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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青青綠蘿裙] 我妻薄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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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4 00:15:04 |只看該作者
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章 黔路難

  次晨,程丹若記掛著襲擊的事,早早甦醒。

  外面光微微亮,很安靜,偶爾能聽到護衛的足音。

  枕邊的謝玄英好像剛躺下,睡眠淺淺,手攏在她胸前,腿壓著她的。這姿勢不好起身,她便躺著沒動,在腦海中過了一遍貴州的情形。

  眼下的貴州,完全屬於大夏的勢力,其實只有一條路線:東起銅仁,穿過貴陽、安順,終結於普安的驛道。

  雖然水東水西也有若干驛站,可荒廢已久,掌控力大為不足。

  這條東北—西南的路線,比較均勻地將貴州一分為二,北面以水東、水西的彝族為主,南面就是苗、侗、布依、瑤等少數民族。

  在這條線的周邊,大夏建了多個衛所,也是憑借這硬生生開闢出來的一條線,才能挾制雲貴,平定西南之地。

  而這次叛亂的主力軍,白山與黑水兩大土司,便位於貴州西南,與雲南接壤,大概在永寧普安一帶。

  換言之,這條貴州之線的盡頭。

  他們的臣服,一度使得大夏對雲南的掌控力大幅度上升,同理,他們叛亂,也就阻斷了朝廷對西南的生命線。

  所以,大夏無論如何都要平定叛亂,重新鑿通貴州的一線驛道。

  而在銅仁到貴州的這段路線上,有一段「苗疆邊牆」,歷經幾十年修築,由多個寨堡和哨所組成,將不服從朝廷的苗民隔絕。

  這部分苗民,也被稱為「生苗」,他們鮮少與漢地交流,不會漢語,不入貴州的戶籍,與世隔絕。

  相對應的便是接受朝廷敕封,和大夏來往頻繁的熟苗了。

  不知道昨晚是什麼情況。

  程丹若默默思索著,天色漸漸亮了。

  謝玄英短暫地熟睡了片刻,在晨曦中迅速清醒:「丹娘?」

  「你醒了?」她梳理睡亂的頭髮,「起吧。」

  兩人草草梳洗,喝碗風爐上煮好的奶茶墊飢,一同到外頭詢問結果。

  李伯武已經撬開了他們的嘴,一五一十道:「這伙不是生苗,是山裡的強盜。」

  謝玄英擰眉:「強盜?」

  「對,有蠻人也有漢人,其中不乏逃亡的囚犯,平日就躲在山裡,不事生產,以劫掠為生。」李伯武道,「據他們說,自己是聽信了消息,以為有官眷去貴州,準備劫一筆財貨,沒想到我們人這麼多。」

  謝玄英保持懷疑:「都這麼說?」

  「大部分都是這麼認為的,只有一個人說,給他們傳遞消息的人騙了他們。」李伯武道,「那人昨晚就跑了,沒抓到。」

  謝玄英思索片刻,道:「去問問馮公子那邊,看看他有什麼吩咐,沒有就把人處理了,別耽誤行程。」

  「是。」

  不一會兒,李伯武回來轉達馮四的話:「馮公子的意思也是殺了乾淨,再把人吊樹上震懾一二。」

  謝玄英瞄了眼程丹若。

  她問:「非殺不可?」

  他答:「強盜土匪作惡多端,死不足惜。」

  「最好不要見血。」程丹若道,「血液會吸引蚊蟲,麻煩。」

  謝玄英道:「聽你的,絞死。」

  李伯武抱拳聽命。

  眾人開始收拾行李。

  營帳收好,行李裝上馬車,準備出發時,昨晚襲擊的強盜們,就變成了吊在樹下的屍體。

  面目猙獰,舌頭吐出,像恐怖電影裡的假人。

  「啊!」人群中響起此起彼伏的尖叫。

  丫鬟們都被嚇到了。

  幸虧張氏穩得住,呵斥她們:「叫什麼叫,沒見過死人?」她發作一通,面色蒼白地上了馬車。

  唯有程丹若,刻意地無視了那些人影。

  她不怕死人,卻怕這樣的場景。

  野蠻、原始、血腥,離文明太遠的東西,都令她不自覺地恐懼。

  「丹娘?」謝玄英握住她的手。

  「我沒事。」她深吸口氣,轉移話題,「其實,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定西伯下獄,他們就叛亂了?是他精於作戰,還是彼此有所勾連?」

  謝玄英配合的不再追問,向她分析:「皆有之。定西伯家三代經營,對黔地了解頗深,且提督軍務,可直接調動雲、貴、川三地之兵,出兵神速,能立即鎮壓叛亂者,若他不在,苗民叛亂,流竄三省,三地難免互相推諉,反倒誤了戰機,最後不了了之。」

  頓了頓,又道,「定西伯家與當地土司來往密切,老定西伯的側室,其實是水西土司的女兒,又讓一個女兒嫁到了水東,背靠這兩大宣慰使,其餘土司自然多有忌憚。」

  程丹若奇怪:「假如是這樣,不該是利益一致的水東、水西叛亂嗎?怎麼變成了白山、黑水兩寨?」

  謝玄英抿住唇角。

  「可能是因為賦稅。」他說,「貴州的稅收源於編入戶籍的寨民,收編越多,賦稅越多。水東、水西的人口始終不多,而白山、黑水的在冊數量卻不輸於這二大宣慰使司……你知道『追苗』嗎?」

  程丹若搖搖頭。

  「貴州驛道周邊,設有衛所,以挾制雲貴。要駐兵,就要屯田。」他慢慢道,「貴州八山一水一分田,哪來這麼多田?」

  程丹若:「……屯田侵佔的是苗民的田?」

  「我不知道。」謝玄英說,「軍屯的數量似乎沒有變化。」

  她啞口無言。

  他又道:「恐怕這兩部被攤派的徭役也不少。所以,他們才會向定西伯朝貢,以期減少賦稅。」

  程丹若不得不問:「這要怎麼打?」

  定西伯扶持水東、水西的土司,穩固自身的勢力,並支持他們打壓其他土司,以避免各土司聯合造反。從策略上來說,這無可厚非,可吞沒屯田,軍屯又有侵佔苗民田地的嫌疑,事情就復雜了。

  人家沒飯吃,被剝削,忍無可忍,趁定西伯出事,西南無人統領,乾脆反了,也是人之常情啊。

  謝玄英知曉她的意思,道:「只能先震懾,再安撫,別無他法。」

  叛亂不能不平,否則驛道中斷,朝廷就無法控制西南了。

  「定西伯家的地……」她問。

  他遲疑:「收歸貴州吧。」

  她揉揉額角。

  「丹娘,不要為此勞神。」謝玄英勸道,「你我先做好分內之事就好。」

  程丹若點了點頭,捲起車廂前面的上半張簾子,以便查看前方。

  車隊的速度變慢了。

  前方上坡。

  貴州崇山峻嶺,驛道也是蜿蜒曲折,上坡下坡都很頻繁,遇到坡度大的路段,馬車會走得非常吃力。

  程丹若道:「我們下車?」

  謝玄英張望一眼:「下過雨,地裡都是泥,坐著吧,讓他們再套匹馬就是。」

  「也是。」她下去,謝玄英肯定也下去,大家難免要拿油衣撐傘,丫鬟們又得下車,指不定幫了倒忙。

  馬車不久便重新開始走動。

  上坡路,程丹若不受控制地往後仰,幸好謝玄英給她當了墊子,否則背撞到車廂肯定吃不消。

  外頭響起馬匹的嘶鳴。

  雨聲變大了,「嘩啦啦」的下個不住。

  潮濕的空氣迎面,黏在皮膚上,像是揮之不去的陰霾。

  程丹若微微蹙起眉梢。

  「別擔心。」謝玄英讓她靠在懷中,「有我在。」

  「雨變大了,我怕山體滑坡。」她憂心地看著兩邊的山體,唯恐石頭掉落。

  事實證明,這不是無的放矢。

  好不容易爬過上坡,不多時,田南來報:「前頭的路堵了。」

  謝玄英擰眉:「怎麼堵的?」

  「不好說,」田南謹慎道,「是從山上滑下來的石頭。」

  程丹若看向謝玄英。

  他道:「我去找子彥商量一下。」

  馮四名少俊,字子彥。

  她點點頭。

  謝玄英套上油衣,剛鑽出馬車,就看見馮四騎馬過來了。

  兩人商量了很長一段時間,最後似乎達成共識。

  謝玄英返身回去,隔窗和程丹若道:「今天走不到驛站了,路至少明天才能清理乾淨,我們掉頭,回昨天的驛站紮營。」

  程丹若道:「好。」

  龐大的車隊艱難地掉頭。

  她掀起簾子,注意到一群護衛留了下來,頭戴斗笠,身披蓑衣,正在費勁地搬運前面堵路的石頭。

  暴雨如注,看不見山上的情形。

  程丹若吞回滿腹疑慮,等待回程。

  耗時一下午,傍晚時分,他們在大雨中回到了昨晚的荒蕪驛站。

  陰暗的雨天把斷壁殘垣襯托得更為陰森。

  今天的營帳遷到了更裡面,借助了原先的屋頂,搭出一個較為寬闊的空間。

  程丹若下了馬車,與同時過來的張氏打了個照面。

  她們的帳子離得很近,中間就隔幾根柱子。

  張佩娘的表情不太好,勉強與她寒暄兩句,便進帳中歇息。她的丫鬟倒是過來致謝,說昨兒被蛇咬的人情況還好,想再討一副半邊蓮。

  程丹若吩咐喜鵲再去取一些。

  雨水滴滴答答,串成珠簾。

  謝玄英瞧見了她,摘掉斗笠走上前:「怎麼不進去?」

  「馮四不見了。」她環顧四周,「他不會是……」

  謝玄英沒想到她這麼快就發現了,微微頷首:「進去說。」並吩咐竹香,「請馮四奶奶過來一下,夫人找她有些事。」

  竹香:「是。」

  帳中點起一盞燭燈。

  謝玄英脫掉外面罩著的油衣,抖落水珠。

  張佩娘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嫂嫂尋我何事?」抬頭才瞧見謝玄英,不由微微詫異,「兄長也在。」

  「弟妹坐。」謝玄英冷淡又客氣,「事態緊急,子彥來不及與你解釋,托我向你說明。」

  張佩娘並不笨,見他們夫妻二人在此,自己的丈夫卻不在,微微色變:「他去哪兒了?」

  謝玄英看了程丹若一眼,才道:「今日山石堵路,十有八九是人為,其目的恐怕就是阻礙我們上任。子彥憂心前線,決意扮作護衛留在那裡,等到清出一人過路的空隙,便先帶心腹前去報到。」

  雖然早有預感,可親耳聽見別人說出丈夫的行蹤,自己卻渾然不知,張佩娘依舊不是滋味。

  「他就這樣拋下了我?」她冷笑。

  謝玄英道:「子彥將你托付給我與內子,我們會按照原定計劃前去貴州城。」

  張佩娘面色怫然,並不應聲。

  少時,淡淡道,「不必勞煩,他既然嫌我礙事,我回廣東就是。明日我就帶人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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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零一章 多事秋

  別人老婆要走,謝玄英能說什麼?

  他看向程丹若,以目示意。

  程丹若微微頷首,溫言細語:「弟妹,路途艱難,又下著這麼大的雨,你孤身帶人回廣東,太過危險,還是與我們一道去貴州為好。」

  「嫂嫂不必勸我。」從小到大,張佩娘就沒受過這樣的折辱,難堪到了極點,勉強維持住總督之女的驕傲,「左右我留下也是負累,不如趁早離去,也省得為兄長嫂嫂添麻煩。」

  「弟妹太客氣了。」程丹若反應飛快,「你我兩家世代交好,子彥與清臣以兄弟相稱,一家人談什麼麻煩不麻煩的?」

  頓了頓,又道,「你想回娘家倒也是個法子,只是如今人手不足,不如這樣,我們派人送信去廣東給張督憲,你先隨我們去貴州城,待張督憲的人到了,你想回粵便無妨礙。」

  張佩娘卻斷然否決:「不必勞煩,我有家丁,自行離去就是。」

  「弟妹心意已決,我也不好說什麼。」程丹若點點頭,一副替她考慮的樣子,「四公子應該尚未走遠,我們派人通知一聲,看他是要回來,還是如何。」

  謝玄英蹙眉,佯裝不讚同,勸道:「弟妹勿要動怒,時間緊迫,子彥也是不得已為之,延誤軍機乃是大罪。」

  張佩娘正要開口,程丹若便嗔怪道:「你懂什麼,怎能不動怒?打聲招呼要費什麼力,一聲不吭就走了,知道的知道他是憂心前線,不知道的還以為他不想同弟妹說呢。」

  「今日堵路太過蹊蹺,山上多半有人監視,我們的馬車這般顯眼,倘若被人發現就麻煩了。」謝玄英有模有樣地找理由,「子彥同人換了馬,方混進護衛中,並非有意怠慢弟妹。」

  張佩娘不語。

  後宅之中,最多話中話,她自然不會傻到以為他們夫妻真的吵起來了,不過給她台階下。

  然而,平日夫妻拌嘴就罷了,今天馮四這樣傷她的臉面,如何能不恨?

  謝家夫妻,不知道心裡怎麼嘲笑她呢。

  一個被丈夫拋下的妻子。

  馮四憑什麼?

  她不接茬,程丹若只好起身,勸慰地按住她的肩膀:「弟妹,我知道你心裡不舒坦,若換做是我,我也是要難受的。可這麼大雨,未必只有前面堵了,倘若回去的路上,驛道一樣受阻,屆時荒郊野外的,你該如何是好?」

  張佩娘抿起了嘴角。

  「我同你說,」程丹若擺擺手,示意謝玄英出去,做出推心置腹的樣子,「常言說得好,好漢不吃眼前虧,你這會兒負氣走了,今後怎麼和人交代?說起來都是你不懂事,不知道體諒夫君。」

  張佩娘道:「是他先棄我而去。」

  「不錯,這事我能替你作證。」程丹若安撫她,「依我說,姑且忍下這口氣,等到貴州安頓好了,再同張督憲道明來龍去脈,這時你既佔了理,又有情,不管誰聽說,都要替你委屈的,你說是不是?」

  說實話,道理誰不懂?

  張佩娘比程丹若更懂女人如今的處世之道,只是咽不下這口氣。

  憑什麼要她體諒?馮四做這事兒體諒她了嗎?

  可聽著外頭逐漸激烈的雨聲,她不得不冷靜下來,踩著程丹若給的台階下:「嫂嫂說得是……我就是、同我說一聲,難道我還會不准嗎?」

  張佩娘一副動容的模樣,苦澀道:「這樣丟下我,好端端的給你們添麻煩,我心裡實在是……」

  「弟妹這是什麼話。」程丹若微笑地說台詞,「有你和我作伴,我喜歡還來不及呢。多虧你昨日送來的烏雞湯,這些日子,我身子一直忽冷忽熱的,喝了兩口湯倒是好了許多。」

  張佩娘乃社交高手,順理成章地接下去:「嫂嫂喜歡就好,廣東那邊的湯水都愛放藥材,我還怕你嫌有味兒呢。」

  「怎麼會呢,藥膳養人啊。」

  「可不是,我這就叫人抄了方子,嫂嫂既身子虛,該多補補才好。」

  「這怎麼好意思?」

  「若不收,倒是我不好意思了。」

  兩人友好地交流了一刻鐘,以張佩娘說「不打擾嫂嫂休息」,結束了話題。

  程丹若送她到門口,簾子一放下,便忍不住嘆氣。

  謝玄英很快進屋,問:「如何?」

  程丹若總結:「她知道我在唱戲,也知道我知道她在唱戲,可我們倆偏偏得一唱一和唱完這齣戲,才好下台。」

  他搖搖頭,捂住她冰涼的手:「子彥與弟妹兩個都太不懂事了。」

  「別這麼說,我們也吵過架。」程丹若說,「哪有夫妻不吵架的。」

  「夫妻夫妻,合該互相體諒,他們兩個卻都想著自個兒,誰也不肯讓一步。」謝玄英一針見血,「不讓也就罷了,你打我我打你倒是挺厲害。」

  程丹若忍俊不禁。

  可不是,馮四不告而別,等於給了張佩娘一巴掌,張佩娘在他們夫妻面前說回娘家,反手回了馮四一巴掌。

  「都是第一次成親,都是家裡老幺,不肯相讓也正常。」她道,「這回是子彥不好,不怪弟妹。」

  謝玄英點頭:「下回我說說他。私底下再不合,也該給弟妹體面,這樣把弟妹扔下,未免太不負責,真有萬一,有他後悔的。」

  程丹若見他面色不佳,故意問:「別說人家了,若是你,會把我丟下嗎?」

  「你不把我丟下,我就燒高香了。」謝玄英白她,「還我把你丟下?」

  她頓住,隨後若無其事:「飯送來了嗎?」

  「算了,我不記仇。」謝玄英推她,「別站門口,風大。」

  「又不冷。」她說著,還是老實進去了。

  暴雨傾斜,但訓練有素的私兵團隊,還是井井有條地布置好了一切。

  程丹若和謝玄英分了一個砂鍋,裡頭是雞塊、土豆、白菜、蘑菇和火腿,就著米飯吃,若不是事態嚴峻,倒還真有幾分露營的野趣。

  用過飯,沒有再洗漱,程丹若和他道:「今晚你好好睡,我盯著。」

  謝玄英道:「我昨晚睡過,不要緊。」

  「這一路有的熬呢。」她搖搖頭,「好好休息,張氏那邊有什麼事情,我過去也更方便。」

  這倒是真的,謝玄英接受了妻子的體貼,鋪好被褥睡下。

  程丹若吹滅燭火,靠坐在床邊。

  雨聲更大了。

  寂靜中,她聽見謝玄英開口:「幸好當初,我堅持娶你為妻。」

  「為什麼這麼說?」

  「如果我娶了不愛的人,也會變成一個壞丈夫吧。」他口氣復雜,「無論大事小事,都覺得難以忍受,終成怨偶。」

  「不會。」程丹若道,「你至少會給她體面。」

  「你把我想得太好了。」謝玄英搖了搖頭。婚姻需要容忍,可無緣無故的,憑什麼忍受對方?從小到大,他除了君父,可沒忍過誰。

  但喜歡一個人就不一樣了。

  心裡有她,別說看她臉色過日子,有臉色看就不錯了。倘若嫁到別人家,臉色都沒得看,那才是真的苦。

  「所以,婚姻還是應該先有情才好。」他由衷道。

  程丹若道:「盲婚啞嫁,何來的情?」

  他道:「定親前應該見一面。」

  「一兩面就能了解一個人了嗎?」她反駁,「最開始就是錯的。」

  謝玄英:「嗯?」

  「婚姻大事,不該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應該是自願的。」她說著,亦忍不住嘆息,道,「算了,都是空談。」

  謝玄英握住她的手:「你嫁給我,是心甘情願的嗎?」

  「是的。」她說。

  他放心了。

  程丹若又問:「你怨過我嗎?」

  「從未。」他覆住她的手背,「無怨無悔。」

  她扣攏了他的手指。

  一夜無事發生,雨水不歇。

  程丹若淺淺睡了片刻,大約三四點鐘,謝玄英醒了。他堅持起身,說要安排一下後面的路程,她便小睡了會兒。

  六點多,營地甦醒,護衛們收拾營帳,套馬煮食。

  行路艱難,眾人一般吃早晚兩頓,自然做得豐盛些。

  程丹若不想多上廁所,只吃了兩個餡餅,還是甜口的,膩得慌,但為了熱量,盡數吞下。

  出發前,她去探望了張佩娘。她面色蒼白,眼圈下有明顯的細粉,隱約透出淡淡青黑,似乎一夜沒睡好。

  程丹若沒有點破,關照兩句便離去。

  張佩娘暗暗鬆口氣,疲憊地倒在馬車中。

  潮濕的空氣帶來泥土的腥味,讓她十分難受。一宿未睡令她頭疼欲裂,只好含枚酸酸的梅子。

  為什麼會這樣呢?張佩娘怔怔地想著,有一種想逃回家的衝動。

  可她知道不能。

  跟去貴州,本就是她父親的主意。馮四想讓她自行回京,但父親說,戰事不知多久能休,兩人新婚不久,分離並非好事,要求她一同上任。

  她不想去貴州,又窮又苦,馮四也不想帶她去,怕被人知道笑話,可父親堅持如此,他們都不敢違逆,心不甘情不願地應下。

  回家只是說說罷了。

  真要回去,父親肯定會大發雷霆。

  我該怎麼辦?

  張佩娘有些絕望。

  娘家回不去了,婆家也不好待,現在丈夫也拋下她……怎麼會這樣呢?!

  --

  今天依舊是顛簸的一天。

  堵路的石頭已經被搬走,但中途馬車陷入了泥潭,好在還是平安脫困,在傍晚時分到達了清平。

  但清平縣被叛亂的苗民圍攻了……

  清平馬驛未能倖免,被苗民佔據,見到車隊過來時,還用自製的土箭攻擊,被護衛壓制。

  因為戰鬥力與兵器的懸殊,戰鬥只持續了一個時辰就宣告結束。

  兩百苗民被俘。

  從他們口中,謝玄英問出了清平叛亂的始末。

  叛亂的是三家苗寨,他們是聽說白山、黑水兩大土司起義,才決定跟著一起鬧一場的。而理由也非常單純,就是受不了一些當地駐軍的壓迫。

  清平不遠的地方,建有大名鼎鼎的苗疆邊牆。

  邊牆由眾多寨堡構成,每個寨堡都有一定駐軍,其本意是震懾和招撫苗民,教化蠻夷。

  但沿海之地衛所廢弛到什麼程度,朝廷上下都有數,皇帝有意改變,才會命人自行募兵抗倭。

  可苗疆之地鞭長莫及,許多壓迫也就無從治理。

  當地的一些駐軍,驕奢蠻橫,侵佔苗民田地,擄掠苗女。而這一帶的苗寨都是蠻夷長官所,換言之,全是小苗寨,根本沒有水東、水西這樣強勢的土司,因此只能被動挨打。

  直到白、黑叛亂,他們才看到希望,團結了三家苗寨,湊出一支兩千人的隊伍突擊了寨堡。

  諷刺的是,寨堡就是駐兵抓來的苗民修建的,他們對地形十分了解,沒有強行破寨而入,而是選擇在酒中下藥,讓值守的官兵昏睡,然後徒手爬上寨子,打開大門,把裡面的軍官盡數殺死。

  隨後,集結兵力,圍了清平縣。

  貴州只有一線之地,兩邊都是苗民,消息完全傳不出去。若非謝玄英一行人恰好路過,不知道何年何月,朝廷方能知道此事。

  「怎麼辦?」程丹若問謝玄英。

  謝玄英略微思考後,便道:「去清平衛調人,無論多少,先奪回清平再說。此縣於兩州三縣交界之處,位置緊要,絕不能落入苗人之手。」

  又道,「你許是不知,陽明先生在貴州講學傳道,清平便有一王學書院,怕是不少貴州學子都在這裡求學。」

  程丹若道:「你要去我不攔著,可你領兵平叛,是不是……」

  協理軍務的關鍵在於「協助」,這次平叛的主將是韋自行,副將是馮四,謝玄英的工作,更偏向協調衛所,準備糧草,清理軍戶。

  沒有主將的命令,甚至沒有正式上任,越俎代庖平叛,很容易被告狀。

  「傻。」謝玄英白她,「誰說我是去平叛?」

  程丹若:「不然?」

  「我是去練兵。」他說,「有問題嗎?」

  她:「……沒有。」

  領兵不行,要軍令,但練兵就是拉練而已,很合理。

  非常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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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零二章 清平縣

  要從清平衛所拉人「練兵」,謝玄英就得親自去。

  程丹若是不介意和他一起去的,然而,隊伍裡還有一個張佩娘。

  既然答應馮四照拂他的家眷,怎麼都不能把人單獨留在驛站,哪怕留下護衛,也實在說不過去。

  但「練兵」有危險,怎麼都不能帶她一起去。

  程丹若只能留下。

  「麻煩。」謝玄英低低抱怨了聲,前兒才說不會留她一個人,今天就不得不留下她,這種做了承諾卻做不到的事兒,讓他厭煩。

  程丹若好笑:「一個是『拋下』,一個是『留下』,怎麼一樣呢?」

  「錢明回京了,我把田北留給你。」他思索道,「馮四留了兩百人在這兒,我再留一百,只是據站而守,應該夠了。」

  程丹若道:「留個會說苗語的人給我。」

  「好。」

  她問:「醫藥箱?」

  「在這。」謝玄英提起一個藤箱。這是當年在山東時,她為他準備的,藤條經歷數年的時光,依舊堅韌如新。

  他也始終沒有換掉這個箱子。

  程丹若打開,檢查了一遍紗布、藥粉、繃帶等物,都滿滿當當,但猶覺不足,想想,又把荷包裡的麥芽糖塞了進去。

  「這個我拿著吧。」他拿走她的荷包,隨手揣在懷裡,「寓意也好。」

  丹娘不喜歡花花草草的圖紋,偏愛橘子、柿子、花生和瓶子。

  大吉大利,事事如意,好事發生,平平安安,都是諧音的好兆頭。她今天用的就是一個水中瓶子的圖案。

  程丹若環顧四周:「別的帶嗎?」

  「不帶,輕車簡從,速去速回。」謝玄英言簡意賅,「奪回清平,我馬上派人來接你。」

  她點點頭,免不了擔憂:「你有把握嗎?」

  他猶豫了下,搖搖頭。

  程丹若輕輕一嘆,卻也無可奈何。到這一步,他不去,誰去,有把握和沒有把握無甚區別,但求無愧於心罷了。

  「你去吧,別在意結果。」她說,「也別擔心我。」

  謝玄英握住她的手,低頭注視她的面龐。

  路上一切從簡,她不戴狄髻,不插金銀頭面,烏黑柔軟的頭髮盤做辮子,用髮帶打結綁好,然而,再樸素的裝扮,也遮不住她的獨一無二的氣質。

  此時此刻的她,仍然是那麼鎮定堅韌,一如從前。

  謝玄英自她身上獲取力量,忐忑不安的心恢復如常。他慢慢平靜下來,不再畏懼未知的前路。

  因為,她就在他身後。

  「我領過兵,也打過仗。」他說,「圍困清平的苗人並不多,我能解決。」

  程丹若道:「好。」

  謝玄英彎起了唇角,指腹摩挲著她的臉頰:「有什麼要對我說的嗎?」

  她立即道:「萬事小心。」

  「還有呢?」

  「不要受傷。」她強調,「受傷了一定要及時處理,此地潮濕悶熱,不像大同乾燥,傷口容易潰爛。」

  他點頭表示記住,卻追問:「沒有了嗎?」

  程丹若抿抿唇,別過臉:「早去早回。」

  「嗯。」謝玄英應了一聲,緊緊抱了她一會兒,許久才鬆開臂膀,「你也自己小心,我去了。」

  說罷,撩開簾子,接過柏木遞過的斗笠戴好,克制住回頭的衝動,點明隊伍,翻身上馬。

  雨絲連片,遮蔽視線。

  他驅使著不太熟悉的滇馬,踏上蜿蜒的小路。

  程丹若目送他離去,直到「噠噠」的馬蹄聲再也聽不見為止。

  「夫人。」瑪瑙關切地望向她。

  程丹若抬手,阻止了她安慰的話語,平靜地說:「把嚮導和昌順號的那個管事叫過來,我有事要辦。」

  *

  清平縣已經被圍十天了。

  好消息是,作為一個依山傍水的縣城,不管被怎麼圍,都暫時不會缺水。

  壞消息就是,縣衙糧倉裡沒有一粒糧食了。

  八山一水一分田,貴州的糧食本就少,全靠四川、湖廣支援,縣衙能有什麼餘糧呢。當然,地窖裡縣令自家的糧食不算。

  但靠山的地方,餓死人也不至於。天空飛過的鳥雀,河裡的魚蝦,從山上流竄下來的動物,都能成為腹內口糧。

  可清平知縣還是很愁。

  他沒跑,不是不想跑,而是跑不掉。

  四面環山的地方,一頭鑽進山林,結果無外乎是被熊吃掉,或是被老虎吃掉。

  那還是死守吧,就算死了,朝廷也能算他殉城,不牽連八十歲老母和八歲的小兒子。

  「大人,不要再遲疑了。」身著直裰的書生慷慨激昂,「我們再等下去,只有死路一條。」

  「不錯,送信的人遲遲未歸,恐怕已經被叛苗發現,信送不出去,朝廷的援軍永遠不會到。」另一人附和,「我們應該召集縣內的鄉勇,與叛苗死戰,只要他們無法繼續圍合,我們便能破此困局。」

  知縣愁眉苦臉地看著他們。

  這群書生是清平書院的學生,說起來,也是貴州大戶人家的弟子。知縣平時挺喜歡與他們來往,畢竟,他一個二甲進士來了科舉窪地的省份,想找幾個有共同語言的人都難。

  「唉,各位有所不知。」知縣解釋,「蠻苗驍勇,擅長林間作戰,我們又無強兵利器,毫無勝算可言啊。」

  「蠻苗用的都是自製的土弓土箭,能射多遠?」又一書生上前半步,抱拳道,「在下略通武藝,只要大人給我一副良弓,必取賊首人頭。」

  知縣的臉更垮了:「良弓……這縣衙隨你翻,能找出一副好弓算你厲害。」他忍不住搖頭,「你們這些後生啊,還太年輕。」

  弓箭、刀槍、鎧甲盾牌,全都是需要精心保管的金貴物。可貴州潮濕,再好的弓也會受潮,再好的劍也要生鏽,倉庫裡的武器,早就腐朽得和爛木頭一樣了。

  或許,百姓家裡還有一兩副精心保管的弓箭,可誰家也沒有藤甲啊。

  這些東西,唯獨衛所裡有。

  但清平衛離得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且朝廷調兵,多半已經將衛所的兵力調去了貴州城。

  「就算求援,也不一定會有兵。」知縣擺擺手,唉聲嘆氣,「回去吧,你們都是讀書人,苗人不一定會殺了你們。」

  「那大人呢?」愣頭愣腦的書生問。

  當然是回去數數,家裡的糧食還夠吃幾天。知縣腹誹著,口中卻道:「我去寫奏疏,唉,但願朝廷看在本官盡忠職守的份上,莫要降罪家眷。」

  眾書生忙安撫:「大人切莫如此」「朝廷必然知曉大人的忠心」「正是正是,假使大人身死,朝廷一定會嘉獎大人」「……」

  總之,縣衙內外,愁雲慘淡。

  --

  謝玄英到達清平衛時,此地留存的兵力寥寥無幾,非老即幼。

  尋人一問,才知道半月前,韋將軍下了調令,集結各地軍力前往貴州,預備往安順平叛。

  清平衛作為驛道周邊的衛所,自然也收到了命令。花費兩三天集結隊伍,便由兩位千戶帶隊離開了。

  兵力空虛至此,不動手都對不起這天賜良機。

  這給謝玄英的工作造成了很大的麻煩。

  他帶的護衛加上留守的軍士,最多只能湊出八百人,而苗民據說有三千。這點人數是完全不夠的。

  「繞路去邊牆。」謝玄英只好延緩救援的計劃,先繞路到苗疆邊牆,看看是否能收攏寨堡的殘兵。

  李伯武遲疑:「公子,邊牆在生苗邊界處,寨堡更深入苗區,恐怕不易行。」

  謝玄英道:「不必深入腹地,就去邊牆處的這三個寨堡。」他在地圖上點了幾處標記,「若為苗人佔據,正好讓大家見見血,我們得熟悉林間作戰,方能一舉奪回清平。」

  他現在的思路,和當年在山東平叛時一樣:以打代練。

  寨堡的苗民肯定不多,他們佔有兵器與人數之優,哪怕略有疏漏,也能從容彌補過失。

  等到三處寨堡都打下來了,行軍的經驗有了,對苗人的了解也多了,再去清平平叛,把握自然更大。

  「先斷臂膀,再取要害。」謝玄英沒有過多猶豫,決定了便發號施令,「兩天時間,一定要把人收夠,第三天,必取清平。」

  --

  夫妻分離的第一天,程丹若在上課。

  昌順號派了個熟悉西南的管事,陪同他們上任,打點瑣事。他會說一些貴州本地的方言,在湖南時,謝玄英也命人尋找熟諳苗語的嚮導,為他們帶路。

  她就讓這兩個人教方言。

  托賴於現代的人口流通速度,以及強大的信息傳播能力,程丹若對各地方言多少有些耳熟。

  而貴州話以西南官話為主,與普通話的語法很像,她能聽懂一半。

  比如,「皮皮翻翻」就不知道是什麼,但「悄悄眯眯」就很好理解,甚至還能無師自通來一句「啷個整」。

  她學得很快,不久便能用方言和嚮導對話。

  苗語就比較棘手了。苗族因為四處遷徙,沒有保存下統一的文字,苗語也有一些分支。

  沒有文字,單純學一門語言,難度很大。

  程丹若只能中英文自己寫注音,死記硬背下一些常用語。

  傍晚,趁著天邊餘光,她檢查了護衛們的防禦工事:路上撒有鐵蒺藜,驛站門口是一道道的拒馬和鹿砦,再往裡,馬車的車廂被拆了幾個下來,窗口釘好木板防禦,只留小孔。

  驛站的屋頂後頭,也趴著兩個全副武裝的護衛,既能遠眺觀察,又能放箭狙擊敵人。

  田北請示:「主帳顯眼,可否請夫人到副帳暫且居住?」

  程丹若立時同意了,並問:「張夫人那邊呢?」

  「馮家的護衛已經去請示了。」

  張佩娘回應得很快,也同意了調換營帳的請求,並且表示,為節約人力,是否可以和程丹若住在一起。

  程丹若同意了。

  兩家的丫鬟忙忙碌碌,將行李都搬到一處。

  張佩娘十分客氣,專門和她致歉:「打擾嫂嫂了。」

  「同路便是緣,你我本該互相照應,弟妹不要客氣。」謝玄英不在,程丹若不耐煩「嫂嫂」來「弟妹」去的,建議道,「倘若不介意,你直接喚我名字就是。」

  互相交換閨名是親近的體現,張佩娘自然願意和她搞好關係,道:「叫我佩娘就是了,姐姐長我兩歲,若不嫌冒昧,便以姊妹相稱如何?」

  程丹若既比她大,又比她誥命高,自無不可:「妹妹客氣,愧受了。」

  兩人換了稱呼,倒是比之前更隨意些。

  程丹若請她自便,自己則招呼丫頭們點燈,安排人裁紗布、捲繃帶、搗藥粉。

  這些活計,丫頭們都做熟了,搬了輕薄的夏布過來,拿剪刀裁成合適的大小。

  張佩娘雖不知她這麼做的用意,卻也指了兩個丫頭幫忙。

  「這兩個丫頭雖說粗笨,勉強也能用。」她道,「姐姐盡管使喚。」

  程丹若道:「這會兒我也不說什麼客套話,多謝。」又叫瑪瑙帶著張家的丫鬟幫忙。

  忙忙碌碌中,成疊的紗布和繃帶被清洗乾淨,烘烤乾燥,放入裝有石灰的箱子中保存。藥粉被手巧的丫頭用油紙包成三角,整整齊齊地疊放在一起。

  帳中很安靜,丫鬟的輕語、燭火的爆裂、布料的摩挲,組成底噪的背景音。

  張佩娘倚在案几旁,想睡,又睡不著,心總是不安分地亂跳,令人驚懼。

  她捂住胸口,欲言又止:「姐姐?」

  「嗯?」程丹若拿著戥子抬頭。

  張佩娘問:「你……不害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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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戥,音同等;戥子:很小的秤,用來秤金銀、珠寶、藥品等分釐小數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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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4 00:15:46 |只看該作者
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零三章 有分歧

  面對張佩娘的問題,程丹若沒有敷衍,思考半晌,方回答:「我以前是怕的,但經歷得多了,也還是怕,只是怕在心裡,該做的事還是要做。」

  張佩娘不大信,只當她是安慰,自嘲道:「姐姐在邊關和胡人都打過交道,不像我,常年長於父母膝下,從來沒想到,出了門子就事事都難。」

  程丹若輕輕嘆氣。

  古代女子出嫁,就好比畢業離開象牙塔,然而,事業和愛情摻雜一處,再簡單的事情也變得復雜。

  「人活著便是事事都難。」程丹若道,「妹妹早些睡吧,這裡有我。」

  張佩娘說:「我睡不著。」

  「睡不著也要歇,養足精神才好應對意外。」程丹若招呼丫鬟,示意她們把張佩娘扶上床榻。

  張佩娘不忍拂她好意,上床歇了。

  程丹若到外頭吩咐了兩句,跟著睡下。

  身邊沒枕頭,多少有些不習慣,她忍著不翻身,雙手交握在腹部,腦海中回憶今天學的苗語單詞。

  這個的催眠效果和英語單詞一樣好,睡意迅速上湧。

  後半夜,外頭傳來響動。

  程丹若立即驚醒,輕手輕腳地穿衣出去:「出了什麼事?」

  「有幾個苗人在附近窺探,被我們的人抓住了。」田北匯報,「夫人,怎麼處置他們?」

  程丹若道:「審,問清楚怎麼回事。」

  田北請示:「蠻人嘴硬,得動刑。」

  「男人還是女人?」

  「兩個都是男的。」

  「好。」她道,「動刑可以,勿要折辱。如果不開口,你再來找我。」

  田北:「是。」

  凌晨時分,萬籟俱寂,慘叫聲穿過帳篷,清晰地傳到程丹若的耳中。她拿起謝玄英送給她的短劍,輕柔地拔出劍刃,拿沾油的布團擦拭兩面。

  鐵器泛出冰冷的月光,照亮她的臉孔。

  --

  崇山峻嶺,蛇蟲之地。

  謝玄英第一次在這樣茂密的山間行軍,潮濕的環境讓所有人都很不適應。他將一片薄荷葉碾碎,塗抹在太陽穴上,清涼的氣息驅走眩暈。

  胯下的馬不是冬夜雪,蒙古馬不適合山地,這是在湖南臨時買的滇馬,雖然身材矮小,卻很適合在山林裡行走。

  「公子,前面有人。」李伯武勒馬,打手勢示意眾人保護。

  馬蹄四動。

  前面的弓箭手朝人影晃動的地方放箭。

  「啊!」「饒命!」

  數個人影暴露在樹叢後面,是幾個七歪八倒,身穿藤甲的兵卒。他們有的慌不擇路,掉頭就跑,有的抱頭蹲下,瑟瑟發抖,只有少數握著鏽跡斑斑的長槍,閉眼對準敵人。

  李伯武高聲喝問:「你們是哪裡的?」

  聽見是熟練的漢話,甚至帶著外地的口音,幾個慌亂的兵卒微微冷靜,互相對視一眼,道:「回、回大人的話,我們是水田堡的。」

  李伯武問:「即是屯兵,為何不在寨堡?」

  「被、被苗人打了。」他們見謝玄英一行人武器完備,兵強力壯,連忙道,「我們都是趁亂跑出來的。」

  「水田堡的百戶呢?」

  「被、被殺了。」兵卒哆哆嗦嗦地說,「苗人就是要殺他……」

  李伯武:「現在他們還在水田堡嗎?」

  「不,不清楚……」

  謝玄英皺眉:「讓他們帶路,我們去水田堡看看。」

  兵卒忙不迭點頭:「是是,大人請隨我們來。」

  水田堡離此地並不遠,就位於邊牆邊,依山勢而建,牆體用的都是石頭,以便防火攻。整個寨堡只有一個入口,一條主巷,裡頭四通八達,呈圍合狀,不熟悉的人被困其中,容易迷路,被甕中捉鱉。

  強攻這樣的防禦工程並不容易,但苗人佔據寨堡後,將多數兵力調去了清平,如今正是空虛之際。

  謝玄英在兵卒的指引下,命人掘了山上的水道,將溪水灌入寨堡。

  裡頭的苗人被逼出了屋舍,再仗良弓的射程,將他們統統射倒,逼得這群苗民逃出寨堡。

  半路,被埋伏的護衛一舉擒拿。

  可惜的是,苗人佔據寨堡後,將武器、糧食和油蠟都搜刮了個乾淨,什麼也沒留下。

  地上都是斑斑血跡,還有不少兵卒的屍體,體表皆有傷痕,死後也被人發洩般得凌虐過。

  謝玄英知道,屍體久暴荒野,亦生瘧疾,便道:「收殮一二,燒了吧。」

  「是。」

  夜間,寨堡燃起火光,直沖雲霄。

  第二天,散落在林間的殘兵找了回來,見到樹立的大夏旗幟,和身著輕甲的漢裝護衛,喜不自勝,連忙來投。

  陸陸續續的,收攏近百人。

  中午,謝玄英帶兵去了另一個寨堡,這裡的苗人昨夜見到火光,已生防備,遠遠瞧見他們這麼多人,沒有應戰,棄寨而走。

  此地同樣沒有留下武器和糧食,但有一些風乾的野味,便給眾人加了餐。

  同樣收斂屍身,焚燒掩埋,同樣吸引了流竄在林間的殘兵。

  第三天,謝玄英沒有再浪費時間,點齊人數,預備去往清平。

  --

  田北撬開了那幾個窺視驛站的苗人的嘴巴。

  叛亂的苗人已經留意到了謝玄英一行人,派人通知了一個小苗寨,希望他們能阻攔朝廷的官員。

  然而,小苗寨人少力微,只敢推下石頭阻斷道路,並不敢真正和朝廷作對,在比較過雙方的人馬後,壓根沒敢再露面。

  時間緊迫,叛亂的苗寨不敢和朝廷的軍隊正面交鋒,他們打算加快速度,今天就打進清平縣,綁了知縣和其他官兒,逼他們免去自家十年,不,三十年的賦稅和徭役,並且把以前屬於他們的田,全部都還回來!

  這就麻煩了。

  賦稅是朝廷定的,免不免可不歸知縣管,徭役亦然,如今正準備打仗,朝廷肯定會徵調民夫,而維持驛道的運轉,同樣少不了百姓的勞苦工作。

  給知縣一百個膽子,他也不可能下達這樣的命令。

  然而,深居簡出的苗人並不知道這一點。

  知縣拒絕,必然會觸怒他們,清平縣的普通百姓,恐怕也難逃劫掠。

  這就是古代起義常見的兩面性了。

  反抗壓迫是正義的,可面對無辜百姓時,他們又成為了施暴者。

  程丹若打發人去縣城附近,希望能把這個消息傳遞給謝玄英。然而,斥候查探後回報,沒看見謝玄英隊伍的蹤跡。

  ——今天才是第二天,謝玄英正在水田堡附近收攏殘兵呢。

  但俘虜聲稱,他們遲遲不歸,大部隊必然知曉朝廷的人已經到來,最遲今晚就會發動襲擊。

  「夫人,請示下。」田北請示下一步動作。

  「三郎不在附近,必然有原因,我們試著拖延兩日吧。」程丹若思忖道,「找兩個機靈的,去給苗人送信,說想和他們談一談。」

  她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就說,謝御史聽聞了他們的冤屈,願意聽一聽他們的訴訟。」

  田北吃驚:「可公子不是……」他的視線落在程丹若臉上,後知後覺,「夫人的意思是……」

  程丹若微微一笑:「有何不可?反正他們沒見過三郎。」

  這也是個辦法,但田北作為下屬,還是要勸一句:「夫人,這太危險了。」

  「我知道你的顧慮。」程丹若沉吟道,「先派人送信,看他們有無和談的意向再說。」

  田北道:「是。」

  程丹若便動筆寫了一封信,考慮到對方的文化水平,用詞直白:先斥責他們叛亂的舉動,隨即安撫,說假如他們有冤屈可以代為上奏,請聖人裁度。

  然後歌頌了幾段皇帝的英明,警告他們,天朝威嚴不容挑釁,聖人動動手指,就能決定他們生死,不要不識抬舉。

  末了,翻出謝玄英的一枚印章蓋上。

  參政的官印他帶走了,留下了御史的,正好拿來蒙人。

  寫完信,叫丫鬟給她換衣服梳頭。

  和當年在鹽城不能比,現在的程丹若有的是男裝,且基本和謝玄英穿的的一模一樣,同樣的料子,同樣的剪裁,僅僅是小了幾號而已。

  網巾、玉簪、頭巾之類的,直接用他的就好。

  她也有黑色的皂靴,大小正正好,絕不會露餡。

  張佩娘目瞪口呆,疑惑不止:「姐姐這是做什麼?」

  「苗人意欲攻城,裡面多少百姓,我打算拖延一二。」程丹若並未隱瞞,「我已派人向對方送信,假如苗人願意與我談判,恐怕只有獨留你在此處了。」

  張佩娘大為驚訝:「這怎麼能行?萬一出了事……」

  她搖頭,極不讚同,「姐姐糊塗了,苗人蠻橫無理,倘若被他們發現,誰能保障姐姐的安危?你我還是留在此處,等謝三爺回來再做計較。」

  「來不及。」程丹若言簡意賅。

  張佩娘欲言又止。

  程丹若問:「佩娘有話不妨直說。」

  「恕我直言,姐姐這麼做,百害而無一利。」張佩娘蹙眉,「朝廷正與苗疆各部開戰,哪怕是謝三爺,未曾得到首肯,也不能與苗人私下議和吧?倘若被朝廷諸公知曉,彈劾事小,指不定要問罪。謝三爺前途正好,行事更該小心才對。」

  她看向程丹若,「再者,即便姐姐能誘使苗人放棄攻城,可苗人一旦知道被愚弄欺騙,盛怒之下必然百倍報復,屆時,姐姐的安危又該如何是好?」

  程丹若問:「那佩娘覺得,我們該怎麼做?」

  張佩娘道:「清平既然被圍許久,苗人亦無法攻破,這次也未必。等到謝三爺找來清平衛的援兵,苗人自然畏懼而退。再說,朝廷馬上就正式出兵,苗人只要目睹大夏兵馬之強盛,必然不敢再犯上作亂。」

  平心而論,這話不是沒有道理。

  程丹若早就發現,哪怕時下的女孩接受不了男孩一樣的教育,可出自達官權貴之家的女子,耳濡目染之下,對許多事並非全無所知。

  張佩娘是總督的女兒,父母長輩不經意的幾句話,就有可能點撥她。

  她也會思考,她的思考也有理有據。

  但……她考慮到了個人的安危,考慮到了仕途的不易,卻唯獨沒有考慮過百姓的命運。

  當然,這不是張佩娘的錯。

  總督女兒的世界,百姓就好像畫布的背景色,只是抽象的概念,模糊的輪廓,詩文的字眼。

  就好像現代人對於銀河的概念,與它無時無刻不共存,卻缺乏具體認知,無法產生切身的聯繫。

  她從來都不是「百姓」中的一個。

  程丹若短暫地思索過後,便放棄了與她講大道理的打算。

  「朝廷出兵需要時間,清平一旦被攻破,我們在這裡就孤立無援了。」她言簡意賅地交代,「佩娘,我們不能讓苗人知道,子彥和三郎都不在這。」

  張佩娘悚然。

  「你別怕,驛站還是安全的。」程丹若果斷道,「假如遇到危險,讓你家的護衛立即帶你離開,就往回走,去沅州求援。」

  張佩娘不由問:「那你怎麼辦?」

  「短短照面,他們摸不清我的底細,不敢把我怎麼樣。」她道,「等到他們發現問題,三郎就該回來了——他不會走太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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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4 00:15:59 |只看該作者
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零四章 試談判

  苗人傳信,說願意與「謝御史」見一面,要他去營地見面。

  程丹若拒絕了,選了座橋作為談判的地點。

  這座橋架在溪流上,長約十餘米,老實說有點簡陋,繩索與木板都已腐朽,護衛們不得不用木頭多方加固。

  但好處也不言而喻。

  橋很窄,承重力也有限,難以承受多人站立,能順理成章地讓雙方的人馬站在河岸上,不妨礙觀察,也無法突然襲擊。

  且河流兩岸有一定的空隙,只要雙方離得足夠遠,橋上的人就不在普通弓箭的射程內,程丹若和苗人首領的安全也能得到保障。

  對方最終同意了這個提議。

  程丹若在透氣的紗羅道袍內,穿了一件鎖子甲。這是用精鐵鍛造而成的鎧甲,由一個個細小的鐵環編成,柔軟而透氣,比起棉甲鐵盔,無疑更隱蔽。

  可惜的是,重量也不算輕。

  程丹若只穿內甲,不算手臂和戰裙的部分,已經沒法跑動了。

  她只能安慰自己,至少這玩意兒讓她看起來沒有那麼瘦弱,否則實在很難取信於人。

  饒是如此,在人高馬大的護衛襯托下,她的外形還是一個文弱書生,腰上的佩劍也裝飾多過實用。

  程丹若乾脆又拿了把泥金扇,把書生的氣質貫徹到底。

  考慮到騎馬需要長久暴露在敵人的視野中,她甚至問張佩娘借了軟轎,讓護衛充作轎夫,抬她去目的地。

  出發時,張佩娘憂心忡忡地送她:「姐姐萬事小心。」

  「你也小心。」程丹若朝她微微點頭,鑽入了軟轎中。

  轎子十分輕便,兩個護衛就能抬起。

  山路崎嶇,程丹若扶住腰背,默默忍受著金屬甲的分量。

  顛簸了很長的一段路,才終於見到見面點。此時已是黃昏,殘陽如血一般鋪在西邊天空,彷彿某種不祥的預兆。

  「公子,到了。」田北不動聲色地說,「人不少。」

  程丹若的聲音聽不出任何異常:「多少?」

  「不少於五百,林子裡還有。」他回答。

  程丹若道:「知道了。」

  轎子穿過茂密的灌木叢,一彎溪水便出現在眼前。溪流不深,清澈見底,但因為地形的緣故,水面離橋有七八米高。

  程丹若用折扇挑開了簾子,慢吞吞地踱步而出。

  她看到了一群精壯彪悍的苗人漢子。

  和曾經在景區見過的苗族打扮不同,他們的衣服並沒有太過華麗的配飾和多彩的顏色,衣裳以青黑色為主,有蠟染的簡單圖紋。

  原始、野蠻、窮困。

  這是大多數漢人對苗人的印象。

  程丹若觀察對方,苗人也在觀察這個「謝御史」。

  他們的結論簡單粗暴:

  「像個娘們。」

  「漢人的官兒都這樣。」

  「嚇唬他一下。」

  謹慎起見,田北先派一個護衛上橋檢查一番,確定沒有機關暗器,方回首示意。

  程丹若搖著扇子,不緊不慢地上橋。

  咯吱、咯吱,腳下的索橋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

  「來者何人?」她打量對面上橋的三人,壓著嗓音,「見到本官,為何不跪?」

  對方派出的談判代表明顯不是一條心,三人居然各答各的。

  中間的是個高大黝黑的苗人漢子,很年輕,圓頭圓腦,他粗聲粗氣地說:「憑什麼跪你?」

  左邊的男人看起來十分蒼老,人也矮小,圓滑地說:「這位大人,我們是來談判的,你要是不能滿足我們的要求,嘿,別說是御史,知縣我們也照殺不誤。」

  右邊的女人皺眉,對他這番愚蠢的威脅十分不滿,但並未說話,反而狐疑地打量程丹若:「你就是謝御史?」

  程丹若文質彬彬道:「如假包換。」

  他們三人用苗語交流了兩句,遺憾的是,程丹若並沒有聽懂……苗語和苗語之間也有壁。

  她沒在意,直接質問:「本官既已上任,你們什麼時候退兵?」

  三人愣住,對他的話感到莫名其妙:「退兵?我們什麼時候說過要退兵?」

  「不退兵,你們是想死嗎?」程丹若挑起眉,滿臉不屑,「清平是縣,不是下頭的寨堡,一旦攻城,就不叫『作亂』,叫『造反』,你們想造反?」

  中間的漢子說:「我們能打掉你們的寨子,就能打掉你們的城。」

  「好大的口氣。」程丹若冷笑,「清平縣的人口數萬,已經遠勝你們,就算你們能打下清平,戰後還能剩幾人?旁邊的平越軍民府中可有不少駐兵,到時候別說怎麼把清平吞下去,就怎麼吐出來,你們這些犯上作亂的苗寨,統統都要處死。」

  「呸,少嚇唬人。」右邊的女人大概二十餘歲,眉梢有顆痣,頗具厲色,「你們哪還有兵?不都往安順那邊去了嗎?」

  程丹若「唰」一下,收攏折扇,敲打手心:「說實話,要不是你們堵在本官上任的路上,本官實在懶得與你們這些蠢貨多費口舌。」

  她佯裝不耐煩:「黑白二氏起兵造反,忤逆朝廷,下場早可預見,都是誅九族的大罪——你們打出跟從的旗號,是嫌自己死得不夠快嗎?屆時,朝廷派多少兵馬去西南,就會派多少人來這裡打你們。你們苗疆有多少人?大夏單貴州一地就有十萬兵馬。」

  三人交換了一個眼色。

  其實,這事他們內部也討論過很多次,當時聯合起來,只是被逼無奈,也想著反正也有白山、黑水在前面頂著,他們只不過是燒幾個寨堡,殺幾個軍官,算得了什麼?

  最初的時候,計劃一切順利,他們燒掉了五個邊將的寨堡,報仇雪恨,但在預備攻打清平之際,意外頻出。先是清平久攻不下,土箭射向城牆,只能留下一個白印,後又聽說有朝廷大官路過,來頭還很大。

  他們不是不慌,也不是不膽怯。

  造反這事兒,畢竟沒幹過,都沒經驗,只是硬著頭皮幹罷了。

  「本官是朝廷欽派的御史。」程丹若不緊不慢地說,「本地軍官仗勢欺人,你們雖有作亂之嫌,卻是事出有因,只要交出殺人的嫌犯,其餘的,本官都能網開一面。」

  「不行,」女人嚴詞拒絕,「我們絕不會交人的。而且,想我們退兵,你必須答應我們幾個條件。」

  程丹若挑眉:「說來聽聽。」

  「我們這幾族三十年不用交稅。」左邊的老人獅子大開口,「也不服徭役,把你們侵佔的田也統統還給我們。」

  程丹若冷笑:「水東水西的土司都不敢提這條件,你們以為自己是誰?」

  「不答應我們,我們就不退兵。」為首的高大漢子抬頭看看天,夕陽已經沒入厚厚的雲層,「我們已經準備好了。」

  女人說:「雖然不知道你是什麼官兒,但你既然要和我們談條件,丟了清平,你也會有麻煩吧?」

  程丹若皺眉,露出一絲煩躁的表情。

  「是誰給你們出的主意?愚蠢至極。」她毫不客氣地斥責,「減免賦稅只有天子說了算,下頭的人誰敢答應,除非他腦袋不要了,全族的腦袋都不要了。」

  她口氣堅決,惹得三人頓起疑慮。

  「別信他——你以為我們好騙?」女人咄咄逼人,「以前說加稅就加稅,減稅怎麼就不行了?」

  程丹若淡淡道:「愛信不信,本官才沒功夫騙你們這群蠻夷。」

  老人奸猾,故意說:「水東水西的人就不用交稅,你敢說丁王爺做不到?」

  丁王爺,其實就是定西伯一家。他在西南好比土皇帝,許多苗人弄不清勳爵的等級,只知道皇帝第一,定西伯老二,因此不稱「伯爺」,叫「王爺」。

  「定西伯已經被五馬分屍了。」程丹若道,「全家都被問罪,你們沒聽說?」

  三人面面相覷。

  他們還真不知道,只聽說丁王爺不在,白山黑水才造反的。

  「行了,免稅的事不用再提。」程丹若不耐煩道,「退兵,交出首惡,本官就寬恕你們以下犯上之舉。」

  不等他們拒絕,她又佯裝隨意道,「寨堡嘛,離邊牆太近,治理起來也麻煩,現在鬧出這樣的事,我看,以後可以交給長官司打理——當然,必須是對朝廷忠心的長官司。」

  三人同時愣了一下。

  他們三家的苗寨都是「長官司」,說起來,頭領還是正六品的官。但因為寨子人數不多,擁有的田地也並不豐饒,一直十分貧困,慘遭打壓。

  但現在這個漢人的大官說,要把寨堡交給他們打理?

  這不是在做夢吧?

  「你是說,把寨堡的田分給我們?」老人問。

  程丹若平靜道:「是管理,且只有一個。」

  一個……三家之中,只有一個可以得到那些田。

  三人彼此看看,忽然發現自己和其他人的表情都有些微妙。

  「別相信漢人!」最先做出反應的,居然是中間為首的大漢,他拔出腰刀,「他在挑撥我們,殺了他!」

  程丹若與他們談判,大概隔了約兩米的距離,可大漢的速度非常快,動作矯健,幾乎一瞬間就衝到了她面前。

  她來不及閃避。

  好在今天,她不是孤身赴會,隨侍的田北和另一個護衛瞬步上前,一人將她拉到後頭,一人拔刀攔截。

  砰!

  利刃相交。

  苗人的刀是在寨堡裡搜出來的鐵刀,比他們自己的已經好了很多,但謝家護衛配備的是時下最好的鐵器,經過反復捶打,鋒利度和堅韌度,都遠勝普通軍士。

  大漢的刀上出現了明顯的口子。

  田北抓住了這個破綻,欺身上前,一刀逼退他。

  程丹若面不改色:「我的條件你們已經很清楚了,什麼時候想通了,什麼時候來找我。」

  又叫住護衛,「放他們走。」

  田北等人並未逞強。

  天色漸暗,哪怕人數相差無幾,在夜晚的山林與苗人作戰,也不是明智的選擇。

  他們後退兩步,虎視眈眈地看著對面。

  女人拉住了大漢:「回去再說。」

  大漢恨恨地瞪著他們。

  程丹若慢慢往後撤,一步步退出了索橋。

  踏上岸的剎那,田北反手砍斷了繩索。對面也做了一樣的舉動,失去拉力的木橋驟然下沉,跌入湍急的河流,散做無數碎裂的木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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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4 00:16:14 |只看該作者
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零五章 雨中計

  夜幕深沉,雨水傾瀉。

  程丹若立在帳篷前,出神地望著遠處山間蒸騰的水汽,心裡有莫名的預感:苗人選擇今晚動手,一定與下雨有關。

  可她絞盡腦汁,都想不到能有什麼辦法阻止。

  今天的談判計策是陽謀,只要有人信,便能分化他們的聯盟。然而,苗人單純卻並不愚笨,當時就反應過來了。

  她不確定他們是否還會上當。

  一陣涼風吹來。

  程丹若低低咳嗽了兩聲。

  「姐姐,別在風口站著了,仔細著涼。」張佩娘關切地說,「我煮了茶,姐姐快來喝一口。」

  程丹若笑笑,坐到她跟前:「那我就厚顏討你杯茶吃。」

  「姐姐別嫌棄就好。」張佩娘擺出整套的茶具,有條不紊地燒水、燙杯,熱水注入,翠綠的葉子舒展。

  沁人的香氣溢散。

  「這是龍井?」程丹若好奇地問。

  「是碧螺春,姐姐且看,這葉子捲成螺狀,故以為名。」張佩娘笑盈盈的,一點沒讓她下不來台。

  程丹若恍然道:「原來如此,我一時認岔了。」

  「我的好夫人,您哪是一時認岔了。」瑪瑙忽然開口,輕快地抱怨,「上回陛下賞的龍井,您當是毛峰送給了四奶奶,又把宮裡年節賞的毛尖當做雲霧送回子真先生家,滿天下的綠茶,您只認得茉莉。」

  「你這丫頭揭我短呢。」程丹若嗔怪道,又向張佩娘致歉,「她們被我縱得沒大沒小,妹妹可別與她們計較。」

  張佩娘笑道:「姐姐的丫頭這般忠心,我羨慕還來不及呢。」

  見到主人錯認了茶,立馬抬出陛下欽賜的招牌,無非是怕她們心生輕慢。

  不過,她也著實沒想到,程丹若在茶道上竟如此拙劣,連品種都分不明白。誰若在宴席上出這種岔子,怕是羞憤欲死,三年五載不敢出門了。

  到底是平民出身,少了底蘊。

  張佩娘在心裡點評著,臉上毫無表露,只是有點可惜茶,又有些煩悶。

  真奇怪,女人成親前後,好像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不管在家時多麼出色,嫁人後就真的不一樣了。

  從前學過的道理、念過的書、習過的,成親後好像都沒了價值,一切重新開始,重新學習怎麼做一個兒媳,做一個妻子,做一個母親。

  她委屈又迷茫,卻不知道該如何排解。

  茶香裊裊,空氣安靜無聲。

  張佩娘回神,端起茶盞,笑道:「碧螺春產於洞庭東山,有個別名叫『嚇煞人香』,因與花果間種,故有特殊的芳香。姐姐請品。」

  「……」程丹若調整微表情,喝了口茶,露出恍然之色,「確實如此。」

  隨後放下茶盞,一把揪起旁邊溜達的麥子,撓它下巴,笑問:「你是不是也聞到香氣了?」

  麥子長胖了很多,肥美的皮毛油光水滑,被她拎得一臉懵逼。

  張佩娘被它吸引了:「這是姐姐養的貓?」

  「是啊,妹妹想玩會兒嗎?」程丹若遞給張佩娘一個毛球。

  張佩娘逗起了貓,臉上不復方才的苦悶。

  程丹若鬆口氣,轉頭看向窗外。

  暴雨依舊,噼里啪啦的聲音吵得人心煩意亂。

  她揉了揉額角,心想,苗人到底打算怎麼利用這場大雨呢?

  --

  苗人的計劃是什麼呢?

  清平縣建在山間,以貴州的雨量,時常會遭遇河面上升的問題。所以,排水是重中之重。

  建城初,縣裡就利用地勢差,挖了很多排水溝,雨下得再大,也能通過暗溝排出城外,以免被洪水淹沒。

  這兩天一直下雨,暗溝內的流水源源不斷,雖然隱蔽,但還是被老道的苗人們發現了出水口。

  他們就想到了一個辦法:往溝裡填土,給它堵住。

  一旦積水無法及時排出城外,縣內的河流水位便會上漲,淹沒縣城。

  屆時,再把排水口挖開,排出積水,就能不費吹灰之力奪取清平。

  計劃得好好的,但臨動手前,「謝御史」和他們說了那樣的一番話。

  苗人沒有誰不痛恨寨堡的軍官,他們總有各種各樣的理由,奴役他們的族人,搶奪他們寨中的女人,甚至奪走他們的田產。

  他們反抗,就會被扣上罪名,要麼砍頭,要麼開始無窮無盡的勞役。

  可現在,那些作惡的軍官已經死了。

  假如能夠接管寨堡……漢人喜歡屯田,他們佔據了這一片最好的田地。

  三家都很心動,但黎哥,也就是為首的漢子,明明白白地說:「我不相信那個漢人,他說給我們寨堡,就能給?而且,他說要我們把殺人的交出去——我殺了三個大官,你們想出賣我??」

  老人立馬道:「我們絕對不會背叛約定。」

  女人說:「我也不相信那個漢人,他們最喜歡騙人。」

  無論心裡怎麼想,當時,他們口頭上達成了一致。

  然而,究竟有無動心,與其看言語,不如看行為,最明顯的一點就是,原定於夜裡動手,堵住排水道,卻因為各種緣故——比如要回去和寨子裡的人說明今天的會面,而拖延到了清晨時分。

  莫要小看這兩三個時辰的差距。

  深夜時分,密林之中幾乎看不見三步遠的人,但凌晨四點左右,天已經濛濛亮,雖然視野依舊很差,可人影在灌木叢中卻有了隱約的輪廓。

  田南也正是因為如此,發覺了他們的蹤跡。

  他立即回稟謝玄英:「一群苗人鬼鬼祟祟地往西面去了。」

  西面可不是清平縣的方向,也不是驛站的方向,謝玄英擔心他們趁機與其他苗寨聯合,馬上命人跟上,能活捉就活捉,不能活捉就殲滅。

  然後,他們就發現了排水溝的秘密。

  排水道設計巧妙,且十分隱蔽,如果沒有大量積水排出,很難發覺。苗人也是趁著這兩日下雨,觀察水勢,方才發覺地點,這會兒正忙著掘土,將大量淤泥填塞出水口呢。

  暴雨掩蓋了他們的蹤跡,也掩蓋了追兵的動靜。

  等這二三十個苗人發現被護衛包圍時,已經太晚了。

  為了幹活,他們沒有穿棉甲,赤膊短打,如何能抵得過精兵良將的護衛們?沒一會兒,就被殺了七七八八,只餘數人為俘虜。

  不必拷問目的,謝玄英看到排水溝,就猜出了苗人的打算。

  「張鶴。」他點明護衛,「你率領三十寨堡的兵卒,拿上這些鐵鍬和木棍,繞路到清平的南邊,往此處走。」

  張鶴人如其名,身形秀長,姿態豪邁,是護衛中少數文武兼備之人。若非出身不光彩,萬不至於排在李伯武、田家兄弟之後。

  謝玄英觀察了他數年,見此人可用,才決意栽培。

  「是,公子。」張鶴知曉他的栽培之意,二話不說便應下。

  只見他走到隊伍的末尾,觀察片刻,點了三十個寨堡的軍士,讓他們拿上苗人攜帶的鏟子木棍,整隊鑽入密林。

  謝玄英見他挑的都是身穿青直身,頭戴紅氈帽的兵卒,不由暗暗點頭。

  青衣紅帽是官兵常見的裝扮,他派出張鶴一行人,正是要讓苗人誤以為清平縣被淹,派出官兵疏通排水道,好引蛇出洞。

  張鶴不必他明說,就領會到了個中涵義,確實是個可造之材。

  「傳令下去,」謝玄英觀察天色,覺得雨很快就要停了,「整兵出發。」

  距離天亮還有一個多時辰,苗人應該會在五點左右,官兵輪換之際發動襲擊。

  他們現在趕過去,正好來得及。

  --

  清平知縣一晚上沒睡好。

  雨下得他心煩意亂,到後半夜才朦朦朧朧睡去。夢裡,他看到苗人凶神惡煞地衝過來,一刀砍向他的脖子。

  他連叫都沒叫一聲,人頭就落地了,兩隻眼睛死不瞑目地瞪著他。

  知縣慘叫著從夢裡驚醒,滿頭大汗。

  「大人?」睡在腳跟的丫頭睡眼朦朧地醒來。

  「去,快去,看看苗人打進來沒有。」知縣抹抹汗,濕漉漉的手心摸到枕頭下的瓷瓶。

  這裡頭是他找來的砒霜,與其被苗人斬首,他寧可服毒,至少不受罪。

  丫頭趿上繡花鞋,匆匆忙忙出去,片刻後小跑回來,氣喘籲籲地說:「打、打起來了。」

  完了完了,清平哪裡擋得住這些凶神惡煞的家伙。

  為什麼就我這麼倒黴。二十歲考上秀才,五十歲才中進士,好不容易當了兩年的縣令,居然就要死在這裡!

  剎那間,知縣想起了很多事:中風的老父在他中舉後,才安心地闔眼;老母穿上鳳冠霞帔,老淚橫流地和他說,就算死也瞑目了;臨到貴州前,他安慰結髮多年的妻子,說一定會立功,為她也請封誥命……

  嗚呼哀哉!

  他還未孝順老母,安慰妻子,撫養兒子,就要死了嗎?

  知縣臉色慘白,兩股顫慄:「給、給本官更衣。」他咽口唾沫,「著、著公服。」

  就算要死,他也得體面地殉國!

  丫頭只好放下手裡的繡有補子的常服,翻箱倒櫃找出青色公服給他換上。

  知縣像幽魂一樣飄出去了。

  縣衙大堂內,清平書院的書生們又來了,大聲請命。

  「大人,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讓我們也去吧。」

  「快派兵援助。」

  「某願往,請大人給手令。」

  「在下也願意去。」

  知縣在一堆亂糟糟的聲音中,找出最不和諧的音符:「援助?」他茫然地問,「清平衛的援兵來了?」

  沒道理啊,清平衛的人早就走了。

  「不,不是衛所的兵。」嘴巴最快的書生說,「在下看得清清楚楚,兩面旗,一面是『夏』,一面是『謝』,就是不知道哪位將軍來了。」

  「謝?」知縣愣了愣,他還以而是「韋」或者「馮」,但「謝」??

  知縣回憶了番,事關仕途,他對最近的調動印象深刻,很快找到符合條件的:「是謝參政!」

  他一拍大腿:「靖海侯家的公子,怪不得。」

  既然來了救兵,指不定就不用死了。

  知縣爆發出強大的求生欲,兩眼放光:「來人,快調兵,出城襄助謝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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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4 00:16:27 |只看該作者
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零六章 解圍困

  張鶴等人裝扮成清平的兵卒,引出了埋伏的苗人。

  天公作美,雨也停了。

  謝玄英愛惜兵力,也知道沒有受過訓練的兵卒很難調動,放棄近距離交戰,令弓箭手提前準備好弓與箭矢。

  苗人攻城攀梯,他就命人放箭。

  前後兩輪箭矢夾攻,鐵打的也受不住。

  苗人察覺中計,派出左翼阻斷謝玄英的隊伍。

  山林作戰,靠的就是地勢。

  謝玄英先佔據了地形之利,苗人雖更熟悉山地的環境,可武器方面十分弱勢。

  他們勇猛矯健,能迅速在密林中穿梭,可鐵劍脆弱,無法與精兵利器抗衡,藤甲都未穿透,刀刃上已經坑坑窪窪。

  數百人的隊伍上前,卻如泥牛入海,反倒被拖進了泥潭。

  可苗人也不是沒有自己的法子。

  他們很快找來一些奇怪的草垛子,點燃後丟入林間。

  霎時間,刺鼻的白煙飄散,眼睛火辣,嗆咳不止。

  謝玄英立即戴上口罩,蒙住口鼻。他的口罩是程丹若親自縫的,裡層有一層碾得極碎的炭末,不止能過濾空氣,還有淡淡的香味。

  其餘人也同樣照做。

  自鼠疫後,謝家護衛除卻刀劍、水囊之類的行軍物品,也都配備了口罩,雖然沒有炭,卻是雙層布料,同樣具有一定的防護效果。

  「散開。」李伯武指揮眾人,「陣型不可亂。」

  謝家的護衛還能保持鎮定,可收攏的殘兵卻有潰散之兆。他們被嗆得鼻涕眼淚直流,無法視物。

  負責統領他們的護衛見狀,以刀柄敲擊鎧甲:「不要亂跑,到這裡來。」

  沒辦法,謝玄英的這支隊伍不是正規軍隊,連鑼鼓都沒有,只能這麼湊合。

  好在效果不差,亂跑的殘兵聽見聲音,往他身邊聚合。

  謝玄英耐心等了會兒,整頓人馬,下令進攻。

  第一次叢林作戰,他多有不習慣的地方。從前可倚仗騎兵的衝擊,但在山裡,跑都跑不起來,反倒是步兵巨多。

  所以,隊形就成了關鍵。

  謝玄英讀過很多兵書,其中不乏一些文人武官的記述,其中提到過山地作戰的模式,和打倭寇彷彿,三人一組,均手持藤牌。

  兩人持槍出擊,一人舉牌掩護,並割首級,其軍功由三人平分,如此避免士兵貪功而錯過進攻之機。

  護衛們平日有相關訓練,倒也有模有樣,衛所與寨堡的軍士卻不然。

  很多人雖然從軍,卻壓根沒操練過,能用槍箭已經不錯,哪能配合默契,沒一會兒就散開,各顧各的。

  好在謝玄英收攏這些人,也不是作為主力,說白了湊人頭而已,顯得己方兵馬眾多,靠的還是私兵。

  短兵相接,殺聲震天。

  謝玄英始終在後方,冷靜地評判著戰局。

  等到苗人的軍隊呈現潰相,立即招手,後方戰鼓起,通知將士們乘勝追擊。

  此時,城門打開了條僅供一人過的縫隙,約莫幾十人手拿兵器魚貫而出,加入戰局。

  謝玄英聽到苗人在吶喊,他沒有完全聽懂,但捕捉到了「水」這個詞,猜測他們發現,城內並沒有被水淹沒,起了退意。

  「攔住他們。」

  苗人一旦進入山林,便如放虎歸山,後患無窮,今天好不容易引他們出來,絕不能放走。

  他解開油紙包裹的弓箭,拉過弦,確定沒有受潮,方才拿出箭矢,搭弓瞄準。

  苗人中,有個體型彪悍的男子,皮膚黝黑,臉頰上繪有圖紋,十分醒目,且驍勇善戰。

  若是能解決他,必能大大挫其士氣。

  謝玄英想著,呼吸逐漸變得平緩,心跳放慢,意識彷彿沉入河流,靜默無聲。

  人在動,對方的動作很快,短短幾個交手便突出了包圍。

  胸膛隨著微風起伏。

  幾乎同一瞬間,黎哥頸後寒毛直豎。他察覺到了無法言說的危險,就好像在山林中被伺機偷襲的虎豹盯上。

  他沒有思考發生了什麼,遵循本能就地一滾。

  箭矢擦過臉頰。

  一絲猩紅的血液淌落,溢出鐵鏽的腥氣。

  黎哥抹了把面孔,舉頭四顧。

  他對上了一雙略顯詫異的眼睛。

  謝玄英沒想到會失手,對方敏銳的直覺出乎他的預料。但沒射中也就沒射中,沒什麼大不了的。

  他只記住了黎哥的樣貌,便轉開視線。

  精銳的護衛如洪水湧向了苗人。

  黎哥大聲道:「退!」他招呼族人後退,自己卻留下斷後,幾刀便砍翻一個普通兵卒。

  如此驍勇,難免令許多沒見過血的兵卒膽寒。他們手舉著長槍,卻畏縮不前。

  「我去會會他。」李伯武請示。

  謝玄英頷首。

  李伯武抄起長槍,驅馬上前,手中的槍連續突刺,挑、壓、刺、擋,氣勢亦是銳不可當。

  黎哥力戰許久,與他打了數個回合,漸有不敵,被李伯武一個挑刺制住。

  「服不服?」李伯武笑問。

  黎哥氣喘如牛,乾脆丟了手裡坑坑窪窪的刀,說:「你們不能殺我。」

  苗人潰兵已大半逃竄入山林,李伯武不趕時間:「不服再來。」

  黎哥強調:「你們不能殺我,你們的大官答應了要給我官做。」

  「噢?」李伯武見他為族人斷後,自己被擒,頗講義氣,不由多問兩句,「清平知縣許了你什麼好處?」

  黎哥說:「我有信。」

  李伯武手腕抬起,略微鬆開抵住他脖子的槍尖:「拿來看看。」

  黎哥鎮定地掏出了一封信。

  李伯武接過,轉手遞給了謝玄英。

  謝玄英狐疑地展開信件,然後——看到了自己的印。

  他:「……」

  分開三天,她就開始費神了。

  不聽話。

  「這是你們的大官。」黎哥說,「你們可不能不認。」

  謝玄英不動聲色:「信裡只說談判,可沒說答應了不殺你。」

  「我們願意談。」黎哥狡猾地說,「你殺了我,我就不能和他談判了。」

  謝玄英沒有戳穿他的把戲:「把他綁起來。」

  「是。」

  黎哥沒有反抗,他以為信起了效果,自己的命暫時保住了。

  勝負已分,清平知縣見圍困已解,不由長鬆口氣,命令人開城門迎接。

  謝玄英遣田南帶一隊人先去,檢查過縣城內外,確認無異常,方才領兵入城。

  知縣率領縣衙上下,與若干書生一道迎接。

  「見過謝參政。」他們齊齊問候。

  「不必多禮。」謝玄英擺擺手,言簡意賅,「把俘虜全都關進大牢,派人收攏屍身,立即焚燒。」

  知縣恨不得什麼事都有人擔,別說是這些小事,現在讓他當眾舞一曲求雨都沒問題,連連應下:「是是,下官這就去。」

  然而,一個年輕的書生忍不住,指著黎哥問:「此賊殺了我們好些將士,大人何妨將其處死,以振士氣?」

  「大膽!」李伯武呵斥,「你是何人?怎敢在此喧嘩?」

  知縣嚇得要死,忙道:「大人息怒,這些都是書院的學子,呃……」他把蠻夷之地的解釋咽回去,委婉道,「一腔熱血。」

  「你安撫民眾,不要讓人在城中亂跑。」謝玄英示意下屬把俘虜全都送走,三言兩語吩咐,「你隨我來,清點一下人數與糧草。」

  知縣:「是是。」

  謝玄英檢查了清平縣的情況,不好也不壞,最大的問題是沒糧。但貴州動兵,兩湖必然會押送糧草支援,一定會過清平,問題不大。

  他心中有數,便吩咐田南:「你帶人在周圍巡視一圈,若無異樣,把夫人和馮四奶奶接來,路上小心。」

  田南如何不知道他對程丹若的重視,肅然道:「公子放心。」

  --

  程丹若一夜沒睡好,今天很早就醒了。

  她吃過早飯,繼續和眾人做藥,手上有活計,心裡便不那麼焦灼。

  挨到午時,田南來了,簡單說了清平縣的情況。

  程丹若鬆口氣,又有些無語,沒想到黎哥看著四肢發達,頭腦卻並不愚鈍,竟然能鑽到空隙。

  她心裡惦記,迅速收拾好行李,緊趕慢趕的,終於在晚飯前到達清平。

  兩人見到對方,張口就是:

  「你沒事吧?」

  「你可安好?」

  謝玄英頓了頓,唇角浮現一絲笑意:「我並不曾受傷。」

  程丹若卻有點尷尬:「我能有什麼事……苗人退兵了嗎?還是會捲土重來?」

  「他們損失不小,兩三日內,怕是難以再次襲擊。」他思索道,「我不想和他們耗太久,你可有主意?」

  程丹若遲疑:「你還沒問他們嗎?」

  謝玄英道:「沒有,總要先殺一殺他們的威風。」

  「也好。」她道,「我確實有個想法,但不知道合不合適。」

  他道:「你同我還有什麼不能說的?」

  「我還沒想清楚呢。」程丹若白他一眼,道,「其實,苗人最深惡痛絕的,是邊牆寨堡帶來的田產侵佔——不能在這事上給他們個交代,他們就算退去一時,也會不斷有苗寨加入叛軍的隊伍。」

  謝玄英道:「有理,你想從此下手?」

  「對。」她道,「朝廷建寨堡,原是為了屯田震懾,可你也知道,時間久了,這事便易變味,如今反倒成為苗人反叛的源頭,長此以往,大夏與苗人只會越來越對立。」

  謝玄英品出了她的未盡之意:「你想上疏,取消寨堡?」又搖頭,「這事萬不可能成的。」

  「我的意思是,讓土司管理寨堡。」她道,「以蠻治蠻。」

  其實,貴州大部分地界,就是苗人管苗人,土司既是朝廷官員,又是各部族的首領。當然,這種方式便於管理,卻會使得大夏的控制力下降,說是改土歸流,實則年年艱難。

  因為在皇權不下鄉的年代,想控制西南之地,幾乎不可能。

  「我是這麼想的,寨堡本身是為防生苗叛亂,方才屯兵,是漢兵還是土兵,其實無傷大雅。」程丹若道,「假使苗民叛亂,便問罪管轄的土司,令他們派土兵平叛,豈不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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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零七章 瑣事多

  謝玄英認真考慮了程丹若的建議,而後道:「寨堡改制要上奏朝廷,但屯田可以清查,若以此收編土兵,倒也不是不能試試。」

  他這次的主要工作,就是清理軍役,包括了篩查軍戶編制和屯田。

  只要願意查,沒有查不出問題的,這次邊牆寨堡引發了叛亂,怎麼都得給朝廷一個交代。

  他越想越覺得可行,不由撫住她的背:「這是個好辦法,我試試。」

  「必須雙管齊下。」程丹若叮囑道,「讓土司管理苗人,我們去教苗人耕作,讓他們不再茹毛飲血的生活,時間久了,自然就與漢人融合。」

  解決西南的根本之策是什麼?扶貧。

  「這我知曉。」謝玄英道,「昔年陽明先生在龍場便是如此,我亦心嚮往之。」

  縣衙一刻鐘的路程,兩人便匆匆商議定了方向,隨後各自行事。

  謝玄英接管了清平縣的防務,第一時間便徵召民夫鄉勇幹活,清理排水道,輪換值守,安撫民眾。

  程丹若暫時在縣衙的花廳安頓下來,詢問傷者被送往何處,叫人提著準備好的藥粉前去慰問。

  受傷的主要是普通兵卒。

  他們被安頓在縣裡的一處義學,因為謝玄英叫了大夫,此時已有一個大夫並兩個學童處理傷口。

  程丹若進去的時候,聽見他們說:「放心吧,這是我師傅的獨門秘藥,好好敷著就不易潰爛。」

  她好奇地瞥了眼,發現是一團綠色的藥糊,便問:「這是用了什麼藥材?」

  「這是秘方!」學童警惕地說。

  「臭小子,別胡說八道。」正拿刀切除碎肉的大夫回答,「加了百蟲倉,傷口容易好。」

  這是個土名,程丹若稍微用了用金手指,才知道是五倍子,產於雲、黔、蜀,算是本地的藥材,北方少見。

  「原來如此,倒是一味好藥。」她笑笑,見大夫裹傷的布條都是士兵衣裳上撕下來的,忙阻止道,「傷口需要清洗,再用乾淨的布條裹好。」

  大夫淡淡道:「哪有什麼乾淨布條?」

  程丹若:「我帶了一些。」

  她示意家丁搬來箱子,又命人打水,等煮開了加鹽糖包,為傷者補液。

  大夫這才正眼瞧她,有點疑惑:「夫人是誰?」

  「我姓程,也是大夫,略有家學。」程丹若遞上《外傷治療圖》,「煩請按照這上頭的步驟治傷,至於藥,這邊的水土養出來的,自然更適合這裡的傷,就用您的吧。」

  這《外傷治療圖》,其實就是外傷急救的內容,簡單的文字並簡易的圖案,命工匠雕了版,印刷了幾十張帶在身邊,以備不時之需。

  當然,雕版她也一同帶走了,以如今的印刷能力,有現成的雕版,一夜間便可印出大量圖紙。

  大夫接過圖紙,最初表情看起來有點過分平靜,好像在思考怎麼敷衍她,但看了會兒,眉梢微微鬆開,點點頭:「盡力而為。」

  程丹若道:「趙望。」

  「夫人。」今年堪堪二十歲,當年趙護衛的弟弟趙望上前半步。

  她道:「你留在這,有什麼短缺的盡量補上。這裡的人是為了百姓才受的傷,不要虧待他們。」

  趙望道:「是。」

  「血污及時叫人清理乾淨。」程丹若簡單囑咐兩句,「缺人手就雇百姓,先給他們一半的銀錢。」

  「屬下明白。」趙望還很年輕,以前都是跟在錢明身後打下手。如今錢明回京辦事,他也是時候獨當一面了。

  處理掉傷患的安頓問題,天色已經轉暗。

  陰天的夜晚總是來得格外早。

  回到縣衙,差役們正一盞盞點起路燈,為省油,三個裡只點一個,昏暗得很。

  程丹若趁天邊還有一絲餘光,趕緊去探望張佩娘。

  縣令自覺搬到了前院,將後頭空置的東西廳讓給了他們,張佩娘就住在西花廳那邊,丫鬟們都擠在廂房裡。

  雖然局促了些,可經歷過野外露宿的窘迫,這也不是不能忍受。

  「妹妹一切可好?」程丹若關切地問。

  「多謝姐姐關心,一切都好。」回到熟悉的世界,張佩娘立即恢復如常,安頓好裡裡外外,「我叫廚房煲了湯,一會兒給姐姐送過去。」

  程丹若確實沒來得及顧及吃飯問題,欣然道謝:「多虧了妹妹。」

  「姐姐不嫌棄我愚笨才好。」

  雙方寒暄兩句,默契地打住。

  「不打擾妹妹休息了。」

  「姐姐慢走。」

  程丹若穿過廳堂,回到東廳處,丫鬟們已經收拾好床鋪,擺好了膳食。

  瑪瑙端上藥:「夫人。」

  「唉。」程丹若揉揉額角,先脫掉滿是塵土的外衫,才接過來將藥一飲而盡。

  人參的苦味在口腔彌漫,但喝完,渾身都洋溢著暖意,不由鬆了鬆領口。

  「這是什麼?」謝玄英剛好走進來,一眼瞧見她頸邊的青紫,「又受傷了?」

  「不是。」程丹若解釋,「鎖子甲太沉,蹭破皮了。」

  她前段時間一直生病,體型消瘦,金屬製成的鎖子甲沉甸甸地壓在身上,皮膚薄的地方就易青紫,領口處因為磨蹭,刮破了皮。

  「給我瞧瞧。」他拿過燈,解開紐扣,仔細看了半天,「塗藥沒有?」

  「清理過了,這些傷不需要敷藥。」她說,「快吃飯吧,我也餓了。」

  謝玄英搖搖頭,依她先用飯。

  張家的廚子保持了一貫的水準,鴿子蟲草湯燉得清淡鮮香。

  「今兒又沾光了。」程丹若喝了口湯,不由道,「佩娘真是周到。」

  謝玄英道:「世家貴女,都有這八面玲瓏的本事。」

  她奇怪:「你似乎對她頗有不滿?」

  謝玄英當然不滿意,城裡說不上彈盡糧絕,可也算不上富裕,她倒好,住下就霸佔灶頭,燉湯、炒菜、要熱水,聽說張家丫鬟還出去買雞,說今晚要喝雞絲肉糜粥。

  然則口中道:「別家之人,有何滿意不滿意之說?」

  「別生氣了。」程丹若給他舀個鴿子蛋,「人家自己的廚子,自己的錢,你管她吃喝呢。」

  「我也沒說什麼。」謝玄英把蛋夾回她碗裡,「你吃。」

  「我已經吃了一個。」她說。

  他言簡意賅:「吃掉。」

  程丹若不情不願地又夾起來。她需要補充蛋白質,但在路上,牛奶和羊奶都不易保存,還是蛋類更好。

  「算了。」謝玄英不忍地看著她。他到現在還記得,她在婚後是怎麼逼自己吃雞蛋的,「我吃吧。」

  然後,就著她的手吃了。

  程丹若一下輕鬆,多吃了兩片火腿肉。

  謝玄英又給她夾了兩筷炒肉片。

  「夠了夠了。」

  今晚的菜不多,就鴿子湯、炒肉片和兩道素菜,兩人很快吃完,喝茶消食。

  稍稍歇了會兒,程丹若叫了熱水洗漱。

  「丹娘。」謝玄英立在簾子後,「我想看看你的傷。」

  程丹若左右看看,感覺不嚴重,撩起簾子:「只是擦傷。」

  謝玄英放下手中的燭台,解開她的抹胸繫帶,立馬就看見後背的淤青:「背上是怎麼回事?」

  「背上也有?」怪不得平躺有點痛。

  她解釋,「轎子上坡下坡容易晃,大概不小心撞到了吧。」

  他伸出手,輕輕撫摸她的瘀傷:「痛嗎?」

  程丹若搖搖頭。

  「我給你擦。」謝玄英不容分說地拿起布巾,擰得半乾,慢慢擦拭她的皮膚。有淤青處,他就把熱毛巾敷在上面一會兒。

  毛孔舒展的感覺很好。

  程丹若被裹在柔軟的布巾裡許久,才穿好衣裳。「好了。」他說,「去帳子裡坐著,小心蟲咬。」

  小小的飛蟲圍繞著書燈盤旋。

  她拿起桃木梳,鑽入密實的帳中,慢慢梳髮通頭。

  沒一會兒,謝玄英也洗漱完畢,坐進帳子。

  程丹若問:「要梳嗎?」

  他點頭,取下網巾,打鬆髮髻。

  烏黑的頭髮散落,與她的髮絲混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用了同樣的頭油,連香氣都是如出一轍的芬芳。

  他個子高,哪怕坐著,程丹若也搆得費力,乾脆坐到他腿上,一下一下慢慢梳。

  謝玄英摟住她的腰,感覺到她淺淺的呼吸撲在耳邊,心裡漸漸寧靜。

  奔波三日,他也疲倦不已,只不敢露於外人面前。

  「這次的差事,怕是不容易。」他開口。

  程丹若平靜地說:「我看出來了。」

  「丹娘……」

  「沒有後悔。」

  微風吹動青色的紗帳。

  謝玄英低頭,在朦朧的燭光中,輕輕吻住她的嘴唇。

  他們交換了一個淺淺的吻,不帶任何欲望,只有無邊的撫慰。

  「睡吧。」程丹若的眼皮忽而沉重,「我睏了。」

  謝玄英吹滅燈燭,攬她入懷:「你後背有瘀傷,靠著我睡。」

  「嗯。」

  --

  次日早上,程丹若朦朦朧朧地醒來。

  晨光照亮窗邊,她眯著眼,看見謝玄英正坐在案前寫折子,便含糊地問:「你在寫什麼?」

  「寨堡的事。」他說,「還早,你再睡會兒。」

  見奏折才起頭,程丹若的眼皮又變得沉重。她翻個身,很快再度入夢。

  半個時辰後,謝玄英擱筆,奏疏擬完了。他從頭到尾看了兩遍,吹乾墨跡,將奏疏折起,放到了枕邊。

  程丹若睡得正香,微光穿過紗簾的空隙,落在被子上變成無數個光點。她微微蜷身,雙手交錯擱在胸前,被角露出舒展的腳趾頭。

  謝玄英撓撓她的腳底心。

  果然,她馬上把腳縮回去了,但並沒有醒。

  謝玄英微微彎起唇角。

  他知道,只要是他做的小動作,無論發出什麼聲響,她都不會輕易驚醒,但如果是丫鬟們,再輕手輕腳的,她也會很快睜眼。

  仔細拈好被角,謝玄英撫過她的臉龐,悄悄離去。

  今天還有很多事要做。

  光影漸亮。

  一刻多鐘後,程丹若回籠覺睡醒,轉頭就看見枕畔的折子。

  她撐起身,不梳頭也不洗臉,先把折子看了。

  謝玄英的奏疏是他既往的風格,言辭優美,態度懇切,彷彿能看見一個儀態典雅的貴公子不卑不亢地陳述著什麼。

  內容大意是:

  他在上任的路上遇到了苗人作亂,起因是寨堡的軍官侵佔苗田,(在詢問過寨堡游兵殘部後),他確認苗人所陳述的冤屈確有其事,寨堡深入苗疆腹地,消息閉塞,許多軍官懈怠本職,耽於享樂,致使衝突。

  故此,提議清理貴州寨堡,命各地長官司治理,徵召土兵充實寨堡,以夷治夷,既分化苗部,也可減緩漢苗衝突,平衡各方勢力。

  平心而論,謝玄英的奏疏完善了程丹若昨天的提議,但她看完後,卻決定把這封奏折壓一壓。

  黔東南就這麼復雜,之後指不定還有什麼事兒,現在提這個沒什麼用,還是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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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4 00:16:54 |只看該作者
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零八章 要用人

  整個上午,程丹若都沒有出門。

  在路上被困幾天,沒洗頭髮,不得不搞一搞個人衛生。麥子有點蔫蔫的,她把它抱過來梳毛,威脅它:「不好好吃飯的話,就把你閹了。」

  麥子發出微弱的怒吼。

  不多時,竹枝端來補藥,看著她喝下去,並請示午膳。

  「簡單點就好了。」程丹若想想,道,「炒兩個家常小菜吧。」

  接著,喜鵲來問,要不要趁天好洗衣裳,她們路上攢的衣衫不少了。

  程丹若算算時間,她們應該會在清平逗留一些時日,遂同意,並道:「這些日子你們都累了,雇人洗吧,看著點就是。」

  喜鵲笑道:「多謝夫人體諒。」

  不多時,竹香過來說,一輛馬車壞了,得找人修。

  程丹若叫瑪瑙給她剪銀子:「多找幾個人,把所有馬車都修檢一遍,馬蹄也讓鐵匠修過,仔細些。」

  竹香趕忙應下。

  快刀斬亂麻處理了瑣事,程丹若看時候差不多,把田北叫了過來。

  「夫人有什麼吩咐?」田北問。

  程丹若道:「我想交給你一個任務。」

  田北:「請夫人示下。」

  「我要你作為『謝御史』的親信,和苗寨的人好好聊聊。」程丹若道,「我有幾件想知道的事。」

  「是。」

  --

  按照大夏的編制,黎哥是安平長官司的副長官——這個名字是漢人取的,他們自己不這麼叫——長官是他爹。

  但他爹前些年進山打熊,受了重傷,此後身體就不太好,寨子裡的事兒基本都交給他管。

  當然了,兩千多人的小苗寨,首領和普通人並無區別,一樣要打獵耕田。

  黎哥是寨子裡最好的獵手,他曾單獨捕獲一隻豹子,雖然那隻豹子差點要了他的小命,可無礙於他光彩的經歷。

  和怕事的父親相比,黎哥膽子更大,也更敢冒險。

  他得知白山、黑水二寨起義後,就決定聯合附近的兩個寨子,一塊兒突襲漢人的寨堡。

  邊疆附近的寨子,沒有誰不痛恨那些漢人軍官。

  他們佔了僅有的田地,逼迫大家為他們下地,還總是以不同的理由,要求他們做一些事。比如修理寨子、上繳獵物皮毛,甚至佔有寨子裡的姑娘。

  黎哥原本有一個心愛的阿妹,叫翠羽。她的頭髮很漂亮,像翠鳥的羽毛一樣,美麗又富有光澤。

  但那天,阿妹被水田堡的百戶搶走了。

  黎哥被打得遍體鱗傷,一瘸一拐地回家,拿起武器,想要奪回自己的愛人。可翠羽的爹告訴他,不要去了。

  百戶給他家送來了糧食和棉布,「娶」走了他的女兒。

  黎哥很失落,可又想,也許嫁給漢人的大官,她會過得更好。

  他一連三天沒有說話。

  三天後,翠羽被送回了家。

  她死了。

  送她回來的人說,這個苗女性子太烈,差點殺了那個百戶,對方嫌晦氣,不要她了,還搶走了她家的糧食。

  當天晚上,翠羽就死了。

  黎哥想報仇,然而,大家都不敢這麼做。雖然他們可以躲在山裡,靠山吃山,但需要和漢人交換糧食、布匹和鹽鐵。

  尤其是鐵。

  再勇猛的獵人,也無法赤手空拳對付豺狼。

  阿爹勸他忍耐,翠羽的爹娘也勸他忍耐,黎哥曾憤怒地奔馳一夜,藏在水田堡外觀察仇人的一舉一動。

  他腦海中不斷勾勒殺死對方的場景,一遍又一遍。

  可是,寨堡的牆那麼高,他們的藤甲那麼厚,他的弓箭射不到,也射不穿。

  此後沒多久,阿爹就因為獵熊瞎了一隻眼,斷了一隻手,被送回家時,腸子都在外面。藥婆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他的命保住。

  小妹說,阿爹去殺熊,是為了剝一張最好的熊皮上貢。

  每隔三年,所有的苗寨都需要向大夏的朝廷進貢,他們的寨子很小,拿不出什麼東西,只有完整的熊皮或者虎皮,才能博得朝廷大人的關注。

  「如果丁王爺喜歡,我們就不會被這麼對待了。」奄奄一息的阿爹如是說。

  面對殘疾的阿爹,黎哥只能沉默。

  他懷揣著微弱的希望,將這張熊皮送到了貴州城。

  可什麼都沒發生,那個丁王爺根本沒見他們,其他寨子的人嘲笑:「就憑這張破爛的熊皮,也想見伯爺?」

  黎哥憤怒又無力。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寨子,不知道該怎麼告訴阿爹這個結果。雪上加霜的是,那個百戶升官了,變成了副千戶。

  這次,輪到了隔壁寨子的萱花。

  萱花是個性格溫順的小妹子,她變成了千戶的小妾,也是她帶來了消息,說丁王爺死了,別的寨子造反了,副千戶很害怕,他假裝摔斷腿,沒有被調到貴州。

  黎哥決定復仇。

  聯合其他苗寨比預想得更容易,他們有共同的仇恨。

  殺死副千戶,也遠算不上難。

  他喬裝成萱花的大哥,給她送皮毛去,便和其他人一起潛入了寨堡。

  那天,副千戶喝得醉醺醺的,黎哥假裝避讓,飛快抽出刀砍去,通紅的腦袋飛到半空中,滿臉都是醉意。

  仇人死了。

  第一次,黎哥發現漢人的軍隊並沒有那麼強大。

  他開始渴望更多——奪回他們的土地,為死去的寨民報仇,最後,再也不用向可惡的漢人交稅。

  可惜的是,他失敗了。

  昨天,他看到了一支從未見過的軍隊,他們人數不多,但每一個都很強,和寨堡的那些漢兵完全不一樣。

  三家湊出來的隊伍,就好像被狼追逐的雞群,轉瞬便作鳥獸散。

  原來,不堪一擊的不是漢人,是他們。

  附近一共五家寨子,三家大,兩家小,死了這麼多人,小的兩家不會再加入,另外的兩家,現在恐怕也已經被嚇破了膽子。

  但黎哥並不想認輸。

  在最後的時刻,他選擇留下來,讓其他人走,並不僅僅因為義氣。

  還有機會。

  黎哥對漢人的官職並不了解,但他曾無數次聽見武人罵書生,寨堡裡的人罵清平書院的讀書人,王府裡,將軍參將們罵什麼布政使。

  他敏銳地察覺到,文官和武官好像不大和睦。

  就好像老虎與豹子同為猛獸,卻也時常爭奪獵物一樣。

  那個什麼「謝御史」不知道是多大的官,可他文文弱弱,看起來就是讀書人的樣子。

  獵人的生機,往往就在猛獸相爭之時。

  黎哥想賭一賭。

  他不甘心就這麼灰溜溜地回去,再被人壓在頭頂上喘不過氣。

  牢房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黎哥有著敏銳的聽覺,他判斷出,這是一個身體強健,並且武藝不俗的男性。

  果不其然,很快,田北的面孔出現在了陰影中。

  黎哥心底浮現出強烈的喜悅。

  「你居然沒死。」田北居高臨下地看著監牢裡的黎哥。縣衙的監獄都極矮小,高個子的人在裡面站不直,坐著也捉襟見肘。

  黎哥被關在狹小的牢房裡,就像被裝進籠子的野獸,充滿了不和諧感。

  「我對你家大人有用。」黎哥盯著他,「不然你不會出現在這裡。」

  「有用還是沒用,不是你說了算的。」田北淡淡道,「我來這裡的唯一目的,就是考察你究竟有用,還是沒用。」

  他抱起手臂,好整以暇地說:「你是叛賊的首領,這座城裡有無數人想要把你五馬分屍——我很好奇,你有什麼辦法,能說服我家大人不殺你。」

  「寨子的頭領是我父親。」黎哥冷靜地說,「他如果知道我死了,一定會為我報仇。」

  田北道:「你的父親是個殘廢,還能當首領嗎?」他聳聳肩,「我想,你的寨子更有可能被巴氏和勾氏吞並。」

  黎哥的臉黑了。

  他們三家的寨子被大夏命名為安定、安平、安苗長官司,但實際上,他們自己以氏族互相區別。

  黎哥就是黎氏一族,他們寨子裡的人基本上都叫黎X,勾氏是那個老人,巴氏是那個女人。

  黎氏是三家寨子裡最強大的一家,就算失去了黎哥這個首領,也不一定會被另外兩家吞併。但田北既然這麼說,證明他們的底細已經被調查得一清二楚。

  「你想我做什麼?」黎哥惡聲惡氣地問,「出賣他們嗎?」

  「出賣?」田北冷笑,「你似乎還不明白,在大夏眼裡,你們幾個小苗寨就像螞蟻,一根手指頭就能把你們捏碎。如果不是清平衛的人去了貴州,你以為自己能這麼順利地圍了城?」

  他大搖其頭:「你們號稱三千人,清平的民夫官兵加起來也沒有三百,這你都破不了……」

  黎哥不服氣:「我打了五個寨堡!」

  「寨堡不過是大夏的前哨,兩百人的小地方……」田北一副和蠻夷沒什麼可說的表情,「我告訴你,大夏最小的駐軍是衛,你知道一個衛有多少人嗎?五千六百人,五個千戶所,你知道千戶是多大的官兒吧?」

  黎哥緊緊閉住嘴巴。

  「整個貴州,有多少個衛,你知道嗎?」田北摧毀著這個年輕人的驕傲,「我們可以輕而易舉地調出三萬兵馬,這就是大夏。」

  黎哥還是沒有說話。

  「讓我說,你這樣不自量力的家伙,死了乾淨。」田北慢條斯理地說,「但我們家大人認為,千戶所的軍官侵佔良田,你們也不是沒有冤屈。」

  不可否認,黎哥暗暗鬆了口氣。

  他打起精神,單刀直入:「你們想怎麼樣?」

  「不想大夏派兵碾平你們的寨子,把你們全都充軍的話。」田北說,「你最好戴罪立功。」

  黎哥:「我不會出賣他們。」

  「出賣?」田北發出一聲短促的冷笑,「階下之囚,何來出賣?不妨告訴你,勾氏的投降書已經送來了,他們說,這次都是受你們黎氏的逼迫與利誘,一時糊塗犯下大錯。」

  黎哥咬牙,勾勞這個老家伙,果然不是好東西!

  「好好考慮。」田北說,「希望你比巴氏早一點想明白。」

  --

  縣衙花廳。

  謝玄英正和程丹若一起吃晚飯。

  涼風習習,他們吃著簡單的野味,商量奏疏的事。

  「現在不遞上去?」他往她碗裡夾菜,「可以是可以,但怎麼改主意了?」

  程丹若道:「說服不了陛下和閣老。」

  寨堡改制是不是好主意?或許是,但沒有強有力的佐證,她覺得朝廷不會多此一舉的。

  改變意味著冒險,意味著負責,維持原樣至少不會出錯。

  「還有,」她沉吟道,「我不懂軍事,但練兵不是件簡單的事吧?哪裡的衛所都有軍戶抱團,人家憑什麼聽你的?」

  謝玄英懂了:「你想用土兵?」

  程丹若:「不成嗎?」

  「這倒不是,聽說水東水西也會出兵。」謝玄英道,「土兵也好,我原就打算募兵,丁家一抄,軍費倒是夠了。」

  程丹若忽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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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4 00:17:08 |只看該作者
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零九章 貴州城

  黎哥並沒有支撐太久。

  謝玄英沒打算要他的命,可作為攻城的罪魁禍首,獄卒們好好「招待」了他。加上勾氏背叛,巴氏緊跟投降,來勢洶洶的叛軍就此瓦解。

  他們不約而同地抓住了「謝御史」的條件。

  交出首惡,要求從輕發落。

  然而,程丹若並沒有再現身,一次偽裝是智謀,次數多了就是戲弄,既要招攬人家,還是要給予最基本的尊重。

  她讓田北和李伯武上場,分別唱紅臉和白臉,誤導他們以為是兩位漢人大官的博弈,讓他們更快做出了選擇。

  攻佔寨堡的數百苗人充軍,其中就包括了黎哥。

  但謝玄英承諾他們,假如之後的平叛,他們能夠戴罪立功,不僅能免除死罪,還可以得到賞田,甚至可以更進一步,從長官(正六品)變成招討使(從五品)。

  黎氏、巴氏、勾氏沒有其他選擇,只能答應。

  清平危局徹底解決,也該繼續啟程了。

  三家跟風作亂的案例在前,餘下的路段雖然行走不易,但風平浪靜。

  數日後,他們終於抵達了貴州城。

  貴州城隸屬於貴陽府,雖然在不久前,它還屬於貴州宣慰使司,也就是處於當地土司的控制之下,但隨著大夏在貴州建貴州衛,貴州城便改土歸流,成為了貴陽府的府城。

  不過,定西伯來貴州前,三司形同虛設,整座城歸流了還是唯土司馬首是瞻。但隨著丁家三代耕耘,一點一滴影響了周邊,現在才是大夏說了算。

  比起貴州的其他區域,貴陽因處於貴山之陽而得名,因是盆地,有著一點點的平地,但府城周邊依舊是高山。

  不誇張地說,因為中途多次遇見下雨,很多地方變為泥潭,馬車過不去,程丹若騎馬,而張佩娘乾脆是叫民夫抬轎子過去的。

  進城那天,程丹若鬆口氣,張佩娘也跟著鬆了口氣。

  僅交通一項,貴州比大同受罪。

  宅子是管事們提前租賃好的,為安全計,特意租了相鄰的院子,都是三進。

  貴州多雨,此地的院子雖然也是規矩的四合院,但皆是兩層,正院的一層是待客的廳堂,二樓是臥房。

  且正院和東西廂房的二樓以走廊相連,呈現「回」字狀。

  屋舍裡外都打掃乾淨,撒上了雄黃和石灰。床、恭桶、浴桶等物,按照程丹若的習慣買了新的,其餘的家具和柱樑也已粉飾一新,裡裡外外都乾淨通透。

  程丹若裡外檢查了兩遍,額外讓人把二樓的走廊都糊上紗,如此既不礙通風,又能起到防蟲的效果。

  屋簷滴下一串串晶瑩的水珠。

  又下雨了。

  程丹若嘆口氣:「找人做個淋浴室和烘衣間。」

  二層木樓,做淋浴很容易,但需要一間專門烘衣服的地方,不然光靠晾曬,以她和謝玄英的衣物之多,怎麼來得及。

  不過,無論事情如何繁雜,能夠安頓下來,怎麼都叫人鬆口氣。

  程丹若又遣人去隔壁問張佩娘,是否需要幫忙。張佩娘派人過來說一切都好,多謝她記掛,等等。

  她這麼說,程丹若自然也不趕著上,論起處理家務事,指不定人家比她更老練一些。

  接下來,便是給護衛們租房子,請大夫給路上水土不服的人看病,打聽城裡什麼地方買菜,什麼地方買馬,什麼地方雇人。

  同時,謝玄英走馬上任,拜訪上司貴州布政使。

  他帶回了兩個好消息:第一、貴州的布政使因為定西伯之事,生怕被皇帝怪罪,態度很好,問什麼都很配合;第二、 他沒帶老婆過來,按察使亦然,程丹若沒有需要正式應酬的女眷。

  也有一個壞消息。

  戰爭已經開始了。

  兩天前,韋將軍整頓兵馬,帶領一萬人前往安順,平定白山黑水二地的叛亂。

  貴州城作為貴州的中心,如今也是整個軍事機器運作最重要的一環。

  糧草、武器、兵馬、民夫……這般龐大的機器運轉,需要大量人力支持。謝玄英幾乎一上任就進入加班模式。

  程丹若起床,他已經不見了,晚上睡下,他才剛回來準備沖澡。

  百忙之中,沒忘記給張鶴等護衛一個合適的職位,讓他們訓練新兵——衛所的士兵被大量調走後,新徵召的兵卒毫無經驗,但他們隨時有可能上戰場。

  黎哥等數百個苗人也被編入其中,他們並不顯眼,軍中還有水東、水西兩大宣慰使派出的彝族人。

  他們被當地人統稱為土兵。

  與謝玄英的繁忙不同,程丹若的半個月,過得平淡又有規律。

  上午,她會處理一些家事,給靖海侯、柳氏寫信,給晏鴻之和洪夫人寫信,他們比預計晚到了小半個月,家裡肯定十分擔心。

  今非昔比,她如今的匯報更從容,選擇性告知了延誤的緣故:驛道難行,天氣不佳,苗人叛亂導致的路途阻塞,但這都被解決了,他們已經到了貴州。

  為了體現尊重(水字數),專程向柳氏提起馮四托付了張佩娘的事,順帶打聽一下昌平侯和張家的人情網。

  而給靖海侯的報告中,詢問的是貴州官場的情況:布政使是誰,哪年的進士,座師為誰,按察使司是什麼情況,還有韋自行的家庭背景,有無親戚關係,曾經的戰績,等等。

  水完兩份工作報告,還要和張御醫等人通信。

  聊聊太醫院對《治鼠疫》的感想,謙虛地請他們多提意見,也要問問太醫院對西南瘴氣瘧疾的治療方法,以備不時之需。

  下午,她會出門走一走。

  越是邊陲之地,對女人的束縛就越少,貴州被稱為蠻荒之地,科舉一塌糊塗,禮教自然也不怎麼興盛,女人上街、幹活、買賣的比比皆是。

  尤其是苗族女子,她們從不忌諱拋頭露面。

  程丹若嘗試和她們對話。

  與現代旅游時,熱情開朗的苗族人不同,大部分苗族婦女態度冷漠,雖然不敵視她,卻也十分冷淡。她們既不賣古老的銀飾,也不穿著華麗的民族服飾,賣的大多是皮毛、獵物和草藥。

  因為生活艱辛,她們大多體型瘦小,背著巨大的背簍,過早得蒼老了。

  程丹若以買賣草藥的理由搭話,偶爾間雜幾句簡單的苗語,一來二去的,對方警惕稍減,願意和她聊兩句了。

  她問,你們從哪裡來?

  回答各不相同,有人能清楚地說出自己的寨子,有的卻含糊地說東邊或西邊。

  又問她們,這都是什麼草藥。

  她們幾乎說不出任何一個熟悉的名稱,所用的詞匯都是苗語,只有少數人能說出這是「止血的」「讓人不吐」抑或是「被蟲咬了抹」。

  程丹若把這些草藥全都買了下來。

  回家後,她請來當地的大夫,逐一詢問他名稱,與記憶中的名字對上後,第二天拿著草藥,繼續去集市找苗人婦女辨認。

  她問,這個叫什麼名字?

  苗人婦女就說了土稱,她重復兩遍,確認發音無誤後,用諧音標注。

  沒幾天,就攢下一本小冊子。

  程丹若暫時不清楚,這麼做有什麼用,但多做一點,總不會錯。

  逛完集市,買些零碎的東西回家。

  天邊霧濛濛的,丫鬟們忙著拆紗窗,收衣服:「快下雨了。」

  「全放到火箱上。」梅韻指揮,「小心,不要勾花了絲。」

  火箱設在抱廈裡,兩層結構,下頭是茶爐房,炭火煮茶熱飯,熱力隨著鐵管上升到二樓,聚集在火箱內,便能烘烤衣物。

  而鐵管最終通向煙囪,煙氣排出屋舍,並不會在家裡弄得煙熏火燎的。

  貴州多雨,只能靠這種方式每天烘乾衣物。

  此時,黃鶯瞧見了歸來的程丹若,忙請示道:「夫人,繡房的娘子們說,她們的時間都排滿了,要做衣裳,只能等到一個月後。」

  貴州的天氣與大同迥異,需要新裁許多夏衣,可程丹若帶的丫鬟不多,自然需要請裁縫鋪的人幫手。

  她們居然已經排滿了?

  「這會兒也不是做夏衣的時候啊。」程丹若微微驚訝。

  黃鶯抿住嘴,不大高興的樣子:「是馮四奶奶……說什麼少了兩件行李,急著要衣服,就先請了。」

  「噢。」程丹若恍然。

  說起來,定西伯全家被問罪,三司一把手又都沒帶正妻,她可能是貴州身份最高的女眷了。按道理,一些事情——比如下帖子、裁衣服、辦宴會什麼的,都應當讓她頭一個做,她做完了別人才能做。

  裁縫鋪自然也該如此,她做好今年的新衣服,她們才能給別人幹活,甚至她選好的衣服花色,下頭的人都不能碰。

  張佩娘雖然是總督的女兒,可出嫁隨夫,以馮四的地位,她不應該搶在程丹若前頭。換做別人,興許會視為挑釁,兩家槓上都有可能。

  但程丹若不在意:「貴州城裡不會只有一家裁縫鋪,換家就是了。」

  黃鶯道:「已經換了,就怕料子不夠好。」

  不止是她,瑪瑙也開口了:「馮四奶奶這麼做,未免令人寒心。路上您對她這麼照顧。」

  「別這麼說,互相照顧罷了,我也沒少吃張家的手藝。」程丹若寬慰道,「興許人家是真急著要衣服呢。」

  梅韻道:「十幾車的行李,倒是比我們家急。」

  好大的眾怒,程丹若笑了:「知道你們心疼我,可衣裳早做一天,晚做一天,都不會改變我和她的身份。佩娘……」

  她稍作沉吟,覺得沒必要深究個中原委,「隨她去,不必管她。」

  看出主人的不在意,丫鬟們也慢慢熄了火氣。

  程丹若轉移話題:「對了,離開大同前我和你們提過的事,考慮得如何?」

  提起終身大事,丫鬟們立即把張佩娘的事兒拋之腦後。

  她們互相看了看,把視線集中到了梅韻和喜鵲身上。

  程丹若饒有興致地瞧了她們會兒,先點自己人:「喜鵲跟我過來。」

  喜鵲臉上浮現出一絲嫣紅,但落落大方地應:「是。」

  她跟著程丹若走到次間,侍奉湯藥:「夫人先喝藥。」

  「不急。」程丹若仔細觀察著她的神態,「和我說說,你是怎麼想的?」

  喜鵲乾脆利索:「奴婢願意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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