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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青青綠蘿裙] 我妻薄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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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4 01:00:18 |只看該作者
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二十章 去前線

  謝玄英以統計戰損為由,將滯留在前線的士卒重新登記,編纂名冊。

  他拿到了前所未有的實在數據,萬人的軍隊,不算馮四帶走的,如今剩下約三千人左右。其中輕傷兩千餘,重傷近千人。

  重傷的士卒被運回了貴州,於惠民藥局接受治療。

  但惠民藥局地方有限,病床最多百來張,所以,程丹若也不得不詳細登記,做完手術後還不錯的,及時出院讓路。

  這一進一出,無意間便統計出了本次的死亡率。

  死亡兩百多人。

  謝玄英盯著這個數字看了很久。

  他在大同沒機會參與軍務,但在京城待過。京城三大營,一營十萬人,也就五六個醫士,邊境更少,一地也就一兩個,如李必生,根本忙不過來。

  雖然有許多大臣上奏,請求太醫院多培養醫士,或是徵兵的時候募召懂醫藥的入伍,待遇給得也高,可效果寥寥。

  原因很簡單,培養一個成熟的中醫大夫,至少要十幾年。

  學徒得先認藥材,學習理論,等把藥方什麼的背得滾瓜爛熟,才有可能上手切脈診斷。

  有人才怪。

  但他很清楚,惠民藥局除了兩個老大夫有經驗,其他的學徒也好,藥僕也罷,都才學習了不到一個月。

  知道程丹若忙,謝玄英就自己動筆,擬了個折子,晚上給她看。

  她太睏,瞄兩眼就迷糊了:「挺對,大夫少,主要是邊學邊看,培養經驗……」

  話音未落,沒聲了。

  謝玄英低頭一看,人靠在他肩頭,竟然睡著了。

  熱熱的呼吸撲在他頸間,像是隻打盹的貓,手還拽著茶杯。

  他搖搖頭,拿走茶杯,把她抱回床上,自己也歇下。

  第二天就遞出了奏疏,簡明扼要:

  打仗傷病多,請求派醫士來治病,雖然我老婆治理有方,陣亡的將士很少,但我們還是很缺人。

  反正就是慣例哭慘哭窮,也不指望朝廷真的能派人,主要是等個公函,讓朝廷誇讚一下程丹若。

  既然誇了,四捨五入等於師出有名,貴州可能用不到,今後就未必了。

  凡事都要提前周全。

  奏疏還沒到京城,巡撫的任命就到了。

  從行政二把手變成地方一把手,很多事情不好辦的事,就容易辦了。

  他給惠民藥局批了一筆錢,專門用以傷病治療,又在徵兵的要求中增添一條,木匠鐵匠外,懂醫藥為上,每月額外補貼二錢銀子。

  後勤籌備完整,他才開始動軍隊。

  這半個月,他已經將情況摸透。

  韋自行是空降的將領,但因川黔接壤,方言相近,他說的話士兵都聽得懂,行事作風也近似,士卒還算聽話,故調動順暢。

  換一個北邊或者江南的,聽不懂士卒們的話,士卒也聽不懂他的話,人家可就未必服氣了。

  可謝玄英到貴州,已經將近三個月。

  程丹若學苗語,學方言,還讓新買來的丫頭說本地話,時間久了,他已經能聽懂七七八八,只是不會說而已。

  他也有他的優勢。

  訓練一個多月的新兵,能派上用場了。

  謝玄英混合過一輪,以李伯武帶領的一千精兵為基底,往裡添五百人,皆是其他營中挑選出的青壯男子。

  等待的半月,抓緊時間訓練,力求融合進新兵營的氛圍。

  如今任命下達,他將前線退下來的輕傷老兵打散,編入各旗,多擔任小旗、總旗乃至百戶的頭領,打散讓老兵帶一帶新人。

  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通常情況,老兵欺壓新兵很容易,後者沒接受過訓練,不懂規矩,進入軍營就會被群體規則壓制得死死的。

  但這批新兵卻不然。

  他們全都是新兵,上來就接受了謝玄英的規定,沒有一些「潛規則」,軍中嚴令禁止敲詐、打劫、賭博的惡習。

  而且,他們在一次又一次的比試和獎賞中,激出了血氣。

  老兵們原想給新人個教訓,沒想到惹急了,直接引發了一次鬥毆。

  李伯武鐵面無私,按軍規處置,參與者挨棍子,挑事的砍頭,擔任長官的老兵沒有約束好自己的人,取消傷兵營的發藥福利。

  大家都老實了。

  新兵意識到,長官就是長官,不能隨便違反。老兵也意識到,這支軍隊的規矩和以前的不一樣,最好不要把軍規當屁話。

  大家都不老實了。

  新兵躍躍欲試,想幹掉看不順眼的老兵。老兵絞盡腦汁,考慮該怎麼收服手下的新人。

  雙方達成了微妙的平衡。

  這時,調令下達,拔營行軍,奔赴前線。

  *

  兵權好嗎?好,拿命換的。

  謝玄英得到了權力,也就必須去前線打仗了。他已經做好準備,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和程丹若提。

  今夜陰天,偶有小雨婆娑。

  「丹娘。」謝玄英看向忙碌的妻子,「明天我就走了。」

  程丹若正在清點藥品:「知道。」

  他說:「你……不去吧?」

  「不去。」她乾脆地給出了他想要的答案,「惠民藥局這邊的病人還有不少,走不開。」

  謝玄英鬆了好大一口氣。

  他不怕自己上前線,但真的怕她跟去,頓時自然多了:「我過去也是先派人打探一下情況,探探叛軍的底氣。」

  兩寨叛亂至今,朝廷對他們的情況卻了解甚少。

  想想,又道:「我留個印信在你這裡,有什麼急事,你做主就行。」

  程丹若道:「好。」

  他抿了抿唇角,心緒有些復雜。

  這一天,他好像等了很久,也知道是一切的開始,但要與她分離,人還未走,心便開始牽掛。

  「我不在家,你可要好好吃飯。」她「前科」太多,謝玄英怎麼放得下心,「不要喝冷茶,不許在藥局過夜,晚上得好好歇著。」

  程丹若分外安靜:「嗯。」

  謝玄英以為她累著了,愛惜地摸摸她的臉:「照顧好自己。」

  她瞅他眼:「噢。」

  謝玄英把她摟進懷裡:「你有什麼要囑咐我的嗎?」

  「喝乾淨的水,食物徹底煮熟才能吃,注意驅蟲,疑似瘴氣就戴口罩。」她一本正經地重復知識點。

  謝玄英:「哦。」

  他盯著她的眼睛。

  程丹若這才拿出準備好的香囊:「老君神明散,主要是蒼術,避瘴氣。」又拎出一串小布袋,「熏藥,裡面是蒼術和白芷,倒入酒點燃,熏帳房避疫氣。」

  謝玄英把香囊放枕邊,藥袋放收拾好的包袱。

  程丹若問瑪瑙:「鞋襪帶夠沒有?」

  瑪瑙點頭,指給她看一個箱子,裡頭全是襪子和鞋。

  她又翻翻妝奩,拿出一瓶薄荷油塞給他。

  謝玄英照單全收。

  「睡了。」程丹若寬衣睡覺。

  窄窄的被窩裡,他擠過來。

  空氣安靜了好一會兒。

  謝玄英開口:「我會盡快解決戰事。」

  「快不快沒關係,要穩妥。」她說,「西南的情況太復雜,我們不能犯韋自行的錯誤。」

  他應道:「我知道,邊打邊談吧。」

  程丹若摸了摸他的後腦勺。

  纖細而溫柔的手指穿過髮根,梳鬆了髮髻,也安慰了謝玄英離別的心。他翻身抱住她,輕輕咬住她:「照顧好自己,不許熬夜傷神,不然……」

  她好奇:「不然怎樣?」

  「我就把你種的辣椒都拔了。」他捏捏她,「讓你吃不了辣炒兔丁。」

  程丹若掐他:「你敢。」

  謝玄英不作聲。

  她拍他兩下,覺得不足以威嚇,見他手臂探在胸前作祟,一把抓住,咬了口他的胳膊,筋肉勻稱的皮肉,口感很好。

  「敢不敢?」她重音重復。

  「不敢了。」他識相地改口,「曉得你要在這裡推廣辣椒,絕對不敢。」

  程丹若這才放過他:「貴州少鹽,酸辣都是很好的調味。」

  謝玄英摸摸她的背:「別光顧著別人,先把自己照顧好。」

  她沒有吱聲。

  「說『嗯』。」他催促。

  程丹若抿抿嘴巴:「嗯——煩人。」她撥弄他的衣襟,過了會兒,主動探手。

  「唔。」他稍稍動動,把她托到身上,「這樣行嗎?」

  「嗯。」這次應得爽快多了。

  -

  次晨,謝玄英一大早起來收拾,程丹若沒多久也醒了。

  他穿好衣裳,也不多言,捋了把她的髮絲,將脫落的頭髮塞入香囊,小心收進懷中。

  程丹若坐在床沿,安安靜靜地看著他。

  吃過早飯,檢查過行李,再送他出家門。

  「回去吧。」謝玄英抿住唇角,「照顧好自己。」

  程丹若心中另有打算,卻也升起兩分不捨,但好好藏了起來:「你也是。」

  他笑了笑。

  剎那間,彷彿回到松江府,高坡上他抬起頭,春光秀麗,山水失色。

  一晃數年,許多東西變了,許多東西沒有變。

  程丹若心底有些微的漣漪擴散,好像春季雪水化開,也情不自禁地笑了,擺擺手,目送他遠去,沒入貴州的崇山峻嶺。

  然後……飛速提起裙擺,上馬趕去惠民藥局。

  天要下雨,男人要走,班也還是要上的。

  索性剩下的病人已經不多了,她今天的主要任務,是試用一下青黴素。

  這是她沒去永寧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青黴素誕生在大同,跨過千山萬水到了貴州。此地氣候濕潤,原本很適合青黴菌的生長,可不巧,其他菌種也很喜歡。

  顛簸一路,程丹若打開青黴菌的培養皿,發現裡頭多了很多奇怪的玩意兒。

  她心都在滴血。

  只能重新分離菌種,提純原液,再做藥敏試驗核查。

  千辛萬苦搞了一段時間,終於篩掉了雜菌,顯微鏡下都是可愛的綠色小傘。但就算用上了水晶鏡片,度數也有限,不能保證青黴素的純度。

  程丹若做好幾支,不捨得浪費在豬身上,決定直接試。

  傷病中,感染者不在少數,若是運氣好能起效,就是一條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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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5 01:46:57 |只看該作者
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二十一章 親公婆

  事實證明,翠娘的運氣只是個例。

  青黴素純度不高,雜質多,過敏的概率極高。好多感染者一針皮試下去,起紅疹算小事,過敏厲害的甚至出現了呼吸困難。

  好在劑量不大,沒造成過敏性休克,但如此,感染惡化下去,不是截肢就是直接沒了。

  還有好幾個敗血症走的,她卻無能為力。

  當然,也有幸運兒,不僅熬到她提煉出青黴素,還沒什麼過敏症狀,幾針下去就有明顯改善,算是撿回了一條命。

  程丹若詳細地記錄他們的情況,大致對藥量有了數。

  這花費了五日左右。

  正好,靖海侯給的人到了,是一支約五百人的小分隊。

  為首的叫屈毅,大約三十出頭,年富力強,據說武藝高超,是靖海侯身邊的二號人物,心腹中的心腹。

  他帶來了靖海侯的密信。

  程丹若拆完看了,內容倒是沒什麼大逆不道的,簡單來說,就是指點兒子該怎麼收服軍隊:把以前的護衛安插下去,增加掌控力,新派的護衛可以充當親兵,培養感情。

  順便,他還送了一個班底,有懂糧草運輸的,有通器械製造的,還有一個會說多門語言,深諳西南多個民族語言。

  總而言之,一副幫兒子打造出強軍的姿態。

  程丹若十分意外,沒想到靖海侯有一天都會變成親爹。

  親爹當然比「後爹」好。

  她馬上安排他們住進原來的護衛宿舍,水土不服的看病,沒事的適應環境,休整兩日就去永寧。

  除了親爹,親媽也有所表示。

  皇莊的收益及時送到,數額比想像中要多一些,程丹若猜測,柳氏應該沒有取消魏氏的部分,而是自掏腰包補了差額。

  不止如此,她還給程丹若捎來了家用。

  謝家不曾分家,照理說,吃穿嚼用都屬公賬,只不過三房外放,便是每年送些東西過來。

  現在好了,柳氏直接在信裡說,路途不便,以後就折合成銀子給她,大約一千兩左右,用以三房的開銷。

  具體地說,就是她和謝玄英一年四季的衣裳和工資,丫鬟小廝的月錢、衣服、廚房採購的錢。

  這絕對超額發放了,畢竟程丹若和謝玄英的零花錢是每月十兩,一年才二百四十兩,瑪瑙這樣的大丫鬟,月錢才一兩銀子,上上下下的工資每年就百兩。

  普通的吃用,怎麼都花不了這麼多。

  毫無疑問,這是柳氏在靖海侯的默許下,給他們補貼了。

  侯府就是家大業大。

  此外,之前程丹若說沒丫鬟,柳氏便從新調教好的人裡,挑了兩個送過來,按照霜露院的傳統,取名為蘭心、蘭芳。

  還有一對夫婦——已經成親的梅蕊和她男人。

  數年不曾相見,梅韻拉著小姐妹的手,許久沒說話。

  還是梅蕊先擦乾淚,道:「你怎的瘦了這般多。」

  梅韻笑了:「是你發福了。」

  梅蕊破涕為笑:「你才發福呢。」

  沒什麼比重逢更動人的了,她們都還活著,她們還能做姐妹。

  程丹若揮揮手:「梅韻,你帶他們下去安頓吧。」又看了眼忐忑的蘭花組,和善地點點頭,「瑪瑙,這兩個小的就交給你了。」

  「欸!」瑪瑙笑盈盈地帶她們下去,三言兩語就問出了個大概。

  兩人都十五歲,三年前進府,先在管事媽媽那兒教了半年,從打簾子、傳話開始,跟著姐姐們幹活兒。等心定了,規矩也有了,人也安分了,方送到柳氏那裡,見了半年世面,這才算得用。

  又說活計,蘭心擅長針線,蘭芳會烹調湯水。

  瑪瑙見蘭芳伶俐漂亮,蘭心溫柔微豐,心中便有數了,只等調教兩年,就能獨當一面。還是家裡的丫頭好啊,她暗暗感慨,小雀天真可愛,頗得夫人喜歡,可野性十足,總怕這孩子鬧出事兒。

  「瑪瑙姐姐。」

  人經不起念,才想到小雀,她就蹦蹦跳跳地出現,手提一條斷頭蛇,「麥子在哪兒呢。」

  瑪瑙:「……」

  她看向小雀背後,一個十歲的小丫頭乖巧地問安:「瑪瑙姐姐。」

  這是小䴉,當地買的小姑娘,爹娘都沒了,被人牙子用一個饅頭帶走,梅韻覺得她無牽無掛,省事兒,就給買回來了。

  結果聽話是聽話,一樣的野性子,抓鳥抓蛇都不含糊,成了小雀的跟屁蟲。這會兒手裡還攥著一隻麻雀。

  「麥子在陪夫人呢。」瑪瑙趕她們,「你們倆活幹完沒有?把地掃了。」

  「欸!」小雀響亮地應了聲,拉著小䴉去掃地。

  樓上撲下來一團毛球。

  麥子聞了聞地上的死蛇和死鳥,愉快地玩了起來。

  二樓欄杆處,程丹若將方才的事盡收眼底。

  侯府的丫鬟素質高,忠心耿耿,唯一的問題是習慣了京城的後宅,就好像從前的梅韻,在宅子裡如魚得水,出去了卻難免茫然。

  她很喜歡小雀和小䴉的野性,也有意保留了她們的特質,希望她們能為其他丫鬟帶來一些改變。

  看了會兒丫鬟的職場故事,她返回實驗室,繼續幹活。

  重新分離出的青黴菌,在培養皿中茁壯生長。

  太茁壯了。

  記錄的數據顯示,新做出來的青黴素原液,過敏率更高,藥效也更好。她不得不重復過濾提純,盡量篩除雜質。

  經過試驗,剩下十餘管的原液中,5號、11號的藥效最好,過敏少,接受治療的病人恢復得好。

  她將這兩管原液密封,放進冰鑑儲存。

  差不多了。

  程丹若拍拍案頭的迷你冰鑑,叫人:「瑪瑙。」

  「在。」貼身大丫鬟永遠不讓人失望。

  程丹若笑笑,說:「替我收拾行李,後天我也要去趟永寧。」

  瑪瑙驚了:「去永寧?」

  「對。」她說,「全備男裝。」

  瑪瑙思考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試探:「夫人打算去多久?」

  程丹若道:「不一定。」她並未隱瞞什麼,「這次我誰都不帶,你和梅韻留下為我看家。」

  瑪瑙堅決搖頭:「這怎麼能成?」

  「傷兵營裡有僕婦,可以做些灑掃漿洗的活。」她耐心道,「軍營對女人太過危險,我不能帶你們去。」

  「夫人能去,我也能去。」瑪瑙擰起秀氣的眉毛。

  程丹若道:「說什麼傻話,我和三郎待一塊兒,能出什麼事?家裡才需要你。」

  瑪瑙抿住了唇角。

  「聽話。」程丹若口氣溫和,態度卻十分堅決,「去收拾吧。」

  「……是。」瑪瑙不情不願地退下了。

  行李無須自己動手,惠民藥局那邊,卻要她親自關照兩聲。

  手把手教了大半個月,該怎麼登記病人,寫病歷,打掃病房,送藥給藥,其實眾人都已上手,這次是把所有流程都定下來。

  她寫了一張大紙,貼在藥局的門背後。

  「所有病人送過來,先登記,按照傷情分科,看完轉入輕重病房,每兩個學徒負責照看一個病房,日夜輪班值守。藥僕負責看護病人,每天送飯、添水。」

  廣場上,惠民藥局上下和藥僕們分立兩邊,聽她訓話。

  「我再強調一遍,處理傷情前,大夫必須洗手,好好洗,洗乾淨。病房裡每人的東西不可混用,換新病人就換一張草席,擦過污血、穢物的布巾全部燒掉。

  「出院的病人要按手印,確診死亡的要大使和副使都看過,簽字才能燒。藥局裡外都要有人打掃,每天拿藥熏洗驅病氣。

  「藥材進出,都要專人登記,我對用藥量有數,回頭查賬對不上,該回家種地的回去種地,犯了大事的,把腦袋留下。」

  人命關天,程丹若一改平日和善親民的姿態,口氣強硬,讓人忍不住相信,她是真敢把貪污的咔嚓了。

  有什麼不敢的呢?

  大家想想這位的來頭,再看看周圍殺氣騰騰的護衛,有心思、沒心思的,都老實趴下了。

  敲打完他們,程丹若才單獨見了大使和副使,提點了工作。

  「咱們人不多,您二位也別忙壞了身子,有什麼瑣事就讓學徒去做。」

  別打壓學徒。

  「要是後來人多,就叫其他大夫過來幫把手,人命為先。」

  別排擠外人加入。

  「你們的功勞,我都記著呢。」

  放心,有你們的好處。

  她恩威並施,兩個老大夫識情識趣,連連應:「一定、一定。」

  忙完已是傍晚,夕陽滿天。

  程丹若趕回家中,卻聽喜鵲說:「夫人,張夫人來了。」

  「知道了。」她懶得換見客的衣裳,直接去見人,「佩娘怎麼來了?」

  雖然是隔壁,可張佩娘穿戴整齊,禮數周到:「打擾姐姐了。」她一面寒暄,一面奇怪地打量著程丹若。

  她穿著藍色衫裙,看樣式似乎是棉布,灰撲撲的,裙擺上還沾著泥點子。若非兩家來往多,這都有點失禮了。

  「可是想問子彥的事?」程丹若關切道,「我還沒有收到消息。」

  提起馮四,張佩娘微微沉默了一剎,隨後道:「我是來問姐姐,明兒可要一道去寺裡祈福?」

  程丹若:「祈福?」

  「是啊。」張佩娘說,「在家容易胡思亂想,不如去求佛祖保佑。」

  在她看來,謝玄英既去了前線,程丹若怎麼也不會拒絕。但她說:「多謝佩娘好意,我怕是沒有這個時間了。明兒一早,我就要去永寧。」

  張佩娘驚訝:「去永寧?為何?」

  「去看看。」程丹若沒多解釋,「送點藥過去。」

  張佩娘有些不解,送藥也好,送糧也罷,怎麼都不需要她親自去,莫非是惦記相公?這也太黏人了。

  她腹誹著,臉上卻笑:「姐姐和謝三爺夫妻情深,是我冒昧了。」

  程丹若微微一笑,忍住了問她是否要去的衝動,耐心地等待下文。

  「那就不打擾姐姐了。」張佩娘告辭。

  「佩娘慢走。」程丹若送她,「你放心,我會打聽子彥下落,有了消息,馬上就告訴你。」

  「勞煩姐姐了。」

  「應該的。」

  目送張佩娘走進隔壁的大門,程丹若不由深深嘆了口氣。

  在馮四和佩娘身上,她看到了古代婚姻最悲哀的一面:無動於衷。

  愛、恨、怨、憎,都是情緒,沒有情緒,只有禮數,雖然不會受傷,可後半生都不得不被捆在一起,一定很滲人。

  萬惡的封建包辦婚姻。

  她又想到自己。

  如果當年,她選擇嫁給王五,說不定也是這樣吧。

  程丹若想著,又搖搖頭,這些假設都沒有意義,人生還是應該朝前看。

  哪怕前路艱難。

  「東西收拾好沒有?」她問丫鬟,「別的都可以不帶,把我的實驗箱帶上,別忘了戥子。」

  土法提取青黴素的實驗已經很成熟了,可以逐漸用瓷器代替琉璃,以便替換。她昨天更是把一個培養皿換成了銅,準備帶菌上陣。

  青黴菌,你可一定要爭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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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二十二章 碰面了

  謝玄英出發前,心緒還有些起伏,一到前線,就好像被喚醒了本能,順暢得不得了。

  他好像天生知道該幹什麼。

  巡視防線,整頓軍隊,研究地形,順帶摸一摸周圍的環境。貴陽到安順,算是貴州比較平緩的地區,不然也不會被開闢成驛道。

  但安順往西,就是崇山峻嶺了。

  黃果樹瀑布就在此。

  所以,韋自行能收回永寧縣已經十分不易,也無怪乎他想加快腳步,迅速收回普安。

  安順—永寧—普安,整條驛道連接起來,才能勉強掌控周邊,否則卡在中間,容易被阻斷後路。

  謝玄英給朝廷的奏疏說穩固永寧防線,雖然沒謊報軍情,但一半得益於天。大雨沖垮了道路,官兵不好後撤,叛軍也沒法動。

  兩邊都給定住了。

  趁此機會,他調兵安順,雨期一過就強勢駐防,硬是搶著時間把永寧穩住了。

  但如此一來,隔壁就赤江苗寨。

  與敵為鄰,無疑相當有膽色。敵軍也好,周邊的寨子也罷,摸不清他的路數,一時按兵不動。

  這正是謝玄英爭取的喘息之機。

  --

  水潭寨。

  這是苗軍駐紮的營寨,屬於赤江安撫使司,地方不大,但地理位置很好,俯瞰永寧。

  此時,叛軍的三位首領齊聚在此,商議前路。

  「大夏換了個愣頭青。」說來好笑,不同的苗寨有自己的語言,有時候同是苗人也聽不懂對方的話,所以在場的人全都說漢話,還挺溜。

  說話的是黑水寨主,其部落以漢字黑為姓,叫黑勞,勞在苗語中是鐵的音譯。

  人如其名,他體格高大,皮膚黝黑,兩眼炯炯,非常精神。

  他說:「他們是真的沒人了。」

  「話別說這麼死。」坐旁邊的年輕人開了口,他就是赤江如今的首領,前任首領的侄子,名碩,有抽穗之意,渴盼豐收。

  他是新加入的,底氣不足,口吻也遲疑:「大夏地方大,總能找出幾個能人。」

  黑勞問:「白伽,你怎麼說?」

  伽是藥的音譯,如其名,是渴盼孩子無病無災的意思。而她也是三位首領中唯一的女性,服飾也比常人華麗,臉頰上蒙著一塊黑紗,愈發神秘。

  「聽說那個新巡撫是文官。」白伽說,「文人的心眼可比武人多多了,我們要小心。」

  「這小子膽子真不小。」黑勞說,「敢留在永寧,我還以為他會後撤呢。」

  白伽的眼中閃過光:「外強中乾,給人看的,旁邊大大小小的寨子都盯著呢。夏人就是這樣,死要面子活受罪。」

  赤碩問:「那就給他一個教訓?」

  「我同意。」黑勞說,「趁他們防線不穩,把永寧拿回來。」

  白伽點頭:「本來讓出永寧,就是釣姓韋的上鉤,現在還是拿回來放心。」

  三人商議定,分頭行事。

  --

  風向有點不對勁。

  謝玄英立在永寧鎮的牆頭,遙望遠處的山林。它似乎和往日一樣寂靜,也似乎暗藏著看不見的殺機。

  他靜靜站了會兒,憑借本能的直覺,吩咐:「一團加強巡邏,二團照舊,叫李伯武警醒點。」

  「是。」李伯武、田南都被塞進軍中,謀劃前途,留在謝玄英身邊的親兵就剩了五十個,趙望年紀小,仍然留在身邊跑腿。

  空氣溢散出淡淡的濕氣,微微的腥。

  又要下雨了。

  謝玄英走下城牆,穿過崎嶇的小路回到衙門。柏木端了魚湯和米飯來,戰時一切從簡,但貴州多山多水,缺糧不缺魚。

  他就著酸辣魚片吃了碗米飯,又額外補充了兩個蛋。

  白煮蛋真的很難吃,但真的很方便。

  吃到八分飽,他主動停了筷子,找出用慣弓箭,調試弓弦。

  這是份細致的工作,謝玄英做得很仔細,慢慢的,天光暗了下來,燭火燃起,照亮半室。

  「爺,歇了嗎?」柏木請示。

  謝玄英搖頭,緩緩道:「今日加強戒備。」

  柏木一驚,立即應:「是。」

  室內又重歸寂靜。

  謝玄英耐心地等待。

  --

  夜襲,講的就是一個出其不意。

  苗軍早就發現,漢人有不少到了夜裡就瞎子,看不見人。但他們不一樣,山裡養出的獵手都有一雙好眼睛。

  他們決定趁夜偷襲。

  漢人的布防比想象中嚴密,黑勞花了很長時間,才在城牆下找到一個盲點,招招手,示意人搬雲梯來。

  這是他們在漢人的衛所裡找到的好東西,結構精巧,能夠攀爬城牆。就是自己造不出來,也修不好,之前壞了,只能扛著走。

  一行人躡手躡腳地閃到城腳,匍匐在地,像蛇一樣扭動。

  月亮被一片雲彩遮住。

  黑勞吹起口哨,像是鳥叫。

  他們加快了速度,爬到城牆下,架起了拆卸的雲梯,開始爬牆。

  夜色昏暗,山林給了太多搖晃的陰影,士兵並未第一時間發現問題。

  直到聽見人的呼吸聲,巡邏的士兵才大叫一聲「敵襲」,衝上去推梯子。

  黑勞不再隱藏蹤跡,一馬當先衝在最前面,左手攀梯,右手持長槍掃蕩,猶如一隻靈活的猴子,很快為背後的人開闢出了一條通路。

  他翻身跳進牆內,砍死了兩個士兵,扶著梯子爭取時間。

  攻城之戰,裂口一旦被撕開就很難彌合。

  越來越多的苗兵爬上牆頭,與聽見動靜迎上來的夏朝軍卒廝殺。

  兵刃相接,震天的呼聲喚醒了沉睡的永寧縣。

  數十個苗兵拼上命,把城門推開了道縫,埋伏在外的軍隊抓緊機會,拼命往城裡衝刺。

  黑勞遠遠看見城門打開,扭頭就衝向了最高處的衙門。

  擒賊先擒王,之前他們看到了主將的旗幟,如果能殺了他,夏朝說不定就會放棄這裡,任由他們去。

  多好的機會,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文弱書生,祭旗最適合不過。

  貴州的府縣都是依山而建,高低不平,是以沒有寬闊平坦的大路,所有街巷都是曲折蜿蜒。

  縣衙建在最高處,自然是便於勘察敵情。

  黑勞繞不過去,只能硬槓。

  前半程還十分順利,但進入通往縣衙的小巷後,兩邊忽然冒出大量黑影,不等他反應,水缸裡、草垛裡、門背後,一下湧出無數伏兵。

  箭矢滿天飛射,沒多久便將衝鋒的苗兵射成了刺蝟。

  黑勞沒想到居然有埋伏,更沒想到,伏兵居然忍耐到他們衝擊縣衙才動作,一時手忙腳亂。

  但他武藝不凡,高舉盾牌,不退反進,勇猛過人。

  這是黑勞總結出的經驗。漢人武備精良,離得遠了,他們從容不迫,可要是逼近身前,他們便易膽寒,丟盔卸甲。

  可惜的是,這次他料錯了。

  幾乎同一時間,側面殺出來一個程咬金,同樣配備長槍彎刀,交手剎那,刀刃齊齊一顫。

  好大的力氣。

  雙方都有點驚訝,交換了個眼神。

  黑勞立時辨認出對方的身份,啐了聲:「走狗!」

  黎哥身穿士兵統一發放的棉甲,但頭上戴的是苗族的頭巾,也不意外,反倒惱怒居多,猛地用勁施壓。

  虎口傳來刺痛。

  黑勞明白,今天是達不成目的了。

  他也爽快,立即吹哨,示意眾人後撤。一群苗兵湧了上來,將他團團圍住,拱衛著後撤。

  攻防在此倒轉。

  黎哥勇猛,手握長刀衝在第一個,可被訓練有素的苗兵架住,寸步難進。

  黑勞輕蔑地撇撇嘴,抬首望向前方。

  陰雲挪移,露出遮擋的明月,淡淡的月光灑落,映出立在衙門前的人影。

  黑勞看不清他的樣子,但看周圍人的架勢,就知道他是這次平叛的新將官,身形比韋自行更修長些,個頭很高,衣袂徐徐揚起一角。

  「今天只是打個招呼。」他高聲道,「下次,必取你人頭。」

  風輕輕吹,送來一個淡漠的聲音:「本官等著。」

  聲音比想的還要年輕。

  「退!」黑勞毫不猶豫地沒入夜色。

  高坡上,謝玄英注視著他的身形,果斷下令:「追擊,把為首的人留下。」

  這人的武藝與黎哥彷彿,可與其他苗兵配合默契,已經練出了陣型,與他從前所見均有不同,絕對是難得一見的將才。

  他在叛軍中地位不低,留下他就等於斷了敵人一條臂膀。

  趙望下去傳令。

  黑勞馬上感覺到了壓力。

  他有點驚訝,和漢人打了小半年,今天這群人的銳氣算是排得上號的。不過,他並不擔心,他們的缺點很明顯——過於鬆散。

  山間地形復雜,平地能結成的隊形,到山裡就會被樹木、石頭、坑窪隔開,沒有點經驗,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聚合分散。

  這群家伙好像是新兵。

  黑勞舔舔嘴唇,放慢了後撤的速度,帶人拐進了曲折的小巷。

  巷子極窄,有的僅容一人通行,方才還勇猛的士卒,到這裡反而束手束腳。他們你擠我、我擠你,人人都想爭先,反倒彼此拖了後腿。

  黎哥本來衝在最前面,可後面不斷有人擠上來,他完全無法保持重心,稍稍一頓足,後頭的人就踩著他的腳衝過去了。

  反觀黑勞,氣定神閒地與他們周旋,借地勢高低之便,時不時偷襲一二,硬是以一人之力逼退了十餘人。

  然而,神隊友總是少見,豬隊友才是常態。

  黑勞也不能例外。

  他想在新兵身上撕下一塊肉來,卻很快發現,自家的援兵遲遲未至。

  「他媽的!」他心生警惕,「快走!」

  本次突襲以黑水和赤江的人馬為主,可赤江的兵好像還在城門口。

  這是怎麼回事?

  很簡單。

  赤碩猶豫了。他加入叛軍,一半自願,一半形勢所迫。誰讓前任土司是奉韋自行的命令,徵調民夫,從而引發了內部動亂呢?

  他想坐穩位置,就得證明自己和叔叔不一樣。

  但跟著叛軍,真的有前途嗎?他也很懷疑。

  大夏的強大毋庸置疑,漢人從秦漢開始,就以武力不斷征服這一片蠻荒之地。他們可以不管,但必須得到臣服。

  赤碩想坐穩土司的位置,不想到頭來,反倒被大夏幹掉,又把位置拱手讓人。

  這種矛盾的心態,難免影響了他的表現。

  赤碩既擔心最後大夏放棄這裡,自己後來居上,沒法分一杯羹,也怕大夏勝利之後清算,因此想進攻,又有點遲疑。

  一來二去的,就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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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5 01:47:23 |只看該作者
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二十三章 安順州

  戰機稍縱即逝。

  赤碩的猶疑拖住了黑勞,後者不得不提前撤離,間接給了官兵喘息之機。

  這次,謝玄英沒有派人追上去。

  他眼睜睜看著敵軍撤退,退出城門口,退到夜色裡,最後消失無蹤。

  徒留一片屍首,滿地狼藉。

  淅淅瀝瀝的小雨飄落,沁入泥土,混合血污,流入四邊的排水溝。整座小城散發出濃鬱的血腥味兒。

  謝玄英走下來,目光掃過凝重的李伯武,掃過緊抿嘴巴的張鶴,也掃過漲紅臉孔的黎哥,表情陰沉的杜功,以及其他士卒。

  無論老兵還是新兵,都在他迫人的眼神中不安地低頭。

  被敵人攻破城防,大搖大擺地殺到主帳跟前,雖有引君入甕之意,可後來的巷戰一塌糊塗,若非敵人僅有數百人,恐怕就要丟了這座城。

  「我很失望。」謝玄英只說了這四個字,便揮揮手,「下去吧。」

  李伯武:「是。」

  他立即帶著二團的手下離開。

  一團的頭領是貴州衛所的千戶,他有些忐忑不安,畢竟一營負責城防,想說點什麼,可見其他人表情嚴肅,訕訕一笑,也走了。

  接下來便是看傷治病。

  二團的新兵早就習慣了傷兵營的存在,老老實實排隊看傷。一團的老兵卻是第一次有這待遇,以前都是互相裹一裹就完了,最多發點草藥下來,懂這個的嚼了自己敷。

  他們挨挨蹭蹭地照葫蘆畫瓢,排隊等看。

  都是外傷,處理起來倒也不難,拿清水沖洗乾淨傷口,敷上草藥,紗布包紮。

  重病號只有兩個,一個被攀爬的苗兵戳爛了肚子,一個斷了條胳膊,流血不止。

  他們倆被安頓在縣衙後罩房,由老婆婆和紅斑婦人照看。

  軍營裡出現了女人,雖然是中老年婦女,也足夠他們詫異的了。但其他傷兵營的人也住這,前面就是謝玄英,他們吃驚歸吃驚,不敢胡來,老實得很。

  他們算幸運的。

  除了重傷的士卒,其他人在第二天迎來了一通狂風暴雨。

  昨天沒發現苗兵的巡邏隊伍,一人挨十棍子。有兩個家伙晚上喝酒尿急,半道溜走放水,直接給了對方可乘之機,斬首以儆效尤。

  相應的,死守城門的得到嘉獎,每人一碗豬肉,之後作戰勇武的人,也得到每人三杯酒和一兩銀子的賞錢。

  沉甸甸的銅錢用紅繩穿好,當著眾人的面發到他們手裡。

  黎哥摸著銅腥的錢幣,咂咂嘴,在旁人的豔羨中,把三杯酒一飲而盡。

  錢什麼的,他早就不在乎了,但這種感覺非常美妙。

  --

  黑勞全身而退,但看向赤碩的眼神十分不善,私底下和白伽說:「他有二心。」

  白伽點燃了一堆草藥,在竄起的煙霧中,眼神晦暗:「剛加入我們,有二心也是常事——赤江畢竟和我們不同。」

  山裡的苗寨都是依據地形取的名字。

  黑水有一個巨大的地下湖,傳說有蛟龍居住,所以時常吞吐毒氣,哪怕是常年居住的寨民,都可能一不留神中招,無緣無故就沒了性命。

  如此凶惡之地,自然窮困不堪,到現在還刀耕火種,採集狩獵混著來。

  而白山的白,來源於石膏礦。

  地裡種不出多少糧食,就進礦挖石膏,一簍簍背出大山,賣到外面去,換取糧食和鹽。

  兩個地方都不小,人口也不少,但就是窮。

  因為窮,所以沒退路,不奮起一搏,高昂的稅收和無窮無盡的徭役,就能把他們逼死。

  赤江卻不然。它靠近江河,光打魚就餓不死,離永寧又近,雖說會被漢人官兵奴役,可日子過得並不差。

  萬一大夏許以重利,難保他們不會倒戈。

  黑勞想了想,笑道:「這也不難,正好咱們的糧食快吃完了。」

  白伽問:「你想讓他去劫糧?」

  「按漢人的說法,這叫投名狀。」

  黑勞定下計策,轉頭就去找了赤碩。

  赤碩正因支援不利而坐立不安,見到他來立馬起身,面色訕訕。

  黑勞卻哈哈大笑:「瞧你,緊張什麼,今天只是小試牛刀,就算沒有你,我也能全身而退。」

  赤碩頓了頓,面露慚愧:「漢人比我想的難纏。」

  「這是當然的。」黑勞不動聲色,「他們有數萬人,武備精良,自不易對付,你首次出戰,不必太苛責自己。」

  又笑,「多打幾次就好了。」

  赤碩的人馬不比黑、白二寨,自不敢和他們翻臉,唯唯應下。

  「過幾天,我打算再試一次永寧,總得把這地方拿回來。」黑勞一副替他著想的樣子,沉吟道,「這次強攻,你怕是沒有經驗……」

  赤碩又驚又訝,沒想到黑勞這麼為他著想,可他畢竟不是傻瓜,馬上道:「既已歃血為盟,可別把我當外人。」

  「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黑勞拍拍他的肩膀,說出計策,「圍攻永寧,得斷他們的糧草。」

  赤碩:「你是說……」

  「糧食到手,我們三家均分。」黑勞拿捏住所有寨子的命脈,「你意下如何?」

  沒有寨子不缺糧食,赤碩根本無從拒絕,只能道:「好,應該的。」

  黑勞臉上浮現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

  程丹若剛到安順,就聽到了叛軍夜襲永寧的消息。雖然謝玄英平安無事,但也讓她意識到了前線的危險。

  她決定……在安順待一段時間。

  安順是個州,屬於普定軍民指揮使司,可以理解為,這是由軍方兼顧行政的下轄州縣,軍事氣氛濃厚。

  此時,這裡是軍隊的大後方,由太監梁齊坐鎮,負責調度糧草。

  程丹若到都到了,自然要和他打個招呼,順便把靖海侯給的人安插進去,監督一下糧草運輸。

  梁太監十分客氣:「許久不見夫人,清減了許多,想來近日十分辛苦。」他朝北面拱拱手,「您和謝巡撫的忠心,日月可鑑吶。」

  「公公才是,不辭辛勞來這偏遠之地,受苦受罪了。」程丹若也客氣得緊。

  梁太監道:「為陛下辦事,都是應該的。」

  程丹若道:「您說的中肯,這是為人臣子的本分。」

  雙方互相吹噓一番,再拍一拍皇帝的馬屁,流程便算走完。

  程丹若提出安插人手的「請求」,而梁太監也「爽快」地同意了。

  一切都很和諧友好,只要不侵犯對方的利益,程丹若相信,他們會一直這麼友好下去。但如果哪一天,謝玄英和韋自行一樣出了紕漏,不要懷疑,他也會被「英勇就義」的。

  就好像韋自行一樣。

  她和謝玄英聊過這件事。

  彼時,他說:「韋自行是自負不是蠢,自負的人總是相信自己能東山再起。他沒有死戰的理由。」

  那怎麼會戰死了呢?

  這只有梁太監知道了。

  程丹若不打算深究,反倒問起了另一件事:「不知公公可曾聽聞馮小將軍的下落?」

  「唉。」梁太監嘆口氣,搖搖頭,「雖說派人去尋了,卻只找到一些被洪流裹挾的屍身,好在並沒有馮小將軍。」

  「沒有壞消息就是好消息。」程丹若微微欣慰,只要沒死在泥石流裡,以馮四的兵馬,在山裡活下來總不是難事。

  奇就奇怪在雨期都快過了,他怎麼還沒出來。

  「夫人放心,有了消息,老奴一定馬上通知馮四奶奶。」梁太監示好。

  「勞駕公公費心。」程丹若點點頭,又道,「永寧那邊……」

  梁太監笑道:「馬上就要送糧過去了,夫人有什麼要捎帶的嗎?」

  她道:「是有一些。」

  梁太監問都沒問,滿口答應。

  程丹若要捎去的是三百親衛軍,她原本打算自己也跟去的,永寧才打過一仗,肯定需要大夫。但考慮到是運糧的隊伍,她就沒去。

  被叛軍抓住帶回巢穴,差點掛掉的經歷,一次就夠了。

  在安順有在安順的要做的事情。

  程丹若派人找來了佐官。

  他是兵部的人,可惜是職方司的。

  兵部的下轄部門裡,武庫司管武器軍備,富得流油,收錢辦事都算好的,最離譜的是,還有人把朝廷的火藥火炮賣到外頭,流入倭寇手裡,掉過頭來捅自己。

  武選司負責人事調動,沒話說,也是搶破頭要進的好衙門。

  車駕是儀仗隊,要求人高馬大長得好看,偶爾能在皇帝跟前露臉,工作不危險。

  最慘的就是職方了,得出門打仗,繪製輿圖,清查奸細盜賊,活最難最累,還是一樣就是個五品郎中。

  萬一打仗失利,不好意思,還要被問罪。

  慘,慘極了。

  說真的,這回要不是天災,韋自行又被梁太監告了黑狀,最後背鍋的人應該就是他。

  但好運氣可一不可再。

  這郎中聽說接任的是謝玄英,已經對自己的命運有所了解。

  打贏了,他指不定能分一杯羹,要是輸了,皇帝怎麼都不可能拿侄子開刀,最後背鍋的肯定是他。

  職方司是要給軍事謀劃的,參謀背鍋……很合理。

  所以,程丹若看見的就是一張無比憂愁的臉:「魯郎中?」

  「程夫人。」換做別的女人,魯郎中只想敷衍一二,趕緊回去幹活,但程丹若曾有對付韃靼的前例,他懷抱微弱的期望,打起精神,「不知有何吩咐。」

  程丹若道:「安順附近有幾個苗寨?」

  不愧是參謀,魯郎中說:「按三年前的輿圖,應該有四個。」

  「赤江從亂一事,本可避免。」程丹若也不多廢話,開門見山,「這次我來,打算安撫周邊的土酋,你可有良策?」

  魯郎中微喜,這事他和韋自行提過,被斃了,這會兒忙道:「安撫蠻夷,輕易生怨懟,重則惹驕橫,得恩威並施才好。」

  程丹若問:「該怎麼恩威並施?」

  魯郎中早有腹稿:「苗寨有大有小,可對小寨施壓,甚至逼迫他們出兵,對大寨施恩,以免倒向叛軍。」

  程丹若:「……」

  折騰弱小的,因為他們不敢反抗,安撫強大的,因為他們真的敢造反?這思路莫名現實啊。

  她仔細考慮了這個方案,最終還是搖頭:「此非長久之計。」

  魯郎中笑道:「何須長久之計?等謝將軍凱旋,周邊蠻夷自然俯首稱臣。」

  她啞然。

  怎麼連一個郎中都這麼會拍馬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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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5 01:47:36 |只看該作者
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二十四章 重開市

  魯郎中的建議非常有政治智慧,但不是程丹若想要的。

  她問他要來地圖,簡單了解過周邊的四個苗寨後,第一件事就是命人送來一些粗鹽。

  然後派人通知各寨:先前因為戰亂,停止了交易,現在安順收復,交易繼續。

  大夏對西南的態度比對韃靼溫和些,不禁止苗漢之間的交易,但規定必須當官交易。雖然大多數時候,這條規定形同虛設,但在之前打仗的時候,雙方肯定停止買賣有一段時間了。

  別的好說,各寨的食鹽儲備肯定差不多了。

  程丹若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他們肯定經受不起誘惑。

  事實正如所料,派去的人傳話回來,說四個寨子別的沒提,就問交易什麼時候開始。

  答復是後天。

  因為明天需要動員一下本地人,盡量多準備交易的貨物。

  「夫人智珠在握。」魯郎中恭維不斷,「令百姓參與買賣,彰顯生計如常,必能間接震懾各寨,認為我等勝券在握,收服永寧、普安指日可待。」

  程丹若確是此意,但被他這樣說明,感覺很微妙。

  她忍住心中的腹誹,朝他笑著點了點頭。

  魯郎中得到肯定,方半含半露道:「夫人不如趁此機會,召見各寨首領。席間重兵壓陣,逼他們派人相助,也好瞧瞧他們的忠心。」

  程丹若思索少時,問:「可是人手不足?」

  魯郎中嘆口氣,如實道:「損耗不小,民夫亦有不足,哪怕叫他們來挑土壘城也是好的。」

  「軍費可還有剩的?」她問。

  魯郎中搖頭。

  「沒錢沒好處,平白出力氣的事,誰樂意?」程丹若微微搖頭,「此事再說,震懾為先。」

  魯郎中想想赤江的前車之鑑,也沒堅持:「夫人所言極是。」

  程丹若道:「明兒晚上設宴請他們,這交給你去辦。」

  魯郎中面露遲疑:程丹若要辦事,他絕不會蠢到阻攔,可吩咐自己辦事,性質又有不同——他官再小,也是正兒八經的進士出身,兵部郎中,路上遇見她,他回避是禮儀,可誥命再高的命婦,也無權命令官員辦事。

  當然了,這是理論上。

  女人的權力總是和她們的丈夫或兒子密不可分,代夫主政的女人不多,可也沒那麼罕見,有時候,外人不必計較這麼多。

  魯郎中猶豫,無非是這活可大可小,他要評估一下風險。

  程丹若看出了他的猶豫。

  她什麼也沒說,拿過案頭調運糧草的公文,自荷包中取出印鑑,往上一印。

  魯郎中飛快悟了:「請夫人放心,此事就交給下官。」

  他恭敬地退下,反倒是程丹若心底閃過一絲鬱悶,不過被很好地掩蓋。

  何必糾結既定的事實,把該做的事做好就行了。

  她招來屈毅,告訴他明天糧隊就出發,他們中三百人跟隨同去,順帶捎一筆藥材過去,剩下兩百人留下,幫她幹活。

  屈毅沒有任何遲疑地答應了。

  臨行前,靖海侯特意吩咐過他:「到了貴州,你就跟著老三夫婦。」

  他了解侯爺,既然是「夫婦」,那就意味著夫人的話也須及時聽從,不必再請示三爺。

  程丹若微微意外,但正中下懷也不必追根究底,擺擺手,示意他退下。

  轉而招來專門帶上的林桂,吩咐他一些瑣事。

  林桂年歲最長,為人稍顯沉默,從前和她不甚親近,和梅韻成親後,態度也逐漸殷勤。無論她吩咐什麼,均點頭答應。

  程丹若在腦海中復盤了一遍,感覺沒有遺漏,方才讓他離開。

  --

  永寧。

  謝玄英又一次立在牆頭,眺望遠處的山林。

  李伯武走上牆頭,微微躬身:「公子。」

  謝玄英瞥了他一眼。李伯武已經考完武舉,有了正兒八經的官職,其實應該改口叫他「撫台」,仍舊沿用公子這個稱呼,無非是表達自己的忠心和恭敬。

  他沒有計較,輕輕點頭。

  「人都安排好了。」李伯武沉穩地說,「屬下有一問,叛軍真的會劫糧嗎?」

  「八九不離十。」謝玄英道,「叛軍的糧食源自普安、永寧、安順三地的存糧,如今已過去半年,秋收未至,總要補充一二。」

  五、六、七三月,他被錢糧鬧得頭大如斗,做夢都在算糧草,如今看來,這份辛苦沒有白費。

  他能通過貴州的糧食儲備,大致計算出敵人搜刮三地得到的糧食,再按照他們的人數一算,不難得出,叛軍的糧食已經所剩不多。

  貴州糧食少,鹽也少,需要靠四川和湖廣運進來。

  往年,每年都有商人往返買賣,今年因為戰亂停了,家家戶戶都無儲備,哪怕搜刮百姓,也熬不了多久。

  官兵一旦運送糧食,他不信對方坐得住。

  李伯武問:「那是不是要增派些人,假如遇見強兵,光憑張鶴手下的人,恐怕不易對方。」

  「未必。」謝玄英思索道,「你記不記得,前天的兵馬分屬兩支,一支驍勇,一支生疏,分明來自不同的苗寨。」

  「記得,公子的意思是,劫糧的會是那支弱的?」李伯武已經想明白了,卻還是要問,「這是為何?」

  「支援不利,自然要戴罪立功。」謝玄英道,「叛軍人口不多,精兵強將用來劫糧,未免浪費。」

  「原來如此。」他故作恍然。

  「新兵對新兵,人不一定要留下,先練練手吧。」謝玄英想起那日的戰況,不由闔攏眼皮,「這一仗,恐怕要打很長時間。」

  叛兵人數不多,但雲貴這地形太難打了。

  耗著吧,苗人肯定熬不過大夏。

  就是軍費不好辦。

  哪怕是他,軍費超過百萬兩白銀,皇帝心裡也難免起疑。

  戰爭不是戰爭,戰爭是政治。

  --

  今日集市開張。

  程丹若一大早就起來,自己穿好衣裳,溜達出去查看情況。

  時候還早,沒什麼苗人,倒是當地的百姓愁眉苦臉,拖家帶口地出來擺攤,他們昨天被通知,說今天必須出攤,商鋪必須開門。

  世道還沒太平呢!誰知道會不會有人搶劫啊。

  所以,程丹若從街頭溜達到街尾,愣是沒瞅見一張笑臉。

  這可不行。

  她招手叫來林桂:「傳話下去,這三日的交易,不收門攤稅。」

  門攤稅就是營業稅,開店支攤的一旦開張做了買賣,就得給官府交錢。

  這筆錢說多不多,說少不少,足以讓眾多商家振奮精神——半年沒開張,當然想掙錢啊。

  日頭慢慢升起。

  街上陸續出現了苗人的蹤跡。他們謹慎地觀察著官兵,發現比起過往的凶狠,今天的官兵沒怎麼理他們,也不翻貨物貪墨,不耐煩地擺擺手,示意他們趕緊進去別礙事。

  這樣的異常難免令人在意。

  有人踟躕了會兒,想起寨中的食鹽,咬咬牙,跺跺腳,大步走了進去。

  街上的店鋪開了不少,商家擺出了貨物,數量不多,都是陳貨,但口氣熱絡,不斷招呼他們生意。

  沒有任何遲疑,所有下山的苗人都選擇了先買鹽。

  鹽限量,每個人只能買二兩。

  這也太少了。

  「不能多買一點嗎?」漢話生硬的苗人開口,買賣還說錯了。

  「就這麼多。」商人也很鬱悶,鹽可是好生意,他費了老鼻子勁兒才弄到少許鹽引,跑來貴州這個缺鹽的地方售賣。

  可昨天大部分存貨,全都被巡撫夫人買走了。她還要求他們限量,每個苗人只能買二兩。

  二兩鹽夠吃多久啊?!

  但商人從來不和官府作對,他癟癟嘴,遵照吩咐說:「你們要買鹽的話,可以去那邊試試。」

  他指向了官府旁邊的小棚子。

  「這是什麼?」

  「收藥材的。」

  苗人對這個不陌生,漢人經常會向他們收藥,最熱衷於一種黑漆漆的根塊,如果長得像小孩,那可以賣到十幾兩銀子,非常珍貴。

  他們今天也帶了一些藥材來,就是不知道能賣出去多少。

  「走吧。」個子最高的苗女背起沉沉的竹簍,大步走向了收藥的棚子。

  出乎預料的是,負責收藥的是一個女人,年輕而清瘦,穿著湖藍色衫裙,打扮雖然簡樸,但光潔白皙的皮膚還是出賣了她的身份。

  她看見苗女,開口說了句話。

  苗女:「……你在說什麼?」發音是正確而生硬的漢話。

  「啊。」對方似乎有點意外,笑道,「我說『你好』,你聽不懂嗎?我還以為我說的是苗語。」

  「別的地方和我們的話不一樣。」苗女放下背簍,手指攥住繩結,「收藥嗎?」

  「收。」她伸手,「拿來我看看。」

  草藥最上層是一些草本植物,金銀花、魚腥草、白茅之類的,下面是根塊,如天冬、天麻、黨參,其中有一塊長滿珠子的根,樣子很特別。

  程丹若辨別了一會兒,才認出這是珠子參。

  苗女忐忑地等待。

  「都要了。」程丹若說,「要錢還是鹽?」

  苗女立即道:「鹽!」

  這次,她換到了一斤粗鹽,高高興興地離開了。

  觀望的人迅速圍攏,他們不清楚為什麼這次交易,沒有官兵敲詐勒索,鹽也給得格外實誠,但這不妨礙他們意識到機會難得。

  「皮毛收不收?」

  「有熊掌。」

  「我有蛇膽!」

  「狼肉要不要?」

  「老虎的皮!一整張!」

  熙熙攘攘中,一個懷抱整張老虎皮的人收獲了眾人敬畏的眼神。

  他昂首挺胸走出來,開價:「五斤鹽。」

  程丹若:「……」她要虎皮幹什麼?

  「行吧。」她勉強收下,決定送回京城孝敬老人。

  有虎皮開頭,她又陸續收到了狼皮、熊皮以及銀狗皮。

  熊貓,土稱銀狗。

  程丹若:「……今天就收下了,以後我不收這些,只收藥材。」

  其實藥材也收得很爛,許多植物的草葉被壓壞,根莖破裂,還有的可能專門清洗過,保質期大幅度降低。

  虧得她不是正經的藥材商,否則低血壓都治好了。

  和眾多苗人聊了聊,又學了兩句本地苗語,程丹若才結束今天的收藥活動。

  天色不早,該吃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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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二十五章 宴席上

  安順周邊的苗寨很多,算得上號的就四個:寧谷長官司、寧溪長官司、寧洞長官司、寧山招撫司。

  從大夏給的頭銜就不難看出,寧山的人是最多的,對大夏也最順從。

  不過,這是以前的事了。

  就如魯郎中所言,小寨子好對付,因為弱小,不敢反抗,大寨子卻總有自己的心思,要麼琢磨著吞並小寨子,要麼打算耍點小伎倆,不交稅,少交稅。

  注意,這不是不讓寨民交稅,是土司吞了稅款,把徵稅的鍋扣到大夏頭上。

  今天他們前來赴宴,也各有各的心思。

  大家謹慎地走入廳中,見上首坐著的並不是之前見的魯郎中,反而是個女人,穿著紅色羅袍,頭戴金簪,怪貴氣的。

  在西南,女人當家沒什麼稀奇的,稀奇的是,眾人今早見過她。

  她在街邊收藥。

  不像什麼大官,但那個姓魯的對她很恭敬……各寨主的腦海中閃過許多,互相看看,生疏地行禮。

  魯郎中品級不夠,避開了,程丹若卻沒動。

  等他們行完禮,他才道:「這是程夫人。」

  眾人不懂這是多大的官職,但明智地保持恭敬,客客氣氣道:「程夫人。」

  「諸位請坐。」程丹若言簡意賅道,「今天請大家來,沒有別的事,請大家吃頓飯而已。」

  她一面說,一面示意上菜。

  寨主們對此表現出了十二萬分的熱情。

  貴州缺鹽X100

  許多人家買了鹽巴,可不會放進菜裡吃,拿來抹一抹鍋,沾點鹹味兒就完事。他們縱為寨主,也只是不缺鹽,沒放肆吃過。

  漢人請客就不一樣了。

  他們的菜,好多鹽!還有酒。

  一鍋魚端了上來,熟悉的酸味兒和一股陌生的沖味兒混合,惹得人唾液不斷,胃口大開。

  他們拿起筷子,剛準備大快朵頤,程丹若卻開了口。

  「這半年來——」她不緊不慢地環顧眾人,「因為叛軍的滋擾,阻斷了苗漢的交易,我想起便覺痛心。」

  寧山寨主忍住誘惑,附和道:「我們也很遺憾。」

  「對對。」「以後都恢復交易嗎?」「鹽能不能再多賣點?」其他三個寨主跟著開口。

  程丹若道:「有何不可?動亂只是一時的,相信不久後叛軍便會俯首就擒,大家說是不是這個理?」

  「對對。」寧溪寨主習慣性地點頭。

  寧洞寨主猶豫了下,也點頭。

  寧谷慢了兩拍,裝得像組織詞句,其實偷瞄了眼其他人,才道:「有道理。」

  寧山寨主聞著酸辣魚的香氣,咽咽唾沫,打著哈哈:「夫人高瞻遠矚啊。」一面說,一面忍不住夾了塊菜。

  其他人立即照做,不管三七二十一,吃了再說。

  魯郎中對程丹若使了個眼色。

  她微微頷首,笑道:「大家同意我的說法,我就放心了,請。」

  話音未落,就見數個僕役端上了新菜,煎豆腐、紅糖冰粉、折耳根,還有和百姓收的自釀米酒。

  各寨主一邊被新嘗到的辣味辣得直抽氣,又本能地貪婪這種強烈的滋味,拼命往嘴裡塞。

  但吃歸吃,他們也在疑惑,無緣無故好吃好喝,該不會打算問他們要人吧?

  唔,吃人嘴短,多說些好聽的話好了,出兵絕對不行。

  程丹若沒有錯過他們的表現。

  比起加了油的豆腐、甜甜的冰粉和酸味兒的涼拌折耳根,酸辣魚是他們吃的最多的東西,哪怕用的是刺多的鯽魚,他們也寧可吐刺,也想全部解決。

  「菜怎麼樣?」她問,「可還合脾胃?」

  這是個安全的話題,眾寨主不吝溢美之詞。

  「美味至極。」「痛快!」「多謝夫人款待。」「對對。」

  「辣椒滋味濃烈,但不宜多食,容易腹瀉。」程丹若笑道,「諸位也吃點菜。」

  「是是。」他們敷衍地應和,並未減緩進食。

  程丹若抿了口米酒,不緊不慢道:「說來,我到貴州也有段時日了。這地方多山多水,風光是好,卻少田少鹽,生活不易。」

  寨主們吃飯的動作頓了一頓,朝廷的官員大多鼻孔朝天,尤其是定西伯,只嫌他們上貢少,哪管下頭的人死活?

  這是他們第一次,從朝廷的人口中,聽到這樣算誠懇的話。

  可話再好聽,也就是空話罷了,有本事免稅。

  「對對。」寧溪寨主笑眯眯地應了聲。

  其他人跟著開口:「是艱難了些。」「下次還賣鹽嗎?」「今年的稅……」

  「咳咳!」

  氣氛詭異地沉默了下來,又只剩呼嚕呼嚕的咀嚼聲。

  魯郎中暗暗搖頭,蠻夷就是蠻夷,這禮儀也忒差勁了!

  程丹若卻充耳不聞,又道:「田少沒辦法,我沒有移山倒海的本事,給大家變出耕田來,不過,這辣椒你們既然吃得好,不妨拿些回去,這東西不耐旱澇,卻勝在滋味出眾,一兩個便能添味道。」

  寨主們陡然一愣,面面相覷。

  真他娘是天上下紅雨了。

  他們不是沒得過賞賜,通常給定西伯上貢後,伯爵府便會賜還一些物什,什麼陳米爛布頭,反正沒有過好東西。

  今天可開眼了,兩手空空的來,還給種子走?

  「您是說,給咱們粽子?」這位官話沒學好,帶了股口音,「當真?」

  「是。」程丹若道,「給你們一家一盆,看見紅果實裡頭的白籽沒有?這就是種子,你們自個兒回去種吧。」

  說罷,拍拍手,「把禮物抬上來。」

  「是!」外頭傳來中氣十足的聲音。一群護衛捧著半人高的盆栽入場,人人身穿精鐵盔甲,腰間佩劍,威武堂堂,殺氣逼人。

  寨主們被鎮住了。

  他們看看紅彤彤的辣椒盆栽,上頭還綁了紅色布條,頗為喜慶,再看看從未見過的威武私兵,個頭最矮都比他們高一個頭,居高臨下地俯視眾人。

  盔甲簇新而閃亮,像是仔細保養過,可仔細看,卻不難錯過縫隙中凝固的血跡。

  「諸位,這份禮物可還滿意?」程丹若笑盈盈地問。

  空氣異常靜謐。

  她緩緩收斂了笑容:「不滿意嗎?」

  不等回答,神情驀地一肅,啪一下放下酒杯,「那就換份大禮好了!」

  酒杯磕到桌角,瓷器應聲而碎,清脆又響亮。幾乎同一時間,護衛「嗖」一下抽出佩刀,刀刃擦過劍鞘發生的銳聲,刺得人頭皮發麻。

  「滿意、滿意!」寧溪寨主忙不迭起身,作揖躬身,「多謝、多謝貴、夫、不是夫人。」

  利刃在前,誰敢不滿意?何況他們確實很滿意。

  辣椒在嘴巴裡的刺痛感還未退去,可這強烈的味覺刺激是過去鮮少嘗到的,忍不住讓人再三回味。

  遂紛紛起身,表示自己一千一萬個滿意。

  「既然滿意——」程丹若微微收斂怒容,「諸位有什麼誠意呢?」

  識時務者為俊傑,寧山寨主立馬道:「我們願意、呃,出人,出人打仗。」

  其他寨主立即隱蔽地投去視線,暗藏控訴:你們人不少,我們可沒多少人啊。

  誰想程丹若冷笑一聲:「要你們的人做什麼?大夏幅員遼闊,有的是人,最不缺的就是人。」

  她落座,淡淡道,「再說了,軍營裡每天兩頓飯,三天一頓肉的,你們求我讓你們進,我都要考慮考慮。」

  寧山寨主自以為看破了她的計謀,沒想到被撅了回來,一時訕訕。

  「坐吧。」她緩和口氣,「告訴我,叛軍有沒有派人和你們聯繫過?」

  「有、有。」率先開口的是寧谷寨主,「讓我們跟著起兵,但我們沒答應。」

  「為何?」

  「我們是濮夷的,和他們沒啥關係。」寧谷寨主實誠地說,「以前大家就做過買賣,不值當。」

  程丹若想了想才知道「濮夷」是什麼,其實是就是現代的布依族,西南的少數民族之一,據說與古時的夜郎國有關。

  寧谷、寧谷,可見他們佔據了一片河谷之地,以農耕為主,人口雖少,其實過得還算不錯。

  程丹若讚許地點了點頭,又看向其他人。

  寧溪寨主也開口了:「我們也見著了,不過只是路過,他們沒招攬我們。」

  「這又是為什麼?」

  「我們寨子……」寧溪寨主猶豫了下,還是道,「其實是侗人和穿青人居多。」

  穿青人,在此地多泛指與漢人通婚生下的後代,他們會說漢話,也收留流民和其他寨子的人。大概十餘年前,他們吸納了一部分侗族人——他們曾經起義,被定老西伯打潰了,其中一股逃入穿青人的山寨,與之生子繁衍。

  因為穿青人身份尷尬,兩邊不待見,是以規模是四個長官司中最小的,成分也最復雜。

  「是什麼人又有什麼要緊的。」程丹若不以為意,「既然寧溪是大夏的長官司之一,就是大夏的王臣。」

  她看向了寧洞和寧山的首領。

  他們頭皮發麻,同為苗人,自家是叛軍招攬的重點。安順被叛軍佔領時,雙方眉來眼去了好幾回。

  「我們也是,並未答應。」

  「對,並未答應。」

  他們連連否認,程丹若卻不是很信。

  「答應沒答應,不是嘴上說說。」她問,「對叛軍的首領,你們知曉多少?如實稟來。」

  魯郎中找到了機會,適時黑臉道:「若敢隱瞞,視為叛軍同謀!」

  話說到這份上,除非今天就舉旗從亂,否則怎敢隱瞞,大軍就在家門口呢!

  寧山寨主老奸巨猾,搶答說:「義、叛、叛軍的首領一個叫黑勞,一個叫白伽,都很了不得。」

  「噢?」

  「貴人別不信。」寧山寨主道,「黑勞是苗王的後代,白伽這女人更了不得,是白山寨的草鬼婆。」

  苗王不是個官職,而是苗族首領的泛稱,黑勞的祖先曾經是苗族的首領,在這一帶聲望極高,哪怕死去多年,仍有不小的名氣。

  草鬼婆就更簡單了,它有一個更廣為人知的稱呼——蠱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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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二十六章 安與剿

  終歸是熟人更了解熟人。貴州那麼大點地方,都是大夏朝廷封的土官,再不熟,也比和漢人熟絡。

  程丹若威逼利誘,恐嚇威脅,總算逼出了一些重要的消息。

  黑水地方不好,可有大湖的地方就有魚,寨裡的人吃魚長大,蛋白質豐富,生生練出一副好體魄。

  可以說,黑水人均壽命不長,但都吃苦耐勞,驍勇善戰,十分英武。而黑勞更是個中翹楚,天生的首領。

  哪怕口口聲聲稱呼為叛軍,寧山寨主的口氣中,也不自知地帶出一分敬服。

  不過,說起白伽,又是另一個說法了。

  「那個女人會下蠱。」寧山寨主說,「惹不得。」

  程丹若問:「什麼蠱?」

  他搖頭。

  「被下蠱的人會怎麼樣?」她換了一個方式。

  他還是諱莫如深。

  倒是寧洞寨主開口了,說:「我們寨的藥婆說,她能通靈。」

  藥婆其實也是蠱婆,只不過有的寨子中,她們被傳能下蠱,操控人心,有的卻以巫醫的身份存在。

  「通靈?」程丹若笑了。

  上一個自稱能通靈的,姓白的女人,已經被她親手送走了。

  但她並未對此表露出不屑,真通靈假通靈不重要,重要的是,帶宗教性質的首領不好對付。

  她暗暗記下這茬,面上卻已帶了笑意:「很好,你們果然是忠心的。」

  四個寨主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

  程丹若又道:「你們忠心,朝廷自然不會虧待你們。」她沉吟少時,道,「糧食和鹽,幾個月換一回倒也不難——我看你們收來的草藥亂糟糟的,平日家裡生了病,都有人瞧沒有?」

  這又是沒見過的路數。

  寧洞寨主猶豫道:「我們都是藥婆看的。」

  「半個月後,我找些大夫過來,你們有什麼疑難雜症不好治的,送來試試。」程丹若笑道,「我與外子外放到黔地,也是緣分,不收錢,安心來吧。」

  話畢,不等他們反應,舉杯笑道,「大夏國祚萬年,請——」

  四人不管樂意與否,都滿臉笑容地跟著舉杯:「萬歲、萬歲。」

  這回喝完,程丹若沒再嚇唬他們,給了寫明辣椒種植要點的說明書,想他們不大識字,叫人反復念了三遍。

  寧谷、寧溪的兩位寨主都只會說不會寫,死記硬背了半天,酒都沒捨得喝,就怕糊塗了,千辛萬苦才記下。

  寧洞的機靈,把紙塞給了兒子,讓充當隨從的兒子背書,寧山最無所謂,瞟兩眼就塞進了懷中。

  程丹若將其盡收眼底,臨別了,額外派人跟了上去。

  「兩位長官留步。」林桂叫住了寧谷和寧溪的寨主。

  兩人對視一眼,慢下腳步。

  林桂自袖中取出兩個小瓷罐,不過巴掌大小,蠟封口:「這是府中自釀的辣椒牛肉醬,夫人命我贈予兩寨——種辣椒要好幾月,先給家裡人嘗嘗鮮兒吧。」

  白送的東西,不要是傻子。

  兩人忙不迭接過,口中不住道:「多謝夫人美意。」「對對。」

  這點動靜,沒逃過寧洞寨主的眼睛。他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瞄了眼醉醺醺的寧山寨主。

  他被人攙上馬車,滿臉通紅,壓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另一邊,程丹若摸了摸安順周邊的底,心裡放心很多。他們各有各的心思,但不是鐵板一塊,大有可為之處。

  遂安心歇覺。

  第二天,剛起床準備吃早飯,田北傳來消息:運糧隊伍被劫了……

  她差點一口茶走岔,忙問:「傷亡如何?劫走了多少糧食?」

  田北笑道:「他們以為咱們就一支運糧隊,沒想到還有屈兄他們,吃了大虧,撤退的時候還給張鶴帶人堵了,斬了兩三百人呢。」

  「當真?」她深覺稀奇,「不應該啊,叛軍這麼不謹慎?」

  「聽說是赤江的。」田北道。

  程丹若了解赤江從亂的前因後果,並不奇怪他們意志不堅定:作惡多端的前任土司已經掛了,寨民的怨氣出了,加入叛軍是政治需要,而非百姓的本意。

  「你替我打聽打聽,」她吩咐,「赤江有沒有外嫁到別處的女人,最好和現任土酋有血緣關係。」

  田北接下任務:「是,屬下這就去辦。」

  程丹若準備吃早飯。

  不需要擺排場的時候,她總是吃得很簡樸,豆漿包子,外帶一個白煮蛋,沾點辣椒醬佐味。難吃,但沒辦法,總不能在軍營裡天天吃魚補充蛋白質吧?

  唉,真是嬌氣了。

  她難免感慨,在陳家的時候,吃白煮蛋都算加餐,得和廚房搞好關係才有。

  潦草地對付過一頓,她便拿出行囊筆,琢磨該怎麼寫信。

  答應了各寨看病,就得用心籌辦。

  惠民藥局不成,他們要照料傷員,等真的打了仗再調來不遲。且他們都是按照急救培訓的,只會治外傷,中醫都沒入門呢。

  還得請真正有本事的人來做。

  思量少時,她擬了一封誠懇的信箋,修改兩遍,謄抄數份,封口送出。

  --

  運糧隊和親衛軍到達永寧時,上下都難藏喜意。

  尤其是杜功,他見運糧隊伍出乎預料的精良,便在對方的後路上埋伏,赤江的苗兵潰散後,就好像驚慌失措的魚,一頭栽進了他的網中,幾乎全殲。

  年輕人初有成績,難免心生驕意,望向謝玄英的眼神都帶著熱切。

  然而,謝玄英讚許歸讚許,表情卻沒什麼波動:「做得好,記下他們的功勞。」

  並未表露出格外的看重,反而望向屈毅等人。

  「公子。」屈毅何等城府,二話不說就先半跪下,「侯爺命我等前來貴州,護佑公子安危。」

  「起來吧。」謝玄英不動聲色,「來得正好,趙望,帶他們下去安頓。」

  「是。」屈毅等人躬身應答,一句廢話也沒有,看得杜功暗暗咋舌。

  今天的戰鬥中,表現最驚豔的可不是他,是謝家的護衛。

  苗兵埋伏在橋邊,趁運糧隊過橋時發動突襲,馬匹受驚,不少人翻滾落水。可謝家護衛在水中與熟諳水性的苗兵打得有來有往,完全沒讓他們靠近糧車,最後更是將他們逼退。

  杜功不知道謝家是水師出身,見護衛們驍勇能戰,卻依舊對謝玄英恭恭敬敬,不由收起心中的得意,不再頻頻投以視線。

  「你們也下去吧。」謝玄英朝他們點點頭,「受了傷就去傷兵營。」

  「多謝大人體恤。」杜功老實退下。

  謝玄英這才拆開屈毅帶來的信。

  第一封信是靖海侯的,程丹若看過,不多贅述,第二封信卻是丹娘寫的。

  內容有點別扭。

  先是問他在永寧好不好,情況復不復雜,聽說已經交手過一次,不知道他如何評判敵人。跟著才道,自己研製的藥物經過試驗,反響不錯,假如他受傷,或者有重要的人負傷,務必盡快送回後方。

  東拉西扯一堆,才佯作不經意地提及,自己擔心他去了永寧,無人安撫周邊的寨子,所以就在安順待段時日(這是她第一次提及自己人在何處),解決一下招撫的任務,讓他不要擔心,她會好好照顧自己。

  對了,因為梁太監之前的表現,她不太信任他的所作所為,應該會留下。

  謝玄英看到這裡,好氣又好笑。

  氣的是她一聲不吭就離開了貴州城,笑的是她終於不似往日,只冷靜理智地分析利弊,多了幾分在意。

  在意他會擔心,在意他會生氣。

  謝玄英反復看了兩遍,磨墨回復:來都來了,不趕你回去,但安撫完各寨後,盡快回貴州。永寧這邊不要擔心,他已經想好計策,接下來前線會很動蕩,她留在安順也不安全,還是回貴州主持救治後勤為好。

  洋洋散散寫滿幾張,方戀戀不捨地停筆。

  他封好信,吩咐:「趙望,信送到安順給夫人,叫李伯武等人過來。」

  「是。」趙望連忙照辦。

  不多時,永寧的各級軍官都到了。

  今天運糧隊補充了一千兵力,終於湊足五千,職位自然得調動一二。

  謝玄英保留了原先留守永寧的兵馬,為首者是當地衛所的千戶,副千戶指了田南擔任,此為一團。

  李伯武帶領的新兵分為兩團,他擔任千戶,領二團。

  貴州衛所的千戶領三團,張鶴為都指揮使司僉事,兼百戶,專管巡捕。

  屈毅從京城來,靖海侯早就打點過了,他也是正經的武舉出身,統領親兵,為四團,任鎮撫。

  剩下的傷兵、土著雜兵、民夫,為五團,點了原安南衛的副千戶做千戶,安插自己的一個護衛為副千戶。

  平心而論,五千人不過一衛的數量,大夏平叛剿匪都是三萬人起步,五千只是一路的兵力罷了。

  但一則,號稱數萬人的大軍,通常沒那麼多,謝玄英的五千人可以號稱八千,二則是故意為之,他有意細分了兵力。

  「今日叛軍劫糧,是對朝廷的挑釁。」他單刀直入,「雖殲敵數百,於叛軍無關痛癢。」

  李伯武看看其他人,主動開口:「撫台的意思是?」

  「赤江下轄十六寨,離永寧最近的是這裡。」謝玄英在沙盤上標出地點,「我們要把這裡打下來。」

  近兩日,他沒事兒就在城牆上看風景,越看越覺得,貴州地勢復雜,人多未必是好事,關鍵在一個「靈」字。

  「人不用多,輕裝上陣。」他思索道,「兩方交手,貴在神速,我需要各團在有限的時間到達各處。」

  帳中一陣靜默。

  遲疑少時,一團的千戶問:「我們不去安南嗎?」

  安南是驛道中永寧的下一站,周邊原有新興千戶所,擁有完整的軍事防禦工事。

  「安南是普安的入口,必有重兵把守。」謝玄英不緊不慢道,「拿下它,我們會很吃力。」

  永寧為什麼守得這麼吃力?無非是孤立難援,反倒容易被前後夾擊。

  收復安南費時費力,且拉長戰線容易被截斷供應線。

  謝玄英不打算這麼打。

  他想先教訓一下附逆的赤江,給其他蠢蠢欲動的苗寨一個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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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二十七章 突破口

  謝玄英琢磨著打赤江的苗寨,程丹若則在「勾搭」赤碩的姑姑。

  她叫赤香,是前任赤江土司的妹妹,嫁給周邊的一位安撫使為妻,照大夏授封的職位,為五品宜人。

  這位安撫使已經五十多歲了,赤香是繼妻,兩家聯姻便是聯盟。赤碩殺死前任土司上位後,赤香原想和侄子拉拉關係,鞏固一下聯盟,誰想赤碩從亂了。

  安撫使年紀大了,一點都不想參與這種事,勒令她不得回赤江,免得麻煩。

  赤香急歸急,也謹慎,打算觀望一下,畢竟親哥當首領和侄子當首領,絕對是兩碼事兒。

  但程丹若開口相邀就不一樣了。

  安撫使心裡有成算,自己活不了幾年,下頭兒子要承襲官職,得大夏同意——世襲土司,可是要朝廷翻過圖譜的,確認後才能世襲。

  他才不摻和什麼叛亂,只想和朝廷打好關係。

  眼下機會擺到跟前,立時派人送了赤香來,還額外為程丹若準備了禮物。

  一張虎皮。

  程丹若感覺有戲,十分客氣地招待了赤香。

  赤香三十多歲,面容秀麗,漢話說得十分流利:「程夫人好,給您問安了。」說著行了一個再標準不過的萬福。

  程丹若還了半禮,請她入座:「宜人遠道而來,路上可還順利?」

  「順利,都是走慣的。」赤香謹慎道,「不知夫人相請,有什麼吩咐。」

  「宜人說笑了,你我同為朝廷命婦,何來吩咐?只不過我初來乍到,想同人說說話,問問風土人情罷了。」程丹若笑笑,先叫人上茶。

  赤香不懂茶,但讚了好些聲:「香氣悠遠,入口回甘,妙極。」

  「宜人喜歡就好。」程丹若又請她吃京城口味的糕點,還是梁太監跟前的小太監今兒做的,頗為地道,慢慢切入正題,「此前來過安順沒?」

  「出嫁時來過。」

  「你嫁到夕照(安撫司)多久了?」

  「十多年了。」

  「離家這麼近,可能常回來?」

  果然是要問赤江的事。

  赤香暗鬆口氣,半真半假道:「說是不遠,可畢竟是出嫁了的,也不能常回,之前聽說寨子被叛軍佔了,嚇得我好幾天沒睡著覺。」

  又道,「我兄長在任時,對大夏一向恭順,也不知道赤碩是被誰挑唆了,竟然犯下如此大錯。」

  一面說,一面淌淚。

  程丹若卻端正了臉色,不緊不慢道:「叛軍挾勢逼人,一時虛與委蛇也不是不能理解,可這都過去多久了,還帶人攻打永寧——不是我說,宜人,這可不是鬼迷心竅能說過去的。」

  赤香被她說得惴惴不安:「夫人的意思是……」

  「赤江過去一直恭順。」程丹若道,「看在往日的份上,只要能迷途知返,朝廷未嘗不能從輕發落。」

  赤香明白了,猶豫道:「我一定勸勸赤碩。」

  「宜人沒明白我的意思。赤碩弒親逆亂,不過是賊軍首領,可算不上土司,大夏對土司承襲自有規矩——父子相繼,兄終弟及。」程丹若暗示。

  赤香遲疑:「我們兄妹四人,大哥早去,只留下赤碩,二哥又被……三弟只剩了女兒,才十幾歲。」

  「女兒又有什麼關係,順德、明德夫人不也是女人?她叫什麼名字?」

  「叫赤韶,在苗語裡是健康長壽的意思。」赤香說。

  「好名字。」程丹若微微一笑,「這樣吧,你離家許久,也該回娘家看看了,下回就把這孩子帶來給我瞧瞧。」

  赤香面露尷尬:「這……」

  「你可以先回夕照,和安撫使說說我的主意。」程丹若端起茶,意味深長道,「兩家即是姻親,赤韶歲數又小,以後有的是需要姑父幫襯的地方。」

  赤香似乎領會到了什麼,忐忑地答應了:「好。」

  --

  夕照的安撫使叫夕顯貴,沒錯,是漢名,格外直白的那種。

  赤香才回府邸,夕顯貴就把她叫了過去,仔細詢問她在安順的來龍去脈。

  耐心聽完後,他蒼老的面上流露出一絲笑容,道:「香,這是好事啊。」

  「韶兒太小了,大夏真的想扶植她嗎?」赤香也有自己的心思,假如赤江一蹶不振,她在夕照的地位也會受到影響。

  「話說到這份上,應當不假。」夕顯貴眼神閃爍,「達英就比她小了一歲。」

  赤香愣住了。

  夕達英是她的親生兒子,夕顯貴的幼子,論理繼承不了父親的土司職位,最多被分到幾個寨子。

  她後知後覺地領會到了程丹若的暗示。

  假如赤韶變成赤江的繼承人,她歲數小,姑父代管幾年再正常不過,等到年紀大了,就讓夕達英入贅。

  屆時,夕家地盤擴張了一圈,自己兒子也不必看長兄臉色。

  夕顯貴見她露出笑容,曉得她回過味來了:「你就聽程夫人的,明天就去一趟赤江,把韶兒帶回來。」

  「我知道了。」赤香點點頭,少時,又問道,「大夏不會讓我們白得這麼大的好處吧?」

  「這是必然的。」夕顯貴慢吞吞地說,「咱們要這份好處,就得出兵。」

  赤香征詢地看向他。她知道,夕顯貴先前半點不想摻和,可現在又不一樣了。

  果不其然,只是略微思考,他就做出決定:「叫達勇去吧,讓他挑些人。」

  --

  程丹若找到了對付赤江的突破口,轉而籌備大夫的事兒。

  之前,她往貴州各府送了信,邀請各地懂醫術的大夫、儒生前往安順義診,報銷車馬費。

  ——對,不止大夫,還有儒生。

  常言道,不為良相便為良醫,讀過書的人,不少都會研究一二醫理。

  譬如謝玄英,他完全不算是大夫,可也讀過醫書,知曉陰陽五行,濕熱虛寒,說起藥理也頭頭是道。

  所以,懂醫術的儒生真不少,其中又分為有功名和沒有功名的。

  有功名的,不好意思,多半都在外上班,留在貴州的以沒有功名為多,有的是考不上,有的是家貧,無力負擔學業,只好當大夫補貼家用。

  程丹若開了條件,表現優秀的,她會寫信舉薦給府學。

  說是舉薦,府學還能拂她的面子不成?

  兼之給車馬費,到安順包食宿,沒什麼後顧之憂,許多儒生都決定試一試,騎著驢,披星戴月地趕往此處。

  數一數,竟有十餘人之多。

  其中五人是清平書院的學生,由富戶同學一塊兒捎來,他們都是王學子弟,聽說能有機會效仿陽明先生,教化蠻夷,二話不說就決定過來,山長也十分支持。

  三個是家貧的學子,被當地秀才和知縣舉薦而來,說平時一邊走街串巷看病,一邊讀書,想求個機會。

  還有八個來自貴州各地,條件好的家裡行商,條件差的只有幾畝薄田,各有各的需求。

  程丹若來者不拒,全都請他們留下了。

  還有遠道而來的三位大夫,都是貴州的藥鋪牽的線,一個要錢,一個為理想,剩下那個就厲害了,想拜她為師。

  程丹若:「……」

  要錢的給錢,為理想的給了她兩本題字的書,想拜師的就只能婉拒了。

  大夫們好處理,待遇給足就好,對讀書人卻不能如此,得擺出態度。

  她專程置辦了席面,宴請眾生。

  「貴州這地方,多山、多水、多猛獸,少糧、少鹽、少平安,如今時局艱難,諸位卻不顧安危,慷慨相助,我著實感動。」

  面對這些人,程丹若原想文一點,加點心學的名言,但擬了半天稿子,沒人幫忙改,一氣之下乾脆撕了,就平實的來。

  「朝廷一直在說,改土歸流,可西南百夷與漢人語言不通,風俗不同,又生性凶狠好鬥,哪有這麼容易?」她說著套話,「黑、白、赤三寨沐受皇恩,卻作亂反叛,令人齒寒。」

  眾儒生附和:「不錯。」「狼子野心。」「蠻夷之輩,不足為懼。」

  「確實不足為懼。」程丹若接住話茬,笑道,「昨兒永寧傳來消息,不過半月的功夫,官兵已連破三寨。」

  這可不是誑他們,連她都沒想到,謝玄英的動作竟然這麼快。

  他沒固守永寧,反而主動出擊,說是半月,其實就十天,打下了三個寨子。

  她昨夜聽說這消息,肚子裡把靖海侯罵了個狗血淋頭。

  不過,外人不知道謝家的彎彎繞繞,乍聽捷報,又驚又喜,機靈的已經開口。

  「謝撫台天縱之才,冠軍侯再世。」

  「夫人大喜。」

  「平定叛亂指日可待。」

  ……

  參差不齊地恭維過後,程丹若才繼續往下說。

  「所謂剛柔並濟,靠武力能得一時順服,卻得不了萬世太平,要想貴州安泰,還是要靠治理。」

  眾生逐漸放開:「此言大善。」

  她開始提問:「諸位都飽讀詩書,今後多半也是一方父母官,你們知道該如何教化我們的百姓,使其豐衣足食,那苗民呢?諸位知不知道,該如何治理這蠻荒之地?」

  下頭立時有人回答:「恕晚生冒昧,為官之道,夫人所言已盡得精髓,無非是『豐衣足食』四字。」

  其他人頓時側目:你這馬屁也拍得太快了。

  然而,開口的人恍然不覺,臉上全無諂媚之色,正氣凜然:「衣食有著落,民心便安穩,地方自然安泰無事了。」

  「不錯。」程丹若給予高度表揚,卻又補充,「人生在世,不過生老病死,生靠衣食,老仗子嗣,死有祭祀,生病自然也要予醫藥。此次請諸位前來,就是希望能為百姓義診,不止是安順的百姓,也有對大夏臣服的夷民百姓。」

  她環視眾人,堅定有力地說:「我們要讓叛軍知道,順服朝廷的,生老病死,皆有所依,逆上作亂的,縱入毒山瘴林,亦剿之。」

  說著,示意僕人倒酒,舉杯道,「我敬諸位慷慨義士,請——」

  眾生連道「不敢」,也舉杯共飲應和。

  酒液入喉,程丹若徐徐吐出口氣,總算動員完了,真他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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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二十八章 義診日

  到了約定的時間,寧谷和寧溪先來了。

  他們兩家得了辣椒醬,回寨一分,全寨子都歡喜得不得了,把辣椒盆栽當成了寶貝,專門派人看護,準備差不多就移栽到地裡。

  布依族、侗族都是愛種地的民族,加上繼承漢人血脈的穿青人,都愛種田。貴州遍地是山,就在坡地上開墾。

  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愣是開闢出了奇跡一般的梯田。

  最重要的是,兩寨弄懂了程丹若的表態,知道沒他們兩家什麼事兒了,看她的態度,也不是一口一個「蠻夷」的那種漢人高官,有意親近。

  他們環境單純,可人不傻,自然願意抓住機會,多與漢人親近,弄點好的種子和農具,能再囤點鹽就更好了。

  至於看病……誠實地說,他們不太信,但還是帶了幾個病人過來。

  寧溪帶來的病人很有特色,發熱、腹痛、血痰,說是讓藥婆看過兩回,當吃了不乾淨的東西所致,但吐了幾次,一點都沒有好的跡象。

  另一個腹大如鼓,脾臟超過臍平線,十分可怖。

  程丹若給他們切了脈,詢問病史,很快斷定是血吸蟲病。

  她在科普和搞迷信之間,面不改色地選擇了後者:「是蠱蟲作祟。」

  在場之人頓時色變。

  寧溪寨主的妻子脫口就問:「要不要去寧洞?聽說他們的藥婆很厲害……」尾音在寨主的逼視下消失。

  程丹若假裝沒聽見,道:「不是人下的蠱,是外頭的,呃,野蠱,喜歡生活在水裡,寄生在人身,入侵肺腑。」

  她沒等他們問,便道,「我開個方子,你高熱不退,用生南瓜子去殼研粉,每日三次,連服一月。」

  急性的比晚期容易處理,肝脾腫大真的很難救了,只能盡人事,「你呢,當歸、赤芍、桃仁、三棱、莪術、丹參各三錢,鱉甲一兩,制大黃、地鱉蟲二錢,水煎服。」

  顧慮病人的情況,道,「病人留下好好治,別來回山路折騰了。」

  兩血吸蟲病的回去了。

  沒一會兒,寧谷的來了,抱過來個小孩子,說中了邪。

  「他吃泥巴。」寧谷寨主抱著娃,爹媽在後頭畏畏縮縮地偷看,「打了也不聽,還啃石頭,吃了又吐,還鬧肚子疼。」

  異食癖?程丹若忖度著,叫孩子坐下切脈,又詢問病史。

  摸過肚子,上腹部不適,肚臍周圍一碰就痛得直叫喚。身上不少紅色小泡,孩子不斷抓撓足趾和手指。

  「好像是土癢疹。」一心拜她為師的大夫低聲說,「我見過這病。」

  程丹若頷首:「是有點像。」

  土癢疹就是鉤蟲病,因為經常赤腳在地裡幹活,被幼蟲鑽入,吸血產卵而致。看小朋友這症狀,已經是後期了,可皮膚還在被感染,反復得病。

  「拿點微燙的熱水過來。」她說,熱水可以殺死剛入侵皮膚的幼蟲,「一會兒水過來了,泡一下手腳,燙兩個呼吸出來,做兩刻鐘。」

  又斟酌著開驅蟲的方子,「榧子、檳榔、紅藤一兩,貫眾五錢,煎汁分兩次,對了,再把大蒜膠丸拿兩顆過來。」

  藥僕急急慌慌應下。

  貴州的傷兵已經解決大半,程丹若召集醫生義診時,順便把自家的藥僕調來,同樣是幫忙做跑腿、打掃的活兒。

  他們是梅韻調教出來的,梅韻又經歷過鼠疫這等大場面,別的不說,各個流程清晰明白,就是沒經過事兒,容易慌。

  程丹若沒怪罪。

  她當實習醫生的時候,比他們還慌呢。

  不過,前有血吸蟲,後有鉤蟲,這地方的寄生蟲還挺厲害。

  她在這兒思索寄生蟲問題,不遠處,其他大夫坐在棚裡,也在偷瞄她。

  貴州這地方,女人出門不稀奇,又是王學起始,讀書人的目標不是悟道講學,就是金榜題名,為政一方。

  所以,這群人要麼是心學門生,反對衛道士,甚至穿蠻夷的衣服的,要麼是有職業規劃,沒打算自斷前途的,總之,對她分享謝玄英的權力沒啥意見。

  但走到街頭,和三姑六婆一樣真的給人看病,又是另一回事了。

  女醫不是沒有,可都只進出後宅,從而引出許多齷齪事兒來,鬧得醫婆的名氣愈發得壞。做慈善的太太小姐也不是沒有,但都是命人捐錢、捐物,沒有自個兒擼起袖子幹的。

  大家既覺驚訝,又覺古怪,有點反感,還有些感動。

  怪怪的,說不出來。

  清平書院的學生們窩在對面的鋪子,按照藥僕記錄的方子,拿藥秤量,嘴裡沒少念叨。

  「程夫人居然真的看病。」

  「我以為她就給順義王妃看呢。」

  「體恤百姓,真巾幗英雄也!」

  少年人離經叛道,他們更甚。

  清平可是王學重地,開山祖師當年可是在龍場驛聽陽明先生講過課的,如今的山長也十分有名。

  他講究天性,蔑視倫常,抨擊禮教,是個相當反傳統的儒生,近年來開始研究佛禪,想以禪證儒,在南方小有名氣。

  故而清平學子不乏血勇之人,對禮教更不屑一顧,恨不得拍手叫好。

  年紀大點的儒生就淡定得多了。

  「程夫人,這裡何必你親自勞動,交給我們就是。」這是委婉提意見的。

  「正是,我等若有不妥,您再指教。」這是沒聽懂話,跟著附和的。

  「夫人仁義,我等望塵莫及。」這是真心實意拍馬屁的。

  但最特別的,要數遠處的一對父女。

  父親面黑短鬚,眼睛小,鼻樑塌,樣貌不大好看,不過看病挺利索的,藥方上的字跡飄逸又靈動,與本人大為不符。

  而女兒歲數還小,不過十一二歲,做男孩打扮,繼承了父親的膚色,頭髮稀疏發黃,看著就是毛丫頭一個。

  父女倆正在嘀咕。

  「爹,你真不考秀才了啊?」女孩幫著磨墨,嘴皮子利索,「人家都說老童生窮秀才,你也不老呀,就是窮了點兒。」

  「大逆不道!」父親大喝一聲,給了女兒一記栗子,「敢編排你爹?」

  女孩眨巴眼睛:「我誇您英武呢。」

  「英武何用?飄零半生,未逢明主,蹉跎歲月罷了。」父親唉聲嘆氣。

  「清平知縣招攬,您又不去。」女孩不以為然。

  父女倆都不是貴州人,是外地來的游醫,之前路過清平,聽說苗賊反了,她爹二話不說就走,兩人緊趕慢趕,前腳到貴州城,後面清平就沒消息了。

  事後得知,差一天就該被困那兒了。

  父親說:「徐縣令虛懷若谷,就是沒本事,為父投了他,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可謝巡撫能看上您?」女孩轉動著不同於父親的大眼睛,像隻小鹿,「我昨天問了,那幕僚最差也是秀才,還有舉人,人家有三!」

  父親拈鬚:「到底是侯府公子,哪會缺人。」

  「那咱還去?」女孩不解。

  「傻丫頭。」父親抬抬下巴,指的卻是正給人看病的程丹若,「撫台不行,不還有撫台夫人嘛。」

  他眼裡閃爍光彩,「你瞧見沒,她身邊不是長隨就是親兵,沒幕僚。」

  「嚯。」女孩立馬站直了,「您是想做狄國公呀!」

  「死丫頭,再說大逆不道的胡話,你爹腦袋都要落地。」她爹一頓捶,「長長記性。」

  女孩熟稔地鑽到了桌子底下。

  *

  程丹若在安順兢兢業業,招攬民心,謝玄英在深山老林裡行軍。

  區別是,前者收獲敬慕,後者只能收獲一票蚊子。

  「啪」。

  謝玄英面無表情地拍死一隻蚊子。

  「公子。」柏木上前,「寨民都安頓妥當了。」

  謝玄英微微點頭。

  這已經是第五個苗寨了。

  前三次攻寨,狀況頻出,不是被土箭、陷阱給埋伏,就是苗人憑借對地形的熟悉,逃遁無蹤。

  路難走,傷亡大,士氣低,說實話,從未遇到過這麼難的情況。

  但謝玄英一聲不吭,凡行軍必定走在最前面,夜裡睡覺,除了支個帳子防蟲,就和士卒一樣睡草席土坡。

  五千人飛快消耗,變成三千,這才有了如今的順手。

  今天攻下第五個苗寨,只花費半天。

  每破寨,不殺老弱婦孺,哺乳的婦女和幼童有飯吃,其餘人餓著軟禁,青壯分開關押,誰有異動就殺。

  如此剛柔並濟,倒是鎮住了這群蠻人。

  可這不是長久之計。

  他琢磨著早日解決赤江,令其「將功折罪」,反過來逼迫剩下的叛軍。

  還是得殺了赤碩。

  他現在應該坐不住了吧。

  --

  赤碩心裡苦得跟黃連似的。

  他以為的從亂:出兵跟在叛軍後頭,穩固了地位再說。

  誰知道謝玄英不按套路來,居然放著安南不拿,偏偏打赤江的寨子。他明裡暗裡讓黑勞幫手,可對方說,兵力都集中在安南,一旦調動,大夏就有可能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所以,只是派一千人加重了赤江寨的防禦,並未出兵援助。

  赤碩不能不顧及其他人的看法,不得不自己帶兵援救。

  可苗寨林立,官兵這邊露了蹤跡,那邊也有聲響,虛虛實實,著實難以判斷。

  他被搞得人疲馬乏,之前支持他的人,如今也頗有微詞。

  幸虧赤香來了。

  赤碩和這個姑姑不熟,不過二叔已經死了,三叔早亡,他們這一系只剩下他一個男丁。

  比起其他人,他當然認為赤香會支持自己。

  而他也需要夕照的支持。

  「姑姑。」赤碩十分客氣地招待了她,「你怎麼這時候來了?」

  赤香道:「你鬧成這樣子,我怎麼能不來?」

  「姑姑,我也是沒法子。」赤碩說,「二叔太過了,下頭的人都不樂意。」

  赤香嘆口氣,半晌,才問:「那以後你打算怎麼辦呢?」

  赤碩原想吐露實話,話到嘴邊倒是警惕了:「姑姑這話是什麼意思?」他狐疑地掃視著她,試探地問,「該不是為誰做說客來的吧?」

  「你姑父是不管這些的。」赤香隨意道,「他年紀大了,什麼都不摻和。」

  赤碩見過這位姑父,老態龍鐘的一個老頭子,暮氣沉沉的,倒也信。

  「那姑姑的意思是?」他問。

  赤香沉默了會兒,說道:「你自己留點神,別引狼入室了。」

  赤碩還真沒想過這個,悚然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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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狄國公:狄仁杰,唐代武周時期傑出政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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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二十九章 赤家女

  赤碩發現,自己真的做了個不夠明智的決定。

  黑勞和白伽會不會圖謀赤江,把他推出去幹掉,然後劃分地盤?很有可能。

  但如今再倒向大夏,已經來不及了。大夏在搞什麼「改土歸流」,他一投降,指不定漢人就要派流官上任。

  「多謝姑姑提醒。」赤碩道,「我會留神的。」

  赤香欲言又止,最後做出一副實在不知道說什麼的樣子,轉移話題:「韶兒還在金竹嗎?」

  「對。」赤碩並未起疑,只剩下這點血脈,不聞不問才奇怪。

  赤香問:「她多大了?」

  「十二還是十三?」赤碩對這個妹妹並不關心,三叔死後,她就一直被自己的外家撫養,並不在赤江寨。

  赤香想了會兒,才道:「不是姑姑不信你,可赤江現在這樣子,讓她跟我回夕照去吧。」

  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赤碩不大舒服,多問兩句:「姑姑不信我?」

  赤香冷笑一聲,算是回答這個問題,又道:「我兒達英也十三歲了,讓他們姐弟倆多相處一段時日,也不是壞事。」

  赤碩懂了,能與夕照再結姻親,於他也非壞事,便點頭應下:「也好。」

  赤香見目的達成,愈發從容不迫:「我幫不了你什麼,你……唉,罷了,自己多小心吧。」

  「知道了。」赤碩心裡有顧忌,答應得倒還算真心。

  赤香又隨口聊了兩句家常,在赤江住了一夜,第二天便繞路去金竹寨,尋找闊別數年的侄女赤韶。

  金竹寨在山林深處,交通不便,但勝在環境好,少毒瘴,也有不少人口。

  赤香到這兒時,赤韶正背著竹簍,蹲在樹下挖草藥。

  小姑娘個頭不高,四肢纖長,頭髮烏黑,腰間佩戴銀飾,臉頰氣色很好,眼睛明亮,極有神采。

  「韶。」赤香在夕照都用漢話,很久沒說苗語了,「你咋在這兒?」

  「姑姑!」赤韶笑眯眯地說,「你怎麼來了?」

  「我來看看你。」赤香問,「你阿公呢。」

  「在家呢。」

  赤香招招手,拉著她一塊兒去找赤韶的外公。他也是金竹寨的寨主,聽說赤香想帶赤韶去夕照,張口就拒絕。

  「去你那兒作甚?」外公說,「我還養不活她?」

  赤香勸道:「赤碩現在跟著造反,萬一輸了,豈不是連累她?不如跟我走,我們家不摻和這些,總能保她一命。」

  外公沉吟不語。

  她又說:「官兵就在永寧,金竹是離得遠,可你們也是赤江的,誰知道會不會打過來。」

  赤韶卻搖搖頭:「我不想離開阿公和阿婆。」

  外公皺眉,過了會兒說:「也有道理。」

  赤韶急了:「阿公!」

  「漢人凶得很。」外公說,「你去避一避,我們大不了往林子裡一躲,能有什麼事兒?」

  赤韶抿起嘴巴,不樂意了。

  外公擺擺手,示意她出去:「我和你姑單獨說說話。」

  赤韶不情不願地退出去,卻不走遠,趴在門板上偷聽。

  外公:「你和我說說實話,到底作甚帶她走?」

  赤香:「顯貴說,從來和漢人造反的,沒有個好下場,赤碩我管不了,總不能讓韶兒再丟命。」

  外公沉默了會兒,問:「赤江保不住了嗎?我聽說黑勞很有本事。」

  「他再有本事,還能做赤江的主?」這話是夕顯貴說的,赤香和老頭子沒什麼男女之愛,但服他這個丈夫,篤定道,「韶兒跟我走,你們還有條退路。」

  一片寂靜中,赤韶聽見外公低沉的聲音:「行。」

  聽到這裡,她就知道大局已定,不敢再偷聽,踮起腳尖,一溜兒煙鑽進了林子。

  竹林比外頭更深、更暗、更詭誕,好像藏著什麼猛獸。

  密林深處,一間烏黑的竹樓靜靜地立在那兒,周圍不見半個鄰居,黑洞洞的,好像一條張口的巨蛇。

  赤韶輕手輕腳地溜了進去:「阿婆。」

  屋裡,一個盤腿的苗族老太婆抬起了頭。她皮膚很白,白裡透著青色,幾條小蛇在地上爬來爬去,鱗片磨蹭發出「沙沙」的聲音。

  她是金竹寨的蠱婆。

  年輕的時候,她和寨主兒子相戀,卻被棒打鴛鴦,於是兩人私奔外逃,可沒過多久,就被寨主抓了回來,彼時,早已生米煮成熟飯。

  回來後,她生了個女兒,可按照寨子裡的規矩,蠱婆不能結婚,所以把孩子給了情人,自己搬進了竹林深處,鮮少露面。

  可赤韶不管這些,她娘難產而死,爹也死得早,外公寵她,她就經常溜進林子裡找阿婆。

  「阿婆。」她盤腿坐下,「姑姑來了,她要帶我去夕照。」

  蠱婆很冷淡:「去吧。」

  「我捨不得你們。」

  「留在這對你沒好處。」她冷冰冰地說,「你不能管寨子,難道想和我一樣,一輩子都被關在這裡?」

  赤江有多個寨子,各寨都有自己的寨主,平日裡聽土司調遣,但寨主之位多是父子相繼。土司強硬些的,或許能讓兒子接手,可赤碩和赤韶不熟,不可能為她安排。

  赤韶的命運不是當蠱婆,就是嫁出去做寨主夫人。

  然而,今年十四歲的赤韶沒想這麼多,反倒替親人鳴不平:「生病的時候想到阿婆,平時怕您怕得和鬼似的,真是沒有道理。」

  蠱婆撫摸著盤桓在手腕上的蛇,它嘶嘶地吐著信子。

  「出去吧。」蠱婆的視線穿過竹樓,投向茫茫大山的彼岸,「走到外面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赤韶愣住,抬頭看向自己的外婆。

  她眼底迸出熱切的光,像一隻飛過山巒的雄鷹,而不是只在地上爬行的毒蛇。

  但這樣的光輝,只有一瞬間,很快歸於寂滅。

  「你該走了。」她對外孫女說,「以後,不要再來了。」

  *

  程丹若緊急從貴州城調來了瑪瑙和梅蕊夫婦。

  沒辦法,她缺人帶孩子了。

  「梅蕊,這是愛娘。她爹金先生是我新聘的西席。」程丹若摟著一個十一二歲的黃毛丫頭,和梅蕊道,「交給你照顧了。」

  梅蕊十分吃驚,瞄了一眼她的肚子,滿頭霧水——您肚子都沒大呢,請什麼西席啊?

  程丹若沒多解釋,和女孩說:「這是我家的管事媳婦,你管她叫蕊姑姑就行,以後要聽話。」

  「您放心。」金愛娘撐起一張笑臉,「蕊姑姑好,夫人嫌我是個野丫頭,請您多管教啦。」

  梅蕊忍俊不禁,點頭應道:「夫人怎麼說,我怎麼辦。」

  「去吧。」程丹若鬆開金愛,「好好學規矩。」

  「明白,指定不能給您丟臉。」金愛有模有樣地行了一禮,退下了。

  這時,瑪瑙才好奇地問:「這是哪來的孩子?」

  「送上門來的。」程丹若想起這事,心裡也有點感慨。

  那天下午,她如往常一樣義診,準備下班的時候,忽然被一對父女攔住了。

  當爹的說:「程夫人留步,晚生有話要說。」

  她駐足:「何事?」

  「請借一步說話。」

  程丹若見他們是父女兩個,爹是書生,孩子也小,便讓他們進屋說話。

  離奇的一幕發生了。

  剛坐定,金老爹就說:「說來慚愧,程夫人乃是朝廷命婦,侯門子媳,原輪不到我說這樣的話,可在下不吐不快,還請夫人見諒。」

  女孩點頭。

  程丹若很好奇他們的來意,便道:「但說無妨。」

  「夫人是子真先生之女,謝巡撫的髮妻,更要緊的是,陛下跟前的紅人。又發明了毛衣,治療了鼠疫,名望高,備受朝廷重視。」

  金老爹開口就是一頓猛誇,搞得程丹若以為是個拍馬屁的,才準備端茶送客,他忽然急轉直下——「但是——」

  她:「嗯?」

  「您是個女人。」金老爹平平淡淡地說,「您的護衛姓謝、幕僚姓謝,拿著的印鑑也姓謝。」

  「所以?」

  「夫人需要一個自己人。」金老爹起身作揖,「晚生不才,願效犬馬之勞。」

  正如金家父女所料,程丹若有點驚訝。

  一個正兒八經的儒生,要給她當幕僚?不是投向謝玄英,直接投她。

  「我能問問原因嗎?」她笑,「都說五十少進士,你方而立,何不讀書科舉,偏要投我一介婦人?」

  金老爹說:「不敢欺瞞夫人,晚生只考了童生,試了兩次院試,均落榜,可見不是這塊料子。」

  「那去私塾啟蒙,或是給人做西席也好。」她道。

  金老爹又道:「晚生志不在此。」他起身,侃侃而談,「在下屢試不第,亦有為百姓謀福之志,故欲尋明主,一展所長。」

  程丹若道:「既是如此,你該尋外子才是。」

  金老爹「誠實」道:「侯門人才濟濟,縱收下我,恐怕也難得撫台信重。且我心中頗為敬佩夫人,您做的毛衣能活民無數,男兒亦有不如。」

  程丹若比較相信他前半句話。

  侯門招牌在那裡,人家投簡歷肯定優先考慮謝家,待遇好,前途廣,但相應的,大公司要求也更為挑剔,像金老爹這樣連秀才都沒考上的,很難入眼。

  但她沒有戳穿。

  這畢竟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投到她門下的,就沖這份離經叛道的勇氣,也值得她多問幾句。

  「那麼,你能幫我做什麼呢?」她問。

  金老爹精神一震,謹慎道:「先前夫人說,治理一地,就是要讓百姓生老病死皆有所依,如今命我等義診蠻民,可見並非是圖一時安穩,而是調和苗夷關係,便於今後改土歸流。

  「只是,如今三大土司叛亂,人心不穩,各土司皆在觀望,有二意的怕不少。」金老爹微微一笑,「在下是游醫,病會看一點,命也會算一點兒,別的不說,替夫人跑跑腿還是成的。」

  這時,女孩插嘴了:「夫人,我爹還會畫畫寫字看手相,舌戰群儒不成,二三人卻無不可。」

  金老爹瞪了她一眼:你插什麼嘴?

  女孩咻咻使眼色:夫人看我好幾眼啦,對我很有興趣呀。

  程丹若坐上首,瞅著父女倆互相瞅,真覺得很有意思。

  帶上女兒上門求職的可不多見。尤其女孩左顧右盼,半點不畏縮,被父親瞪眼也不害怕,可見平日裡沒少這麼幹。

  「你叫什麼名字?」她問女孩。

  「我叫金愛,『心乎愛矣,遐不謂矣』的愛。」女孩半點不怵,言語流暢。

  程丹若問:「你娘呢。」

  女孩說:「死了,家裡的錢都給我爹讀書了,掏不出藥錢,耽誤了病情。自此以後,我爹就不讀書,改行醫了。」

  金老爹很尷尬。

  「家裡沒有別的人了嗎?」程丹若關切道,「你跟你爹跑到貴州來,路也太遠了一些。」

  「我爹原想把我寄在舅舅家,我不想。」女孩機靈得要死,張口就說,「我想和夫人一樣,也做為國為民的事,做第二個荀灌娘。」

  出身平民,能說會道,還是頭一個投奔的,千金買馬骨也得留下啊。

  程丹若笑笑,便道:「我欲聘爾為西席,先生意下如何?」

  「多謝夫人器重,在下必盡全力。」金老爹沒聽說她有孩子,估摸著還小,沒帶出來,西席肯定是個名頭罷了。

  不過,既然說是西席,就得做出盡職盡責的樣子,遂問:「不知是千金還是公子,多大了,可曾啟蒙?」

  程丹若思考了會兒,說:「快了吧,在路上了。」

  金家父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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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荀灌娘:荀灌是荀崧的小女兒,荀彧的五世孫女,生於晉惠帝元康元年,十三歲時突圍救父。列女傳故事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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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7 1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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