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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青青綠蘿裙] 我妻薄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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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30 00:15:54 |只看該作者
卷捌、長風幾萬里 第二百二十章 盡孝心

  程平徹底老實了。

  他不過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驟然發達,免不了有點發飄,想揚眉吐氣,想成為從前高高在上的「老爺們」。

  但程丹若一通發作,他忽然發現,自己以為的「靠山」,其實與他毫無感情,血緣已淡,甚至曾經有齟齬,膨脹的信心便倏地漏氣,再也無法支撐脊樑。

  次日,上樑酒。

  小河村的鄉親們都來了,家家戶戶借出桌椅條凳,幫手的婦女們在灶台忙活,端出一道道重油重鹽的大菜。

  大人們狼吞虎咽,小孩子雙手並用,吃得衣襟上全是菜汁。

  程丹若沒有過多露面,只在最開始說了兩句場面話,就騎馬去看墳地了。

  風水先生雲裡霧裡地扯了一些,大意是:這是風水寶地,總有貴人提攜,能蔭蔽子孫後代,將來造化不小。

  程丹若看不懂,但見風景秀麗,確實挺好的,便點頭首肯。

  傍晚,謝玄英來了。

  彼時晚霞漫天,知府的儀仗緩緩停下,引得小河村的鄉人們紛紛駐足,好奇地觀望,一時不知道該不該跪迎。

  但謝玄英沒有體察民情的意思,直接到程家門口下車。

  熟悉的死寂。

  他目不斜視進門,問明程丹若在屋中,便徑直進去。

  良久,外頭才傳來喋喋不休的聲音。

  「那是知府大人?」

  「我的老天爺……」

  「剛才我們是不是該跪下?」

  「知府大人不會治我們的罪吧?」

  吵吵鬧鬧,屋裡都聽得一清二楚。

  「上午耽擱了會兒,來遲了。」謝玄英握住她的手,「事情都順利嗎?」

  程丹若把程康的八卦分享給他。

  謝玄英大皺眉頭:「如此嫌貧愛富……」

  念在是她的族人,忍了不說。

  程丹若卻沒有顧忌,不好和丫鬟們說親人的不是,同他卻無所謂:「這還不算自己發跡呢,就要休妻再娶,無恥又無義。」

  又道,「賀家五個姑娘都能立住,是門好親戚。」

  謝玄英讚同:「是仁義之家。」

  把五個女兒拉扯大,沒有送掉溺死,還能保住幾畝田產,賀家夫妻不止仁義,還有不俗的智慧和勇氣。

  「可惜大堂嫂家裡沒人了,她是當童養媳被賣來的。」程丹若說,「她壓不住大堂兄,你明天再嚇唬他一下,他就該老實了。」

  「好。」謝玄英頷首,替她發愁,「你家裡沒有頂事的人啊,對了,不是還有一個三房的?」

  程丹若面無表情:「我問過大堂兄了,傳聞是做了逃兵,後面再也沒見過。」

  謝玄英:「……」

  「就當他沒了吧。」她說,「各人有各人的造化。」

  他回憶道:「我記得你提起過外祖家,那邊如何了?」

  程丹若遲疑一剎,道:「我外祖父家就三兄妹,大舅舅很早就沒了,只留了個表兄,小舅舅那年也已經沒了,原也就剩下外祖母,恐怕……」

  他嘆息一聲,握住她的手心。

  程丹若也心情沉重:「這就是戰爭啊。」

  所謂「家破人亡」,不是沒了爹媽至親,只能看叔伯臉色,是全家都死得七七八八,可能只剩自己一個。

  人世生活,何其之難也!

  翌日,遷墳。

  程家人一大早起來,由程平領頭,吹吹打打地去墳地,把曾祖父這輩開始埋的墳起開,抬出老朽的棺材,重新遷入新墳。

  風水先生在旁邊念叨,大意是「無意打擾死者的安寧,但你的子孫後代有出息,給你搬了一個風水寶地,這是值得高興的事情啊……」。

  將先人的屍骨重新收斂進好棺材,再由孝子賢孫帶領,去新墳入葬。

  新墳這裡,不止有曾祖、祖父這一輩的,還有新立的三個衣冠冢,分別代表程丹若的大伯、二伯和親生父母。

  下葬後,程丹若和謝玄英來這裡,向親生父母磕頭上香。

  作為出嫁的女兒,她只需要做這麼多了。

  謝玄英比她還認真,十分正經地介紹自己的出身來歷,最後道:「往後,我會照顧丹娘,請岳父岳母安心。」

  非常恭敬地叩拜磕頭。

  程丹若只好跟著他又磕了兩次。

  「走了。」她說,「還要去祠堂。」

  他這才罷休。

  祠堂是新建的,因為人不多,建的也不大,小小的一間,供奉了家人的靈位。

  原本女人是不准進祠堂的,可程丹若拿了香站到前面,瞥了眼程平。

  程平老老實實地退到她半步開外。

  程丹若持香祭拜,而後將族譜放到了祠堂裡。

  自此,程家就算有了明確的譜系。

  她在老家最重要的工作,也算完成了,雖然繁瑣,但進一步穩固了她「孝順」的人設。

  祭拜完,還是宴席。

  程丹若應付工作,略喝了兩杯酒,便假托累了,回屋歇下。

  謝玄英很快跟著回來,一面換衣服一面問:「要不要給岳父岳母畫兩副容像?」

  「這事不急,回大同再說。」她說。

  謝玄英點點頭,猶豫了一下,建議道:「你若不想常回村裡,不妨把岳父岳母的牌位帶走,平日供在佛堂,也是個念想。」

  程丹若怔了怔,頓時笑了:「我就是這麼想的。」

  *

  遷了墳,立了墓,建好了祠堂,程丹若對程家的責任就盡完了。

  隔日,她懷抱著父母的靈位,和謝玄英返回大同。

  西花廳的最裡間被隔出一個暗室,供奉父母的牌位。她專門將打掃的任務交給了喜鵲,命她日日清掃除塵,供些瓜果鮮花。

  而她逢年過節,就會給父母上一炷香,權作孝心。

  家裡的事解決了,接下來,就是催促各縣上繳八月的夏稅。

  府衙上下都開始為稅收的事忙碌。

  這一日,謝玄英外出,程丹若代他坐班,在二房偏廳看書,忽聞吏書前來求見。

  「讓他進來。」

  吏書熟門熟路進屋,同她問了個安。

  程丹若問:「有什麼事就直說吧。」

  「什麼事都瞞不過夫人的法眼。」吏書笑嘻嘻道,「有人托小人傳句話。」

  她問:「何事?」

  「以前衙門裡的張戶書,不知道你你還記不記得。」他道,「他同屬下說,從前不知道大勝街道的宅子是您家的,既然知道,沒有再佔著的道理,還是想物歸原主。」

  程丹若說:「房屋買賣都是常事,這有什麼,讓他住著吧。」

  吏書道:「夫人,他也是有所求呢。」不等她問,便道,「包戶書前些日子不是死了老娘,回家守孝去了麼,他就想托屬下討個人情,讓他回來做事。」

  程丹若挑了挑眉。

  吏書道:「當初他有眼不識泰山,得罪了夫人,如今也知道錯了。眼下府裡忙著稅糧,單鄭戶書一個,著實忙不過來,做生不如做熟,讓他再回來頂一段時間也好。」

  她合上書頁:「給你多少好處,這麼替他說話?」

  「十兩。」吏書很老實,「不過屬下替他傳話也不是圖錢,主要是他家裡老的老小的小,自己歲數不小又考不上秀才,沒有糊口的生計。」

  程丹若才不信:「自從互市開了,多少商號在找懂做賬的人,張爵能寫會算,還怕尋不到差事做嗎?」

  吏書道:「他讀過幾年書,很有讀書人的清高。」

  所以看不起商戶之家。

  程丹若聽懂了,沉吟道:「張爵為人如何?」

  「頗為孝順,略有些迂腐。」吏書道,「屢試不第,也難免有些介懷。」

  她想想,決定給吏書一個面子:「讓他回來頂替些時日,至於明年用不用,看他今年做得如何了。」

  吏書臉上有光,立即道:「夫人仁善,那大勝街的宅子……」

  「市價幾何?我照價買回來。」程丹若說,「你是知道我的,不喜歡在這些事上弄花頭。」

  「屬下明白了。」吏書連連點頭,試探道,「若是您還信得過屬下……」

  她道:「難為你有這心,這事就交給你辦。」

  吏書笑開花:「欸!」

  由他穿針引線,過戶的事很快敲定。

  張爵搬到了另一處宅子,重新回到衙門上班。此後,他見到程丹若,再也沒有說過什麼有的沒的,老老實實起身問安。

  而程丹若也拿回了曾經的家。

  一個下午,她坐馬車回到了那裡。

  門換了一扇全新的,院子裡的老樹還在,樹枝上掛滿了沉甸甸的棗子。院子的地磚開裂,長滿蓬勃的野草。

  正房三間屋,東西廂各有兩間,分別是廚房和她以前的屋子。

  張家帶走了家具,裡頭空空蕩蕩的。

  她還記得,隔壁就是大伯家,大伯母會做一手好麵條,隔牆就能聞到香氣。祖母永遠是第一個吃飯的,然後是大伯、堂兄……父親聽見堂兄的聲音,臉色就會不自覺沉下來。

  母親也不說話了。

  「修一修,隔三差五過來住會兒吧。」不知道什麼時候,謝玄英出現在門口。

  程丹若沉默片刻,搖了搖頭,和他說:「我在這裡挨過很多頓打,有時候不是巴掌扇肉,是一句句話扇在我的臉上。」

  「丹娘……」謝玄英擔憂地把手放在她肩頭。

  她道:「其實,他們對我不壞。」

  母親為什麼罵她?因為她總想到外面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在母親看來,卻是一種不乖巧。

  為什麼不做針線,為什麼不幫她燒火,為什麼不做家事?心那麼野,以後怎麼說婆家?

  但她還是會給自己做衣裳,買頭花,做點心。

  父親呢?父親是因為她偷翻醫書,是因為她手被火燙到,不肯塗抹醬油,反倒要花大量水浸泡沖洗,浪費水,故而嚴加訓斥。

  可當她背完整本醫書的時候,他眼底也會閃過淡淡的溫情。

  而後說,你是長姐,將來有了弟弟,要好生照顧他。

  字字句句,刺得她遍體鱗傷。

  「他們只是從來不理解我。」

  孩子沒有按照他們的預想做事,就是不夠乖巧,需要教訓,他們不關心她的想法和痛苦,也從來不在意。

  「我是一隻誤入羊群的猴子。」她撫摸著院子的樹幹,「我們都吃素,但他們覺得,我就該吃草,不吃草,就是不聽話。」

  格格不入是一種漫長而持久的痛苦,好像凌遲,一刀一刀割著她的靈魂。

  她不會死亡,卻無法呼救。

  「很多時候,我都希望第二天自己不會再醒了。」程丹若說,「因為我怕死,不敢自己死,也總是抱著天真的幻想,以後說不定就會好起來了。」

  假如死亡能夠回到現代,她肯定就去了。

  可她害怕。

  害怕這裡死了,永遠就無法回去,於是勸慰自己活下來,懷抱著哪天可能又穿回去的期冀,日復一日地熬著。

  一晃眼,才發現十六年過去了。

  楊過等到了小龍女,而她還在這裡。

  「我不會再回來了。」程丹若深深嘆了口氣,轉身正色道,「這裡我打算辦成慈幼局,將父母的容像掛在此處,今後逢年過節,讓孩子們供奉敬香,如此,也算不斷了香火。」

  她說著,遙遙看向破敗的正屋,彷彿又見到了此生的父母。

  他們的面容已經模糊。

  「這是我對他們最後的孝心了。」

  *

  程氏慈幼局遺址簡介:

  創辦於16世紀中期,是用於收養棄嬰的慈善組織,由程丹若所創辦。夏末毀於戰火。建國後,此地被徵用為幼兒園,舊城改造時期,考慮到其歷史價值,被列為遺址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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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30 00:16:06 |只看該作者
卷捌、長風幾萬里 第二百二十一章 九月裡

  有人、有錢、有權,做什麼都容易。

  程丹若拿了十兩銀子,叫人修繕了大勝街的宅子,掛上「慈幼局」的牌子,讓護衛們去街上轉了圈,就帶回了一群不到十歲的小乞丐。

  他們被塞進院子,統一洗澡,剪掉頭髮,換上舊但乾淨的衣裳。

  有位婦人說:「這裡是知府太太辦的慈幼局,以後你們不用再去團頭那裡了。這裡每天會供你們兩頓飯吃,男娃住前院,女娃住後院,晚上二更就鎖門,誰也不許出來。每過三天會有一位先生過來教你們認字打算盤,平時,女娃跟我學打毛衣,男娃分組,去幾個地方當跑腿。」

  小乞丐們驚呆了。

  為首的問:「是不是要把我們賣了?」

  有人問,「團頭不會來抓我們吧?」

  「賣你們還要給你們飯吃?給你們屋住?」婦人冷冷道,「放心吧,滿了十五歲就不會管你們死活了。至於團頭,我說了,你們不用再去那裡,他們管不到這個地方。」

  乞丐們面面相覷。

  但此時,廚房裡已經飄來麵糊的香味,他們吞了吞口水,嚷嚷道:「管他呢,要死也做個飽死鬼!」

  一面說,一面往廚房裡衝。

  然後被護衛一個個揪起,隨手摔地上。

  婦人呵斥道:「天底下沒有白吃的午飯,你們要守這裡的規矩。第一,我沒有說吃飯,誰也不許動,都給我站好。」

  她拿起棍子,一個個抽過去。

  小乞丐們被抽得哭爹喊娘,不得不老實了。

  婦人又給他們定規矩,早晨幾點起,錯過飯點就沒有了,大小便去茅房,不准隨地亂拉,不許隨便跑出去,敢偷跑的、偷竊的,通通打斷腿。

  她為人強硬,又有一群護衛看守,小乞丐們哪怕一身壞毛病,也不得不忍住。

  消息傳到知府衙門,程丹若大為讚嘆,和謝玄英說:「你找的人真不錯。」

  這婦人這般厲害,是什麼來歷呢?

  她是平安鏢局的人。

  之前,她隨口和謝玄英說,想和他一起晨練,他嘴上不提,心裡卻記著了,替她物色了人選,最後決定聘請鏢局的女鏢師。

  這個時候,鏢局被稱為標兵,通常為商賈所雇傭,說起來,是商品經濟發展的產物。一般被雇傭壓貨,也有少數保護女眷的。

  眼下,鏢局的規模並不大,大部分富貴之家,還是以自家養的護衛家丁為主,他們更忠誠。

  所以,謝玄英有心找懂拳腳的女師傅,也費了不少力氣方才尋到。

  而平安鏢局聽說是知府要人,自然抓住機會,直接派出了自己的家眷。

  程丹若收到了兩個人選。

  一個是鏢頭的妹妹,今年三十二歲,丈夫是鏢師,已經去世,她寡居在家,為補貼家用,有時候會陪同雇主的家眷出行。

  但因為寡婦的身份,被嫌棄的時候也不少,因此也幫鏢局調教小孩。

  另一個是鏢頭的女兒,今年二十一歲,才成親沒多久。

  程丹若正好需要一個管教孩子的人,便讓面相更嚴肅的婦人去了慈幼局,留下歲數相近的大姑娘作為老師。

  這位女師傅姓袁,叫袁鳳兒,又稱她為鳳娘,模樣生得尋常,卻耍著好拳法,打起來虎虎生威。

  程丹若便跟著她學了一套強身健體的拳法。

  沒有殺傷力的那種。

  不過,程丹若也只是想鍛煉一下身體,練練力氣,省得每次騎馬,回來都累得半死。

  她練得很認真,來大同後日漸拖延的起床問題,也得到了很好的解決。

  生物鐘又調回了六點半。

  在此期間,謝玄英算完了今年的夏稅。

  俗話說,夏稅無過八月,秋糧無過明年二月,就是指一年兩次的稅。

  夏稅是在八月收的,百姓在八月末前上繳,一般是糧食、絲綿或者直接折合成銀子。

  九月,各縣的稅糧上報到知府衙門,就可以算賬了。

  這個帳不是指收上來多少東西或銀錢,而是根據稅收重理黃冊。

  按道理,黃冊該十年重修一次,可大同的人口變化太厲害,又頻繁戰亂,衙門裡的黃冊不知道是哪年的老黃曆了。

  而黃冊有問題,稅一定就有問題。

  比如飛詭,就是豪強大戶將自己的土地化整為零,分別安排在其他人的名下,假如是查無此人也就罷了,更過分的是,讓別人(大多是不知情的貧苦百姓)替自己承擔賦稅。

  這可真的是人在家中坐,賦稅天上來。

  還有一種叫典賣。

  這就是將田寄在他人名下,尤其是官宦士人之家,他們可以免賦稅。如此,賦稅成為大戶人家的收入,光明正大挖國家牆角。

  而農戶給豪強交了稅,不是說田就能一直是自己的了。用不了多久,交的賦稅就會變成佃租,田就歸大戶所有,而自耕農就變成了佃農。

  夏稅沒有秋糧來得要緊,所以,謝玄英想趁此機會,梳理一遍大同的人口。

  這是一個大工程,不止戶書被關在衙門幹活,三個師爺也沒逃過,每天睜開眼睛就是數字,看得他們想吐。

  見狀,程丹若主動承擔了一部分工作。

  真正的黃冊重造工作,是由朝廷統一調度的,謝玄英只是粗略計算,想知道大同目前有多少人口。

  黃冊上,整個大同府的人口大約是10萬左右(這是多年前的黃冊記載),但從交稅人口來看,大約有15萬。

  錢師爺按照經驗,給出一個數字:「20萬總是有的。」

  5萬逃稅的人,大部分是投獻的佃農、和尚道士、流民隱戶、漏戶。

  而整個大同府的稅糧,才八萬石左右,按照「糧二十萬石以上為上府,二十萬石以下為中府,十萬石以下為下府」的劃分,毫無疑問是整個大夏的貧窮地區。

  任重而道遠。

  謝玄英和程丹若說:「番薯和土豆都在路上了,明年開春,必須墾荒。」

  程丹若道:「這兩種都很適合在山西種植,一定會好的。今年你還請求朝廷免稅嗎?」

  「肯定不行。」謝玄英道,「再少也得交些。」

  今年沒有打仗,也沒有大的自然災害,只是夏天雨少了些,算是好年景了。再怎麼也得給朝廷交點稅。

  他有點煩:「我還要寫互市的折子。」

  程丹若拍拍他的手臂:「統計出來了?如何?」

  他道:「得勝堡三千多匹馬,六千多牛羊,新平堡七百多匹馬,牛羊三千,兩地合計交易兩萬兩銀。」

  「稅收多少?」

  「三千左右,不算一千的撫賞費。」

  「不錯了。」程丹若客觀道,「只開了兩次互市,假如明年能再放開些,商稅一定不少。」

  謝玄英點點頭,磨墨擬折子,順口問:「毛衣的事也該說了,最好托人送一件過去。」

  「我已經準備好了。」程丹若拿出自己新織的毛衣,「這是我親手織的,用的羊毛還算柔軟。」

  謝玄英認出了這件:「不是說孝敬母親?」

  「拿不出手。」其實,那時是逗他玩的,她清清嗓子,一本正經道,「你摸摸,其實仍舊有些粗糙,還是等長寶暖收來更細的羊絨再說。」

  謝玄英想想,問:「你寫不寫?」

  程丹若說:「想寫,我有一些想法。」

  他道:「一起?」

  她點頭,拿起慣用的羊毫筆,蘸他的硯台,預備擬折子。

  一時間,書房裡落針可聞。

  *

  九月初九,重陽日。

  身上佩戴的花變成了茱萸,插在鬢邊的也成了菊蕊。

  這一天,家家戶戶曬藥,吸藥氣養生,同時,設糕點酒品,祭祀華佗,傳聞這也是華佗的生日。

  自七夕後,程丹若多少有點迷信,於是一大早就去實驗室,打開培育的木箱,用鑷子揭了一片綠色黴菌,放到顯微鏡下觀看。

  華佗保佑,雖然倍數有點低,但發現了兩種十分肖似青黴菌的菌落。

  程丹若記下編號,將它們單獨隔出來,然後把黴菌放在澱粉做的培養液裡,打算再過幾天再做一次實驗。

  如果失敗,就換孫思邈拜。

  她想著,回到東花廳,又急著幹另一件事。

  「菊花買來了嗎?」她問瑪瑙,現在是做菊花枕的季節了。

  瑪瑙欲言又止:「買來了,夫人打算今天就做?」

  「今兒天氣好,先曬一曬吧,檢查一下有沒有蟲子。」程丹若道,「重陽還有什麼事要做?糕買了嗎?」

  此時的重陽糕做得頗為精致,且會插上各式各樣的彩旗,十分有趣。

  瑪瑙道:「買了。」

  她呈上一碟黃米糕,上面插著五色彩旗,還有酸棗糕、山楂、和蜜餞果乾。

  「夫人……」

  程丹若奇怪地看著她:「怎了?有事就說,誰欺負你們了?」

  瑪瑙心下微暖,斟酌片刻,笑道:「奴婢是想問,今晚上吃什麼?」

  「菊花酒總是要的。」程丹若說,「其他有什麼時令的,讓廚娘看著做就是。」

  瑪瑙點點頭。

  晚間,在庭院擺膳吃飯。

  滿滿一大桌子的菜。

  主菜是掛爐肉、紅燒鯉魚、蒸螃蟹、鴨羹、炒羊肚,搭配的素菜是薑醋白菜、糟筍、春不老、和清炒蘿蔔。

  當然,重陽少不了的菊花酒。

  原是節日,程丹若倒也沒什麼想法,可瑪瑙隨即又端上來一碗蟹黃麵。

  她驚訝地問:「不是有飯,怎麼又做麵?」

  在謝家確實每頓有不同的主食,但來大同後,她就改了規矩,每頓飯三葷兩素一湯,主食只吃一樣。

  謝玄英捏著筷子,深吸了口氣:「你居然真的忘了。」

  程丹若看看正廳的供桌,已經換上了菊花清供,再想想,已經拜過華佗,吃過重陽糕,藥也曬了。

  於是理直氣壯地反問:「我忘什麼了?」

  謝玄英:「……」

  不止是他,丫鬟們都有點小心翼翼。

  最後,還是喜鵲大著膽子說:「夫人,今天是您的生辰啊。」

  程丹若下意識道:「我明明是10……」

  不對。

  她以前過的都是公曆生日,是在10月份,但陰曆就是9月,只是許久沒過,早就忘了。

  「也不是什麼整歲。」她回神,試圖合理化這件事,「吃飯吧。」

  挑了一筷蟹黃麵,蟹黃香,麵條彈,鮮美至極。

  風吹過菊花,又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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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捌、長風幾萬里 第二百二十二章 煤和炭

  即是節日,又是生辰,程丹若就吃得多了些。

  飯畢,在花園散步消食。

  謝玄英問她:「你是不是真忘了?」

  程丹若猶豫了下,含混道:「很久不過了。」

  「以後每年都給你過。」他說著,自袖中取出一個匣子,「生辰禮。」

  她瞧了兩眼,沒接,反倒是問:「那把短劍不是嗎?」

  在得勝堡的時候,他給過她一把紅色短劍,從款式和長短看,分明更適合女子使用。當時不覺有異,此時想想,假如沒有提前去尋,哪就能立馬拿出合適的?

  謝玄英承認道:「原是這麼想的。」

  「那我已經收了。」她說,「這個明年再給吧。」

  謝玄英:「只是一幅畫。」

  程丹若這才接了過來,猜測道:「是人像嗎?」

  謝玄英:「不是。」

  咦。她登時升起幾分好奇,打開匣子,取出裡頭的畫卷。

  畫已經裱好,徐徐展開。

  一顆工筆技法的心臟躍入眼簾。

  程丹若怔住了。

  這顆心和她曾經隨手畫的一模一樣,但比她的畫更精細,各個部位都被上了深淺不一的紅色,更為生動鮮豔。

  還有一行題詩。

  江水世無休,此情永不已。

  君心似我心,不負相思意。

  這是改寫自李之儀的《卜算子》,比起原文的痴意,少了纏綿,多了堅定。

  君心似我心。

  她忽然明白了他當初討要那幅畫的深意。

  「畫得不像嗎?」他佯裝平淡,「尋不到人心參照,我是照著豬心畫的。」

  程丹若回神,搖搖頭:「畫得很好。」她將畫收了起來,說,「我很喜歡。」

  他的唇角就微微彎了起來。

  「天涼了,回去吧。」他握住她的手。

  程丹若點點頭,思維卻開始發散:他的生日在十一月份,到時候,她該送他什麼呢?

  --

  重陽過後,天一日涼過一日。

  衙門裡已經算完了帳,謝玄英便騰出一天空閒,帶程丹若去騎馬打獵。

  當然,她騎馬,他打獵。

  沒有去危險的山林,只是在山腳下獵了野兔、野雞和狗獾。

  程丹若看兔子長得著實不錯,忍不住道:「宮裡的迎霜麻辣兔還是很好吃的。」

  謝玄英:「那我再給你弄兩隻。」

  最後順理成章的提著十來隻兔子回去了。

  晚上,餐桌出現了辣椒炒兔丁。

  虧得廚娘是侯府裡的,用過辣椒,否則換做本地的廚娘,都未必見過辣椒,不要說琢磨怎麼炒了。

  至於辣椒是哪裡來的……和土豆、紅薯以及花生一起,從廣東運來的。

  這多虧了龍縣令。

  他是廣東人,家底厚實,見多識廣,還去過澳門,和弗朗機人打過交道,屬於見多識廣又有心辦事的實幹家,十分難得。

  謝玄英與他保持著不錯的往來。前者需要借助龍家的人脈,搜尋海外的各種新鮮東西,後者則更是願意與一位御前紅人保持良好的關係。

  畢竟外放是要熬資歷的,至少熬十年,才能調往中樞,屆時皇帝未必還記得他這個榜眼。

  可謝玄英鐵板釘釘回京的人,將來能為他說句話,抵過黃金萬兩。

  因此,謝玄英問他能不能收集些農作物,他就送了好些來,還寫了整整好幾張注意事項。

  然而很可惜,在沿海地區秋冬也能種植的土豆番薯,在大同只能等到明春。

  珍貴的種子們,被小心藏進地窖,以待來年。

  接下來,得先為冬天做準備。

  東花廳有炕,但平時不睡,只是用來坐,冬天卻不能再睡床,所以,趁著現在天氣好,得清掃重整。

  炭也需要提前購買儲存。

  趁此機會,程丹若了解了一下山西的煤炭情況。

  時人是怎麼理解煤炭的呢?

  雖然李時珍還未寫出《本草綱目》,但或許,他的手札中已經有了如下記載:

  「石炭即烏金石,上古以書字,謂之石墨,今俗呼為煤炭,煤墨音相近也。」

  因此,此時的煤炭就已經有了後世熟悉的稱謂。

  並且也做了細分,把大塊的堅硬的稱為「炭」,細碎如沙的稱為「煤」,一般來說,更好用的是炭。

  炭分很多種,最好的叫煨炭,無煙而耐燒,埋在爐子裡日夜不息。

  程丹若專程叫了負責採購的陪房媳婦——雖然與晏家贈予的陪房並不親近,但該給的好處與器重,她從來不曾少過。

  她說,自家買的炭就是煨炭,又道:「肥炭有煙,煤末不耐燒,哪裡敢給夫人用呢。」

  程丹若想了想,卻讓他們買些煤來:「我小時候見過煤做的炭,想再瞧瞧。」

  洪夫人挑的陪房都老實,雖然心裡興許嘀咕兩句「貴人事多」,但口頭上從來沒有敷衍,趕緊應下了。

  隔日,程丹若就看見了煤球。

  貨真價實的煤球,圓形的,也是放在爐子裡燒。

  「這是煤末做的?」她好奇地拿在手裡,「摻了什麼?」

  陪房媳婦說:「摻了黃土和水,這種東西比炭容易買賣,就是燒起來煙大,氣味不如香炭好聞。」

  程丹若心裡有了主意,道:「拿爐子來,我燒來瞧瞧。」

  既有煤球,自然也有爐子了。

  她在院子裡點了,架上鍋,準備燉一鍋奶茶。

  做這個已經輕車駕熟,但拿開以後,爐子裡的火焰已經有熄滅的痕跡。

  程丹若拿過炭盆邊的鐵釺,在剩下的煤球上均勻地戳了幾個洞。然後,招手叫來竹枝:「有個差事給你。」

  竹枝忙道:「夫人盡管吩咐。」

  「再拿個爐子來,一樣燒起來,但用這個煤球。」她囑咐道,「不必特別照看,和平時一樣就行了,我想看看這個煤球能不能燒得更久。」

  竹枝仔細記下,點點頭道:「奴婢知道了。」

  「過一夜,明早上來和我說。」

  次日,落了些許小雨。

  程丹若梳頭的時候,竹枝過來回稟:「好的那個煤球,昨晚上睡覺前就熄了,夫人弄過的那個,燒到半夜就都成了煤灰,早晨瞧著也滅了。」

  她笑道:「這就夠了,有洞眼的更不容易滅。」

  沉吟少時,叫住準備走的謝玄英,「等等。」

  謝玄英駐足:「嗯?」

  「衙門裡買煤沒有?」她說,「沒有的話,我想找人定一批。」

  謝玄英道:「哪裡用得著買,史家早就送來了。」

  程丹若愣了愣,無奈道:「夠機靈的。」

  之前,長寶暖成立時,她專門挑了大同本地的兩家人入股分湯,其中做煤炭生意的就姓史。

  謝玄英道:「你要買也未嘗不可,我自有用處。」

  她問:「什麼用?」

  「多了。」他道,「天寒地凍,自要撫恤留養院和育嬰堂,米、肉、炭都是不可或缺的,學校也要發一些,還有衙門裡的囚犯,如有得多,分給各家寺廟,他們在路邊布施,也惠澤貧苦之家。」

  程丹若沒想到此時的社會撫恤已如此完善,大為放心:「那就再好不過。」

  吩咐人,「瑪瑙,傳話出去,我要見史家的人。」

  *

  差役來傳話的時候,史數石正在同人喝酒。

  這裡就有必要介紹一下此人了。

  史數石這名字一聽就很煤炭,因為時下勘探煤礦,主要就是看地表的石頭。青石、砂石都不行,只有數石才可能有煤炭,幾百年後,數石有個專業的地質名稱,叫頁岩。

  史家的情況,早前也說過了,曾經富過,但因決策錯誤,導致大半家業被搶,但如今靠著家傳的煤礦,還是撐了過來。

  史數石不是史家本來的繼承人,長房嫡子一系死絕了,族裡的老人才商量著讓他當了家主。

  理由也很簡單,史數石當年是在礦裡幹活的,熟悉挖煤的大小事,其他活下來的成丁,要麼煤炭怎麼挖也不知道,要麼就一門心思讀書,不想再做商賈事。

  史數石半推半就上位,心裡也不是沒野心。

  他老覺得以前長房的人沒出息,就守著一畝三分地,接任後才發現,或許不是他們不想多找礦,是找不著更多的礦了。

  這些年,他在山野行走,只發現一處小礦,但得打豎井才能開採。他覺得此事可為,想多尋些工人,打一個深的豎井,要是能挖到煤炭,至少能有十餘年的富貴可享。

  可吃一塹長一智,族裡並不同意,仍然希望以尋找地表煤礦,開橫井。

  畢竟,橫井開採起來方便,也比豎井安全,若打了豎井卻沒多少煤,銀子就等於打了水漂。

  可史數石就覺得,自己發現的那處礦藏煤不少,值得冒險。於是,他千方百計的搭上了太原一處煤礦的管事,以買煤為名,預謀挖人。

  「兄弟家業小,光做自家的怕是只能喝湯,冬天眼看就要來了,怎麼都得再準備些。」史數石一臉苦相地和對方說,「貴號實力雄厚,拔兩根毛給兄弟,大家一起發財可好?」

  對方笑呵呵的,心裡也沒信幾分。

  他之所以和史數石在這喝酒,其實看上的是史家和知府衙門的人脈。

  炭敬炭敬,他們有好炭,可缺送進衙門的門路啊。

  「史家兄弟也太妄自菲薄了。」對方打著太極,琢磨該如何開口。

  兩人正熱乎著呢,差役上樓來,砰砰敲門:「史掌櫃在不在?」

  「在。」史數石心中一動,忙不迭迎上,「差爺尋我何事?」

  差事道:「程夫人要見你,你何時有空,去衙門一趟。」

  史數石心花怒放,連連道:「這就去、這就去。」又笑容滿面道,「程夫人的事比我老娘的事還要緊,哪能耽擱。」

  悄悄塞一角銀子過去,「勞煩差爺跑一趟,一點意思,不成敬意。」

  差役給了一個「你很懂事」的眼神,慢悠悠下去了。

  酒樓掌櫃趕忙迎上來:「差爺,小店備了酒菜……」

  「不吃不吃。」差役不耐煩說,「當我沒瞧見路上的護衛?這是謝大人家的私兵,你請了我一頓飯,回頭告我一狀,我吃不了兜著走。」

  又說,「咱們膳館現在吃得不差,誰稀罕,滾。」

  說完,大搖大擺地出去了。

  太原的管事聽見,問:「大同管這般嚴吶?」

  「可不是,謝知府是京城來的公子,眼裡見不得魚肉鄉里的事兒,自家護衛整天在街上巡邏,乞丐都被抓了幾回。」史數石歉疚道,「本來該多喝幾杯的,程夫人召見,只能等下回了。」

  管事佯裝好奇:「是知府太太?」

  史數石臉上閃過一絲得意:「可不是,程夫人是咱們大同人,一向照拂鄉里,不和你說了,改日再請。」

  他抱拳作別,提起袍角,小跑著下樓。

  管事心裡忖度,看來,這史家走得是知府太太的門路。有傳聞說,她聯合了寶源號和昌順號做生意,應該不似作假。

  嘖,和自家女東家一樣,也是個厲害的婆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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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捌、長風幾萬里 第二百二十三章 寫奏折

  史數石通報守衛,沒過多久,就有丫頭過來,把他引到三堂的正廳。

  他坐下喝了半碗茶,眼神規規矩矩的,沒敢亂瞟,沒多久,就看到一截裙角出現在門檻處。

  遂立即起身作揖:「見過夫人。」

  「坐。」程丹若言簡意賅,「我叫你過來,是想向你們家訂一批煤球。」

  史數石詫異地問:「煤球?」他不由解釋道,「夫人,煤多煙氣,也不好燒,小人家裡有一些香炭,正欲獻給夫人……」

  程丹若擺擺手,阻止他繼續孝敬。

  「我要訂做一批煤球。」她示意竹枝端上剛才處理過的蜂窩煤,道,「全都做成這個樣子。」

  史數石瞧著都是洞眼的煤球,腦子裡就一個想法:莫非,這是新的做賬手段?

  對啊,這不是至少能省下三分之一的煤嗎?量越大,賺越多。

  「夫人英明!」他吹捧道,「小人明白了。」

  程丹若不知道他明白了什麼,但為防止他自作主張,選擇把話講明白:「這麼做以後,煤球就能長久燃燒,經夜不息。」

  又道,「當然,按照重量算,不是個數算。」

  史數石這才發現自己誤解了,然而,顧不得道歉,他的心神已經被牽引走:「這樣戳幾個洞,會更耐燒?」

  「是,你可以回去自己試試。」程丹若道,「我訂一百斤,什麼時候能做好?」

  「煤球做起來容易。」史數石算算開模製作的時間,「十天大約就能成。」

  她道:「如此甚好,對了,我再訂二十個爐子,下面要有膛門,可清掃爐灰,中間插兩根鐵條,方便固定這種煤餅,能做到嗎?」

  做煤球的肯定也會搭著做些煤爐,史家的爐子不多,可幫她做幾個不成問題,自然滿口應下。

  十日後。

  史數石帶來了做好的蜂窩煤,以及與之匹配的煤爐,同時,將另一家長春號的管事引薦給她。

  對方很客氣地遞上名帖:「小人是文家長春號的管事,見過程夫人。」

  程丹若道:「請坐,遠道而來,可有要事?」

  「小人自史家兄弟處,見到了改良後的煤球,確實耐燒節省,便與他商量著合伙做這煤餅的生意。」對方恭敬道,「這是夫人的主意,一來定是要您首肯的,二來也想請您指點一二。」

  程丹若很快道:「這是好事啊,我沒有什麼不同意的。」

  對方說:「多謝夫人慷慨,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

  說著,遞上一個小布袋。

  程丹若猜測,裡面不是珍珠就是寶石和玉。

  她想想,道:「不過是一句話的事,不必如此。你們非要謝我,這次的煤球就只收本錢如何?」

  史數石哪裡敢收錢,立刻道:「原就是孝敬夫人的。」

  「這是撫恤孤寡所用之物,你們若不收錢,倒是叫我難辦。」她道,「就這麼說定了。」

  史數石和管事對視一眼。

  文家管事道:「夫人高義,我們也不能白偏了您的東西去,咱們東家是做煤炭生意的,自家有些好炭,比外頭的乾淨,小人斗膽借花獻佛,就當謝過夫人了。」

  話說到這份上,不收就是不肯結個善緣了。

  程丹若只好道:「有心了。」

  果然,對方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史數石也鬆了口氣。

  沒幾日,史家的煤炭鋪子,掛上了「新煤」的布幡。

  新煤日漸傳開。

  *

  九月底,天氣已經十分寒冷。

  程丹若想在最後不凍手腳的日子,再做一次青黴素的實驗。

  這次,她只要三個樣品,卻是經過篩選的菌落,是青黴菌的概率很高。

  流程一如先前,培養液倒入漏斗過濾,加入菜油攪拌,提取原液,然後用碳粉吸附——為了提高成功率,她還奢侈地用了長春號送來的炭,想看看是否有效用。

  再加入醋水和鹼水中和,得到成品。

  宣紙剪成圓片,放入培養皿。

  等待結果。

  一日後,拆開密封包裝,取出三個培養皿。

  1號沒有抑菌圈,失敗。

  2號的抑菌圈清晰且完整。

  3號好像有,好像沒有,藥片周圍略少些,難以判斷。

  2號的抑菌圈這麼漂亮,程丹若反而有點咯噔,完全不敢高興起來。

  她又取了一部分2號樣品的黴菌,放入培養液培養。

  兩日後,將液體過濾,製作出更多的原液。

  然後,叫廚房逮一隻老鼠來。

  她把老鼠關進木箱,給一碗2號樣品的原液。

  一天後,老鼠出現嘔吐症狀,很快死亡。

  程丹若:我就知道……

  效果這麼好,果然不是青黴素,是展青黴素,抗菌與毒性同在。

  因為早就做好了長期作戰的準備,程丹若也不失望,鐵鉗夾出老鼠,讓人找地方燒了。

  謝玄英聽說了這事,問她:「你做出了新毒藥?」

  程丹若居然無法反駁,只好道:「毒性不大。」

  他不由擔心:「你可要小心些。」

  「放心吧。」她說,「我做出的新藥,都會餵老鼠兔子,試過再給人用。」

  「我是讓你別沾上了。」他沒好氣,「總不知道愛惜自己。」

  程丹若失笑,連連點頭:「好好,我一定小心。」

  他這才滿意。

  --

  青黴素再次失敗,朝中卻傳來好消息。

  謝玄英之前遞了折子上去,講了六七月份的互市情況,並回稟金光夫人設宴,要求交易鐵鍋,被他推拒,轉而購買了一些陶釜的事。

  同時遞上去的當然還有今年的夏稅。

  數目寒磣了些,可往年大同都是要朝廷免稅,甚至賑災的,今年至少能收上來一筆稅,這無疑是巨大的進步。

  當然了,這個對比也靠了前幾任知府,他們貪得厲害,謝玄英一毛沒拿,成績自然亮眼不少。

  總之,皇帝十分高興。

  而他在折子中提到的「臣妻以羊毛為衣之事,因關乎北地民生,欲詳稟陛下,望恩准」的懇求,也得到了首肯。

  之所以不一塊兒遞折子,主要還是考慮到流程的問題。

  命婦可以遞折子,但流程非常慢,一層層上報,就算內閣和司禮監不壓,也指不定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要知道,全國每天遞上去的奏折多了去了,大部分都是「留中」,皇帝根本看不到,最後全拿來墊桌腳。

  萬一被漏掉,哭都沒有地方哭。

  甚至謝玄英都不是按照知府的流程遞的,直接走的錦衣衛路子,將請安折寫成了奏疏,一下就被皇帝瞅見了。

  而他的折子先提一嘴,引起皇帝的興趣。後面折子再遞上去,就能較為順暢地到達皇帝面前。

  只不過,程丹若現在的折子要重寫了。

  長寶暖的數據來了,比起乾巴巴的陳述,她準備多加點東西。

  奏疏是這麼擬的:

  開篇吹捧一下皇帝,感謝皇帝的精神指導,讓她深刻牢記民生艱苦,在皇帝的庇佑下靈光一閃,想出了一個主意。

  然後是正文。

  她詳細講了製作毛衣的過程:收集羊毛,時間以每年春季為佳;夏季多雨,可以清洗羊毛;然後和棉花一樣紡成線,但需要多股;然後不依靠機器,僅用毛衣針進行手工編織。

  當然,折子裡會附上《毛衣圖》,說詳細點只是為了顯得更專業嚴謹。

  接下來才是重頭戲。

  毛衣的前景。

  首先說一下目前收羊毛的價格,向牧民或者農民收羊毛,一斤粗羊毛的收購價格是五十文銅錢,細毛的價格則是一百五十文銅錢,而最好的絨毛一斤則高達五百文,也就是五錢銀。

  而粗羊毛經過紡織城的毛線,一斤賣八分銀,已經夠一件短衣的量。假如普通百姓自己手織,幾乎就是八分的價格。

  江南的棉花便宜,北地貴,今年的棉花價格就是七分左右,羊毛的競爭力已經十分明顯,且如今市面上沒有多少羊毛,以後養的羊群多了,或是從韃靼大量進口羊毛,那麼毛線的價格可以再降,最終達到和棉花差不多的水準。

  此外最重要的一點是,家家戶戶養羊,只需要一個籬笆,些許牧草,孩童即可完成放牧。

  不佔用耕地的面積,也不用侵佔太多的勞動力,這是棉花無法取代的優勢。

  地裡種棉就不能種糧食,在產糧不高的北邊地區,羊毛衣比棉花更適合。畢竟棉花需要專門種植,羊反正都要養的,沒有額外的勞力成本。

  而韃靼能夠通過賣羊毛獲利,他們就會多養羊而不是養馬,服帛降魯梁,今後北元便不再是心腹大患了。

  還有,毛衣編織在家即可完成,不需要織機,成本低,門檻低,婦人能夠通過編織賺取額外的收入。將來會像江南之地,家家生女而不溺,多生女兒也可以養家糊口,間接提高人口數目。

  此處必須再強調一遍,北地因為戰亂,男丁大量死亡,婦女遭擄掠,人煙稀少,無法完成荒田開墾的工作。

  誇完毛衣的優勢,還是要上數據。

  兩個月時間,長寶暖收購的羊毛大概有三千斤,這也就是三千件冬衣。因為今年互市,與韃靼的牛羊交易有近萬頭,假設一半是羊的話,也有五千頭羊了。

  過年的時候宰羊祭祀,應該還能繼續收一些過來,因為毛衣織起來很快,普通人半個月到一個月,就能織出一件衣服,而熟練的女工只要十天。

  因此,哪怕時間倉促,這個冬天也至少有幾千人能夠得以活命。

  這都是陛下的功勞啊(再次吹捧一段)。

  最後總結一下。

  陛下,我雖然蒙上天恩賜,靈光一閃,有心為民謀福祉,但毛衣是新鮮事物,第一次做,肯定有許多做不好的地方,現在只能一邊摸索一邊嘗試。

  我時常惶恐,要是做不好就辜負了陛下的恩德,可我是如此愚昧的一個人,憑我一人之力,恐怕沒有辦法做到盡善盡美。

  我總是想起在宮裡的時候,尚功局的女官們一個個心靈手巧,在陛下的英明指導下有巧奪天工之作。和她們比起來,我就像是笨拙的鴨子,總是十分慚愧自己的女紅水平。

  為此,雖然我還沒有做出什麼成就,可還是厚顏想請求陛下開恩,派兩個尚功局的女官過來,改進一下技術,更好地為陛下守護這萬里河山。

  再次叩謝陛下的天恩,我遠在九邊,也祝願您萬歲安康。

  結束。

  她把這份奏折給謝玄英看,讓他幫忙潤色。

  但謝玄英道:「你的奉承著實生硬,痕跡太露,不過,這樣正好。」

  程丹若:「為何?」

  「你從前就是這樣的性子,陛下想必有所了解,倘若改了,豈不叫陛下覺得陌生起來?」他點透關竅,「你在御前的時候是什麼樣的,今後都要是什麼樣。」

  她仔細琢磨了下,不由點頭道:「說得對,那就不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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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30 00:16:53 |只看該作者
卷捌、長風幾萬里 第二百二十四章 得誥命

  十月中旬,折子遞到了光明殿。

  因知皇帝記得這事,石太監也收到了中秋的孝敬,故而在眾多折子中選出了這份奏疏,遞到御前。

  果不其然,皇帝一看抬頭,就記起來了:「是了,三郎說程司寶有奏疏,說什麼羊毛衣。」

  他隨手翻開,才看兩行,就失笑:「果然是程司寶的折子,和她從山東回來的時候一個樣。」

  石太監一聽「程司寶」這個舊稱呼,就知道該擺什麼態度了:「不知道這次,程司寶可還有驚人之語?」

  皇帝笑笑,繼續往下看。

  越看,神色越凝重,漸漸露出深思之色。

  國之大事,在戎與祀。

  國之根本,乃是農桑。

  種植與紡織,關係到百姓的吃穿,更關乎大夏的安定。

  皇帝細細思量許久,雖然沒有全信奏疏上的內容,但憑著對程丹若的了解,感覺她不會無的放矢,遂道:「可還有別的?」

  石太監道:「已經遣人去問了。」

  皇帝點點頭,又看了遍內容,沒多久,一個小太監捧著匣子過來:「這是同奏疏一道進上來的。」

  石太監親自打開木匣,從裡面取出一件針織毛衣。

  皇帝挪到窗前,借著日光仔細研究。他先伸手摸了摸:「這是粗毛吧。」

  石太監瞧著下頭的籤子,道:「是細毛了。」

  「這麼粗?」皇帝穿慣了真絲,對羊毛的手感難免驚訝。但他並不是只知道享受的昏聵之君,知道百姓有時候還穿麻布柳絮的冬衣,比這更粗糙,「給朕穿上試試。」

  石太監應了聲,與小太監一起仔細檢查衣物,確保沒有硌人的硬物,方才替皇帝披上這件細毛對襟衫。

  光明殿裡早就燒起了地炕,熱得很,皇帝穿上毛衣沒多久,便覺得燥熱。

  但熱,意味著保暖。

  他穿了好一會兒,方才示意太監為自己脫去,臉上難掩笑容:「不錯。沒想到程司寶女紅尋常,卻在紡織上別有巧思。」

  石太監立時道:「陛下聖明。」

  「你這老貨,和朕又有什麼干係?」皇帝心情好,玩笑道,「朕可不懂女紅。」

  「程司寶是御前出去的人,當然是陛下調教得好。」石太監振振有詞。

  皇帝笑了,拿起奏疏看第三遍,隨後道:「叫洪尚宮來。」

  石太監瞄了眼內容,躬身應下。

  洪尚宮很快應召:「見過陛下。」

  「看看這折子。」皇帝說,「程司寶寫的。」

  洪尚宮眼中閃過一絲異色,原本推拒的話吞了回去:「是。」她雙手接過,認認真真地讀了兩遍。

  皇帝問:「有何感想?」

  洪尚宮不假思索:「陛下大喜。」

  她道,「前朝有了棉花,使百姓有厚衣過冬,如今羊毛成衣,北地百姓更能免收寒冬之苦。」又看向旁邊懸掛的衣物,「這就是羊毛衣的模樣?」

  皇帝道:「是,你覺得如何?」

  洪尚宮仔細研究了一下紋路,道:「以臣的眼光看,編織起來並不難,興許比絡子更簡單些,但手織成這樣的大物件,恐怕力有未逮。奏疏中說,需要用到『毛衣針』,不知是何物?」

  石太監從匣子裡取出兩根竹針:「就是此物?」

  洪尚宮詫異:「竟如此簡單?這可比織機靈巧太多了。」

  皇帝說:「比織布慢些。」

  「絲成布,布成衣,這卻是直接以線為衣,已經便利太多。」洪尚宮感嘆,「此乃天下人之福啊。」

  皇帝頷首,卻道:「程司寶說,她能力有限,怕是做不出別的,想尚功局的人幫手。」

  洪尚宮立時道:「但憑陛下吩咐。」

  「好,你們將這衣、針和圖拿去,仔細研究,至少得給朕做出一件褲子來。」皇帝玩笑道。

  洪尚宮肅然應下:「是。」

  就這樣,她帶著東西回到了尚功局,找來尚功胡纖纖,給她看了毛衣和圖,說明皇帝的要求:「能做到嗎?」

  胡纖纖沒有貿然回答,先翻閱《毛衣圖》,而後仔細研究毛衣的繩結,才道:「霞姐,這是程司寶送我們的人情啊。」

  洪尚宮挑眉:「噢?」

  「能做衣服就能做褲子,無非是針法行數的區別。」胡纖纖道,「專程請陛下首肯,讓我等精進技藝,不是白送的人情,又是什麼?」

  洪尚宮道:「無緣無故的,她做什麼要送你們人情?」

  胡纖纖想了想,也是不解。程丹若已經離宮,今後內外有別,怕也難有打交道的機會,何必這麼做呢?

  「你先做著,不管她在想什麼,沒有壞處就是了。」洪尚宮說,「做毛線的法子也說了,你們自個兒試試。」

  胡纖纖道:「好,我心裡有數了,今晚就試一試。」

  *

  毛衣的到來,為與世隔絕的深宮增添些許波瀾。

  一時間,不少女官和宮女,都在說毛衣的事,連帶貴妃聽說了,也專程招人過去詢問。

  可大同風雲變幻,兩個月前出現的毛衣,現在已經不是新鮮東西了。

  大家最近討論的熱門是新煤。

  富貴人家,自然還是用炭,看不上什麼煤球。但於普通人家而言,能一直燒的煤球無疑是極好用的。

  而新媒雖然樣式有變化,卻也仍舊按斤賣,價格反而比以前的煤餅便宜幾文。燒起來雖然最好搭配原來的爐子,可以前舊的也能用。

  既然不虧也不易熄滅,當然要買新的。

  慈幼局的孩子們,也收到了程丹若送來的新煤,每天都十分新奇地圍在爐邊,一面取暖,一面跟著婦人打毛衣。

  比起以前的冬天,穿著破爛衣裳在街頭乞討,被團頭剝削,現在的她們,已經覺得很幸福了。

  而且,袁姨也說了,毛衣織了掙下的錢,整數替她們保管,零頭給她們花,等到十五歲成人,存下的錢全還給她們。

  老實說,大家並不太信,只當是孝敬了她,反正就算沒有錢,能吃飽穿暖也已經很好。

  與此同時,學校也收到了史家採買的煤球煤爐大禮包。

  史數石很清楚自己抱的是誰的大腿,不僅自掏腰包出了錢,還好心替程丹若吹噓了一番,說她是不忍見貧寒學子難以過冬,專程想的法子做了新媒。

  家底殷實的學子,自有家中送炭,對此可能不屑一顧,可貧寒人家的孩子,卻是莫大的欣喜了。

  前任知府在位的時候,可沒有這樣的好事。

  能夠在讀書讀累的時候,泡一壺熱茶,也是枯燥的苦讀生涯中,少有能夠放鬆的時刻。

  更有一學子,機靈地賦詩一首。

  古有好物名石墨,上做好炭下為末。

  合以黃土做蜂巢,雪夜爐中光焰灼。

  人生最苦冬衫薄,今朝暖衾溫酒酌。

  寫來三言寄飛雪,遙謝女士免落魄。

  寫罷,將其命名為《十月見新煤有感》。

  此時的他,抱著這首詩能傳出去,讓人知道他的彩虹屁的念頭,並不知道事情有時候不是這麼發展的,自覺前途有望,倒頭睡著了。

  再說知府衙門,這裡更少不了煤爐和蜂窩煤了。

  正屋用炭,丫鬟們卻沒有這麼多的份額,晚上才用炭,白日裡也圍爐取暖,順便在上頭溫一壺熱水,冷了就裝入湯婆子中,靠著熱水取暖。

  她們還用羊毛給湯婆子包了一層外衣,不燙人又能保溫。

  若是饞嘴,就去廚房要點牛乳,放入碎茶沫子煮了,加點飴糖,甜又暖人,適意得很。

  反倒是程丹若挺忙的。

  她在給晏鴻之寫信。

  上月,洪夫人寄信過來,說晏鴻之的痛風又雙叒犯了。

  程丹若對這位義父沒了脾氣,決定寫信嚴厲地警告他不許再喝酒吃螃蟹,並制定了接下來三月的食譜,請洪夫人監督他吃喝。

  當然了,為了安撫可憐的患者,特意做了一把暖椅送去。

  這個暖椅,其實是一個移動的膠囊房,發明者是李漁。做法也簡單,先打造一把舒適的躺椅,然後在兩邊裝護板,前後設推拉的活門,並在頂部加蓋。

  椅子的底部就是一個活動木箱,內鑲銅皮,當做炭盆使用,椅面是柵欄式樣,方便熱氣透出。

  晏鴻之是海寧人,其實坐不慣炕,冬天也喜歡用椅子,可炭盆放前頭就伸不開雙腿,對痛風患者十分不友好。

  這樣的一件移動暖房,既能保暖,而且省炭,躺著看書也沒問題。

  寫完信,又叫瑪瑙找出之前編織好的羊毛毯子,不大,大概夠蓋腿的尺寸,預備一塊兒送去。

  謝玄英就是這時候回來的。

  他瞧見瑪瑙疊毯子,預備塞進包袱,不由頓住腳步:「那是給老師的?」

  「是啊。」她道,「毛衣粗糲,收集不到足夠多的羊絨,還是棉衣穿著舒適,不過,做個蓋毯就正好,比蠻氈輕便。」

  蠻氈就是毛氈,是西南之地流傳過來的,分量厚且重,還不透氣,當地毯用還不錯,蓋腿上就有些不足了。

  謝玄英又瞧了兩眼,眼看瑪瑙已經收拾妥當,才收回視線。

  程丹若側頭,彎彎唇角。

  「我的信寫好了。」她把信遞給他,「這兩日就送過去吧,好讓義父盡快用到暖椅。」

  「知道了。」

  --

  十月底,晏鴻之看著妻子喝的羊湯,再看看自己跟前的筍湯,重重嘆了口氣。

  「再嘆也無用。」洪夫人品著純白肥美的羊湯,慢條斯理地說,「丹娘這麼客氣的孩子,都被你逼得用了『不許』『不准』『萬不可』,你要是再喝,豈非辜負了孩子一片苦心?」

  頓一頓,故意道,「丹娘可是說了,你若不聽,暖椅就歸我用,左右疼的人不是我。」

  「這是她孝敬我的。」晏鴻之想想暖椅,多少撫平了沒有羊湯的痛苦。他喝了口筍湯,又道:「出去才半年,丹娘變了許多。」

  洪夫人道:「有家了,終究是不一樣。」

  「三郎做得不錯。」晏鴻之拈鬚而笑,「頗似老夫。」

  洪夫人倒是沒有否認。嫁進晏家這麼多年,也不是沒有嘗過苦頭,但都是生活的苦,不是心上的苦。

  只要心裡頭是甜的,日子早晚能甜起來。

  「對了,昨日王厚文過來,同我說了一件事。」晏鴻之道,「丹娘若知道,必是高興的。」

  洪夫人道:「何事?」

  他說:「她的誥命下來了,還有官職。」

  --

  程丹若是在十一月接到的誥敕。

  敕書的內容也很簡單:皇帝嘉獎她才德出眾,特封她為三品淑人,另加尚功局司彩一職,掌大同織造事。

  但內容簡單,涵義卻相當豐富。

  要知道,程丹若之前是沒有接受過封贈的。

  這純粹是巧合。

  因為知府是四品官,他的妻子當然被封為恭人,但封贈有慣例,「七品至六品一次,五品一次,初制有四品一次,後省。三品、二品、一品各一次」。

  也就是說,原本四品恭人會封一次,但一般都給省了——意思是身份有的,沒有儀式。畢竟一般封贈,都是從七品官開始,謝玄英這樣的才算是特例。

  兼之她原本就是四品的尚寶,專程開例也沒有必要,就這麼錯失了第一次封贈儀式。

  因為毛衣的功勞,皇帝大筆一揮,就給她升了一級,這回當然有封贈,禮部專門送來了命婦的冠服和敕書,儀式感十足。

  但這都沒有「司彩」這個官職來得意味深長。

  女官的「家臣」屬性,在這裡展現得淋漓盡致——皇帝根本不考慮尚功局的司彩位置已經滿了,想多加一個就多一個,也和誥命不同,無須走內閣的流程,不需要遵照規定,隨手就能封。

  而「織造」二字,指的應該是織造局。

  這就更有意思了,織造局是官營的絲染業務,大同是沒有織造局的,只有杭州、金陵和蘇州有,通常由太監管理。

  皇帝這麼做,即是給了她主持此事的名義,也提前預定了自己的所屬權。

  「算一算,這個『司彩』值多少銀子?」程丹若問謝玄英。

  他道:「要看你能獲利幾何。」

  她搖搖頭,道:「陛下的反應也太快了,好在過了明路,倒是方便了我。」

  *

  (泰平)二十年,丹若以羊毛為衣,惠澤北地,世宗優詔嘉獎,封淑人,另加司彩職,掌大同織造。

  ——《夏史‧列傳九十一》

  --

  高二歷史模擬

  選擇題7:

  古詩言:「古有好物名石墨,上做好炭下為末。合以黃土做蜂巢,雪夜爐中光焰灼」,體現了夏朝的什麼情況?

  A、大夏氣候寒冷,屬於小冰河時期

  B、煤炭在當時已經深入百姓生活

  C、詩人很窮,用不起炭

  D、以上都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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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30 00:17:14 |只看該作者
卷捌、長風幾萬里 第二百二十五章 冬歲閒

  程丹若獲封三品淑人,屬於天大的喜事。她不能低調,不得不設宴,請縣令、縣丞夫人並當地大戶的女眷吃飯。

  為了少說話,少寒暄,她專門叫了戲班子唱了小戲。

  這次,她專程點了《還魂夢》,非常痛快地聽了一整天。當然了,這也是很累人的,傍晚散席後,她就一點都不想說話,登記禮物的工作都交給了丫鬟們。

  她泡了個熱水澡,早早歪在炕上休息。

  不多時,謝玄英也洗漱好,緊貼著她坐下。

  程丹若沒看他,拋著手裡的小毛線球,拋起、接住,拋起、接……沒接住,被他半路截胡了。

  她:「幹嘛?」

  「小氣。」他也學她丟球,「這有什麼好玩的?」

  程丹若竭力抿住唇,不讓自己笑出聲,若無其事道:「那就不玩了,睡吧。」

  說著,將枕頭擺擺好,躺下睡覺。

  謝玄英丟開毛線團,側靠在她身邊,提醒道:「明兒是十一月初四。」

  「嗯。」她說,「天一日冷過一日了,今夜眼看著就要下雪。早點睡吧,我今天快累死了。」

  謝玄英撇過唇角,卻終歸不忍心,給她掖好被角:「睡吧。」

  程丹若:「你過來點。」

  他貼貼緊。

  她調整好姿勢,暖和了。

  謝玄英圈住她,嚴嚴實實地壓好被邊:「這裡比京城冷,不許踢被子。」

  「我沒踢。」她合攏眼皮。

  他不說話了,安靜睡覺。

  窗外風雪聲漸起。

  一夜好睡。

  翌日,謝玄英按照平日的時辰醒了,摸摸她,身邊卻是空的。

  他睜開眼,四處尋找她的蹤跡,卻是一眼就瞧見了。她就坐在炕頭,烏髮鬆鬆垂落在肩,仍穿著寢衣,肩頭披了件棉衣。

  謝玄英瞧眼窗外,天陰沉沉的,地上泛著雪光的亮色:「下雪了?」

  「好大的雪。」她道,「再睡會兒吧,今天不必晨練了。」

  他拍拍身邊:「你也來。」

  程丹若道:「沒有空地了。」

  「這麼大的地方……」他說著,手卻摸到被褥以外的東西,側頭一看,才發現身邊擺著一個綢緞包袱。

  睏意不翼而飛,他頓時清醒,坐起身去解:「給我的?」

  「嗯。」她彎彎唇角,「生辰快樂。」

  「我還以為你忘了。」他將包袱放在膝上,沒有馬上打開。

  「去年不是也過了,我怎麼會忘。」

  去年的這時候,雙方才剛剛熟悉起來,她在丫鬟端來長壽麵時,才倏地記起是他的生日,倉促間尋不到合適的禮物,是他主動要了那個扇套改成的荷包。

  今時今日,兩人已有感情基礎,她自然不會忘記。

  「打開看看。」她說,「但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你給的,都是好的。」他說著,慎重其事地解開包袱。

  裡面是兩樣東西,一個是羊皮手套,一個是蓋毯。

  謝玄英拿起手套戴上:「這手籠也是你做的?」

  「嗯。」程丹若注意大小,「大小合適嗎?」

  手套不是她的發明,戰國時期就有了這樣的分指皮手套,半指也有,布的皮的也都有,只是用得不多,名稱也不叫手套,而是混著叫手籠。

  大同冬天氣溫低,一副柔軟的皮手套還是很實用的。

  「正好。」他伸出手給她看。

  程丹若握住他的手掌,仔細檢查:「稍微大了點。」

  「太緊不舒服。」他已經很滿意了,摘下來放到枕邊,又去看蓋毯。

  毯子就是和毛衣一樣的樣式,平平無奇,不過染成了藍色,更加好看些。

  謝玄英很喜歡,抖開瞧瞧,倏地裹在她身上,把她摁倒:「就穿這點,也不知道冷。」

  程丹若道:「我披著棉襖呢。」

  他不聽,只摟住她,毯子嚴嚴實實地裹住:「著涼怎麼辦?」

  程丹若背後是棉襖和熱炕,前面是羊毛蓋毯和他,哪裡還會著涼:「好重。」

  謝玄英起身,蓋毯披在自己肩頭,把她拉起來,再裹入懷中,毯子細細掖好,好像一個嚴嚴實實的繭子。

  她拈著他衣領的邊緣,忽然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什麼?」他好奇。

  「蒙陰。」程丹若心血來潮,求證道,「當時你是故意的嗎?」

  他貼住她的耳廓,小聲道:「只在夢裡是。」

  她別過臉。

  「在夢裡,那件衣服怎麼都解不開。」他說,「一直一直解不開,所以……」

  毯子裡響起了簌簌的衣料摩挲聲。

  風雪日,忌出門,宜賴床。

  --

  不是整的生日,謝玄英歲數也不大,自然不會大辦。

  他早晨吃了一碗林媽媽親手做的長壽麵,柏木和梅韻代表小廝丫鬟,給他磕了個頭,就算祝過壽了。

  程丹若見今日風雪大作,專程讓廚房做了黃糕和茶湯送到前衙,給三班六房的衙役們吃。

  雖然只是尋常的點心,還不如他們到外頭吃頓霸王羊湯,可這番姿態,是一桌酒席都比不上的。

  謝玄英不由道:「你待他們這樣上心,難怪府衙上下都敬你。」

  「人心都是肉長的,你當他們是人,他們當然會回報你。」程丹若煮著冬日必備的芋頭奶茶,說,「毛衣應該已經發到軍士手中了吧。」

  十月是送寒衣的日子,長寶暖最早收來的毛衣,分批次贈予軍中。

  第一批兩百件,點名給了得勝堡,第二批三百件,給了新平堡,這兩個都是互市之地。軍士們拿了毛衣,明年互市的時候,就方便收羊毛了。

  謝玄英道:「聶總兵說不定會答應屯田之餘牧羊。」

  她勾起微微的笑意:「好事為什麼不答應,這可是意外之財。」

  今年互市成功,明年軍費必減。

  三成將士要回家屯田,可打仗這麼多年,還有多少人會種地?種的糧食又是否能夠填補缺損的軍費?

  大概率不能。

  「明年,在軍屯也要推廣紅薯和土豆,軍眷則牧羊紡織。」她道,「這樣,多少能填補一部分空缺。」

  謝玄英點點頭:「我已經派人去河南、直隸等地招募流民,希望開春能有一些人來。」

  「會有的。」她像是安慰他,也像是安慰自己,「都會有的。」

  --

  進入十一月,冬至就近在眼前了。

  程丹若祭拜父母,主筆畫了一幅消寒圖,又和丫鬟一道包餛飩吃。放了乾蝦米的餛飩湯裡,撒上一大把胡椒,也足夠暖和。

  今日不勞作,當然也放假不讀書。

  吃過午飯,程丹若坐在炕上,對著窗外的亮光,讀帶過來的《國色天香》。

  中有一篇名為《賣妻果報錄》,講的是一個渣男游手好閒,沉迷青樓,花光了家底,只有賢妻紡織賺錢,但他仍然把妻子賣了。

  妻子被賣後,與人販子的周旋,最終把人販子送進官府。然而,後來人販子拿錢贖罪,又把妻子抓了,想賣到青樓去,結果妻子飽受折磨,重病不起。

  過江時,忽然變成大蛇,嚇得對方買棺了材把她埋了。

  一段時間後,有個醫生遇見蛇蛻,被托夢,自陳其苦,請求帶回故鄉。醫生便將蛇蛻帶走,到嘉興白蓮寺附近,大蛇突然出現,絞死了人群裡的一個人。

  那就是不知所蹤的丈夫。

  而殺了人,蛇也死了。

  謝玄英點評他:「拋妻棄子,活該受死。」

  又說妻子,「雖為異類,然賢惠持家,無有過失,與江南人周旋可見其智,偏為負心人所誤。」

  程丹若:「……」問題是,這條蛇圖什麼呢?

  她又翻到《買臣記》。

  朱買臣是漢武帝時的大臣,位列九卿,屬於真人真事改編。

  大意是說,朱買臣年少貧寒,就愛讀書,時常一面擔柴一面讀書,興起就高歌一曲,老婆引以為恥,時常勸他,他卻不以為然。兩人矛盾加劇,老婆認為他應該踏踏實實,先吃飽肚子,朱買臣卻認為自己是蘇秦百里奚,今後一定有出頭日。

  兩人談不攏離婚了,後來,朱買臣發達,路遇妻子,妻子見他飛黃騰達,請求重修舊好,被朱買臣諷刺,結果羞愧之下投河而死。

  朱買臣埋葬了她,將墓命名為「羞墓」。

  程丹若看完,只想說:「呸!」

  謝玄英見她不高興,探頭看了一眼:「朱買臣啊。」

  她問:「他如何?」

  「此後人杜撰之說。」謝玄英認真道,「《漢書》說,其妻改嫁後,與夫路遇買臣,見其冷餓,餵以飯食。買臣官至太守,也曾召其夫妻入園,給予飯食,一月後,其妻自縊而死,買臣予其夫錢,命其收葬。」

  程丹若:「……」

  她調整表情:「所以呢?」

  「夫妻不合而分,本是常事,其妻也非嫌貧愛富之輩,頗有情意。買臣亦知恩圖報,其妻著實不必自戕。」他嘆息,「實在可惜了,反倒為人所誣。」

  程丹若問:「她會不會是被逼死的?」

  謝玄英一怔:「為何?」

  「丈夫認為她嫌貧愛富,可能得罪朱買臣,便逼她自縊。」她假設,「又或者是旁人所譏,不堪受辱而死,更有甚者,當地官員知道這段舊事,為討好買臣,逼死妻子。」

  謝玄英震驚地看著她。

  程丹若道:「世人就喜歡這樣的戲碼,若不然,哪來的《買臣記》?」

  他沉默。

  半晌,艱難點頭,「人心總有險惡之處。」

  然後拿過她手裡的書卷,把這兩頁給撕了,付之一炬。

  程丹若:「?」

  「眼不見心不煩。」他道,「對了,給你看一話新書,十分有趣。」

  他去了趟二堂,帶回來幾頁書稿:「這是將謀寄給我的,說在浙江遇到一個頗有文采之人,聽說他在寫書,雖說只有幾回,卻別具一格,專程抄了予我。」

  這時,程丹若還沒當回事,隨口問:「你們總是換書來看?」

  「咳。」謝玄英清清嗓,「好文難得,隨便看看。」

  程丹若:「……」心虛什麼。

  她隨手接過書稿,看到第一行——「詩曰:混沌未分天地亂,茫茫渺渺無人見。自從盤古破鴻蒙,開闢從茲清濁辨。覆載群生仰至仁,發明萬物皆成善。欲知造化會元功,須看《西游釋厄傳》」。

  頓時凝固。

  然後,無比認真地看完了第一回 。

  一隻石猴出世了。

  她百感交集,忍不住又看了遍。

  再看一遍。

  沒錯了,在這方世界,時間線也醞釀出了《西游記》的故事。

  她道:「這人缺錢嗎?我們可以資助他寫書。」

  古代人寫書,指不定寫一輩子,老的時候才出版。

  這追幾十年連載也太過分了。

  謝玄英見她已經渾然忘記了《買臣記》,不由暗鬆口氣,道:「不清楚,讓將謀問問。」

  又忍不住問,「確實挺有趣的吧?」

  「會是一本好書。」程丹若說著,忽然發現,其實自己離熟悉的時代並沒有那麼遠,總有一些人和故事,會穿越時光的洪流,久久地流傳下來。

  如果是這樣,那……「程丹若」可以嗎?

  若可以,後人眼中的她,是史書中一行不起眼的記載,還是像朱買臣一樣,被人演繹出離奇的劇情?

  *

  百科‧程丹若

  人物簡介:[折疊]

  人物功績:[折疊]

  ……

  相關影視作品:《丹若傳》《女醫傳奇》《大夏王朝》《新思美人》《盛世佳人錄》《尚寶女官程丹若》《紀錄片:程丹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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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30 00:17:27 |只看該作者
卷捌、長風幾萬里 第二百二十六章 心與行

  十一月末的一天。

  程丹若打開了密封的培養皿,觀察裡面的抑菌情況。

  這是她第三次系統性實驗,去掉了上回的1號(無效)和2號(有毒)樣本,只對3號樣本做了提純,再補充了新分離的4、5號樣本。

  因為低倍顯微鏡很難準確分辨出黴菌種類,其實這就是一個碰運氣的過程。

  運氣好,找到了青黴菌,才算踏上了正確的方向,否則就是做無效工作。

  這次,4號和5號仍然失敗了。

  尤其4號,不知道混入了什麼,不止沒有抑菌,長得還格外好。

  她有點擔心,乾脆把4號的木箱全部焚毀。

  又檢查了周圍的箱子,仔細觀察,分辨是否長得格外好,所幸並沒有出現嚴重地腐爛,應該沒有污染到其他樣本的培養。

  只有3號樣本,仍舊似有若無,好像抑制了。

  這讓程丹若十分在意,她謹慎地將這部分菌落分開,放在瓊脂培養基中,準備提高濃度再做嘗試。

  過程注定漫長,大同的冬天十分寒冷,她也不可能奢侈地用柴火維持溫度,只能放在角落,定期補充水分,任由它去。

  接下來,還是要忙別的工作。

  她通過長寶暖的店鋪,開始了毛衣比賽:僅限一斤毛線的情況下,誰能織出最好看的毛衣,「狀元」獎二十兩銀子,「榜眼」十兩,「探花」也有五兩。

  這不是一筆小錢,冬日無事,在家閒著也是閒著,只要會織毛衣的人家,都暫且叫婦人停了瑣碎的雜務,專心研究織毛衣。

  程丹若則「喜新厭舊」,已經對編織失去了興趣,所以打算做點別的什麼,打發一下漫漫長日。

  思來想去,決定效仿前輩,做點肥皂玩玩。

  她現在用的胰子,是用豬胰腺、豬油和香鹼製作而成,很貴很奢侈。所以,她打算用草木灰、貝殼粉和松油、蜂蠟,試試能不能做出肥皂。

  做法比提取青黴素簡單多了。

  草木灰加水,過濾,加入鍛燒後的貝殼粉,靜置,取澄清液,加入松油,加熱攪拌,皂化後倒入模具等待冷卻。

  但程丹若算了算成本,沒比胰子便宜多少,遂放棄推廣,只自家用。

  她心有不甘,決定試試烤蛋糕。

  有烤爐,做蛋糕還是容易的,雖然表層皸裂,模樣不太好看,但口感鬆軟,已經和從前吃的無甚區別。

  於是,窗外天色陰沉,似乎大風將來,可室內的炕燒得暖和極了,火紅的炭盆烤著開口的栗子,瑪瑙將煮好的奶茶倒進銀杯中。

  程丹若舀了一勺打發的新鮮奶油,塗抹在蛋糕切塊的表面,咬上去,奶油的甜味和蛋糕融合在一起,是糖和熱量的味道。

  這是刻在人類基因裡的幸福感。

  謝玄英翻過書頁,瞥她:「好吃嗎?」

  程丹若忍俊不禁,如法炮制,蛋糕抹了奶油遞過去。

  他咬了口。

  「好吃嗎?」她問。

  他瞧著她愉悅的臉龐,總覺比去年好太多,不由點點頭。

  程丹若自己又吃了一塊:「我已經教給廚娘了——她們總是把學來的方子露到外頭,多半明年街上就有得賣,也不知道會怎麼叫。」

  她管蛋糕叫「蛋糕」,可這不符合古代人的浪漫,它更可能會被叫成什麼「黃金軟糕」「玉松糕」,甚至「金玉滿堂」「金玉酪」什麼的。

  畢竟,昨天謝玄英說要吃「酥黃獨」,她還在想是什麼,結果端上來一看,煎芋頭!

  「永春侯家的十景點心名滿京城,方子一直捂得嚴嚴實實,你倒是不藏私。」謝玄英自己拿了塊,品品口感,確實很喜歡,一口吃掉。

  她道:「藏私有什麼意思?」

  別人沒有,獨自己有,只是短暫的幸福,因為,總有東西是別人有,自己卻沒有的。別人從前沒有,自己讓大家都能擁有,那樣的快樂,才是無法替代的。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謝玄英端茶的動作微微一頓,不由瞧向她。

  程丹若問:「太甜了?」

  「不是。」謝玄英抿口茶,清清點心的味道,「就是好奇,你孟子讀完了?」

  程丹若:「……沒有。」

  他不由心生感慨,片刻後,問:「院試題要做嗎?我問來了題目。」

  程丹若不知道他是什麼腦回路,沉默少時,又塞一塊蛋糕給他:「多吃點。」

  寒假為什麼要問考試。

  謝玄英就著她的手吃了第三塊,渾不在意。

  有人十年寒窗,妙筆文章,卻早已忘了聖人之言,像丹娘這般,理在心上,讀不讀書又有什麼要緊的?

  見他不提考試了,程丹若才問:「給府裡的年禮怎麼備?」

  「送些土儀就是了。」謝玄英繼續翻書,但臨近年關,誰想讀《春秋》啊,遂合攏丟到一邊,「醋、小米、酒,再送些牛羊就是。你不用管了,我叫人準備。」

  她問:「那我寫賀帖吧。」

  他奇怪:「什麼賀帖?撫台和總兵那裡,我會寫的。」

  「給底下的人寫。」程丹若拉開炕櫃,取出一疊大紅灑金帖子。

  然後翻開自己的名簿,隨便舉例。

  「嚴刑書家裡只剩下他和家裡的小娘子了,我就寫了這個。」程丹若給他看寫好的範文。

  內容大意是,年節將臨,祝您身體健康,壽比南山,希望您的孩子健康安順,姻緣美滿。

  然後,順手拿起筆墨,開始擬給吏書的賀帖。

  「他家父母都沒了,只有幾個兄弟姐妹。」程丹若思索用詞,不多時,落筆。

  內容就是,祝願家人平安,兄弟姊妹和睦友愛,一年更比一年好,等等。

  謝玄英吸口氣,一時竟不知如何言語。

  半晌,才道,「那我也給護衛們寫一寫吧。」

  「也行,他們隨我們在大同,今年都不能回家。」程丹若頭也不抬地說,「我已經想好了,每人送一壺酒和一包點心。」

  拜年短信有,年貨當然也得有。

  謝玄英:「……多發一個月的月錢不行嗎?」

  「錢是錢,年禮是年禮。」她說著,順手在一張紙上記下,「師爺的另外送,這個你備,護衛這麼多人你寫得過來麼?」

  「無礙。」謝玄英倒是沒當回事,頭疼得反倒是每個人的具體情況。想了想,實在記不過來,便道,「我給他們寫『福』字吧。」

  程丹若:「能貼哪?」護衛們都是住的集體宿舍。

  他嘆口氣。

  「我看,你不如讓他們寫了家信,專程替他們送回家去。」程丹若建議,「這比你寫的賀帖更好。」

  「有理。」謝玄英立即採納,「就這麼辦。」

  又商量過年的事。

  「今年我們在外頭,你想怎麼過?」他問。

  程丹若遲疑會兒,試探道:「早些吃年夜飯,然後就守歲,過了子時睡覺?」

  謝玄英問:「悶得很,不如你和丫頭們摸個牌。」

  「我打牌,你做什麼?」

  他想想:「和師爺們聯詩?」

  「大過年的,讓師爺們好生歇著吧。」她委婉道,「還是我們倆做個伴。」

  謝玄英瞧瞧她,握住她的手。

  程丹若:「?」

  「那就這樣。」他摩挲著她的手指,身在異鄉的孤獨感被沖淡了大半。不能回家與親人相守固然遺憾,可同丹娘在一起,又不覺得多惆悵了。

  他並不是一個人。

  *

  年節的每一天都過得非常快。

  掃塵、祭祀、貼對聯,然後就到了二十八。

  程丹若給護衛們發了年貨,除輪值外,可有十餘天的假期,也給師爺們封了厚厚的紅包,外帶一些酒水點心。

  下午天好,便佔了二堂的暖閣,坐在帷幄中,讓吏書一個個叫來三班六房的人。

  她親自將賀帖交給他們,並贈予他們一人一包糕點。

  點心是外頭買的,二錢銀子一份,八樣,全都印刻著福祿壽喜的圖紋,口彩非常好,分量也足,沉甸甸的有一斤多重。

  每一個被叫進來的人,都是滿臉疑惑的進去,一臉震驚地出來。

  從前可沒有過這樣的事兒,俸銀能全到手就不錯了(當然,他們肯定也在外頭賺了外快),從來沒有說還送點心的。

  不止點心,還有帖子……程夫人親自給的……他們懷著復雜的心情,打開了手中的大紅賀帖。

  敬祝令尊萱草常春、松鶴延年。

  祝願少君維熊佳夢、嗣可食牛。

  誠祝令正玉體康健、白頭偕老。

  ……

  百種滋味湧上心頭,卻不知該說什麼。

  只好道:

  「這點心不錯。」

  「是啊,二錢一份呢,貴得很。」

  「今年能過個好年了。」

  「該給家裡婆姨扯匹布,沒日沒夜在家織毛衣,也不容易。」

  「應該的,對了,前門的芝麻糖不錯,你拿點去,給侄女兒吃。」

  陸陸續續發完了賀帖和年貨,程丹若看向最後剩下的吏書,也將他的賀帖遞了過去。

  吏書笑:「多謝夫人惦念。」

  「這一年你也辛苦了。」程丹若把剩下的兩件點心塞過去,「你家人多,這多的你帶回去,省得不夠吃。」

  其實,以吏書的身份,哪裡會找不著撈油水的地方,家裡的兄弟姐妹雖多,也都能溫飽。

  但聽見這話,吏書一臉感激涕零:「多謝夫人,屬下正發愁呢,家裡人都是能吃的年紀,屬下每天一睜眼,就對著這麼多張吃飯的嘴……」

  他故意重重嘆了口氣,搖頭煩惱。

  程丹若配合笑笑,道:「好了,不早了,早點回家陪陪家人吧。」

  吏書千恩萬謝地退步離去。

  二十九。

  程丹若讓人買了糕點和粗棉布,一道送去孤兒院。

  袁鳳兒的姑姑叫袁嬌虎,她沒有和侄女一起回鏢局過年,反而選擇留下來,照看孤兒院的孩子們。

  程丹若又額外給了她兩件新的綢緞衣裳,都是好料子。

  這回,瑪瑙倒是沒有勸什麼,因為隨著年禮送回靖海侯府,侯府也派人送了東西來,其中不乏上好的布料和江南的稻米。

  從這點上看,柳氏這個婆婆,確實是親婆婆不假。

  年三十,除夕。

  今年的年夜飯是程丹若擬的菜單:鹵牛肉、烤小豬、羊羹、黃芽菜炒雞、烤鵪鶉、連魚豆腐、老鴨湯、清蒸螃蟹、辣炒兔丁、干炒河蝦。

  上述是葷菜,素菜自然也有,冬筍火腿湯、炒蘿蔔、雪裡紅、芝麻菜、小松菌、芙蓉豆腐。

  點心是水粉湯圓、雪花糕、百果糕和杏酪。

  謝玄英看到這個菜單,第一感想是:「好節省。」

  「沒省。」她說,「我只是不想吃野味。」

  去年的餐桌上,魚翅熊掌豹尾虎心,看得她眼皮一個勁兒跳,壓根不敢下筷子去吃。

  今年這桌都是家禽,吃起來放心多了。

  謝玄英將信將疑,但見用膳時,她每個菜都吃不止一口,看起來都很喜歡,還把最喜歡的辣椒兔丁給包圓了,這才安心用飯。

  菜色尋常,他隨意夾幾筷子嘗過,臉上卻露出奇怪的神色。

  程丹若瞧見,有點在意:「不愛吃嗎?」

  她可不是只點了自己愛吃的,螃蟹、河蝦、連魚豆腐,都是他平日用的多的,而且在北方,河鮮可不比肉便宜,全是從沿海地區運過來的。

  「不是。」謝玄英解釋,「從前在府裡,菜色雖好,可都是大魚大肉,總沒什麼胃口,倒不如今天的家常小菜。」

  程丹若欲言又止。

  他道:「嗯?」

  「沒什麼。」

  她想了想,還是決定不說了。

  謝玄英和家裡不親,卻始終將父兄當做親人,何必告訴他,不是魚肉太膩,是你家裡的氣氛不對。

  老子像老板,兄弟像同事,你媽愛你但不了解你,吃飯永遠如應酬,哪有今天頭上沒人,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沒人訓你訓孫子似的痛快?

  這麼一想,他過去二十幾年,等於年年除夕陪老板吃飯。

  「只是覺得,你我不愧是夫妻。」一樣的慘。

  她感同身受,不由給他夾了一塊魚肉:「多吃點。」

  謝玄英看看碗裡的菜,唇角止不住上揚:「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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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30 00:17:41 |只看該作者
卷捌、長風幾萬里 第二百二十七章 新舊替

  吃過年夜飯,剩下的菜便分賞給了丫頭和小廝,被分到菜的,無一不露出高興驕傲的表情。

  毫無疑問,這是一種榮耀。

  程丹若和謝玄英下午就洗漱過了,晚上用過飯,就上炕玩雙陸。

  這和後來的飛行棋有點相似,需要投骰子來算步數,不需要算牌,純粹消遣。

  兩人玩了幾局,各有輸贏。

  但下棋久了也無聊,程丹若坐得腰酸背疼,準備下地溜達兩圈。

  謝玄英看看天,今天老天賞臉,沒有下雨下雪,只是風大,便說:「出去放會兒煙火,如何?」

  她馬上同意了。

  兩人嚴嚴實實地穿好皮襖,戴上暖帽,在院子裡放煙火。

  程丹若玩的還是煙火棒,她不太敢嘗試古代的大煙花,怕爆炸,也怕火星濺到外頭去,燎著什麼東西。

  煙火棒冒出「呲呲」的黃色火星,像千萬朵綻開的菊花瓣,璀璨地閃爍於黑夜。

  這讓她回憶起了自己的童年,真正的童年。

  「好看嗎?」她不禁問。

  謝玄英說:「好看。」

  程丹若瞥他眼:「沒你好看。」

  他:「那我進去?」

  她:「……」

  謝玄英揚起唇角,焰火倒映在他漆黑的瞳仁中,亮晶晶得像星星。

  程丹若想打他一下,又有點下不去手,悻悻然轉臉:「你不放嗎?」

  「放。」謝玄英也點燃一支,順手挽了個劍花。

  焰光在夜幕下畫出漂亮的弧度,瀟灑又迷離。

  她抿抿唇,覺得應該插塊牌:玩火危險,禁止耍帥。

  他看向她:「要學嗎?」

  「……也行。」她裝得很勉強。

  他握住她的手腕,教她轉過手腕:「先往裡轉一圈,再往外,對,然後把兩個動作連起來。」

  程丹若被他帶著挽了兩遍,感覺也挺好看的。

  不由輕笑出聲。

  他在後面輕輕擁住她,臉頰貼住她的額角:「冷嗎?」

  「不冷。」她還想再放一個。

  遠處響起了爆竹聲,庭院火樹銀花,又是一年了。

  --

  整個年節,知府衙門都彌漫著濃鬱的春節氣息。

  丫鬟們只要不誤差事,吃酒玩牌都不拘,初二還准她們一塊兒上街,買些胭脂頭花打扮。

  林媽媽閒來無事,也和與廚娘小酌兩杯,可她年紀大了,夜裡起夜圖方便,沒穿好棉襖,第二天就頭重腳輕,竟病了。

  程丹若聽說後,親自過去為她把脈。

  林媽媽卻犟著不肯:「老奴是什麼身份,怎麼能勞動夫人?」

  「手放上來。」程丹若放好引枕,「張嘴,把舌頭給我看看。」

  林媽媽緊緊閉著嘴巴,不肯同意。

  程丹若無奈,這是遇著脾氣倔的病人了:「媽媽,大過年的,大夫都不好找,我看看又不費什麼事。」

  「您是主子,哪有主子給奴婢看病的?」林媽媽苦口婆心,「老奴也不是生的什麼大病,歇兩天就好了。」

  「您這話就見外了。」程丹若使了個眼色,瑪瑙會意,立時退了出去,只剩她們兩人在屋裡。

  她道:「以您的功勞,在京城養老享福也沒什麼,卻肯同我們來這邊陲之地,這份情意,我一直都記在心裡。」

  林媽媽緩和神色,卻道:「這是老奴的本分,夫人年輕,太太怕您不經事,要我在旁幫襯一二,您不嫌我指手畫腳就好。」

  「怎麼會呢,您幫了我不少忙,這家裡多虧您鎮著。不然瑪瑙梅韻她們,都是未出閣的姑娘家,總有不便。」

  程丹若笑了笑,不疾不徐道,「這裡沒有外人,我說句大實話,您也算三郎的半個母親了。」

  林媽媽果然連連擺手:「使不得。」

  「您明白我的意思。」程丹若說,「三郎其實也很關心您的身體,咱們現在出門在外,沒那麼多的規矩,何必讓他擔心呢?」

  林媽媽沉默了。

  程丹若假裝調整引枕的位置,道:「不費什麼力氣,醫術本就是越看越精的,我多攢些經驗,將來侍奉母親也方便。」

  如此冠冕堂皇的藉口,林媽媽無法拒絕,把手放了上去。

  程丹若替她把脈,確定是外感風寒,很快開好藥方,吩咐伺候她的小丫頭一天兩頓煎服。

  「年節無大事,您就好生歇著,養好身子要緊。」程丹若吩咐道,「我也去同三郎說一聲,免得他記掛。」

  林媽媽的嘴角還是抿著,眼底卻透出欣慰之意:「老奴愧受了。」

  程丹若微微一笑,轉身出去了,又在門口囑咐了喜鵲,讓她多照看一二,別讓林媽媽勞動。

  喜鵲一貫是爽利的性子,清脆地應了。

  程丹若又去二堂,和作詩的三位師爺問了個好,在偏廳找到了謝玄英。

  他攏著手爐,很認真地在讀《農桑輯要》。

  見她來,便問:「來陪我?」

  「林媽媽有些著涼,我給她看過了,不嚴重,休息幾日就好。」她簡短道,「晚上你吩咐人給她送點清淡的菜。」

  謝玄英點點頭,記下此事,又問:「怎麼就病了?」

  程丹若說:「起夜時沒穿好衣裳,她年紀大了,凍一凍就容易病。」

  謝玄英想了片刻,道:「林媽媽歲數不小了,既然我們這邊已經安定下來,明年不如讓她回府,也好頤養天年。」

  程丹若態度明確:「你若想好了,我沒有意見,可若是問我,我卻不想她走。」

  他不由訝然:「為何?」

  「林媽媽在你身邊,母親會更放心。」她說,「她不能親自照看你,林媽媽能代替一二,總能安心不少。」

  謝玄英不以為然:「有你照顧就很好。」

  「母親有母親的惦記。」程丹若中肯道,「再者,林媽媽和大家都處熟了,你若讓她回去,再派別的人來,豈不是平白生出事端?」

  他嘆口氣,說實話:「我怕你覺得不自在。」

  「我從來不這麼想,林媽媽畢竟是向著你的。」她平靜地說。

  是,林媽媽是柳氏的一雙眼睛,可也是一雙幫襯的手,全看怎麼對待——把人當做敵人,就處處是敵人,把人當做朋友,就會擁有很多朋友。

  「李伯武他們,當初不也一樣?」

  昔年,靖海侯派李伯武等護衛送謝玄英去松江,他們何嘗不是靖海侯的眼睛,但今時今日,他反倒收服了他們。

  停頓一剎,她乾脆挑明:「我很需要讓母親安心。」

  兒媳伺候公婆,在古代是人倫天理,名正言順。假如柳氏非要讓她回京城,她很難找到合情合理的藉口拒絕。

  因此,最好把苗頭掐死在娘胎裡。

  林媽媽是可以爭取的,柳氏也是可以爭取的。團結能夠團結的一切陣線,路才能越走越順。

  謝玄英聽罷,曉得她都思量明白了,無須自己多言,這才道:「那聽你的。」

  聊完這個話題,兩人又說起別的。

  「怎麼在看農書?」

  他道:「二月就要春耕了,總不能一竅不通。」

  程丹若記起一事,道:「我打算把花園鏟了。」

  「為何?」

  「闢個菜園子,種點辣椒、土豆和紅薯,這樣對產糧才有數。」她說。

  謝玄英認可:「也好,不過,你會農事嗎?」

  程丹若:「不會。」

  「嗯?」

  「我早有辦法,你安心吧。」她拍拍他的胸口,假裝是純粹的安撫。

  可惜,天氣寒冷,他穿的棉襖,摸下去只有蠶絲棉的觸感。

  謝玄英瞧了她一眼,忽然握住她的手:「手怎麼這麼冰?」一面說著,一面將她的手塞入衣襟,「捂一捂。」

  程丹若頓住,有點懷疑被他看穿了把戲:「我不冷。」

  「我覺得你冷。」他慢悠悠地翻過一頁書。

  她道:「那你為什麼不把手爐給我?」

  謝玄英抬起眼眸,爽快地道:「也對。」於是將手爐塞給她另一隻手,轉而將人拉在膝上,「爐子給你,就該你給我暖暖。」

  程丹若掐他的手臂:「放開。」

  「不放。」他摟住她,又翻過一頁書。

  --

  北方的春節說是春,其實依舊很冷。

  晚上睡得早,早晨起得晚,如果睡不著或者醒得早,就做點別的什麼運動。

  比如今天,正月初七,該拜文昌星君,聯詩作對,用新筆作詩文。

  謝玄英給她看毛巡撫送的年禮,很得體的一些書房用具,什麼水晶鎮紙、玳瑁墨匣、琉璃硯台。

  程丹若拿著硯台玩了會兒,剛想據為己有,後背忽然被他貼住。

  「要不要試試新筆?」他打開盒子,取出一支嶄新的湖筆。

  程丹若瞟他一眼,把硯台放回盒子裡,免得一會兒「試筆」的時候,不小心推地上砸了。

  謝玄英握住她的手,問:「我們寫什麼?」

  「隨你。」

  燭焰交纏,片刻後,潦草的幾頁大字飄落在地,屋簷下響起「簌簌」的聲音,又下雪了。

  *

  轉眼便是正月十五。

  謝玄英又帶程丹若出去看燈,但大同的元宵節和京城沒法比,燈少,人也少。倒是家家戶戶門口堆放煤塊,搭成一座塔的樣子。

  火焰在煤塔熊熊燃燒,光焰灼灼,比秀氣婉約的燈籠多了幾分粗獷和熱烈。

  而這樣的火焰下,人們的笑容看起來並不比京城遜色。

  甚至更期待,更幸福,也更悲傷。

  「這是旺火。」程丹若和謝玄英都是尋常打扮,漫步在街頭,「圖個吉利。」

  謝玄英點點頭:「別有一番滋味。」

  「咳。」她咳嗽兩聲,「別有一番煙氣才對。」

  燒煤還是污染太大了,還浪費。不過今年好多人家用的蜂窩煤,多少讓她覺得欣慰。

  當然,旺火之外,燈市也是有的,也是各式各樣的燈籠,頗為熱鬧。

  謝玄英一路看,一路給程丹若買燈,大有彌補之意。

  程丹若任由他買,等到逛完回去,吩咐車夫繞路:「先去大勝街。」

  大勝街的程氏孤兒院,大門緊閉,悄無聲息。

  雖然是元宵節,可孩子們太小,街上保不準有人販子,給拐走了可沒地方找,而燈油昂貴,天一黑,袁嬌虎就會勒令孩子們睡覺,不許他們玩鬧。

  程丹若下車,猶豫了下,將手中提著的金魚燈放在了門口。

  這一刻,她似乎回到了從前,好像隨時隨地,這戶人家就會走出一個別扭而古怪的小姑娘。

  她曾經崩潰過,也試圖做點什麼,可在艱難的世事中,只能勉強活著。

  活著好難啊。

  為什麼我這麼倒黴?

  請明天就讓我死掉吧。

  然而,她終究頑強地活了下來,滿身是傷地站在這裡,回憶過去。

  追憶是倖存者才擁有的奢侈。

  「丹娘。」謝玄英將手放在她的肩頭。

  程丹若驟然回神:「沒事,把剩下的燈給我吧。」

  她放下羊燈、馬燈、花燈和繡球燈,一個接一個排整齊,乍一看,好像是小動物們在排隊叩門。

  放完,才安心了,用力敲門。

  「誰?」沒多久,裡面傳來警惕的聲音。

  程丹若道:「是我。」

  屋裡愣了一愣,彷彿不太確定,腳步聲由遠而近。

  而此時,程丹若已經跳上了馬車,催促道:「快走快走。」

  馬夫趕緊甩鞭。

  門扉謹慎地推開了一條縫,接著,門全都打開了。

  「袁姨,是誰?要我們幫忙嗎?」公雞嗓的小乞丐們拿著棍棒,小心探頭。

  袁嬌虎說:「是燈。」

  「什麼燈?」一個小女孩怯生生地問,「外面的那種燈嗎?」

  袁嬌虎平淡地應了一聲:「你們去拿進來吧。」

  小女孩立即應下,小跑著出來。

  然後,她雀躍的聲音傳遍了街道:「好多燈!有魚!兔子!馬,還有花和球!」

  霎時間,嘰嘰喳喳的人影洶湧而出。

  「真的!」

  「是燈啊!」

  「真好看!!」

  「菩薩顯靈了!」最小的女孩抱著最大的燈,得意地和大家炫耀,「我今天和菩薩求過了,菩薩真的給我們送了燈。」

  行駛的馬車中,程丹若微微揚起了唇角。

  這一刻,往事如風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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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30 00:17:55 |只看該作者
卷玖、一方父母官 第二百二十八章 春耕忙

  過了元宵,年節就已經過得七七八八,該上班了。

  謝玄英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二月的兩件要事上:春耕和秋糧。

  秋糧曾說過,二月前必須上繳完畢,春耕就更不用提,關乎今年的民生。

  經過考慮,謝玄英決定只在大同縣推廣紅薯和土豆,暫時不要求其他縣試種,一來新穀本就要嘗試,二來,各縣令未必會上心,與其給他們做手腳的機會,不如只讓他們墾荒。

  墾荒的主力是流民,而招募流民就需要優惠政策。

  謝玄英和師爺們討論了一番,最後認為,十年間自山西逃往河南之地的流民,至少有數萬之多。

  想要逃亡的流民回來,就必須給出合理的政策支持。

  比如,開墾的荒地既歸流民所有,可於當地入籍,並且三年之內免賦稅,後兩年只收一到三成稅,以此吸引各地的流民黑戶。

  而為了推廣紅薯種植,謝玄英決定,種植紅薯土豆的人家,第一年免除徭役,流民依舊三年內免稅,普通人家則收低稅。

  這樣等於百姓種出來的糧食,大部分都歸他們自己所有,應該可以大大提升積極性。

  除此之外,還要考慮如何教導百姓種植。

  在中央,這是戶部的差事,「以墾荒業貧民」「以樹藝課農官」,放在地方,自然就是戶房的活了。

  戶房本來有三人:張戶書被程丹若殺雞儆猴,但因為吏書的說情,目前回來繼續試用,最近十分老實;包戶書的母親過世,回家守孝;鄭戶書後來居上,目前是戶房頭一人。

  ——他也是當時向謝玄英告密的人。

  兩個人顯然是不夠幹這麼多活的,錢師爺必須湊份,另外再招募一二打雜的,算是湊足了勸農的隊伍。

  謝玄英本來想親自下鄉,為百姓講解如何種植,但被程丹若「委婉」勸住了。

  「對你自己的樣子有點數。」她道,「別幫倒忙了。」

  謝玄英悻悻然:「我看了好些農書呢。」

  程丹若安撫他:「家裡夠我們折騰了。」

  她已經把後花園的花鏟得七七八八,從前知府栽的花都被她移盆了。

  現在,後花園已經變成田地,等待紅薯、土豆和辣椒的寵幸。

  「我們都不會種地,所以,我找了會的人來。」程丹若道,「以後你不許去西花廳了。」

  謝玄英問:「女眷?」

  她點頭。

  他原也不去那兒:「知道了。」

  數日後。

  三堂正間。

  賀三娘和賀四娘挽著包袱,怯生生地看著面前的丫頭。

  「兩位姑娘好,奴婢叫竹枝。」竹枝落落大方道,「這是小燕和小雀,以後你們有什麼事,可以吩咐她們兩個。」

  小燕和小雀都是在大同買的丫鬟,調教了半年,也頂用了,忙不迭福身:「親家姑娘好。」

  賀三娘與賀四娘面面相覷,平時也算潑辣的她們,現在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怎麼杵著?」程丹若進屋,言簡意賅,「兩位妹妹坐吧。」

  「不敢。」賀三娘膽子大一些,「太太叫我們名字就行。」

  「都一樣,坐。」程丹若開門見山,「我請兩位妹妹來城裡,是有件事要讓你們做,放心,親兄弟也明算賬,你們來我這幫忙,我會給你們工錢,夠你們在老家雇人種田了。」

  兩個姑娘微微放心,她們是家裡的勞力,一下走了兩個人,光憑二娘五娘可不夠幹活的。

  「不知道夫人要我們做什麼?」賀三娘問。

  程丹若:「種地。」

  她道:「有一些南邊來的新莊稼,和小麥、稻米都不同,需要懂侍弄莊稼的人試著種些看看。」

  兩個姑娘明顯放鬆了。

  讓她們繡花,她們不一定做得好,可種地不一樣,她們提得動鐮刀,就去地裡割麥子了,打小在田裡長大。

  「有人教嗎?」賀四娘問,「沒人教,我們也不知道咋種啊。」

  「我會讓丫鬟念給你們知道。」程丹若道,「你們平時就住西面的抱廈,除了侍弄莊稼,也學一學打毛衣,每天的飯菜和這年的衣裳,我都會籌備好,月底你們可以回家一趟,如何?」

  她安排得這樣妥當,她們還有什麼問題,一口答應:「沒問題,多謝夫人。」

  程丹若看向竹枝:「你負責料理兩位姑娘的事,不要怠慢了。」

  竹枝心中一喜,連連道:「夫人放心,奴婢知道輕重。」

  *

  賀家姑娘不愧是從小種地的人,她們了解清楚紅薯和土豆的特性後,就開始嘗試育苗。

  程丹若只要每隔幾天,過去查看一下情況就行了。她的主要精力,放在了紡織業上。

  皇帝封的「司彩」一職,讓她名正言順地有了繼續干涉的理由。

  所以,她把寶源號的鮑賢、昌順號的程正、做煤炭的史數石,做酒的許原一塊兒叫到衙門,準備開股東大會(?)。

  開會前,四個人爭先恐後地拍了她一頓馬屁。

  「還未恭賀夫人得封淑人。」

  「夫人真乃奇女子也。」

  「羊毛衣惠澤甚眾,皆是夫人之功。」

  「吾等誓死效力。」

  程丹若端茶的動作久久頓住,少時,放了回去。

  在場都是人精,察言觀色的本事一流,馬上看懂了她的意思,紛紛住口。

  「今天我想說一下春末收羊毛的事。」程丹若整理思緒,「北邊冬夏溫差大,羊在夏季前也會換毛,要把握住這個機會。」

  程正頷首:「我們原也這麼想,冬天收羊毛的時候已經和百姓說過,夏初會再收一次。有去年的經驗在,他們一定會留好。」

  程丹若問:「但這裡養羊的人還是不夠多,對吧?」

  程正略顯無奈地點頭:「養羊最多的還是羊行,可羊行不願意多賣羊毛給我們。」

  普通的百姓家庭,就算養了牛羊,數量也很少,真正飼養大量牛羊的還是羊行和牛行。

  可他們的羊是要賣的。

  剃了毛的羊醜不拉幾的,容易讓人誤解為生了病。即便有利可圖,羊行的人也不願意賺這個錢。

  程丹若道:「只有等到毛衣真的做起來了,這裡才會像江南百姓養蠶桑一樣,多養山羊,這是急不來的。」

  「夫人說的是。」程正附和了一聲,試探著說,「可今年總要收上一些。」

  程丹若點點頭,說:「還是和胡人做交易。」

  程正試探道:「互市不是六月才開?屆時怕為時已晚。」

  「韃靼春時進貢,官府交易不走互市,走貢市。」程丹若慢條斯理道,「他們應該不會拒絕用羊毛交換東西。」

  程正心中的猜測成真,不由振奮,誇讚道:「還是要仰仗夫人。」

  「貢市時,你們派人過來和我一起去談。」她敲定此事,又問,「別的方面可有進展?」

  鮑賢方才一直裝老,閉目養神,此時才慢悠悠甦醒,說道:「倒也有些收獲。」

  他示意掌櫃打開匣子,排列出六件不同的毛衣。

  掌櫃介紹道:「經過咱們織娘的嘗試,毛衣姑且分為厚薄兩種,厚的能頂替尋常棉襖,薄的可以做春秋夾襖,又根據毛線的品次,分為上中下三品。此外,還有一特品,如今尚未織完,全以羊的底絨織成,細膩柔軟,又比皮草輕薄,保暖效果卻極好,貼身穿著,寒冬臘月也不冷,就是絨少,一年怕也出不了幾件。」

  程丹若:「……」

  很好,這下等級都出來了。

  但她很配合地查看了六件毛衣,發現它們都有了繁簡不一的花紋,其精美度比最開始的毛衣強了不知道多少。

  而上等的細薄毛衣上,還縫了大大小小的珍珠,組合成花卉的圖案。

  「辛苦了。」程丹若並不吝嗇誇讚,可也沒忘記敲打,「毛衣之所以要緊,是關乎民生大計,這也是聖人看重的原因,論珍奇鬥巧,可比不過刺繡巧奪天工。」

  鮑賢道:「夫人所言是正理,只不過此事既然已經上達天聽,咱們總要表表心意才好。」

  「您的意思我明白,可光送奇珍異寶上去,怕是討不著好。等到今年冬天,同正事一道報上去,才是錦上添花呢。」

  程丹若不鹹不淡道,「當然,我就這麼一說,您不信,自可安排了去。」

  鮑賢說:「這事當然聽您的。」他要托人上貢,別說能不能成,掏多少銀子,那是越俎代庖,以後可就生出嫌隙。

  況且,聖人點明要她主理此事,自己若不聽,恐怕這顆腦袋也在脖子上放不了幾天了。

  程丹若這才道:「那就好。」

  她終於能喝口茶,微微潤潤嗓子,沉吟道:「其他倒是沒有要緊事,春天羊毛收足了,夏天就能開始織,秋冬之際,咱們再見分曉吧。」

  其他人都應了。

  --

  春天的腳步慢慢近了。

  大同這個地方,三四月還可能下雪,可雖然暖和不到哪裡去,農民卻開始了新一年的耕種。

  小麥、小米、高粱依次播下,今年又多了紅薯和土豆。

  對於抗風險極低的普通百姓家庭來說,嘗新並不是什麼正確的選擇。大多數人家依舊保守得種了小麥。

  但在聽說今年夏天,可能要去疏通河道時,不少人家考慮到免除一人徭役的優惠政策,便決定咬咬牙,再多種點紅薯。

  至少要種一畝,不足一畝是無法免除徭役的。

  人口多的人家,則想到紅薯低稅,便決定在周邊墾些荒田,胡亂種點,說不定到年底,家裡人就能多兩碗乾飯。

  而這個時候,細心的百姓不難發現,大同的外來者變多了。

  是的,經過去年秋冬的宣傳,在河南、直隸甚至山東的部分流民,聽說朝廷和韃靼停戰的消息後,逃亡的晉人陸續開始返鄉,另一些無家可歸的人,在聽說大同府招募流民,墾荒入籍的消息後,也決定來碰碰運氣。

  當然了,還有少部分更「特殊」的人群。

  ——某些失去了戶籍,不知能在何處安家的人。

  比如,彭萬年和于美娘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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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玖、一方父母官 第二百二十九章 小人物

  泰平十八年的夏夜,于美娘將一包藥倒進了丈夫的罐子。

  家裡就一間屋,煎藥的時候,她的丈夫始終躺在床上,死死盯著她的動作。她心跳如雷,渾身冒著冷汗,拿藥包的時候手都在抖。

  可丈夫並沒有起疑,因為她緊張的時候太多了,一做不好就要被打,沒有犯錯也會被打,一天中大多數時間,她都這樣害怕。

  就這樣,她解開了藥包,把裡面的藥材全部倒進去。

  這很正常,不是嗎?

  但于美娘知道,那是兩天的份額。她的丈夫一喝完,就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于美娘沒有帶任何行李,只在懷中揣上銀兩,就抱起石頭,在下午光明正大地離開了村子。

  人家問她:「石頭娘,你這是去哪兒?」

  于美娘死死摳住手指,照著彭萬年的吩咐回答:「孩子有些難受,去寺裡討碗符水喝。」

  這時,程丹若和惠元寺的第一次義診還在,村子裡很多人都去過,有病看病,沒病拜佛,故而全都沒有起疑。

  就這樣,于美娘光明正大地離開了家,黃昏時分和彭萬年會合。

  兩人私奔了。

  天地浩大,彭萬年倚仗勇武,一口氣帶著于美娘和他的便宜兒子石頭,直接跑到了河南。

  他會些拳腳功夫,體格又高壯,便尋了家頗有善名的富戶,自稱與妻兒是從山東來的,家裡遭了倭寇,如今無處安身,自薦做個護院。

  這戶人家心慈,且也不太在意流民的來歷,見彭萬年有點本事,便留下了他們。

  于美娘怕被人發現蹤跡,深居簡出,悶在家裡納鞋底子。

  這段時間,她過得既幸福又恐慌。

  幸福之處在於,嫁給前夫五六年的時間,除了懷孕的幾個月,拳腳相對少些,一直都在痛苦中度過。

  身上的傷好了又添新的,新的未癒,舊傷又開始隱隱作痛。

  最崩潰的時候,她跪在惠元寺下的山腳,對佛祖磕頭,問佛祖,我生平從來沒有做過惡事,為何要遭受這樣的苦難?

  她也問僧人,僧人說,是她前世作惡,今生償還罷了。

  於是漸漸麻木,漸漸忍受。

  直到——又遇見了彭萬年。

  在河南的一年多裡,于美娘才覺得自己是活著的。

  她才發現,「丈夫」並不是魔,石大才是,彭萬年不是。

  彭萬年會給她買花戴,會心疼她熬夜做活傷眼睛,會帶石頭出去買糖吃。不過幾個月的功夫,石頭都逐漸忘了親爹,以為彭萬年就是自己的生父。

  日子太美好,于美娘總擔心這是留不住的。

  她害怕某天醒來,彭萬年被人打死了,而她被拖回老家,關在地窖裡餓死,或是直接沉塘,又或者乾脆賣到髒地方,永遠出不來。

  可就是這麼恐懼,她也不後悔。

  不逃跑,她從來不知道,日子可以是甜的。

  然而,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一點消息也沒有。

  沒人找過來。

  彭萬年也安心了。

  「石頭慢慢大了,總要讀書。」他謀劃,「這兩年,我也攢了些銀子,咱們買兩畝田,以後就安定下來。」

  于美娘對他死心塌地,就算他說下地獄去,她也毫不猶豫。

  「我聽你的。」她摸著熟睡的兒子,「咱們去哪兒?」

  彭萬年已經打聽過了:「山西大同府,那裡在招募流民墾荒,能墾幾畝,以後都是咱們自己的。」

  于美娘擔憂道:「那離邊境太近了,會不會……」

  「你可知道現在的大同知府是誰?靖海侯家的公子!」彭萬年嘖嘖稱奇,「你不認得,我在惠元寺可沒少聽過他,聖人跟前的紅人,要是真有危險,還能讓他去那裡當官?現在韃靼和咱們停戰了,還做生意呢。」

  于美娘似懂非懂,但十分擔心:「他會不會認出我們?」

  「怎麼會?」彭萬年渾不在意的說,「我知道那些貴人們,他們最多只記得身邊伺候的,我這樣的人,就算在他們身邊路過上百次,他們也不會記得。」

  頓了一頓,又笑,「再說,大同這麼大,哪有這麼巧遇見了?」

  于美娘這才安心,同意去山西。

  二月底,啟程出發,一路走一路打聽,聽說了不少新鮮事。

  于美娘最在意的莫過於羊毛衣:「等安頓下來,我也去弄些毛線織,給石頭掙點束脩。」

  石頭腦袋圓圓的,聞言懂事地說:「娘,我不讀書,我跟爹種地。」

  「傻兒子。」彭萬年摸著他圓滾滾的腦袋,「你要讀書認字,這樣才有出息。」

  他們夫妻在此達成共識,便有意打聽大同府什麼地方的義學比較好。

  彭萬年捨了一肉包子給路邊的貨郎,他就好心提點:「大同的義學不多,一般不收流民,不過嘛……」

  他看著高壯的彭萬年,認為應該多多交好,便說:「我給你指條明路,我大姐嫁到了小河村,他們那兒有個義學,不收束脩,是小河村的人就能念,是知府夫人出錢開的。」

  彭萬年心頭一動,又塞過去半包臘肉:「兄弟,能仔細說說不?」

  「嘿,上路。」貨郎抓塊臘肉塞進嘴裡,咀嚼片刻,才說,「不過,你們就這麼去小河村,人家可能不收,不如去旁邊的槐花村。那邊荒田多,現在指不定肯收人,只要出一點錢,就能去小河村的義學。」

  彭萬年又打聽了流民怎麼入籍,問清楚槐花村的位置,心裡慢慢有了主意。

  他們直接進城,第二天,彭萬年就塞錢給衙役,進了府衙。

  流民入籍有兩種辦法,一個是獲取本地里長的認可,先安頓下來,戶房的人會定期走訪下頭的鄉里,到時候再登記入籍。

  另一個是在城門口的登記點,胥吏登記後就會拉走,至於被分配到什麼地方,就完全看運氣了。

  每天登記的村子是不一樣的。

  彭萬年為了石頭讀書的事,並不想碰運氣,打算去府衙試試。

  衙役收了辛苦費,沒為難他,指了去戶房的路。

  彭萬年又向他打聽:「我是來投親的,不知道能不能……」

  衙役會意地笑笑:「你運氣不錯,今天負責的是鄭戶書,他比較好說話。」

  彭萬年懂了,這就意味著可以塞錢解決。

  他謝過提點的衙役,小心翼翼地進入戶房。

  鄭戶書抬起頭,皺眉道:「什麼人?」

  「大人,」彭萬年彎低腰,盡量讓自己的體型看起來沒有太多威脅,「我是從河南投親的。」

  鄭戶書不耐煩地說:「衙門不負責找人。」

  彭萬年適時塞去一角銀子:「不找人不找人,我們知道他在哪兒,就是聽說現在能入籍,就想……」

  他吞吞吐吐地示意。

  鄭戶書可不笨,飛快攏走銀子:「你們親戚是在哪……」

  話音未落,彭萬年就聽見背後傳來腳步聲。

  而鄭戶書忙不迭起身:「府台大人。」

  糟糕。

  彭萬年心頭一沉,不敢抬頭,只以餘光掃過。

  他認出了謝玄英,於是愈發恭敬和惶恐,直接跪下:「知府大人。」他的額頭緊緊貼著地面,唯恐被發現異常。

  畢竟,他的頭髮才長出不少,雖然戴了帽子,可保不準會讓這位公子眼熟。

  不能功虧一簣。彭萬年忍住驚懼,身形微微發抖。

  謝玄英卻徑直路過了他,隨手拿起前些日子登記的流民,問:「多少人了?」

  鄭戶書道:「三千多個了。」

  「不錯。」謝玄英掃過彭萬年,隨口問,「這是?」

  鄭戶書不敢隱瞞,如實說了。

  「河南的怎麼來這裡入籍?」謝玄英問。

  彭萬年壓低嗓子:「本是山東人,因為叛軍才跑到河南,聽說家裡有親戚來了大同,就想過來投奔。」

  謝玄英似乎很關心流民的問題,問:「你家幾口人?」

  彭萬年猶豫下,實話實說:「三口。」

  「妻兒?」他問。

  「是。」彭萬年克制不住緊張。

  「有家有小,也不容易。」謝玄英想想,問,「孩子幾歲了?」

  彭萬年道:「五歲多一點兒。」

  「五歲……」謝玄英瞥過一眼,緩緩點頭,「不小了。」

  彭萬年仍舊抵著地,不知該怎麼接話。

  但謝玄英已經對他失去了興趣,隨口吩咐道:「既然有孩子,分到小河村吧,那裡有義學。」

  彭萬年登時愣住。

  「還不謝過府台大人?」鄭戶書恨不得上腳踹他。

  彭萬年壓抑不住欣喜,連連磕頭:「多謝大人,多謝知府大人。」

  謝玄英擺擺手,起身出去了。

  「你運氣可真不錯啊。」鄭戶書嘖了聲,意味深長地說,「去了小河村,再找你家親戚吧。」

  「托大人的福。」彭萬年卑躬屈膝,並不敢得意。

  果然,鄭戶書見他懂事,後面也不為難,問他姓名和家中人口。

  彭萬年趁機改名叫萬大年,妻子萬氏,是家裡的童養媳,名眉娘,兒子萬磊。

  鄭戶書登記完,給了他一張路引,讓他自行去小河村。

  彭萬年千恩萬謝地離開了。

  翌日,彭萬年打聽到紅薯和土豆的免稅政策,立即決定買種子耕種。

  他是家裡唯一的男丁,假如被徵去徭役,家裡就沒人了。

  而于美娘則在店鋪裡打聽了毛衣的事,弄清楚大致的流程,卻沒有貿然買,反而給兒子買了紙筆。

  三日後,他們遷往小河村。

  有了路引,里長收下了他們,分配了靠山的荒田。

  「以後就看你們自己了。」里長說。

  美娘千恩萬謝,遞過去自家最後半包臘肉。

  里長滿意地收下,瞅瞅石頭,多說了句:「你們家就兩口人,娃不如放塾裡,也認幾個字。」

  彭萬年又是好一通感激,殷勤地送里長回家。

  回去時,家家戶戶飄起了炊煙。

  不知何處傳來孩子的聲音:「人之初,性本善……」

  又一會兒,《三字經》背完了。

  變成:「人命貴,當珍惜,愛身體,小事起……」

  郎朗的讀書聲,伴隨著日暮的晚霞,倦林的歸鳥,像一幅永恆的畫卷,鐫刻在了萬氏夫妻的心頭。

  他們知道,從今往後,新的生活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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