 第二百零三章 行路難

  提調學校,是知府的職責之一。

  而整個大同府,學校遠比想像中更多。

  首先,官府有兩大公辦學校:一是國學,也就是國子監,第二種是府、州、縣的儒學。

  國子監作為官府最高學府,生源主要就是下面府、州、縣的優秀學生,又或者是官家子弟的恩蔭名額。國子監的學生叫「監生」,出來就能當官。

  這是京城的事兒,姑且不論。

  再說府、州、縣的學校,這是和中央的太學對應的,叫做郡縣之學,其實就是地方學府,也就是地方行政部門的管轄內容了,教育人員有其正式的編制。

  府學設教授一名(從九品),訓導四人(雜職),學生名額四十人。

  州學設學正一人(雜職),訓導三人(雜職),學生名額三十人。

  縣學設教諭一人(雜職),訓導二人(雜職),學生名額二十人。

  入學的學生,學校包飯,可以免家裡兩個人的徭役。

  又能讀書又能吃飯,這樣好處,誰不想來?如今,這些名額已經不夠用了,擴招很多,為區別,原來的學生被稱為稟膳生員,擴招的就叫增廣生員。要是還不夠,繼續塞人進來,這群吊車尾就被稱為附學生員。

  等同到現代,大概是優秀學生、普通學生、讚助學生。

  謝玄英今天要去的就是府學。

  他的主要任務有兩個:舉辦祭祀,考察學生的學習情況。

  祭祀是繁復而冗長的儀式,但謝玄英做得很認真。

  大同連年兵亂,讀書人少之又少,必須重視,傳達他好好搞教育的決心。

  祭祀完,開始考校學問。

  謝玄英坐在府學的正廳中,俯視著唯唯諾諾的幾十個生員,隨口道:「就從經史開始吧。」

  府學一共四門課,經、史、禮律書、樂射算。他對這邊的教育水平有數,就不考太難的了。

  「『古之君子仕乎?』孟子曰『仕』,何解?」

  「回知府大人,這話的意思是,君子應當為官,啊不,是唯有君子可為官。」

  謝玄英端茶的動作頓住了。

  他不說話,第二個人又自作聰明地接話:「回大人,『牲殺、器皿、衣服不備,不敢以祭,則不敢以宴,亦不足吊乎』,您是在告訴我們,君子出仕,就該如大人一般注重祭祀。」

  謝玄英:「……」

  原以為自己做足了準備,沒想到,還是太天真了。

  他艱難地考核完了四書五經,再問史,卻發現他們背是能背,但不知其意,不解來龍去脈,全然不解。

  教授小心翼翼地解釋:「原先教史的故去了,在下是新來的,還、還沒講到。」

  謝玄英慢慢點頭,盡量和顏悅色:「經史不可懈怠。」

  完事以後,他又隨便考了「禮」,好,對古禮幾乎一問三不知,再問「樂」,幾乎不知,倒是「射」和「書」還不錯。

  有兩個學生能寫一筆好字,還有人擅射,頗有勇武。

  矮子裡面拔高個,他將這三人叫來,好生勉勵了一番。

  三個學生滿面通紅地下去了,腳步都在發飄。

  考校完,已經是下午,來不及去其他學校,便見了社學的人。

  所謂社學,算是半官方學校,官府監督,由父母官或提學官出面聘請老師,民間自辦,所收的也是普通民眾子弟。

  程丹若假如想搞一個衙門小學,就屬於社學。

  但官學猶且如此,何況社學。

  謝玄英一個學生都未見,只是接見了社學的老師們,考了他們的學問(因為按照規定,考試不合格的將革去教師職位)。

  老師們被考得滿頭大汗,表現也十分一般。

  但謝玄英溫言寬慰了幾句,又與他們共飲一杯,成功讓一群平均三十多歲的中年男人落淚了。

  幸而他身份最高,不必吃席到最後,略喝兩杯就離去,早早入睡。

  第二天,去州學和縣學。

  這裡的問題更嚴重,許多生員只會背經文,史書讀過卻不解其意。

  謝玄英臉上不顯,心裡卻非常想和丹娘傾訴:就這點水平,都不如你和老師讀一個月的書。

  但他忍住了,也很清楚,不是所有老師都是晏鴻之。

  第三天,終於有些欣喜。

  他去的是朔州山陰縣的書院。

  這就是官學、社學之外的又一大學校,完全由民間自辦,通常是鄉紳或者是退休的官員儒生所辦,其水準取決於主辦者的水平。

  山陰的這所書院名為「樂游」,比不上蘇州的春風書院有名,其創辦者是本地一戶姓樂的官員,可惜仕途不順,千辛萬苦只考中同進士,做了幾年官,就因為卷入鬥爭,被迫回老家了。

  他的書院規模不大,只收本族弟子,以及朋友推薦來的好苗子。

  但人數不多,卻很精。

  畢竟作為本地大族,樂家有自己的佃農、家丁,韃靼來時往莊園裡一躲,碰到小股流兵不足為據,家族被保留得很好。

  謝玄英在樂游書院待了一天,和山長聊了聊。

  毫無疑問,山長對他十分熱情。

  這不是對知府的熱情,純粹是對謝玄英本人的讚慕。

  樂山長三十五歲才成為進士,四十二歲就結束了仕途,目前培養兒孫。

  而謝玄英十八歲考中進士,二十一歲,正四品,還有指揮使的虛銜。

  此外,樂山長當時是三甲同進士,謝玄英一甲探花。

  他老師還是極有名氣的大儒,有自家的學派。

  樂山長初見讚嘆,再聊推崇,吃完一頓飯,已經恨不得把兒子塞給他當學生。

  然而兒子比謝玄英大,孫子才剛開蒙,只好遺憾放棄。

  謝玄英對這樣的熱情習以為常,倒是覺得可惜。

  這位山長經義嫻熟,通史書,擅寫文章,絕對是一流的教授之選,可人家再怎麼樣也是進士,不可能屈尊做九品官,只好純粹聯絡感情。

  席間,樂山長為他引薦了一名學生。

  「他母親是樂家的,父親早逝,孤兒寡母的惹人欺負,只好投奔娘家親戚。」樂山長感慨,「這孩子有天賦,你一定要見見。」

  接見有潛力的學生,指導他們功課,甚至給予一定的助力,都是父母官該做的事情——當初,陳老爺也是這樣挖掘了陸子介。

  而這一半是出於讀書人提拔後輩的照拂之心,另一半嘛,科舉也是政績的一大考核標準。

  謝玄英已經驗證過,樂山長的水平還不錯,他這般引薦,自然要給面子。

  樂山長連忙叫了那學生過來。

  學生姓白,才十一歲,但謝玄英考校他四書五經,發現他基礎十分紮實,經義都答得很順暢,又令他作詩一首,也頗有章法。

  他不由點點頭,記住了這個學生,對樂山長道:「您教導有方啊。」

  樂山長慣例謙虛一下:「還是這孩子有天賦。」

  謝玄英又問他是否考過縣試,得到了肯定的回答——白小郎已經是童生了,打算今年參加府試。

  考過府試,再參加院試,才算是秀才了,能夠考舉人,考進士。

  「今年換任,府試尚未開始,我打算在八月左右辦一次。」各地的府試由知府負責,謝玄英也賣樂山長面子,隨口透露消息,「大概十月到十二月,還有一次院試,要是有把握,也可以試試。」

  樂山長點點頭,但說:「十二歲的秀才也太小了,還是再磨一磨,玉不琢不成器啊。」

  謝玄英沒有反駁,只囑咐道:「安心讀書,戒驕戒躁。」

  「學生知道了。」白小郎恭敬地應下。

  陪樂山長吃了兩頓飯,當晚在山陰歇了,次日,謝玄英就啟程回大同。

  他想早點趕回去,誰想半路,碰見一場群毆。

  原因:爭水。

  地是農民的命根子,而水則關係到地裡能不能長出莊稼。如今是六月,天氣已經十分炎熱,灌溉的水源就是百姓最看重的事。

  然而,河流只有一條,上游的人截水,下游的人就打不到水,四捨五入,等於逼人去死。

  而且大同少雨,事態比江南嚴重得多。

  這次,兩個村子就因為水源分配不公吵了起來。

  甲村說我們人多,水我們兩天你們一天。

  乙村表示你們放屁,我們田多,那山上都是我們的田,該我們多分。

  先是鄉賢調解,沒用,此地尚武,給你面子叭叭兩句,但雲裡霧裡扯一通,沒法真正做主,當然直接抄家伙幹。

  雙方正毆得起勁,沒注意到謝玄英的車駕。

  但沒關係,作為父母官,謝玄英既然遇見了,肯定要調和一下矛盾,重新做主協商分水。

  他也沒有什麼巧計,一村一天,輪流取水。說白了,會有這樣的矛盾,其實是甲村收買縣裡的人,意圖奪水而已。

  現在被謝玄英碰見,計劃自然落空。

  村民們都很給他和護衛們面子,老實地同意了分配方案。

  又被鄉賢邀請去吃午飯。

  謝玄英本想推辭,可水利也是他關心的事,只好同意,順便了解一下府裡的水利情況。

  因為在山陰,有一條非常重要的河流——桑干河,時人稱為小黃河。

  本來也是很順利的一件事,可在回府的路上,出現了一點意外。

  鄉賢鄉賢,指的是鄉村裡有頭有臉的人家。

  或是品德出眾(存疑),或是出過讀書人,或是有裙帶關係,總之,其實還是普通人家。

  他們的飲食衛生……嗯……肯定不太好。

  謝玄英在路上就吐過一回,趕緊吃了程丹若新製作的大蒜膠丸,但剛到府衙,胃裡又翻江倒海。

  然而,饒是如此,他選擇的也是二堂的淨房,不是後院的,還囑咐柏木:「和夫人說我今天在外面歇了。」

  柏木乾脆地應了,跑到東花廳,誠實地告訴程丹若:「夫人,爺怕是吃了不乾淨的東西,有些不適,說今兒在前面歇了。」

  程丹若:「……」

  她問:「吃了什麼?什麼時候開始不適的?吐過了嗎?」

  柏木飛快答了。

  瑪瑙識相地遞過藥箱。

  程丹若接過,平靜地走到了前面的二堂。

  謝玄英一出來,就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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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30 00:11:57 |只看該作者
卷捌、長風幾萬里 第二百零四章 胃腸炎

  有錢人家的淨房,是不會有臭味的。

  恭桶裡會盛放天然香木的碎屑,細細的沫子堆在下面,穢物落入其中,不止沒有異味,還不會濺起來,除了奢侈,確實好用。

  程丹若沒聞到味道,卻被他蒼白的臉色嚇了一跳。

  「你沒事吧?」她想去扶他,但謝玄英躲開她,自顧自坐下,還道:「柏木和你說了,沒什麼大事。」

  他端起茶盞:「有些不舒服,歇歇就好了。」

  程丹若拿出引枕,示意他把手放上來。

  謝玄英不敢在這事上違逆妻子,只好伸手讓她把脈。

  脈濡緩。

  「舌頭。」

  苔白膩。

  風寒外束啊。程丹若思忖問:「去過幾次了?」

  他不太想回答。

  她:「……謝玄英?」

  「我覺得好點了。」他收回手。

  她:「行吧。」於是到外面去問柏木。

  小廝在這時候體現出了重要性,一五一十地說了。

  程丹若回來,猶猶豫豫地立在淨房門口:「我能不能進去看一眼。」

  謝玄英堅決回絕:「不行。」

  她扶額。

  這是一個不太配合的病人,但考慮到此前,雙方已經達成過保留隱私的共識,不好自己打破,只好繼續指使小廝。

  「柏木,你去看。」她說。

  柏木跑腿,告知她結果。

  程丹若在「急性腸胃炎」和「食物中毒」裡徘徊,又讓他坐好,按他腹部:「哪裡痛?這裡?臍周有沒有絞痛感?」

  他點頭。

  「今天中午吃的東西多嗎?」

  謝玄英總算回答了:「我沒吃幾口。」

  「寒濕洩瀉。」她一邊說中醫的診斷結果,一邊在心裡說,急性胃腸炎,「吃藿香正氣散吧。」

  常見的藥物沒有成品,但她都帶了藥材,現煮。

  柏木飛奔告退,找喜鵲拿藥去了。

  程丹若又摸摸他的額頭:「有些發熱了,頭疼嗎?」

  他點點頭。

  「去後面休息吧。」她拉起他的手,「我叫林媽媽給你倒恭桶,好不好?」

  謝玄英猶豫了一下,慢吞吞站了起來,跟她去東花廳歇下。

  丫鬟們知道他生了病,多少緊張,但也沒有太緊張。

  程丹若太鎮定了。

  她讓人鋪好床,讓他躺下,洗手取針,直接撩衣服下針:「別動哦。」

  穴取天樞、上巨虛、陰陵泉、合谷,再加中脘、氣海。

  謝玄英皺起眉頭。

  「腹痛?」

  他點點頭,好似已經沒有說話的力氣。

  「很快就好了。」

  這就是親眷的好處了,程丹若再也不需要顧忌男女大防,拍拍他的手臂安撫。

  不過,她顧慮到他的隱私,把紗帳放了下來,擋一擋。

  一面看針,一面吩咐丫鬟們:「瑪瑙,調一碗鹽糖水,梅韻,去把紙熨一下。」

  對反復上廁所的人來說,柔軟的草紙非常重要。但街上賣的紙,不是買回來就柔軟平整的,需要丫鬟噴水熨過,燙平紙上細微的毛流,這樣擦起來才舒服。

  兩個大丫鬟應下,麻利地忙碌起來。

  程丹若等了一刻鐘左右,拔掉針,餵他喝了一碗鹽糖水。

  「三郎?」

  「嗯?」鼻音很濃。

  她摸摸他的額頭:「你有點發熱了,躺著休息吧,一會兒藥好了再喊你。」

  「嗯。」謝玄英合攏眼皮,慢慢放鬆,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過了會兒,他被叫醒,皺眉喝掉了藿香正氣散,又去上了個廁所。

  這時,天已經暗沉沉的了。

  程丹若讓他睡下,給他蓋好被子:「今晚會有些折騰,但你身體底子好,很快就會好的。」

  他點頭,卻說:「讓丫頭給我值夜吧,你安心睡。」

  她蹙眉,覺得自己的專業性受到了挑戰:「我自己是大夫,還要別人替我照顧丈夫?」

  謝玄英果斷閉嘴。

  程丹若給病號蓋好被子,自己則靠在床頭,繼續打毛衣。

  謝玄英猛地發現,她已經織出一片均勻緊實的布料了,上手去摸:「有點硬。」

  「因為毛不好。」她拍掉他的手,「睡覺。」

  「這樣也可以當被子了。」謝玄英頭痛,四肢酸痛,但他堅持扯開話題,「百姓又多了一件禦寒之物。」

  「不止如此,江南女子可織布養家,北邊就要少一些,毛衣能給她們機會,且在家就能做,和刺繡沒什麼……」

  程丹若習慣性地往下說,說到一半感覺不對,及時打住,「你能不能睡覺?病人不能勞神。」

  謝玄英道:「這事你一個人辦不了,打算官府插手,還是找商號?」

  她思索片刻,卻是風馬牛不相及的話:「你的腸胃好像不太好,以前是不是受過罪?」

  他愣住了。

  「上次在嘉祥也是這樣。」她道,「平時看不大出來,一吃差些的,就容易胃腸不適。」

  平時進食,他都吃得比較節制,不吃生冷,不暴飲暴食,非是宴席,幾乎不大喝酒。她原以為是古人的習慣,現在想想,他其實挺重視養胃。

  可二十歲的年輕人,誰不仗著年輕力壯胡吃海喝?

  她能一邊吃辣鍋,一邊來頓冰激凌,回頭再啃一頓烤串。

  謝玄英含混道:「在宮裡吃喝,總有顧不到的。」

  程丹若沉默地點點頭,說:「以後出去,要多留意了。」今天不是談這個的好時間,她及時打住,「快睡吧。」

  謝玄英翻身側臥著,額頭正好抵住她的大腿。

  程丹若掖好被子,調整姿勢,擋住旁邊案几上的燭光。

  繼續織毛衣。

  這兩天,她反復回憶結的織法,但真的記不清了。當初學織毛衣,純粹是一個巧合。

  那時,女生宿舍舉辦活動,每個寢室出一件手工作品,第一名可以獲得一台小冰箱。

  大夏天的,來瓶冰可樂不知多爽,她們寢室也興致勃勃地參與了。

  一個做簪子,一個做羊毛氈,一個鉤娃娃。

  程丹若左思右想,最後選擇織毛衣,心想這最實用,不僅能練習打結,織出來的圍巾毛衣還可以自己穿,不浪費。

  但和大部分人一樣,織毛衣看著簡單,其實沒那麼容易,她花了幾個月才織出一條圍巾,還是最簡單的平針。

  活動結束後,她就再也沒有撿起來。

  這兩天,她白天光線好的時候數針,拆了打,打了拆,還是哪裡不對,反倒是夜裡神游盲打,居然奇跡般復原了一段。

  今天整個白晝,她都參照著復原,終於成功搞出了一截。

  接下來,就是不斷織的過程。

  毛衣比針線不費眼,她勾動針線,視線不知不覺滑落到身邊的人身上。

  他眉毛微皺,身體弓起,恐怕肚子還在痛。因為肌膚相貼,能明顯感覺到大腿的皮膚發燙,體溫偏高。

  這兩個月,著實不容易。

  既要忙著熟悉知府的工作,又要緊鑼密鼓地安排互市。雖說有和官吏打交道的經驗,但程丹若知道,上頭人想的,和下頭的人並不一樣。

  胥吏們的官很小,精是真的精,大把心力耗下去,又碰上暑濕,生病太正常了。

  程丹若放下毛衣針,看了他一眼。

  「唔。」他在淺眠中發出不舒服的鼻音。

  她無聲嘆了口氣,伸手按住他的小腹,圍繞著肚臍輕輕揉按。微重的外力徐徐壓下來,多少緩解了絞痛感。

  一刻鐘後,他平穩地睡去了。

  程丹若起身洗漱,而後吩咐瑪瑙煮一壺茶,備些點心,以及打一桶井水。

  瑪瑙問:「可要我們值夜?」

  「不必,我會守的。」她道。

  瑪瑙知曉她的性子,並未多言,只是回到屋裡,和梅韻商量好,兩人在屋裡輪流睡覺,留一人醒著以備傳喚。

  程丹若洗漱完,再次拿起了毛衣針。

  覺得睏,就抿口茶。

  等到晚上十點多,她摸了摸謝玄英的額頭,感覺更燙了。

  果然燒起來了。

  程丹若輕手輕腳地下床,拿兩條布巾沾濕井水,擰乾。一條敷在他的額頭上,另一條則依次給他擦拭後頸、腋窩、腹股溝和膕窩。

  擦完一遍,帕子都是熱熱的。

  期間,謝玄英朦朧醒來過一次。他看到燭火映襯下的她,只穿抹胸和小衣,露出的膚色泛著溫柔的光,疑似畫中真真。

  他心裡踏實又不安,去拉她的手:「丹娘。」

  程丹若手裡拿著茶碗,被他拽住就拿不起銀勺:「放開,喝點水。」

  他好像沒聽清,半闔著眼皮,唇角緊抿,像是倔強的孩子。

  她想想,將他的手塞懷裡。

  老實了。

  她舀了勺溫水,遞到他唇邊:「喝。」

  他大概以為是藥,側臉躲開勺子,但很快,自己轉過頭,勉為其難喝了。

  「再喝口。」

  他聽話的咽了,眉頭微微舒展。

  程丹若暗暗鬆口氣。

  人生病的時候,意志最為脆弱,最渴望家人的陪伴。大學時,她曾經送高燒的舍友去醫院,出租車上人都燒迷糊了,還要給母親打電話,讓媽媽來陪她。

  陳老太太就更了不得,深更半夜非要見兒子:「我要死了,讓禮兒來見我。」

  程丹若死活哄不好,但陳老爺一來,她就肯喝藥了。哪怕他把藥潑出去一半,差點嗆到老太太,也比她的小心細致好一萬倍。

  謝玄英要林媽媽還好,若要柳氏,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睡吧。」她隔著被子拍拍。

  「丹娘……」他叫她。

  程丹若對病人有更多的耐心和溫柔:「怎麼了?還要喝水嗎?」

  「別走。」他拉她的胳膊,「過來。」

  程丹若怔住了。

  片刻後,她挪開蠟燭,安靜地躺到了他身邊。

  他摟住她的腰,很快睡熟。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程丹若自淺眠中甦醒,感覺到身邊仍然發燙,又起來,再次重復之前的舉動,換冷帕子,擦身,餵些溫水。

  繼續睡覺。

  兩個時辰後,起來試體溫,感覺沒有再次升高,略微鬆口氣,又踏實地睡了一個時辰。

  天色漸亮。

  程丹若直接起床了。

  她用昨晚剩下的井水洗了把臉,人頓時清醒,又給他換了次額上的帕子。

  謝玄英睡得很熟,一無所覺。

  她洗漱完,叫來外頭張望的梅韻,準備吃早飯。

  今天的早點是羊肉粥,白糖餡餅,水明角兒(一種蒸餃),以及幾張雞蛋餅,一碗牛乳。

  程丹若隨意吃了些,叫人囑咐廚房,今天要一直溫著粥湯,再囑咐丫鬟熬藥。

  太陽完全升起來的時候,謝玄英的生物鐘叫醒了他。他又起來上了個廁所,程丹若試試他的額溫,還是有些燙。

  「喝完粥再睡。」她遞過去一碗白糖粥。

  他一口喝了,卻要穿衣服:「我已經好了,還有些事沒辦。」

  程丹若:「你說什麼?」

  他動作一頓,莫名從她平淡的口氣中,聽出一絲危險。

  於是假裝自然地坐下:「我說,讓人把公文拿進來,我在這看,今天不出去了。」

  「瑪瑙,你去前面傳句話。」程丹若看也不看他,自顧自道,「和師爺們說,急事讓他們先斟酌著辦,不急的先擬個條陳,一會兒送進來,十萬火急的事,直接找我。」

  瑪瑙最聰明的地方在於,她知道誰是老板,也不管謝玄英的臉色,一口應下,小跑著走了。

  程丹若抬抬下巴,對他說:「躺著,梅韻,把藥端過來。」

  梅韻乾脆地應了聲,去茶爐房端藥。

  謝玄英認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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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30 00:12:11 |只看該作者
卷捌、長風幾萬里 第二百零五章 養病中

  謝玄英本來覺得,今天自己已經好多了。

  雖然頭還有些疼,四肢乏力,但肚子已經不太疼了,剛才如廁,情況也比昨天好得多。

  大白天的,躺在床上養病,感覺很沒用的樣子。

  但丹娘在這件事上,雖然臉都不冷一下,反而比平時更溫柔一點,謝玄英卻不敢反對,喝了藥,倚在榻上養神。

  「肚子還痛嗎?」她摸著他的小腹。

  謝玄英說:「早不痛了。」

  「還有點不舒服?」程丹若平靜地問。

  他頓了頓,勉為其難:「一點點。」

  「你還在發熱。」她擰了濕布巾,給他擦拭額頭和後頸,「睡不著也躺著。」

  謝玄英道:「躺著骨頭都散了。」

  程丹若一時納悶,以前怎麼沒看出來,他居然是個不太配合的病人呢。但耐心解釋:「人發熱,意味著身體有不好的地方,要多休息。」

  「我坐著也是休息啊。」他說。

  她嘆氣,半晌,坐到榻上,拍拍自己的腿:「這樣行嗎?」

  謝玄英瞟著她的臉孔。

  她點點頭。

  妻子都這麼溫情小意了,怎能拒絕令她傷心呢。謝玄英立時躺下,枕在她腿上。

  梅韻拿來毯子,給他蓋好,又取來靠枕,墊在程丹若腰後。

  然後,她就輕手輕腳地退下了。

  程丹若背靠著軟墊,腦海中思索著一些有的沒的,好一會兒,感覺腿上熱熱癢癢的,低頭一看。

  「別使壞。」她將裙子扯平,「不然一會兒紮針,我再往下紮兩寸。」

  謝玄英捏著她的手指:「和我說會兒話。」

  她道:「那你說說路上的事吧。」

  「好。」他精神一震,將積累數日的抱怨傾斜而出,「府學真是不成樣子,縣學也著實一般,看來看去,只有樂游書院的學生還過得去。今年不說,明年就有秋闈,恐怕……」

  「百年樹人,這不是你一任就能改變的。」程丹若安慰道,「只要不打仗,十年後就會明顯好轉。」

  他「嗯」了一聲,繼續說樂山長介紹的姓白的學生。

  「那孩子很聰明,眼神清正,又知道孝順寡母。」他說,「要是能考上秀才,得多栽培一二。下個月寫信回家,讓家裡再送點書來。」

  「好。」程丹若立時答應。

  家信一直都是她寫的,主要和柳氏匯報一下生活(瑣事)。

  天熱了,最近家裡的飲食如何,裁了幾件衣服,聶總兵的夫人在老家,她就只送禮,問母親合不合適。再順口請教一下,假如要宴請,該怎麼安排,與底下的縣令夫人該如何相處,等等。

  總之,該請教領導的時候必須請教領導,要讓領導感覺到下屬的忠心和自己掌控力。

  柳氏回信很勤快,內容也乾,口氣還溫和,關心兒子之餘,沒少說讓她自己也注重身體之類的場面話。

  月報寫得好,升職又外放。

  程丹若琢磨著,眼神示意立在外間的瑪瑙。

  寄書一事,能水個三百字,再誇(編)下白小郎的孝順,又有兩百字,這個月的月報又有內容,可不能忘了。

  瑪瑙會意,小步走到書房,提筆給她寫了一張紙條。

  程丹若朝她笑了笑。

  瑪瑙抿起嘴,貼著牆根溜了出去。

  迎面碰見了林媽媽。她剛去廚房看過,令她們多熬些粥,務必熬出一層厚厚的粥油。

  見瑪瑙出來,連聲問:「少爺怎麼樣了?」

  「在和夫人說話呢。」瑪瑙小聲指了指屋裡。

  林媽媽探頭張望,只見謝玄英枕在妻子的腿上,無意識地捏著她的手指,說的卻是正事:「八月府試,七月就該準備起來了,禮房的人得處理一下……」

  這樣的公務,林媽媽聽不太懂,又去看程丹若。

  她正翻著一本小冊子,說:「府試得要熟手,今年先用著,過完年,我看過府裡的契書,該打發走的就打發走吧,重新招人看看。」

  「要是都像嚴刑書那樣就好了。」謝玄英感慨。

  「他還在,運氣已經很好。」她一面說,一面摸了摸放旁邊的茶碗,覺得涼得七七八八,端到他唇邊,「喝了。」

  謝玄英皺眉,但老實地喝掉了鹽糖水:「難喝。」

  「難喝也要喝。」她口氣平淡,動作卻很溫柔,還順手給他擦擦嘴角的水漬。

  他反應巨大,撐起來把碗放到一邊,強調道:「我又沒中風。」

  「習慣了。」程丹若抱歉地笑笑,「躺下。」

  林媽媽的神色漸漸緩和。

  她記得,少爺進宮前,性子還有點嬌慣,畢竟是夫人的頭個孩子,又是男丁,一下讓夫人在侯府立住了跟腳。

  照顧的時候,真是怎麼小心都不為過,他又自小好看,就算發脾氣,下頭的人也樂呵呵的,真是眼珠子一樣對待。

  可三歲進了宮,忽然就懂事了。

  生了病,不舒服也不吭聲,仍然讀書練字,熬不住了,就自個兒躺著。她看得心疼,他卻說沒事,不要聲張,別讓母親擔心。吃藥也省心,再難喝的藥,也會忍著喝下去,完全不用哄。

  所以說,夫人才進門,她就不太喜歡。

  家世樣貌且不說,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她對少爺不夠上心。

  誰家媳婦連衣服都不幫相公穿一次的?早晨醒了,也是自己收拾自己的,衣服不幫穿,腰帶不幫繫。少爺待她好,她就像個玉雕一樣,臉上笑盈盈的,動作卻冷冰冰的。

  但自從來了大同,想法卻變了。

  林媽媽發現,少爺不願意同別人說的話,都願意同夫人說。小夫妻凡事都有商有量的,總有說不完的話。

  而夫人呢,好像還是淡淡的,可該做的事從不含糊,能擔事,願意擔事,兩人不分彼此,沒有外心。

  這回少爺病了,更是親力親為,昨晚上,她就歇在廂房,隔段時間就聽見起身的響動,應該一夜沒睡照顧著。

  林媽媽想,夫人倒是有點拿捏男人的本事。

  確實,對男人一直都好,習慣了,以後也就不領情,一開始矜持點,關鍵時候小意溫柔一把,男人反倒會感動。

  這點心機,還在林媽媽能接受的範圍。

  女人往男人身上使心眼,證明在意,在意就好。

  林媽媽瞧了會兒,見少爺闔著眼皮睡了,也不進去打擾,吩咐瑪瑙:「你在這邊看著點,有事就尋我。」

  瑪瑙滿口應下。

  屋裡。

  程丹若見謝玄英睡著了,便把手抽出來,拿過毛衣針,繼續織。

  梳理清楚了手法,接下來就是無意識地肌肉運動。她越織越快,中午時分,已經織出了大半個後片。

  謝玄英這時才睡醒,看外頭太陽升得老高,猛地起身:「你怎麼不叫我?」

  程丹若詫異:「叫你什麼?」

  「你腿不疼啊。」他懊惱極了,揉著她的腿,「起來走走。」

  她道:「緩緩就好了。」

  謝玄英十分後悔,本來只是想靠一靠她,沒想到馬上睡著了。

  「我已經好了。」他說,「你吃過午飯沒有?」

  「準備吃。」程丹若放下活計,叫丫頭擺膳,「你只能喝粥,最多加一些蝦鬆和腐乳。」

  他:「……」

  程丹若在這事上從不允許商量,自顧自吃了飯,監督他喝了兩碗粥湯。

  他筷子在菜碟上徘徊數次,也沒敢下手。

  連林媽媽都勸:「少爺,胃不舒坦,得餓一餓才好。」

  謝玄英只好喝粥果腹。

  但粥油能有什麼東西,他吃過不到一個時辰就餓了。好在程丹若叫廚娘燉了蒸雞蛋,放些乾蝦米,也是兩口就吃完。

  下午,施針,喝藥。

  程丹若摸過他的體溫,感覺退燒了,但並不放他出去忙。

  謝玄英道:「我自個兒躺著,你去前面替我辦吧。」

  她搖搖頭。

  他不由詫異:「這是為何?」

  丹娘可不是在意女眷干涉公務的人,怎的這時拒絕了?

  「事情可以交給師爺,你身邊只有我一個……家、家眷。」她清清嗓子,「反正我最要緊的是要織毛衣,在哪都一樣。」

  謝玄英欲言又止了半天,默默扣住她的手。

  程丹若掰開他,把他的手擱腿上,故作不耐:「都說要織毛衣了。」

  他枕著靠枕,手搭在她腰間,又小睡了一覺。

  等到晚上,謝玄英表示,自己已經全好了。

  「不信你摸。」

  「我信,但你晚上還會燒。」

  果不其然,晚上九點多鐘,體溫反彈,他的額頭又燙起來。

  第三天,謝玄英徹底放棄反抗,不再要求回去工作。

  「我看會兒書。」他不想虛弱地躺床上,總想找點什麼事情做。

  程丹若:「不行。」

  謝玄英道:「看雜書。」

  「費眼睛。」她找了個九連環給他,「玩這個吧。」

  他隨手給解開,丟還給她:「我開蒙就會玩了。」

  程丹若:「……給你變個戲法吧。」

  「算了。」他闔目,「你昨晚也沒歇好,別費神。」

  程丹若卻無所謂,她照顧陳老太太習慣了,這算什麼:「睡吧,醒了吃點心。」

  謝玄英:「……」他又不是小孩兒。

  但點心還是吃了。

  休息了一整日,夜裡體溫只略微回升,燒得不燙。

  第四天,他被允許喝肉粥,出去坐一坐,問問師爺們近日可否有事。

  答案自然是無事。

  知府這個位置,想好好為百姓做點事,有做不完的活,想偷懶摸魚,下頭的人也能什麼事都煩不到他。

  第五天,完全康復,准他看書。

  第六天正常辦公,正好升堂。

  石耀祖的案子,積壓這麼多天也該判了。

  這是刑事案,在大堂公審,最後因毆殺岳父,為大不敬之罪,被判絞刑。其妻以下犯上,被判仗刑,但因為是婦人,允許拿錢贖。

  案子完結,程丹若的對襟衫,也終於打完了。

  期間又遇到了一些小困難,比如前襟的兩片沒有對齊,袖子接錯了,但她懶得拆改,反正衣服已經成型,可以穿,目的已經達到。

  接下來,就是推廣。

  謝玄英問她:「你打算怎麼做?」

  程丹若道:「我不打算把這事交給官府,太慢了,就算能做,也早晚和織造局一樣,為他人謀利。」

  謝玄英知道織造局是什麼尿性,沒有反駁。

  「這事,還是從民間開始。」她道,「等做起來了,官府再插手不遲。」

  他問:「你一個人總做不成這事。」

  「自然,我也沒有那麼多的精力去經商。」程丹若早有腹稿,「先前做互市文書時,你篩選過這裡的商戶吧?挑兩家可靠的給我。」

  他沉吟少時,推薦了兩家商號。

  一家叫寶源號,主力業務是潞綢,也做其他布料生意,發源地在潞州長治。另一家叫昌順號,做的茶葉和鹽,都是暴利行業,根基在太原。

  而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晉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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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30 00:12:25 |只看該作者
卷捌、長風幾萬里 第二百零六章 談生意

  按慣例,官員的家眷不能經商,這叫與民爭利,不好看,說出去也不好聽。

  但程丹若要把毛衣變成紡織產業,光靠自己肯定是不行的。所以,她不能把人叫來說「我們合作吧」,得用更委婉的方式。

  如今離七月的互市還早,可六月的互市算得上成功,各家商號早有盤算,早早派了頂事的大掌櫃過來,備貨之餘,四處走動走動,打通各個關節。

  毛、聶那裡已是熟客,謝玄英是初來乍到,總歸要拜訪一二,送點禮物,免得新任知府看誰不懂事,順手就把人擼了。

  因此,時機正好。

  寶源號和昌順號的掌櫃,聽說知府夫人想買點東西,知情知趣得很,立馬提了禮物上門。

  程丹若把寶源號排在上午,昌順號排下午。

  見人的地方,則是在三堂的正廳。

  這裡已經草草布置過,掛了畫,供了鮮花和水果。引路的丫鬟是竹籬,她今兒穿著白銀條紗衫,桃紅裙子,金耳墜子,恭恭敬敬地把人請進來。

  瞧見丫頭這打扮,寶源號的掌櫃心裡就「嘶」了一聲。

  寶源號的東家是山西一等一的商賈,丫鬟們穿金戴銀都是常事,可他常和做官的人家打交道,知道官宦人家講規矩底蘊,而非露富。

  知府太太的丫鬟這麼穿戴,一般就兩種可能:要麼她是暴發戶,沒審美,要麼她要的錢不是小數目。

  寶源號掌櫃心裡轉過數個念頭,臉上卻不顯露,跟著竹籬往裡走。

  衙門的後院就是尋常規制,三間敞亮的大屋。

  掌櫃適時露出恭敬又忐忑的表情,撩起袍子的下擺進門。

  才坐下,就有丫頭端上茶來,腳步輕巧,也是一樣的白銀條紗衫,桃紅裙子,不同的是她耳邊戴了玉墜子。

  寶源號掌櫃已經做好了坐冷板凳的心理準備,可沒想到茶才喝了一口,就瞧見正門口走進來一行人。

  他大吃一驚,衙門都是一樣的格局,這位知府夫人怎的不是從側門花廳進,而是從二堂回來呢?

  來不及多想,他立即起身:「見過程夫人。」

  程丹若朝他點點頭,十分客氣:「請坐。」

  掌櫃踟躕坐下,餘光瞥過她的打扮。比起丫鬟的鮮豔,這位知府太太本人的打扮卻很尋常,湖藍對襟羅衫,杏色纏枝暗紋裙,頭上是金絲狄髻,插幾件頭面。

  說實話,寶源號的東家太太,穿的都比她富貴兩分。

  可這世道看的不只是羅衣。

  他依舊恭敬:「冒昧上門,也不知道夫人喜歡什麼,備了些薄禮,還望您不要嫌棄。」

  一面說,一面親自從跟班手上拿過禮物,遞給隨侍的瑪瑙。

  瑪瑙伸手接過,並不打開,直接放到一邊。

  「多謝記掛。」和掌櫃想的不同,程丹若態度很溫和,「這次請你來,是聽說你們寶源號生意做得好,又是山西本地的商號,想找你們買些東西。」

  買東西?怎麼可能!

  寶源號掌櫃打起精神,笑容滿面地問:「您想要什麼貨?」要多少錢?

  「我想委托貴號,為我收些羊毛。」程丹若說,「北地多養牛羊,此事應該不難做,就是繁瑣了些,貴號人才濟濟,想來難不倒你們。」

  寶源號掌櫃愣了一下。

  羊毛?不是,您說要人參,我就送您人參,要玉器珠寶,我就送玉器珠寶。

  羊毛是什麼意思?送羊?羊也不值錢吶!

  他斟酌道:「恕老朽愚鈍,您要羊毛做什麼?」

  程丹若看向瑪瑙。

  瑪瑙會意,轉到後頭去。

  「閒來無事,用羊毛織了件衣裳。」程丹若口氣平淡,好像沒什麼大不了的,「北邊寒冷,我想多收些羊毛,叫家裡的僕婦一道織了,冬天也好犒軍。」

  冬天縫棉衣送到軍隊裡,是非常美好的理由。

  唐開元年間,有宮人縫製棉衣,贈予邊士,故有詩云,「戰袍經手作,知落阿誰邊?」

  宮裡的后妃們,要是想博得賢名,就會和宮人一道動手縫製棉衣,送到軍中,以提升士氣。

  程丹若作為父母官的妻子,為將士送衣,不止理由充分,甚至可以寫詩讚美這樣美好的品德。

  掌櫃立即露出感激之色:「夫人心念邊士,著實令我等慚愧。」他已經想好了應對之策,「我等也該盡綿薄之力,就由我們寶源號捐獻一些棉衣,為夫人解憂。」

  沒錯,他已經想清楚了,羊毛什麼的,都是托詞,哪有用羊毛做衣服的?棉衣裡塞羊毛,笨重至極,言下之意,無非是希望他們出點血。

  這是常見操作,掌櫃十分篤定,張口就說:「八百件,如何?」

  程丹若沒有回答,反而示意回來的瑪瑙端上東西。

  「您老瞧瞧。」瑪瑙神氣又溫和地笑笑,打開手中的木匣,取出織好的毛衣。

  抖開,便是一件對襟毛衫。

  掌櫃的表情凝固了。他臉上裝出來的恭敬和忐忑,被商人的精明取代,不大的眼睛中閃過精光,語氣驚訝:「這、這是羊毛做的衣裳?」

  「是呢。」瑪瑙回答,「咱們夫人心善,想給將士暖和些的衣服,棉衣雖好,價格卻貴得很,不如羊毛在本地隨處可見。」

  掌櫃緩緩點了點頭。

  他又看了程丹若一眼,沉思半晌,忽然起身:「夫人恕罪,這事我一人怕是做不了主。」

  程丹若佯裝訝異:「收些羊毛罷了,貴號辦不成嗎?」

  掌櫃道:「夫人這生意,光收些羊毛可惜了。」

  「事情一件件做,飯一口口吃,離冬天不過數月。」程丹若道,「我想今年為將士送上新衣,可惜嗎?」

  掌櫃改口:「您說得是,但這事,老朽確實做不了主。」

  她道:「那你就叫做主的人來。」

  「三日之內,必予夫人回音。」他猶豫地看向瑪瑙,「不知這衣裳……」

  瑪瑙卻已經收好匣子,不肯給他多看。

  掌櫃遺憾歸遺憾,卻也知道這是一門秘技,生意沒有談成之前,不可能外傳,故不多說,欠身告退了。

  下午,昌順號的掌櫃也來了。

  程丹若一模一樣招待了他一回,不過這位掌櫃年紀更輕,嘴巴也更會說話。

  而且,他早就打聽到了最關鍵的一件事。

  「原來夫人就是山西人,口音倒是一點都聽不出來。」展示完毛衣後,掌櫃也表示做不了主,但他沒有馬上告辭,反而攀起交情,試探道,「說來也巧,我們東家也姓程。」

  程丹若可有可無地「嗯」了聲。

  她在山東時,有位夫人曾隨口提起過「太原程家」,想到昌順號也在太原,東家又恰好姓的程,不難猜測二者的關聯。

  「挺有緣分。」她敷衍地笑笑。

  掌櫃停了一停,琢磨了會兒她的態度,改口道:「那麼,等我們東家到了,再同夫人細談。」

  程丹若微微一笑,從容不迫地端茶送客。

  她不需要多提寶源號,衙門人來人往,他們會自己買到想要的消息。

  打發了兩家大商號,程丹若也沒到此為止。

  她陸續以「買米」「買布」之類的理由,見了幾戶本地的商家。

  平心而論,作為戰亂區,商業注定不可能發展得太好,實力都較為虛弱。

  唯一一家比較有底氣的是當地的米商。程丹若記得,互市上,他們和韃靼的交易十分順暢,有股別樣的「默契」。

  不過,經濟封鎖這麼多年,走私是常事。她並不戳破,好言好語與對方聊了兩句才端茶,但回頭,就在名單上劃掉了這家的名字。

  晚飯是碧梗米粥、東坡豆腐、魚羹、黃金雞、淡菜(貽貝)。

  謝玄英瞄了妻子一眼,有點挑剔:「我已經好了。」

  「夏天不要吃太油膩的東西。」程丹若給他夾了一塊雞丁。

  他安靜地吃了。

  真好哄。她滿意地點點頭,吃過飯,讓瑪瑙端來一碟切好的甜瓜。

  「可以吃一瓤。」她說。

  謝玄英舉起比手掌還小的一瓣瓜:「你確定?」

  「確定。」她也只拿了一塊,「剩下的你拿出去,分了吧。」

  瑪瑙抱歉地看向男主人,乾脆俐落地應:「哎。」

  謝玄英低頭,面無表情地三口啃乾淨。

  程丹若把自己的遞到他嘴邊。

  他:「不吃了。」

  「咬一口。」她說,「多吃一口不要緊。」

  「不用。」

  「真不吃?」

  「不吃。」

  「那我自己吃了。」

  她慢吞吞收手,他瞥她一眼,飛快湊過去,小小地咬掉瓜瓤上的尖尖。

  程丹若:「還吃嗎?」

  他又要去咬,但她忽然把瓜收走,他吃了個空:「?」

  「都說只能吃一口了。」她說。

  謝玄英:「……」

  程丹若卻沒有通融的意思:「明天趕早。」

  然後兩口把瓜啃了。

  晚飯後,屋裡依舊炎熱,兩人照舊在院中的紗帳裡乘涼賞月。

  竹榻清涼,兩人低聲說著話。

  謝玄英問她:「寶源號和昌順號,你可有傾向?」

  程丹若說:「都挺有家底,你能挑他們出來,應該名聲也不錯?」

  他頷首。

  「這就行了。」她思索道,「其實,我有些拿不準。」

  「嗯?」他給她打扇。

  程丹若道:「挑一家合作更簡單些,商議定了就能馬上做起來,但商人重利,三年後我們離開這裡,怕是管不著他們了。」

  他點點頭,等她往下說。

  她又道:「多挑兩家一塊兒做,就要麻煩一些,少不了費些功夫,好處是互相制衡,便於我們回京後也能控制事態,你怎麼想?」

  謝玄英道:「後者。」

  「為何?」

  「紡織是民生大計。」他道,「做好了就是一門長久進項,我一直覺得,你的嫁妝少了點生計,不然你在大同開個鋪子?」

  程丹若說:「打理起來太麻煩,我也沒人可用。」

  「那就更該好好做了。」謝玄英說,「以後靠這門生意,就每年有進賬。不過人多了,分到你手頭上的自然就少一些。」

  「錢是多是少,我倒是不在乎。」她道,「我是看中了他們兩家在太原和長治的能耐,能快些做起來,趕在今冬做出些成績就更好了。」

  謝玄英道:「你怕鎮不住他們?」

  程丹若點點頭:「在賬目上做手腳,我是不怕的,只要你繼續做官,他們就不敢昧銀子,我擔心的是,他們做生意太霸道,反倒逼迫百姓。」

  壟斷必然誕生寡頭,商號控制民生產業,也不知道和官府比,哪個更糟。

  「先做。」他說,「過年的時候,寫奏折給陛下。」

  程丹若問:「若派太監監管此事呢?」

  「他們吞不下這麼大的好處。」謝玄英飛快思索起來,「先做,做起來了再看誰要分一杯羹。」

  程丹若狐疑問:「能行嗎?」

  「你怕什麼,反正不管結果如何,有利可圖,必有人為,屆時,毛衣必能推廣四海。」謝玄英道,「你的目的也就達到了,後頭的錢賺不到,那就不要了。」

  他認真道,「丹娘,你有名就足夠了,不能再有錢。」

  程丹若反倒笑了:「放心,我明白,名聲能保我周全,錢會招來殺身之禍。」

  她下定決心,「那就先隨便做著,到時候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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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捌、長風幾萬里 第二百零七章 談判難

  既然決定多家合伙,程丹若就不再逐一見客,直接把兩位商號的東家約到了一個時間。

  談話地點還是在三堂,不過,這次她是在東次間見的客。

  東次間的格局也很規整,北面是炕,中有炕桌,搭著大紅的靠背引枕,下面是兩把交椅,面前各有一腳踏。

  程丹若坐上首,兩位東家謙讓一番,最後是寶源號的東家坐了下手第一位,年輕些的昌順號坐了次座。

  丫鬟上茶,瑪瑙在她身側立定。

  竹簾高高捲起,微微的涼風穿進屋裡。

  程丹若仔細觀察兩位客人。

  寶源號的東家年紀已經不小了,鬚髮皆白,穿著上好的綢緞,腰間繫的玉佩,身上懸掛的佛珠,無一不是上等精品。

  大約是見慣了風雨,也可能背後有更硬的靠山,他看起來從容不迫,並沒有多少商戶見到官眷的敬畏和討好。

  而昌順號的東家,看起來就年輕得多了。

  大概三十多歲,留著短短的鬍鬚,穿著棉布道袍,頭戴方巾,手拿折扇,看起來就好像一個普通人家的讀書人。

  但程丹若莫名直覺,那把扇子恐怕是古董扇,看著就很貴的樣子。

  她不動聲色地掃視過他們,口中仍舊說著場面話:「今日請兩位過來,是想聊聊羊毛的事。」

  寶源號的東家仗著年紀,率先道:「夫人想贈衣於軍士,乃一大善舉,我們寶源號必定鼎力相助。」

  老狐狸淨說廢話,看來是想掂量掂量她的能耐了。程丹若點點頭,笑道:「貴號仁義。」

  又看向昌順號的東家。

  昌順號的東家倒是更文縐縐一點:「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夫人賢良慈善,乃大同百姓之福啊。」

  程丹若忍住不耐,笑道:「過獎了。」

  她放下茶盞,決定不多浪費時間:「織毛衣並非易事,如今是夏季,織好也該冬天了。我希望盡快收得羊毛,不知兩位可能幫我?」

  寶源號的東家慢吞吞地問:「鄙號一定竭盡全力,就是不知道夫人想怎麼幫呢?」

  程丹若不語,看向昌順號。

  昌順號的東家道:「其實,現在這個時間已經有些晚了。」他道,「立夏前,天氣炎熱,農戶多願意替羊剪毛,可在秋季,羊需要厚毛過冬,恐怕收不上多少。」

  她道:「不錯,但秋冬也是牛羊肥時,宰羊留下來的毛,也能勉強夠用了。」

  昌順號的東家說:「那也得盡快,不知夫人是何章程。」

  程丹若不緊不慢道:「二位進衙門的時候,可曾聽見孩童的聲音?」

  昌順號東家捧哏:「確實,莫非是夫人家的子侄?」

  他們早就打探過謝家夫妻的情況,知道程丹若並沒有孩子,否則今天提的禮物就不僅僅是金銀珠寶了。

  但他比寶源號的東家更上心,知道程丹若是本地人,那麼,娘家子侄也是很值得討好的嘛。

  「是衙門吏員的子女。」程丹若揭開謎底,「十歲以下的,無論男女,皆可送到夫子院裡讀點書,識兩個字。」

  衙門的社學很簡單,又關乎所有胥吏的切身福利,所以,謝玄英一吩咐,不出幾日,下頭的人就把事情安排妥當,效率與平時不可同日而語。

  她說,「毛衣需要一人從頭織到尾,我縱有三頭六臂,也不能全包攬。正好,各家孩子在此,婦人們抽個下午過來,也能織上一段時間。」

  話說到這份上,再不開口就晚了。

  寶源號的東家不裝了,開口道:「恕老朽直言,這恐怕也織不了多少。」

  「織多織少,都是心意。」程丹若滴水不漏。

  老狐狸撥弄手裡的紫檀佛珠,腦筋轉得一點不慢。

  寶源號創辦已有三十年,經歷過不知多少風風雨雨,早年靠山倒了,差點被人蠶食殆盡,他隱忍不發,終於找到新的靠山。

  隨著那位大人高升,近年來,寶源號的生意也是蒸蒸日上。但後台再硬,也不如現管,他一直很注重和父母官的關係。

  毛巡撫那裡,早就打點過了,以前的常知府家底薄,沒少送金銀器物,大家也相安無事。

  等到謝知府上任,後台專門叫人提了一聲,他就有數,仔細打聽了來歷。

  確實惹不起。

  所以,今年的中秋禮,他打算親自操刀,務必送得妥貼厚實,最好能趁機搭上關係。

  這可是侯府公子,還這麼年輕。

  巴結好了,兒孫都不用愁,舒舒服服享富貴就是。

  然而,線還沒搭上,掌櫃傳來話,說了毛衣的事情。他馬上意識到,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良機。

  別說生意有大賺頭,能和謝知府攀上交情,虧本都要做。

  但談生意嘛,不能太巴結,不然當官的扒皮抽筋也沒手軟過,他想先看看這位年輕夫人的本事。

  目前看來,人家心裡有數,早有安排,不是給錢就能打發的人。

  要打起精神嘍。

  寶源號的東家端起茶,啜口提提神,才擺正姿態:「毛衣能禦寒,取用的又是北邊常見的羊毛,只做幾件衣裳未免大材小用。」

  「噢?」她擺出洗耳恭聽的架勢。

  寶源號東家道:「鄙號願意與夫人合伙經營。」

  擺明態度,開列優勢,「我們寶源號做絲綢起家,別的不說,絲織作坊就有數家,有上百織娘,且布料相關的,我們都做熟了,不止京城,南京杭州也有咱們的料子。」

  程丹若頷首,先讚了兩聲寶源號的底蘊,但也表示:「毛線紡織與絲綢不同,用的不是織布機,只能手織,恐怕無論有無經驗,都得從頭學起。」

  寶源號東家老神在在:「那也是衣裳,萬變不離其宗啊。」

  她笑笑:「這話也有道理。」

  他們二人在談,昌順號東家也在心裡飛快盤算。

  今天來的寶源號東家,就是大東家本人,不管能不能談成,誠意已經有了。但他們昌順號卻不一樣。

  昌順號背後,是太原程家,但經商的是四房一系。

  他是昌順號的東家沒錯,可頭頂還有長房的人,他們雖然不經商,但有人在外頭做官,總要顧慮一二。

  尤其他父親過世,自己的輩分矮了一輩,分家時,為了保證自己能順利繼承大部分家業,不得不捨掉兩條茶葉的路子。

  比起寶源號,昌順號的需要更為迫切。

  「我聽說,大人最近在忙開荒的事?」昌順號的東家狀似無意地說,「大同拋荒已久,接下來數年間,恐怕都是要以農耕為主。」

  程丹若轉過臉,等他繼續往下說。

  「農戶家即便養羊,數量也不多,恐怕收起來有難度。」他道,「不如和胡人做生意,既不誤田裡的事,價格也賤些。」

  聽到這話,程丹若就知道,對方在韃靼那邊有路子。

  也是,比起布料,茶葉於胡人更是剛需,且貨物小而隱蔽,方便走私。

  「如今開了互市,確是多了路子。」程丹若一碗水端平,也肯定了兩句,但隨即話鋒一轉,「羊毛從哪裡來,又是誰來織,都不重要。」

  她望著他們,微微笑:「重要的是,兩位商號的東家千里迢迢過來,應該不是同我喝杯茶而已。」

  昌順號東家積極表態:「不錯,我們想同夫人合作,一道做這毛衣的生意。」

  寶源號東家沒有馬上跟,反而客觀道:「羊毛織衣若能做成,乃百姓之福。但老朽托大,說句不中聽的,您是女眷,又是官眷,總不能親力親為,有個跑腿的總是方便得多。」

  程丹若直接挑明:「那寶源號是想幫襯一把,還是不想呢?」

  到這份上,寶源號東家只能說:「願盡綿薄之力。」頓了一頓,看向昌順號的東家,「你父親在世時,我也打過交道,可不是我有意在夫人面前,下你們昌順的面子,寶源號我做得了主,你行嗎?」

  昌順號東家不卑不亢:「您老放心,這不止是我們昌順號的意思,也是家裡的意思。」

  他點明自家優勢,「好叫夫人知曉,我有一族兄,正在雲貴做巡河僉事。」

  巡河僉事是屬於按察使司的一個下屬職位,專管河上的司法往來。

  寶源號的東家露出淡淡的不屑:被分配到雲貴,太原程家的能量確實一般。

  但昌順號東家十分鎮定,寶源號後台再硬,那也不是自家人。程家可是切切實實供出了兩榜進士,現在是五品官,不代表以後一直都是。

  當然了,要是……他看向程丹若的目光熱切起來。

  他們已經打聽過了,這位姑奶奶可是御前待過的人,如今又是侯門媳婦,前途一片光明。

  可惜這會兒不是提的時候。

  昌順號東家定定神,肯定道:「雖說比不得知府大人,但好歹是自家人,行事自然方便。」

  寶源號東家道:「雲貴之地四季如春,怕是用不著羊毛衣。」

  眼見二人針鋒相對起來,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程丹若總要適時調解。

她露出幾分疑惑:「兩位稍安勿躁,其實,依我之見,寶源號深諳紡織,昌順號人脈廣闊,各有所長,為何不能攜手合作呢?」

  「這……」昌順號東家遲疑。

  「嗯……」寶源號東家皺眉。

  兩人看起來都不大情願的樣子,但卻借著撣衣服和喝茶的動作,隱蔽地和對方交換了一個眼神:果不其然。

  是的,他們並不奇怪程丹若提出這樣的建議,在得知對方今天也會露面時,兩人就已經猜到了她的打算。

  而這樣的表態,無疑也令他們心頭一鬆。

  程夫人和其他官眷一樣,對做生意並不了解,否則,就不會貿然提出這樣天真的建議。

  不過收羊毛,做毛衣而已,和養蠶(找茶農)、織布(炒茶)有什麼區別?自家能獨佔的利潤,憑什麼要分給別人?

  所以,他們不約而同地做出了同樣的反饋。

  寶源號東家緩緩起身:「夫人,老朽年近七十,雖家業不豐,好歹能讓子孫有碗飯吃,原不必再操勞費心,此次前來,乃是看在夫人一片仁心的份上,可生意不是這麼做的,請恕老朽不能奉陪了。」

  程丹若訝然道:「是這樣嗎?」

  「這倒是我的不是了,累您白跑一趟。」她淡淡道,「無功不受祿,瑪瑙,東西還給老先生,再包幾兩銀子,算我給老先生來回的車資。」

  而後,不等寶源號東家反應,就看向昌順號,「閣下意下如何?」

  昌順號東家見老狐狸吃癟,暗暗吃驚不說,盤桓在嘴邊的話,也沒那麼堅定了。

  「此事確實不妥……」他沒敢把話說死,「還望夫人再多加考慮一二。」

  程丹若說:「兩位恐怕沒有明白我的意思。」

  她放下茶盞,清晰明白地告訴他們:「這生意你們肯做,咱們就好生商量,不肯做,我也絕不勉強。」

  略微一頓,更堅決道,「雖然二位年長於我,可恐怕這件事,輪不到你們來教我做事——送客!」

  說罷,拂袖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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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30 00:12:54 |只看該作者
卷捌、長風幾萬里 第二百零八章 問連宗

  謝玄英下衙回到後頭,看見程丹若在屋裡熏蚊子。

  她用的自製蚊香,在密閉的房間裡熏一遍,過半個時辰,開窗通風。這樣晚上就不會有蚊蟲,也不會有難聞的味道。

  「今天晚膳擺在院子裡。」她吩咐竹枝,「天熱,吃過水麵吧。」

  竹枝應了,小跑著去廚房點菜。

  程丹若看見謝玄英,驚訝道:「今天這麼早?」

  「事情少。」他在樹蔭下的醉翁椅上坐了,問她,「今天怎麼樣?」

  程丹若道:「一唱一和哄我呢。」

  他蹙眉:「要我幫忙嗎?」

  「不必。」她說,「我無所求,他們有所求,一定會想通的。」

  招商引資不行,就帶領大同本地百姓發家致富。

  謝玄英見她面色不似作假,才點點頭,說:「七月的互市你可要去?」

  「去,再買點羊毛來。」她說著,坐到旁邊開始紡線。

  清洗羊毛的工作,已經全部交給下人去做,但紡線還是由她和丫頭親自做,力求多攢幾個毛團。

  謝玄英拈了拈紡出來的線:「比原來的細軟。」

  「這次是挑過的。」瑪瑙在梳理羊毛,把梳通的放到程丹若腳邊的籃子裡,方便她拿取,「夫人說,要再織件自家用的毛衣。」

  謝玄英:「給誰?」

  她瞥過一眼,平靜道:「孝敬母親。」

  他閉嘴了。

  晚上吃的是豆角、蒜苗和蓮藕,加上魚丸、豬蹄凍膏和柳葉鮓。

  因是夏至日,要飲香湯,他們各調了兩杯花露喝。

  乘涼時,總覺悶氣。

  「雨天要來了。」程丹若吩咐丫鬟,「大同夏季雨水最多,不要浪費,記得叫人把缸洗乾淨,也好儲水。」

  丫鬟們逐一應下。

  不一會兒,天空飄起雨點,再一眨眼,豆大的雨珠落了下來。

  院子裡不能待了,只好回屋去。

  窗戶都開著,透薄細密的窗紗隔絕了蟲蟻,夜氣四來,溫度一點點往下跌,很快涼爽。

  謝玄英舉著蠟燭,在帳子裡找了一遍,沒發現蚊子,才把紗帳掖好,示意程丹若上床去。

  她已經脫掉了外面的紗衫和裙,僅穿抹胸和小衣,抱著竹夫人。

  謝玄英想拿走竹夫人,無果,她抱得太緊了,只好放棄,把她連同竹夫人一道拉進懷裡。

  「你不熱嗎?」她把頭髮全盤到腦後,用木釵固定,省得髮絲黏在脖頸後,總覺得黏黏的。

  「熱。」謝玄英解開外袍,只穿裡層的褂子,露出的手臂和肩頸有山巒般流暢的線條。

  程丹若別過臉:「你不要勾引我。」

  「夫妻之間,怎麼能叫勾引呢。」他說,「是不是,世妹?」

  她抿住唇角,盡力不笑。

  謝玄英輕輕撫過她的臉頰,指腹觸碰著細膩的肌膚,像是被羽毛吻過。

  她躲開:「癢。」

  他笑了笑,胳膊在她腰下一托,擁入懷中,讓她靠在自己肩頭。

  然後,反手抽走竹夫人,用力丟到外頭的榻上。

  程丹若捶他,下床去拿:「我要靠的。」

  他追出來,搶先一步拾起,丟到床中央。

  程丹若:「?」

  架子床本不如家裡的拔步床闊,偏偏還扔中間,加上被子枕頭,地方一下局促起來。

  「你想幹什麼?」她不信他扔不準,肯定故意的。

  「沒什麼,嫌它礙事。」謝玄英敷衍地說著,趁其不備,一把將她抱了起來,單隻手臂托住她的重量,也是穩穩當當。

  程丹若頓了一下,故意問:「這是留隻手關窗?」

  「不關,雨聲這麼大。」他親她的唇,「聽不見的。」

  這倒是,不過一會兒功夫,外頭就是噼裡啪啦的雨聲。尤其院子裡擺了水缸,雨點「咚咚咚」砸下來,猶如鼓點,吵雜得很。

  雨猶如此,人也一樣。

  悶熱的夏季,纏綿溫存就變得討人厭,最好疾風驟雨潑灑下來,像雷雨滾過,倏然痛快。

  怪不得古人以雲雨相比,卻有幾分獨到之處。

  雨疏潮退。

  這麼熱的天氣,也不必溫水擦身,涼帕子擦拭就行。但程丹若喘息之餘,沒有忘記提醒:「不要直接擦腹部,腸胃容易著涼。」

  正打算涼水沖洗的謝玄英:「……嗯。」

  她忍不住笑起來。

  清潔完,並排躺在竹席上睡覺。

  不知道是大同的夜晚本就涼爽沁人,還是心裡平靜,程丹若感覺涼快了許多,便沒有拿走他的胳膊,任由他摟著自己。

  「最近衙門裡中暑的人不少。」她說,「明天他們不來找我的話,再做點藥。」

  謝玄英道:「不要累著自己。」

  「那剛才你為什麼不把我放下來?」她反問。

  他認真道:「我抱著你呢,又不會掉下來,是你太緊張了。」

  程丹若白他一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故意的。」

  仗著已吹滅蠟燭,她瞧不見,他彎彎唇角,略有得意,但口中若無其事:「做什麼藥?大蒜膠丸?」

  「這個不好保存,最好是現做現用。」她說,「做人丹吧,去得勝堡說不定用得上。」

  他「嗯」了聲,意有所指:「備著也好。」

  「我也這麼想。」她顯然有同感。

  窗外的雨又密集起來,連綿的雨聲落在屋簷上、草叢裡,是很好的白噪音。

  程丹若有點睏了。

  謝玄英拉過薄被,仔細蓋好:「睡吧。」

  她眼皮一沉,跌入夢鄉。

  --

  第二天,程丹若才準備好藥材,昌順號的東家來了。

  她想說不見,但傳話的人說:「說不是生意上的事情。」

  那就是另一件事了。

  程丹若心裡有數,叫他進來,平淡地問:「不知還有什麼指教?」

  「指教不敢當。」昌順號東家的態度擺得很低,「今日上門,不是為了生意上的事,卻是家裡的舊事。」

  她道:「清官難斷家務事,你恐怕走錯門了。」

  「夫人容稟。」昌順號東家道,「好叫您知道,在下是太原程氏第四房的,年初的時候,八房的老太爺提起一樁舊事,說他以前有個兄長,早年離家打拼,後來因戰事,忽然斷了消息。」

  程丹若裝不出什麼驚訝的表情,只好端起茶,任由他往下說。

  「大約是過年祭祖,老祖宗們顯靈,托夢給老太爺,說兄弟倆多年不見,很快會在地下重逢,可惜墳不能在一處,骨肉分離,總是不甘心。」

  昌順號的東家感慨道,「老太爺做了這麼個夢,自知時日無多,又掛念兄長的後人,派了人去打聽,卻是說,當年是往北邊去了。這幾個月,家裡一直在找,最近終於有了消息。」

  說到這裡,他專門停下來,觀察程丹若的表情。

  她臉上依舊是禮節性的微笑,大方溫和,並不是他想要的意動與沉思。顯然,這件事早在她的意料之中,而她卻並不感興趣。

  這可麻煩了。

  他想著,話轉得更為委婉,留足分寸:「聽說,夫人的娘家也姓程?」

  「我曾祖父是隨軍來的,老家不知在何處。」程丹若慢慢道,「但家裡人活著的時候說過一嘴,應該是沒有別的親眷了。」

  昌順號東家試探著道:「多年不聯繫,說氣話也是有的。」

  她道:「不是軍戶,卻去當兵,想來是無可容身之處。你們家是大家大族,想來不至於如此。」

  話說到這份上,不挑破也不行了。

  昌順號東家懇切道:「夫人,你們都姓程,五百年前是一家,這邊不是親戚,從前也是。」

  停了一停,推心置腹道,「我今日所說的事,同羊毛衣的生意沒有關係,族裡的事可不是我腦袋一拍就能做主的。」

  他分析:「夫人高嫁侯府,自是榮華富貴,享之不盡,可娘家勢弱的女人,多少要吃些虧,別的不說,夫人今日若有得力的娘家,生意盡可讓族裡辦,同根同源的血親,必不能害了您。」

  這話在當下,確是正經的道理。

  程丹若點點頭,做出幾分感慨之意,卻說:「福禍相依,人生沒有兩全事。」

  「話雖如此,也可盡人事。」他語重心長道,「我們太原程家雖不是什麼豪門大族,卻也有幾分底蘊。若能連宗,夫人此後也有了族人親眷,族中後輩,也可為夫人差遣,豈非兩相利好?」

  必須承認,假如程丹若是土生土長的古人,這個建議足夠令人心動。

  說白了,在生產力不發達的古代,宗族抱團能大大提高抗風險力,家族的提攜是社會默認的裙帶關係。

  假如族裡有人發達了,沒有提攜族親,反過來要被罵「忘恩負義」。

  程丹若回大同,必須回老家建宗祠,立墳塋,照拂鄉人,就是這個道理。

  太原程家雖然名氣不響,可能供出進士,能有一個商號,就已經是不容小覷的大家族。與其連宗,以她現在的社會地位,屬於受益的一方。

  但……「您的好意,我心領了。」程丹若說,「同您說實話,我有一個義父,待我視如己出,家裡也並非沒有親眷,只能辜負您的好意了。」

  這是對方沒有探聽到的消息,一時訝然。

  「我有位表叔曾任按察副使,我的義兄也是朝廷命官。」程丹若輕描淡寫,「我看,我們還是談談羊毛的生意吧。」

  昌順號東家一時沒有說話。

  陳家和晏家的地位,已經鎮住了他,他失去了與之談判的關鍵籌碼。

  而程丹若深知,即便不連宗,也最好不要得罪本地的大戶,故道:「雖然不是族親,卻都是鄉親,不然,何必找你們呢。我們在京城也不是沒有熟悉的故交。」

  東家的面色微微緩和。

  他思索片時,卻道:「論起地域,自然是我們太原和大同更近,又有同姓的緣分在。夫人恕罪,在下不明白,您為何非要找寶源號一道合作?」

  「據我所知,寶源號背後另有靠山,有什麼好事,恐怕您得排第二。」他一針見血道,「俗話說,寧為雞頭,不做鳳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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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30 00:13:08 |只看該作者
卷捌、長風幾萬里 第二百零九章 被說服

  對方的疑問,程丹若早有準備。

  她不疾不徐地問:「閣下以為,光憑你們昌順號,或者說,太原程家,就能做好這門生意?」

  昌順號東家道:「族兄雖官位不高,卻也有座師同門。再加上夫人的夫家,難道還做不下一門紡織生意?」

  「你想的太簡單了。」程丹若道,「先前你說,大同荒地甚多,將來當以農耕為主,此言中肯,故而最好的羊毛來源,還是胡人。可互市今年開,以後也一定會開嗎?」

  她瞥了對方一眼,半真半假道:「外子還在大同一日,倒是能做得了主,但等我們調任,你程家有這能耐,左右朝廷的決議?若戰事再起,你昌順號的人脈又有何用,還不如人家寶源號,至少紡織是做熟了的,養蠶種棉的人家,再養一兩隻羊,也不費事。」

  昌順號東家眸光閃爍,並不全信,可在互市的事上,由不得他不信。

  「江南織造,除了商號,還有織造局,我問你,假使織造局干涉,你能保得住多少?」她譏誚道,「程家的本事,到這地步了嗎?」

  他緊緊閉上了嘴巴。

  織造局是官府的織造衙門,管理官營的織造作坊,原屬工部,如今由太監把持。

  昌順號專做茶鹽生意,和市舶司還算熟悉,同織造局可說不上話。不如專門做絲綢的寶源號,肯定有他的人脈。

  「現在少賺些,以後賺久些,你們要是同我想的不一樣,我也不勉強。」程丹若心平氣和道,「做生意嘛,合則來,不合則散,沒有強買強賣的。」

  昌順號東家沉思片時,說道:「在下需要與家裡商量一二。」

  「給你五日。」程丹若拿出懷錶,「我還有事,不送了。」

  對方只好咽回其他的話,識趣地告辭。

  這一日,寶源號沒有動靜。

  隔日,依舊沒有動靜。

  第三天,老狐狸才上門來。

  程丹若也沒擺架子,痛快地同意見了他。

  可乍一照面,她就說:「閣下年紀也不小了,來回奔波著實不易,若不成,也就罷了,身體為要。」

  寶源號的東家頭髮白了,臉皮也厚了,聞言故作慚愧:「老朽有眼不識泰山,得罪,得罪。」

  為何會有此一說呢?

  這就不得不提他這兩日的動作了。

  那天,他和昌順號默契了把,一同逼迫程丹若讓步,卻不料她脾氣強硬,竟沒有驚慌失措,反而撂下狠話,愛做不做,不做滾蛋。

  生意嘛,肯定是要做的。

  別說她只是給冷臉,在銀子面前,啐他一口唾沫,他也能維持笑臉。

  但臉也沒有那麼不值錢,再丟給人糟踐之前,總得掂量掂量,她值不值得。

  寶源號東家憑借經驗,覺得不一定要和她死磕——程丹若的出身,在大同已經不是秘密,稍微打聽一下就知道,她家人俱亡,能依靠的只有婆家靖海侯府。

  那麼,比起直接和她談,為什麼不直接找謝玄英呢?

  家裡的事,不還是男人做主嗎?況且,昌順號打什麼主意,他多少能猜到些,自覺把握不如對方大,更需要來一招釜底抽薪。

  但帖子遞到謝玄英跟前,他就回答兩個字:「不見。」

  這沒道理啊。

  寶源號東家十分納悶。按理說,做生意是大事,又不是程夫人的嫁妝生意,不方便插手,作為丈夫,總該知道一二吧?

  可若是程夫人與他說過,謝知府怎麼都不會不想掙這個錢,別說什麼侯府不侯府的,他送錢的後台,地位也不低,下頭的兒子照樣手頭緊湊。

  何況謝知府不是嫡長子,更缺錢了。

  那是沒說?這不更應該見了嗎?

  他和昌順號進出衙門,對方總不會一無所知,忽然求見,不擺明了沒談攏?這都不描補一二?

  越想,越納悶,只好派人塞錢給吏書,打聽一下情況。

  吏書是本地人,知道寶源號的能耐,敲了一筆,給面子地赴約了。

  負責打聽消息的,便是之前的大掌櫃。

  他和吏書相差二十歲,可都是油滑精明的人,兩杯酒下肚,已經稱兄道弟,再來三杯,差點當場拜把子。

  等氣氛差不多了,大掌櫃才開始打聽。他也賊,不說正事,而是說,謝知府才來大同,他們不知道喜好,打算買個美嬌娘,賢弟你覺得靠譜嗎?

  吏書是個有原則的人。

  他收了錢,就幫人辦事,指點道:「老哥啊,你這事就想當然了,咱們知府和聶總兵可不是一路人,你敢送女人,以後別想進衙門了。」

  大掌櫃故作震驚,擦擦汗:「竟是如此?!哎喲,多虧了老弟提醒,不然我就犯大錯了!」

  又適時露出好奇之色,曖昧地問,「莫非是知府夫人也是河東獅?」

  吏書笑眯眯地夾了鹵豬耳朵,口氣卻堅決:「老哥啊,你這話我就不愛聽了。咱們夫人可算得上知書達理,大家閨秀,對人說話從來不高聲的。」

  他啜口濁酒,精明道,「聶總兵世間豪傑,妻妾成群固然是大丈夫,可結髮夫妻也有結髮的好啊,程夫人品性過人,誰不敬重?」

  大掌櫃:「哦?」

  「不信是吧?」吏書樂了,咂咂嘴,「這麼說,先前夫人說了,衙門裡的錢不夠使,要裁人,回頭就裁了,而且說革誰就是誰,大人二話不說就全照辦。要不是敬重,這能做成?」

  大掌櫃愕然:「她還插手衙門裡的事兒啊?」

  「可不,大人不在,師爺們做不了主的,都是夫人拍的板。」吏書的臉上自然帶出幾分自豪,睃他一眼,道,「說起來也不是什麼秘密,就老哥還不知道——咱們夫人過去啊,可是宮裡當官的,皇帝老爺跟前的紅人啊。」

  大掌櫃倒吸一口冷氣:「當真?」

  「騙你作甚?她還給死了的爹媽討了官呢,五品。」吏書伸出一個巴掌,連連感慨,「這多少大老爺們都辦不到的事,你說厲害不厲害?」

  「五品?!」大掌櫃情不自禁地給他斟了杯酒。

  人活這一輩子,只要做成兩件大事,就算不負此生:一是光宗耀祖,二是封妻蔭子。

  「是了不得。」

  他感慨著,不由給自己也倒了杯,一口悶下,壓壓驚:幸好先打聽了,事情還有挽回的餘地。

  「所以啊,老哥你得罪誰都好說,別得罪夫人。」吏書說著,把酒喝了,自覺這句話應該值二十兩銀子,於是心安理得地開始吃菜。

  大掌櫃也識趣,沒再說有的沒的,兩人天南地北胡吹了一通,喝得滿臉通紅地散場。

  「嗝,這點剩菜給我包起來。」大掌櫃結賬走人,吏書卻在剔牙,「這饅頭,還有這肘子,送我家去。」

  小二看向打算盤的店主。店主擺擺手,示意他照做,自己則走過來:「業哥兒,你小子是春風得意了,這頓席面可不便宜。」

  「外來的大戶,不吃他吃誰?」吏書笑嘻嘻地說,「我也不算宰他。」

  他翹起腿,懶洋洋地問:「劉叔有事兒?」

  「就問問你,那烤饅頭咱們做,知府太太真不找咱們麻煩?」店主心有遲疑。

  他所謂的烤饅頭,其實是他堂侄女在衙門裡學的,用個窯烤出來的點心,原是她們偷帶出來的,這會兒衙門開了社學,孩子們也有的吃,一來二去,就給傳了出來。

  大家聽說是知府衙門裡的點心,都想嘗一口,他堂侄女就偷偷教了他婆娘。

  他婆娘腦筋轉得快,想做出來在外頭賣,可他膽子小,怕得罪人,只好托業哥兒問一問,別錢沒掙到手,腦袋先沒了。

  吏書嘬牙花:「我問了,夫人說,你們要做就做,價格別太貴就行——她可是咱們大同人,不照拂咱們鄉親,照拂誰?劉叔您就放一萬個心吧。」

  劉叔得了準話,終於放心,又說:「我看你這也沒什麼好東西了,廚房還有剩下的豬頭肉,給你一塊兒帶去吧。」

  「多謝您了。」吏書笑開花,「知道我家人多。」

  店家擺擺手,讓小二全給他帶了去。

  另一邊,寶源號的掌櫃回去,對東家如實說了。

  老狐狸心裡一琢磨,又使人打聽,曉得吏書沒說瞎話,只好放棄原本的打算,上門致歉。

  這才有了今天的低聲下氣。

  程丹若並不想在老人家身上找優越感,請他坐下,公事公辦:「我主意已定,您意下如何?」

  寶源號東家問了一模一樣的問題:「這筆生意,寶源號同夫人就能做,為何非要拉昌順號入伙?」

  他壓低聲音,「同夫人五五分賬,您一年至少這個數。」

  一個巴掌翻兩面。

  程丹若也不知道他說的是一百、一千還是一萬,但仍舊道:「是為長遠計。」

  她耐心解釋:「毛衣和織布不同,不能用織布機做,得一個個織娘教過去,同繡花似的,這就是不小的功夫,還要做不同的花紋,不同的款,不是我說,就紡線手織的事,就夠您忙的了——寶源號畢竟還有絲綢的生意,能再騰出人手去收羊毛、洗羊毛嗎?」

  他沉吟。

  「互市不知道能開幾年,慢了一步,錯過了好時候,哭也來不及。」她道,「做生意,也是要講究天時、地利與人和的,一口吞不下噎著了,得不償失。」

  東家神色微動。

  互市能開多久,其實取決於朝廷,而她所暗示的,也許互市做不了幾年的話,也和寶源號背後之人說的彷彿。

  這一下戳中了他的內心。

  做生意,有時候看的是朝廷的風向,乘上東風就能發財,逆水行舟,不淹死你都算運氣好的。

  「夫人是怎麼想的呢?」他口氣鬆動,好像已經打算同意,「我們寶源號做紡織的活,昌順號管收羊毛?」

  要是這樣,答應也無妨,值錢的本事是怎麼織的,收羊毛有什麼不能替代的?萬一互市關了,昌順號收不到東西,他們寶源號取而代之……倒也不錯。

  程丹若沒有錯過他眼底的貪婪。

  但她故作平淡:「這事,你們二位先商量著,我不懂做生意,還是聽你們的意見。」

  懂了。

  他露出狐狸一般狡猾的笑意:「夫人深謀遠慮,老朽佩服,那您看,咱們什麼時候再談談?」

  說著,猶且賊心不死,試探道,「不知道知府大人那裡,可有指示?」

  「嫁妝生意而已,不必麻煩。」程丹若道,「還有,接下來是你們二位談,談到我滿意了,再來和我談。」

  真是個霸道的女人。寶源號東家想著,臉上卻掛著笑:「應該的,貴人事忙,如何總能勞動夫人。」

  「毛巡撫和聶總兵那裡……」她停了停,見對方會意地頷首,才笑笑,「看來我不用多說了。」

  **

  寶源號和昌順號都被「說服」了,各退一步,商討如何合作。

  那麼,接下來的商業談判部分,程丹若就不參與了。她其實並不在乎自己能分到多少錢,反正身份地位擺在這裡,他們一定會給出「公道」的價格。

  至於能獲利多久,不管什麼模式,也就三五年。

  之後,錢就不好再收了,只希望兩家商號能夠聰明一點,別急著一口氣把自己吃得太肥,早早地引來屠刀。

  相較而言,七月的互市,更需要程丹若上心。

  這次,雲金桑布還會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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