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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青青綠蘿裙] 我妻薄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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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31 00:42:08 |只看該作者
卷拾、且作回春雨 第二百六十章 亂局中

  分離和選擇,總在猝不及防的時候到來。

  繼瑪瑙和梅韻的爭辯後,其他長隨和護衛也不得不抉擇是離開,還是留下。

  謝玄英亦不為難他們:「願意留下的,重賞,有家累的,不必開口。」

  柏木道:「小人留下。」

  錢明也說:「屬下也留下。」他對程丹若解釋,「前年,我娘子已經給我生了個兒子。」

  程丹若道:「孩子還小。」

  「男子漢大丈夫,豈能貪生怕死?」錢明不假思索。

  程丹若沉默了會兒,見其他人也有點熱血上頭,便道:「其實,這裡不需要這麼多人。我要和府城隨時保持聯絡,最好專門留一隊護衛來回送信,衙門還要到各縣去滅鼠,比我這更需要人手。」

  謝玄英立即道:「所言甚是,你我應當每日聯絡。」

  他直接點了田南為首,命他找五個人,輪流騎馬傳信。

  得勝堡是軍事重鎮,為及時傳遞軍情,此地的急遞鋪很完善,五里到十里必有一鋪傳遞,且鳴鈴走遞不分晝夜,大概三刻鐘(四十五分鐘)內,就要走完一鋪(大部分是十里)。

  得勝堡到大同大約85里,如果按照普通鋪兵的速度,八刻鐘就能到。

  不過兩個小時。

  如果有馬,自然更快,完全可以做到每天一個來回。

  想明白這一點,謝玄英心中安定不少,神智也為之清明:「我去和范參將打個招呼,讓他盡量配合你。」

  略作猶豫,壓低嗓音道:「如有不測,保全自己。」

  程丹若點點頭:「你放心。」

  謝玄英踟躕少時,終究是顧忌外人在場,只輕輕拂過她鬢邊的髮絲,默默地注視了她一會兒,才艱難地轉身離去。

  天邊,殘陽如血。

  沒有硝煙的戰爭開始了。

  --

  傍晚送藥時,程丹若帶上了李必生。路上趁機和他說了鼠疫的特徵,和該如何診治的方子。

  而李必生雖敬畏她的身份和來歷,卻依舊保持謹慎:「草民能不能問一問,夫人是打哪裡來的方子,從前我竟不曾聽過。」

  程丹若想想,編造了一套合情合理的說法,道:「有一位廣東的大夫,曾聽西洋人說起過歐羅巴的鼠疫,那時,正有一船西洋人感染了此病,他出手救治,總結出此方。」

  李必生恍然大悟:「原來是兩廣之地,難怪我不知。」

  他仔細思索藥方的增減之法,不由嘆道:「這種急用猛劑、重劑的法子,確實十分少見。」

  「不錯,因鼠疫病得急,晝夜既死,先用輕劑再增量,容易延誤病情。」程丹若按照《鼠疫匯編》的說法,給出了合理的解釋。

  李必生經手的病人,多是重傷,倒也理解,頷首道:「就遵照夫人的意思。」

  兩人到了官驛,程丹若拿了藥給雲金桑布送去,而李必生在去見其他被隔離起來的病患,查驗他們的病情輕重。

  消息有好有壞。

  好消息是,雲金桑布只是腺鼠疫,傳染的人有限,病情也不重。壞消息則是,胡人之間在互相傳染,他們幾個人睡大通鋪,衛生習慣又糟,難免互相感染。

  當然,病得最重的,還屬雲金桑布。

  不過半日,她的病情似乎又重了。

  程丹若想她年輕,身體底子好,症狀又重,直接下狠藥:按照原方劑量,一口氣讓她服了三副,並留下一副,令她晚間再用。

  雲金桑布也極有魄力,不顧侍女欲言又止的表情,將端來的三服藥全喝了。

  程丹若道:「我帶了一些面衣來,你的侍女須要戴上,捂住口鼻。你吃過的碗筷須用沸水煮洗,還有,這是幾個鹽糖包,我調配好了用量,每隔一個時辰,你就喝一碗。」

  雲金桑布已經沒什麼力氣,叫來貼身侍女:「這是塔娜,我最信任的人,她會一點漢語。」

  程丹若看向塔娜,問:「記住我剛才說的話了嗎?」

  塔娜口語生硬:「記住了。」

  程丹若又檢查雲金桑布的淋巴結,叮囑道:「它還未破化膿,不要去碰,可以用紗布沾濕了敷著,等到化膿後,我會親自處理。」

  雲金桑布勉強眨眨眼,眼皮又沉沉合攏。

  程丹若輕嘆了口氣,替她拉好被子,整理藥箱離開。

  推門出去的剎那,榻上的雲金桑布又睜開一絲縫,低聲道:「哈爾巴拉。」

  一個修長的少年挑開厚厚的帳幕,默不作聲地走到榻邊,剛想靠近她,就被竄出來的甘珠兒一把拉住。

  「放開我。」哈爾巴拉用蒙語呵斥,「不然扒了你的皮,把你丟去餵禿鷲。」

  「住口。」雲金桑布說,「事情糟成這樣,你還要給我添麻煩嗎?」

  哈爾巴拉說:「都是漢人不好。」

  「我告訴過你,漢人沒有理由害我。」她語氣疲累。

  哈爾巴拉道:「不是漢人,難道是我們自己人嗎?」

  雲金桑布重重嘆了口氣。

  韃靼王這輩子娶過四個妻子,第一任妻子陪他在草原度過了最艱難的歲月,也為他留下了長子滿都拉圖,但好景不長,沒過多久,妻子就去世了。滿都拉圖陪著父親南征北戰,立下汗馬功勞。

  此時,韃靼王娶了第二任妻子,可後來部族鬥爭,她被他親手殺死,而韃靼王也因此壯大了實力。

  第三任妻子,就是雲金桑布的姑姑,黃金家族的血脈。她嫁過去的次年就生下了宮布。

  之前,韃靼王的女奴們已經為他生了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但血脈卑賤,地位不高。宮布的出生卻不然,他鞏固了高山部與黃金部落的聯盟,幾年後,這位妻子又為他生下了最小的兒子。

  雲金桑布小的時候,就被接到姑姑身邊,與宮布青梅竹馬長大。當時,他們模糊地聽大人說過,將來會是夫妻。

  可就在這時,滿都拉圖在與瓦剌的戰爭中被殺。

  他是韃靼王看好的繼承人,也在部族中擁有極高的威信。他的死亡,無疑是對韃靼王的莫大打擊。

  沒有辦法,韃靼王只能培養宮布,且因為第三任妻子病亡,必須再娶一個。

  這次,就輪到了她。

  雖然韃靼王已經老邁,不復昔日雄壯,但雲金桑布仍舊同意了這門婚事,她對韃靼王提出的條件,就是成為黃金部落的首領。

  她做到了。

  同樣是部落的首領,韃靼王對她更尊重,也更願意聽取她的建議。

  說實話,論起權力,宮布這個二王子都比不上她。

  但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哈爾巴拉。

  他是滿都拉圖的獨子,也是韃靼王最疼愛的大孫子。對第一任妻子的思念,對滿都拉圖的遺憾,都被投注到他身上。

  就好比這次,雲金桑布入關朝貢,是有意與大夏朝廷談判,但哈爾巴拉非要跟著過來。

  韃靼王不同意,他就偷偷跟了過來,一路到關口,才被雲金桑布發現。

  正是這時,雲金桑布開始生病,同樣帶兵過來交易的布日固德,異動頻頻。她擔心哈爾巴拉被利用,只好將他一塊兒帶走,預備萬不得已,就將他留在大夏,這樣難得的人質,大夏一定會善待他,總比被人殺了好。

  可如今……真不知是福是禍。

  「哈爾,你不要再過來了。」雲金桑布強打起精神,「好好待在你的院子裡,不要和任何人來往。」

  哈爾巴拉不服氣道:「我已經長大了,不要把我當孩子。去年冬天,我射死了三頭野狼。」

  他看著虛弱的雲金桑布,憤憤不平:「你就是太心慈手軟,那個漢人女人說了,都是那些賤民的錯!你就不應該讓那些賤民靠近!他們不過是牛羊,你還親自見他們!」

  「住口!」雲金桑布勃然大怒,「你懂什麼?!」

  她對甘珠兒說:「帶他出去,不要讓漢人發現他的身份。」

  甘珠兒點點頭,使勁拽走他。

  「滾開。」哈爾巴拉一把拍掉她的手,怒氣沖沖地說,「我自己會走。」

  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屋子。

  --

  塞外。

  布日固德一把揮開侍衛,帶著自己部族的人怒氣沖沖地走進了宮布的氈包。

  「二王子,你必須給我們一個解釋。」布日固德陰冷道,「這麼多人生了病,為什麼不向漢人討個說法?」

  宮布立起身,針鋒相對道:「桑布說,現在不是打仗的時候,先治病。」

  布日固德知道雲金桑布在韃靼的威信力,便道:「她被漢人扣押了,這是他們逼她寫的,難道你不清楚?」

  「我自有辦法分辨信的真假。」宮布喝道,「你在懷疑我?」

  布日固德卻不怕他。

  宮布既沒有韃靼王的威懾力,又沒有雲金桑布得人心,所依仗的無非是二王子的身份。但韃靼王日老,王妃青春貌美,宮布身強力壯。

  可笑他還以為自己的位置穩如泰山,卻沒想過,韃靼王真的一如既往地信任他的話,為什麼會讓他離開王庭?

  韃靼王不止一個兒子,同一個母親所生的奧爾格勒也長大了,滿都拉圖的兒子哈爾巴拉,是最受寵愛的孫子。

  「我只想為自己的族人討回公道!漢人一定是知道我們不讓他們收羊毛了,才一不做二不休,派人下毒。」布日固德振振有詞,「二王子,別忘了你的身份。」

  「布日固德,你在威脅我嗎?」宮布氣得面龐通紅,卻不得不忍耐。

  這次朝貢,他帶了兩千兵馬護送雲金桑布,其中三百人入關,所剩不多。布日固德卻有備而來,聲稱有大筆交易,足足帶了三千多人,都是年輕力壯的男子。

  他也怕,怕漢人見他們出兵,立即召集軍隊北上。

  夏季酷熱,他們不擅長這時候作戰,且一旦錯失夏季水草豐美的季節,牛馬羊都將遭受巨大損失。

  尤其是……父親的身體已經不好了。

  萬一布日固德他們借漢人的力量,反過來逼迫王庭,誰知道會有怎樣的結果。

  宮布吞回怒吼,拳頭緊握:「你有不滿,盡管向大汗稟告!現在,土默特還輪不到你來發號施令!」

  布日固德扯扯嘴角,不鹹不淡地說:「我是好心勸二王子,畢竟,大家的耐心是有限的。當人們眼睜睜地看著族人死去,怒火必定燃燒整個草原。」

  說完,也不管宮布是什麼表情,揚長而去。

  --

  二十二年春四月,胡人邊釁,大同有疫。

  ——《夏史‧本紀十七‧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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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 02:08:16 |只看該作者
卷拾、且作回春雨 第二百六十一章 三聖廟

  程丹若度過了十分難熬的一夜,感覺只稍稍闔眼,天就亮了。

  她掙扎著起床,用冷水洗了把臉,這才清醒些。梅韻端來米糕和熱好的牛乳,她隨意吃兩口,便整理藥箱,出發去官驛。

  得勝堡已經淨街,路上一個人也沒有。

  她縱馬狂奔,不出一刻鐘就到官衙。守衛沒有通稟,任由她出入。

  此時是早上七點多鐘,雲金桑布猶且沉睡,程丹若撩開帷幕,搭脈測溫,懸起的心微微鬆弛。

  昨天的猛藥下得很及時,病情並未惡化。

  不過,體溫依舊很高,溫度沒有退。她沉吟片刻,道:「今日的藥再加一些竹葉和石膏,煮好後我會命人送來。」

  侍女沒說什麼,只是道:「王妃說了,聽程夫人安排。」

  程丹若頷首,先退出了病房,在簷下寫了一張方子,交給跟隨的柏木:「拿回去給藥童,一會兒你親自送藥過來。」

  柏木謹慎地點頭:「夫人放心,小人一定全程看護。」

  他做事,程丹若一向放心,看他騎馬回去辦差,自己則馬不停蹄地趕去參將府。

  范參將才剛起床,聽說她過來,頭都沒梳,衝出來問:「胡人發兵了?」

  「應該未曾。」程丹若單刀直入,「敢問參將,堡中有多少人有鼠疫的症狀,如今人都在何處?」

  范參將能被聶總兵派來駐守得勝堡,辦事自然牢靠,立即回答:「生病的大約五十餘人,如今都在三聖廟關著。」

  三聖廟在德勝大街的西北處,是得勝堡比較大的一座寺廟。

  因為生病的不是本地軍士,就是軍眷,關到條件惡劣的地方,或是驅到關外,怕是立馬要鬧兵變。范參將考慮過後,徵用了三聖廟,那地方大家熟悉,心裡頭終歸放心一點。

  程丹若亦想明白了其中原委,不吝讚賞:「您思慮周到,我這就去看看。」

  范參將嚇了一跳:「且慢,程夫人,您是朝廷命婦,給王妃看病還說得過去,去三聖廟……」

  他為難道,「謝知府那裡,怕是不好交代。」

  「有什麼不好交代的。」程丹若說,「知府是父母官,孩子生病了,父母去看望不是應該的嗎?」

  她道,「我連胡人都看,哪能不看同胞?於情於理都交代不過去,且我去了,大家也安心。」

  這是正理,范參將勸過也算盡了義務,自覺沒什麼對不起謝玄英的了,遂道:「夫人高義!」

  「大人也辛苦。」程丹若很客氣,朝他點點頭,「外子已經回府城調藥材,假如送來了,還要大人及時通知我。」

  范參將一口答應:「夫人放心,這是本官分內之事。」

  得勝堡雖然在大同,可非要追究起來,是軍管區,謝玄英並不需要負責。如今他們夫妻願意分擔責任和風險,范參將傻了才會得罪她。

  兩人快速商議定,程丹若也要來了通行令牌,又趕往三聖廟。

  這裡已經被官兵圍了起來,見到通行令牌才放她進去。

  程丹若戴好口罩,深吸口氣,邁進這座陌生的寺廟。

  乍進門,血壓就飆升。

  所有病人都被安置在正殿,五十個人歪歪扭扭地坐在地上,有的還清醒,有的卻燒得神志模糊。

  這要是有一個轉為肺鼠疫,所有人都要一起見三聖了。

  冷靜點、冷靜點,昨晚吃過四環素預防了。程丹若默默做了會兒心理建設,這才穩步入內。

  廟裡的人不約而同地投注視線。

  她穿著真紅通袖蟒紋圓領袍,不管是真絲的料子,還是蟒紋的形制,無一不彰顯著命婦的身份。

  而在得勝堡,能這麼穿的女人,只有她一個。

  是以,雖有口罩蒙臉,大家還是認出了她的身份:「程夫人?」

  「諸位。」程丹若定下心神,見到角落裡診脈的李必生,開門見山,「李大夫應該為大家講過,你們為何被帶到此處。但我想親口為大家再解釋一遍原因。」

  她嗓音清亮,許多昏睡的人紛紛醒來,強撐著傾聽。

  「大家到這裡,是因為生病了,這個病容易傳染,為了你們的家人著想,不得不讓大家離開家人,留在這裡治病。」程丹若一邊說,一邊觀察眾人的表情。

  許多人露出黯然的神色,有人問:「程夫人,我們是不是要死了?」

  不等她回答,又急切地說,「我死了不要緊,我的娃……他可不能有事啊!」

  程丹若做了一個手向下壓的動作,鎮定道:「我不想欺騙大家,說這個病並不嚴重,如果不嚴重,我們不會出此下策,但是——這病是可以治好的,你們過來是治病的,不是等死的。」

  因為最後一句話,許多昏睡的人掙出一絲生命力,啞著嗓子問:「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程丹若口氣堅定。

  然而,百姓愚昧,並非所有人都相信她的話。依舊有二三個病人跪在神像前,雙手合十,嘴裡念念有詞。

  她掃過一眼,說道:「這病的源頭是老鼠,跳蚤叮了老鼠,又咬了你們,你們才會生病。所以,這場病並不是你們做錯了什麼,也不是神佛的降怒,是今年春天乾旱,老鼠活動頻繁,才會讓疾病傳播開來。」

  「所以,要治好病,就要照我說的做,外頭的人已經開始滅鼠,有跳蚤的用除跳蚤的藥驅蟲,你們也需要換上乾淨的衣服,分開住在不同的房間。」

  無人接話。

  因為被士兵抓到這裡的人,很多都沒有被褥,更不要說乾淨的衣服了。

  程丹若說:「衣服晚一點送過來,大家先按照男女,女眷全部到後院居住。孩子可以跟著父母親人。」

  人群騷動了起來,他們面面相覷,不知道要不要照做。

  「你們全都留在這裡,只會互相過病氣,沒法互相照料。」程丹若語氣嚴厲,「發什麼呆?起來!女眷跟我到後面去。」

  說來也奇怪,她身邊一個人都沒帶,也沒有官兵在側虎視眈眈,可就是有一股莫名的壓力,逼得他們照做。

  十多個婦人你拉我,我拉你,畏畏縮縮地起身。

  程丹若帶頭走向後院:「跟上,誰也不許落下。」

  她們猶猶豫豫地跟了過去。

  三聖廟沒有和尚道士,只有一個廟祝,此時早已不見蹤跡。

  後院有幾間廂房,程丹若讓她們分了組,各自到不同的屋裡隔離,然後說:「先休息一下,不要怕,和外男分開,是為你們好。」

  比起如狼似虎的官兵,婦人們自然更信任她,滿懷不安地進屋了。

  程丹若又回到前頭,見李必生也在分組,不由點點頭:「按照輕重分開,輕的多住幾人,重的盡量少些。」

  李必生忙得滿頭大汗,抽空問:「夫人,藥什麼時候來?」

  「叫人在煮了。」

  大約一刻鐘後,守門的官兵高喊:「程夫人,東西送來了。」

  程丹若快步而去,指揮蒙面的軍士們,把幾個木桶搬到正殿外的空地上。

  她看到好幾個抬東西的人,不斷在人群中張望,似乎在尋找什麼,便解釋:「女眷挪到後院了。對了,你們去傳個話,家裡有人在這的,可以準備兩套衣裳和一些乾糧送來。」

  他們點點頭,中有一人忽而大叫:「王二狗!」

  「誰?」屋裡有人問。

  「我是大虎!」聽見弟弟的回音,那個大著膽子開口的人鬆口氣,訕訕瞧了一眼程丹若,忙找補,「你好好待著治病,家裡不用擔心!」

  「知道了。」

  他開頭,其他人見程丹若未曾阻攔,也跟著喊:「爹?」

  「鐵柱……?」留在正殿的都是老人,他們嗓子乾啞,「快走,你來、你來幹什麼啊!咳咳咳!走!」

  「貴兒!你在嗎?」

  「爹,我沒事兒。」

  「你娘呢?」

  「到後頭去啦!」

  程丹若任由他們認親,自己則清點了木桶和竹碗。此前說過,這都是施粥常用的東西,倒是不難找。

  於是挽起衣袖,拿長柄勺攪拌均勻,一碗碗舀出來。

  「程夫人,我來吧。」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男人站了出來,「我留下來。」

  程丹若蹙眉。

  他說:「我叫葛大根,我家婆姨和兒子都在這兒,我回去又有啥用?你讓我留下來,幹點粗活也好。」

  程丹若問:「家裡沒有老人了嗎?」

  「都死了。」葛大根直言不諱。

  程丹若就點頭同意了:「每人一碗,你去發。面衣不能摘,不要碰任何人的身體和痰、血。」

  「欸!」他高興地應下,一口氣拿了好幾個碗分發。

  程丹若道:「這是鹽糖調的水,每天都要喝,不然你們沒有力氣。」

  老百姓都知道鹽糖是好東西,沒人拒絕,一個個掙扎著喝了。

  又一會兒,外頭錢明到了:「夫人,藥送來了。」

  「有多少桶?」

  「五桶。」

  「送一桶到側門。」

  「是。」

  解毒活血湯的用量很大,程丹若並沒有在病房裡設藥灶,而是和范參將商量,徵用參將府的廚房。

  只有他的灶房,灶台多且人手多,能一次性熬煮大量藥材。

  「李大夫,你按照輕重,讓他們喝藥。」程丹若嘆口氣,「人太多,煎不了太細的,先這樣吧。」

  李必生默默點頭,沒說什麼。

  他幾乎認識這裡的每個人,也知道他們病情的輕重,此時發起藥來也簡單,輕症的喝一碗,重的三碗。

  而程丹若則回到後院的女性病房,開始為她們分發鹽糖水和湯藥。

  不知道是不是女性更愛乾淨,她們的病症整體比外頭輕,不少病人才出現淋巴結腫大的情況,平均每人的用藥是一到兩副。

  待做完這一切,差不多已是中午。

  李必生急匆匆來報,說有個老人已經昏沉不醒,問她可有法子。

  程丹若想想,道:「十兩生薑搗爛,手巾包裹後蘸熱酒,重力擦拭全身。如果不行,就用大針賜兩手足,放毒血。」

  「好。」李必生撩起衣袍,小跑著去急救。

  --

  泰平二十二年春夏,胡人開邊釁,恰逢得勝口鼠疫,人心惶惶。程夫人安民於三聖廟,活人無數。

  ——《大同縣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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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且作回春雨 第二百六十二章 千百事

  忙完三聖廟的病人,程丹若顧不得休息,重新換了一個口罩,再次前往官驛。

  雲金桑布也該醒了。

  早上照舊服解毒活血湯,又加了竹葉石膏,下午,雲金桑布的頭臉明顯沒有之前那麼紅腫了。

  程丹若為她檢查,發現她身上沒有再出現淋巴結紅腫的情況,但腋下的淋巴結開始化膿。

  她令侍女打開窗戶,保證充足的陽光,並燒一火盆,準備為她切開引流。

  手術刀消毒,酒精棉花清潔皮膚,高溫煮過的紗布墊在身下,戴好紗布手套。

  準備就緒,程丹若小心翼翼地用刀片劃開膿腫,塞入蘸過鹽水的紗布條,用一個陶瓷罐子承接住。

  「疼嗎?」她問。

  雲金桑布道:「無妨,這就好了?」

  「要排一天左右。」程丹若道,「膿液排乾淨就好了,期間不要碰到紗布,容易染病。」

  雲金桑布微微頷首。

  程丹若沒有作聲,小心擦拭乾淨周圍,方才將墊著的紗布扔掉,同樣燒乾淨。

  「一會兒繼續喝藥,藥方再加紫花地丁消瘡散熱,黃芪益氣托毒。」程丹若又斟酌著加減了藥方,「晚上如果不惡化,證明病情已經控制住,若有不妥,隨時派人找我,我傍晚還會再來一次。」

  雲金桑布點點頭,莫名有了痊癒的信心。

  投桃報李,她也客氣:「你一日奔波三次,著實勞頓了些。」

  「王妃早日痊癒,便是最要緊的。」程丹若笑笑,說起了場面話,「不打擾你休息了,記得每隔幾個時辰便喝些鹽糖水,告辭。」

  雲金桑布沒有留她。

  這時,是下午三點多鐘,天還尚亮。

  程丹若再返三聖廟。

  和精心照料,又營養充沛的雲金桑布不同,百姓生活艱苦,很難保持充足的肉蛋奶攝入,幾乎人人營養不良。

  這些人的抵抗力,當然要比雲金桑布差,且三聖廟的環境亦不如官驛舒服。

  不過兩個時辰,便開始出現病重患者。

  他高熱不退,面紅耳赤,甚至有胡言亂語的症狀。

  李必生一時焦頭爛額,和她說:「我明明給他用了兩副藥,怎麼還是……」

  程丹若打量病人,那是一個四十多歲的「老人」,骨瘦如柴,且一條腿明顯有些畸形,另一條腿上有兩個腫大的淋巴結,身下的草席散發出屎臭味。

  年紀大,抵抗力又弱,難怪。

  兩副還是太少了,怕是李必生顧念他年紀大,不敢開白虎湯所致。

  「開白虎湯試試。」

  「吳叔年紀大了,用白虎湯怕是太寒……」李必生說到一半,記起她的叮囑,思索片刻,勉為其難,「也罷,試試。」

  他匆忙寫了藥方,傳給門口的守衛,他們會立時前往參將府,命人熬藥。

  程丹若巡視了一圈病房,心中難掩憂慮。

  其實,中藥的方子需要按照個人的情況加減,比如方才的老伯,原來的解毒活血湯加知母、白虎等藥材更好。

  但廚房的大灶沒法為一個人單獨熬藥,只能加一副。

  這就是瘟疫啊。

  她看著屋裡的老老少少,不知道他們之中,有多少人能活下來。

  --

  傍晚,趁著還有光,程丹若趕在七點鐘最後一次去官驛。

  雲金桑布給出了令人振奮的回饋:「我覺得好多了,沒有那麼痛,也不渴了。」

  程丹若仔細觀察她的情況,臉龐的紅腫明顯消退,但試過體溫,依舊高熱,問她是否有大小便,侍女說幾乎沒有。

  她沉思良久,方才道:「晚上的方子,加芒硝、大黃和車前草通便利尿。」

  一天時間,病情就有明顯變化,雲金桑布如何還能不信她,點了點頭,卻面露踟躕之色。

  這麼明顯的臉色變化,等於叫人開口問。然而,程丹若佯裝不覺,收拾藥箱準備離開。

  雲金桑布等不到台階下,只好主動道:「程夫人留步。」

  程丹若故作詫異:「王妃還有什麼地方不舒服?」

  「是這樣的。」雲金桑布斟酌說,「除我之外,驛站裡也有不少人染病。昨天大夫來過,開了藥,今天卻遲遲不見人……」

  程丹若道:「得勝堡只有一個大夫,他太忙,抽不出空過來。」

  雲金桑布也知道,不可能讓程丹若給其他人看病,便試探地問:「大夏遼闊,大同府總該有大夫吧?程夫人,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命,難道你就眼睜睜看著他們這麼死去?」

  程丹若不語。

  動之以情後,當然要示之以威,雲金桑布頓了頓,又道:「他們也有兄弟姐妹,假如消息傳到關外,怕是容易誤會。」

  可程丹若依舊不接話。

  於是,雲金桑布也沉默了。她關心自己的族人,可眼下自己重病未癒,程丹若是唯一的希望,自也不敢逼她太甚。

  長久的寂靜後。

  程丹若說:「沒別的事的話,我明早再來,告辭。」

  雲金桑布沒有再挽留。

  離開官驛,天色已經黑沉。

  程丹若拍拍春可樂,騎上它回家。

  病人看完了,要做的事卻還有很多。她回到家中,第一件事便是問梅韻:「口罩做了多少?」

  梅韻道:「一百多個。」

  早晨,程丹若就吩咐她想辦法和參將府的丫鬟、婦女一起,盡量多縫製口罩,以備接下來使用。

  程丹若說:「放滾水裡煮一煮,盡快晾乾。」

  梅韻點頭應下,又問:「夫人吃些什麼?」

  「灶台在熬藥吧?我隨便吃點饅頭米糕就行了。」她道。

  參將府的廚房被徵用為大藥灶,她這裡的小廚房,則是專門為雲金桑布熬藥,眼下還要熬晚上的方劑,一時半會兒怕抽不出空

  梅韻擔憂道:「這怎麼行?」

  「我沒什麼胃口。」程丹若給自己斟杯茶,冰冷的茶水灌入喉嚨,發澀的喉嚨才舒服了些。

  梅韻只好給她端了些點心果腹。

  但程丹若拿起一個米糕,卻毫無食欲,距離上次進食已經過去了十二個小時,她卻依然不覺得餓,只覺疲憊。

  於是又喝了兩口冷茶,默默坐了一會兒,方才吃下半塊米糕。

  梅韻在外頭晾口罩,沒忘記提醒:「夫人,爺的信下午就到了,在桌上。」

  程丹若如夢初醒,這才看見桌上有封未拆封的信箋。

  她拆開閱讀。

  謝玄英的信很長,首先說了他回到大同府的對策,怕鼠疫引起恐慌,沒有過多宣稱時疫,而是以今春乾旱,鼠類猖獗為由,召集下屬的縣令,要求各縣滅鼠,並嚴防人們接觸鼠類。

  同時,擔憂關外的疫病會傳入,與聶總兵通過氣,派兵在各地巡防,不准私自與牧民交易。

  藥材方面則已經在大同收購藥材,一起給她送過來了,但擔心後續大肆收購,會被民眾察覺,故聯繫了昌順號的掌櫃,讓他們緊急去太原收買。

  給朝廷的奏折也寫好了,讓她不要擔心,大同府不會有事的,讓她照顧好自己。

  「三餐不可忘,切勿食寒涼,縱然心切事急,也勿喝冷茶,保重身體。」他殷殷叮囑,「離別即相思,今夜夢寐神馳。時通消息,報君安危,切記切記。」

  落款是,夫,謝玄英。

  程丹若看著他的信,再看看杯裡的冷茶,一時有些沉默。

  但她還是把冷茶喝了。

  ——太睏,需要咖啡因救命。

  振作精神,給他寫回信。

  雲金桑布的病情已經穩定,但百姓的病不容樂觀,不知道是否會惡化,官驛裡的其他人似乎也不妙。塞外的情況還是未知數,如果大規模爆發,於大夏或許是一件好事,對百姓卻不然。

  疾病無法控制規模,萬一傳入,便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人手還遠遠不夠。

  程丹若本來只想寫幾句交代一下,可不知不覺,越寫越多,等到回神,差不多已經寫了兩張多。

  她看了一遍,心下遲疑:似乎擔憂太多了,不確定也太多了。

  這不僅不能給人信心,反而會跟著她一起惶恐起來。

  有一瞬間,程丹若想撕掉重寫。

  但沒有。

  興許是太累,興許是別的什麼緣故,她猶豫許久,還是擱了筆。

  就這樣吧。她疲倦地想著,把信放到一邊,脫掉累贅的衣裳,只穿抹胸和紗褲就躺下睡了。

  倦極,睡得極沉,又累得不可思議。

  但第二天,她還是在六點多就醒了過來,躺了約一刻鐘,方起身洗漱。

  草草擦洗過身體,貼身衣物都換過,梅韻送來一碗熱牛肉湯麵。

  程丹若吃過,把柏木叫來,逐一問過:「昨兒衣服都送去三聖廟了沒有?」

  柏木說:「送了。有人想了法子,叫人打馬從街上過,聽到聲音的把家裡人的包袱丟出來,上頭寫好名字,再送到三聖廟裡。」

  程丹若鬆口氣,不愧是軍事要塞,執行力和統籌力都勝過別處,真是不幸中的萬幸。

  「我估摸著,今日大夫就該來了,你負責安頓。」她囑咐,「口罩都乾了吧,你送過去,但凡給三聖廟送藥、送飯的,每個人都要戴。」

  柏木:「是。」

  她又囑咐幾件瑣事,沒忘記讓他把書信拿走,盡快送往府城。

  「梅韻。」

  「奴婢在。」

  程丹若看著眼圈青黑的丫鬟,道:「你今日就帶人做紗布,裁剪過一樣滾水煮洗幾遍,其他沒什麼事了,幫我盯著廚房的藥灶就好。」

  梅韻點點頭,篤定道:「奴婢知道了。」

  吩咐完亂七八糟的瑣事,程丹若看天色大亮,趕緊去官驛。

  今天有了不好的消息。

  官驛中有人死了。

  是胡人。韃靼原還隱瞞不報,可官驛中的漢人小吏怕出大事,偷偷告訴了守衛的官兵。

  程丹若到的時候,范參將麾下的游擊將軍,正和對方交涉:「病人的屍體一定要盡快焚燒掩埋,否則便會傳染同室之人。」

  但胡人堅決不讓。

  眼見雙方就要起衝突,程丹若不得不出面調解,卻忽然走出來一個滿臉絡腮鬍的大漢。

  他對胡人說了幾句話,他們不情不願地嘟噥了兩句,讓開了。

  她心中一動,故意此時策馬上前。

  「程夫人。」官兵們紛紛問好。

  「諸位都辛苦了。」她頷首,「處理病人屍身時,不要觸碰他們,拿席子裹了就是。」

  「是。」

  程丹若提起藥箱入內,看向剛出來的那個絡腮鬍:「王妃可醒著?」

  對方避而不答,側身讓開,用漢話說:「程夫人請。」

  程丹若掃他一眼:「還不帶路?」

  他遲疑剎那,低頭照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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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且作回春雨 第二百六十三章 路多艱

  路上空空蕩蕩,幾乎看不見人。程丹若問:「我沒在王妃身邊見過你。」

  「小人不是在王妃身邊的。」絡腮鬍答。

  「你的漢話說得很好。」程丹若別有深意地說,「什麼時候學的?」

  他含糊:「很久以前了。」

  她問:「你是哪個部族的?」

  「狼部。」他加快腳步。

  程丹若道:「據我所知,這個部族在順義王面前可不大說得上話。」

  他說:「小人會漢話。」

  她停下了腳步,問:「所以,你是在誰身邊的?」

  他緊緊閉上了嘴巴。

  「在驛站裡,除王妃外,還有一位貴人,對嗎?」她輕輕問,「是誰?三王子?」

  他不作聲。

  「你嘴巴倒是緊。」程丹若看向不遠處的建築,主院快到了,「奇怪,一個漢人會忠心韃靼嗎?」

  絡腮鬍猛地頓住了腳步,吃驚地看著她。

  「你不是胡人的臉孔。」她故意道,「我說得沒錯吧。」

  這話半真半假,對方的體型確實不似高大的蒙古人,可滿臉鬍子,誰看得清到底是什麼人種?不過是詐他一下。

  「我告訴過王妃,此病是通過跳蚤傳染的,許多胡人都剃掉了髮鬚,唯獨你還留著這麼多鬍子,實在奇怪。」

  程丹若說出另一個根據,「你怕我看出你是漢人的臉。」

  對方沉默片刻,不得不開口:「並非我不想承認,只是不便與二姑娘相認。」

  程丹若登時怔忪:二姑娘?

  她第一反應是,二姑娘是誰?可見到他的眼睛,又莫名確定是在說她。

  這就奇怪了。程家三兄弟,大伯家兩兒子,二伯家頭一個比她大,但不足月就死了,後面生的是個堂妹。

  她在程家排行老大,怎麼會是二姑娘?

  但轉念一想,程平有個妹妹,正好比她大,放在老家算,她似乎是排第二。

  「你是?」程丹若擰眉思索許久,仍舊記不得,「程平那房的,還是……」

  「我叫程必贏。」絡腮鬍抿抿嘴巴,看見前頭已經有侍女出門迎接,不敢再多說話,壓低嗓音道,「二姑娘,這裡不是說話的時候,你只需知道,驛站裡的情形著實不好,小王子一直有所不滿,你多加小心。」

  說完,不再多言,側身立到一邊不吭聲了。

  程丹若滿心疑慮,卻也不好追問,佯裝無事發生,繼續給雲金桑布看病。

  今天,她的狀態明顯轉好。

  臉上紅腫消退,人眼見有精神了,正靠在床榻上吃麵糊。

  程丹若替她去掉了引流的紗布,處理好傷口,再把脈試體溫,依舊在發熱,但沒有昨天那麼燙了。

  「今日情形不錯,繼續服用原方。」程丹若沒有減輕藥量,繼續用重藥,以免病情反彈,「日夜三服不變。」

  雲金桑布含笑應下:「多虧了程夫人。」

  程丹若道:「不敢當。」

  「夫人也太謙虛了,我這條命,就是你救回來的。」雲金桑布誠懇道,「我長你幾歲,你不如叫我一聲『姐姐』,今後,我將你當親生妹妹看待。」

  程丹若笑了笑:「王妃言重,當不起——您有話就直說吧。」

  政治家的第一奧義是什麼?臉皮厚。

  雲金桑布碰了個軟釘子,卻不惱,笑道:「還是昨天的事情,如今驛站中已經有病死的人,我怕開了這個頭,其他人都逃不過去。」

  程丹若抿住唇角。

  醫者仁心,站在後世的角度說,無論是胡人還是漢人,見死不救,她心裡都過意不去。

  但凡事都這麼簡單,就好了。

  她不是一個普通的大夫,假如今天,程丹若只是一介鄉野村姑,倒也無所謂,想救就去救。

  可她不是。

  大夏朝廷給了她誥命,皇帝給了她官職,她背後有晏鴻之,有謝玄英。

  這時代,一人有罪,滿門抄斬,更甚者株連九族。

  假如別有用心的人造謠,說她私通敵國,她該如何為自己辯解?

  如何才能保證,自己能保全性命,別人也不會被帶連?

  欲加之罪,何以相辯?

  況且,政治鬥爭中,真相往往是最不重要的。

  「我一直覺得,王妃是個明白人。」程丹若開了口,「你要我救你們的人,總得給我個理由吧?仁義?」

  她輕聲失笑,忽而咄咄逼人:「王妃是不是不知道,我全家都是死在你們胡人的手裡,你和我談仁義,談善心,未免荒謬。」

  雲金桑布愣了一下,她確實不知道。

  但很快反應過來,懇切道,「如今兩國交好,為了此事平生波折,我想並不是夫人願意見到的。」

  程丹若平靜地回答:「王妃說點實在的吧,不然,我還有很多事要忙。大夏的百姓,還等著我去救治。」

  雲金桑布反問:「程夫人想要什麼?」

  程丹若張口就是:「土默特今後不再養馬,牧羊賣予大夏。」

  雲金桑布怒極反笑:「夫人也太沒有誠意了。」

  「因為我沒有看到王妃的誠意。」程丹若針鋒相對。

  兩人不約而同地沉默了。

  程丹若掏出懷錶,卻發現瑪瑙不在,無人上弦,表竟然停了。

  她不動聲色,假裝看過時間:「中午我會再來,王妃不妨慢慢考慮。」

  「我沒有時間慢慢考慮,夫人似乎也沒有那麼多時間。」雲金桑布道,「今天是第三天了。」

  程丹若微微揚起唇角:「是啊,第三天了,我很好奇,驛站裡都有這麼多,塞外又有多少呢?」

  雲金桑布登時啞然。

  程丹若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裡。

  --

  與官驛沒人管的胡人相比,三聖廟的情況要好一些,但也僅僅是一些。

  因為營養不良,環境又不算好,大量病人的情況變差,轉為重症。而昨天的跛腿老伯,現在已經是彌留之際。

  他身上的淋巴結不見了,舌頭發黑,手足抽搐,人已奄奄一息。

  鼠疫發病之快,死亡之迅速,現代人難以想象。

  程丹若知道難救了,但李必生還在努力,為他下針急救。可日頭剛過頭頂,老伯就清醒過來,睜眼呢喃:「桂枝……桂枝……」

  昨天留下來的志願者葛大根,小聲告訴程丹若:「桂枝是他婆姨。」

  程丹若點點頭,走過去蹲下來,道:「你有什麼話要告訴家裡的人嗎?我一定幫你轉達。」

  「桂枝……不要、不要守……給她找個男人。」老伯斷斷續續地說,「婦道人家一個人,容易、容易吃虧……閨女、我的、當我的……」

  旁邊有人低聲說:「老跛頭家的媳婦是半路撿來的,我們都說他閨女不像他,不知道是誰的種……」

  似乎是聽見了他人的閒言碎語,老伯忽然精神,口齒清晰地說:「我家大妞就是我閨女!我把她養大,跟我一個姓,就是我閨女!聽見沒有?!」

  「誰敢胡說八道,我、我——」他一口痰沒上來,直挺挺倒了下去。

  程丹若忙道:「好,我知道了,讓你媳婦有個好歸宿,閨女也會好好的,你放心吧。」

  今天,她仍舊罩著那件真紅蟒紋的袍子,華貴顯赫。而這身衣服代表的權威,和她本人代表的仁義,帶給了老伯無法言喻的安慰。

  貴人的承諾、程夫人的承諾……他用力眨眨眼,放心地笑了。

  下一刻,永遠闔上了眼。

  程丹若接過葛大根遞過來的白布,親自為他蓋上了屍身。

  「抬出去火化。」程丹若道,「准家屬在十步外看一眼再送走,但不許碰他。」

  「是。」戴口罩的官兵用草席裹了人,把他放木板上抬走了。

  程丹若微不可見地嘆了一聲,粗略巡視過前院的男性病人,再到後面給女病人治療。

  很奇怪,昨天送來時,女病人的症狀都還算輕,可幾服藥下去,竟然並未轉好。

  程丹若環顧四周,發現了關鍵:「門窗不要緊閉,盡量通風換氣。」

  她一面說,一面把窗戶打開。

  但有婦人出言詢問:「萬一吹了冷風,病情加重可如何是好?」

  程丹若想想,只開不對著人的窗,且僅有一道細縫,又將桌案豎起來,當做屏風擋住:「冷就少開一會兒,不要悶在屋裡。」

  「程夫人。」角落裡有個女人大著膽子呼喚,「趙李花有點不對。」

  她身邊的婦人一把抓住她,連連哀求:「別說,我沒事。」又對程丹若道,「程夫人,我無事,就是身子弱了點。」

  「她有娃了。」那個女人卻非要嚷嚷出來,「她是個寡婦,不敢說。」

  趙李花一時惶恐,不斷否認:「我沒有,我不是,我……」

  她目露哀求,但身邊的女人卻高聲道:「幹啥呀,你不要命了?臉重要還是命重要?」

  程丹若往這邊走:「我看看。」

  趙李花不肯伸手把脈,不斷懇求旁邊的女人:「我真的沒事,不要說了,我就是月事來了。」

  可旁邊的女人性格潑辣,不吃這套,反倒恨鐵不成鋼:「你家的事誰不知道,仗著你娃還小,誰不沾點便宜?我跟你說,甭管娃他爹是誰,生下來抱著孩子上門去,不想認也得認!呸,哪有偷腥了不負責的好事!」

  趙李花眼眶微紅,依舊不語。

  程丹若也不多問什麼,說:「你還有孩子?為了孩子,也該振作些,不然爹已經沒了,再沒了娘,誰來疼你的孩子?」

  趙李花瞬間淚落:「我、我……」

  程丹若握住她的手,掐指診脈。

  這樣不太準,但脈象明顯,確實有孕了。

  「我給你改個方子吧。」程丹若思忖。

  孕婦的話,桃仁和藏紅花都不能用了,得改用紫草茸和紫背天葵。

  趙李花卻不知想到了什麼,一把抓住她:「夫人,我求求你,能不能……」她眼中閃著期冀,嗓音壓得低低的,「不要了……不能被人知道……」

  程丹若頓了頓,說:「小產後,人身體虛弱,怕是不足以抵抗疫病。」

  流產在現代,也是極其傷身的事,在古代更是性命攸關。這樣虛弱的狀態,幾乎不可能抵抗鼠疫。

  換言之,十死無生。

  「先把病看好,以後的事,以後再說。」程丹若溫言道,「假如情投意合,你著實不必守節,若是受了委屈,無人能做主,就來找我。車到山前必有路,日子還長著呢,別放棄,懂嗎?」

  趙李花默默垂淚片刻,鬆開了手。

  程丹若環顧四下,慢慢道:「大家同在這裡治病,也是緣分,能互相看護一二自是最好。我沒什麼能為大家做的,回頭叫人送點紅糖和雞蛋過來,你們都吃些,養好身子,有孩子的想想孩子,有爹娘的想想爹媽,真不濟,也該為自己好好活著。」

  眾婦人都說:「夫人仁義。」

  「大家好好養病。」她鼓勵,「我們早日回家,和親人團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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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且作回春雨 第二百六十四章 交易吧

  在三聖廟待了兩個時辰,程丹若更明白了疫病之難。

  不僅疾病本身棘手,而且,這麼多病人,各有各的狀況,各有各的苦楚,道也道不盡。

  世間百態,人生疾苦,莫過於此。

  中午,她加急吩咐人送來的紅糖和雞蛋到了。

  人手有限,程丹若挽起袖子,親自煮紅糖水和雞蛋。她沒時間吃飯,分發完一輪後,坐在簷下的欄桿邊,自己也吃了兩個白煮蛋,灌一碗紅糖水。

  糖分和蛋白質都有了,便心安理得地不吃午飯,先去參將府。

  范參將正焦頭爛額,見到她拜訪,忙不迭問:「順義王妃情況如何?」

  程丹若道:「病情已經穩定。」

  他明顯鬆口氣,復皺眉:「程夫人,不瞞你說,如今情形可不好。今天早晨,咱們守城的人發現,韃靼偷偷把死屍拋到了咱們城下,不燒不埋,就這麼露天乾放著。」

  程丹若嚇一跳,問:「屍身怎麼處理了?」

  「還在那兒。」范參將苦笑,「誰敢去收啊,萬一過了病氣可怎麼是好?」

  程丹若蹙眉:「多少具?」

  「十幾個總有的。」范參將道,「這點人倒不算什麼,怕就怕人多起來,壘在城牆下頭,別說爬牆不爬牆,光看著就夠滲人的。今天的禿鷲就沒少過,沒完沒了在頭上飛來飛去,大家心裡頭也怕得很。」

  她默默頷首,算聽明白了。

  韃靼這一招很無恥,但很管用,比起戰死的屍體,感染瘟疫的死屍不僅在心理上不適,也是無形的生化武器。

  范參將又補充:「死人也就罷了,夫人說,這病是老鼠傳播的?我就怕……城牆雖厚,底下挖個老鼠洞卻一點不難。」

  他提醒,「咱們城裡,還有韃靼的人在呢,誰知道會不會裡應外合。」

  程丹若不由深深嘆了口氣,道:「我這就去官驛,和王妃談談。」

  范參將抱拳:「全倚仗夫人了。」

  程丹若苦笑不已,瘟疫就夠煩的,還有政治與邦交。

  她揉揉額角,離開了參將府。

  外頭,晴空白雲,竟然是個好天氣。

  程丹若默默曬了會兒日光,叫人把春可樂牽過來。它剛被餵過水和乾草,親暱地蹭了蹭她的手。

  它無憂無慮,只知道主人難得騎著它東奔西跑,這兩天反而興奮得很。

  程丹若捋了會兒馬鬃,略微解壓,這才動身去見雲金桑布。

  迎接的人居然還是程必贏。

  他垂頭帶路,把嗓音壓得低低的,順著風送到她耳邊:「我說服了小王子,過來打聽消息,你有什麼話可以直接問。」

  程丹若問:「小王子是誰?」

  「汗王的大孫子哈爾巴拉。」

  「他的立場是?」

  「小王子沒有立場,和王妃的關係不錯。」程必贏快速道,「但布日固德是他的舅舅,他多少受到影響,認為大夏不懷好意。這次,他是偷跑出來的。」

  程丹若心念電閃:「這裡的人有沒有辦法與外互通消息?」

  「有。」程必贏給出肯定的回復,「城裡有細作。」

  她擰眉,過了會兒,問:「驛站病者多少?情況還好嗎?」

  「不太好。」程必贏回答,「別有用心的人散布謠言,送來的藥其實沒人喝,若非王妃昨天見了幾個人,怕是要反。」

  程丹若在心裡罵了一句髒話。

  路程很短,程必贏來不及告知更多消息,就到了正院。

  程丹若亦及時住口,擺擺手揮退他,自行入室。

  雲金桑布已經換了身蒙古袍,端坐在榻上,雖神色憔悴,但眼神明亮,一看就是有備而來。

  再看程丹若這邊,她孤身入內,手中提著笨重的藥箱,口罩外露出的眼圈下,是明顯的黑暈,精神也疲怠。

  然而,饒是如此,雲金桑布卻絲毫不敢放鬆。

  「程夫人,請坐。」她客氣道,「這兩日,勞你大駕,我還未謝過。」

  一面說,一面就要起身施禮。

  程丹若避開了她的禮節,平靜道:「王妃玉體未癒,還是靜養得好。」

  雲金桑布也不勉強,開口道:「早晨的事,我已經考慮過了。我知道,羊毛是程夫人的生意,也無意與你為難。」

  程丹若自顧自坐下,問:「所以?」

  「既然我病癒,先前所說自然不作數。」雲金桑布緩緩道,「如今,布日固德在外挑唆,我病重的消息,恐怕也已經傳回王庭。汗王是部族首領,並非你們的皇帝,若各部要求發兵,汗王亦不能獨斷專橫。」

  程丹若沒接話,腹誹道:話說得好聽,韃靼王別真的快不行了吧。

  雲金桑布說:「程夫人,只要你願意救治我的族人,我會立即想辦法,要求布日固德回王庭送信,如此關外的牧民自然再無威脅之力。同時上表,稟明你們的皇帝,為夫人請功。」

  頓了頓,又道,「羊毛的事,我也能做主,繼續為大夏提供羊毛,只是,你們不能隨便買賣,必須和我直接交易,這樣,我對部族也有交代。」

  程丹若沉默了會兒,終於輕輕嘆了口氣。

  「我並不在意有沒有功勞。」她說,「我只在意,若為外族治病,該如何向朝廷交代。王妃——你說,我該怎麼說服他們呢?」

  雲金桑布道:「夫人的意思是?」

  程丹若單刀直入:「請王妃證明自己的誠意,這樣,我才好向朝廷求情。不然即便我同意,沒有大夏的藥材,我縱然能開方子,又有何用?」

  雲金桑布:「難道我的誠意還不夠?」

  「王妃玩笑了,這算誠意嗎?不過是空頭允諾。」程丹若笑了,「我為你救的每一個人,興許就是今後數萬大軍中的一員,他們將來屠殺的每一個百姓,都將成為我的罪孽。」

  雲金桑布抿起嘴角。

  無論說多少遍「永為君臣」,異族就是異族,胡漢盟約有過,背信也有過,承諾都是空中樓閣,誰會當真呢?

  換做是她,她也不會。

  「夫人想要什麼?」

  「我曾經聽人說過,領頭的是狼,那麼,羊群就會變成狼群,相反,如果領頭的是羊,狼群也會乖順如綿羊。」

  程丹若不疾不徐道,「我要布日固德的人頭。」

  雲金桑布勃然變色,怒喝道:「程夫人不要太過分,你當我土默特部是好欺負的嗎?」

  程丹若奇怪地看著她:「我不要他的命,王妃就不要嗎?布日固德擾亂民心,意圖不軌,若貴國留著他不動,任由他散布謠言,與大夏敵對,我想,這筆生意倒也確實不必做了——我總不能做東郭先生,自己磨鍘刀,取我項上人頭!」

  雲金桑布沉聲道:「布日固德是一部首領,為我部立下不少功勞。」

  程丹若保持禮節性的微笑:「當然,所以您怎麼選都行。是萬千生病的牧民,還是威望日高的首領……王妃,都在你一念之間。」

  雲金桑布冷冷注視著她。

  程丹若不以為忤。

  她知道,雲金桑布一定會做這筆交易的。

  宮布要上位,肯定要鏟除這個不穩定因素,拿他人頭換命,屬於廢物利用。

  當然,程丹若這麼提,大夏肯定要背這個鍋,但不要緊,布日固德的頭在朝廷看來,肯定重於一群普通牧民。

  雙方都滿意,才是雙贏啊。

  程丹若已經累了,懶得再做戲,直言不諱:「王妃不必惺惺作態,我提布日固德已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不然,換成小王子進京朝貢,如何?」

  雲金桑布微微變色,立時轉換口吻,平靜地說:「朝貢不急於一時,此事不必再提。」

  她頓了頓,別有深意道,「待服過藥,我就寫奏折給你們的皇帝,請他賜下藥材與大夫,也好讓程夫人名正言順地留下看病。」

  程丹若瞥她一眼,淡漠地說:「王妃自便。」

  --

  程丹若在官驛待到下午,梅韻說,大同府的大夫來了,已陸續前往三聖廟。

  她心中稍安,吩咐道:「給我倒杯熱茶,我要寫信。」

  梅韻忙說:「爺的信剛送來,放桌上了。」

  程丹若點點頭,進屋拆信。

  謝玄英的信很長,前半截都在寬慰她:疫病是天災,誰也不知道如何發展,讓她不要事事都背負在身,盡力就好。他們的反應已經是最為迅速的,完全無愧於任何人,切莫自責,做好眼下的事情,說不定她擔心的事並不會發生。

  再者,要是真有什麼不好,她也不必太擔心。

  這不是空口瞎說,謝玄英誠實地說,只要他們夫妻沒犯大錯,最多回家休息個一年半載的,風頭過去了還能繼續做官。

  退一萬步說,事態嚴重到非要嚴懲他不可,他們夫妻最差的結局,也不過是仕途斷絕,以後分點家產——去掉侯爵綁定的家產,其餘普通產業,諸子平分,一兩萬總是有的,從此在家讀書鑽研學問罷了。

  萬一中的萬一,韃靼出兵入侵,他絕對會死守大同,一旦殉城,不管此前有多少錯失,朝廷也不會再問罪她。

  綜上所述,她不必過於擔憂,萬事有他。

  看完信,程丹若的心情不免復雜。

  她經歷過的災禍太多,早已習慣做最壞的準備,所以,假如他只是泛泛安慰,作用必然寥寥。

  可他這麼認真地安撫她,將後路全都安排明白,她又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酸酸的,漲漲的,還有點莫名好笑。

  這種情緒很陌生,程丹若下意識地有些迴避,著急往下看。

  信的後半段是關於大同府的情況。

  壞消息是,大同府有幾個村鎮出現了鼠疫,其中有個村最嚴重,一開始大夫誤診為傷寒,耽誤了病情,所以大半個村子都染上了,如今已經派官兵隔絕。

  好消息則是,因為發現及時,死亡的百姓並不多,目前已經按縣隔離安置。

  給朝廷的奏折已經送出,軍情加急的話,不出五日就能收到朝廷的回復。

  程丹若折好信,默默吐槽:五天,黃花菜都涼了。

  再說,這還是路程,內閣開個會,朝臣們耍耍嘴皮子,十天還差不多。

  當鼠疫是流感啊?甲類傳染病,玩笑呢?!

  程丹若挽袖子磨墨,已然有所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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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且作回春雨 第二百六十五章 孤膽烈

  三更時分,大同府衙的二堂書房依舊燈火通明。

  松木剪掉燭芯,勸道:「爺,三更了,歇吧。」

  謝玄英卻毫無睡意,寧可磨墨寫信,也一點不想睡覺。只要閉上眼,他就止不住擔心丹娘,只要腦袋一放空,心裡便空落落的沒底。

  自打成親,兩人不是沒有分開過,可卻沒有哪一次如這回凶險。

  得勝堡是什麼情況?

  韃靼騷亂不止,倘若攻城,她能離開嗎?

  疫病凶險,她是否能安然無恙?

  千思萬緒在胸膛,千憂萬念總不絕。

  松木嘆口氣,剛想再勸,忽而聽見外頭一陣腳步聲。

  田南匆匆進來,手裡拿著信:「公子,夫人來信了。」

  謝玄英驟然起身,打翻了硯台,潑了自己一身墨也全然不覺,立時接過信,拆開閱讀。

  越看,臉色越白,到最後竟然站立不穩,猛地跌坐回椅中。

  程丹若說了什麼呢?

  她說,雲金桑布的病情已經穩定,百姓的情況雖然不好,卻也在可控範圍內。最棘手的莫過於關外韃靼的異動,但只要和雲金桑布的交易順利,危局自解。

  緊跟著,就把兩人的交換條件說了。

  又和他解釋,通信的速度太慢,等到朝廷准許,疫病多半已無法控制,屆時不止胡人要死傷無數,關內的百姓也不能倖免。

  現在已經是最後時刻,不得不做出抉擇。

  可沒有朝廷發話,哪怕雲金桑布私心想殺布日固德,也難以對旁人交代。要逼迫她馬上殺掉布日固德,就得給她一個說法。

  程丹若就是這個「說法」。

  她是朝廷誥命夫人,是大同知府的妻子,是治療鼠疫的大夫。雲金桑布有她成為人質,才能向所有人交代。

  布日固德的人頭送來之日,就是程丹若被軟禁的時候。

  然後,就要看朝廷的旨意了。

  假如大夏同意救治,她會留在那裡治病,假如沒有同意,她在控制住疫病後,便會自盡謝罪。

  這才是謝玄英痛苦萬分的地方。

  他心臟幾乎停跳,在椅中不知坐了多久,方覺信還有一頁。

  「我曾與你說,不要讓我後悔嫁給你,今時今日,我確實沒有後悔過,卻不知你是否後悔娶了我。我無法放棄這個機會,不僅僅是因為百姓,而是我費盡心機離開皇宮,便是想有一番作為。」

  「這也許不是一個妻子的本分,我拋下了你,我不曾選擇家室,而是選擇了遵從自己的私心。原諒我,十餘年來,我不知道自己為何活著,不過懷抱期冀,盼望某一天的某件事,讓我堅持活下去變得有價值。」

  「我並不怕死,真到了這一天,我反而感覺解脫,無須為我遺憾或傷心……」

  「時至今日,不知道你是否會後悔娶我,我希望你有,如此,縱然我有不測,你亦能重新開始。千山暮雪,山海遼闊,豈知世上沒有另一隻大雁,更能與你比翼雙飛呢?若你能幸福美滿,兒孫繞膝,我必然倍感欣慰。」

  「但又希望你沒有。」

  信很突兀地停在了這裡。

  謝玄英攥緊手指,一時百感交集。他氣憤於她先前所言,什麼後悔不後悔,她到底把他當成什麼了?

  可所有的憤怒,和所有的委屈,在看到最後一行字時,都煙消雲散。

  但又希望你沒有。

  沒有後悔。

  謝玄英幾乎是頃刻間便明白過來,前面的大半張紙都是理智,唯有這句話,是她的「情不知所起」。

  三年朝夕相處,同床共枕,她終於肯說,希望你沒有。

  足矣。

  謝玄英慢慢平靜了下來。

  他重新看了她的信,似乎通過墨痕,見到了她寫信時的表情。

  她的眉毛一定微微蹙著,像是永遠也展不開,內心藏著數不清的忐忑,道不盡的害怕,流露在臉上卻是淡淡的。她的唇角必然抿得緊緊,牙根咬著,似乎怕一有不慎,就會惹來麻煩。

  紙上千般勇,心下卻怎麼沒有懼意?

  她只是習慣不說,習慣忍耐,習慣獨自解決。

  我沒事,我很好,我沒關係,我已有主意,無須為我擔心……永遠如此。

  我的丹娘啊。他摸著信箋的最後一行,深深嘆了口氣,轉而拿起隨信一塊兒送來的奏折。

  一目十行看完,謝玄英有了主意,磨墨提筆。

  燈燭徹夜未熄。

  --

  得勝堡作為軍事要地,並非一個孤立的城堡,而是一個古堡群,互相守望。

  是以,互市當日,其實也有別處的軍士家眷前來,有的串門,走親訪友,有的賣些家裡的布匹和糕點。

  雖然范參將閉城的速度夠快,可鄰近的鎮羌堡也陸續發病。

  好在邊關之地,軍令執行的速度比較快,聶總兵也練兵得當,沒過多久,他們就將人一起裝在馬車裡,統一送到了三聖廟。

  病人數量激增,虧得大夫已經到位。

  程丹若昨天下午寫完信,就在給大夫們培訓。

  他們之中,不乏行醫多年的老大夫,或是大同頗具聲望的名醫,一開始還有點急躁,火爆脾氣的更是開口就問:「都什麼時候了,程夫人莫要耽誤時間。」

  程丹若沒停下來解釋。

  這時候願意來得勝堡的大夫,沒有醫術差的,也無一不是仁心仁義,思想覺悟和技術都過關,沒必要恩威並施什麼。

  故繼續講明鼠疫的要點。

  清熱解毒的方子,大夫們都會開,用不著她手把手交,她必須解釋清楚的,無非是鼠疫的特點、傳染性,以及用藥必須重,絕不能先用輕劑量看看效果,這樣會死人的。

  李必生滿口苦澀地說:「程夫人所言不虛,早前我顧慮老人身弱,日二夜一,人已經沒了。」

  此話一出,滿場寂靜。

  老大夫們拈鬚沉思,卻不再反駁了。

  程丹若講了一個時辰,口乾舌燥,終於說得七七八八。

  她喝口冷茶,道:「如此危急時刻,諸位能從大同府過來,我實在感激不盡。」

  「唉。」府城的老大夫嘆口氣,苦笑道,「程夫人言重,疫病就在家門前,咱們待在家裡,難道就能安穩睡覺嗎?不如過來出一份力。」

  「就是。」

  「都是鄉里鄉親的,總不能袖手旁觀。」

  「夫人不必多言,病者在何處?」

  程丹若道:「所有的病人都在三聖廟中,幾位商量一下,輪流坐班。切記,假如有病人吐淡血而亡,證明疾病已然徹底惡化,無論何時都要戴好面罩和手套,病人的穢物必須由人焚燒處理。」

  他們都點頭應下。

  「後院的女眷,麻煩幾位老人家多看顧。」程丹若道,「我也會雇些婦人,負責照顧她們。」

  大夫們也都鬆口氣,這麼安排最好,互相避嫌。

  晚間,大夫們到位上崗,李必生也終於能夠休息一下了。

  程丹若又去為雲金桑布診治,她的熱度逐漸消退,能夠吃飯如廁,好轉明顯。

  二人都未提及午間的交易。

  回到租住的院子,梅韻帶著一群女人等著她。

  「夫人,一共六個人,都在這裡了。」

  程丹若掃過她們的臉龐,她需要一些女性去三聖廟照顧病人,把屎把尿,不能靠病人之間互幫互助,更不能讓男人看見,所以,不得不重金雇傭護工。

  「梅韻都和你們說過了吧?」程丹若單刀直入,「三聖廟都是患病的人,差事很危險,家中有老有小的沒人照顧的,就別去了。」

  她們道:

  「我家有三個媳婦。」

  「我是老二,大姐、三姐都在家呢。」

  「我相公已經沒了,孩子也大了。」

  「我男人在裡頭。」

  「我兒子彩禮差了些銀兩。」

  「我家三個寡婦,我兒媳婦能幹,能照顧我婆婆。」

  程丹若點點頭:「好,去之前給你們十兩,可以先送回家,明早帶上你們的被褥衣服過去。萬一人沒了,三十兩撫恤,可以嗎?」

  她們忙不迭點頭。

  事情終於全部安排完畢。

  --

  月明星稀。

  程丹若躺在床上,想著下午寄出去的信,出神了會兒,慢慢合攏眼皮。

  整個晚上,都是光怪陸離的夢。

  一會兒夢見自己在水裡沉浮,一會兒又看見許意娘的臉,遠處是燈火,依稀彷彿下元節的水燈會。

  「丹娘。」謝玄英把她從水裡拉出來,叫她的名字。

  可她搖搖頭,說:「我不是丹娘。」

  轉瞬間,場景變幻。

  她沉入水底,看見了載入河中的大巴車,溺水感傳來,她往下沉去,河面上是一輪耀眼的太陽。

  然後,夢醒了。

  青色的帳子,木製的架子床,紙糊的窗戶。

  仍舊在得勝堡。

  梅韻端著熱水、毛巾和牙粉進來,一面服侍她梳洗,一面遞上信件。

  謝玄英的回信竟然連夜送來了。

  程丹若遲疑片刻,一時居然生出些許畏懼。不過,她畢竟是她,數秒後,便接過拆閱。

  這封信非常短:

  飢來吃飯,渴要飲水。形影成雙,人間天理。

  如月在天,如水在瓶。真情自在,我心不悔。

  她默然。

  良久,看看外頭的日光,時辰已經不早,便擰開行囊筆,想拿信紙,卻發現昨天都用完了,新的還沒有來得及裁開,再想想,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便擱筆,猶豫會兒,將他的信折好,塞入懷中。

  「梅韻。」她匆匆道,「替我收拾一下行李,備馬,我要出去了。」

  梅韻連忙道:「夫人好歹吃兩口。」

  她端著熱騰騰的麵條,程丹若想想,坐下來將一碗羊肉麵全吃了,又拿幾塊糕點放藥箱裡。

  「我走了。」她對梅韻說。

  梅韻怔了怔,面色微變,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離去。

  天色陰沉,烏雲四合。

  程丹若如往常一般,神色自若地走進正院。

  雲金桑布高坐在榻上,下首坐著一個十幾歲的蒙古貴族少年,怨恨地看著她。

  程必贏立在少年的背後,朝她遞來憂慮的一瞥。

  案几上,擺放著一個紅漆木盒。

  「程夫人看看吧。」雲金桑布淡淡道。

  程丹若一語不發地打開,裡頭是一顆血淋淋的人頭,朝她怒目而視,十分駭人。

  她戴好手套,把人頭舉起來,認真觀察頸部切面的斷口,確認是活人的腦袋,方才微微笑:「王妃好快的速度。」

  雲金桑布正要說話,旁邊的哈爾巴拉猛地起身:「布日固德在這裡,把你的命交出來!」

  說完,不等眾人反應,倏地拔出腰側的彎刀,直直砍向程丹若的脖頸。

  「住手!」雲金桑布勃然變色。

  程必贏上前一步,卻太晚了。

  程丹若完全來不及閃避,更無法做出抵抗,唯一的本能,只是轉開頭,避開了頸側最要緊的大動脈。

  下一刻,皮膚一陣刺痛,鋒利的刀刃破開皮肉,切斷了她的血管。

  溫熱的液體流到了她的脖子上,染紅了衣襟。

  她緩緩眨了眨眼,強忍著劇烈的痛楚,朝哈爾巴拉微微一笑。

  「小王子,你為什麼不再用力一點?」程丹若問,「莫非,是刀太鈍了?」

  --

  旦:[別離苦]想那春燕雙雙飛,想那牡丹並蒂開,如今君同我,兩地生分離,莫怪我、莫怪我,不忍那夫妻死別離,不忍那母子陰陽隔,不忍老父老母親,花甲之年又喪親。我去也,我去也,羅帕寄君勿相念。

  生:[明月遠]燭火闌珊透窗紗,明月一彎在天涯。今日夫妻兩地別,唯恐相逢在黃泉。娘子呀,你如這夜蛾撲烈火,去難歸、去難歸。敢問蒼天,疫鬼肆虐何時止,萬戶哭聲何時休?常思君、常思君,願身相替換安寧。

  旦:妾願作春雨,化作甘霖活人命。夫君,我身死無憾,惟願百姓安康。

  生:平生不信佛,今朝焚香拜三清。夫人,今生緣未盡,來世再做夫妻。

  ——《思美人》第十齣,第二十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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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且作回春雨 第二百六十六章 被軟禁

  在哈爾巴拉心裡,漢人都是怯懦的,尤其是漢族女人,永遠柔弱。

  他有幾個女奴,都是別人獻給他的漢族女子,放不了羊,騎不上馬,要麼哭,要麼不吭聲。下頭的人說,這都是什麼大戶人家的姑娘,嬌貴著呢。

  哈爾巴拉不喜歡她們,也看不起他們。

  但程丹若顛覆了他的想像。

  他預想中的惶恐和害怕都沒有出現,她一滴眼淚沒掉,脖子上淌著血,卻毫無懼色地朝他笑。

  如此血勇,自然令他生出忌憚。

  他收回了自己的腰刀,仰頭冷笑:「你的頭,先放在你頭上,要是治不好我們的人,我再來拿。」

  雲金桑布嚴厲地瞪他一眼,可程丹若沒死,便也是做做戲:「胡鬧!程夫人對我有救命之恩,你豈能對她不敬?!」

  又道,「夫人莫要與他計較,這孩子被汗王寵壞了。」

  程丹若呵呵。哈爾巴拉不搞這齣,雲金桑布恐怕也會給她一個下馬威,最多不見血,免得耽誤治病。

  「借夫人的更衣房一用。」她不接茬,按住血管止血,「我處理一下傷口。」

  雲金桑布自是同意,讓侍女帶她去隔壁的暗室。

  程丹若要了一面鏡子,揮退侍女,獨自在屋中看傷。傷口有點深,但並不長,她用碘伏消毒,說實話,傷口很痛,但她一滴淚也掉不出來,咬牙忍耐。

  傷口消毒完畢,再敷止血藥粉,貼上無菌敷料,用紗布繞兩圈固定遮擋。

  做完這一切,她若無其事地為雲金桑布診脈,開藥方。

  雲金桑布等她寫好方子送走,才道:「我已經履行承諾,輪到夫人了。」

  程丹若道:「夫人的身體已痊愈,最好與其他病患分開休養,也方便你見人。」

  雲金桑布問:「你難道打算讓我們的人也挪去三聖廟?」

  「不。」程丹若說,「原來的互市各方面最合適。」

  胡人不能進得勝堡,萬一他們故意投毒怎麼辦?可她也不能去胡人的營帳,那可是一去難回了。

  最合適的地方,莫過於互市。

  三年前,那裡是空地,臨時搭了遮蔽的棚子,三年後的今天,勤勞的老百姓早就建起了簡易的屋舍,道路都用黃土鋪過,方便車來車往。

  雲金桑布一時不曾作聲。

  「我提醒過王妃,這病是會傳染的,病人最好分開安置。」程丹若道,「互市兩邊道路皆通,牧民也都熟悉,不會懼怕。」

  頓了頓,又道,「關鍵是方便車來車往,我這邊熬藥,你們那邊送飯食,不然總不能讓他們餓著養病吧?還是說,王妃想我們這邊出糧食養你們的人?」

  雲金桑布不至於這麼異想天開,也不信任他們,遂點點頭:「就依夫人的辦,但既然此病會過人,還是要派人看守。」

  程丹若早就做好了被軟禁的準備,平靜地說:「可以。」

  雲金桑布吩咐兩聲,讓心腹出城通知宮布,準備轉移病人:「程夫人就留在這裡休息一下。」

  程丹若道:「我要去門口吩咐兩句,叫人把行李送來。」

  她這樣配合,雲金桑布自不好違背人情,讓幾個侍衛「陪同」她過去。

  門外的官兵嚇了一跳,忙上前詢問。

  程丹若將事情簡單說了一遍,守衛不敢擅專,派人去告知范參將。

  柏木卻急了:「夫人,這怎麼行?」

  「昨天我就寫信回大同了。」程丹若道,「你回去一趟,讓梅韻把我的包袱送過來,一會兒,我直接去互市那邊。」

  柏木心急如焚,可他一個小廝能有什麼法子,唯有照辦。

  不多時,梅韻挎著三個包袱來了。

  程丹若才想接過,被她躲開。這丫鬟正色道:「夫人身邊總要有人伺候,奴婢跟您一塊兒去。」

  「你還年輕……」程丹若嘆氣,「何必?」

  梅韻說:「奴婢不怕死。」又仰頭看向旁邊的蒙古護衛,厲聲道,「我家夫人三品誥命在身,又是御前女官,我家爺是靖海侯府的公子,當今天子的外甥,豈容你們如此怠慢?」

  別說幾個侍衛了,程丹若也一時愕然不已。

  梅韻走到她的身邊,端端正正道:「夫人身邊不能缺人伺候,這不合規矩。」

  程丹若沉默片刻,點點頭:「那你就留下吧。」

  柏木也道:「夫人,小人也跟您去,梅韻也是個丫頭,總有不好打交道的時候。」

  留了一個,就不差第二個,她也同意了。

  只有錢明,程丹若要求他在外待命,方便傳訊。這是必要的,護衛和小廝、丫鬟畢竟職責不同,他便不曾勉強,在外等候。

  而韃靼那邊回稟了雲金桑布,考慮到梅韻所言不假,程丹若畢竟是朝廷命婦,不能真像犯人一樣被扣押,留兩個人伺候也屬正常,便同意了。

  就這樣,他們三人被軟禁在了官驛之中。

  *

  三天後,軍情到達京城。

  此前,他們已經收到了謝玄英關於疫病的回稟,不曾忽視,但也不曾重視。內閣的答復僅僅是「勒令當地予以診治」而已。

  畢竟縱觀史書,哪個不是隔幾年就「疫」「大疫」,大夏領土廣袤,哪一年全國沒病沒災的,才是洪福齊天,值得三呼萬歲呢。

  雲金桑布生了病,除了讓她治,推遲一下朝貢的時間,還能咋地?

  而後聶總兵遞急奏,說胡人在關外陳兵,意圖不軌,內閣終於稍微認真了一點。

  他們說,密切注意,以備不測。

  嗯,八個字,畢竟這不是還沒有打麼。

  內閣普遍認為,這是胡人的威嚇,他們不是真的要打,畢竟從前沒有在春夏出兵的例子,都是秋冬南下劫掠。

  此番作態,肯定是朝貢的時候想談條件。

  因為朝貢隊伍還沒有到,這事也暫緩。緩著緩著,就等到了謝玄英的信。

  他沒寫什麼,主要將疫病的情況匯報了一番,重點是程丹若隨信附贈的奏折。

  韃靼王疑似病重。

  羊毛交易惹來紛爭,胡人心生警惕。

  雲金桑布突發疾病,過於蹊蹺。

  布日固德挑唆關外牧民,挑釁邊軍。

  牧民大量染病,死屍棄於荒野。

  韃靼王的小王子秘密入城,因雲金桑布染病,對大夏頗有不滿。

  宮布無力掌控局勢。

  政局之後,她十分詳細地寫明了鼠疫的危害,並拿歐洲的黑死病和元末的瘟疫舉例,說明以山西的地理特徵,鼠疫傳播得極快。

  就算閉關自守,時毒也會被跳蚤攜帶,傳播到關內,更有甚者,時毒化為病氣隔空傳播,城牆根本擋不住。

  屆時,邊關要塞十死八九,所以,為了保全大夏,就不能放任牧民慘死。

  關外的胡人數次來襲,隨時可能發動攻擊,局勢緊迫,她只好斗膽僭越,問雲金桑布要布日固德的人頭,以解得勝堡之圍困。

  「臣以為,胡人以羊為首,可為順臣,以狼為首,東郭之患。布日固德為一部首領,胡人之神箭手,威望非同尋常,若其身死,韃靼群龍無首,不堪大用。而我等可秘密傳信於胡人,道此人為宮布所殺,分化高山與鷹部。」

  又畫大餅。

  「牧民本愚,不過為布日固德所蒙蔽,此時正是收買人心的大好時機,若我等彰顯太祖之仁德,禮邦之教化,各部必定感恩戴德,歸心如潮,但凡民心在夏,胡人便不再是心腹之患。」

  然後稱頌一下皇帝的文治武功,說這是堪比漢武唐宗的不世之功。

  當然,不能忘記講點看得見的好處。

  比如省了很多軍費開支,比如羊毛的來源穩定,明年毛紡織業就能官營了,國庫的收入又增加了。

  總之給大臣們說了很多來錢的好事兒,再流露一下真情實感。

  「布日固德身死,臣欲安其民,當入敵營。此去死生難料,恐無再見天顏之日,然臣深受皇恩,長恨未能報君,今日千難萬險,百死不悔。」

  感人肺腑的表忠心後,升華主題。

  「拜望陛下萬歲千秋,大夏國祚永年。」

  平心而論,程丹若的文章水準一般,但她一直都不是以文辭取勝,而是用踏踏實實的事情說服對方。

  就像這次,內閣的諸位閣老們,雖然不感動,但心裡卻很舒坦。

  為啥呢?

  事情解決大半了啊。

  布日固德死了,大夏危局自解,既能挑撥胡人內部,又免去一場戰事,連時疫的問題也一道被解決了。

  省錢、省事、省麻煩,哪個領導不喜歡?

  再說了,那番彰顯天朝仁德,以仁義教化野蠻的說辭,很投士大夫的胃口。

  畏戰說教化,是貪生怕死,消弭了戰爭再說教化,這就是真理!

  連楊首輔這樣獨斷專橫的人,也無話可說。

  一來,軍情緊急,朝廷不能及時回應,邊關自行抉擇是正常的,只有腦子壞掉的領導人才會要求遠程指揮作戰。

  二來,程丹若不歸他管。朝廷命婦,首輔完全管不著,御前女官,首輔還是管不著。

  所以,楊首輔心中唯一的情緒,其實是「可惜」。

  可惜了,若是個男子,哪怕是個小官,他也一定提拔此人。

  但這一抹淡淡的遺憾,持續時間並不長,堂堂首輔,全國官員皆聽其號令,也不至於多麼在意。

  他寫了批注,將奏折交給太監,命其速呈於皇帝。

  邊關軍情,還是耽誤不得的。

  當天,皇帝就看到了奏折。

  比起事不關己的內閣,皇帝的感情更充沛一些。

  他感慨:「程司寶比朕想的還要忠心。」

  這麼說是有緣故的,通篇奏折下來,程丹若寫「為了百姓」「為了和平」的話很少,最多的是「報君恩」。

  ——臣深受皇恩,萬死難報。

  然後,她真的赴險了。

  這不是忠心,是什麼?

  兩日後。

  布日固德的人頭送到,同時,也帶來了程丹若進入互市改成的病寨,生死難料的消息。

  皇帝十分動容:「傳靖海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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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且作回春雨 第二百六十七章 再升職

  靖海侯聽宣進宮,發現不止自己在,楊、曹二人均在,兼之太監說,陛下在看關於西北的奏折,心中便有了數。

  但當他看見奏折的內容時,老謀深算如他,也難免驚喜交加。

  驚是肯定吃驚的,喜卻也難以抑制。

  原因無他,誰讓程丹若是謝家的兒媳呢。

  靖海侯對兒媳的要求不高也不低,就兩點:第一,作為媳婦,打理好後宅;第二,為自家帶來一門強有力的姻親。

  前者如老大媳婦朱氏,她是老太太的族親,娘家弱了些,父親不過一個千戶。但這麼多年,老大常年在軍營,她沒有埋怨過什麼,自己這房的事打理妥貼,他還是比較認可的。

  後者則如老二媳婦劉氏,劉巡撫蒸蒸日上,明年大概就能調任回京城,屆時不管是都察院還是別處,都是大大的門路。老四媳婦魏氏也一樣,刑部的關係是細水長流的,早晚用得上。

  程氏出身太低,若不是能和子真先生有父女之名,他是不會點頭的。進門後,她循規蹈矩,就慢慢上升到了類似朱氏的期許。

  當然了,靖海侯也偶有遺憾,以三郎的樣貌,原可以再說一個更強力的親家。

  比如兩廣總督張文華。

  可惜,這門親事被昌平侯說走了。

  但等到程氏隨老三上任,事情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羊毛織衣這麼大的功勞與好處,就落在謝家頭上。這不只是銀子的事兒,更重要的是名望。

  說白了,親家再強勁,也是親家,有自己的親兒子,也未必只有一個女婿。

  但兒媳就不一樣了。

  進謝家門,就是謝家的人,好處實實在在落到自家門庭。因此,自去年開始,靖海侯心裡的第一兒媳,就已經是程氏。

  此時此刻,靖海侯看到程丹若的奏折,再看看布日固德的人頭,立即有了主意。

  「程氏區區婦人,竟敢擅斷軍機,臣管教不嚴,請陛下降罪。」靖海侯利索地下跪請罪。

  曹次輔隱蔽地瞅他一眼,幫這老狐狸翻譯:我兒媳婦是個女人,幹對了你們得嘉獎,幹錯了我看誰有臉計較。敢計較的話,我就問問,該管事的人在哪裡,先處置了他們再說。

  楊首輔則壓根沒看他。

  正常人都知道,現在問罪程氏,後面的活誰來幹?讓太醫院的過去?這一來一回耽擱了,韃靼真的出兵攻打,誰擔得起罪責?

  軍費不要錢的嗎??蔡尚書累死累活,終於讓國庫有了點銀子,一動西北,幾百萬兩沒了。

  貪軍費也不是這麼貪的啊!

  韃靼可是打到過京城的……

  退一萬步說,程氏真有不妥,看在謝玄英的聖寵上,看在靖海侯的面子上,處置人家,不就是得罪了他們?

  開玩笑,程丹若又不佔官員的編制,不擋他們的路,冒著得罪人的風險整她百害而無一利。

  反倒是聶總兵有點危險。

  皇帝則沒想那麼多,嘆口氣,說道:「世恩起來吧,不必如此。」

  靖海侯名威,字世恩。他謝過皇帝的寬恕,從容起身。

  「此事已成定局,該怎麼辦,議一議。」皇帝發話。

  室內一片寂靜。

  楊首輔頭一個開口:「西北軍費有限,不宜再開戰事。」

  自從和平互市,皇帝就裁掉了宣大不少軍費,讓邊將繼續屯田,節省開支。這一時半會兒的,已經打起來了那沒辦法,能不打肯定是不打。

  「鷹衛指揮使意圖叛亂,身死乃胡人自行所為。」

  韃靼王獲封順義王,各部族名為「衛」,首領也有大夏的衛指揮使的頭銜。

  楊首輔把布日固德的死,定性為胡人內訌,就是撇乾淨關系。

  皇帝頷首。

  定下了基調,就是討論細節:比如派太醫院診治,確定疫病的嚴重程度,取消今年的朝貢,以免朝貢隊伍把病情傳入京城,命令聶總兵嚴密注意邊境情況,隨時來報,等等。

  這期間,靖海侯一直沒有開口,直到最後,他才道:「胡人野蠻,不知禮儀,此次是難得教化他們的時機。」

  自古以來,對少數民族的拉攏和打擊,始終是各朝各代的要務之一。

  秦朝征百越,漢武籠絡月氏,唐時有羈縻之策,而大夏開國初,對女真「分而治之」,對西南「改土歸流」,對歸附的蒙古人則「順而撫之」。

  這種安撫,一方面是令其生活在熟悉的草原之地,繼續放馬牧羊,同時允許與漢人通婚,如此數代後,就是大夏的人了。

  所以,趁著胡人內亂,抓緊籠絡不同部族的牧民,十分符合大夏的利益。

  送點藥材的開支,指不定比賞賜便宜呢——藩邦朝貢,天朝總得回賜,且價值必須比上貢的多,對國庫的壓力也不小。

  曹次輔同意,提議道:「既然要做,自然要令韃靼感恩戴德才好。」

  靖海侯不疾不徐道:「當派人慰問順義王妃的病情,令御醫診治,並多加安撫。」

  只要韃靼沒有真的撕毀盟約,那王妃還是王妃,朝廷的態度得擺出來。

  皇帝沉吟:「也好,派人賞賜吧。」

  賜一個是賜,賜兩個也是賜。他顧念程丹若的忠心,又道:「程淑人雖為女子,忠勇可嘉,擢升二品誥命。」

  楊首輔抬起了一邊的眉毛,但抖了抖,沒吭聲。

  這個晉升有點過了,六部尚書的妻室也才是二品誥命。可轉念一想,這畢竟是買命錢。

  誥命一出,她就只剩兩個結局:要麼治好,皆大歡喜,封賞也是應得的,要麼治不好,病死在那裡,這就當撫恤了,反正,容不得半途而廢。

  再者,誥命而已,一副鳳冠霞帔的事,無關朝政。

  他不反對,事情就成定局。

  靖海侯匆匆入宮,滿意而歸。想了想,沒有徑直去書房,反倒是去了正院。

  柳氏見他過來,忙不迭問:「侯爺,出了什麼事?」

  靖海侯道:「你準備些綾羅首飾,送去大同給程氏。」

  柳氏登時愕然,賞賜兒媳婦這種小事,哪兒需要靖海侯親自吩咐?

  她思來想去,依舊不解:「可是三郎有什麼不好?」

  「三郎無礙,是程氏,給了我們一個大驚喜。」靖海侯笑了,把來龍去脈簡單告知妻子。

  柳氏又驚又嚇,忙問:「這、程氏……還能回來嗎?」

  「這就看她的本事了。」靖海侯淡淡道,「能回來,就是年紀輕輕的二品誥命,回不來麼,我們家就盡心辦好後事——屆時,把我的棺木讓給她就是。」

  柳氏目瞪口呆,完全做不出反應。

  「三郎那邊,守足孝,你可別急著給他說別的親事。」他叮囑。

  柳氏簡直無話可說。她和程氏的感情尋常,可也無齟齬,並不想看見她年紀輕輕就沒了。

  「侯爺,程氏畢竟是三郎的媳婦,太醫去了,她不能回來嗎?」

  靖海侯平靜道:「她既然跳出來,就只能堅持到底。」

  他擺擺手,「我去趟燕子胡同,和子真先生也說一聲。」

  *

  謝玄英立在得勝堡的城牆上,與聶總兵一道眺望不遠處的互市。

  這已經不再是一片空地,牧民們被井然有序地安置在簡陋的棚屋內,原來的攤位成為了隔離病房,只是沒有門窗,全都敞開著。

  大量蒙古士兵包圍了此處,僅餘南門一個入口,但就算是這裡,熬藥的土灶也只能搭建在外面。

  大夏的大夫帶藥童輪班值守,熬煮解毒活血湯。熬完以後送到門口,裡頭的人出來拿,不允許漢人進出。

  北面的入口,則是許多隻吃草的羊,時不時有蒙古的婦女騎著馬,將烙好的乾糧送進來。她們不能入內,放下東西就走,目光眷戀,依依不捨。

  這還算是好的,有幾個聽見守衛說了幾句話,頓時嚎啕大哭,難以自制。

  幾乎在同一時間,有人被抬上擔架,送到外面的火堆處。

  聶總兵眯眼看了看被抬走的屍體:「已經多少人了?」

  「兩百多了。」謝玄英口中回答著,視線卻緊緊跟隨時不時出現的紅色身影。

  丹娘通常行醫,愛穿白色披風,但這次不知為何,一直穿著命婦的禮服,真紅的綢緞上繡著金色的蟒紋。雖然衣袖破損,下擺沾滿污漬,可貢緞光澤依舊,在灰撲撲的百姓中,打眼得很。

  這自然大大方便了他時時捕捉她的蹤跡。

  哪怕看不清,見到她的身影仍在忙碌,他心裡也是踏實的。

  「這已經死了快五成。」謝玄英滿腦子是她,也沒忘記正事。

  聶總兵微微頷首:「這才一天,確實有些駭人。」

  他久經沙場,見慣死人,可兩軍對壘,死亡三分之一,就算損失慘重,死亡超過一半,便是徹頭徹尾的大敗。

  然則疫病呢?不聲不響,一天半就死掉五成。

  聶總兵不由嘆口氣:「我遇見過大疫,全家死光的不在少數,能活下一兩個就很好了,五成實在不算多。」

  謝玄英臉皮繃緊,眼神肅然:「可胡人未必這麼想。」

  聶總兵啞然。

  他們倆是今天上午到的,就沒見焚屍堆消停過。

  死亡的牧民渾身發黑,黑黢黢的數不清,濃煙滾滾而上,連禿鷲都不敢飛近。

  范參將說,程丹若前天接手的牧民,直接給劃分了不同區域,重病在北邊,輕症在南邊,有幾個已經吐血的,只能在外住氈包。

  然後不過幾個時辰,吐血的全部暴斃。

  當夜,在重症區的病人陸續死亡,昨天至少死了三百多個。

  僅剩的幾個重症病人,雖然有幸喝了兩天藥,可根本無濟於事,今天一個接一個斷氣,看得所有人心中發寒。

  截止目前,三聖廟的死亡不過三成,誰能想到胡人這邊死了一半多?

  加上之前死的,差不多千人了。

  而這次互市,各部族一共過來的牧民也才五千多人。

  這些天陸續跑了七八百,都是小部族見勢不妙開溜的,剩下的被布日固德和宮布收攏,以備不測。

  按照范參將的說法,送到互市救治的胡人,大概八百左右,有些胡人不肯來,被關在另一處營寨,自生自滅。

  所以,謝玄英非常擔心。

  病人死亡五成,在胡人眼裡,是否會是程丹若救治不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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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 02:10:11 |只看該作者
卷拾、且作回春雨 第二百六十八章 對峙中

  程丹若根本沒發現謝玄英到了。

  她將輕重病人劃分隔離,內心深處,早已做好重症死亡的準備。

  沒辦法,重症裡除了少數是腺鼠疫的症狀,其他都是肺鼠疫。因為最早沒有及時控制,個別病人發展成了肺鼠疫,也就是黑死病,以飛沫傳播。

  這在營地傳染的病人,能治得好才見鬼。

  除非給她大量抗生素,不然呼吸衰竭,休克而死,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一兩個病人,還能搶救一下試試,幾百個人,根本不可能。

  對於這樣的病患,她只能給藥,然後看他們自己的命了。

  她著重救治的,還是得了腺鼠疫的,也就是被判定為輕症的三百多個患者。

  為了救他們,程丹若絞盡腦汁。

  首先要來大量陶罐,每個病人發一個,要求他們痰液全部吐到這裡,不許隨地亂吐,違者殺頭。

  同時徵用互市買賣的布料,用來處理傷口穢物,擦過就扔,統一和屍體燒掉。

  其他的木桶、草席或者別的器具,放在陽光下暴曬殺菌。

  藥湯直接流水線作業。

  解毒活血湯計算好藥材分量,大鍋煮多人份,一碗一服,依照病情輕重,給與不同數量,加重了就再追加。同時,備好竹葉石膏湯、補血湯、承氣湯、綠豆山楂湯等輔助湯藥,遵照每個人的病症增減。

  鹽糖水補液也不能忘。

  無法靜脈滴注,就每個時辰添一次,能喝就灌下去。

  「程夫人。」程必贏剃掉了鬍子,卻依然做胡人的打扮,用漢話說,「有個病人腫包破裂了。」

  程丹若點點頭。她不通蒙語,問雲金桑布要會說漢話的人做助手,當時,哈爾巴拉就叫了聲「查干夫」,說讓程必贏跟她去。

  查干夫就是程必贏的蒙古名字。

  這當然是好事。

  兩日來,不少牧民對她為他們治病抱有疑慮,是程必贏反復解釋,說都是雲金桑布的意思,勉強讓他們聽話。

  二人停在一處棚子前。

  裡面住著一對母子,母親滿臉通紅,懷抱著腿上長了兩個包的孩子,焦急又警惕地看著他們。

  程必贏用蒙語說:「需要把腫包切開才會好。」

  這位母親卻很抵觸:「已經很多人死了,她誰都沒有治好!漢人都沒好心。」

  程必贏說:「她治好了汗王妃。」

  母親不說話了,嘴唇緊緊抿成一道縫。

  程丹若道:「和她說,不治就離開這裡,是胡人求我救他們的,不是我倒貼上來的,愛治不治。」

  程必贏配合地發了脾氣:「那就滾!王妃惦記著你們這群賤民,專門請大夏的人看病,你們居然不領情!」

  又朝外頭喊,「把他們拖出去!」

  果然,這位母親害怕了,畏懼了,跪下來懇求:「我不說了,不說了,大人你一定要救救我的孩子!」

  程必贏朝她點了點頭。

  程丹若蹲下身,示意他把小孩的腿掰過來,自己則取出手術刀和紗布,切開膿包引流。

  引流的紗布蘸過鹽水,小孩痛得大哭,但程必贏瞪他一眼,死死按住他的腿。

  程丹若快速做完,囑咐道:「明天才能拿掉,今天不能亂動,藥還是一服分為兩次服用。」

  這對母子自然是聽不懂漢話的。她取出藥箱的炭條,走到門口,在原本大門掛的木牌上劃了兩條槓,如此,發藥的人就知道該給多少了。

  又畫一個圈,提醒她明天要過來拆紗布,不然數百個病人,又沒有病例護士,真記不住。

  才忙完,那邊又有一個蒙古漢子高喊幾聲,程必贏側耳聽了片刻,說:「有人昏過去了。」

  「幾號?」

  「丙。」

  互市原本是一片空地,規劃時,自然也怎麼方正怎麼來。

  程丹若人手不足,所以第一天安頓下來,就將病人劃分為甲乙丙丁四排,讓程必贏通知他們,每排自己選個頭領,有什麼不好的,就高喊一聲。

  她走到丙排,蒙古侍女就用漢話說了「十八」兩個字。

  程丹若朝她點了點頭。

  病區被蒙古軍包圍,不許漢人入內,雲金桑布則派了四個侍女給她,美其名曰伺候,實為監視。

  她也無所謂,正好一排一個,當護士長。

  病十八號裡有四個病人,他們來自同一個部族,因為不放心漢人,不願意分開隔離,非要擠在一起。

  其中年紀最大的婦人,神智不清,渾身抽搐,胡言亂語。

  程丹若趕緊刺針露手腳足彎處,放血急救。

  少頃,婦人轉醒。

  程丹若道:「拿一碗生藥來。」

  生藥方是專為虛寒之人備的,喝藥前可以喝,喝藥時也能追服。

  用的是雷公根、龍膽草、白茅根,又加上一些金銀花、白菊花、馬齒莧,一起放瓦鍋裡熬煮。

  程必贏趕緊吩咐侍女,侍女小跑到南門口,用生硬的漢話對梅韻說:「花。」

  梅韻立即端了一碗生藥給她。

  侍女端著藥茶回來,程必贏吩咐老婦人的家人,他們倒是配合,扶起老婦人喝了藥。

  程丹若在門口的木板上畫上一朵小花,證明老人需要額外喝一服生藥方,又在斜槓下面添了兩筆,一條實心線,一條虛線,為日夜各加一服。

  忙完這個,終於沒人叫喊,她暗鬆口氣,剛準備回棚屋坐一下,緩解雙腿的腫脹和酸痛,忽然聽見南門誰在大喊大叫。

  她探頭一看,竟是一隊蒙古兵疾馳而來,為首的就是哈爾巴拉。

  程丹若閉閉眼,拖著灌鉛的腿過去。

  未至門口,忽見對方一行人同時舉弓搭箭,箭頭精準地對準了她。

  程丹若動也不動。

  眨眼間,十來支箭矢朝她飛來,「嗖嗖嗖」落地,呈半圓狀落在她半步之地,彷彿一個天降的牢籠。

  「要是再這麼死人,」哈爾巴拉揮舞著弓箭,冷冰冰地威脅道,「我就把你射成刺蝟!」

  程丹若深深吸了口氣。

  她已經兩天沒睡覺了,所剩無幾的耐心和精神都給了病人。哈爾巴拉的挑釁,無疑點燃了她暴躁到極點的情緒。

  所以,她大步走到門口,簡單又力地給了他三個字。

  「傻比,滾!」

  前兩個字,哈爾巴拉沒聽懂,但「滾」肯定聽懂了。他勃然大怒:「你好大的膽子!」

  「誰好大的膽子?」聶總兵策馬而來,中氣十足地質問,「小王子如此威脅我朝命婦,是想造反嗎?」

  哈爾巴拉冷笑:「死了這麼多人,殺了她也不為過。」

  「他們的死不是我造成的,是你們造成的。」程丹若冷冰冰,「但凡小王子對自己的部民有王妃一半的憐愛,提早發現問題,隔開病人,也不至於一人染一家,全家暴斃的慘劇。」

  哈爾巴拉怒極反笑:「若不是你……」

  「這裡缺醫少藥,小王子不管,這裡缺少布匹棉花,小王子也不管,反倒是跑過來威脅大夫,耽誤我給病人治病。」她怒極反笑,「你要是能拿出財產,購買一些藥材布匹,也好過像狗亂吠。」

  哈爾巴拉一直自詡是狼,哪裡容易被人叫狗,當即便要抽箭。

  程丹若面無表情:「射吧,這麼多胡人給我陪葬,我一點不虧。」

  「小王子……」旁邊的侍衛通漢話,聞言頗為不安,「汗王妃說了,不讓我們殺這女人。」

  可哈爾巴拉咬咬牙,卻沒放下弓箭。

  說白了,生病的都是牧民,他眼裡賤如牛羊的東西,反正雲金桑布已經病癒,牛馬的死活,豈能比得上他的臉面?

  今天,他放過了這個女人,以後人人都要笑話他是狗崽子。

  「滾開!」哈爾巴拉被激怒,反手抽出箭矢,瞄準了她。

  程丹若依舊一動不動,眼神平靜,沒有半點求饒之意。

  這種沉默,就是在逼迫他動手。

  哈爾巴拉「啐」了口,拉開弓箭的弦,彎如滿月。

  聶總兵也怒從心頭起,伸手一招,身後的隊伍「嘩啦啦」散開,包圍了哈爾巴拉帶來的人:「小王子敢放箭,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哈爾巴拉沒有動,他身邊的人吹了一聲口哨,霎時間,包圍互市的蒙古兵們動了起來,紛紛朝這邊亮出兵器。

  矛盾頓時激化。

  哈爾巴拉輕蔑一笑:「我倒要看看,今天誰能攔我。」

  話音未落,便聞一陣馬蹄。

  方向是從草原那邊來的,他以為是援兵,扭頭去看,卻發現是一個漢人,身著魚鱗葉齊腰明甲,胯下的馬高挑修長,四肢有力,通體黑色,微有白點,彷彿黑夜無聲落下的白雪。

  那人馳馬而來,將一個黃金冠扔到地上,豔麗的珊瑚和寶石,在烈陽下反射出奪目的光彩。

  哈爾巴拉面色驟變。

  土默特的女子都會戴各種髮冠,但大多數人是銀色的,只有雲金桑布會有這樣的黃金冠,純金打造,綴有各色珠寶,獨一無二。

  「小王子敢動我妻子,下次我丟在這裡的,就是汗王妃的人頭。」

  謝玄英平靜地說。

  四周鴉雀無聲,空氣彷彿一下凝固了。

  程丹若也愣住了,眉梢不自覺皺攏,但劍拔弩張的氣氛下,她不能露出一星半點的示弱,否則,必使己方的氣勢落於下風。

  遂不言不語,冷冰冰地微笑。

  然而,樣子做得足,視線卻快速掃過他全身。

  明甲的血跡不明顯,似乎被擦過,但馬身上深了幾塊,看樣子就是血水侵染的。

  他肯定受了傷。

  嚴重嗎?她以眼神相問。

  謝玄英卻不看她。

  牧民死這般多,他早就料到胡人要發難。

  聽斥候說,哈爾巴拉離開了營寨,他當機立斷,帶人從另一頭繞出,直奔韃靼的營帳。

  接下來的事也很簡單,他在門口喊人,說有要事相告,請雲金桑布出來。

  雲金桑布以為是朝廷有旨意,在宮布的陪伴下出來。

  結果,謝玄英話說到一半,突然策馬衝擊柵欄,帶人突入韃靼的營寨,直奔雲金桑布的腦袋。

  他出其不意動手,竟然真的逼入十步以內。

  隨後便是在范參將、李伯武等人的掩護之下,奪走了雲金桑布的髮冠。

  「借王妃髮冠一用。」他割斷髮髻,劈手拽下髮冠,而後絕不戀戰,立即後撤。

  當然了,行動說來簡單,實則十分凶險。十步的距離,不知遭受到多少蒙古兵的攔截,連宮布也親自動手阻攔。

  他權謀一般,卻孔武有力,威猛高大,謝玄英免不了受傷。

  但這都是值得的。

  髮冠擲地,哈爾巴拉再憤怒,也不得不把弓箭放下。

  因為他知道,假如真的殺了程丹若,雲金桑布真的有可能會死。

  漢人之中,有不惜一切代價為她復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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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 02:10:23 |只看該作者
卷拾、且作回春雨 第二百六十九章 見故人

  哈爾巴拉恨恨退走,緊繃的空氣終於得以緩和。

  謝玄英看了程丹若一會兒,卻沒有與她交談,返身回了得勝堡。

  程丹若走到門口,想替他處理一下傷口,卻被守衛的蒙古兵攔了下來。他們收到的命令很簡單,漢人不許進也不許出,尤其是她。

  這一點,程丹若也知道。

  布日固德的人頭是這麼好拿的嗎?必然要付出代價。

  好在田北沒走,策馬過來,不高不低地說:「夫人放心,我等一行三十人,無一死亡。公子亦無恙。」

  程丹若點點頭,眼神明明白白寫著:我不信。

  田北只好道:「堡內有大夫,夫人不必太過擔心。」

  和下頭的人沒什麼好說的,她應了聲,假裝自己信了。

  接下來,又是忙碌。

  有病人出現抽筋的症狀,不得不加用回陽湯,這方子需要黨參,但梅韻來報,說黨參都用完了。

  程丹若無可奈何,嘗試用針灸。

  可她的針灸本事沒鍛煉過,著實一般,下了幾針都不見好。

  她盡量沉住氣,然而,午飯沒吃,又累一天,眼前時不時就有黑暈,實在有點堅持不住,偏生又不能表現出來,生怕激化醫患矛盾。

  牽扯兩個國的醫患矛盾,一不留心是要打仗的。

  程丹若有點猶豫,要不要給自己來兩針,就在這時,她聽見有人說:「讓老夫試試。」

  她扭頭,見到一個鶴髮雞皮的老頭子,頓時唬了一跳:「誰放你進來的?我不是說了,朝廷旨意下達前,都不必過來嗎?」

  醫治異族過於敏感,她不想讓別的大夫冒險,她有謝玄英兜底求情,其他人被當典型處置怎麼辦?

  遂命令范參將,不許其他大夫入內。

  然而,這老頭倔得狠:「就你這針灸本事,別來丟人現眼了。」

  頓了一頓,又道,「我壓根沒傳你爹。」

  程丹若怔住,旋即仔細打量對方,許久,一個不可思議的猜測浮上腦海。

  「李大人?!」

  這頭髮花白的老爺子,似乎就是當年教她父親的李御醫。

  他竟然還活著。

  李御醫手拈白鬚,嘆口氣:「當不起淑人的『大人』,讓開吧,老夫今年七十了,不怕死。」

  程丹若抿抿唇,側身走到旁邊。

  李御醫顫巍巍蹲下,手指往對方的手腕一搭,片刻後,取針刺入穴道。

  病人慢慢平靜,不抽筋了。

  「留針一刻。」他吩咐隨侍的藥童。

  藥童應了一聲,守在旁邊等待。

  李御醫艱難地起身,程丹若饞了他一把,扶他到外面,病房的空氣對老人家還是十分危險。

  「你叫——」李御醫沒拒絕她,皺著白眉苦思冥想,「叫什麼來著?我只記得你爹叫程天護。」

  「丹若。」她回答,「我叫程丹若。」

  「噢,是了,丹娘。」李御醫緩緩點頭,「我記得,你總是被你爹罵。」

  程丹若:「嗯。」

  剛穿越過來,還有點穿越女的傲氣,學不乖,她爹說了不對的醫學知識,她就忍不住糾正。然而,父親並沒有大驚失色,將她視為天才,疼如珠寶,反而火冒三丈,連罵帶打。

  「一個小丫頭,讓你學醫就已經是網開一面,偏偏學不乖,忤逆尊長。」李御醫五味陳雜,「誰能想到,二十年後,是你在這裡救人呢。」

  她笑笑,不接話。

  李御醫道:「早知道有這天,我就該多教你爹一些的,不,我該親自教你的。」

  程丹若還是不接話,壓根沒當真。

  她記得很清楚,李御醫對她父親也多有保留,想把絕學傳給自己兒子,她爹沒少抱怨,又怎麼會把技藝傳給和他無親無故的自己呢。

  是她今天站到了這裡,才能換得這句肯定,可早已沒有意義了。

  「我小時候不懂事。」她和和氣氣地說,「我爹罵我也是應該的,您沒計較我給您添過的麻煩就好。」

  又轉移話題,「您怎麼會來這裡?」

  李御醫道:「謝知府四處找大夫,我聽說了,就過來看看。」

  風沙大,他嗆了口沙子,忽而撕心裂肺咳起來。

  程丹若連忙拍背,給他順氣,又遞上帕子。

  李御醫咳嗽了好一會兒,才苦笑道:「老了,真的老了。」

  「您回去吧。」程丹若勸道,「時疫凶險,您年紀大,被過病氣該怎麼是好?」

  「到我這年紀,早就不在乎了。」李御醫復雜道,「十幾年前,我沒了兒子,三年前,孫子也沒了,留我一個糟老頭,還有什麼可怕的?」

  他看向她,口氣堅決:「就讓我為家鄉父老盡最後一份力吧。」

  程丹若啞然。

  李御醫道:「這大頭瘟我見過一次,只是和今日不同,更似丹毒,這病你說是老鼠過的?這又是什麼道理?」

  程丹若盡量簡潔地說了一下鼠疫的特徵,至於病因,無法解釋病菌,只能參考清末中醫對鼠疫的猜測,說是天地之間的濁氣,因濁氣沉,故先寄生於地下活動的鼠類。

  這說法勉強得到了李御醫的認可:「也有幾分道理。」

  再說解毒活血湯,這是名方,對症又合藥理,李御醫挑不出毛病,卻道:「開方該因人而異,該清火卻只用竹葉石膏,未免死板。」

  程丹若道:「實在沒有法子分開熬藥,只能如此。」

  李御醫眺望這一間間的棚屋病房,片刻後,無奈地承認現實:「也罷,你主張完備,老夫也聽你便是。」

  醫者仁心,老人家這把年紀,直言無兒無女,不怕死,程丹若也不多客氣。

  直接懇求道,「鼠疫發作急,須及時搶救,紮針放血,可否委托給您?」

  李御醫當仁不讓:「有何不可?我這把老骨頭,還能折騰一二。」

  --

  李御醫的加入,無疑大大緩解了程丹若的壓力。

  老人家見多識廣,用藥精準,雖然醫學理論不夠先進,勝在經驗豐富,尤其是面對突發抽搐、昏迷、譫妄病人,幾針下去就見效。

  於是,程丹若終於能在第三天的夜裡,好好坐下吃口飯,歇歇腳。

  地方有限,她、梅韻、柏木、程必贏和四個蒙古侍女,都不分尊卑,擠在一個大棚子裡歇息。

  李御醫年紀大了,程丹若讓出自己的交椅,由學徒服侍著吃麵條,是的,這地方連桌子也沒有,得手端著碗。

  梅韻心有不忍:「讓人送個條案過來。」

  「梅姑娘不必如此。」學徒忙說,「我練手勁呢,這樣紮針才穩。」

  梅韻定睛一看,果然,學徒的手穩穩當當,湯碗一動不動,半點不顫。

  「針灸,練的就是眼和手。」李御醫吃光麵條,慢條斯理地說,「你認穴不是很準。」

  程丹若道:「是,我以前只紮過自己。」

  「多練練。」李御醫說。

  她點頭:「好。」

  兩人均累極,不再多說,各自進食。

  程丹若吃的是炒飯,加有胡椒粉,嘗過就知道是家裡廚娘的手藝。

  謝玄英肯定把她也捎上了。

  唉,也不知道他的傷得重不重,蒙古的兵器不乾淨,萬一感染可就麻煩了。

  她越想越擔心,乾脆擱碗,找出行囊筆和裁好的紙張,借著燭光寫注意事項。

  傷口必須清理乾淨,不能留有髒污。

  傷口太深或者太長,需要縫合,但縫合有講究,千萬不要讓別人隨意嘗試,可以先敷藥看看。

  紗布必須是滾水中煮過的。

  如果有發燒感染的症狀,必須馬上通知她,她會趕回來處理。

  林林總總寫了不少,總覺得還有疏漏。

  但程丹若怕拖得太久,反而延誤,依舊封口,派柏木送到門口。她不能進出,信箋卻是無妨,畢竟每天要送藥材名單出去,以便補充。

  「現在就去。」她吩咐。

  柏木笑了:「是,小人這就去,保管爺半個時辰後就能收到。」

  程丹若潦草點頭,再端起碗,飯都冷了。

  --

  同一時間,得勝堡的院子,李必生正替謝玄英包紮傷口。

  他的右肩和左腿都被劃了道口子,肩膀的輕些,畢竟魚鱗葉齊腰甲不止好看,防護能力也很強。但腿上只有兩幅戰裙,以織錦和皮毛織成,且須騎馬,無法隨意挪騰,硬是挨了一下。

  錦緞和皮毛都被徹底劃開,有一道明顯的傷口。

  不過,發現大腿受傷後,謝玄英第一時間用帕子繫住了腿,流血不多,此時敷上止血藥,雖疼痛難忍,但傷口已經不再流血。

  「大人處置及時,幸好幸好,不過補血湯依舊要喝。」李必生囑咐。

  謝玄英點點頭,面色略有些蒼白:「內子擅外傷,曾同我說過如何處理。」

  李必生恭維:「程夫人醫術高明,在下望塵莫及。」

  謝玄英的唇角揚起淺淺的弧度。

  李必生沒瞅見,趕緊開方子,吩咐小廝如何煎服,又告罪:「草民還得去三聖廟一趟,如有不妥,煩請大人派人知會一聲。」

  「李大夫仁心仁術,不必如此。」謝玄英道,「松木,送大夫出去。」

  松木彎腰:「是,李大夫這邊請。」

  李必生行禮告退。

  他前腳走,田北後腳就進來,呈上信箋:「夫人送過來的。」

  方才還因為失血,難免有些疲憊的謝玄英立即睜眼,伸手奪過信封。

  拆開一看,登時好氣又好笑。

  全是如何處理傷口,別的一句也無。

  但……他拿起榻邊的冊子,翻到其中一頁。這是昔年去山東時,她塞給他的,裡頭詳細闡述了該如何處理傷口。

  若傷在手臂、大腿等血流充沛處,要及時止血,在離身體近的地方,拿繫帶勒一圈,過段時間放一下。

  傷口需要清理乾淨,周圍也要拿濕潤的紗布擦拭乾淨。還有,傷口太深要縫合,卻必須是肉合肉,皮連皮,不能亂來。

  不獨這冊子,她寫《驅病經》時,也仔細為他解說過個中緣由。

  明明不止說過一遍,偏還要再寫一次。

  他還沒老,都記得清清楚楚。

  謝玄英想著,心底卻泛出綿綿不絕的喜意。

  處境艱難,丹娘絕對不會空費筆墨,寫一些無濟於事的空話和牽掛。她只會寫最要緊的、最迫切的、最有用的。

  但,她卻忘了,這些他早就知道。

  又或者,知道他聽過,卻還要再說一遍,唯恐他忘了,耽誤了傷情。

  無論是哪一種,都足以令他忘卻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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