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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青青綠蘿裙] 我妻薄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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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31 00:38:46 |只看該作者
卷玖、一方父母官 第二百五十章 談談心

  謝其蔚對謝玄英的觀感很復雜,小時候,母親常說,只有他和三哥是親兄弟,今後要互相扶持。

  而這個三哥文武兼備,確實很讓他崇拜了段時間。

  可小孩子容易崇拜別人,少年卻非如此。隨著年齡的增長,謝其蔚慢慢厭煩了成為「謝玄英的親弟弟」。

  謝玄英騎射出色,人家便總說,四公子的騎術必然高超。

  然而,謝其蔚的馬術稀鬆平常,也就打馬球的水準,既不能百步穿楊,也沒法在馬上開弓射箭。

  他如實說了,別人卻很詫異:「你可是謝三郎的親弟弟啊。」

  好似很不可思議。

  次數多了,謝其蔚自然就惱羞成怒,今後有人問起,他便改口:「這有什麼不成的?」

  他當即縱馬,路人無不驚懼躲開,惶恐不已。

  眾人的恐懼與求饒,讓他無比滿意,看,沒有三哥,你們照樣得服我、怕我。

  是啊,誰敢不服呢?

  姑姑是已故的皇后,爹是實權勳貴,親哥哥是御前紅人,謝四在京城,就是橫著走的王孫公子。

  他要玩博戲,有的是人為他挑選好雞好狗,他想贏,威逼利誘都要讓對方輸,總之,無論怎麼肆無忌憚,壓根沒人敢管。

  朝廷大臣?說實話,只要不是想對付謝家的人,誰耐煩管他一個紈絝,又沒鬧到自家人頭上。

  誰會為一個平民百姓甚至賤籍戲子鳴冤呢?

  但謝其蔚也不是不厭倦。

  有時候,他也知道,周圍的人奉承他,都是想得到好處,且這群人,遠不如圍繞在二哥、三哥身邊的人厲害,幹啥啥不行,就知道溜鬚拍馬。

  可除了他們,誰又會把他當一回事?

  謝其蔚也很痛苦。

  這次,柳氏說要給他找門親事,今後跟著大舅子讀書,他不是沒心動過。

  可一打聽,是以前兄長議過的人家。柳氏說:「當年你哥哥說親,委實太倉促了些,不得已才說了程氏。雖然她也是好的,可魏家確是門好親,能夠同你說成也算了了我的遺憾。」

  謝其蔚當時就炸了。

  什麼都比不過兄長也就算了,連老婆都是他挑剩的?憑什麼!

  他和柳氏大吵了一架,被母親送到這裡,說什麼看看你兄長多麼不容易。

  說實話,謝其蔚覺得他挺容易的。

  大同百姓都愛戴他,這不是很正常的事嗎?京城的百姓也都如此,每次見著就大呼小叫的「謝郎來了」。

  謝家就他一個兒子?謝郎,謝郎,人人都只知道他一個謝郎。

  他有什麼不容易的,他不就靠這張臉嗎?

  但此時此刻,謝玄英提起柳氏,謝其蔚心裡也確實有觸動。

  他不傻,母親也會和他說大嫂、二嫂的刁難,而且——

  「魏家官至少司寇,假如魏家姑娘進門,就是家世最好的一個。」謝玄英開口,說了和柳氏一模一樣的話,「母親很為你著想。」

  謝其蔚變了臉色,強硬道:「三哥覺得好,當初怎麼不爭取?憑你的本事,誰家姑娘都手到擒來吧?」

  謝玄英的火氣頓時上來了,啪一下怒放筷子:「有完沒完?你嫂子好得很,我一點都不後悔娶她為妻,你懂個屁!」

  謝其蔚愣住了。

  這是他第一次聽見這個神仙一樣的兄長罵髒話。

  「你再敢拿她做筏子,別怪我抽你。」謝玄英面無表情地說。

  好漢不吃眼前虧,謝其蔚的頭還沒這麼鐵:「不說就不說。」

  「這次回家,好生念書,將來謀個差事。」謝玄英已經失去了聊的興致,自顧自倒了杯酒,「吃飯吧。」

  謝其蔚張張嘴,卻不敢說什麼,悶悶喝酒。

  謝玄英忍氣維持著體面,和弟弟吃完了這頓沒滋味的飯,頭重腳輕地回屋了。

  程丹若正在翻醫書,見到他來,詫異地問:「這麼早就吃完了?」

  「沒什麼好說的。」謝玄英坐下,伸手要茶,「我醒醒酒。」

  程丹若道:「飲酒不要喝茶,瑪瑙,你去問問廚房,醒酒湯好了沒有,好了就端過來,再打發人給四少爺送一碗。」

  「是。」瑪瑙立時退去,沒忘記放下厚厚的棉簾擋風。

  謝玄英坐到她身側,摟住她的肩膀:「丹娘。」

  程丹若放下書:「嗯?」

  他貼住她的臉頰。

  程丹若微不可見地嘆口氣,沒有推開他,反而撿起旁邊籃子裡的針線。

  「織的什麼?」他酒意上頭,言語有些含糊。

  程丹若:「襪子。」

  她受夠了布襪子,今冬,長寶暖的織娘研究出了毛線襪子的織法,有彈性,透氣保暖,不用是傻瓜。

  他收攏手臂:「給我的嗎?」

  「我自己的。」她說。

  謝玄英抿住唇角:「為什麼我沒有?」

  程丹若:「你醉了。」

  「嗯。」謝玄英有醉意,可還沒到失去神智的地步,恰好處於意志力降低,行為大膽的階段,「為什麼我沒有?」

  和醉鬼講道理是最沒用道理的事。

  程丹若拉開炕櫃的抽屜,把羊毛襪子遞給他:「禮物。」

  謝玄英緩慢地眨眼,有點迷惑:「早晨不是有過?」

  今早剛起床,程丹若就送了他一塊手工製作的肥皂,採用的是慈禧的醫方,配料十分豪橫,什麼檀香、木香、丁香,皂角、甘松、白蓮蕊,還有麝香和冰片。

  研磨成細末後,以紅糖水調合,香氣濃烈,很適合冬日使用。

  「我就喜歡早晚送一次,不行嗎?」她揚眉。

  謝玄英彎起唇角,拿過羊毛襪:「我現在就要穿。」

  「不行。」程丹若一把奪走,「去沐浴,沐浴完再說。」

  他沒動,把襪子套在手上把玩,扯扯,翻翻,看來看去也不知道看的什麼。

  程丹若扶額。

  幸好瑪瑙及時端了醒酒湯來。

  她給謝玄英灌了半碗,叫人燒水,讓他滾去洗澡。

  在大同,夏天可以勉強洗淋浴,冬天卻不行,普通人家都是鐵鍋燉人。富貴人家自然好些,有專門的浴桶。

  程丹若定了一個銅盆,裡層貼上碎瓷片,底下有專門的火道傳熱,防燙又能夠保暖,冬天也能洗得非常舒服。

  謝玄英在裡頭待了小半個時辰,出來時一身檀香。

  程丹若感覺被一股馥鬱的香氣裹住,好像夏日走進花店,撲面而來的香氣。

  「好香……」她說,「是不是太香了?」

  謝玄英將她摟到懷中,下頜抵著她的腦袋:「沒有,我還挺喜歡的。」

  同床共枕兩年,哪裡聽不出個中涵義,程丹若道:「那最喜歡的是什麼?」

  他道:「最喜趙清獻公香。」

  她問:「為什麼?」

  「像你。」

  「是嗎?」她略覺肉麻。

  「嗯,你心裡總有說不出的苦意。」酒精的放縱下,謝玄英說出平日鮮少直言的真心話,「但給別人的都是甜。」

  程丹若抿住了唇角,半晌,道:「我給你的不都是甜吧。」

  「沒關係。」他撫摸她的臉頰,「我不怕吃苦。」

  程丹若別過頭,把臉頰埋在他肩窩裡。

  謝玄英摸著她的後背:「睡吧,我好多了。」

  兩人寬衣歇了。

  *

  十一月中旬,柳氏派來的人到了大同。

  謝其蔚已經好得七七八八,被謝玄英拘在屋裡讀書。

  心腹媽媽聽聞,暗鬆了口氣,先去東花廳向程丹若請安。

  程丹若對於領導派下來的秘書,自然十分客氣,讓瑪瑙搬來圓墩:「媽媽請坐。」

  心腹媽媽也知禮:「奶奶面前哪有我們奴婢的位置,老奴站著就是。」

  程丹若再請。

  她又辭。

  繼續請,這才斜斜坐下半個屁股。

  兩人先互相問候一番,程丹若問,母親好嗎,父親好嗎,妹妹們好嗎?心腹媽媽說都好,就是記掛您和三少爺,姑娘們也很惦記哥嫂。

  禮節性地互相問答完畢,心腹媽媽才委婉道明來意:「快過年了,太太想四少爺想得緊,明年開春,親事也要定了。」

  程丹若自然要問定了誰家,得知是魏五娘,趕忙誇讚柳氏有眼光,魏家姑娘是難得的良配。

  此時,她方說起那日的事情,張口就是為謝玄英開脫:「三郎也是一時情急,大庭廣眾之下鞭撻,難免惹來百姓議論。」

  心腹媽媽忙道:「這太太也是知道的,兄長管教弟弟,天經地義。」

  「怪我沒有及時勸阻。」程丹若一臉懊悔,「四弟還年輕,偶爾行差踏錯也實屬正常,這次吃了大苦頭……唉。」

  心腹媽媽十分理解:「太太沒有責怪您的意思。」

  程丹若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當真?不怕您笑話,這事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同母親說……」她掏出手帕,輕按眼角,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讓母親擔心了。」

  心腹媽媽又寬慰:「您別往心裡去,這兄弟之間鬧矛盾,就和牙齒磕了嘴唇,誰是有意的呢。骨肉至親,難道還能記仇不成?」

  程丹若聽懂了,表態:「畢竟是親兄弟,說開也就好了。」

  雙方就此事達成了共識。

  程丹若請媽媽住兩日,道:「快臘月了,正好把給家裡的年禮捎回去。」

  心腹媽媽應下。

  之後,她就盡職盡責地觀察了周圍的一切。

  謝其蔚單獨住了院子,兩個小廝伺候,謝玄英每天親自教他讀書。

  程丹若則十分關心兄弟倆的飲食,每天親自擬菜單,偶爾還親自下廚做點心。平日除了料理家事,還會紡線織毛衣,和丫鬟們研究花紋。

  假如碰上大雪,一定會囑咐人到街上施粥施藥,慰問孤寡老人。

  期間,正好碰見聶總兵的夫人過生日,她特地選了柳氏送過來的燕窩,寫了賀帖送到太原,維護官場交際。

  但底下的商戶太太,同知夫人宴請,她都是贈禮而不露面。

  每逢節日,會命人上街購買糕點,專程送到小河村,給村裡的老人孤兒,並命人為父母掃墓供花。

  心腹媽媽跟著柳氏幾十年了,哪怕是她,也挑不出什麼錯。

  十天後,她和丈夫跟著傷勢痊癒的謝其蔚,返程回京。

  臘月出頭,回到靖海侯府。

  柳氏先扯過兒子,上下打量一番,得知已經痊癒,懸起的心才放下。但她臉上並不表露,只是通知他,已經為他定下魏家五娘,婚期經過商議,在明年春,讓他接下來半年好生在家讀書,不許出去胡鬧。

  謝其蔚自然不願意。

  可昔年,謝玄英有功名有聖寵,猶且無法反抗父母之命,何況他什麼也沒有。

  加上回程路上,他從心腹媽媽口中得知了謝玄英被彈劾一事,正心虛著,也不敢怎麼反抗,悶悶答應下來。

  打發了他,柳氏才單獨召見心腹媽媽,問她:「三郎那邊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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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31 00:38:59 |只看該作者
卷玖、一方父母官 第二百五十一章 細微處

  心腹媽媽沒有配人前,名字叫柳影,能被賜予主家的姓氏,可見當初她在柳氏心目中的地位。

  而她雖然以前是丫鬟,現在是管事媳婦,但別忘了,她的工作單位是靖海侯府。

  一等一的勳貴之家,放到現代,也算是全國500強,她又是柳氏打理後宅的得力幹將,怎麼都算行政部門的高層了。

  這樣的位置,不光得有資歷,必須得有腦子、有本事才能勝任。

  她首先回答了柳氏的關心,道:「太太放心,三少爺都好,這些日子衙門裡沒什麼事,整天教四少爺讀書呢。」

  柳氏忙問:「瘦了嗎?」

  心腹媽媽笑答道:「奴婢瞧著倒像是長了幾寸,遠遠看去,和神仙似的。」

  「他都多大了,哪還會再長?」柳氏笑罵句,表情卻是滿意的,隨後又問,「程氏如何?」

  程丹若的戲做得很好,可心腹媽媽和柳氏說的卻是另一件事。

  「三奶奶也好,就是簡樸得很。」她說,「奴婢見她的衣裳都是舊衣,只出門時穿得新,平日在家,都是半新不舊的家常衣裳,頭上的首飾還是當年進門的時候戴的,虧得太太英明,送了時新的去。」

  柳氏頓時愕然:「怎麼手頭緊成這樣,也不往家裡說?」

  心腹媽媽道:「奴婢倒是覺得,未必是銀錢短缺,少爺的衣裳都是好的,今年時新的料子。」

  柳氏仔細一想,也覺不對:「我記得,陛下特意賜了貢緞。」

  心腹媽媽笑了笑,打趣道:「太太瞧瞧送來的箱籠,就知道了。」

  柳氏驚訝:「怎麼,都送回家來了?」

  「可不是,林翠和我說,三奶奶留了些做大衣裳,剩下的都給您送來了。她說自己年輕,大同這邊百姓多疾苦,身為父母官,不好奢華成風,以免下頭的投其所好,反壞了爺的名聲。」

  心腹媽媽能耐過人,打聽到了程丹若壓根沒想讓她見著的細節。

  柳氏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道:「這孩子也太傻了。」

  「奴婢也問了瑪瑙。」心腹媽媽細細講明,「夫人這兩年,確實沒再添過首飾,毛衣那邊送來的孝敬,她都買成毛衣,送到邊關犒軍了,聽說,用的是聶大人的名義。」

  柳氏思量片刻,緩緩頷首:「這是在打點聶安遠呢,又能落下實在,難為她想得周到。」

  心腹媽媽繼續說:「平日裡,三奶奶也不愛聽戲辦席的事,出門常是撫恤,慈幼局是常去的。在家就養些雞鴨,親自種了什麼紅薯,紡線織衣裳,外頭的人提起來,沒有一個是不誇的。」

  柳氏對兒媳的要求很簡單,能夠打理好後宅,不給男人添麻煩就行了。

  但不得不說,程丹若的所作所為,對謝玄英的仕途大有助益。

  「還有,三奶奶似乎找到了剩下的親族,每月都派人回去探望,給村裡的老人送糧食炭火。」心腹媽媽說,「老家那邊也安分,我專程叫家裡男人打聽過,全是老實的本分人,從不仗著三奶奶為非作歹,一心種地,教子孫讀書。」

  柳氏說不出的滿意:「程氏只是出身低了些,但為人本分,賢惠大方,有她在三郎身邊,倒是讓我放不少心。」

  心腹媽媽笑道:「有的姑娘家,外頭花團錦簇,裡頭一包稻草,有的卻是秀外慧中,三奶奶一心對三少爺,這小倆口,日子能不過得和美嗎?」

  柳氏頷首,又問:「三郎對她如何?」

  「敬重得很。」心腹媽媽猶豫了一下,輕聲道,「奴婢問過了,還未收用過竹籬呢。梅韻和瑪瑙也都沒這個心。」

  說實話,柳氏並不在意兒子睡不睡丫鬟,她在意的是:「程氏可善妒?」

  心腹媽媽沉思片刻,說道:「竹籬在後院進進出出,並不避諱,梅韻這會兒還貼身伺候少爺,並不見三奶奶阻攔。」

  柳氏也是女人,她嘆了口氣,反倒說:「就算有,也怪不得她,畢竟她自己還沒兒子——怎麼就沒動靜呢?」

  其餘再滿意,沒有身孕,就彷彿美玉微瑕,終歸在意。

  「可請大夫調理過了?」她問。

  心腹媽媽面露遲疑。

  柳氏道:「有話直說,莫要吞吞吐吐的。」

  「奴婢僭越了。」心腹媽媽謹慎道,「奴婢同林翠也問起過,她的意思,好像是少爺太忙,去年是互市,今年是蝗蟲,忙得不可開交,時常是半夜還亮著燈。」

  柳氏微蹙眉梢,面色卻緩和下來:「三郎初次外放,自然有許多事要忙,冷落程氏,也怪不得她。」

  心腹媽媽聽主人這般說,自然應和:「三爺和三奶奶都還年輕。」

  「是啊,這種事也急不來。」柳氏端起茶,慢慢品嘗,心裡閃過諸多念頭。

  林媽媽的說辭,她只信一半,恐怕忙是真的忙,可未必就到冷落的地步。程氏兩年未有身孕,確實有些令人在意。

  但,僅僅是在意而已。

  假如程氏進門後,樣樣件件皆不如人意,又不能誕下子嗣,柳氏難免有想法。可她事事辦得不差,每月的家信永遠恭敬仔細,對三郎也盡心盡力。

  這樣的情況下,柳氏並不打算做什麼。

  說到底,才兩年而已。

  兒女緣分,諸人不同,有人三年抱兩,有人十年方開花結果。這就眼巴巴地塞人納妾,是沒遠見的婦人才會做的事,除了離間夫妻感情,還有什麼用?

  如今兒子出門在外,少不了程氏打點照顧,硬生生鬧散了他們夫妻,難道派一個丫頭妾室去,代替主母打理後宅,外出交際?

  柳氏又不傻。

  正如程丹若必須與她打好關係,她也不能不拉攏兒媳。

  闔府上下,只有她和老三、老四兩房,是一家人。她絕對不會做出親者痛仇者快的蠢事。

  柳氏思量定,和心腹媽媽道:「你去歇著吧。珍珠,去庫房找找,把我新得的燕窩包好了,同莊子上送來的東西一塊兒差人送去。」

  *

  另一邊,送走了謝其蔚和柳氏的心腹,程丹若和謝玄英也迎來了最閒的一月。

  今天又是臘八。

  昨晚上風雪大作,程丹若睡得晚,今天便起遲了,大約七點才朦朧醒來。

  睜眼,便見他攏在胸前的手臂,鬆鬆地搭著,指間是她的一縷頭髮。

  「醒了?」謝玄英摟住她,「外頭還在下雪,你再睡會兒吧。」

  鼻端一股似有若無的甜香氣,花生、紅棗、紅豆,甜蜜蜜,綿沙沙,叫人不想掙脫被窩。

  她含混地應了聲,翻身繼續睡。

  他的熱力透過皮膚傳來,比燒炕的溫度更適宜舒服。程丹若依偎著他,睡了一個回籠覺,終於清醒。

  「衣服拿一下。」她從被窩裡伸出手臂。

  謝玄英親親她的額角,起身打開床尾的炕櫃,取出她的裡衣:一件抹胸和一件內褲。

  「是不是快沒了?」程丹若縮在被窩裡穿內衣。

  謝玄英瞧一眼:「是不多了,都叫你把料子留著自用,偏要送給母親,母親那裡還能差這點東西?」

  靖海侯別的不說,對嫡妻的尊重是不缺的,府裡的好東西,柳氏和女兒們第一個拿,榮二奶奶其次,莫大奶奶再次,最後才是妾室。

  程丹若道:「那是我的孝心,再說了,織金妝花的料子只能做大衣裳,用不著那麼多。」

  皇帝賜給她的是最好的織金妝花緞,做禮服十分漂亮,日常穿未免太奢侈。而在大同,她沒有那麼多需要慎重打扮的場合。

  既然如此,送給柳氏既有面子,又不必額外花銷,何樂而不為呢?

  「你這樣簡樸,自己不心疼,我都難受。」謝玄英道。

  程丹若無語:「我哪裡簡樸了?」孝敬歸孝敬,她可從未虧待過自己。

  衣食住行之中,她最奢侈的就是衣料了。

  作為一個現代人,必須每天換內衣,可古代的小衣是短褲,不是內褲,空蕩蕩的不貼身,她只能自己另做。這也沒什麼,但如此隱私的東西,不能自己洗,也不好叫洗衣婦洗,不得不奢侈一把,日拋。

  是的,內衣還好,她每天的內褲都是一次性的。

  一次性就算了,還不是棉的。

  是真絲……

  還有月事帶,她用的都是松江最好的棉布,煮洗後塞入乾淨的棉花,和衛生巾一樣髒了就扔掉,從來不反復用。

  這種奢侈程度,大概等同於LV當垃圾桶。

  謝玄英:「衣裳都是半新不舊的。」

  程丹若:「我喜歡穿舊衣服。」新衣服都不洗,誰喜歡啊。

  謝玄英:「首飾今年也未添新的,總戴兩朵絨花打發。」

  程丹若:「絨花輕便。」長髮盤髻夠沉了。

  謝玄英又瞄她的鞋:「給你一盒珍珠鑲鞋面,一次都沒用過。」

  程丹若:「我討厭鞋面上拖拖拉拉的。」

  她煩了,一把推開他:「管這麼多,我又沒虧待你。」

  謝玄英立即道:「我有你沒有,叫我如何用得心安理得?」

  「可我這樣更舒服。」程丹若穿上羊絨背心,再套上一件棉襖,「你希望我在家裡過得自在,還是為了像知府太太,勉強自己呢?」

  謝玄英頓住。

  程丹若瞧瞧他,輕聲道:「我沒有勉強自己,你也不要為了我節省。」想想,又補充道,「我喜歡你穿得好看一點。」

  謝玄英抿抿唇角,說:「你可以不說後面幾個字。」

  程丹若白了他一眼:「把衣服穿好,丫頭要進來了。」

  謝玄英張開手臂。他才穿好中衣,帶子都沒繫好,衣襟鬆鬆散散地掛在肩頭。

  「自己穿。」她打掉他的手臂。

  謝玄英沒放下,反而直接將她摟進懷裡:「繫一下。」

  程丹若:「你有手。」

  他一本正經:「有人方才枕了半個時辰,麻了。」

  程丹若:「血液不流通才會麻,動一下就好。」

  「世妹。」他瞅她,加重語氣,「幫為兄繫一下衣袍。」

  程丹若好奇:「不繫,你能怎麼辦?」

  謝玄英想了想,把她的衣帶抽鬆,再繫緊:「我都幫你繫了,禮尚往來。」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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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31 00:39:14 |只看該作者
卷玖、一方父母官 第二百五十二章 樂新年

  臘月的生活忙碌又充實。

  程丹若照舊為衙門的吏員安排年貨,遵循名單寫帖子,並額外為他們提供了五斤毛線,算作員工福利,回家讓人織成衣裳,這個冬天就不怕凍了。

  吏員們自是感恩戴德,紛紛回禮。

  這家送了一籃棗子,那家送點醃菜,還有人今年養的雞鴨吃得正肥,專程送來熏好的雞鴨。

  程丹若收到一大堆土儀,自家吃也吃不完,緊急打包,送去京城給晏家。

  晏鴻之接著年禮,大為驚喜,立馬下帖子邀請二三好友賞雪小酌。

  他的朋友分別是禮部尚書王厚文、詹事府少詹事余有田、國子監司業艾世年,不是他當年的故友舊交,就是後來認識的文壇好友。

  除了王尚書,都是清水衙門,官職也不高,一向只談風月八卦,不提政事(才怪了)。

  今天,晏鴻之就準備了熏鴨脯,得意地說:「嘗嘗,是我兒從大同寄過來的。」

  王尚書嘗了口,沒吭聲。

  余少詹事是個實誠人,吃完就說:「口味平平,侄女的手藝有待精進啊。」

  晏鴻之卻道:「這可不是她親手做的,是當地百姓送的,還有什麼雞鴨鵝蛋,醃菜糖蒜,她說送的人家太多,自己吃不了,送來給我和她義母嘗嘗。」

  艾司業滿臉愕然:「百姓送的?」

  「可不是。」晏鴻之說,「三郎的官是做得好,可不及她得民心啊。」

  王尚書就知道有貓膩,此時方說:「毛衣功在千秋,也難怪。」他有點憤憤,「明明是我看上的孫媳,你偏要從中作梗。」

  晏鴻之語重心長:「你家小六也沒看上啊。三郎看得準。」

  王尚書多少有點感慨:「姻緣之事,真是冥冥之中天注定。」

  王六已經中了進士,二甲三十六,以他的年紀,說句少年英才不過分。他爹娘早就物色好了媳婦,是年祭酒家的大姑娘。

  這位也曾是柳氏相看過的兒媳,樣貌秀麗溫婉,才學過人,據說在家時就負責給弟弟啟蒙。

  和王絮娘擅長詩文不同,這位年姑娘通經史,為人低調,鮮少出風頭,是典型的書香門第的姑娘,清貴典雅。

  王六本不情願,可先前在寺中遇見,聽見她和弟弟講解佛偈,忽然就樂意了。

  余少詹事見王尚書語氣遺憾,不由問:「怎麼,子真家的姑娘就這麼好?」

  晏鴻之露出淡淡的微笑。

  「各家有各家的好。」都定了親,王尚書傻了才會說他家壞話,「年家姑娘也懂事孝順——我這不是想和子真當回親家麼。」

  這也是真心話,年家姑娘知書達理,王尚書不是不喜歡她,然而,朝廷風雲變幻莫測,小五尚郡主,小六年輕,說不定什麼時候,他就是下一個許繼之。

  風雨欲來,年家姑娘能陪著小六隨波沉浮,卻不能幫他掌舵。

  「不說了。」王尚書又嘗了口鴨脯,覺得下酒不錯,「吃酒、吃酒。」

  晏鴻之剛舉起酒杯。

  墨點:「老爺!」

  他一哆嗦。

  「太太說了,您不能再喝酒了。」墨點苦口婆心,「您忘了嗎?姑娘把藥包都寄過來了,您再喝酒,就得每天喝藥調理了。」

  晏鴻之一聽,腳趾就隱約劇痛,趕緊放下酒杯:「我不喝,不喝還不行嗎?」

  王、余、艾三人發出大聲的嘲笑,空氣中充滿了愉快的氣氛。

  --

  臘月中,程丹若收到了洪夫人寄來的年禮。

  比起靖海侯府的大手筆,晏家的東西並不多。晏鴻之準備了些書和筆墨,洪夫人送來一套江南的面脂、口脂,都是家常實用的東西。

  當然,少不了家信。

  晏鴻之提起前些日子的聚會,王六的婚事之外,余少詹事是在詹事府工作,這是為太子服務的部門,如今負責為幾位候選人教書。

  他說,皇帝依舊每月檢查諸位藩王的功課,比起其他對手,豐郡王好學聰明,謙遜有禮,說鶴立雞群一點都不誇張。

  有御史上疏,請求早立皇嗣,將其餘藩王打發出京,因為這不合祖宗規矩。

  這份奏折送上去,石沉大海,毫無反應。

  然後,艾司業提供了王五的動態。他和王尚書說,王五自從進入國子監後,讀書倒也算認真,有了不少朋友。

  王尚書一點都沒表態。

  「義父的朋友……」程丹若斟詞酌句,「都挺有特色。」

  謝玄英道:「世兄在戶部為官,老師難免上心,免得捲入紛爭。」

  「這麼看,許尚書致仕,確實是個聰明的做法。」程丹若道,「我看著信,都覺得心驚肉跳。」

  謝玄英蹙眉思索:「我覺得,陛下似乎……」

  「嗯?」

  「說不好,陛下的做法有點奇怪。」謝玄英難以描述心中的怪異,「總之,過繼一事,你我絕不能牽扯入內。」

  程丹若點點頭,道:「我只盼陛下身體康健,越久越好。」

  他們還太弱了,少不了帝王的恩寵和扶持。假如皇帝有個萬一,新君上位,誰知道是什麼樣的景象。

  「明年是任上的最後一年。」程丹若拍拍他的胸膛,「我們好好做,爭取早日升官。」

  謝玄英握住她的手,點點頭。

  --

  年節的氣氛越來越濃,門口貼好對聯,門楣上掛了金銀泊紙,全都剪成人物或吉利的圖案,窗戶上貼各色紙畫,什麼美人花草,樣樣不同。

  程丹若寫了一堆的「酉」字,倒貼在器物上,據說可以招財避災。

  她親自剪柏樹枝,穿插過柿餅,紮進底下襯托的橘子,是為百事大吉。這個被慎重地擺在三堂的供桌最中央。

  左邊的位置,是一個放大柿子的白瓷盤,周圍撒了一圈花生,右邊是一個大橘子和一個大凍梨。

  謝玄英瞧了半天,只瞧出一個百事大吉,問她:「旁邊兩個是什麼?」

  程丹若說:「好事(柿)發生(花生),大吉(橘)大利(梨)」

  謝玄英擰眉,抬手把凍梨拿走,換成了栗子。

  「怎麼能用梨呢?」他教訓,「梨不祥。」

  程丹若:「……」迷信。

  她擦擦凍梨,已經軟塌塌的,直接剝皮吃掉。

  除夕當日,衙門外頭架起了一個鐵盆,底下是二十四條松柴,故又叫「松盆」。這東西也沒有別的用處,燒得火熱後跨過,就能除晦氣。

  這是吏書的建議,他說今年遇到蝗神,大家心裡都不太舒服,為了祈求明年風調雨順,今年最好祭祀一下。

  程丹若已經意識到,在民智未開的古代,多搞祭祀和合理的迷信活動,有利民眾身心。

  但祭祀費錢,大冬天讓謝玄英在外面吹幾個時辰的冷風,她也覺得沒必要,於是就想了跨火盆的法子。

  而且,專門把火盆放在大門外,照壁內的地方。

  這有個專門的名稱,叫「宣化坊」,是父母官教化百姓之地,有時候張榜通知事項,也專門貼在宣化坊的牆邊。

  擺在這裡,意思也很明顯,與民同樂。

  為安全著想,松盆上罩著鐵絲,而且用竹木搭了一個矮橋,免得火星燎人,還能防風雪熄滅火堆。

  竹橋西面進,東面出,終點掛了一面銅鑼,跨過去就敲一下,驚走小人惡鬼。

  很簡單的設施,老百姓卻很感興趣,一大早就有人在跨火盆敲鑼。

  咚——咚——咚。

  清脆的鑼鼓聲響徹天際,今年秋天蝗災帶來的陰霾,好像也因此消失了。

  謝玄英十分佩服妻子安穩民心的本事:「你是怎麼想到的?」

  程丹若如實道:「這樣省錢又暖和。」

  他懂了:「你心裡有百姓。」

  天色漸暗,街上行人漸漸稀少,大家都回家過年了。

  和去年除夕一樣,程丹若和謝玄英先吃年夜飯,酒足飯飽,就打發丫頭去西花廳玩耍,兩人則鑽進次間,坐在炕上打牌。

  燭火通明,炕邊的矮桌上擺著屠蘇酒、冰糖果子、堅果拼盤。

  堅果必須是有嚼頭的,什麼栗子,榛子、銀杏、炒蠶豆,或者雞骨、蟹鰲之類的東西,這叫「畢剝」,和爆竹一個用意,必須吃起來有響頭才好。

  程丹若額外烤了一盤薯片,撒上胡椒粉當零食。

  謝玄英就著她的手嘗了,道:「紅薯和土豆都是良種,吃法多且飽腹,真是一等一的好物。」

  「還有苞米。」程丹若清脆地咬斷薯片,「這也是海外之物,與它們是一個地方,耐旱耐寒,可以榨油。」

  謝玄英:「長什麼樣?」

  程丹若道:「改天給你畫。」

  他說:「總叫龍子化替我們尋,不是個辦法,不若明年末,我們尋個機會,調到兩廣去,如何?」

  她道:「能去自然最好,可這些作物反倒不適宜兩廣悶熱的氣候。它們原本是長在海外國度的北方。」

  謝玄英看過她買來的世界地圖,對地球的疆域已有了解:「也是在北地,那裡也一樣冷旱嗎?」

  程丹若:「……這就要說到太陽和大地的關係了。」

  「你說吧,我聽。」

  程丹若看看手裡的牌,十分狐疑:「你是不是要輸了,故意岔開話題?」

  謝玄英把牌給她看。

  快贏了。

  她抿住嘴角。

  謝玄英扔掉牙牌,佯嘆口氣:「我就是故意岔開的,什麼都瞞不過你。」

  「你不是快贏了?」她才不信。

  「可我想你贏。」謝玄英坐到她身邊,擁她入懷,「我捨不得你輸。」

  程丹若繃不住了:「一兩銀子我還是輸得起的。」

  她去摸錢袋子,他收攏臂膀,不讓她動。

  「放開。」她推他的胸。

  謝玄英任由她,始終不肯鬆手。

  程丹若改捶他肩膀。無果。

  再掐兩把手臂。未成。

  調戲完了,也累了,後仰靠在他懷裡:「還打嗎?」

  「想抱你一會兒。」他道,「丹娘,今年是第三年了。」

  程丹若「嗯」了聲。

  「最近我一直在想,人有太多做不到的事。但和你一起守歲,我做到了。」謝玄英闔上眼,以嘴唇感受她的溫度,她頸間的脈搏,「我們這樣到老,好不好?」

  程丹若問:「你不會厭倦嗎?」

  「其實,我不明白為何有人喜新厭舊。」他道,「人又不是物件,物件會過時變舊,人卻無時無刻不在變。你我是同在江上泛舟的人,彼此依靠支撐,若剩我一個人,不免孤寂又畏懼。」

  程丹若低下頭,他的手指搭在她的腿上,修長白皙,手背淌過青色的河流,靜默無聲。

  她輕輕按住他的靜脈,忽然說:「佳人拾翠春相問。」

  「仙侶同舟晚更移。」他接上後半句,倏地記起舊事,「你可記得,當初大宗伯帶王五去老師家,我們聯詩。」

  程丹若:「……記得。」

  絞盡腦汁想牡丹,想得她懷疑人生。

  然而,謝玄英牢記的卻是另一事:「你朝王五笑了多次,對我視若無睹。」

  程丹若扭頭,懷疑耳朵:「我朝王五笑?對你視若無睹?」

  他吐字清晰:「是。」

  「有嗎?」她滿心迷茫,完全不記得這一茬了。

  謝玄英道:「你不看我。」

  她:「呃。」

  「我一直在幫你,你眼裡卻只有別人。」

  程丹若有點相信了,她和王五相親的時候,確實打量過對方:「我就隨便看看。」

  謝玄英:「為何不看我?」

  她只好轉過身,面對面瞧著他:「看你,我現在就看你。」

  再說下去,一會兒吃餛飩,都不用蘸醋了。

  但看他似乎不是什麼明智的選擇。

  今夜守歲,燭燈點得格外明亮,燭火暈光朦朧,他斜靠在長條枕上,白色的中衣外頭,只穿一件薄羊絨毛衣,面容柔和得不可思議。

  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撫摸他的臉龐。

  他現在,可真像一個男朋友啊。

  窗外,爆竹聲響,新歲又至。

  泰平二十二年,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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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31 00:39:28 |只看該作者
卷玖、一方父母官 第二百五十三章 出意外

  開春的小半個月,注定是空閒的假期。

  天寒地凍,程丹若都是上床早,睡得晚,醒得晚,起得更晚。但沒關係,大同的氣溫低,謝玄英也一樣放棄晨練,和她一塊兒賴床。

  兩年了,某些人的精力還是一如既往地好,就是不知道十年後,還能不能保持住如今的水準。

  當然,沒有也沒關係,耐心和溫柔,比體力更加重要。

  正月十五,照舊看燈,照舊買了花燈,匿名送到慈幼局。

  今年,門背後似乎多了好幾個不睡覺的夜貓子,等到馬車聲遠去,立刻開門,清脆的嗓音生怕別人不知道似的:「你們看,我說今年菩薩也會送燈的!」

  程丹若忍不住撩起簾子,往後覷了眼。

  是個梳著小揪揪的小丫頭,她給菩薩按上了聖誕老人的工作。

  ……很有創意。

  過了元宵,正月好像一眨眼就過去了。

  二月有許多事要做。

  雖然大同還很冷,但謝玄英已經開始考慮春耕,去年的蝗災中,紅薯和土豆的表現十分出色,百姓們也建立起了信心,今年可以嘗試將這兩種作物,推廣到大同府的其他縣城。

  經驗少,不知道怎麼種,就開墾荒地,在保證小麥和粟米的種植下,多種一些試試。

  而這需要提前召見各地縣令,商議出合適的法子。

  一連幾天,他都很忙。

  程丹若也一樣。

  她給自己定了實驗計劃:冬春數月,青黴菌的長勢逐漸喜人,可以著手預備尋一些對症的病人,試試原液注射到底能不能救人。

  此時使用青黴素的風險性極大,需要好生物色人選。

  再加上長寶暖今年打算去新疆收羊毛,瞄準的還是最好的山羊絨,種種瑣事,不一而足。

  也因如此,她錯過了丫鬟們日漸微妙的表情,直到三月初,謝玄英勸農,瑪瑙才輕手輕腳地進屋,默不作聲地跪了下來。

  程丹若被她嚇了一跳,忙道:「怎麼了?誰欺負你們了?」

  瑪瑙苦笑:「奴婢有罪。」

  「什麼罪,殺人還是放火?」程丹若蹙起眉梢,「起來說話。」

  瑪瑙猶豫了下,起身立在廳中。

  程丹若道:「說吧,什麼事。」

  瑪瑙組織語句:「是奴婢失察了,應該早些回稟夫人的。」

  程丹若略微奇怪,能讓她這大丫鬟如此躊躇的,恐怕不是小事:「你說。」

  瑪瑙咬咬牙,壓低聲音:「竹籬好似有孕了。」

  「……有孕?」程丹若擰起眉,頓覺不妙,「是誰欺負了她?」

  瑪瑙謹慎道:「奴婢原也想,不知道是哪個膽大包天的渾小子,花言巧語騙了竹籬。她的性子,夫人是知道的,綿軟怯懦,被人欺辱了也不敢說出去,可奴婢也奇怪,咱們屋裡一直都是嚴防死守。竹籬平日不離院子,西花廳那邊又有林媽媽在,誰敢放肆?」

  程丹若預感不妙了。

  「竹籬有說是誰嗎?」她問。

  瑪瑙道:「我問了,她不肯說,但我問她是不是爺,她說不是。」

  這麼一說,程丹若猛然驚覺,她居然沒有也不願意懷疑謝玄英,下意識避開了這個猜測,好在確實與他不相干。

  沉吟片刻,她問:「去年十一月,她去過前頭沒有?」

  瑪瑙小心翼翼地說:「爺生辰那日,夫人吩咐送醒酒湯過去。」

  「是她送的?」

  「本來是竹枝的活兒,可她來了月事,疼得要死,底下的小丫頭又不敢去,竹籬就替她送了一回。」瑪瑙沒調查過這個,也不敢今天開口,「就一回。」

  程丹若頷首,很快決定:「叫她來,我親自問她。」

  「是。」

  片刻後,竹籬怯生生地進屋了。

  她還穿著夾襖,棉襖厚重,光看也看不出肚子,邁過門檻就是一跪。

  「起來,坐這裡。」程丹若指指面前的杌子,示意她把手放到引枕上。

  竹籬慘白著臉孔,顫巍巍地坐下去,把手伸過去。

  程丹若給她切了脈,順便仔細打量這個丫鬟。

  平心而論,竹籬生得很美,皮子白淨,彎柳眉櫻桃嘴,下巴尖尖的,頭髮細軟烏黑,挽成髮髻也有點羸弱之相。

  這模樣放在現代,至少也是個校花了,加點濾鏡,做個網紅都不成問題。

  但……脈象上,她確實懷孕了。

  「你多大了?」

  「奴婢十八。」

  十八歲還是這樣苗條,前景可不樂觀。程丹若的心不斷下沉,但臉上並未表露出分毫。

  只是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你是自願的,還是?」

  這話一出,竹籬再也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夫人、我、我不是……」她用力搖頭,「我沒有……不、不是爺,是四少爺。」

  程丹若道:「好好說話,是怎麼回事?」

  竹籬哽咽道:「爺生辰那天,夫人吩咐送醒酒湯去,原是竹枝去的,可她下午來了月事,疼得下不了床,奴婢、奴婢就說替她去——夫人,奴婢沒有勾引四少爺之意。只是除了我和竹枝,其他人都不曾去過前院。」

  知府衙門是一個很大的地方,屬於後院的只有三堂、東西花廳和花園。而前面有六房三班的辦公室、食堂、招待所、倉庫,甚至包括兩個牢房。

  可以說,出了三門外,魚龍混雜,什麼人都有。

  平日,丫鬟們並不敢獨自出門,只有瑪瑙和梅韻,敢走到二堂處傳話,也快去快回,不敢多逗留。

  竹枝略好些,她常去小廚房,雖然也不過二門,好歹沒這麼怯。而竹籬從前是半步不敢離開後院的,然則,先前方嫣就住在寅賓館,程丹若讓她去伺候,她才知道路往哪裡走。

  是以,竹枝身體不適,竹籬說幫她去送,乃事出有因。

  「不敢欺瞞夫人。」竹籬慘白的臉孔不斷淌下淚珠,「我在太太跟前伺候時,見過四少爺兩面,四少爺待人溫和,奴婢、奴婢不怎麼怕他,這才敢接了這份差事做。」

  在外面的百姓眼中,謝其蔚是一個欺男霸女的權貴子弟,最討厭不過,但在後宅的丫鬟眼中,四少爺卻是個風趣好脾氣的少爺。

  他嘴甜,會和丫鬟們開玩笑,稱大丫鬟為「姐姐」,偶爾耍無賴戲弄人,把小丫頭氣哭,卻也僅此而已。

  竹籬在柳氏身邊當差時,遇見過謝其蔚,他說她女紅做得差,把她說哭後,又笑嘻嘻地送她一枚扳指當賠罪。

  說實話,謝玄英在丫鬟們眼裡,美則美矣,神仙中人,大家都不敢靠近玩笑,伺候他總是戰戰兢兢的,反倒不如四少爺來得討喜。

  竹籬說的全是實話。

  「奴婢不敢有別的心思。」她滿臉是淚,「奴婢是太太給三少爺的,怎麼敢和四少爺……奴婢不是有意的!」

  程丹若遞塊帕子給她:「竹籬,我沒有怪你,我想知道發生了什麼,別哭了,哭是沒有用的。」

  竹籬胡亂擦把臉,抽抽噎噎道:「四少爺喝醉了,問、問……」

  她支吾不敢說。

  程丹若道:「但說無妨,我不怪你。」

  她這才說:「四少爺問,三少爺怎麼會派我來,他、他怎麼捨得……奴婢說,竹枝姐姐身體不適,我才來的。奴婢原就想走,可四少爺說他想吐,叫我端痰盂過去,奴婢沒、沒法子,只好去端。」

  「然後呢?」

  「四少爺吐了會兒,又說要擦臉,讓我去擰帕子。」竹籬的眼底透出不安,她也已經意識到,其實自己之前就做錯了,卻悔之晚矣,「奴婢當時……當時沒想那麼多……」

  程丹若說:「我知道,他是少爺,你是奴婢,你不敢不聽話。」

  竹籬未曾料到她會這麼說,驚訝又感激:「夫人明鑑,奴婢當時真的不知道,四少爺是爺們,要人伺候,奴婢是做丫頭的……」

  程丹若朝她點點頭,示意自己都明白,才問:「然後呢?」

  「然後……」竹籬露出深切的惶恐,「四少爺就問我,三少爺有沒有、有沒有收我,我說沒有。他就說,說三少爺一向眼光高,誰都看不上……」

  不,準確地說,謝其蔚當時說的是「三哥眼裡看不見別人,最漂亮的丫鬟都給了他,他瞧不見似的」。

  最漂亮的丫鬟。

  竹籬無法分辨聽到這句話時,內心綻開的漣漪,她想回避,想掙脫謝其蔚,又好像沒有那麼急切地想離開。

  但她不敢說,含糊地說:「三少爺不要,他要……」

  不不,謝其蔚說的是,「我本來想把你要過來的,沒想到母親給了三哥,有什麼好的都先緊著他,好像我不是親兒子」。

  室內一陣寂靜。

  程丹若知道,竹籬撒謊了。

  謝其蔚連魏家說過親,都不想要這門親事,何況竹籬?可她思索後,放棄了追根究底。

  人各有私,竹籬肯定有竹籬的私心。她被柳氏打發過來幾年了,謝玄英的態度卻很明確,不會要她,恨不得早點把她打發走。

  命運難測之下,竹籬為什麼不能為自己找個出路呢?

  這個世道,女人的選擇那麼少,她不是配人,就是給人做通房。哪個選擇都有好有壞,所以無論選哪個,都無法指責。

  她們是沒有選擇,才會出此下策,否則,何至於此?

  「竹籬,你和我說實話,跟四少爺,是你自願的嗎?」程丹若問,「他有沒有強迫你。」

  竹籬囁嚅:「奴婢、奴婢不知道。」

  她想過反抗,但又沒有反抗。這不由令她畏懼起來,生怕程丹若把她打死:「夫人,奴婢心裡、心裡是沒有想過四少爺的。」

  程丹若道:「我相信你。」

  她問了一個蠢問題,以竹籬的地位,她根本不敢反抗,所以不反抗,並不等於她就願意。同理,她願意,也未必是自甘下賤,丫鬟想謀出路,丫鬟仰慕少爺,難道不是人之本性嗎?

  總不見得,小姐愛慕公子是天性,輪到丫鬟就是犯罪了。

  「事已至此,我只能問你,你願意跟四少爺嗎?」程丹若問,「如果不願意,我就把你嫁出去,大同這邊男多女少,很多人並不介意前事。」

  竹籬目露茫然,少頃,緩緩低下頭,不回答。

  她道:「你回去好好想一想,總要為自己想個出路。有什麼話不好和我說,和你瑪瑙姐姐說也是一樣的。下去吧。」

  竹籬愣了下,「噗通」跪下,大力磕頭:「多謝夫人開恩,多謝夫人開恩。」

  程丹若卻苦笑:「不是我開不開恩……罷了,你先下去吧。」

  一個丫鬟跟了少爺,不是什麼大事。

  問題在於,竹籬是柳氏給謝玄英的,她還懷孕了,謝其蔚卻尚未成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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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2-31 00:39:44
卷玖、一方父母官 第二百五十四章 巧斡旋

  程丹若足足在屋裡關了一個下午,也沒想出好辦法。她對後宅的知識,基本來源於陳家。

  黃夫人是一個合格的主母,既不惡毒,一天到晚折騰小妾和庶子庶女,也不是善心大好人,對寄人籬下的孤女視如己出。

  她更像是個標準的部門領導,為程丹若勾勒出古代官宦人家後宅的條條框框。

  通常而言,發生這類事,竹籬的下場就兩個:

  打掉孩子,保住性命。

  或者,丟了孩子,再丟命。

  謝其蔚尚未成親,一旦鬧出庶子庶女,就會影響他婚配,這是主母無論如何都無法容許的,而竹籬的死活和歸宿,就看個人的心腸了。

  所以,瞞著侯府把人嫁出去,人身最安全。

  但問題又來了。

  孩子是謝其蔚的,程丹若沒有任何權力,去處置小叔子的孩子,甚至竹籬自己也沒有,奴婢的人身權利,歸屬於主家,不屬於自己。

  退一萬步說,哪怕她能處理,竹籬的表現也不像是肯走的。

  最好的辦法,還是把這事上報給領導,由柳氏做決定。而柳氏身為母親,身為當家主母,會怎麼處理,不難猜測。

  程丹若著實不忍,她希望保住竹籬的性命。

  歸根究底,此事是謝其蔚主動,憑什麼他屁事沒有,竹籬卻不得不付出性命為代價?

  可……要怎麼才能安全流產?

  要怎麼才能讓柳氏,同意竹籬活下來?

  一籌莫展之際,謝玄英風塵僕僕的回來了。

  他外出回家的第一件事,肯定是沐浴。

  灶上常備熱水,浴室又是建好的,馬上就能用。

  「我先洗漱,再和你說話。」謝玄英怕塵土弄髒她的衣裳,握了握她的手指尖就進去了。

  程丹若在屋裡轉了兩圈,抱起他的衣物,親自給他送了進去。

  「換洗的衣服,給你放這了。」她把寢衣擱在架子上。

  謝玄英疑惑地看著她。

  程丹若假作不覺,又去外面煮茶。

  這茶用的不是茶葉,是她專門調配的花露,主要怕晚上攝入咖啡因影響睡眠,專程做的調飲。底料是醃漬的梅子,加糖提煉,然後按照喜好,放入水果和花,她放的是橘子、佛手柑、檸檬。

  調出來的引子酸酸甜甜,熱水沖開即可。

  謝玄英一出來,被塞了杯花露茶,就知道事情大了。

  他定定神,征詢道:「能先洗頭嗎?」

  她說:「嗯。」

  好,不是什麼急事。謝玄英躺下洗頭,睃了眼梅韻和瑪瑙,兩個大丫鬟眼觀鼻、鼻觀心,一臉嚴肅。

  看來不是小事。

  謝玄英趁洗頭髮的時間,做了一個心理準備,等完事後,才拿過茶喝一口。

  「說罷。」他道,「不管發生什麼,你都有我。」

  程丹若道:「那我就直說了?」

  他點頭。

  她開門見山:「竹籬懷了四弟的孩子。」

  「咳。」謝玄英嗆到,差點把茶噴出來,「什麼?竹籬?四弟?」

  他鮮少在她面前失態,今天算是破功了。

  程丹若遞給他手帕:「對,應該是你生辰那日,她送醒酒湯時發生的。」

  他:「……」

  「竹籬畢竟在我們身邊伺候了幾年,我想保她一條命。」她直言不諱,「你幫我想想,這事該怎麼辦?」

  謝玄英不喜歡竹籬,主要是覺得她的存在,是他和程丹若之間的瑕疵。

  但這不代表他分不清對錯,無論竹籬當時做了什麼,謝其蔚有一點繞不過去,他動了兄長屋裡的丫頭。

  雖然竹籬不是通房,可不聲不響地收用了,就是不敬。

  哪怕事後說一聲也好。

  「這個混賬。」謝玄英有點後悔,早知道就打重一點,躺到回府也就沒那麼多事了。

  程丹若拍拍他後背,問:「我想了半天,不知該怎麼辦,你覺得呢?」

  謝玄英被她順了會兒氣,終於緩和情緒,沉思道:「孩子不能生下來,無緣無故的,沒有成親前就有庶子的道理——這如何同魏家交代?」

  程丹若勉強能接受這一點:「好。」又問他,「你家裡有沒有什麼秘藥,只掉孩子,人能沒事的?」

  謝玄英搖頭,反而奇怪:「你是大夫,也不知道嗎?」

  程丹若說:「小產很危險,弄不好就是一屍兩命,藥量一定要控制精準,盡量不傷身。最好是擅長此道的大夫配藥。」

  頓了一頓,道,「竹籬已經有四個月的身子,很難,我不敢。」

  最佳的人流時間是7周內,可竹籬的孩子已經16周了。

  「胎兒現在已經長出了骨頭。」她艱難道,「它很難下來,也很難弄乾淨。」

  她不知道,現在是生育的風險高,還是小產的風險高,因為一樣都會死人。

  謝玄英沉默少時,將她摟入懷中,輕輕撫過她的後背。

  他從丹娘的話語中,聽出了一絲隱藏的恐懼。這很奇怪,竹籬與她並不親近,而作為大夫,他相信丹娘見過很多死亡,並不是怕見死人的深閨弱女。

  她在害怕什麼呢?

  他不太懂,卻知道,自己必須做點什麼。

  深思熟慮之後,謝玄英道:「丹娘,我們把這事交給母親吧。」

  程丹若擔憂的就是這個:「母親一定會怪罪竹籬。」

  「但你不能沾手竹籬的處置,即便你能給她用藥,我也不讚同。」無論如何,謝玄英首先要保護的人是她。

  他絕不會為了一個丫頭,陷妻子於不義。

  「假如四弟心裡有這丫頭,出了事,他必然對你生出齟齬,母親也會認為你越俎代庖。甚至我也不好插手了,只能由母親發落。」

  謝玄英沒有提父親,竹籬落到靖海侯手上,只有一個「死」字。

  程丹若問:「你能說服母親,留她一條性命嗎?」

  「有個辦法,」他思索道,「我出面和母親說,她是我打發去伺候四弟的。」

  程丹若擰眉:「這合適嗎?」

  「不必說這般分明,就說我見四弟醉了,打發她去送醒酒湯,四弟以為是我派去伺候他的,就給收用了。」謝玄英說,「只要四弟無事,竹籬就能活。」

  在柳氏眼中,竹籬如果是謝其蔚犯錯的證據,她必死無疑,可僅僅是個收用過又懷了身子的丫頭,麻煩的也只是孩子而已。

  他道:「讓林媽媽親自走一趟。」

  程丹若低頭思量。

  許久,問他,「在你看來,竹籬是不是不該死?」

  謝玄英道:「自然。」

  他倒是不覺得,竹籬是主動去勾引的謝其蔚,她是柳氏送來的,不要命了才會這麼做。

  「我有一個想法。」程丹若緩緩道,「我希望你能和母親說,四弟一直在意,你的丫鬟是最好看的一個,為此,你才送了竹籬過去。」

  謝玄英立即明白了她的用意。

  只有竹籬成為兄弟友愛的證明,她才更有可能活下來。

  因為,柳氏不在意丫鬟,卻必定在意兄弟感情。

  「我知道,你並不想和母親說穿此事。」程丹若道,「你是個好兄長,但……竹籬畢竟是一條命,四弟也該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任。」

  她強調,「男人應該承擔起責任,對不對?他馬上要成親了,不是孩子。」

  謝玄英沉思少時,嘆氣:「你說得對,他不能敢睡不敢認,我只怕母親傷心。」

  「你們兄弟的矛盾,靠你是解決不了的。」程丹若客觀地點評,「四弟的嫉妒也有母親的緣故,借此機會,讓她知道問題所在,對症下藥,興許反而能夠讓四弟想明白。」

  謝玄英瞅瞅她,子不言母過,不過,夫妻密話,說了也就說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思索道,「這也是個辦法,只是不能這麼說。」

  比起竹籬的安危,最先要解決的其實是丹娘的麻煩,不能讓母親責怪她,得將她的責任撇清,再談別的。

  「你放心,這事我有數了。」謝玄英語氣鎮定,不斷安撫她,「交給我,我來辦,我馬上就寫信給母親。」

  程丹若是獨生子女,沒有和兄弟姐妹相處的經驗,聞言便應了一聲「好」。

  「是我們把竹籬送過去,還是拿藥來?」她問。

  謝玄英口氣堅決:「送回府。」

  丹娘絕不可沾染一星半點的過失。

  程丹若則想,大同的醫療條件畢竟太差,包括她在內,家裡沒有一個懂照顧小產的人,侯府興許條件更好,遂同意。

  「讓瑪瑙先問問。」她嘆息,「若她不願留在侯府,應該簡單些。」

  「又犯傻。」謝玄英理理她的鬢髮,正色道,「她配人也罷了,這樣的樣貌嫁到外頭,能有什麼好結果?」

  程丹若一時無言以對。

  --

  程丹若去西花廳廂房的時候,林媽媽正關了門罵人。

  「你個臭不要臉的小蹄子。」她唾沫橫飛,「居然勾引四少爺,你個賤皮子,我非撕了你不可。」

  程丹若嚇了一跳,趕忙推門進去,然而,林媽媽立在三步開外指手畫腳,離竹籬要多遠有多遠。

  見她進門,林媽媽反手就是給自己兩個嘴巴,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抹臉:「都是老奴眼瞎,竟被這小賤人蒙蔽了去,沒有照看好門戶。」

  「媽媽莫要自責。」程丹若也不深究這番作態的真假,道,「發生這種事,誰都不想的。」

  林媽媽:「老奴有罪。」

  「您是有罪。」出乎預料的,程丹若說,「不是失察之罪,是未及時稟報。」

  林媽媽漲紅了臉:「夫人明鑑,老奴並未替她隱瞞,只是她這肚子實在不像,還有月事,實在是、實在是沒想到,要不是她突然愛吃酸口的……」

  這話,程丹若信一半。

  竹籬的懷象不明顯,又是冬天,衣服穿得厚,再加上有的人懷孕初期會出血,沒被發現是正常的。

  但發現後,瑪瑙立刻上報,林媽媽沒有,怕也是有她的小心思。

  故此,程丹若免不了敲打一二,免得林媽媽真不把她當回事了。

  「媽媽退下吧,我有話和竹籬說。」她不容置喙道。

  林媽媽蹲了蹲,老老實實地掩門出去了。

  程丹若打量著竹籬的屋子。她和竹枝單獨住一屋,床鋪很簡單,床頭是繡棚和毛線球,箱籠裡是一些尋常衣物。

  竹籬默不作聲地跪下,垂首等待判決。

  程丹若坐下,嘆道:「瑪瑙已經和我說了。」

  今天早晨,瑪瑙過來和她說了竹籬家裡的事。

  竹籬的娘原是別人送給靖海侯的歌姬,平日在宴請時,出來唱首小曲,假如主人有興致,就會收用她們,或者打發她們伺候別人。

  她的母親曾被靖海侯寵幸過,但也僅此而已了,一直不尷不尬地待著,直到被冷落、被遺忘。

  柳氏進門後,新婚夫妻也恩愛了一段時間。為了立威,她將這些不受寵的歌姬配人了。

  竹籬就是這樣出生的。

  自她有記憶起,父親就很嫌棄娘親,一邊嫌棄,一邊還會帶人來家裡。

  慢慢的,他就成了廚房採買的人,油水大把,還能背著主子穿綢衣。

  等到竹籬漸漸長大,父親見她出落得標致,就使錢把她塞進了太太的院子。進府前,娘曾和她說過:「桂兒,你一定要留在府裡,伺候少爺主子,別像娘一樣被人作踐。」

  這個美麗的女人恨恨不平:「都是伺候人,憑什麼伺候這些奴才秧子?咱們要伺候少爺,往後生了孩子,也做少爺小姐,再不伺候人了。」

  當時,竹籬並不明白母親的話,後來見的多了,才明白娘親的恥辱和無奈。

  被柳氏挑中,去霜露院伺候的時候,竹籬鬆了好大一口氣。

  然則事與願違。

  謝玄英並未給她任何機會。她一天比一天惶恐,生怕自己會被打發出去,隨便配個小廝管事,然後像娘親一樣,今天東家好,明天西家睡。

  竹籬的願望很樸素,她只想伺候一個人。

  謝其蔚把她拉到榻上的時候,她沒有反抗。因為反抗沒有意義,今後配了人,主子要她伺候,難道她的丈夫能夠拒絕嗎?

  不能。

  那為什麼不跟了四少爺呢?

  「把你送回府裡,在太太跟前過個明路,算四少爺的人,你願意嗎?」程丹若問她。

  竹籬臉上不見喜色,只恭恭敬敬地磕了個頭:「夫人,奴婢曾想過,假如能一輩子伺候您就好了,奴婢不需要爺的寵愛,奴婢會安分守己的。但……奴婢知道爺不會准奴婢留下來的。」

  程丹若欲言又止。

  「奴婢願意跟四少爺。」她臉上綻出小小的笑容,「多謝夫人寬宏,以後,奴婢一定每天求神拜佛,求菩薩保佑您。」

  程丹若抿住唇,許久才道:「你不必感謝我,回府後……太太對你另有說法。」

  竹籬比她想的鎮定很多,早已明白一切:「奴婢知道,沒有四奶奶點頭,奴婢不能懷孩子——奴婢沒有怨言,以後也會好好伺候四奶奶的。」

  她的乖巧和順從,無疑讓程丹若更為難受。

  可,百般滋味,卻什麼都不能做。

  「這個你收好了。」程丹若放下一個荷包,輕聲道,「假如有人問,就說是我賞你的。」

  竹籬不明所以,但點頭應道:「是,奴婢知道了。」

  程丹若沒有再說話,轉身離開了這裡。

  竹籬好奇地拿起荷包,打開一看,裡頭是空的,正奇怪,忽然摸到刺繡後頭有點東西。

  她想想,小心地挑開線頭,從縫隙裡窺看。

  一股清苦的香氣飄出。

  她舔了舔,是人參的味道。

  裡面是五、六片上好的人參。

  竹籬驀地攥緊了荷包,眼淚如斷線的珠子,撲簌撲簌落到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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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31 00:40:04 |只看該作者
卷玖、一方父母官 第二百五十五章 肅家風

  竹籬和林媽媽上路回京,明面上的理由是回家請安,但實際上,謝玄英已經寫信回家,同柳氏說明了原委。

  他的這封信寫得十分之巧妙。

  首先,敘述了當天生辰,程丹若因為他愁眉不展,便為他們兄弟準備酒席,勸他們「骨肉血親,他身為兄長,應該愛護兄弟」,為她表功。

  而後簡單說了兩人的談話,結果還是很順利的,所以都喝多了。他回去時,隨手指了個人,讓她去送醒酒湯——「兒酒醉,指侍女送湯」,這就撇清了程丹若的嫌疑,以及救下竹籬的一條命。

  接下來的事情就是一個誤會。

  竹籬誤以為他讓自己伺候四少爺,所以,謝其蔚招其侍奉時,沒有拒絕。

  沒幾日,謝其蔚離去,臨別前只問他討要了那匹馬,沒有提起竹籬。他以為,四弟既然沒提,大概是不喜歡,這也正常,明年打發了她就是。

  所以,只是順口和程丹若說了一聲,沒多解釋。

  綜上所述,這事和程丹若無關,不是她趁機趕走竹籬,是他喝醉酒,隨手一指導致的。

  因為謝其蔚沒要,所以就沒當回事。

  這個理由合情合理,不是所有伺候過的丫頭都能有名分的,有的不喜歡了,一樣打發出去嫁人。

  竹籬呢,也是奉命辦事,很老實。

  事情就這麼過去了,沒想到今年春,竹籬忽然不太舒服,她年輕不曉事,好在林媽媽及時發現,上報了程丹若。

  程丹若知曉原委後,不敢處置,只能把人送回府裡,請母親決斷。

  他則強調,自己和四弟是親生兄弟,一個丫頭而已,漂亮又如何,四弟喜歡,送他就是,只盼望他以後好好讀書,懂事一點。

  不得不說,話術有時候真的很重要。

  柳氏接到信,先是晴天霹靂,眼前一黑,差點就叫人把謝其蔚捆過來打一頓,好不容易冷靜下來,又看了遍信,心中漸漸起疑。

  四郎被打之後,程丹若在丈夫生辰當天置辦席面,讓他們兄弟找機會和好,是合情合理的。宴席上有丫頭伺候倒酒,酒後派丫頭送湯,也都合情合理。

  事情到這裡為止,並無可疑。

  問題在於,謝玄英特別點了一筆,竹籬誤以為他讓自己伺候四郎,並未反抗。

  這就很奇怪了。

  一個主子,根本不會在意一個丫頭的想法,這句話分明是有為她開脫之意。

  可謝玄英為她開脫做什麼?他若喜愛這丫頭,早就收房了。

  還有,竹籬真是受命伺候四郎,次日怎會不報程氏,要三郎後來提起?她離了三郎身邊,程氏只會待她更好。

  最最奇怪的是,如果四郎以為是三郎派去的人,怎的不謝過兄長?他可以不在乎竹籬,一個字不提,卻不能不謝兄長贈美。

  這不合乎禮儀。

  除非……三郎只是打發人去送湯,四郎卻胡鬧了。

  這才能夠解釋,為何程氏沒有吩咐人餵藥,怕是當時三郎為四郎遮掩,瞞下了此事。然而,他不知後宅事,沒想到給藥,導致丫鬟懷了身孕,才為人所知。

  柳氏理順了前因後果,第一反應,自然是遷怒竹籬。

  她將這丫鬟送到霜露院,可不是讓她勾搭四郎的。

  但眼下,信送到了,人還在路上,柳氏再發怒,也沒法立即處置了她。只好繼續拿信琢磨另一個問題。

  謝其蔚為何這麼做,真的喝多了,誤認為是派來服侍自己的?

  這當然是一個母親最希望得到的答案,然而……

  視線滑落,停留在信的末尾,三郎說,「區區奴婢,縱有顏色,吾弟愛之,贈他便是,望母親莫要責怪」。

  縱有顏色……柳氏從這四個字裡,看懂了謝玄英的暗示。

  她扶住額角,胸口堵得慌。

  給了三郎竹籬,那是因為他的婚事被拖了兩年,兒子大了,總不能讓他們到外頭去學壞。

  可四郎才十六,明年就成親,要什麼通房?他也不看看,當年和許家說親時,三郎身邊有沒有人!

  如今看來,四郎怕是又以為她偏心了吧,兄長有的,偏他沒有。

  柳氏有苦說不出,唯有安慰自己,至少三郎是懂事的,他專門把竹籬送過來,也是想緩和與四郎的關係。

  唉,只盼四郎見到兄長如此厚待他,能夠明白,只有他們是骨肉至親,莫要互生嫌隙,反倒讓外人看了笑話。

  柳氏如是想著,打消了賣掉竹籬的念頭。

  取而代之的,是對兒子的怒火:「珍珠,叫四少爺過來一趟。」

  謝其蔚到得很快,進屋見母親面色不虞,立馬老實請安:「娘,你找我?」

  「你哥送了個丫頭回來。」柳氏不動聲色,「說你收用了,可有此事?」

  謝其蔚知道事發,不敢否認:「嗯……」

  「為何不同你兄長說?」她冷冷道,「萬一鬧出醜事來,你不嫌丟臉,我還嫌丟臉呢!」

  謝其蔚不敢說自己是酒壯人膽,第二天醒了,卻怕三哥再抽他,只好爭辯:「我醒來沒見人,當是做夢……」

  「做夢?」柳氏嗤笑,「好一個做夢,做夢能夢出一個孩子來?」

  謝其蔚愣住了,睡丫頭是一回事,鬧出人命可就是另一回事:「她懷孕了?」

  「是啊,你說這事魏家知道,該怎麼是好?」柳氏逼問,「退婚?」

  謝其蔚不傻,鬧出庶子,魏家退婚,理虧的是自家,但說把丫頭灌藥賣了……說實話,他其實早就看上竹籬了,雖然比他大,可漂亮又膽小,欺負起來挺好玩。

  難得弄到手,嘗了人事的滋味,著實捨不得,一時不答話。

  「這樣,別說娘不疼你。」柳氏不緊不慢道,「事情,我想法子給你捂住,丫鬟麼,你三哥也說了,對親弟弟沒什麼捨不得的,一樣給你。」

  謝其蔚愣住,不敢相信有這等好事。

  果然,柳氏又道:「但從今天起,你不許出院門一步,給我老實讀書,等魏氏進門,好生待她,不可怠慢。」

  這有什麼?謝其蔚立馬答應,唯恐她反悔:「我聽娘的。」

  柳氏不鹹不淡地道:「行,回去吧。」

  謝其蔚大喜,告退開溜。

  背後,柳氏微微勾起了唇角。她可沒說什麼時候把竹籬給他,落胎後,調理個一年半載的,也實屬正常,屆時,拿竹籬吊著,不怕他輕慢魏氏。

  等魏氏籠絡住了這小子,再打發竹籬過去,就翻不出什麼浪來了。

  *

  竹籬走後,程丹若並沒有過多思考她的結局。

  她看過謝玄英的信,不出意外的話,竹籬應該能保住性命,但之後落胎,能不能熬過來,就要看她的命了。

  都是肉體凡胎的普通人,救不了每個人,她盡力了。

  倒是謝玄英,著實發作了一番。

  林媽媽且不必說,他直言回府之後,就請她養老,不必再操心了。而林媽媽犯了錯,倒也甘願認罰,走前還給程丹若磕了頭。

  只是,程丹若無所謂她的忠心,故而也不覺得寒心。

  丫鬟僕婦都是辦差的人,她們對自己死心塌地,以命相報,她才覺得恐怖。

  這一點,謝玄英可能看出來了,可能沒有,反正,他沒有要求她處置誰,親自上場,把剩下的丫鬟都罰了。

  上上下下的丫頭,從瑪瑙和梅韻兩個大丫鬟,到下頭掃地的小丫頭,通通被罰跪三天。

  輪班跪,這組跪,那組伺候,三天後換過來。

  程丹若擔心她們跪出問題,背後問他:「不會跪壞腿嗎?」

  「跪不壞。」謝玄英十分講道理,「我跪過,好好的,沒事。」

  程丹若便沒再說什麼,只是問:「你是不是覺得我心太軟了?」

  「這是你的脾氣,你不想改,就不用改。」他安慰她,「我來做就好。」

  他這麼說,程丹若反倒不想他一個人承擔:「我也應該做點什麼。」

  謝玄英道:「那你罰錢吧。」

  程丹若瞧瞧他,「嗯」了一聲,決定罰她們三個月的月錢。

  唯獨瑪瑙,主動上報,算有功,得賞她。

  誰想瑪瑙拒絕了,還主動認錯,說是她疏忽,沒管好下頭人,理應挨罰,不該受賞。

  又懇切道:「照理說,不該奴婢說這樣僭越的話,可夫人待我們的好,奴婢都知道,只好斗膽說了——這後宅之中,太嚴了不好,太寬了也不好,下頭的人各有各的奸猾,主子一昧柔和,反倒被糊弄了去。」

  這個道理,程丹若何嘗不知。

  但她問:「你覺得,是我太好性子了嗎?」

  「夫人慈和,待人寬厚,」瑪瑙懇切地說,「我們都慶幸能為夫人辦事,只怕有誰仗著夫人善心,有了私心,反誤了夫人的事。」

  這次,底下的丫頭不敢說,無非是覺得,說了指不定惹上麻煩,不說,以夫人的深明大義,不會遷怒到自己頭上,明哲保身罷了。

  可要瑪瑙說,做奴婢的可以有私心,卻不能私心太過,一個個心裡只有自己,沒有主子,就不像話了。

  「私心……」程丹若品這大丫鬟的這兩個字,半晌無言。

  許久,才慢慢道,「也是,我好,你們才能好。」

  瑪瑙如釋重負。

  「我知道了。」她微微笑,「今後你多上心,有什麼事,及時報我。」

  瑪瑙心喜,毅然道:「奴婢萬死不辭。」

  程丹若闔上了眼:「下去吧。」

  此後,丫頭們果然變得更恭敬小心,散漫之風大收。

  可程丹若的心情,遲遲好不起來。

  謝玄英看出了她的低落,提議去踏青。

  「年年都是秋日出游,你我還未看過春花爛漫。」他道,「明年若無意外,你我便要調任,若沒有賞過春日盛景,豈不遺憾?」

  程丹若不忍辜負他的好意,同意了。

  大同的春天,還帶有冬季的寒意,不過萬物生發,遍山綠意,叫人心曠神怡,頗為自在。

  春可樂尤其活潑,撒蹄子亂跑,倒是冬夜雪不疾不徐的,整匹馬都透出一股慵懶之意。

  程丹若發現,謝玄英今天騎的是另一匹公馬,不由好奇:「怎麼回事?」

  謝玄英面無表情道:「小雪懷孕了。」

  她大吃一驚:「誰的?」

  「不知道,可能是我帶她去關外的時候。」謝玄英道,「去年四弟的那匹馬想和她配,但她一點興趣也沒有,我才發現她懷孕了。」

  程丹若:「啊。」

  「說不定是哪裡來的野馬。」他臉色很差,「趁我不注意……」

  程丹若道:「它們是馬。」

  「我知道。」謝玄英說,「可也沒有這樣的道理。」

  她懂了,理解地點點頭:「是啊,真過分。」

  謝玄英高興了一點,望向慢慢奔跑的冬夜雪:「今年秋天,她就要做母親了。」

  程丹若順著他:「那你提前取個名字?」

  謝玄英果然心動,沉吟少時,道:「就叫冬未來,如何?」

  她道:「好名字。」

  馬懷胎的時間與人相仿,小馬應該是在七、八月份出生,此時自然冬季未至,可未來也有將來之意,意頭很好。

  謝玄英心滿意足,還道:「即是如此,待小樂生了孩子,就叫春可期。」

  程丹若不得不承認,他這個探花取名還是有水平的:「行,聽你的。」

  但又好笑,「可你不覺得,這也太早了點嗎?」

  謝玄英一時沒留神,順口道:「不早,我已經給我們……」話說到一半,驚覺不對,急急打住,生硬地換了說辭,「給我們的馬想過好幾個了。」

  這麼明顯的停頓和改口,程丹若哪裡聽不出來。

  她頓時沉默。

  謝玄英後悔不及,懊惱道:「丹娘,我、我並無他意。」他解釋,「我只是隨便想想,你我都還年輕,手上的事情又千頭萬緒,晚些也是好的。」

  停頓一會兒,尋找更有說服力的理由,「明年就要調任了,也不是時候。」

  程丹若還是沒有說話。

  謝大有了一兒兩女,謝二也有嫡子,連謝四都烏龍地搞出一個孩子,如今,其實唯有他沒有。

  「別緊張,這沒什麼。你不提,我才覺得奇怪。」孩子是婚姻裡,繞不過去的一個話題,只是,她還有些矛盾,有些遲疑,以及一些迷茫。

  「能不能過段時間再說?讓我好好想一想。」

  「此事真不急,我只是隨口提及,絕無他意。」謝玄英唯恐她誤會,「你切莫放心上。」

  她點點頭,轉移話題:「今年春耕如何?」

  「都吩咐下去了,去年蝗災,百姓為防萬一,今年都願意試種新糧。」謝玄英配合得不再提及,談正事,「不過,在此之前,得翻地除蝻。」

  去年秋天挖了蟲卵,但肯定有遺漏,今年必須繼續除幼蟲,才能保證夏末蝗蟲不孵化。

  「希望今年能風調雨順吧。」謝玄英看了她一眼,沒敢說今年春雨有些少,已經連續數日晴天了。

  程丹若卻聽出了他話中的憂慮,問:「要不要去拜拜?」

  謝玄英立時應下:「好。」

  兩人商量了番,覺得五台山都有點遠,不如去懸空寺。這是佛、道、儒三家合一的寺廟,拜一家等於拜三家,非常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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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31 00:40:29 |只看該作者
卷玖、一方父母官 第二百五十六章 局勢詭

  懸空寺建在渾源縣,位於懸崖峭壁之上,不止是一座特殊的寺廟,也是一大建築奇跡,無數文人墨客在此留下自己的震驚與讚美。

  程丹若和謝玄英懷抱虔誠之心,在寺中住了三天,齋戒茹素,把三教都給拜了一遍。

  搞完迷信活動,兩人都覺得心裡踏實不少。

  佛道儒都祭拜過,總有一個靈的吧?

  或許是的,但他們忘記了,自己地處邊境,隔壁還有一個鄰居。

  三月底,春市開了。

  原本互市只有六七月份的夏市,但因為韃靼不斷上書,懇求多開幾次,大夏也需要在春季向牧民收購羊毛,故朝廷斟酌後,同意春天加開一次互市。

  因是新開的,謝玄英自然要過去露一面,這樣,夏天他就不用去了。

  程丹若則是羊毛紡織的負責人,想和對方搞好關係,明年調任後,長寶暖還能正常工作,同樣要去一趟。

  於是,和之前兩年一樣,他們騎著馬,慢悠悠地到達了得勝堡。

  春天的草原比夏天舒服了不少,碧草如波,天高雲淡。

  長城之外,已經能看到一座座氈包,大量未曾清洗的羊毛被裝進籮筐,運送進氈包儲存。

  野馬在遠處喝水,飛鳥盤旋,忽而有誰抽出弓箭,連發數次,便有倒黴的鳥墜落而死,成為人類的腹中餐。

  這裡的駐軍已經對他們夫妻很熟悉了,尤其是程丹若,路過的婦女都會和她打招呼問候。

  她曾送給得勝堡幾百件毛衣,雖然是粗毛,可在寒冷的邊關,將士們套在乾硬的棉衣裡面,保暖效果也極其出色。

  而婦人們掌握了織毛衣的本事,寒冬臘月閒來無事,就在家中織衣,多多少少掙出些家用,家裡的男女老少到年底,也能多吃兩塊大肉。

  這如何能叫人不感激她呢。

  「程夫人,這是我自家炸的油糕,您嘗嘗。」

  「夫人,我們家牛今天斷腿死了,正好您來,拿回去下麵吃。」

  「程夫人,留步,我婆婆今早上蒸的小米糕,叫我一定要給您送去,您可千萬別嫌棄。」

  程丹若本想看看草原風光,結果被熱情的百姓塞滿了東西,不得不避回屋裡。

  謝玄英見狀,故意道:「都是給你的。」

  「都是給我的。」程丹若心底有微微的喜悅。當然,她也知道,沒有謝玄英的支持,走不到這一步,便說,「我的不就是你的?」

  他很好哄,一下就被撫慰了,言歸正傳:「金光夫人派人前來,說她想趁著上貢的機會,拜會你我,商議互市之事。」

  韃靼已經向大夏稱臣,做小弟當然要有做小弟的覺悟,每年春天都會上貢。有時候是馬,有時候是牛羊,反正大夏會賜還綢緞、茶葉和瓷器,穩賺不虧。

  他們上貢得很勤快,年年準時報到,大夏考慮到韃靼的實力,捏著鼻子認了。

  而上貢,是要進入長城,由邊將護衛送到太原,市舶司的太監們檢查過後,方才允許入京覲見。

  但通常情況,進貢的使臣身份不會太高,以防翻臉。

  程丹若不由詫異:「她要親自入關?」

  謝玄英道:「我看是這個意思。」

  「她似乎過於殷勤了。」她遲疑,「萬一有陰謀,我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謝玄英嘆氣,卻道:「巡撫不在,互市又是我的職責,恐怕難以撇清。」

  聶總兵負責把人送去京城,嚴加監視,可上奏朝廷,啟稟韃靼的意圖和上貢的內容,卻是文官的責任。

  原來毛巡撫在,自然非他莫屬,這會兒巡撫沒了,郭布政使是什麼樣的,他們心裡都有數,奸猾無比,肯定會把任務和責任都丟給謝玄英。

  誰讓人家就是要從大同府入關呢。

  程丹若無話可說,只好道:「見就見吧,我們當心一點就是。」

  謝玄英點點頭:「面談比書信往來更妥當,不留把柄。」

  「既然如此,就還她一桌席面好了。」她想想,做出了一個當時突發奇想,後來才知道英明至極的決定,「我總覺得,雲金桑布親自前來有點奇怪,不如先派人打聽一下,看看韃靼內部是否出現了問題。」

  謝玄英也有疑慮,立時應下:「也好。」

  兩人商議定,便各自準備。

  四月初一,韃靼的朝貢隊伍入得勝口,進入了得勝堡。

  然後,被安排在一個守衛森嚴的大院子中,暫時休(監)整(視)。

  當天晚上,線人便秘密傳出情報:「韃靼王重病,各王子心思浮動,諸部暗動頻繁,疑欲毀約南下。」

  這個重磅消息,砸得謝玄英和程丹若都有點蒙。

  韃靼王重病?

  要知道,韃靼部族眾多,韃靼王其實是土默特部的首領,被各部推舉成汗王,一旦他死去,剛安穩下來的韃靼,很有可能陷入內亂。

  通常來說,敵人內亂是好事,將沒有精力與大夏對抗。

  但凡事沒有絕對,假如新上任的汗王不認同和平,或想通過戰爭,樹立自己的權威,排除異己,非要入侵大夏呢?

  謝玄英當機立斷:「明日以查徹貢品為由,再拖一天,詳查此事。」

  當晚,兩人徹夜難眠。

  程丹若心裡沉甸甸的難受,忍不住問他:「你睡了嗎?」

  「沒有。」謝玄英聽她呼吸,就知道她睡不著,把人摟入懷中,輕拍後背,「丹娘,不要想太多,事情未必壞成這樣。」

  程丹若卻置若罔聞:「這才兩年。」

  兩年何其短暫,大同還未從戰火中恢復,百姓剛剛萌生了希望,難道就要有戰事捲土重來,再次粉碎眾人的生活嗎?

  「那麼多人民百姓,抱著重新來過的念頭,到了大同。」她攥緊五指,「去年春天來的,秋天就遇到了蝗蟲,好不容易熬過去,地裡的莊稼才剛剛種下……」

  彷彿有巨石壓在胸口,令她難以喘息。

  「我受不了。」她深吸口氣,「憑什麼?老百姓想好好過日子,就這麼難嗎?」

  謝玄英無法回答,心裡也極其不舒服。

  雖說作為勳貴之子,只要不是王朝覆滅,家族傾倒,他的人生注定平順,最大的挫折,興許就是被冷落、罷官,自此在家讀書。

  但今時今日,他已經不再是一個單純的王孫公子,心安理得地享受特權帶來的安穩。

  就這兩年多的平靜,也是他付出了極大的心血才有的。

  春耕、夏市、秋收、冬恤。

  一年到頭,天災人禍,都需要父母官去治理。他戰戰兢兢,好不容易做得像個樣子了,卻可能因為草原深處的一位老人,隨時破碎。

  是啊,怎麼就這麼難呢?

  謝玄英感受到了深深的無力,和無法描述的低沉。可他不敢表露,鎮定地安撫妻子的情緒:「金光夫人此次前來,必是為此事,她的身份至關重要。」

  胡人是收繼婚,韃靼王死後,她嫁給宮布。如果宮布繼任為王,無疑可以延續互市的政策,維持兩國和平。

  「也許,她是來尋求大夏支持宮布的。」程丹若專注思考,暫時脫離了情緒,就事論事道,「我們確實該見見她。」

  謝玄英撫摸她的背脊:「我們不能自亂陣腳,睡吧。」

  程丹若嘆口氣,閉眼醞釀睡意。

  謝玄英也合上眼,佯裝睡覺,腦海中卻閃過千思萬緒。

  金光夫人來訪不簡單。

  韃靼王真的病重嗎?

  互市分明對兩國皆有利好,誰人欲反?

  正想著,忽然感覺她動了下,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臂。

  「嗯?」

  「睡吧。」她說,「你也不要多想了。」

  謝玄英頓住,默默收緊了懷抱。

  次日,晨光照進床帳。

  程丹若心裡有事,早早醒來,起身梳洗一番,準備到金光夫人下榻的地方溜達一圈,探探虛實。

  今天的得勝堡和昨天沒有區別,寬敞的德勝街上人來人往,玉皇閣高聳,東面是參將府,西面是布政署。

  他們沒有住在官驛,在布政署邊租了一個大院子,旁邊就是得勝堡裡的街市,十分熱鬧。

  程丹若便裝作買早點,散步似的,不疾不徐地往官驛的方向走去。

  得勝堡很安全,她在這裡又是家喻戶曉的人物,故而並不帶太多人,只叫柏木跟著拿東西。

  她在街邊買了兩碗頭腦,打發柏木送回家時,忽然感覺有人撞了她。

  扭頭一看,卻見一個軍戶模樣的漢子,滿臉惶恐地抱拳,用濃重的方言說:「夫人恕罪,小人一時沒留神,冒犯了貴體,罪該萬死。」

  程丹若見他滿臉傷疤,左眼還蒙著黑布,知道他視力有問題,自然不會怪罪:「無妨。」

  他千恩萬謝地跑了。

  「夫人仁慈。」柏木適時拍馬屁。

  程丹若笑了笑,剛想說話,表情卻微微一變。不過很快,她就調整過來,又在旁邊的攤子買了漿水麵,親自提了食盒回去。

  謝玄英在和田南說話,她沒有打攪,直接進了偏廳。

  而後,拿出了衣領後的紙條。

  這是她在被撞時,那個人塞到她領口後面的。

  展開紙卷,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小字。

  [大夏收購羊毛,胡人多牧羊而少養馬,為人所忌,故欲毀約棄市!金光夫人疑似中毒,遭人挾持,慎之]

  程丹若的臉色變了又變。

  大夏以高價收購羊毛,迫使牧民多養羊而少養馬,是她提的策略,光明正大的陽謀。胡人那邊有人看破了計謀,想反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她只覺恍然,並不覺得奇怪。

  可後面的話,卻令她摸不著頭腦。

  有人給金光夫人投毒,挾持了她,這是什麼意思?

  對方打算借金光夫人的名義,宴請她和謝玄英,然後突然發難,把他們殺了?

  然後呢?這是在得勝堡,韃靼的朝貢隊伍也就百來人,她和謝玄英死了,他們也活不了。

  還是說,敵人打算以這種方式,挑起戰火,從而撕毀盟約,再啟戰事?

  目前來看,這是最有可能的。

  程丹若定定神,拿著紙條去找謝玄英。

  他亦驚愕,半晌方道:「太蹊蹺了。誰向你傳的信,可信嗎?」

  程丹若回憶片刻,搖搖頭:「我不認得他,現在想想,他大概做過偽裝,不過聽口音不像是韃靼那邊的,是本地人。」

  謝玄英思索了會兒,說:「這樣,我們派人去拜訪金光夫人,看她是否能與外人相見,再做計較。」

  程丹若讚同:「好。」

  謝玄英便招來一個機靈的護衛,吩咐他去送信,指明必須雲金桑布親自收。

  護衛承應而去。

  然而,不出半個時辰,護衛尚未歸來,參將府的人忽然到訪,神色焦急。

  他們帶來一個糟糕的消息:「謝知府,韃靼的人鬧起來了。」

  謝玄英問:「何事?」

  答說:「胡人聲稱我們給金光夫人下毒,要和我們討個公道。」

  程丹若和謝玄英對視一眼,均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茫然——這是搞的哪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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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31 00:40:43 |只看該作者
卷拾、且作回春雨 第二百五十七章 大頭瘟

  壞消息接踵而至。

  先是參將府的人報信,說官驛的胡人暴動,聲稱漢人給金光夫人下毒,想要趁機翻臉,和韃靼開戰。

  緊接著,傳信的護衛來報,說金光夫人稱病,沒有見他,不過接了書信,並有一封信給程夫人。

  信被密封著,程丹若原想伸手接過,可不知為何,興許是第六感作祟,她腦海中忽而浮現出了一些狗血的劇情——萬一信上有毒呢?

  電視劇裡不都這麼演的嗎?

  於是,叫人拿來羊皮手套,戴上再拆。

  信很普通,既沒有奇怪的粉末,也沒有特殊的香味,但內容很不普通。

  這還真是一封密信,內容大意是:

  程夫人,我給你寫這封信也是迫不得已,在趕往大夏的路上,我不幸染病,極有可能是有人故意為之。一旦我死去,汗王身邊的人就會說服他重啟戰事,我不忍心生靈涂炭,希望能夠得到大夏的幫助,繼續兩國互市,永為睦鄰。

  當然,假如信就這麼點,和廢紙沒有任何區別。

  接下來,金光夫人單刀直入,和她陳列條件。

  假如大夏能夠殺掉有不臣之心的布日固德,承諾扶植宮布上台,那麼,她就會命心腹回草原,把收集來的布日固德準備反叛的證據,交給韃靼王,給他定罪,兩國繼續友好互市。

  反之,他們不願意幫忙,那麼,心腹的信就不是證據了,而是她的血書,裡面會寫大夏準備出兵河套,撕毀盟約,派他們夫妻毒殺了朝貢的她。

  自此後,韃靼與大夏勢不兩立,永不談和。

  程丹若看完這封信,腦子有點蒙:你們胡人搞政鬥都這麼簡單粗暴嗎?

  可轉念一想,粗暴歸粗暴,管用是真的管用啊。

  他們夫妻下毒什麼的,有腦子的人都不會信。然而,真相在官場重要嗎?彈劾就是沒事都參你,何況師出有名。

  而金光夫人一旦身死,以她在韃靼的人望,有心人一挑撥,難保真的重啟戰事。

  這是萬萬不能的。

  那如她所言,殺死布日固德呢?

  派人暗中挑撥,擾亂胡人內政,是個好辦法,問題是,殺死一個已經受封的胡人非同小可(韃靼王受封順義王後,其餘部族首領也被封為指揮使),只能由皇帝和內閣做出。

  說白了,謝玄英絕對不能下這道命令。

  絕、對、不、能。

  靖海侯都不行,能背鍋的朝臣,只有首輔一人!

  兩個選擇都是坑。

  程丹若思索道:「你怎麼看?」

  「韃靼王可能真的病得不輕。」謝玄英判斷,「否則金光夫人不會要求我們扶植宮布,但看她的口吻,應不至於立即死亡。」

  他深覺棘手,「這事需盡快告知朝廷,以備不測。」

  程丹若征詢道:「我想先派大夫,去看看她是什麼情況,不管是中毒,還是單純生病,能堅持到今天,必然不是烈性毒藥,許有治療的機會。」

  眼下的危局,中心點在於金光夫人可能會死。

  同理,破局的最好辦法,就是讓她活下來。

  「好。」謝玄英立即吩咐人去尋軍醫,讓他去官驛為金光夫人診斷。

  得勝堡的軍醫,叫做李必生,今年三十五歲。他和程丹若有一重淵源,是當年李御醫的族人。

  他自幼失去了父親,由寡母撫養長大,李御醫告老回鄉後照拂親族,得知他家境艱難,便將他帶在身邊做學徒。

  李必生是普通人,不是什麼驚才絕豔的國手,可在邊境,最不缺的就是病人,他醫術嫻熟,名字又很討口彩,在得勝堡一帶頗有名氣。

  接到謝玄英的命令行,李必生沒有二話,立即提上藥箱去了官驛。

  他自稱是大夫,奉命給金光夫人看病,原以為會遭到刁難,沒想到十分順利地被人帶了進去。

  一個時辰後,他滿臉冷汗,可以說是連滾帶爬地上了馬,直奔參將府。

  在這裡,他見到了駐守得勝堡的范參將,和等待消息的程謝二人。

  程丹若問:「如何?」

  「是大頭瘟,大頭瘟。」李必生渾身顫抖,勉強維持住音量,「完了,完了。」

  范參將的臉頓時一片慘白,不可置信地問:「當真??」

  謝玄英依稀聽過這病,卻不了解,下意識地看向妻子。程丹若表情嚴肅,卻並未失態,只是問:「大頭瘟?說說症狀。」

  「我曾聽師傅說起過,絕對不會有錯。」李必生整個人像水裡撈出來的,臉孔扭曲,聲音因為恐懼而發顫,「面赤頭痛,肢體酸痛,腋下起核,是大頭瘟!」

  他說前面兩條時,程丹若還蹙眉思索著什麼,聽到最後一個,勃然變色。

  「腋下起核?你確定?」

  「確定,這是金光夫人的侍女親自和我說的。」李必生嗓子發乾,只能不斷吞咽口水,「熱毒迫血,頭目俱腫,這就是大頭瘟。」

  程丹若沒有說話。

  此時此刻,她短暫地失去了言語的能力。

  什麼是大頭瘟?她曾研究過古代的一些瘟疫,大頭瘟的名氣,在後世不如霍亂天花瘧疾來得響亮。

  這病的症狀是寒顫發熱,頭臉赤腫,咽喉腫痛,中醫認為是熱毒所致。在現代醫學中,與流行性腮腺炎和顏面丹毒類似。

  但是!

  古代衛生情況惡劣,不管是哪種,大頭瘟在歷史記載中,都是十死八九,死亡率極高。

  當然了,假如僅僅如此,程丹若還不至於如此。

  古代對瘟疫的了解並不全面,大頭瘟不止包含了腮腺炎和顏面丹毒兩種,另外有一種病,也會被歸咎為大頭瘟。

  那就是——鼠疫。

  它有一個更恐怖的名字:黑死病。

  中世紀,歐洲爆發的黑死病,死掉了幾千萬的人,相當於三分之一的人口。

  而非常不幸的是,雲金桑布腋下生核,這是非常非常典型的腺鼠疫特征。

  鼠疫……程丹若腦海中,反復盤桓這兩個字,其餘一片空白。

  現在是午時,昨晚,他們才覺得朝貢隊伍有些異常,今早,傳來金光夫人被下毒的消息。

  可不出兩個時辰,又變了。

  這點政治危機,和鼠疫比起來不值一提。

  怎麼就是鼠疫呢?一點預兆也沒有,忽然就這樣出現了。還是在韃靼的朝貢隊伍裡發現的。

  但理智告訴她,這很正常。

  她清楚地記得,在現代,山西就曾出現過鼠疫,當時大家都很意外,沒有想到在21世紀,居然還能聽到這樣古老的疾病。

  在此時,鼠疫的爆發就更正常了。

  鼠疫主要靠齧齒動物傳播,牧民和染病的鼠類接觸多,被感染的幾率極高。而大同是邊關門戶,被傳染是大概率的事情。

  雲金桑布是貴族,可不一定時常洗澡,被跳蚤叮咬也不奇怪。

  目前唯一的好消息,大概就是她得的腺鼠疫,不是肺鼠疫,腺鼠疫的傳播是要靠跳蚤的,肺鼠疫卻是人人傳播。

  冷靜下來,程丹若對自己說,你必須做出反應,這裡沒有人比你更了解鼠疫。

  她深深吸了口氣,強迫自己轉出注意力。

  這時,方驚覺室內鴉雀無聲。

  她、李必生、范參將都驚懼交織,一時不得言語。

  謝玄英不了解,反倒成了最鎮定的一個:「即是疫病,必須派人圍住官驛,以免傳到外頭。」

  他沉吟少時,問:「金光夫人病重,不宜長途跋涉,派人護送其出關,如何?」

  「好好,就這麼辦。」讓范參將打仗,他不怕,可瘟疫無孔不入,誰能不怕,能將金光夫人一行人遣返,再閉關,自然最好。

  程丹若欲言又止。

  「丹……夫人?」謝玄英征詢地看去。

  程丹若猶豫該怎麼說這事。平心而論,現在不是同情胡人的時候,能夠把感染的人趕回關外,再命令各堡嚴防死守,是有可能切斷傳播的。

  人力有限,她當然優先選擇自己的同胞。

  然而,事情沒那麼簡單。

  「雲金桑布會得病,證明關外已經傳播開了。」她斟詞酌句,「因為互市,如今關外聚集大量胡人和馬匹,假如雲金桑布等人被遣返,有心人挑唆之下,恐怕會立即叩關。」

  這是不能不顧慮的問題,如果韃靼準備攻打的得勝堡,以雙方的實力,對方破關的概率還挺高的。

  屆時,就是一群病原體在中原肆無忌憚地劫掠,想想都窒息。

  范參將的臉,綠了。

  「再者,這兩日與牧民打過交道的人並不在少數,我怕,此時也有漢民出現了相似的症狀。這不是趕走他們就能解決的。」

  程丹若從未想過,自己竟然會陷入政治與瘟疫交織的漩渦。

  於自己,不是得病掛掉,就是被朝廷問罪。

  於百姓,每一個決定,都事關千萬人的性命,無論是胡還是漢。

  「現在我們最需要做的事,是封城戒嚴。」程丹若道,「先把官驛圍了,然後嚴禁百姓出門,但凡出現發熱、寒戰、面目紅腫,身體結塊的,全部送到一個地方隔離。」

  她看了李必生一眼,說:「這病是大頭瘟的一種,其毒經鼠蚤傳播,當務之急是滅鼠和跳蚤。」

  怕他們無法領會其可怖,強調道,「此時,病情尚且可控,只要滅鼠即可,待過些時日,時毒加劇,便是化為無形,人與人接觸即患病,患者吐血而亡。此病幾不可治癒,數百年前,西洋諸國得其病,死者千萬餘。」

  在場之人無不悚然。

  一片寂靜中,謝玄英道:「好,聽你的。」

  他看向范參將,當機立斷:「照內子所言去做,一切罪責,由我承擔。」

  范參將如釋重負,馬上應承:「有謝知府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他立即喚人來,按照程丹若說的,封城戒嚴。

  程丹若逐漸恢復思考能力,語速加快:「先別急著遣返,我去見金光夫人。」

  謝玄英終於變色,脫口而出:「不可!」

  他起身,阻止她離去,「你不能去。」

  「我一定要去。」程丹若堅決道,「眼下,這病我還能試著治一治,倘若放任不理,別說雲金桑布身死,我們嫌疑難以洗清,兩國又起戰禍,就算自私的不理不睬,我們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她深吸口氣,再次強調:「此病一旦惡化,極可能變成人傳人的惡症,整個得勝堡都不能幸免,你我難道要棄百姓於不顧嗎?」

  謝玄英抿住唇角,說:「我是朝廷命官,自不能逃,但你不是,我留下來,你回大同去。」

  他給她找理由,「你代我主持各事,以免疫病流入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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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31 00:41:44 |只看該作者
卷拾、且作回春雨 第二百五十八章 前路難

  聽到謝玄英的話,程丹若的第一反應是哭笑不得——他又不懂醫術,留下有什麼用?能代替她去給雲金桑布看病嗎?

  但當她仰起頭,對上他的雙眼時,就明白了這句話的重量。

  不是不知道牽強,不是不知道不合理,只是……想她走。

  他的眼底是濃濃的憂慮和不安,袍袖下的手數次抬起,卻迫於在外,不好表露得過於狎暱,不得不忍住。

  霎時間,千般酸澀湧上心頭。

  程丹若想起了很多事,又好像什麼都沒想。良久,別過臉說:「你說反了,我留下,你回去。」

  「我……」謝玄英瞥了眼在場的其他兩個人。

  范參將和李必生都識趣,找借口先離開大廳。

  沒了外人,他迫不及待地握住她的手,壓低聲音:「太危險了,你不能去。」

  程丹若左右看看,招手示意他俯身。

  謝玄英彎腰。

  她輕輕道:「別犯傻,我就算得了這病,也能恢復,你病了,我未必能治得好你啊。」

  他怔住。

  「我沒有騙你。」程丹若說,「我沒有辦法和你解釋,但如果我騙你的話,我不得好死。」

  謝玄英差點氣死:「好端端的說什麼毒誓?不許胡說!」

  「你信我嗎?」她問。

  他毫不猶豫道:「自然信,可我不放心。」遂折中,「我留下來陪你。」

  程丹若思考了會兒,半是私心半是中肯道:「最好不要,防止疫病傳播,最要緊的是滅鼠。你陷在這裡,誰能主持?大同離京城很遠也很近,你必須把它阻斷在大同府。」

  為了安撫他,她並沒有逼他馬上離去,「我先去官驛一趟,確認是鼠疫再說,不親眼看過,我終究不放心。」

  話說到這份上,謝玄英已經無法阻止她前往,只能道:「萬事小心。」

  「放心。」她沉穩地頷首,「我了解這病,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了,我做不到,沒有人能做到。」

  謝玄英被她的自信感染,終於微微放鬆了握她的手。

  程丹若抿抿唇角,主動掙脫了他,轉身走到屋外:「備馬,把我的藥箱拿來。」

  --

  韃靼的朝貢團隊,被安頓在了官驛居住。

  這是一個龐大的院落群,三年前,禮部官員和太監就下榻在此處,敕封韃靼王為順義王,金光夫人為順義王妃。

  當時,大家都以為和平已經到來,卻未曾想,今時今日,一個巨大的轉折點已經悄然降臨。

  程丹若勒馬,眺望了官驛會兒,方道:「我來探望金光夫人,煩請回稟。」

  她戴著皂色面紗,聲音略有沉悶。

  把守的蒙古士兵辨認了會兒,方說:「王妃有命,程夫人可以直接進去。」

  看來,雲金桑布並未完全失去掌控力。程丹若翻身下馬,提起藥箱,獨自走進了氣氛怪異的官驛中。

  頭頂的天空是一片厚厚的陰雲。

  程丹若走進四方的主院,看見雲金桑布的侍女立在門口迎接:「程夫人。」

  她點點頭,問:「王妃在嗎?」

  侍女推開門,示意她直接進去。

  屋裡飄出來一股怪味,程丹若深吸口氣,感受到皂紗後的口罩的阻塞感。這讓她升起些許安全感,得以緩慢靠近。

  一道厚重的簾幕阻隔了內室。

  程丹若挑起簾子,看見了臥在病榻上的雲金桑布。

  她面目紅腫,臉色蒼白,聽見動靜,艱難地撐開眼皮:「你來了,我的信,你看到了?」

  程丹若問:「你是生病後入關的,還是來了以後才發的病?」

  雲金桑布的唇邊揚起淡淡的笑:「重要嗎?」

  「我想聽聽。」她說。

  雲金桑布合攏眼皮,嗓音乾啞無力:「五天前,我到了得勝口,接見各地來的牧民,他們都說互市很好,現在,部族的孩子們能夠吃上柔軟的麥餅,穿上輕薄的衣裳,不用擔心找不到鹽山……今年他們準備多養兩頭羊,不用急著賣掉,羊毛就能換來東西,羊奶可以留給孩子們喝……」

  她吐字艱難,原不必說這些煽情的話,可依舊堅持以此作為開場白。

  程丹若也不打斷她,聽她往下說。

  「你的羊毛織衣很了不起,我很佩服你,但是,別以為沒人看穿你們的計劃。一旦我們只牧羊而不養馬,早晚會成為你們的囊中之物……汗王本來很讚同我開互市的計劃,現在,卻有點擔心了。」

  雲金桑布意味深長地說,「我們始終堅信,失去了自衛的武器,就只能成為待宰的羊羔。程夫人,我不妨和你直說,部族裡,有人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互市能讓我們的生活變得更好,但有人覺得,無論如何,我們都不能從狼變成羊。」

  程丹若不置可否。

  侍女拿過濕潤的布巾,替雲金桑布擦了擦臉孔。

  她緩了口氣,繼續說。

  「這樣的矛盾已經持續了一段時日,我此次出行大夏,就是想解決這個問題。可當我見完牧民後,就忽然生了病。」

  雲金桑布苦澀道,「我們的大夫看過,說我得了很可怕的病,用不了多久,我就會回歸天神的懷抱。」

  程丹若道:「然後,你就來了?」

  雲金桑布瞧了她一眼,語氣冷淡:「既然不能改變已經發生的事,就要把壞事變成有益的事——程夫人,你以後會明白這個道理的。」

  「你得的病會傳染,也許所有人都要為你陪葬。」程丹若問,「這就是對你有益的結果嗎?」

  雲金桑布的答案卻格外簡單:「我帶來的人,都是死士。我們都不怕死,只要能得到想要的結果。」

  她竭力撐起身,懇切道,「答應我的條件,對你們也有好處。程夫人,你必須盡快做決定,我撐不了幾天了,一旦我在這裡死去,汗王絕對不會放過你們。」

  空氣一時靜默。

  程丹若抿住唇角,也不和她計較韃靼王有沒有生病,是不是快死了。

  這沒有意義。韃靼王好好的,會為金光夫人之死而發兵;韃靼王嗝屁了,宮布繼任王位,同樣會發兵;宮布奪位失敗,新上位的人為了收攏民心,肯定也要為金光夫人報仇,或是用戰爭樹立權威。

  古往今來,能成為一方雄主的胡人,多是以戰爭稱霸的。

  「你說得對,一旦你死去,我們會很麻煩。」程丹若梳理清楚思緒,不緊不慢地說,「但切莫以為,你們能造成很大的麻煩。」

  雲金桑布冷下臉,說道:「這才兩年,我們的馬正壯,我們的人眼未瞎,還能拉弓射箭。大夏從前攔不住我們,現在就能嗎?」

  「王妃誤會了。」程丹若冷靜道,「你說得沒錯,貴部兵力雄壯,若說我們不忌憚,你也不會信,但你忽視了最重要的一點——你的病。」

  她加重語氣,「夫人,你以為自己進了得勝堡,塞外就相安無事了嗎?這病叫鼠疫,以鼠蚤傳播,牧民能將此病染給你,必然是已經有不少人染上。你知道這病有多可怕嗎?昔年成吉思汗西征,最遠到過黑海,你是黃金家族的後裔,應該知道那裡還有一片遼闊的領土——他們因為這病死了幾千萬人。」

  雲金桑布愣住了。

  程丹若說:「牧民接觸鼠類,遠比農民多,這病一旦傳開,大夏固有死傷,貴部怕是要死至少一半的人。到時候,你們雄兵千萬,也不過三日就死。」

  這話固然有誇大的成分,不過,談判就是真真假假,唬住對方再說。

  雲金桑布伏在枕上,眉頭緊鎖,曾經美麗的臉龐因為淋巴發炎,顯得腫碩可怖。

  但她的眼神依然敏銳,不動聲色地打量著程丹若,判斷她的話中有幾分為真。

  程丹若不動如山,任她查看。

  許久,雲金桑布方道:「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你得的病在我們這裡叫大頭瘟,是其中最嚴重的一種。」程丹若說,「假如病情惡化,人會吐血而死,且渾身皮膚呈黑紫色。」

  雲金桑布臉色微變。

  她不懂醫術,卻曾經聽過這病,死後全身發黑,幾乎整個部落都人都死光了。

  程丹若能說出這一點,她的話就有了可信度。

  「夫人,我們的利益是一致的。」程丹若嘆了口氣,正色道,「你我都希望兩國和平,百姓安居,所以,讓我來治你的病,只要你能恢復健康,一切就能回到正軌。」

  雲金桑布不愧是韃靼舉足輕重的人物,並未被治癒的希望沖昏頭腦,反問:「你有多少把握治好我?」

  「三成吧。」程丹若道。

  「足夠了。」雲金桑布閉目沉思了會兒,很快作出決定,「好,你來替我治病。」

  撇開個人的生死不談,程丹若願意替她看病,對她百利而無一害。

  「程夫人。」雲金桑布輕聲嘆息,「你心腸仁義,無論結果如何,我都要謝你相救。」

  程丹若道:「別忙著謝我,我也有條件。」

  --

  程丹若孤身進了官驛,謝玄英在參將府心緒難寧,如坐針氈,乾脆主動請纓,去城牆上查看情況。

  堪堪登樓,就聽值守的將士說:「胡人有異動。」

  謝玄英定睛一看,果然見到塵土飛揚,大量黑點逐漸聚集,一隊數百人的騎兵直奔得勝堡下。

  「叫范參將來。」他吩咐。

  范參將飛速趕到,面色大改:「他們想幹什麼?」

  答案很快揭曉。

  這隊騎兵逼近城下,為首者大喊:「無恥漢人!交出汗王妃!」

  後面隨行的人異口同聲地重復:「交出汗王妃!交出汗王妃!交出汗王妃!」

  范參將雖是武將,可並不傻,立時道:「這下麻煩了,就算我們把人交出去,他們也未必退兵。要是誰殺了順義王妃,再把罪名栽到我們的頭上……」

  他看向謝玄英,暗示道:「謝知府,這罪責你我都承擔不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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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且作回春雨 第二百五十九章 別離苦

  停戰堪堪兩年,士兵腦海中的血色記憶尚未退去。

  韃靼叩關,吼聲震天,攪得眾人心緒翻滾,不少值守的將士臉上青筋暴起,似乎立即要罵回去。

  好在范參將及時開口,喝止道:「順義王妃入關朝貢,爾等欲反也?」

  他膀大腰圓,嗓門響亮,竟然遠遠傳到彼端。

  另一邊,有胡人用蒙語問:「漢人說什麼?」

  為首的人大聲道:「漢人不肯交出汗王妃!他們扣押了汗王妃,還在給我們的糧食裡下了毒!漢人無恥!!」

  人群一陣騷動。

  誰都不想再發起戰爭,前兩年的互市,也讓雙方間產生了微弱的信任。可這兩天生病的人越來越多,而且不止一個部族有,不是漢人在交換的糧食裡做手腳,又能為什麼呢?

  他們揮舞武器,胸膛發出威脅的怒吼聲。

  這樣的挑釁和威嚇,觸動了許多人的心弦。有人憤怒,有人膽怯,底下的人來請示范參將:「事關重大,可要派人傳話給順義王妃?」

  范參將頷首:「去報。」

  然則,傳話的人剛下城牆,就見一蒙面人騎馬而來。

  他翻身下馬,大步衝上城牆,悶聲道:「公子,夫人要來了順義王妃的手書。」

  謝玄英定睛一看,是錢明。他遞過來的是一卷融蠟封起的信,不由奇怪:「夫人給你的?」

  「是,屬下按照您的吩咐,一直在官驛外等候消息。夫人進去半個時辰後,便親自出來,將此信交給我。」錢明仔細回稟,「夫人說,這是順義王妃的手書,命我立即交給公子。」

  謝玄英問:「裡頭寫了什麼?」

  「屬下不知,夫人讓我傳話給公子,『我們有三日時間』。」

  謝玄英心中有數了,接過信,同范參將道:「這應該能安撫胡人。」

  范參將吃了一驚:「程夫人這是料敵在先?」

  他微彎唇角,矜持道:「內子頗有急智。」旋即恢復嚴肅,沉吟少時,命人取來弓箭。

  范參將目測距離,提醒道:「敵人不在射程內。」

  謝玄英點點頭,示意自己明白,旋即抽箭、搭弓,一箭射了出去。

  弓箭的射程大約百步餘,可韃靼停駐至少兩百步外,完全不懼弓箭。其首領見到謝玄英拿弓,反而發出大聲的嗤笑。

  箭離弦,「嗖」一下射向他們,卻在半路跌落,箭頭紮進泥地。

  胡人哄然大笑。

  為首者傲然相譏:「這樣的箭術,連兔子都射不中!」

  「我們十歲的孩子都比這準。」

  「漢人孱弱,果不其然。」

  然則,縱然噓聲一片,謝玄英還是不緊不慢地射出了第二支箭。

  這支箭和第一支一樣,離先鋒的馬頭很遠就落下。

  可這回,噓聲反而弱了。

  因為擅射的弓箭手們發現,雖然兩支箭都沒有靠近他們,但第二支箭和第一支箭之間,不多不少,正好隔了三步。

  這不像是巧合,好箭手們互相交換了個眼色,嘴巴抿成直線。

  謝玄英拿起了第三支箭。

  這支箭上,綁上了雲金桑布的信。

  他花了一點時間,才鬆開弓弦。

  箭矢劃破空氣,再一次落到了胡人面前。

  這次,比第二箭離他們更近,且不多不少,相隔三步。更驚人的是,三支箭的位置無比精準,正好連成一條筆直的線。

  能把箭的距離和位置控制得這麼準確,已十分驚人。可別忘了,第三支箭上綁有重物,分量和手感就和前面兩支箭矢截然不同。

  換言之,三支一樣的箭射成這樣,已經殊為不易,第三支箭的特殊又讓難度翻上幾番。

  胡人敬佩英雄,也敬重強者。

  他們沒有再嘲笑,面面相覷後,問:「要拿嗎?」

  風吹過碧綠的草坡。

  城牆上。

  范參將大力稱讚:「謝知府好箭法。」

  「不敢當。」謝玄英放下弓,手臂微微刺痛,後背已然汗濕。

  要射出足以震懾胡人的三支箭,可非易事,短短數息,他心力損耗大半,整個人有虛脫般的疲乏。

  但他掩飾住了自己的疲態,不動聲色道:「他們拿走信了。」

  只見一個胡人先鋒打馬上前,拾起了箭矢,解下上頭捆綁的信箋,見到乾掉的蠟淚上印有的圖案,愣了一下才道:「是汗王妃的信。」

  每個部落都有自己的圖騰,雲金桑布屬於黃金部落,嫁給信仰神山的韃靼王,所以,她有一枚特殊的信物:一枚刻有神山和陽光的黃金戒指。

  神山代表韃靼王,光就是桑布。

  韃靼沒有漢人的印章,她便用這枚戒指作為信物,很多人都認識。

  又翻過一面,看到上頭的蒙文後表示,「是給二王子的信。」

  二王子就是宮布。

  --

  雲金桑布的信,就是程丹若的交換條件。

  她始終在意陌生人的匿名信,擔憂關外參與互市的胡人被挑唆,趁機大舉進攻得勝堡,故向雲金桑布要求,安撫關外的牧民。

  雲金桑布自然不可能立馬驅散人群,沒有兵力,她拿什麼與人談判?於是考慮過後,只給了三天時間。

  假如三天內,關外真的有大量疾病爆發,或是她的病情有所好轉,她們再談。

  程丹若拿到信,交給錢明,便遵照承諾返回官驛,為雲金桑布初次診斷。

  都是女性,無須避諱,她解開雲金桑布的外袍,看見她腋下腫大的淋巴結,紅且腫痛,十分明顯。

  「確實是鼠疫,這是熱毒逼迫所致,我給你開解毒活血湯。」雖然雲金桑布並不懂醫術,可程丹若依舊耐心解釋,「連翹,柴胡,葛根,生地,當歸,赤芍,桃仁,紅花,川朴,甘草——這是治鼠疫很好的方子,對你必然有效。」

  每當她以大夫的身份說話時,總是別有一股威信。

  雲金桑布情不自禁地相信:「好。」

  「你要放寬心,病情沒有惡化之前,還是有可能治癒的。」程丹若道,「你運氣很好,遇到了我。沒有人比我更清楚瘟疫怎麼治了。」

  雲金桑布道:「我不知道,原來程夫人竟是一個大夫。」

  「從前,我是皇宮裡負責看病的女官。」程丹若說,「也有一點家學淵源。」

  她沒有多解釋,只是說,「驛站裡的藥不全,我會寫方子讓人送來,你要讓你帶來的大夫查驗一遍嗎?」

  雲金桑布亦是果決之人,立時道:「我信你,你要害我,坐視我死便是了。」

  「那我去吩咐人拿藥。」

  說到這裡,程丹若頓了一頓,又說,「假如驛站裡還有別人染病,最好立即將他們隔到單獨的院中,同時,你要吩咐人滅鼠滅蚤,服侍你的侍女須及時洗手沐浴更衣。」

  雲金桑布微露為難,胡人不大愛洗澡,可她依舊答應下來:「我盡力為之。」

  程丹若說:「王妃要明白,假如我們能控制驛站,不令疫病傳播,在外頭你的百姓,我們的百姓,才有救治之法。」

  雲金桑布昏沉的大腦陡然一清,蹙眉思索片刻,頷首道:「我明白了。」

  程丹若微微放心,準備離去備藥。

  踏出官驛,就見柏木小跑著迎上來,將方才胡人叩關一事道明。

  她暗道「好險」,忙問:「現在退兵了嗎?」

  「退了。」柏木說,「公子在家裡等你。」

  程丹若點點頭,吩咐道:「你去找范參將,立即將城堡內的藥材送過來,我開完藥方後送去給王妃,必須快。」

  謝玄英正在前廳等她,見她過來剛要上前摟住。她一退數步:「停下,你到後院等著,我在前院把衣裳換好。」

  他只好隔了幾步,確定她並無異色,方才憂慮地回後院。

  程丹若霸佔了前院的書房,解掉外層披風,包住髮髻的布巾,摘下雙層口罩,仔細洗手消毒,裡外都換了一層,方敢寫下藥方,叫松木送去給李必生。

  松木道:「李大夫就在客院,公子把他捎回來了。」

  「好,我一會兒見他,讓他先按照我的方子煎藥。」

  解毒活血湯是羅汝蘭在《鼠疫匯編》中的方子,服藥的方法特別,煎藥的辦法也同樣特別,不是大夫未必能明白。

  吩咐完,回後院吃午飯。

  謝玄英讓瑪瑙把餛飩往她面前一端,不多廢話,開門見山:「信送過去後,他們暫時退兵了。」

  「只有三天。」程丹若迅速吞掉一個餛飩,「雲金桑布的病能否好轉,三天也就見分曉了。」

  她又吞掉第二個,跟著道,「你不能留下來了,得回大同去。」

  謝玄英皺眉。

  程丹若自顧自說:「你得做幾件事:首先,把胡人的事情上報給朝廷,請朝廷派醫士前來坐鎮,這裡的惠民藥局形同虛設,一旦疫病爆發,你我無人可用。其次命人滅鼠、滅跳蚤,禁止接觸鼠類或病死者的屍身、膿液、血液和排洩物,焚燒填埋。而後,盡量給這邊供應藥材,源頭止住了,事半功倍。」

  謝玄英問:「你同我一道走嗎?」

  「你明知道,我們夫妻不能一起離開這裡。」她繼續吃餛飩,「我留下來,既能安定人心,又能治療疫病。」

  他不作聲。

  理智告訴他,是的,他留在這裡無大用,守城是范參將的職責,而他應該回到大同去,主持大局。

  但他怎麼能狠下心,留她一個人在這樣危險的地方。

  「丹娘……」謝玄英握住她的手,心臟被緊緊攥成一團。

  他自己可以毫不猶豫地選擇留下,直面危險,可輪到她的時候,他卻自私地希望她能夠遠離。

  然而,讓她逃跑的話,說不出口。

  他知道她不會同意,也明白逃跑是在侮辱她的為人。

  唯有懇求,「別這樣。」他輕聲說,「丹娘,你為自己考慮一下。」

  程丹若平靜地放下勺子:「我早就考慮好了。」

  「丹娘……」謝玄英痛苦地閉上眼,「你為我考慮一下,如果你出點差池,我怎麼辦?」

  你就再娶一個啊,還能怎麼辦?日子不過了嗎?程丹若想著,卻不敢說出口。

  她也知道,這樣的話是在侮辱他的感情,輕視他此刻的痛苦。

  所以,只能說:「你相信我,我有把握。」

  他無法回答。

  空氣死一樣的寂靜。

  很久,過了很久,謝玄英才道:「你想去,我攔不住你,但你要知道,若你有差池,我亦如槁木。」

  程丹若愣住了。

  他見她如此,不禁搖搖頭:「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說罷,不再管她,起身到外頭吩咐,「收拾東西,我們連夜回城。」

  丫鬟長隨們都聽說了大概,聞言自無二話。

  只有瑪瑙糾結片刻,狠狠心,咬牙道:「夫人這邊不能沒人,奴婢留下。」

  謝玄英剛想點頭,卻聽梅韻開口:「不,我留下。」

  瑪瑙道:「你要伺候爺。」

  「你在京城還有家裡人等你。」梅韻平淡地說,「你爹你娘,你哥哥,都在等你回去。我孤身一個,沒有牽掛,還是我留下。」

  瑪瑙張張口,竟無法反駁,緘默片刻,說:「我家不止我一個,既然替主子們辦事,哪還能考慮這麼多?」

  梅韻搖了搖頭,徑直看向走出來的程丹若,說道:「夫人,讓我留下吧。」

  程丹若看看她,笑了:「好,你留下。」

  瑪瑙急了:「夫人!」

  「你跟著回去。」程丹若望著自己的丫鬟,瑪瑙今年也才十八歲,擱在現代,說不定剛踏入大學校門,「林媽媽回京了,家裡上上下下的事,交給你處理。衙門裡裡外外,必須滅鼠除蚤,我們自己的家要守好。」

  她撫著瑪瑙的臉頰,問,「你能幫我守好家裡嗎?」

  瑪瑙繃不住了,眼淚奪眶而出:「夫人!」

  「能嗎?」

  她抹淚,哽咽著點頭:「能,一定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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