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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青青綠蘿裙] 我妻薄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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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30 00:18:27 |只看該作者
卷玖、一方父母官 第二百三十章 信來往

  夜幕四合,東花廳點上了燈。

  程丹若一面梳頭,一面聽謝玄英說事,等聽到彭哥出現,不由感慨:「他們竟然來了大同?」

  謝玄英道:「夫妻兩人都在,還有孩子。」

  程丹若笑笑:「看來私奔得很成功。」

  謝玄英聽出了話音,望向她:「嗯?」

  程丹若清清嗓子:「我在惠元寺義診的時候,給過美娘一些安神藥。」

  他頓時了悟。

  私奔這種事,恥於道德,但至於情感。考慮到美娘前夫的垃圾程度,謝玄英心中的天平便快速傾斜。

  「希望他們好生過日子吧。」他給出了自己的祝福。

  程丹若說:「只要不被抓回去,一定會的。」

  「既已在大同入籍了,以後也有個說法。」謝玄英道,「只要不是她丈夫過來告官,應該沒問題。」

  程丹若反問:「如果過來告,會怎麼判?」

  謝玄英斟酌道:「和姦的罪名不大不小,一般杖九十,假如丈夫願意發賣,可判於姦夫,如果不願,只能判給丈夫。」

  她道:「即便丈夫毆妻,也要聽他意願去留嗎?」

  他道:「告到官衙自是如此。」

  程丹若瞧他:「什麼意思?」

  「民不舉,官不究。」謝玄英慢吞吞道,「不要讓他有告官的機會就好了。」

  程丹若:「……比如?」

  他顧左言他:「不早了,睡吧。」

  程丹若懂了,吹滅蠟燭,上炕睡覺。

  被窩裡,催他繼續說:「快說。」

  只有在這種時候,謝玄英才願意說點白日裡不便說的話。

  果然,他似乎拗不過她的催促,側臉看去:「最簡單的辦法,拿錢買休書,只要休書到手,此前種種便不重要了。」

  程丹若道:「若以此為要挾,恐怕銀子填不飽他的胃口。」

  「那就可以用點手段。」他壓低聲音,只入她耳,「如果此人好賭,就找人設局讓他輸,輸無可輸的時候,一定會賣妻典女,這也不是什麼新鮮的事了。」

  「這都要本錢。」她客觀道,「他們未必拿得出來。」

  「也是。」謝玄英道,「那就在半路打他一頓,逼他按下手印,雖有後患,但也是個辦法。」

  程丹若:「還有嗎?」

  他:「沒了。」

  她感慨:「你也不是很會幹壞事啊。」

  吞吞吐吐的,還以為有是什麼錦囊妙計呢。

  謝玄英哽住,反問她:「你有什麼辦法?」

  「你真的想聽嗎?」她問。

  他當然想聽:「嗯。」

  「我不會私奔,我會直接把他殺了。」她道。

  謝玄英:「不值得,殺夫重判。」

  「不讓人知道不就行了?」程丹若道,「假如他愛喝酒,就讓他喝,喝醉了,把嘔吐物塞進他的喉嚨,被子捂住他的口鼻,他自然會嗆死。」

  謝玄英學她方才的假設:「倘若他不愛喝酒呢?」

  程丹若道:「用兩種相剋的食物,提前給他服用一種,然後請客人到家,一起吃第二種。」

  「這只有你能做到。」他客觀點評,「其他婦人怕是不懂醫理。」

  「這倒是。」她沉吟片刻,又有了新想法。

  「據我所知,她丈夫腿腳不便,躺在床上,利用燈油滴落,引起灶房餘火,燃燒屋舍。」程丹若構思道,「等大火燒起來之後,立即回家救人,最好在他死前將人救出來。」

  謝玄英問:「這是為何?」

  「燒傷之人痛不欲生,他用不了幾天就會死。」她道,「屆時,人人都知道她起火時不在家,又進屋救出丈夫,豈能疑她?」

  謝玄英想想,道:「太危險了些,若是自己也被燒著可如何是好?況且,用燈油怎麼做到人不在點火的?」

  「……」

  「嗯?」

  「我還沒想好。」

  他忍俊不禁,用力摟過她。

  君子慎獨,可人生來就有惡念,故而平時要以道德來約束自己。但與最親近的人相處,也是清白完美的面孔,太累也太虛偽。

  謝玄英喜歡與她「密謀壞事」,這一刻,拋開了道德和律法,可他們仍然站在一起。

  這種感覺,是不是也是私奔的人所倚仗的勇氣呢?

  念及此處,他不由抱她更緊,想深深嵌到懷中,永不分離。

  再貼要負距離了……程丹若腹誹著,掰開他的手,忽然記起一事,抓著他的手掌,湊到嘴邊狠咬了口。

  謝玄英驟然回神:「丹娘?」

  「沒事。」她若無其事地閉眼睡覺。

  他抽回手,翻看手指上的牙印,不知想到了什麼,伸手捂住她的眼睛。

  視線一旦受阻,觸覺和聽覺便格外靈敏。她能感覺到他修長的手指,握筆生出的繭子被好好修剪過,只有薄薄的一片,正在她的鼻尖。

  「是不是這個?」他說,「世妹。」

  「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她掰掉他的手,拉高被子,「睡覺了。」

  然而,謝玄英不似往常,阻止她蒙頭睡覺,反倒也鑽進被窩。兩人在漆黑而封閉的環境中,臉對臉,呼吸撲到耳邊,有種滾燙的熱意。

  程丹若覺得熱,下意識屏住呼吸。

  下一刻,也聽不見他的呼吸聲了。

  沒有了呼吸聲的干擾,心跳變得更清晰有力,咚、咚、咚,亂一拍都會被發現。

  她竭力保持鎮定,卻發現他的存在感無處不在。

  腳趾下是緊實而有彈性的肌肉,手臂貼著柔軟寬厚的胸膛,頸間癢癢的,不知道誰的髮絲在悄悄作怪。

  他的熱力升高了被窩空氣的溫度,彷彿無形的流水,徐徐將她包裹。

  忽然間,炕變得好硬,明明鋪了褥子,卻一點作用都沒有,惹她想起了惠元寺竹林的亭子。

  她翻過身,背對著他。

  「嗯?」

  「背痛。」

  他的手掌輕輕撫住了她的後背。

  *

  美娘夫妻的後續,雖然觸動心弦,卻也只是程丹若生活中的小插曲。

  春日裡,她最關心的還是毛紡織業。

  一邊通過謝玄英這邊,以官府的名義和胡人收購羊毛,另一邊,要見一見發明新織法的織娘,給予嘉獎和鼓勵。

  別看是做戲,這樣的表態不可或缺。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她鼓勵在家的婦女參與織毛衣,那麼,大同府的其他人就不能和她唱反調,在輿論上必須與她保持一致。

  哪怕有老古板覺得,她所做的事,其實已經超出尋常婦人的職責,但紡織作為傳統的女性從事的行業,他們很難找到什麼理由反對。

  甚至,謝玄英勸課農桑,她鼓勵紡織,完美吻合「男耕女織」的傳統思想,應該大力褒揚才對。

  ——去年,大同的府學就有不少人寫了詩,讚美她送寒衣的美好品德。

  而這正是程丹若想要的走向。

  她不能與世道抗衡,那只會頭破血流,但可以選擇現下能利用的部分。

  貞烈不行,她不想為了誰去死,但孝順可以。

  賢惠不行,她不想圍著男人轉,但忠良可以。

  忠孝二字能佔住,就已經立於不敗之地。

  其他的,徐徐圖之。

  當然,忠孝、忠孝,為皇帝做事是忠,孝也不能忘。

  程丹若每個月都要寫信,這個月尤其忙,除了柳氏和洪夫人外,還要給黃夫人額外寫一封。

  通常情況下,她每隔三個月,會給黃夫人寫一封客套的信,內容換湯不換藥:

  春/夏/秋/冬天到了,天氣變冷/熱,老太太身體好嗎?胃口好嗎?您和姊妹們都好嗎?一連串問候以後,祝陳老爺鵬程萬里就行。

  總之閉口不提自己的事情,只嘴上關心,並附贈一些土儀。東西不需要金貴,但裝車後要顯得多。

  給洪夫人的信比較簡單,說一說最近忙的事就行了,最多的篇幅是在強調堅決不允許晏鴻之喝酒、吃海鮮、用肉湯,再關心一下洪夫人的身體,讓她如果有不舒服,不方便讓大夫看,就寫信跟她說。

  比如上個月,洪夫人就說自己上火牙齦腫痛,她便抄了慈禧的漱口藥方,根據病症加了連翹抗菌消腫。

  對柳氏的信,反而要更「真情實感」。

  首先,問候一下柳氏的身體,冬天好冷,您的身體好嗎?京城柳絮多的時節,您出門記得戴上口罩。最近您吃得多嗎?天氣暖和了,三郎希望您能常去莊子上走走,東籬村正是好時節,與妹妹們看看花也是好的。

  然後再說自己這邊的事情。

  她知道,柳氏其實最關心的只有一個人,所以近五百字描繪了謝玄英的生活。

  他逐漸習慣麵食,早餐能吃各種麵點,喝一點羊乳,但午膳和晚膳至少要有一頓米飯。因為您的愛護,給家裡送來了許多稻米,這個我們是不缺的,再藝術加工一下謝玄英感慨母愛的話。

  簡而言之,你兒子很喜歡,下次最好繼續送。

  春季已經開始做夏天的衣裳,尺寸一如既往並沒有瘦,他注重鍛煉,每天都會早起晨練,身體健康,請您一定放心。

  林林總總講完謝玄英的近況,程丹若也匯報了一下自己的工作。

  感謝陛下的器重,其實自己沒做什麼,也不需要做什麼,只是身做表率,在家裡織毛衣,鼓勵紡織而已,有時外出做點善事,施粥施藥或者撫恤孤寡。

  最後,說起去年三節兩壽,都給毛巡撫和聶總兵送了禮物。今年是毛巡撫五十大壽,請問母親,應該送點什麼才得體又不惹忌諱呢?兒媳沒有經驗,很慚愧想不到好主意,請母親幫幫我吧。

  拋完問題,再寫一串惦記和想念做結尾。

  至此,工作報告就算結束了。

  數數,差不多八百字,可以說,用十二分的辭藻,描繪她十分之三的生活。

  重要的十分之七,不超過十個字,但她提了,提了就不算隱瞞。

  她寫完這封信,謝玄英就會拿去參考。

  他本來寫給靖海侯的信,基本都是乾巴巴的,什麼「爹,兒子出門在外,不能孝順你,請你原諒」「爹,你身體好嗎?母親身體好嗎?兄弟們身體好嗎?」「妹妹們定親了嗎?需不需要我幫忙?」

  總而言之,憋不出什麼話。

  等看過她的信,便改了寫法。

  先聊天氣和季節,再問候爹媽兄弟侄兒們的身體狀況,囑咐幾句廢話。

  然後提一提自己最近很忙,公務繁雜,多虧爹給的師爺和護衛,出門在外,我才發現爹你是關心我的。

  昨天路過街邊,看到一對兄弟在追逐打鬧,不由想起曾經大哥教我騎馬,二哥送我弓箭的事,一時感慨萬千。

  (程丹若看到這裡,問他:「真有過這樣的事嗎?」他回答:「有。」)

  聊完親情,再問問京城裡有沒有大事,皇帝好不好,我看邸報說如何如何,會不會影響家裡,我遠在千里之外,真的很關心您和兄弟們。

  言下之意便是,爹,我消息不靈通了,您給點朝廷的最新動態。

  寫完,夫妻倆一塊兒寄信回家。

  京城離大同並不遠,四月初,他們就收到了各自的回信。

  柳氏隨信送了一方古墨,讓程丹若送給毛巡撫,又隨車寄來滋補的食材,讓她燉給謝玄英喝,並盯住她多勸著丈夫,不要讓他太勞累。

  程丹若打開匣子一看,人參、鹿茸、海參、雪蛤和燕窩。

  她:「……」他還用得著補嗎?

  「丹娘。」謝玄英忽然叫她。

  程丹若條件反射:「你真要吃?」

  「吃什麼?」他不明所以,遞過自己的信,「父親有話給你。」

  靖海侯有話給她?程丹若驚訝地接過信,仔細閱讀。

  一些朝堂的事暫且不看,她重點看最後幾句話。

  靖海侯說,陛下派了尚功局的女官去大同,應該和毛衣有關,讓她提早準備,並說,如果有必要,可以派幾個打理家中產業的管事過去,以備不時之需。

  程丹若看完,不由感慨,能讓靖海侯在信裡專門給她寫這兩句話,看來她混得確實不錯。

  這位公爹可是純正的政治動物。

  但派管事……「管事要嗎?」她問。

  以兩人如今的默契,謝玄英不必問就明白個中意思:「還是不要牽扯家裡。」

  她頷首:「我也這麼想。」

  謝玄英又道:「尚功局突然來人,有點奇怪。」

  「確實。」程丹若道,「我奏折所言,不過是想今後交接時,除織造局外,尚功局也能有份,可這會兒派人前來,不合常理。」

  遂倒回去,將靖海侯在前面寫的朝廷諸事看了一遍。

  越看,表情越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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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30 00:18:36 |只看該作者
卷玖、一方父母官 第二百三十一章 來人了

  靖海侯在信裡,主要說的是近幾個月,內閣對西北的討論。

  之前說過,崔閣老讚成開互市,曹閣老不太讚同,但被說服了,楊首輔則是擔憂再拒絕韃靼的請求,他們會翻臉,於是拍板。

  如今一年過去,互市的成績也讓他們有了新的想法。

  曹閣老身為兵部尚書,對胡人的看法趨於保守,也就是不認為他們真的能和大夏化干戈為玉帛,雙方只是暫時休戰。

  大夏需要趁此機會,練兵牧馬,為將來的戰爭做準備。

  所以,今年戶部計算開支,他強烈反對皇帝一口氣削掉大部分軍費。

  「韃靼王已老,一旦他身死,各部必亂,胡人本性難改,若捲土重來,大夏何以相抗?」

  崔閣老卻拿出去歲的成績,說胡人已經逐漸漢化,早已不是成吉思汗的時候,能接受吃馬肉、喝馬酒的草原生活了。

  他們想吃饅頭,想吃大米,想吃炒菜,他們已經不再是過去的北元。

  如果是北元,怎麼可能拿戰馬換鐵鍋呢?要知道,今年春天,韃靼王上貢時,就專門懇求皇帝網開一面,能夠允許今年讓他們換鐵鍋。

  假如大夏再以原來的目光看待胡人,就會錯失真正和平的機會。

  許尚書讚同崔閣老的說法,他表示戶部財政緊張,今年西南又有戰事,東南和倭寇也有作戰,朝廷還想加固河堤,疏通運河的幾個河段,沒錢了。

  「練兵費錢糧巨甚,不如屯田牧馬,以逸待勞。」許尚書是和稀泥的好手,說得好像雙方都非常有道理,「如此,即便韃靼毀信棄約,我們猶可一戰。」

  皇帝考慮到財政,還是堅持削減了軍費,留出錢來搞水利。

  因此,同意今年與韃靼交易五百個銅鍋,三百個鐵鍋(特指超薄的廣鍋)。

  ——假如事情到這裡結束,也就和程丹若毫無關係了。

  半個月後,楊首輔忽然上疏,說,曹仲紀的顧慮還是很有道理的。邊境的將士近十年來,都在不斷打仗,很多人不會拿鐮刀,只會拿弓箭,忽然讓他們回家屯田去,他們心裡是否會生出憤懣?

  假如屯田不好,將士心裡又有怨言,可就得不償失了。

  皇帝虛心納諫,問:首輔,你這麼說,可有應對之法?

  楊首輔答:不如這樣,每年派人到邊境巡查,看看屯田的糧食多不多,兵馬有沒有增加,器械有沒有煉造,如果有,就像戰時斬獲敵人一樣行賞,如果持平,就算打敗仗一樣懲處。

  皇帝深以為然,同意了這個計劃。

  以上,就是靖海侯的來信內容。

  程丹若心裡閃過一連串念頭,匯聚到嘴邊,變成無力的吐槽:「這都行?」

  有沒有搞錯?古代也搞KPI嗎?

  她的理智告訴她,這是正確的方針,可以有效調動屯田的積極性,但自己疑似被考核的一員,心情可就不一樣了。

  程丹若喝了一口茶,定定神,又看了遍。

  「父親的意思,應該是說尚功局就是為弄清羊毛產量而來的吧?」

  她征詢。

  謝玄英道:「是。」靖海侯把兩件事放一起說,雖然沒有直接說,但已經給了答案。

  「可今年才第一年,有什麼好查的?」她又拿起了信,沉思了會兒,問,「父親好像還有別的意思?」

  謝玄英反問:「你覺得有什麼深意?」

  程丹若對分析靖海侯這樣的政客,有很大的挑戰欲,思索道:「他始終沒有提王尚書。」

  內閣五個人,只有四個人有姓名。

  王尚書去哪兒了?

  「老師之前給我們的信裡說,王尚書時常與他作詩清談。」謝玄英分析,「處境怕是不太好。」

  程丹若問:「和從祀有關?」

  「陽明先生已故,影響有限。」謝玄英道,「我想,可能是楊首輔。」

  程丹若不由回憶起寥寥數次與楊首輔的照面。

  一個五十多歲的帥老頭,身形消瘦,眼神犀利,話語短而有力。她曾聽見楊首輔和人談話:「此事我已有決斷,不必再提。」

  「他很果斷。」她說,「還有點……」

  「擅權。」謝玄英替她說,「楊首輔是個說一不二的人。」

  程丹若:「王尚書因為從祀……」

  他:「被提防了。」

  程丹若點點頭,理清了第一個線索,接著說第二個:「按父親的說法,曹、崔意見相左,楊首輔最開始並未置喙,可後來卻向陛下上疏,提出考核一說,頗有些耐人尋味。」

  怎麼看,都像是楊首輔在敲打崔閣老。畢竟,二人雖然是吏部尚書和侍郎,看似有職位之差,但同在內閣,根本無所謂這點差距。

  然而,她依舊疑惑:「這和我們有何關係?」

  謝玄英想了會兒,遲疑道:「我記得,崔閣老似乎是山西人。」

  程丹若皺眉:「寶源號?」

  他們早就知道寶源號背後有人,可是誰一直不清楚,崔閣老如果是山西人,嫌疑確實很大。

  「興許是個警示。」謝玄英猜測,「楊首輔獨斷專行,想必不希望崔閣老有太多心思。」

  「即便是這樣,最後怎麼就到尚功局……」程丹若倏地頓住,看向他,「莫非是石大伴?」

  謝玄英道:「有可能。」

  目前,皇帝對楊首輔還是比較信重的,崔閣老憑什麼敢跳出來,默默凸顯自己的存在感?

  除非他有盟友。

  然而,若真的是石大伴做的,為什麼不撈到織造局呢?身負皇命,就好比手持屠刀,想怎麼割肉就怎麼割,長寶暖屁都不敢放。

  程丹若當初提到女官,本是希望今後官方插手,織造局和尚功局互相監督,以免太監撈得太過分。

  可這次,女官派人前來,太監沒來,他們怎麼會放過撈錢的機會?

  程丹若不由感嘆:「來的是熟人就好了,可以打聽一二。」

  謝玄英讚同:「離京一年,我們對朝中事務已經不夠了解。」他行動果決,馬上決定彌補,「我去寫信。」

  「給義父?」

  「給陶文津。」他道。

  程丹若回憶此人:陶顯,字文津,謝玄英的同年,一甲狀元,目前是翰林院的編修並中書舍人。

  「什麼理由?」她問,「要不要送點東西?」

  謝玄英道:「不必,座師壽辰快到了,我將禮物捎去,請他代為祝賀就是。」

  程丹若對人情往來沒他熟稔,聞言便不再多說,只是道:「京城到大同也就十來天路程,差不多該籌備起來了。」

  「既是女官,恐怕只能由你應付。」

  「正合我意。」

  *

  四月中,程丹若接到了出差的尚功局司制部門的典制方嫣。

  「見過淑人。」方嫣福身行禮。

  「太多禮了。」程丹若制止了她的屈膝,攙住她,「怎麼是你來了?」

  她和尚功局的人其實不熟,但方嫣算是例外,在訂婚後的幾個月,她曾教過程丹若一段時間針線,只不過彼時,她只是一個女史。

  方嫣道:「是尚宮派我來的。」

  程丹若並不意外,洪尚宮能照拂她的地方,從來不會放過。

  不等她說話,方嫣又道:「原也不是我,但我家在遼州,其餘姐妹知道後,主動將外事的機會讓予我,好叫我順路回家探親。」

  程丹若恍然:「原來如此。」她關切道,「家裡還好嗎?」

  「都好,當初我進宮做女官,給了二十兩銀子做路費,我全留在家裡,跟著親戚走的。」方嫣笑道,「家裡有田有地,還有侄子和侄女,母親仍然在世。我陪她住了些時日,倒是耽擱了路程。」

  她進宮已經十餘年了,能在母親死前再見一面,已經是老天爺開恩。

  程丹若並未多問,只是道:「寅賓館已經收拾好了,我單獨隔了院子給你,丫鬟也是我身邊的,你盡管放心。」

  方嫣感激道:「勞駕了。」

  「別說你是奉皇命而來,不可怠慢,縱然不是,從前你待我亦有半師之誼,也該盡心才對。」程丹若親自引她進院子,「一路勞累,你先歇下,有什麼事我們明日再說。」

  方嫣知曉她的為人,點頭應下:「多謝淑人。」

  「這可太生分了。」程丹若搖搖頭,「還是直接叫我的名字吧。」

  「使不得。」方嫣道,「規矩不能亂。」

  程丹若嘆口氣,也沒勉強。她如今是外命婦,女官卻是內廷的人,太過親密,於彼此都不是好事。

  「罷了,只是個稱呼。」她道,「竹籬。」

  竹籬趕忙垂手而立:「夫人。」

  「照顧好方典制,晚膳就從小廚房提。」程丹若道,「既然你是山西人,想必可以吃麵食?」

  方嫣笑了:「對,我不忌口。」

  「那可好了,我叫廚房給你做些家鄉味兒。」

  方嫣道:「不敢勞駕,我隨意吃些就是。」

  「不妨礙什麼。」程丹若道,「好了,我不打攪你歇息。」

  她朝方嫣笑笑,示意不必送,帶著瑪瑙離開了客院。

  回去的路上,專程繞到小廚房,多囑咐一聲。

  「做點遼州的菜送到客院,我們還是照舊。」

  有的人,那是必須一天吃一頓稻,不然會不高興的。

  晚膳時,謝玄英一面吃魚丸,一面問:「如何?」

  「她要麼所知不多,要麼只是小事。」程丹若言簡意賅,「其餘的,明天我再同你說。」

  謝玄英自然信任她的能力,不再多問。

  翌日。

  程丹若處理完家事,尤其是吩咐廚房注意客院的飲食,這才去客院拜訪。

  方嫣和大多數女官一樣,禮節完備,此時已經收拾妥當,坐在正廳等她來。

  兩人見過,程丹若才開門見山:「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方嫣答:「去歲冬日,陛下吩咐尚功局學製羊毛衣。歷經數月,如今局中已作出羊毛裙、帽、領、褲等物。我此次前來,便是將個中技法傳授於織娘。」

  程丹若怎麼都沒想到,居然是這樣一個答案,怔了怔才肅然道:「聖人厚恩。」

  方嫣道:「陛下聖明。」

  吹捧過皇帝,程丹若才問:「除此之外,還有別的事嗎?」

  方嫣點頭,坦然道:「陛下要我查看紡織作坊的情形,回宮稟報。」

  「這是應該的。」程丹若並不意外,乾脆應下,「作坊在太原,正好眼下天氣涼爽,我們往太原去一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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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玖、一方父母官 第二百三十二章 看作坊

  雖然旅途勞頓,但程丹若許久沒有離開大同,倒也願意去太原看一看。

  當然,離家前必須安排好各項事務。

  比如,送賀家兩位姑娘回家,權當放假,再比如,讓竹籬跟著一塊兒去太原。

  這倒不是說疑她們,或者不信任謝玄英,只是「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正冠」,避嫌是一種保護。

  若不然,萬一遇見什麼離譜的巧合,大家都冤枉,大家都要賠上半輩子,何苦來哉?

  她想得周到,卻不料謝玄英想得更周到——他提前一天說自己要下鄉勸農,為期半月,次日才讓程丹若安排竹籬隨行。

  如此,林媽媽倒也沒有疑慮。

  準備妥當,程丹若才帶上方嫣,一道去往太原。

  草長鶯飛,微風涼爽。

  路途漫漫難打發,最適合聊天。

  程丹若斟了一杯茶給方嫣,不聊公務,反倒是問起宮裡的瑣事:「內安樂堂還好嗎?」

  方嫣情不自禁地露出一絲笑意:「都好,雖不如您醫術高明,可尋常的小病小痛到也能看。幾位女史、掌藥也一直研讀醫書,不曾懈怠。」

  程丹若大感欣慰:「那就太好了。」

  她離宮外放,最放心不下的還是安樂堂。不誇張的說,數萬宮人的看病吃藥,都要靠它,關乎人命呢。

  不知是否出門在外,沒有宮廷的壓抑,方嫣比從前更愛說話:「您留下的方子我們都在用,去年秋天收了好些菊花,時常蒸熏,已經好得多了。」

  程丹若道:「真要看不清了,配副眼鏡才好。」

  「我遠處就瞧不太清。」方嫣也有點心動,「眼鏡可貴?」

  「普通的也就幾兩銀子,等到了太原去鋪子看看好了。」話畢,怕方嫣婉拒,她補充道,「我正好也想買些東西。」

  方嫣感激地笑笑,連忙答應。

  程丹若道:「茶要涼了。」

  她便喝了口茶,舌尖是菊花茶淡淡的清苦味,不由道:「似乎不是山西的菊花?」

  「浙江送來的。」程丹若道,「我義父家在海寧,離嘉興很近,他們那裡盛產的杭白菊,氣味與野菊不同。」

  「怪不得。」

  聊了會兒茶葉,程丹若自然地帶出話題:「尚宮身體可好?」

  「去年忙了一些,似乎有些咳嗽,今年倒是好多了。」方嫣回答。

  程丹若想想,道:「可是忙選秀的事?去年來山西,正巧遇見了幾個秀女。」

  方嫣詫異:「莫非是嫻貴人?」

  程丹若問:「姓什麼?」

  「何。」方嫣笑道,「嫻貴人可是宮裡的紅人呢。」

  「莫非生得美?」

  「是極,美而出塵,我見猶憐。」方嫣道,「陛下時常召其侍寢。」

  程丹若關切地問:「可有好消息?」

  方嫣深深嘆了口氣,滿臉無奈。宮人們的要求很低,並不奢求一步登天,大富大貴,只希望有個安穩的環境,平安活到出宮。

  柴貴妃秉性賢良,皇帝也不嗜殺濫殺,宮人們打心眼裡希望聖人有子,免得皇位更替惹出風波,平白葬送性命。

  誰都不想死,誰都想過平穩的生活。

  可惜啊……

  程丹若道:「除了嫻貴人呢?」

  「還有薛貴人、李美人和曹美人。」方嫣隨口道,「都是去年選秀出來的,脾氣和順,如今王掌籍在教她們讀書識字。」

  程丹若順勢問:「絮娘還好嗎?」

  「王掌籍有個閣老祖父,能有什麼不好的?」方嫣笑了,「她時常同人鬥詩,還會作畫,前些日子給貴妃畫了一幅《春日圖》,連陛下都誇好呢。」

  程丹若霎時失笑,王詠絮的生活,還真是一如既往地歲月靜好。

  但這終究是獨屬於她的特權。

  「那便好。」程丹若又問候了其他的熟人,得知眾人皆好,這才安心。

  她沒有問起石大伴的事。

  又過幾日,太原到了。

  太原位於山西腹地,幾面環山,有一部分平原,還有汾水流過,比大同要更繁華一些,但也是邊防重鎮,同樣有高大厚實的圍牆,和完善充沛的軍事力量。

  程丹若提前派人打前站,包下了一間客棧,與方嫣住了進去。

  「大同離邊境太近,真有個萬一,織機和人都不好撤離。」她解釋,「太原總歸好些。而且,昌順號的本家就在這裡,行事更便宜。」

  太原程家在太原府也算大族,名下不知道多少土地,在衙門裡也有千絲萬縷的關系,在這設立大本營,不怕被人下絆子。

  「但也因為這個緣故,我沒有來過。」程丹若朝方嫣笑了笑,「這次過來,我沒有通知他們。」

  方嫣不禁訝然。作為尚功局中以技術升職的女官,她擅長針線剪裁,對人情世故卻是平平。這次辦差,她其實抱著程丹若給她看什麼,回去就照樣稟告的打算。

  當然了,她不是什麼都不懂,尚功局應對上頭的檢查有準備,以己推人,程丹若應該也如此。

  方嫣完全沒打算追根究底,因此,程丹若這樣推心置腹,反倒把她弄蒙了。

  「而且,我打算隱瞞你『欽差』的身份。」程丹若仔細道,「你扮作我找的繡娘一塊兒過去,看到什麼就記下來,回宮如實稟報就行了。」

  方嫣遲疑道:「這……」

  「我們都是為陛下辦差的。」程丹若笑了,「差事辦得好不好姑且不說,最要緊的是忠心。」

  方嫣畢竟不笨,恍然道:「是是,多謝司寶提點。」

  程丹若道:「我們先在府城裡逛一逛,打聽一下長寶暖的事。」

  方嫣沒有主見:「我聽您的。」

  --

  在客棧休整一晚,次日,程丹若換上家常衣物,打扮成尋常的富家太太,帶著同樣喬裝打扮的方嫣一起在府城閒逛。

  太原商鋪林立,品種眾多,雖然不如京城繁華,卻有邊境的特色。

  她們逛了雜貨鋪子,方嫣買了幾副眼鏡,程丹若訂了玻璃器皿,又吃了燜麵、頭腦和沾片子。

  而後,假作無意地路過長寶暖的鋪子。

  方嫣圍觀了太原的婦人賒毛線、交毛衣和賣羊毛的過程。與大同差不離,只是如今多了賣羊毛的人,都是單個人家,趁著進城的功夫,賣上一、兩筐。

  小二挑挑揀揀,太髒的要減重,濕的乾脆不收,讓他們明日再來。

  此間自然少不了討價還價,唾沫橫飛。

  她牢牢記在心裡,以便回去述職。

  看完,兩人才回到客棧。

  此時已日暮,程丹若派人通知長寶暖的管事,說明天要去作坊看看。

  然後,第二天一大早就出發,來到了長寶暖的紡織作坊。

  這是一個兩進的四合院,作坊進門就是影壁,三間的倒座房朝東開,是招待客人的地方。

  長寶暖的大掌櫃接待了她們,神情頗有些拘束:「夫人來得突然,東翁去了沂州未歸,恐招待不周。」

  程丹若道:「我來太原訪友,順路看看,不必緊張。」

  她問:「現在作坊裡有多少織娘?」

  「二十來個。」大掌櫃解釋,「我們收來的羊毛,會先送到城外清洗,城內沒有那麼多水,在河邊洗好曬乾後,才送到這裡紡線編織。」

  程丹若言簡意賅:「進去看看。」

  跨進二門,就由作坊的管事過來負責介紹。她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婦人,自稱是寶源號出來的,從前就幫忙管教繡娘。

  平時,大掌櫃並不來作坊,作坊二十多個織娘,都由她負責。

  程丹若問:「都是些什麼人?」

  「夫人放心,咱們這的織娘都簽了契書,少則一年,多則三年。」婦人自信滿滿地說,「全是熟人推薦來的,沒有不乾不淨的人。」

  「都成親了的?」

  「這倒不是,有三五個是大姑娘。」婦人說,「潞州產綢,有的家裡生了女兒也養活,等到十來歲,就送出去,幹個三年五年的,既不吃家裡,又補貼家用,倒比賣了更好些。不過還是以婦人居多,也是簽了契書的。」

  程丹若問:「一年多少銀子?」

  「做得好的有二三十兩,尋常的也有十來兩銀子,咱們這兒包吃穿,是頂頂好的差事呢。」婦人笑了,言語間滿是驕傲。

  程丹若問:「工錢給她們自己,還是……」

  婦人頓了頓,道:「看人,家裡送來的就給家裡,自己來的就是自己收著。」

  她看向程丹若,賠笑道:「雖說銀錢拿不著,可在這兒不缺吃穿,風吹不到,雨淋不著,不算壞了。」

  程丹若一時沒有答話。

  少頃,問,「門禁管得嚴吧?」

  「您放心,這裡都是婦道人家,我們也怕人說嘴。」婦人暗鬆口氣,道,「每月初一,能同家人在外頭見上一面,但外頭的人是不准進來的。晚上二門上鎖,衙門裡咱們也打點過了。」

  程丹若終於展露笑意:「做得好。」

  她道:「看看裡頭。」

  婦人應下,引她們進去參觀。

  院子裡,擺著密密麻麻的紡織機,婦人們熟稔地拿起羊毛,腳踩踏板,紡出一根根均勻結實的羊毛線,將其團成一團。

  方嫣看了許久,才道:「怎麼沒人編織?」

  「毛衣編織不易,一個人幾天才能織一件,我們大多都到外頭去收,現在太原不少人家都會,比咱們養人便宜多了。」婦人說,「我們也織,後院就有。」

  她們沒有打擾織娘們的工作,徑直穿到後院。

  這裡有三個婦人,正手持毛衣針,小聲討論著什麼。

  旁邊的桌案上,平鋪著幾件不一樣的毛衣,有的花紋復雜,有的是斜襟,還有通身的長袍。

  程丹若看向方嫣。她會意,上前同她們交流了幾句。

  她們主要討論了款式,一致認為對襟圓領的短衫和比甲最好織,交領處理不好很容易臃腫,而且費毛線,保暖效果也沒有明顯的優勢。

  而後,一個婦人拿出了羊毛裙,樣式極其誇張。

  方嫣說:「六幅裙就很難織了,不要說十幅,笨重且累贅,還是挑線裙好些。」

  程丹若問:「你們都試過了?」

  方嫣微微頷首。宮裡要做什麼事,向來不惜物力,尚功局做出毛線後,一直在嘗試不同的衣物是否能做。

  一個冬天,她們就織出了道袍、大衫、比甲、襴裙、暖帽和膝褲。

  但羊毛做的衣衫十分笨重,穿上不便行走,不如棉衣輕便。

  「羊毛織物適合做夾衣。」程丹若委婉勸說,「這樣能盡量減少換洗,畢竟這不似棉襖,可以拆換外層的布料,一旦磨損沾濕很麻煩。」

  方嫣同意:「目前看來,還是做對襟圓領的短衫最好,比甲和膝褲次之。」又惋惜,「豎領的不好做。」

  京城流行的還是豎領衫,裝飾數枚金玉紐扣,富貴又低調。

  管事婦人加入討論:「普通人家多以窄袖短衫和褲為主,長裙多有不便。富貴人家倒是喜歡,可細線費工費力,一時做不多。」

  程丹若聽著,暗暗嘆口氣。

  沒有化學纖維的年代,羊毛衣要麼精細珍貴,要麼笨重粗糙,想做到舒服又便宜是做夢。

  「細毛可以做長衫和裙,粗毛還是以短衫、比甲和褲為主。」她一錘定音。

  方嫣時刻牢記自己的差事,道:「我知道一種編法,做的裙子挺括又垂順。」

  程丹若笑道:「再看看,等我們看完,你再來教。」

  方嫣自無意見。

  於是隨後,她們又仔細參觀了作坊的各個環節,問明織娘的工作效率:目前,較為熟練的織娘五到七天,就能完成一件衣服的編織。

  而紡線就更快了,與紡棉線並無太多區別。

  程丹若和方嫣一直逗留到傍晚才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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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30 00:19:06 |只看該作者
卷玖、一方父母官 第二百三十三章 陌上花

  參觀完紡織作坊,第二天,程丹若帶方嫣出城,參觀城郊的羊毛工坊。

  今天負責接待的就是大掌櫃和負責清理羊毛的另一位管事,來自昌順號。

  他們準備充分,中午還備了酒菜,附近也看得出來清洗過了,道路都潑了水,走上去不會有塵土飄揚。

  程丹若什麼都沒說,按部就班地參觀。

  倉庫靠近河流,通過引水來清洗大量髒污的羊毛。

  此時是收羊毛的季節,平整後的土地上,羊毛像一片片雪白的穀子,在陽光下清洗晾曬,十分壯觀。

  不遠處,濃煙滾滾而上,是在焚燒草木灰,提取鹼來清洗羊毛。

  有工人不斷檢查晾曬的情況,微微變乾後就搬到透風的竹棚裡,以免被吹走。

  晾乾後的羊毛,工人會再次梳理挑揀,區分出細毛和粗毛,放進不同的籮筐中儲存。

  她問管事:「一共收多少羊毛了?」

  管事謹慎地回答:「五千多斤。」

  程丹若的眼皮跳了跳。就這點產量的話,虧得也太厲害了吧。

  粗羊毛的收購價是50文,出售的粗毛線是80文,去掉人力成本和運輸成本,剩下的……

  假設純利潤是每斤10文的話,也就50兩銀子。

  當然了,這是毛線的價,買成衣會更貴,甚至一百斤細羊毛,利潤就可能有幾百兩,絨毛更多,賣到幾百兩也有人買。

  管事見她表情不對,趕忙解釋道:「這是第一批收的,不止這些,胡人那邊還會更多,只是眼下還在路上。」

  程丹若鬆口氣:「預估有多少?」

  「這要看羊的品種,少些的大概3斤,多些的5斤,大夏牧羊少,萬斤左右,胡人那邊至少也有三萬斤。」

  程丹若算算,就算是五萬斤,粗羊毛的利潤也高達500兩了,加上中高端的羊毛溢價,一到兩千兩的純利潤肯定是有的。

  而且,這是春末換毛收的一批,平時零零碎碎的沒算。

  這出息可有點誇張了。

  據她了解,國庫一年的收入也就四百萬兩左右,勉強和九邊的軍需持平。而靖海侯這樣的一等一勳貴,每年各地的產業出息,大約也就一萬兩上下。

  這還是剛起步。

  程丹若快速算過賬,隱蔽地瞥了眼方嫣。

  方嫣以女紅見長,算數不太行,並沒有多在意,依舊在觀察工坊的流程。

  但這一步沒什麼技術含量,她們吃過飯就回去了。

  第三天,方嫣單獨去紡織作坊,傳授織娘們尚功局的技法。

  程丹若沒去,以示避嫌,反而逛起了太原城。

  半路,遇見一輛馬車。

  「夫人留步。」車廂裡傳出一道女聲。

  不知道為何,程丹若的腦海中閃過了一些狗血橋段。

  好在對方立馬自報家門:「我是程四爺的妻子張氏。」

  「停車。」程丹若驅走腦海中亂七八糟的念頭。

  馬車停了下來。

  瑪瑙掀起簾,對面的車廂與他們並排,露出一張端莊的婦人面孔。

  程四太太說道:「不知道夫人來了,不如去我家坐一坐,也好略盡地主之誼。」

  「下次吧。」程丹若道,「我這次來太原是私事。」

  程四太太適時問:「不知道我們有什麼能幫上忙的嗎?」

  程丹若道:「我想買一些耐燒透明的玻璃,最好是用西洋辦法燒出來的。」

  「我會吩咐人留意的。」程四太太說,「您還有別的吩咐嗎?」

  「沒有了。」程丹若說,「我還有事,夫人留步。」

  馬車又重新動了起來。

  瑪瑙欲言又止。

  程丹若笑了:「想問什麼就問。」

  瑪瑙聽出她鼓勵的意思,便開口道:「夫人真的不和兩位東家打聲招呼嗎?」

  程四太太明顯是聽到了風聲,才過來打探消息的。

  「方典制一路過來,怎麼會無人留意?」程丹若微微一笑,「這次和我們報的數目,多少也有點水分。」

  但不多。

  這就夠了。

  程丹若沒有解釋更多,只是吩咐:「找家有名的酒樓,來都來了,總要嘗嘗這裡的菜色。」

  她逛到傍晚才回到客棧,大包小包帶了不少東西。

  方嫣已經回來了。

  程丹若好奇道:「都教完了?」

  「差不多,又不是什麼難的技法。」方嫣笑道,「我把衣裳都留給了她們,以後照著編就是。」

  程丹若頷首,卻問:「可還有別的事要辦?」

  方嫣搖頭:「我的差事已經辦完了。」說著,她的臉上露出淡淡的惆悵,但依舊堅持道,「該回去了。」

  程丹若並不意外,比起借差事在外斂財的太監,女官無疑更克制盡責。

  這也是她所希望的:「也好。」

  於是,第五日,二人便折返大同。

  比起來時的緊張忐忑,回程的路上,方嫣明顯放鬆了很多。

  程丹若道:「若時限寬鬆,不如在大同多留幾日,也好讓我一盡地主之誼。」

  方嫣猶豫片刻,卻道:「不瞞您說,尚宮讓我五月回去,可我想著,下次出宮不知何許時日,返程時想再回家看一看。」

  她似乎為自己假公濟私而赧然,局促地笑笑:「我母親年邁,恐怕……」

  「我都明白。」程丹若溫言安撫,「那我也不多留你,骨肉親倫為上。」

  方嫣鬆了口氣。

  程丹若又道:「你也不必悲觀,既有第一次,說不定就有第二、第三次,司禮監的太監可是時常外差的,興許明年還能來。」

  「哪有這樣的好事?」方嫣不以為然,「能有一次,我就很知足了。」

  程丹若道:「事在人為麼,你想想,紡織原是紡織局的差事,陛下卻點了尚功局來辦,說不定今後就歸你們了。」

  方嫣一時心動,卻依舊道:「這次也巧,是石大伴幫忙說了話。」

  程丹若故作詫異:「怎麼會?」

  「我也奇怪,宦官與我們一向不大對付。」方嫣說,「可確實如此。」

  程丹若已經套出最想知道的答案,怕她起疑,便笑道:「說不定是欠了胡尚功的人情。」

  方嫣不曾深想個中貓膩,不過隨口一說,聽見這樣的猜測,附和道:「有理。」

  兩人又說了些閒話,很快就到了山陰馬驛。

  程丹若下車,剛準備吩咐人安排住宿和飲食,扭頭就聽見柏木的聲音。

  「夫人,食水都備好了。」

  程丹若一時愕然:「你不是跟……」謝玄英下鄉了?

  後半句話猶未出口,她已經反應了過來。

  柏木笑道:「咱們這次去的渾源,大人一時興起,又去樂游書院講了一天課,想著夫人也該回了,今天便留下休整一日,果真碰見了。」

  程丹若張張嘴,又閉上。

  這話她只信一半。

  哪有這麼巧,肯定是專門等她的。可方嫣就在身邊,她不好多言,笑道:「這還真是巧了。」

  方嫣識趣,忙與她作別,帶著竹籬回屋休息。

  程丹若慢吞吞地走到客房門口,推門進去。

  謝玄英正坐在窗口看書。

  「回來了?」他佯作隨意地問。

  程丹若走近,視線穿過窗戶,正好能看到驛站的門口:「你不是看見了?」

  謝玄英瞥向她。

  她悄悄彎起唇角,踱到窗邊眺望遠處的景色。

  後背傳來微微的癢意,他的指腹劃出脊椎溝的弧度。她扭頭:「幹什麼?」

  「衣裳都是灰。」謝玄英認真道,「我給你擦了。」

  他裝得太像,程丹若將信將疑地扭頭,然而哪有什麼灰塵,不過一些褶皺,真絲的料子都是這樣。

  「哪有?」

  「方才有。」

  她別過臉。

  「奔波一日,不累嗎?」他翻過一頁書,「坐下歇會兒。」

  程丹若環顧房間:「這就一把椅子,你不讓我,我坐哪兒去?」風塵僕僕,總不能坐床上去吧。

  謝玄英握住她的手腕,拉近,再拉近,直到她被拽到自己膝上。

  她道:「小氣。」

  「椅子冷。」他環住她的腰,不讓她走。

  程丹若也確實累了,坐在他腿上,眺望著遠處的夕陽,一時無話。

  謝玄英合上書,握住她的手指,攏在掌心摩挲。

  晚霞瑰麗,室內一片靜謐。

  良久,程丹若徐徐吐出口的氣,鬆弛下來:「我問過了,確實是石大伴的主意。」

  謝玄英頷首,壓低聲音:「依我看,石(大伴)確實是為崔(閣老)開的口,但怕暴露他們結盟,招來楊(首輔)的忌憚,故而迂回推出了尚功局。而你與洪尚宮有親,易叫人誤以為是洪尚宮為了你而求的陛下。」

  頓了頓,又道,「首輔也顧忌父親。」

  程丹若梳理了一遍思緒。

  方嫣的到來,背後先是楊、崔在西北的博弈,楊首輔為了警告崔閣老,打算動一動長寶暖,石大伴得知此事後,推出了洪尚宮和尚功局,迷惑楊首輔的視線,同時也讓楊首輔投鼠忌器。

  因為,長寶暖背後是她,而她連著靖海侯府。

  簡而言之,各方妥協的產物。

  當然了,這個推理有前提:寶源號背後的人確實是崔閣老。

  但程丹若認為,概率還是很高的。石大伴作為內相,無利不起早,不是閣老的分量,他瞧不上眼,若說顧忌謝玄英,放棄撈錢的機會,他也沒那麼大的臉面。

  而他顧忌的人也只有楊首輔,才合情合理。

  「方嫣沒什麼心眼,她只看到了我讓她看的。」程丹若斟酌道,「我擔心的是楊首輔。」

  謝玄英委婉道:「他不至於和你過不去。」

  在首輔眼裡,他們夫妻倆恐怕都不配被當回事。

  「不,我的意思是,考察這種事……」她猶疑不定,「感覺只是開始。」

  KPI一旦開始,不可能就在一個部門施行。

  謝玄英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到時候再說吧,反正我們也無能為力。」

  「也是。」她嘆口氣,放棄了深入討論。

  數日後,回到大同府。

  方嫣休息兩日,提出準備回宮述職。

  程丹若沒有挽留,只是臨別前,遞給她一個匣子。

  裡面是上好的燕窩,就是柳氏專程送來的補品。

  方嫣嚇一跳:「使不得。」在宮裡久了,自然分辨得出是好東西,這盒燕窩即便是給妃嬪們吃也不差什麼了。

  她連連道:「淑人有話直說,不必如此。」

  「不必緊張,且聽我說。」程丹若道,「這次,我讓你扮作織娘隨行,其實害你丟了幾百兩銀子,這是予你的補償。」

  方嫣詫異:「這話從何說起?」

  程丹若道:「但凡外差,都有這樣的事,不然你以為,太監們做什麼樂意四處奔波?只要你亮出身份,長寶暖的東家一定是要給你銀子的,我從前去山東,王府也頗為厚待。」

  這種潛規則哪裡都有,宮裡亦然,方嫣是信的。

  「我是怕你為難。」程丹若道,「請一桌酒席,二三釵環,收也就收了,可給你幾百兩乃至上千兩銀子,你收不收呢?收了,難免要為他們說好話,不收,又太不通人情。」

  這話說進了方嫣的心坎裡。

  女官們雖然也收好處,可都是首飾布匹,大家都讀過書,知道是非利害,從不敢拿大。甚至有些心性清高的,十分鄙薄宦官的貪財。

  方嫣沒那麼清高,卻也不敢拿那麼多銀子,燙手。

  「這是我自家吃的燕窩。」程丹若說,「你看,上頭還有侯府的徽記,這盒我也未拆封。」

  方嫣一睃,確實如此,略微安心,然則依舊推辭:「您以前對我們頗多照料,都是本分,不必如此。」

  「我知道,其實宮裡不缺這些。」程丹若微微嘆口氣,「可你母親呢?」

  方嫣愣住了。

  程丹若把匣子推過去:「回去的路上捎給老人家,別讓自己後悔。」

  方嫣咬住嘴唇。她回家時,將身上的積蓄留了大半給家裡,但都是銀子,沒什麼補品。

  母親年紀大了,這輩子也沒吃過燕窩……

  她猶豫許久,最終道:「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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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30 00:19:25 |只看該作者
卷玖、一方父母官 第二百三十四章 大消息

  光明殿。

  胡尚功帶著方嫣一起,跪在冷冰冰的地磚上。紗簾後吹來冰鑑的涼風,她們卻不約而同地冒汗不斷,浸透了五月的紗衣。

  方嫣磕磕碰碰地說著經歷:「臣去了作坊,臣看到二十來個織娘,有紡線的,也有、有編織的,人不多……程淑人說,月銀可以不變,但以後得定個數,一個月多少斤,超過、超過多的,給賞銀,就給她們自己……工坊的羊毛有五千斤,還有胡人的……」

  皇帝已經聽得不耐煩,大約知道人數和羊毛,就擺擺手,示意她不必再說。

  胡尚功瞥到皇帝的小動作,趕緊示意方嫣停下。

  方嫣立時閉嘴,差點咬到舌頭,喉嚨乾啞,卻不敢大口吞咽。

  皇帝對她說不上滿意,也說不上不滿意,至少他想知道的,方嫣都說到了,閉目思索片刻,頷首:「退下吧。」

  「是。」胡尚功帶著方嫣躬身告退。

  石大伴趁機上茶:「聖人。」

  皇帝抿了口茶,道:「尚功局做事還是老實。」

  方嫣的敘述沒個主次,大約是想表現自己,連幾款毛衣都說了,但皇帝之所以沒有打斷她,還是因為真實。

  她沒有說謊,讓皇帝看到了粗糙冗雜但真實的一面。

  遂感慨道:「程司寶還是忠心的。」

  石大伴也暗暗佩服。

  方嫣什麼都不懂,讓她見一見長寶暖的掌櫃,最多去店鋪裡瞧瞧,再安排幾個人恰好出現,和掌櫃交談幾句,其實也就完成了差事。

  可程丹若偏偏帶她去太原,實地看了作坊和工坊。

  幾十個人的戲可不好演,方嫣是尚功局的,織娘若沒點本事,手上功夫不對,一下就能看出來,更不要說衣食住行總有痕跡。

  甚至她第三天還沒去,任由方嫣與人相處,何等坦蕩?

  陛下自然滿意她這份忠心。

  石敬感慨著,腦筋飛速轉動:離宮一年多,陛下卻並沒有忘記程司寶……謝郎如此年輕……陛下無子……倘若有個萬一,自己總要善終……

  「程司寶是陛下身邊出去的。」他揣度著皇帝的心意,恰到好處道,「自然一心為君——何況,還有謝郎呢。」

  皇帝果然露出笑意。

  一個是自己身邊出去的女官,一個是在自己面前長大的外甥。他們越忠心,皇帝自然越欣慰,越得意。

  石大伴察言觀色,又補充道:「今年秋糧,大同府繳得可比往年多,謝郎居功甚偉呀。」

  「停戰了,自然會好起來,可不是他一個人的功勞。」皇帝偏要貶低兩句,「今年可沒這麼容易了。」

  石大伴哪會聽不出這話背後的期待,故意道:「老奴愚見,這可難不倒謝郎。」

  「你個老貨。」皇帝心裡滿意,嘴上卻嫌棄得很,「也罷,朕倒是看看,他在那裡種紅薯,能不能成。」

  *

  今年的端午,程丹若自己裹了粽子。

  她就準備了四種:純肉的、蛋黃肉的、豆沙蜜棗的、純糯米的。用的是松江的粽子裹法,三角粽,裹得小小的,吃一個剛好。

  謝玄英最喜歡豆沙蜜棗,把她包的全挑出來,連吃三天包圓了。

  程丹若自己最喜歡蛋黃肉,鹹且香,早上吃一個,還能喝一碗牛乳。

  這日,她正準備去實驗室查看青黴菌,謝玄英忽然回來叫她:「丹娘。」

  她疑惑:「怎麼了?」

  「來。」因為西花廳住著賀家娘子,謝玄英沒有跟去,招手示意她出來。

  程丹若改換主意,跟著他到二堂。

  謝玄英遞給她一張邸報:「今早剛送來的。」

  程丹若掃了眼,立時震驚。

  邸報的頭版消息翻譯一下就是:內閣施行考成法。

  什麼叫考成法?就是工作績效考核。

  大致流程是這樣的,從今後,六部要將每個月辦的事,按照地域和緩急,分別登記在冊,然後給與期限,限期完成。

  完成不了的,嚴加懲處。

  這個工作指標,分別發到六部、都察院和內閣,互相監督,以整頓吏治,提高官員辦事的積極性。

  程丹若:「……」

  果然,西北軍屯只是開始,精彩的在這兒等著呢。

  她趕忙往下看,鬆口氣,幸好今年的考核標準很簡單,只有一項:賦稅。

  但再一看,鬆的氣又抽回了肺裡。

  考核不及格的,自上而下降等。

  什麼意思呢?

  就是今年如果山西的賦稅收不全,毛巡撫肯定當不成巡撫了,可能調去別處變成布政使,大同府如果交全了,謝玄英沒事,可如果沒交全,他就降為縣令,下面的縣,沒交全的縣令,直接收拾包袱回家種地。

  簡而言之,層層指標,領頭問責。

  她:「……好狠。」

  「非如此不可,否則如何辦事。」謝玄英道,「辦法是好辦法。」

  程丹若也同意:「以後怠政可就麻煩了。」

  出了考核的指標,摸魚也得有限度。

  但她仔細思量,難免狐疑:「這要排除異己也容易多了吧?」

  以前搞誰,還要網羅罪名,查一查老底,現在要貶官,盯死他的考核就行,還光明正大,不落人話柄。

  「假如天災人禍,年景不好,怎麼辦?」她翻來覆去看著邸報,有點擔心,「誰人制定標準?他們真的了解各地民情嗎?」

  大領導腦袋一拍想的事,可現實可是有出入的。

  謝玄英道:「不知道。」

  他也回答不了啊。

  夫妻兩人對視一眼,均有些憂心。

  好在沒多久,靖海侯的信到了。

  親爹當爹不行,後台還是很靠譜的。他已經弄清了考成法的情況,細細為兒子說明內幕。

  首先,各地的執行指標——以賦稅為例,是根據戶部過往十年的數目,取的平均數,不至於太離譜。

  其次,如果遇到問題,比如旱災、水災、蝗災等災情,可以酌情減免一些。比如大災難打五折,小災打個八折,反正就是酌情減免。

  但有一點,必須在事前就打報告。

  比如夏天的水災,不能在秋收前才說遭災了,否則不算數,收不到標準,還是算你瀆職,考核不及格。

  這樣,既能防止地方官胡亂報災(比如前任大同知府就是這麼貪污的),也能減少瞞報災情(這也是大多數)。

  而且就算打了報告,核實以後才能作數。

  至於會不會有人年年報災,以降低績效標準……應該沒有人會這麼蠢。

  報災多了,只會讓朝廷覺得你很無能。

  地方官的職責就是治理一方,水利沒幹好能發洪災,能讓旱災這麼嚴重?蝗災了你不知道治理,也不知道讓百姓滅嗎?

  因此,程丹若覺得:「總是利大於弊。」

  謝玄英深以為然:「吏治腐壞已久,能整頓一二自然最好。」

  反正他們夫妻倆勤勤懇懇,從未懈怠,一點不怕考核。

  --

  五月底,戶部擬好了考成的績效,下發到各地。

  謝玄英和眾知府一道,去巡撫府衙拜訪。

  從前,毛巡撫最喜歡吟風弄月,時常會請屬下們飲酒作詩。但這次,他看起來頗為嚴肅,直接公布了給各府的指標。

  大同府還多了一個:互市。

  戰馬多少,牛羊多少,以及——羊毛多少。

  他拿回家一看,不出意料惹來妻子怒罵:「三萬斤?有病啊。」

  這都夏天了,羊毛已經收了一茬,韃靼在蒙古,冬天冷得要死,條件不好的胡人還會和牛羊一起睡覺。

  他們怎麼可能再賣?

  「動不動腦子?我都買完了再定?」程丹若一面吐槽,一面想主意,「今年買的就該算今年。」

  她在短短一分鐘內想到了做賬的主意。

  「把給胡人的茶葉和布料拖到六月,就是互市的交易了。」她平靜了。

  謝玄英把原本的話吞了回去。

  「我也是這麼想的。」他如實說。

  夫妻倆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無奈。不過一年,他們就從萌新成長為了老員工,學會應付領導了。

  程丹若道:「內閣這麼改,大家有的苦了。」

  謝玄英拿過紙,看著上面比去年多了一半的指標,嘆氣:「早知道去年就……」

  「省著點力氣了。」她替他說完,「能做到嗎?」

  「應該可以,去年畢竟是頭一次,今年肯定會更多,但我還是去一趟為好。」他略有煩悶,「原還想著今年讓師爺過去就行。」

  「要我陪你去嗎?」程丹若問。

  謝玄英說:「不必,草原日曬厲害,你待家裡歇著,別受罪了。」

  程丹若剛去過一次太原,確實不想車馬勞頓,但再問:「那我真不去了?」

  「你和我還客氣什麼?」他沒好氣地說,「你當我捨得?看看你自己,出來一年多,常吃牛乳雞蛋,每天晨練,還這麼瘦。」

  程丹若抿住唇角,她也希望自己的體重能夠提升一點,在古代,脂肪多,關鍵時候能救命。

  但不知道是從前顛沛流離,還是如今勞神費心,能量消耗得特別快,無法儲存在體內。

  「本就苦夏,別折騰了,我也快去快回。」謝玄英說。

  她輕輕點了點頭。

  --

  槐樹胡同,別宅。

  一輛馬車隱蔽地駛入後巷,走下來一位身穿道袍的老人。他略有些年紀,但仙風道骨,文質彬彬,頗有仙氣。

  進入院中,只見樹蔭蔽日,下面是搭建的紗棚,清涼防蟲。一個白白胖胖的中年人穿著褂子,枕在竹夫人上小憩。

  「石相好清閒。」老人自顧自在醉翁椅上坐了,咳嗽幾聲,慢條斯理地說,「莫非打算以後一直清閒?」

  石敬睜開眼,故作詫異:「閣老何出此言?」

  崔閣老笑呵呵道:「我聽說,許氏有孕,李提督派了他乾兒子去伺候。」

  石敬笑了:「他有三十幾個乾兒子。閣老,你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崔閣老似乎喉嚨不舒服,清清嗓:「許繼之有這個孫女,算是穩如泰山了。」

  石敬說:「他是個老滑頭,楊奇山也懶得動他。」

  崔閣老慢慢道:「不是懶得動,是不好動,但眼下,不就有個好機會嗎?」

  石敬沉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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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30 00:19:38 |只看該作者
卷玖、一方父母官 第二百三十五章 豬康復

  又一年夏。

  謝玄英去了互市,程丹若留在府衙,幫他處理一些雜事的同時,也沒忘記繼續嘗試實驗。

  她針對3號樣本做過數次提取,每次都有抑菌效果,只是程度不一,有的抑菌圈更明顯,有的卻含糊。

  程丹若懷疑,這有可能就是青黴素。

  她又做了幾次實驗,分別通過培養液多次過濾、反復提取原液等方式,獲得了4管不同的原液。

  它們被命名為3a、3b、3c、3d。

  三種藥劑分別做了藥敏試驗,其中以3c效果最好,也就是過濾+反復提取的雙重辦法,與只做一次的對照組3d比,抑菌能力明顯提升。

  她又試著將其塗片,在低倍顯微鏡下,它的樣子就像一把小扇子。

  不負責任地估計,這是青黴素的概率很高。

  程丹若決定試試動物實驗。

  她又逮了老鼠,把藥液倒進水裡,打算看看它會不會再吐。

  展青黴素毒性高,青黴素毒性低,雖然對不起老鼠,但這是最簡單的辦法。

  次日。

  老鼠還活著。

  是青黴素的概率又高了一成,近乎90%。

  想要確定是不是青黴素,以及是否能夠真正使用,就需要繼續做試驗了。

  人是肯定不行的。

  豬不錯。

  程丹若派了管事出去,尋找發燒的,身上出現紅印子色塊的病豬。

  這一般是豬丹毒,青黴素可以有效治療該病。

  目標明確是豬,豬丹毒的表現又很明顯,數日後,管事就找來了三頭符合條件的病豬。

  青黴素會被胃吸收,所以不能內服,最好是注射。程丹若沒學過獸醫,也沒有條件做靜脈滴注,因此粗暴簡單點,直接肌注。

  豬叫得很慘……

  為了不打擾正常辦公,程丹若不得不讓人租了帶豬圈的屋子,遠遠挪開。

  當然,一針的計量肯定是不夠的。

  程丹若又熬夜加班,提取3號樣本的庫存,多次過濾提取,得到兩管原液,並放入冰鑑冷藏。

  接下來,每天一針注射,觀察情況。

  最小的豬兩天就死了。

  最肥的豬半死不活。

  不胖不瘦的略微好轉。

  又幾天,最肥的豬也死了。

  因為現在是夏天,挑的是病情重的,多是急性,一周內死亡倒也不奇怪。

  程丹若把希望寄托在最後的那頭豬身上。

  它一直病懨懨的,但活過了一周。

  程丹若十分欣喜,豬丹毒的死亡大概就是在3-4天左右,能拖過一周,青黴素多多少少肯定有點療效。

  她懷疑,這頭豬從急性轉成了慢性。

  為佐證藥效,一周後,程丹若給它停了藥。

  繼續觀察病情是否有惡化。

  依舊嘔吐、口渴、高熱,但豬很堅強,每天都喝水吃飼料(以前沒這麼幸福),居然又堅持了七八天。

  然後,病情明顯好轉了。

  不管是運氣,還是巧合,總之,歷史上第一個被青黴素治癒的「患者」,可能就這麼出現了。

  程丹若給它取名叫「豬康復」,把它養在了衙門的豬圈。

  但別忙著高興,這離青黴素的實際運用還有十萬八千里。

  接下來,程丹若必須重復以上流程——培養青黴菌,土法提取,找豬試驗。

  至少試驗一百頭豬,估算一下死亡率,才能考慮是不是試一下臨床。

  如今是夏季,氣候濕潤暖和,程丹若焚毀了從前的木箱,只保留3號菌種,製作大量澱粉培養液。

  這一步不需要玻璃,普通的陶瓷器即可勝任。

  她一口氣搞了十個缸。

  謝玄英早回來了,聽說她拿豬治病,專門參觀了一回。

  程丹若試探道:「你覺得用這種東西治病,怎麼樣?」

  謝玄英:「什麼怎麼樣?」

  「能接受嗎?」她問。

  他反倒疑惑:「有什麼不能接受的?」

  程丹若明白了:「比人中白、雞屎白好?」

  謝玄英:「……別說了。」

  她已經得到答案,滿意地放過了他。

  --

  青黴菌在生長,一時半會兒急不來,程丹若也就姑且放開,轉而研究別的。

  比如,晏鴻之的信。

  和靖海侯不同,晏鴻之不是有事通知才寫信來,每隔一兩個月就來信,信裡所寫的都是日常瑣事。比如最近吃什麼,和洪夫人去了哪裡,孫子會叫人了,家長裡短,絮絮道來,別有一番溫情。

  當然了,沒忘記點評一下程丹若寄過去的詩,考校一下弟子的學問,或是講一講最近京城發生的事。

  其中就提到,許意娘懷有身孕,五月底生下了一個男孩,是豐郡王的嫡長子。

  假如豐郡王是皇帝的兒子,有皇孫自然是大喜事。

  可他不是,皇帝卻還是給了許意娘不少賞賜。

  有御史上奏進言,說豐郡王夫婦誕嗣有功,建議升一級,封王。

  程丹若不由問:「這人是想幹嘛?」

  親兒子都不可能因為生了孩子升職的,何況是遠方侄子,這醉翁之意不在酒,在過繼啊。

  「投機之輩罷了。」謝玄英鄙薄,但又有些憂心,「陛下也到了不惑之年。」

  四十無子,難怪人心不穩,想提前下注。

  程丹若道:「陛下的身體還算康健,說不定活到六十多。」

  真要再活二十年,今天蹦跶的都要死,要像乾隆活到八十幾歲,豐郡王的孫子可能更有希望。

  「但願如此。」謝玄英附和了聲,兩人都沒把這當一回事。

  可沒多久,晏鴻之的信又到了。信裡說,這封奏疏才遞上去,皇帝還沒表態,又跳出來一幫人,這回,不是讓豐郡王升職的,是參許尚書的兒子,許意娘的親爹,收、受、賄、賂。

  誰賄賂的呢?李首輔家,沒錯,就是已經退休在家的前任首輔家,侵佔大量良田的人。

  他的孫子在南京打死了人,這家人要告他,因為人證物證俱在,且是眾目睽睽之下,影響極其惡劣,按察司只好羈押了這人。

  李首輔去年過世,孝期未過,孫子就在外面喝酒傷人,這是大罪。

  但他的祖母也就是李首輔的老妻還在人世,她素來最疼孫子,趕忙拿出錢,讓兒子送給京城裡的故人,幫忙說情。

  因為許尚書名聲好,廣結善緣,八面玲瓏,而李首輔的兒子和許尚書的兒子,從前也打過交道,便塞了三萬兩銀子。

  如今,事發了。

  程丹若深覺不可思議:「許意娘的父親就真的收了這錢?」

  「許大為人『忠厚老實』……」謝玄英才說了兩句場面話,忽然警惕,立馬改口說實話,「耳根子軟,不肯得罪人,說不定念著舊情,就真收了。」

  程丹若沒留意他,卻奇跡般地戳中了紅心:「他差點就是你岳父。」

  他悻悻然:「能不能不提這個?」

  程丹若也是隨口一說:「這件事情有古怪,是誰想對付許尚書嗎?」

  「也許是意在豐郡王。」謝玄英斟酌不定。

  程丹若說:「不管是誰,都是好事。」

  他揚眉。

  「李首輔家的田,能收回來了吧。」程丹若道,「陛下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她不信皇帝已經把李家的田忘之腦後,只是以前不便發作,如今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怎麼會不想法子沒收?

  這是田,也是錢。

  謝玄英「嗯」了一聲,道:「不管是誰,都對陛下很了解,選了一把好刀。」

  「目的呢?」她思索。

  謝玄英:「爭權奪利。」

  程丹若一時啞然。

  是啊,還能為什麼呢,總不能是為被奪田的百姓鳴冤吧?

  「算了。」她自我開解,「目的不重要,結果才重要。」

  但謝玄英搖搖頭:「這還不是結果。」

  一語成讖。

  不久後,皇帝就下令嚴查此事,並借機沒收了李家大多田產,只留了一百畝給李首輔的妻子養老,算是全了當年的情誼。

  隨後,參許尚書的奏折一封接一封,說他教子不嚴,收受賄賂,罪大惡極。皇帝雖然沒有表態,但刑部沒有放人,反而查明李首輔孫子的罪名後,判了流放。

  言官們似乎發現了什麼,興奮地衝上來繼續罵。

  這次,他們罵許尚書屍位素餐,身為閣臣卻一天到晚只知道和稀泥,戶部年年都說沒錢,不是瀆職是什麼?

  又說他遲到早退,不敬皇帝,上班的時候帽子戴歪了,儀容不整,等等等等。

  許尚書上疏,自辯說沒收過這麼多,兒子已經被揍,以後一定嚴加看管。

  他示弱,言官們更不會放過他,繼續炮轟。

  又是十幾封彈劾後,許尚書罷官。

  呃,當然,罷官在夏朝是很常見的事。

  這並不意味著政治生涯的終結,罷官只是停職,三五年後,只要機會合適,立馬就能起復,說不定還能升職加薪。

  比如楊首輔,當官早,經歷得多,在武宗(先帝)時期當御史,噴先帝沉迷女色搞壞了身體才生不出兒子,被罷官數年,後起復,一樣混成了首輔。

  再比如晏鴻之的祖父,曾經的太傅,三起三落,三次被罷免,三次殺回京城。

  所以,王尚書在背後大罵。

  「許八面真是滑不留手,我告訴你,後來參他的人裡,不知道有幾個是他自己安排的。」他和晏鴻之如是說,「眼看情況不對,跑得倒是快。」

  晏鴻之客觀道:「這也不奇怪,許繼之就是這樣,捨小名而顧大利。」

  榮安公主拿命威脅,許尚書能立馬退婚,現在孫女疑似因為生子,惹出過繼這最敏感的事,他不跑才怪。

  王尚書最近被邊緣化很厲害,難免幸災樂禍:「接下來可有好戲看了。」

  許尚書為什麼下台?因為他是戶部尚書,管著全國財政。

  楊首輔性格強勢,當吏部尚書(人事部長)還不滿意,還希望能夠管控戶部(財務),一手抓人,一手抓錢,大權獨攬。

  晏鴻之道:「你能鬆口氣了。」

  王尚書拈鬚一笑。

  內閣這種地方,進去了就沒人想出來,邊緣化不要緊,不被趕回老家就好了。許繼之滾蛋,楊奇山再強勢,也不敢再弄走一個內閣大學士,否則,皇帝就要考慮趕他回家養老了。

  好了,許尚書罷官回鄉,接下來就是新的博弈。

  財政部長的活兒,總要有人幹吧?

  經過推舉,新任戶部尚書上台了。

  這背後必然有一番博弈,和一些不為人知的交易,但無所謂,總之,優勝者出現了。

  新尚書姓蔡,新官上任三把火,他走馬上任不到一個月,就幹出一件大事。

  他說,既然現在開始採取考成法了,那我查下過往的賦稅記錄,很合理吧?

  然後揪出了好幾個有問題的人。

  其中就包括——毛巡撫。

  消息傳到大同,程丹若難免心痛。

  「剛送的錢……」如今官場,端午、中秋、年節三次送錢是少不了的,還有夏天的冰敬和冬天的炭敬。

  這已經不是賄賂,是官場鐵規則。謝玄英也不能例外,除非他不想混了。

  程丹若剛把冰敬給毛巡撫送去,就聽到這樣一個消息,簡直窒息。

  這種感覺,就像路邊吃瓜,吃著吃著,發現火燒到自家頭上了。

  假如毛巡撫被罷官,新任巡撫上台,就要重新送禮、重新攀交情、重新塞錢。

  「瑪瑙,給我倒碗冰鎮綠豆湯。」她扶住額角,「我要冷靜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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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30 01:42:15 |只看該作者
卷玖、一方父母官 第二百三十六章 想太美

  毛巡撫急得火燒眉毛了。

  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居然這麼倒黴,被當成了殺雞儆猴的那隻雞。但如果捋一捋,就知道楊、崔鬥法之初,就在西北互市,被搞著實不冤枉。

  再者,他貪了嗎?貪了。

  除了三節的禮、兩季的孝敬、底下人的送禮,毛巡撫貪污的大頭,叫做「折色火耗」和「淋尖踢斛」。

  啥叫火耗呢?按照去年夏稅來說吧,大部分交的是物料,但也有收銀子的,民間交上來的都是碎銀,官府需要將其重新融化,鍛造成熟悉的銀錠。

  在這過程中,銀子有損耗,於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個損耗就成了官員們的外快。

  注意,火耗是稅,附加稅,提前從百姓身上收的,朝廷不報銷。

  淋尖踢斛同樣,秋糧一般都是交糧食,百姓把米麥倒在斛中,要堆出尖尖的頂,然後官吏踢一腳,上頭的糧食就掉在了地上,這部分掉落的糧食,也就成了「損耗」。

  注意,百姓不是交完後,官吏貪污掉一部分,因為糧食交到戶部是要秤重的,官吏只會對百姓說,哎呀這個重量不達標,再拿點來。

  和火耗一樣,也是從百姓身上收取附加的費用。

  如此,交給戶部的稅達標了,「損耗」則歸上下官員所有。

  換言之,這筆錢是吏員收來交給縣令,縣令再給知府,知府給布政使,布政使給巡撫、總督,直至閣老。

  層層瓜分下來,毛巡撫拿到的不算多也不算少。

  安分點過日子,這點灰色收入也夠了,一年有一萬兩呢。

  可毛巡撫愛好字畫,古董字畫的價格絕對便宜不到哪裡去。

  這點默認的收入,就有點不夠用了。畢竟,他還要在老家買田(家在揚州,江南的田價高昂),買小妾(吟風弄月不能缺名妓相隨),以及打點京城上下。

  石太監收費不菲,內閣的幾位大人也要走動,按時送節禮,每次進京都是一筆巨額開支。

  他就只能再開源了。

  問題就出在這。

  前幾年,他一直說山西有災情,什麼少雨乾旱兵亂,朝廷撥了不少賑災款,可蔡尚書查了查,說根本沒那麼嚴重啊,你是不是貪污了?

  好在崔閣老幫他說話,找了個理由,說事情是這樣的,雖然不嚴重,但百姓生活難過,就把錢借給百姓買種子了。

  ——這叫青苗錢,王安石就曾經推行過,如今偶爾也會用。

  蔡尚書鐵面無私,說,既然是這樣,那就把錢補上。

  毛巡撫差點吐血,立即尋人打聽虛實,這才知道,蔡尚書此人骨頭很硬,能力很強,從前是做御史的,後來加僉都御史的頭銜,巡視江南。

  這個職位和巡撫相仿,只不過巡撫注重總領一地的行政,他更偏向司法糾察,是個狠人。

  而蔡尚書唯一佩服的人,就是楊首輔。

  事已至此,情形已經很明顯了。

  蔡尚書履歷光輝,皇帝頗為信任,首輔提攜,崔閣老反對無效,輸了一籌,沒能把握住戶部尚書的職位,反倒讓楊首輔將了一軍,動到了毛巡撫頭上。

  當然,崔閣老也不是啥都不管,他派人送信給毛巡撫,說,要想保住官帽,就把虧空補上。

  虧空是十萬兩銀子。

  毛巡撫算過,手頭上金銀字畫湊一湊,也能擠出五萬兩,再多就得傷筋動骨了,都是田產、房產之類的東西。

  這都是他半輩子的家底,如何捨得?

  那,錢從哪裡來呢?

  毛巡撫沉吟半日,有了主意。

  --

  最開始,程丹若除了心痛已經送出去的錢,並沒有把毛巡撫的事放心上。

  在她看來,只要毛巡撫在位一天,他們保持一天的尊敬,不同流合污,也不捧高踩低,便妨礙不到自己。

  且謝玄英的靠山是皇帝,朝臣們的明爭暗鬥,都妨礙不到他的工作。

  然而,事實絕非如此。

  這一日下午,她正在查驗培養液裡的青黴菌,忽聽下人來報,昌順號的程正求見。

  程丹若以為是毛衣的事,很快見了他。

  誰知程正一進廳堂,二話不說,直接給她跪下了。

  程丹若怔住:「何意?」

  程正伏首在地,驚恐交加地磕頭:「請夫人救命。」

  程丹若登時沉默,片刻後,不像平日那樣,叫他們免禮入座,反而道:「你先說說看。」

  程正和她打了一年的交道,很清楚她的脾性,並不多廢話,開門見山道:「前些日子,撫台大人派人來家中,要求我們出十萬兩銀子,彌補任上虧空。」

  程丹若:「……」人在家中坐,事從天上來。

  「為什麼是你們?」她質疑。

  程正的回答也簡單:「程家做茶鹽生意,蜀地以茶為主,晉地以鹽為主,與撫台往來不少。如唐、吳兩家,背靠侍郎、尚書,撫台也不敢打擾。」

  他不介意直說雙方的關係,因為如今的鹽法就是如此。從前,朝廷用開中法,商人運糧,朝廷給鹽引,大同故此繁華,程丹若的祖父的發家也與之有關。

  後來,改為運司納銀,既是拿銀子直接買鹽引,官商日漸密切。

  可以說,鹽商和官府必有關聯,且必有不可告人的內幕——唐家是山西最大的鹽商,妻兄就是兵部侍郎,吳家也一樣,有族人為封疆大吏。

  這樣的人家,毛巡撫當然不會動手。

  程丹若問:「如果你們給不出來呢?」

  程正一臉苦澀地回答:「怕是要查抄程家,以家資填補虧空。」

  程丹若:「……」她明白了。

  昌順號做生意時,有沒有超出邊界並不重要,沒有罪名,就捏一個罪名,只要毛巡撫想辦,就一定能辦了他們。

  所以,要麼昌順號出錢消災,毛巡撫度過一劫,他們就度過一劫。

  她斟酌道:「你們能拿出多少錢?」

  「不瞞您說,這些年,我們攢了些家底,咬咬牙,三萬兩還是能出的。」程正推心置腹,「可十萬兩銀子……哪有這麼多啊!夫人,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不信撫台大人不清楚。」

  他暗示,「照理說,這晉地的鹽商可不止我們一家。昌順號的錢,您是知道的,都投到羊毛衣裡去了,哪裡湊得出十萬。」

  程丹若瞥他,心裡也有數。

  山西鹽商很多,這與當地的環境與開中法有關,而論資排序,昌順號只能算是中等。毛巡撫精準地盯上他們,原因不言而喻。

  他在「綁架」程丹若。

  昌順號一旦完蛋,長寶暖的發展就會受挫,程丹若倒黴,謝玄英政績也不好看。

  「我知道了。」程丹若說,「讓我想想。」

  程正是來求援的,自然不敢逼她,老老實實退下了。

  夏日炎炎,暖風吹動竹簾。

  程丹若坐在圈椅中,卻感受到了一絲微妙的寒意。

  原以為自己身在大同,朝廷紛爭與己無關,只要做好自己分內的事,好好發展紡織業,勸百姓種地,就能實現目的。

  然而,朝廷就好像一張大網,內閣在最中央,大同位於邊角,可蟲子落到網中奮力掙扎之際,邊緣的絲線亦有斷裂的危險。

  身在網中,便牽一髮而動全身啊。

  程丹若默默思量少時,起身去二堂找謝玄英。

  他正在整理訴狀,看起來數量並不多。

  沒辦法,時下風氣,百姓不到萬不得已,不會上衙門。而案件的多寡又關乎官員績效,告狀的人越多,考評越差,遂多以鄉賢調解為主。

  就連刑事案件,都是能私了先私了,不能私了再說。去年,謝玄英把積壓的案子清空後,牢裡的犯人都沒剩幾個。

  見她來,他難免詫異:「怎了,眉頭皺這麼緊?」

  程丹若揮退小廝,把程正的懇求告訴了他。

  這下,謝玄英也皺起了眉頭。

  「昌順號家底殷實,又沒有強硬的靠山。」程丹若點評,「不大不小,拿捏起來剛剛好。不過,最重要的理由,恐怕還是你。」

  毛巡撫打算通過昌順號,扼制長寶暖,間接逼迫謝玄英或者說靖海侯出面,幫他解決一下這次的問題。

  謝玄英思索許久,問她:「你怎麼想?」

  程丹若反問:「你覺得呢?」

  謝玄英倒是沒什麼好猶豫的:「你想我試試,我就去試試。」

  程丹若皺眉:「我不喜歡受人威脅,而且程正的態度……他們恐怕也不乾淨。」

  「即便如此,你也應該幫程家。」謝玄英提醒她,「他們是你的人,你不出面保下他們,恐怕令人寒心。」

  她頓住。

  「在外人看來,昌順號投向你,又恰好與你同姓,淵源頗深。」謝玄英道,「我們必須保住他們,否則,今後招人辦事,必生顧慮。」

  他說得有道理。

  程丹若想想,表態說:「這事要管,可不能如毛略所願。」

  若叫他如願以償,今後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以此要挾,此例絕不可開。

  謝玄英問:「你想怎麼辦?」

  她謹慎道:「先弄清楚毛略做過什麼事?」

  謝玄英立時頷首:「這容易,去錦衣衛打聽一下就知道了。」

  錦衣衛和其他軍事編制一樣,分為「衛」和「所」,在每個省都有設立,全國大大小小的錦衣衛加起來,大概有一千五百人,沒算編外的。

  大同府自然也有錦衣衛的耳目。

  謝玄英派李伯武走了一趟,果然,錦衣衛還是很給他面子的,提供了些關於毛巡撫的信息。

  毛巡撫,名略,字韜之,他出生在揚州的一個地主家庭,家境還算不錯,讓他有書讀,有學能上。他也自小聰明,文采出眾,是以書院的老師願意提攜一二,三十歲那年,他考中進士,開始自己的官途。

  江南文氣盛,毛巡撫治理才能其實一般,全靠出錢養的幕僚團,自己的愛好就是吟風弄月,研究書畫。

  因為書法水平高,他的字在市面上還是值點錢的。可這點錢最多幾十兩,實在不夠毛巡撫花。

  所以,他就犯了些很多官都會犯的錯。

  程丹若因此,方才知道了折色火耗和淋尖踢斛的潛規則,下意識地問:「我們沒幹吧?」

  「大同沒有。」謝玄英道,「薪俸發得足,護衛查得嚴,底下自然不敢如此。其他縣應該也尚可。」

  大同縣是直屬,程丹若裁掉一部分胥吏後,給他們工資翻了一倍,每季度按照情況,發放一定獎金,數目與他們之前貪污的差不離,還有年節禮物。

  收入上去了,查得又嚴格,即便有人想伸手,也會克制到謝玄英離開以後。

  至於下轄的知縣,上頭不逼著要錢,知縣們想貪也不敢多貪,百姓的日子也就間接寬鬆下來。

  程丹若道:「其他府呢?」

  謝玄英緩緩搖頭。

  她懂了:「不能從這個入手。」

  查貪腐年年有,可有的貪腐不能查,因為從上到下利益鏈完備,除非皇帝親自要求徹查,全部一捋倒底,否則,不死也被孤立。

  孤臣是做不了實事的。

  「這可不太好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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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30 01:42:30 |只看該作者
卷玖、一方父母官 第二百三十七章 布政使

  謝玄英在一個多雲的日子,拜訪了毛巡撫。

  毛巡撫沒有見他,只派下人回復:「謝知府請回吧,我家老爺正與唐家二爺說話呢。」

  唐家就是山西第一鹽商,老婆的舅舅就是兵部侍郎——此人和崔閣老是同年中的進士,關係不錯。

  謝玄英沒有勉強,轉身回去了。

  他回到府衙,和程丹若說:「唐家如果願意伸手,十萬兩並不難湊。」

  程丹若迷惑了,問:「這是什麼意思?」

  這次,謝玄英想了很久,方才回答:「或許,他認為最大的問題並不是錢。」

  程丹若捋著思緒:「毛略並不是想要昌順號的家產,是想讓我們幫忙,所以,補上虧空只是第一步,他認為,之後還有麻煩?」

  「應該是。」謝玄英斟酌道,「而且,會是一個大麻煩。」

  什麼樣的大麻煩,會讓毛巡撫不惜得罪謝玄英,也要借力逃過這劫呢?

  程丹若遲疑道:「軍餉?」

  謝玄英:「……有可能。」

  她道:「我胡說的。」

  「我不是敷衍你。」謝玄英正色道,「你應該記得,我們剛來大同的時候,倉中幾無餘糧。」

  程丹若:「不是常知府賣了嗎?」

  「賣給誰了?」他反問。

  她啞然,這事真的細思極恐,水太深了。

  但事已至此,不蹚渾水也不行。程丹若細細思量片刻,道:「其實,我們不必想那麼復雜,管他做過什麼,把問題解決就好了。」

  以他們目前的層次,最好別參與太復雜的局勢。

  「既然錢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那就不要管錢了。」她果斷道,「把人解決。」

  謝玄英也厭惡受制於人,沉吟片刻,同意她的決斷:「好。」

  但提醒她,「不能把事情鬧大,以防狗急跳牆。」

  「讓他回老家種地?」

  「這是最好的結果。」

  定下目標,就是商議如何達成目標。

  夫妻倆躲在書房,悄悄說了一下午的話,終於有了主意。

  --

  山西的布政使姓郭,他負責山西的行政工作,照理說,他才應該是謝玄英的直系上司。

  但上頭有個巡撫,日子就不好過了。

  巡撫這個職位的權力,可大可小,大的時候統領全省的行政、司法、軍務,小的時候只能剿匪、巡視、斷案。

  很不幸,毛巡撫就是管全省的那種,下頭的布政使、按察使和都指揮使,理論上都歸他管。

  不過,聶總兵額外擔任總兵的職務,而毛巡撫沒有提督軍務的權力,所以實際管的只有山西的行政和司法。

  布政使的日子,從此不好過了。

  具體到府縣,是知府、縣令的職責,他空有職位,權力卻為巡撫所奪,在山西快三年了,日常工作就是「是,撫台大人」「撫台大人說得對」。

  怎一個慘字了得。

  壯志難酬也就罷了,常言說得好,千里做官全為錢,沒有權力,就沒有錢。

  想給京城送禮,疏通一二都做不到。

  布政使可是從二品的大官,如此沒有牌面,可恨、可氣、可嘆。

  這日,郭布政使正在家中聽戲,下人說,有人遞了名帖過來,要見他。

  門庭冷落,郭布政使也不擺架子,吩咐身邊的小廝:「去問他什麼事。」

  小廝去了,回來卻腳步匆匆,面龐微紅。

  郭布政使一見,心猿意馬:「臉如霞飛,倒叫我心如火燒。」

  小廝微微臉紅,卻道:「恭喜大人了。」

  「何喜之有?」

  小廝左右環顧,悄悄遞過銀票:「客人孝敬大人的。」

  郭布政使久經官場,眼鋒一掃就知道,這有一千兩銀子,便問:「何事求本官?」

  雖然他頭頂還有一個巡撫,但一般的事也能辦。

  小廝笑道:「並不求大人什麼事,只是想提前向大人賀喜,今後大人平步青雲,准他們上門賀喜就成。」

  郭布政使聽出言外之意,沉吟道:「若他們再來,你仔細打聽喜從何來。」

  小廝應了。

  又兩日,客人再度上門,又要塞錢。

  小廝卻不肯收,還道:「上回收了你的銀子,倒叫我挨大人一頓罵,說我收不明不白的東西。」

  客人道:「藩台大人不必憂心,在下並無他意,絕不敢陷大人於不義。」

  小廝還是不收。

  客人被逼無奈,只好說出實情:「撫台大人最近憂心忡忡,見了不少人啊。」

  小廝不解其意,但得了話,就算完成任務,把錢收下了。

  這次,客人送了三千兩。

  小廝把話轉達給郭布政使。他不愧是老油條,立馬就嗅出了味道——毛巡撫這是要出事啊。

  再看客人出手這麼大方,知道必有倚仗,立即派親信打聽。

  能做到布政使,自然有靠譜的門路,馬上知道了戶部查虧空的事。

  程丹若和謝玄英這樣的官場新人,都能看出楊、崔的問題,郭布政使怎麼會察覺不到呢?他暗暗欣喜,覺得好日子要來了。

  然而,三日後,客人再次上門,小廝才想笑臉相迎,卻敏銳地發現不對。

  客人愁容滿面,欲言又止,十分為難的樣子。

  小廝試探道:「客人有什麼為難事,要大人相助嗎?」

  客人不語。

  小廝等著他開口。

  可一刻鐘過去,客人依舊不吭聲,這讓小廝起了疑心。

  他板起臉:「閣下莫非是在消遣大人?」冷笑一聲,頤指氣使,「若無事,就請回吧。」

  這下,客人不得不開口了。

  他說得是:「在下也未曾請托藩台大人辦事,能不能……」

  小廝不耐煩:「別吞吞吐吐的,有話就說。」

  客人眼一閉,心一橫:「能不能把錢還給在下?」

  小廝驚呆了。

  他跟著布政使好多年,從來沒有見過送錢以後,還敢要回去的。

  「不是在下捨不得這點孝敬。」客人苦著臉,推心置腹,「實在是得罪不起撫台大人啊。此事若為撫台大人所知,必定秋後算賬,在下一介商賈,不敢違逆,還請藩台大人諒解。」

  小廝作為布政使的貼身人,也知道毛巡撫被清算的事兒,當下顧不得許多,連忙問:「不是說在查?」

  客人長籲短嘆,道:「前些日子,撫台大人見了唐家的人。」

  小廝還要再問,客人卻不肯再說了,拱手告辭。

  事關重大,小廝顧不得郭布政使還在午睡,徑直入屋,跪在床榻邊:「大人。」

  郭布政使被吵醒,不由慍怒,一巴掌扇在小廝臉上:「放肆。」

  「大人,小人有事回稟。」小廝挨了巴掌,卻不敢哭,含淚道,「恐大事不妙。」

  郭布政使大驚:「休要胡言亂語。」

  「不敢欺瞞大人。」小廝一五一十地重復了客人的話,「唐家為鹽商巨富,十萬兩銀子也不過九牛一毛。若撫台大人安然無恙,大人前些日子……」

  郭布政使的臉色頓時難看無比。

  他平時最愛聽戲,也愛戲班的戲子,尤其是大慶班的金玉樓,柔婉可人,嬌媚猶勝女子,最得他歡心。

  可惜,毛巡撫也很喜歡,時常叫去府中唱曲助興。

  前些天,他一口氣收到四千兩銀子,又得知毛巡撫要倒黴,心癢難耐,直接從戲班買走了金玉樓。

  今天下午補覺,就是昨晚累壞了。

  郭布政使大為懊惱,一時臉色陰晴不定。

  小廝見狀,心中一動,出主意:「大人,不若將金玉樓送給撫台大人……撫台大人一高興,興許就……」

  郭布政使哪裡看不出他嫉妒,卻也知道這是個不錯的法子。

  可有的東西沒有擁有過,但也忍得下這口氣,一旦得了手再吐出去,心裡就跟割肉似的,越想越痛。

  四千兩銀子的橫財啊,抵得上一年的外快,金玉樓又是那樣和順秀媚,唱的曲兒就如糖絲一樣,綿綿不絕。

  郭布政使實在下不去這個狠心。

  「去打聽打聽,唐家的事可屬實?」

  小廝應下,自去吩咐。

  唐家上門不是秘聞,沒多久,郭布政使就得到了確鑿的消息。

  唉,美人雖好,不如前程,他艱難地嘆息:「去把樓倌叫來吧。」

  小廝馬上照辦。

  金玉樓就歇在廂房,很快收拾好前來拜見。

  「拜見藩台大人。」他身穿月白暗羅紋道袍,頭戴逍遙巾,腳踩大紅履,聲音柔婉,抬起頭來,一雙妙目盈盈似水,真是面如桃花,嬌豔無雙。

  郭布政使又愛又憐,欲言又止。

  「大人可有什麼為難事?」金玉樓溫情款款,「願為大人分憂。」

  郭布政使長嘆了口氣,將他扶起:「起來說話。」

  他猶豫片刻,還是殘忍地宣布:「我欲將你贈予撫台。」

  金玉樓面色一白,淒然道:「不知賤民何處得罪了大人,竟……竟至於此?」

  郭布政使嘆道:「你是撫台的心頭愛,我將你買來,必是得罪了撫台。」

  「可先前,大人不是說……」金玉樓有些疑惑,昨夜恩愛至極,郭布政使可沒少暗示一些秘聞。

  郭布政使訕訕一笑,只好實話實說:「唐家欲借銀給撫台,怕是無礙了。」

  金玉樓眼眶微紅,淚如雨落。

  「我一介賤民,卻蒙大人寵幸,已是今生有幸,本不該有奢求。」他慘然道,「卻不想福分這般少,轉瞬就用盡了。」

  郭布政使心中無比憐惜:「本官也捨不得你啊。」

  金玉樓霎時動容,少頃,猶豫道:「其實,撫台他……」

  他欲言又止,眼神掙扎,似乎想說什麼,卻又不敢開口。

  郭布政使觀其神色,頓覺異樣,不由問:「撫台如何?」

  金玉樓愈發不安,強笑道:「小人一時豬油蒙了心,撫台並未和胡人……」兩個字一出口,他就好一下哆嗦,嚇得跪倒在地,「小人該死、小人該死。」

  可郭布政使聽到「胡人」兩個字,哪裡還會放過他,當即道:「你是真糊塗了,事關胡人,非同小可,莫要為虎作倀啊。」

  金玉樓臉色煞白。

  郭布政使又親自攙他起來,安撫道:「你不知輕重,應當不是蓄意隱瞞。」

  金玉樓感激道:「多謝大人體諒。」

  「此事你須細細說來。」郭布政使拈須,神色肅然,「否則一旦事發,本官也保不住你。」

  金玉樓被他一嚇一騙,哪裡還敢隱瞞,便道:「去年初,我、我見胡人給撫台大人送過東西……」

  去年初。郭布政使琢磨著這個時間,有點了悟——這不就是互市前嗎?韃靼派人進貢,毛巡撫上奏了此事。

  這是一個好機會。

  郭布政使想著,被壓抑的權欲徹底甦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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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玖、一方父母官 第二百三十八章 江御史

  官場之復雜,多數時候在於人之復雜。

  每個官員都是進士出身,有家族、同鄉、同年,有座師、恩師,有姻親,還有很多無法理清的人際網。

  得罪一個比自己地位低的人,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你不知道他背後是否有更為強大的力量。

  毛巡撫出身優渥,仕途順暢,因為書法出色,得到不少前輩的讚賞,順風順水到現在,多少有點失之警惕。

  他以為,郭布政使的後台不算強硬,反正比不過自己,金玉樓更是一介戲子,不值得在意,卻沒想到,他們或許只是沒有機會。

  現在,機會來了。

  金玉樓告訴郭布政使,韃靼部曾給毛巡撫送過一對玉環,產自吐魯番,是頂級的羊脂白玉,價值不可估量。

  所謂君子如玉,毛巡撫自詡君子,自然也頗愛此物,一直藏於身邊,等閒不肯示人。

  這叫什麼?物證啊!

  郭布政使想到客人送的銀子,想到金玉樓的承歡,想到這麼多年被壓的憤懣,終於決定冒一回險。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趁著京城有人要毛略滾蛋,他要取而代之!

  不過,郭布政使當官多年,也有心眼,唯恐遭人記恨,準備借刀殺人。

  這把刀,就是江御史。

  大夏十三道,監察御史一百十人,分布在各個地區,分布在山西北邊的御史,就是江器。

  互市爭議之際,江御史就參過毛巡撫,但無人在意,這次卻不然,與胡人外通是大罪,絕對夠他喝一壺的。

  最重要的是,江御史和毛巡撫有仇。

  這事兒,是郭布政使聽人說的,在山西官場不是秘密。

  江御史此人,名器,卻非大器,小器也,心胸十分狹窄。

  某次,毛巡撫宴請賓客,有人問,為什麼不請江御史呢?毛巡撫先說,御史糾察風紀,還是不要太親近為好。

  但因為喝多了,後面嘴賤,又加了一句,像他這樣面目醜陋的人,請他來,豈不是讓人敗壞胃口嗎?

  「如彼之貌,傷之脾胃,豈能盡興?」

  誠實地說,毛巡撫的話不算誹謗,因為江御史真的長得挺醜的。

  因為面目不堪,他明明考試能是前三,主考官看到他,就給降到末等,就連殿試也沒能意外,明明會試的時候,他考了第二名,可殿試因為醜,很不幸只掛在二甲末尾,差一點點就是同進士了!

  皇帝不敢怨,巡撫還不敢嗎?

  江御史聽說了這事,大為憤怒,從此和毛巡撫槓上了。

  參他飲酒作樂,不理政務。

  參他為買古畫,逼死良民。

  參他中飽私囊,允許走私。

  御史的職責就是監察百官,所以,這麼參倒也沒什麼問題。可惜,毛巡撫頭上有人,一直相安無事。

  但此次不同。

  這天,江御史與往常一樣,去酒樓吃飯。雅間隔音不太好,他聽見隔壁有人在說話,聊的就是毛巡撫。

  出於對敵人的警惕,江御史豎起耳朵,留神細聽。

  白玉環、韃靼……戶部虧空……鹽商賄賂……他立時興奮起來,如同聞見血腥味的禿鷲,貪婪地捕捉每一個字。

  可對方只是閒聊,很快就說起別的事,不再提及毛巡撫。

  但江御史之所以長得醜,還能當官,自有過人之處——他擅長寫文章,而且寫得特別好,聲情並茂,鞭辟入裡,才華沒得說。

  雖然信息有限,可江御史一頓飯的功夫,就已經打好了腹稿,回家後馬上把自己關進書房,耗時一天,寫出了一篇辭藻華麗又不失鋒銳的奏疏。

  他很滿意,一字不改,當天就送去京城。

  運氣很「好」,奏折才到沒多久,內容流了出去。

  崔閣老得知,已經是第二天了。他看完內容,嘆口氣,和心腹說:「寫信給韜之,讓他自請離去吧。」

  為何有這麼大的反應呢?

  主要還是江御史的文章寫太犀利了。

  他先回顧了互市的來龍去脈,表示這事就是毛巡撫先起的頭,他為啥這麼上心,因為收了韃靼的賄賂。

  而這麼做,絕對是他狼子野心,本來大家對韃靼的經濟封鎖已經擊潰敵人,可毛巡撫養寇自重,生怕胡人完蛋了,他就沒有額外發財的來路,所以,與韃靼一拍即合,要求開互市緩和。

  此外,他和胡人有勾結的另一個證據,就是每次胡人來過,他就要請朝廷賑災撥款,但英明的蔡尚書已經發現,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災害。

  這證明什麼?證明他和胡人是約定好的,那邊故意過來晃一圈,方便毛巡撫挖國庫的錢,充實自己的腰包啊!

  作為回報,他就放任山西的商人和胡人做生意,給他們提供鹽茶,故而民間走私不絕,官兵圍剿次次失敗。

  內奸,毛巡撫就是大夏最大的奸臣!

  不得不說,狠還是言官狠。

  蔡尚書只是想幹點事,充實一下國庫,所以才讓毛巡撫吐出賄賂。

  可江御史完全就是要讓他去死。

  互市真的是毛巡撫開的頭。

  毛巡撫真的收了玉環。

  十萬兩虧空,他也真的貪墨了。

  他和鹽商的來往……也不是編造。

  事實確鑿,理由和關聯已經不再重要了。

  好在崔閣老提醒及時,皇帝剛派人把他關進大牢,他的請罪折就遞了上去。

  他自辯,並未和韃靼有勾結,懇求開啟互市,是不忍見百姓再遭兵禍,不過他確實有失察之罪,沒有及時催促底下的人收回欠款,但那是不忍百姓剛過上好日子就要還錢。

  解釋了一大堆,最後表示,臣能力有限,但十萬兩銀子我沒貪,現在就還,懇求寬大處理。

  皇帝將信將疑。

  這時,石大伴出來說話了。他說,毛巡撫身為文官,和韃靼勾結沒有好處,又不能得軍功,最多是收了賄賂,為他們說好話罷了,罪不至死。

  曹次輔也說,說目前來看,夏朝在互市中也能獲益,並不虧,以此認定毛巡撫私通外敵,未免捕風捉影。

  這話也有道理,但不管幹了還是沒幹,嫌疑擺在那,毛巡撫是不可能再繼續當山西巡撫了。

  於是,皇帝大筆一揮,讓他滾去雲南順寧府當知府。

  前任知府剛掛,正缺人呢。

  毛巡撫差點在獄中噴血。去雲貴當知府,不如罷官回家,揚州人傑地靈,提前養老也不錯。

  雲南呢?這是流放充軍的地方啊!

  尤其這兩年,雲貴戰事頻發,土司時常叛亂,文官的人身安全完全無法保障。

  可他不敢違抗,貶官總比真流放好,說不定還能回來呢。

  --

  七月末,毛巡撫被貶雲南。

  因暫無戰事,一時沒有派新任巡撫接班,由布政使和按察使執掌應有職責。

  如此,昌順號只花了五千兩銀子,就避免了傾覆之禍,且間接交好了新上位的郭布政使,不算太虧。

  事情似乎太平了。

  「只是貶官啊。」程丹若有一點不滿意,毛略這麼貪,繼續當知府,肯定還會繼續剝削百姓。

  但謝玄英說:「石大伴說了情的話,罷官並不容易,不如貶去偏遠之地,再做計較。」

  程丹若一聽不對:「什麼叫『再做計較』?」

  「西南凶險,匪賊遍地,什麼意外都有可能發生。」謝玄英解釋,「這可比置人於死地高明得多。」

  毛略有後台,有座師,有同年同鄉,真要是逼死他,難保被人記恨,貶官到蠻夷之地,出了意外,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至於這個「意外」是真的意外,還是人為的意外,可能就要先看看是不是會有真的意外發生,如果沒有條件,就創造條件。

  程丹若:黑還是古人黑。

  「因為軍餉,還是楊首輔的意思?」她問。

  謝玄英道:「我傾向於前者。」

  「為何?」

  他道:「西北軍費甚多,怎麼可能沒人貪?」

  程丹若哽住,這理由過於強大,無可反駁。

  「那,是崔閣老主使的嗎?」

  「崔閣老此前是禮部侍郎,插手軍餉怕不容易。」謝玄英分析,「我猜,是都督府和御馬監的人。」

  「……」程丹若捋著來龍去脈。

  大夏國情在此,軍餉必有人貪墨,那麼,貪了軍費後,邊境將士的工資從哪裡來呢?不可能變出來,也不可以不發,否則必鬧嘩變。

  一旦兵變,事情就鬧大了,所以,給肯定要給一點,比如直接給「月糧」(月度工資)或「行糧」(打仗的口糧)。

  糧食買來肯定貴,不如拿現成的,比如大同府的賦稅。前任知府報災,朝廷減免大同的賦稅,這筆糧食就能補上軍糧的空缺了。

  毛巡撫在其中,多半扮演了這個轉手的角色。

  至於拿了大頭的人是誰……反正肯定是高層。

  「我算明白了,文官有文官的貪法,武將有武將的門路,再加上太監……」程丹若搖搖頭,熄了追根究底的心思。

  以他們目前的身份地位,計較這個沒意義。

  什麼都改變不了。

  不如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比如,昌順號。

  程丹若找到程正,言簡意賅地告訴他,此事已了,但可一不可再,以前幹過違法的事,把屁股擦乾淨——為避免這群人誤會,特地點明,是讓你們該撫恤的,就不要吝嗇錢財,該安頓的苦主,要給人一條活路。

  之後,若敢幹犯法的事,別怪她殺雞儆猴。

  程正再三發誓,他們沒幹過特別違法亂紀的,也就送送禮,搞一下競爭對手什麼的。

  程丹若沒說信不信,左右不知節制,吃得太肥,就早點被下刀子,懂得克制,還能活得久一點。

  這道理都不明白,他們就是咎由自取。

  讓她發愁的,是另一件事。

  ——金玉樓的請求不好辦。

  他願意出賣毛巡撫,委身於郭布政使,幫忙挑撥遞刀,不是無償的。昌順號試圖用錢,可他不要,唯一的要求是請他們替一個女子贖身,並給她治病。

  她叫翠娘,是一個妓子,今年二十五歲,卻落了一身的病。

  給她贖身倒是不難,昌順號出了五十兩銀子,就拿到了她的身契。可她的病卻非常難治。

  肢體上長有紅色毒瘡,甚至蔓延到面部,筋骨疼痛,神情痴呆。

  太原的大夫看了,說是濕熱之毒所致,開了清熱解毒的方子,卻毫無效果。

  但這不是昌順號找的大夫不好,實則是這種病是外來的。

  假如在廣東一帶,或許還有人知道叫「楊梅瘡」,可在大同這樣的地方,大夫們的知識從未涉及過。

  是的,這就是梅毒。

  在此之前,歷史上有的花柳病是淋病和軟下疳,人們對其認知不足,甚至不知道是髒病,是因為不可描述傳播的,還以為是男人精氣太盛,或是酒色過度導致的疾病。

  而梅毒是自沿海一帶傳入,完全是從西方帶來的,要在大規模爆發之後才弄明白傳播的途徑。

  翠娘曾是太原頗有名氣的妓子,時常伺候外來的富商,大概率因此得病。而大同的大夫,從未見過此病,要醫治談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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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玖、一方父母官 第二百三十九章 救救她

  程丹若想了很久,讓人把翠娘帶來大同,安置在一座隱蔽的院中。

  為避免被人發現他們和金玉樓的關係,從而猜到這次的事情,是他們在幕後策劃而成,她留了個心眼,做普通打扮,馬車在酒樓換了一輛,這才去往目的地。

  院子很隱蔽,裡頭除了昌順號派來的僕婦,只有一個小丫頭在提水。

  程丹若在臥房見到了翠娘。

  她躲在帳子後面,臉上都是可怕的毒瘡。

  程丹若打開藥箱,放好引枕:「手放上來,舌頭伸出來我看看。」

  「治不好的。」翠娘抓著臉上的面紗,絕望道,「算了吧。」

  程丹若溫言道:「沒關係,我見過你這樣的病,別怕,我們先診診脈。」

  她言語溫和,眼神並無厭惡,翠娘慢慢放鬆下來,把手放到引枕上。

  脈弦滑,舌苔黃膩,身體有楊梅疹,尿短赤,是典型的梅毒症狀。大夫診斷為濕熱也沒有錯,按照中醫理解,這就是濕熱充斥肝膽的症候。

  「原來的大夫開了什麼藥?」

  「龍膽瀉肝湯。」

  程丹若微微頷首,這是去濕熱的方子,現代也用來治療濕疹之類的病,可梅毒的病因是梅毒螺旋體。

  「這病叫楊梅瘡。」程丹若斟酌道,「不好治。」

  「我知道。」翠娘黯然,「我有個姐妹已經……已經因為這個死了……」

  「是,它到最後會死人,你已經有些嚴重了。」她沒有家人,程丹若盡量中肯地描述,「要治這病,需要冒點風險。」

  翠娘苦笑道:「你盡管治,我們這樣的人,能有一副藥吃就是佛祖保佑了。」說完,卻又改口道,「小樓他……」

  程丹若:「嗯?」

  翠娘咬咬唇,緩緩搖頭:「不,沒什麼。」她望著自己身上的梅瘡,強笑道,「治吧,他千辛萬苦為我討了這救命的機會,我不能……」

  喉頭一澀,清秀的雙眼便有了濕意,「不能辜負……辜負他……」

  程丹若低下頭,無意義地拿看藥箱裡的瓶子,好像在挑揀什麼,片刻後,才若無其事道:「我現在有兩個法子,一個是用砒霜,一個是用新藥,但不管哪種,都有可能會死。」

  治療梅毒的辦法不少,早期曾用過砷劑,後來還是以青黴素為主。

  但問題是,砷需要調配,且毒性大,青黴素的純度是問題,兩種辦法都有死亡的危險。

  程丹若以為,翠娘怎麼都要考慮很久,但她只是問了一句:「新藥是什麼?」

  她回答:「是從橘子上取來的東西,調配後給你打一針。你怕針紮嗎?」

  「怕什麼,只有小時候,媽媽才會用針紮了,後來都是用藤條打。」翠娘笑笑,把苦都說盡了。

  程丹若輕輕嘆口氣,長長沉默。

  翠娘很快做決定:「那就用這個好了,不怕您笑話,我看見砒霜,怕忍不住吃下去,這不糟蹋了麼。」

  程丹若自然知道,論起療效,青黴素比砷更好,而且這個可以做皮試。

  「那先試試,看看你能不能用這個藥。」程丹若打開藥箱的抽屜,從裡面取出一個蠟封口的瓷瓶。

  又拿一支新造的針,裝到金屬注射器上。

  「放上來。」程丹若學的不是護理,沒給人紮過針,之前只在豬身上試過,也用動物的血管嘗試過注射,但畢竟不是活人。

  幸好只是皮試,不是靜脈滴注。

  她深吸口氣,小心翼翼地在翠娘前臂上,注射了一些青黴素原液。

  皮膚鼓起一個小包。

  「看一下情況,等兩刻鐘。」程丹若打開懷錶計時,「疼的話忍一忍。」

  「不疼。」翠娘壓根沒當回事。

  程丹若怕她有壓力,道:「你歇著,我去外面喝杯茶。」

  翠娘應了,放鬆地躲到帳子裡頭。

  程丹若走到外面,沉吟少時,吩咐了丫頭兩句話,但並未遠離,時不時隔窗問一句:「覺得難受嗎?」

  答復都是還好。

  20分鐘後,她進去查看皮試的情況。

  鼓包還有些凸起,微微發紅,但沒有瘙癢和更明顯的過敏反應。

  「眼下情況還算好。」程丹若謹慎道,「今晚讓你的丫頭睡在外面,明天我再來看一次,假如沒有頭暈難受,我們就試試這個新藥。」

  翠娘心底不由升起一絲希望:「好。」

  程丹若有意鼓勵她:「這是個好的開始,你是有福氣的人,不要輕易放棄。」

  「我這樣的人也算有福氣嗎?」翠娘自嘲地笑笑,眼底卻有些淚光。

  程丹若道:「你逃出了魔窟,有人一直惦記著你,又正好有新藥,難道不是有福氣嗎?」

  翠娘一時怔住,半晌,輕輕點頭:「比起我的姐妹們,我確實算有福氣的。」

  「所以啊,你好好休息。」程丹若合上藥箱,「我明天會再來,如果情況好,就試試給你第一次用藥。」

  翠娘應了一聲,臉孔轉向窗戶,用力眨眼。

  程丹若沒再打擾她,起身離去了。

  回到知府衙門,她立刻鑽入實驗室,開始了實驗。

  今天給翠娘注射的皮試液,是最近調整過的最新版本,她用水做實驗,只用同一批次的醋,也只用同一種草木灰製作鹼水。

  經過不斷調配,得出了中和的比例,此後,每次過濾,都採取這個配比,盡量將原液配得更精準一些。

  以今天的情況看,這些努力都是值得的。

  手工製作的情況下,翠娘的過敏反應還算輕微,可以冒險試一試使用青黴素。

  但必須更小心,更謹慎。程丹若提醒自己,全神貫注操作。

  過程她已經做得很熟練了。

  培養液倒入漏斗,過濾分離,清洗吸收,直到最後出現透明的原液。

  取一些原液,放入培養皿,這次她用的細菌就是從翠娘身上弄來的膿液。她沒有當面採,而是讓丫頭借清理的機會,沾一點送出來,免得翠娘難受。

  做完這一切,她才微微鬆了口氣,打開懷錶。

  還未看清具體的刻數,就聽人說:「三更天了。」

  程丹若受驚,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看清是謝玄英才惱了:「嚇我一跳,你什麼時候來的?」

  「兩個時辰前。」謝玄英就坐在南面的炕上,茶都冷了,「你一直不回來,我有點擔心,誰想你都沒留意我。」

  程丹若小心收好實驗器具:「我得專心做事啊。」

  安頓好嬌貴的器具,才發現環境不對。

  太亮了。

  原來周圍點滿了蠟燭。

  「這麼多?」她數一數,差不多有十幾根,把整個次間都照得亮堂堂的。怪不得她一直沒發現已經這麼晚了。

  謝玄英道:「多什麼,這樣才亮。」

  他按住她的肩膀,「好了,快去歇吧,這麼晚了。」

  程丹若道:「等等,我先洗手。」

  她仔細拿肥皂洗了手,免得不小心沾染病菌回去,又把套在外面的白披風放到門口的竹筐中,明天讓人高溫煮曬。

  最後,確認青黴素原液被保存在冰鑑裡,這才安心鎖門離去。

  夜風涼意逼人,但她的手被他握在掌心中,並不覺得冷,反而吹走了浮躁,讓她心寧氣靜。

  瑪瑙正靠在桌上瞌睡,見他們回來,趕忙伺候洗漱。

  程丹若草草梳就,躺在床上卻睡不著覺了。

  謝玄英聽著她的呼吸,問:「有心事?」

  她輕輕「嗯」了聲。

  「怎了?」

  「翠娘。」她道,「她運道不好,流落風塵,可不幸的萬幸,現在出來了,假如治不好她,就這麼死了,多可惜啊。」

  謝玄英安撫地摟住她:「盡力就好,哪有大夫一定能治好病的?」

  程丹若道:「話雖如此,總希望能救她一次。」她側過身,在黑暗中看著他,「這個藥,我本打算再用豬多試幾次,再考慮給人用,可她出現在了我面前,得的還是這藥對症的病。」

  翠娘要經歷無數次幸運,才能走到今天。

  她必須從妓院裡活了下來,必須有人願意為她贖身治病,必須讓程丹若知道她,甚至必須是在這個時候——剛剛做出了青黴素的雛形——方才能擁有一絲治癒的希望。

  這樣的概率太低了,假如功虧一簣,叫人心裡難安。

  但,「我一點把握都沒有。」她將額頭抵在他的胸口,輕輕嘆息,「她有可能會死。」

  謝玄英撫著她的後背,慢慢道:「就算是這樣,她至少治過,不成也是命。」

  程丹若沒有說話。

  「而且,金玉樓有情有義,」他道,「今生得此良人,已無遺憾。」

  她道:「良人是良人,遺憾是遺憾,這輩子都沒好好過活一天,臨終了,怎會沒有遺憾?遇見良人才更遺憾。」

  謝玄英默然。

  半晌,道,「成敗都是命,你不要為難自己,盡力就好。」

  程丹若何嘗不知道,古代大多數時候生病,就是在賭命。

  可她內心深處,依舊懷有奢望:是,青黴素不可能量產,不可能廣泛使用,但既然千辛萬苦做了出來,哪怕純度不夠,劑量不夠,也希望能夠救一個人。

  只有一個也好。

  謝玄英見她依舊毫無睡意,只好道:「不如明早起來,給華佗供點花茶,請他庇佑?」

  程丹若抬起眼眸。

  正當謝玄英以為她會說「這有何用」的時候,她卻點點頭:「有道理,明早我就去給他上香。」

  不止是華佗,她打算寫上弗萊明的紙條,也拜一拜。

  萬一呢。

  「睡吧。」她合攏眼皮,「明天我要早起。」

  謝玄英抬腿,把她那邊的被角踢過去,蓋住她露出的腳尖,然後腿伸過去,嚴嚴實實壓好。

  然後,側臥摟住她,讓她完完全全藏進他懷裡。

  夜深人靜,時有風聲。

  謝玄英感覺到胸口她平緩的氣息,也慢慢睡著了。

  *

  第二天,程丹若果真起了一個大早。

  她先給實驗室裡掛的華佗像供奉了新鮮的瓜果,而後畫了一個弗萊明的小人,寫上他的大名,也上香拜一拜。

  最後,去佛堂給父母上香,求祖宗保佑。

  三趟拜完,覺得稍微有了點信心,打開培養皿盒。

  抑菌環非常不錯!

  這是個好兆頭,她舒口氣,收拾好藥劑和針筒,命人備車。

  馬車同樣在酒樓調換,也正好吃頓早飯,草草填飽肚子,便去了翠娘那裡。

  快進門前,程丹若怕聽到壞消息,比如昨晚翠娘不適,過敏反應嚴重,甚至今天病情直接惡化了。

  但事實證明,是她自己嚇自己。

  翠娘的情況還不錯,正在床上喝白粥。

  程丹若沒有打攪,等她吃完才進去,查看昨天的皮試情況。

  大約是各路神佛真的保佑,昨天還有點紅腫的包,今天已經完全被吸收了。她身上並未出現過敏反應,也沒有心慌胸悶。

  「很好。」程丹若眼底帶出幾分喜色,「你的身體可以用藥,我們現在就試試。」

  她先詳細地給翠娘解釋了肌肉注射,因為昨天做過皮試,翠娘又經受過不少身體的折磨,並不害怕。

  「再痛又能痛得到哪兒去呢。」翠娘笑笑,「打吧。」

  病人坦然自若,程丹若卻有點緊張,略略定神,方才指揮她側臥,褪下裙子。

  而後,抽取瓷瓶中的藥液,紮在了她的臀大肌上。

  推動活塞,藥液從金屬的針筒裡緩緩推出,注入肌肉。

  翠娘微微皺了皺眉,但不曾叫痛,反倒拉了拉身邊的被子,擋住腹部的梅瘡。

  注射完成。

  程丹若拔掉枕頭,說道:「好了,你歇著吧。疼嗎?」

  翠娘笑道:「比蚊子咬重些,不過,我倒是覺得好,不必喝苦藥汁子了。」

  「有人不怕疼,有人不怕苦。」程丹若淺淺笑著,表現得十分淡然,好像閒話家常,「但有的藥不能入胃,會損失藥效,有的藥卻偏要喝下去,效果才快,這都是看方子的。」

  翠娘被她的鎮定感染,繃緊的肌肉慢慢鬆弛。

  程丹若放下帳子,讓她能安心地躲在後面,卻打開了窗戶,讓八月的陽光照進昏暗的房間。

  「大同的太陽一直很好。」程丹若看著外面洗曬的僕婦,衣裳掛晾在繩索上,飄飄蕩蕩,空氣中有皂角的氣息。

  「如果願意的話,和我說說你的事吧。」她道。

  翠娘嘴唇翕動,似乎想開口,卻不知該從何說起。

  像她們這樣的人,沒有人關心她們的故事,沒有人在乎她們的來歷,她們只是在特定場合出現的花瓶,用來妝點,用來洩欲。

  時間久了,總會恍惚地覺得,自己彷彿沒有來歷,沒有過去。

  但誰不是娘生爹養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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