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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青青綠蘿裙] 我妻薄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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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4 00:17:20 |只看該作者
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一十章 心所在

  喜鵲是洪夫人派給程丹若的第一個丫鬟。她爽利能幹,母親是洪夫人的陪嫁,可以說是一個標準的家生子。

  生在官宦之家,長在官宦之家,她的人生規劃也跳不出大多丫鬟的框架。

  喜鵲的目標是成為管事媳婦,在程丹若嫁到謝家後,更是認為自己有責任幫主人在侯府站穩跟腳。

  所以,她不想外嫁,目標是侯府世僕之家。

  「奴婢覺得,桉木人不錯。」大同民風開放,丫鬟們耳濡目染的,也不大忌諱談論親事。

  程丹若沉吟:「桉木啊。」

  謝玄英身邊的長隨有十餘人之多,但親近的只有六個,其中,林桂是林媽媽的兒子,是他奶兄,原本地位最高。

  可謝玄英雖然對林桂委以重任,卻不大親近,目前身邊最得用的是柏木,其次是松木。

  相較而言,楊木、柳木、桉木三個就要低調很多了,不怎麼在她跟前露臉。

  不過,低調不等於不受用,事實上,他們三個各有各的差事。

  桉木的差事是書房伺候筆墨的。他負責給謝玄英整理書籍,保存書畫,清理文房四寶,打掃書房衛生,甚至新買了印泥,也需要他給攪拌均勻。

  能在書房當差,毫無疑問,桉木是個細心周到,並且嘴巴很嚴的人。

  程丹若時常出入謝玄英的書房,對桉木的印象就是——話很少。

  「他家裡是什麼情況?」她問。

  喜鵲早就打聽清楚了:「瑪瑙姐姐說,他們家是爺爺這輩就進的府,娘原是老太太屋裡的,配人後管了花園的花木,爹在侯爺跟前聽差,他是家裡的老二,大哥在姑蘇看莊子。」

  程丹若點了點頭。

  這麼看,桉木的家世著實不錯,祖孫三代在謝家,忠心毋庸置疑,估計也頗受靖海侯信任,否則也不會讓老大去姑蘇,這可是謝家的老家,祖墳在那兒呢。

  喜鵲能嫁到桉木家,算是完全融入謝家的世僕圈子了。

  問題是,「他對你怎麼想?」她問。

  喜鵲笑道:「他托人送了我好些脂粉帕子,其他的……我是夫人的陪嫁,他還有什麼不樂意的?」

  論配人,侯府上下,榮二奶奶跟前的丫頭是最受歡迎的,畢竟二爺以後會繼承爵位。只不過侯府的小廝很多,陪嫁丫鬟一共才那麼幾個,總有人輪不到。

  再者,榮二奶奶也會優先考慮親近二爺的,桉木在三爺跟前伺候,怎麼都輪不到他。從前,他們家可能更傾向於柳氏身邊的丫鬟,如今卻不然。

  夫人年紀輕輕就得了二品誥命,侯爺看重得不得了,三爺也前途大好。她是夫人從晏家帶來的陪嫁丫鬟,這門婚事對夫人好,爺也一定樂意。

  至於桉木麼,他樣貌端正,沒什麼壞毛病,就話少了點,心眼子也不多。

  但喜鵲就是看上了他這一點。

  柏木太精了,精到就算知道他精明,也很難討厭他,喜鵲不喜歡這樣的。她覺得桉木更方面都很合適。

  「希望夫人成全。」喜鵲說。

  「你是我的陪嫁,」程丹若看不出她有絲毫勉強,相反,倒是躊躇滿志,不由笑道,「我自然希望你有個好前程。」

  喜鵲面上泛起淡淡的愉悅。

  「下去吧。」程丹若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眼神,「叫梅韻過來。」

  三年前,她和梅韻談過婚嫁的問題,彼時,梅韻雖然咬定聽從分配,眼底卻流露出濃濃的抗拒。

  過去這麼久,經歷這麼多,她不知道,這個丫鬟是否還畏懼著不可知的未來。

  「夫人。」梅韻規矩地站好,像是一個品相完美的花瓶。

  程丹若問:「你想好了嗎?」

  她回答:「我已經答應了林桂。」

  「為什麼?」

  梅韻道:「他待我挺好的。」

  作為謝玄英的奶兄,林桂在眾小廝中的地位無可動搖。只要他不犯大錯,謝玄英就會厚待他,侯府中看上他的人並不少。

  可很早之前,林桂就看上了梅韻,並說服了林媽媽。若非進門的是程丹若,她一個從小服侍的大丫鬟,早就被打發出門了。

  但程丹若留下了她,給了她足夠的時間去想明白。

  為什麼當初,我不想嫁給林桂呢?梅韻花了很長時間,才想明白緣由:不是討厭林桂這人,而是不想離開。

  霜露院是她所熟悉的,主子是她服侍慣的,下頭的丫頭什麼性子,她也門清。日復一日相似的生活,讓梅韻由衷感覺到安全。

  她不會像小時候那樣,忽然就沒了爹娘,忽然就被賣了。

  瑪瑙曾私底下問她,是不是想做通房。不,梅韻從來沒想過做通房,通房丫鬟看似風光,其實還不是奶奶太太一句話就打發了?

  梅韻真正想的是一輩子做大丫頭,永遠不離開霜露院。

  但隨著謝玄英外放,她不得不離開了熟悉的地方。

  最初,梅韻心裡總有不安,陌生的環境令她時刻緊繃:不熟悉的飯菜,陌生的天氣,全新的差事……她戰戰兢兢,生怕出差池。

  可事情並不像她想的那麼壞。

  夫人安排了所有的事,她胸有成竹,不慌不忙。梅韻發現,自己照她說的去做就行了,大同府衙和霜露院並無多少不同。

  她心定了。

  後來,發生了竹籬的意外。

  那時候,梅韻就知道,要長久得留下來,就必須配人。可知道歸知道,夫人一日不提,她就一日裝聾作啞,混過去一天是一天。

  然而沒多久,鼠疫爆發。

  梅韻決定代替瑪瑙,留在得勝堡。

  因為,她是所有丫頭中年紀最大的,也是唯一無牽無掛的。

  梅韻以為自己會害怕,實則不然,甚至後來選擇和夫人一起留下,她心裡也沒有太多恐懼。

  只要前面有人帶路,她就能安心做事。

  果不其然,鼠疫被解決了。

  自此,梅韻就不再恐懼外面的世界。

  她和差役打過交道,她帶丫鬟們出門採買過,她和胡人面對面對峙,她曾面對可怕的疾病,以及凶神惡煞的胡人。

  丫鬟的天地很小,但梅韻知道,自己已經經歷了足夠多。

  做管事媳婦有什麼難的呢?和三教九流打交道,又有什麼了不起?

  她能做的事,其實不止在霜露院。

  當然,如今的梅韻依舊會害怕,害怕失去追隨的人。

  「我想留在夫人身邊,繼續給夫人做事。」梅韻第一次清晰地說出了心意,「奴婢會用心當差的。」

  程丹若沉默,少頃,微微頷首。

  無論如何,能自己思考並做出決定,就是一件難得的事。

  「你的忠心,我是知道的。」她藏起眼底的情緒,神色如常道,「放心,管事媳婦的位置,我早給你留好了。」

  梅韻嘴角揚起,眼中透出不假掩飾的喜意。

  這個板板正正的丫鬟,終於流露出她青春少女的一面:「多謝夫人。」

  「別忙著謝我,過兩天我見見人。」程丹若故意道,「可別說漏嘴,叫他們急一急再說。」

  梅韻立時收斂表情:「我聽夫人的。」

  又恢復了以往的平靜。

  程丹若端起藥碗,慢慢喝了微涼的補藥。

  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她覺得好多了:「就這樣吧。」

  天色漸暗,夜幕四合。

  程丹若用過晚飯,陪麥子玩了會兒消食,便開始慢吞吞地洗漱。貴州不缺水,可以隔三差五就洗澡洗頭,對潔癖患者算是個好消息。

  洗過頭髮,散著慢慢晾乾,她又看了兩頁書。

  樓下傳來熟悉的腳步聲,一霎間,整個院子都忙碌了起來。

  竹枝先請示:「爺可要用飯?」

  梅韻端來熱水,黃鶯捧來家常的衣裳。

  她聽見謝玄英的聲音:「不用,備熱水,我直接洗漱——夫人在樓上?晚上吃了什麼?藥用過沒有?」

  瑪瑙道:「夫人在看書,晚上用了筍粉冬瓜湯、雞酢、熟茄豉、薑醋白菜和糖醋魚,飯用了大半碗,下午吃了糖糕。補藥今日都喝了。」

  程丹若「啪」一下合上書。

  這人真煩,查崗啊。

  腹誹著,他就走上樓梯,出現在了屏風後頭:「丹娘。」

  「今天挺早。」她好整以暇道,「不忙嗎?」

  「事情處理得差不多了。」他回答,「我先去洗漱。」

  「噢。」

  隔壁傳來水聲。

  程丹若把書翻來翻去,忽然失去興致,又翻開自己的小冊子,復習一遍蹩腳的苗語。

  許久,他才裹挾著滿身水汽上來。

  燭光搖曳,紗櫥上繪著仙鶴與山巒,人被渡上了柔和的光邊,好像古寺深巷裡不真實的幻影。

  他放下照明的燭台,拉開紗櫥,一隻夜蛾被驚動飛走,消失在茫茫夜色:「怎麼弄了三層帳子?」

  走廊一圈粗紗,內室又是一重帷帳,等到桌案旁,竟然還有紗櫥。

  一重重紗帳,好像深宮重院中的層巒疊嶂:「我算是知道,什麼叫『珠箔銀屏迤邐開』了。」

  程丹若支頤在案,白他:「防蟲,蚊蟲會傳播瘧疾。」

  「知道。」謝玄英凝視著微光下的妻子。

  她穿著紫色的葛紗褂子,露出雪白的身段,烏黑的頭髮像是流蘇堆在肩頭,下頭是一件鵝黃色紗褲,隱約能見著小衣。

  他不由微微笑。丹娘的衣著,偶爾與時下不同,最明顯的莫過於小衣,窄窄的一件,山巒似的形狀,十分特別。

  「冷不冷?」他將手按在她光潔的肩頭。

  程丹若搖搖頭,同樣覷著他的模樣。時下男子在私密時刻,夏季只會穿汗褂和小衣,汗褂就是對襟無袖的開衫,小衣與短褲差不多,都是十分隨意的打扮。

  但她以前穿慣了睡袍,常做輕薄的真絲袍子,他也效仿,換成寬鬆舒適的袍子作為寢衣。

  今天就是如此,他沐浴後直接套上了湖藍色寢衣,衣長到腳踝,算是極其保守的樣式了,可夏季衣料輕薄,燭光暈照,就能看見依稀的輪廓。

  「你為什麼,」她慢吞吞地問,「不穿小衣?」

  他認真回答:「因為剛沐浴,身上都是潮氣,穿著黏人。」一面問,一面摩挲她的肌膚,「你塗了香粉?」

  程丹若:「不行嗎?」

  古人在沐浴後,會撲香粉防汗濕,還能有隱約的香氣,實用又清雅。但她不習慣塗脂抹粉,以前很少用,可濕熱之地容易長痱子,她想可不想渾身撓癢癢。

  「當然行。」他的指腹撫摸她耳後的肌膚,「好像是茉莉?」

  「嗯。」

  茉莉是隨處可見的花卉,不昂貴,不奢靡,小女孩會戴茉莉花,青年女子會塗茉莉花粉,就連老婆婆的香胰子,也是茉莉的味道。

  這是大街小巷的一抹香風,比薔薇少一些燦爛,多一些親和,像是自然的風。

  程丹若漸漸喜歡上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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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4 00:17:35 |只看該作者
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十一章 幽夢好

  雨聲潺潺,夜晚的涼意沁透肌膚。

  謝玄英立在圈椅旁,手擱在她的肩頭:「方才在看什麼?」

  「沒什麼。」程丹若把苗語學習手冊扔到一邊,打量他兩眼,感覺他並不想馬上睡覺,而是和她說說話,便道,「今天我問了梅韻和喜鵲的婚事。」

  謝玄英握住她的臂膀,把她從椅子裡抱出來,面對面擁住:「是了,你打算怎麼許配她們?」

  程丹若坐在書桌的邊沿,雙腿懸空,足尖差一點才能搆到地上的鞋。

  謝玄英勾過圈椅,自己在椅子上坐了,握住她的腳踝,讓她踩著椅子。

  這下重心穩了。

  程丹若回答:「喜鵲和桉木,梅韻和林桂,你覺得怎麼樣?」

  「林桂和我求過幾回了。」謝玄英怕她赤腳受涼,拿自己的衣擺裹住,「這些年瑪瑙受寵,也不見他改口,應當不差。」

  程丹若道:「梅韻忠心能幹,等成了親,我打算繼續讓她待在家裡打理家事。」

  謝玄英點點頭:「你用得慣就好,既是如此,林桂就不能留家裡了,讓他在外面辦差吧。」

  梅韻管了後宅的事,林桂就不能當前院的大管家,免得夫妻串通,欺下瞞上。

  「好。」程丹若應下,又問,「桉木呢?」

  他道:「他謹慎小心,我打算繼續讓他看書房。」

  「那就讓喜鵲替我出門辦事吧。」她道,「這丫頭膽子大,不認生。」

  一眾丫頭裡,喜鵲和竹香膽子大,不怕和陌生人交際,對自小養在後院的丫鬟而言很是不容易。

  竹枝穩重老實,黃鶯溫柔仔細,可這些事上就差了一些。

  「行。」謝玄英沒什麼意見,反倒蹙起眉,問她,「你小腿涼得很,今天真吃藥了?」

  程丹若道:「吃了,你不是問過了嗎?」

  「你聽見了?」他抬起眼眸,燭火倒影在他漆黑的瞳仁裡,明亮的一簇光,「那前幾天我回來……吵醒你沒有?」

  她鎮定道:「沒有,我睡著了。」

  「噢。」謝玄英不信。

  他怎會不知道,最近幾夜,自己回來得再晚,她都等他上床後才睡著,此前一直都清醒著。不然,兩隻腳會蓋得好好的,一點沒踢被子?

  「罷了。」他假裝遺憾,「原想和你說說話的。」

  「說什麼?」她問,「差事不順利嗎?」

  「也不是,隨便說什麼都好。」他凝視著面前的人,「不和你說說話,就算每天抱著你入睡,也像少了什麼似的。」

  程丹若抿住唇角。

  她不想做一個等待丈夫歸家的女人,好像多麼空虛寂寞,讓人寒毛直豎,所以該幹什麼幹什麼,到點就自覺上床睡覺。

  誰想他卻毫不介意地表現自己的依賴。

  「累了就該早點睡覺。」她別過臉,「今天吃了什麼?」

  「好像是什麼魚,一些蔬菜,我沒留意。」謝玄英回憶,「口味怪怪的。」

  程丹若:「……」他不會吃到折耳根了吧?

  「明天叫廚房給你送飯吧。」她想想,說,「你吃東西要小心些,水土不服就麻煩了。」

  謝玄英想說,他其實沒那麼脆弱,但還是沒有吱聲。

  他掌中的足踝多麼瘦弱,可她願意照顧他,而他也願意被她這樣看顧。

  「聽你的。」他托住她的大腿,把她抱至膝上。

  雙方的距離又被拉近,呼吸相聞。

  程丹若微微調整坐姿,幾乎同一時間,他的胸膛劇烈起伏了數下。

  「這兩天,」他拈著她的一縷頭髮,潮潮的髮絲像是蛛絲,黏在他的指尖,「家裡有沒有什麼事?」

  「沒有。」圈椅很窄,程丹若又換了個姿勢。

  但他依舊沒有動作,只是望著她,湧動的熱力透過輕薄的紗羅,源源不斷地傳遞到她的身上。

  紗簾飄蕩,夢魅似的招引。

  程丹若入神地看著他。

  他的眉毛濃密而挺拔,像是造物主一筆筆勾勒的細節,鼻樑俊秀挺直,唇色是自然的淺紅,血氣充盈的象徵。往下,肩頸的弧度若隱若現,喉結時不時滾動,與胸膛的起伏一樣,被某種潮汐所牽引。

  他修長的手指正拈著她的一縷濕髮,指尖與臉頰一觸及分,好像羽毛刮過,輕輕癢癢。細微的香氣順著他的體溫飄到她的鼻端,中藥獨有的苦意,似是蒼術的味道。

  對了,宮中的習慣,無論冬夏,都愛焚辟穢香,其主要成分就是蒼術,據說能祛除污穢之氣。

  他養成了習慣,常攜類似的香丸,遇見空氣雜燴之地,便丟一顆焚燒淨味。

  這兩日,衙門裡人來人往,恐怕氣味不好聞,他多半用了不少清穢香,才在沐浴後還留存一絲殘香。

  蒼術的香很苦,但殘存的氣味卻恰到好處,讓她忍不住靠近嗅了嗅。

  他撫住了她的臉孔。

  肌膚相貼,書燈的暖光照透羅袍,綺思迭生。

  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他的按兵不動。

  所有的等待和忍耐,都是一種不動聲色的勾引。

  「若若。」謝玄英摩挲著她的臉頰,手指穿進蓬鬆的髮根,積蘊的茉莉香氣頓時溢散,更添甜意。他的眼神更亮,氣息也愈發急促。

  程丹若微微側過了頭。

  「走開。」她感覺到他光滑的皮膚,溫熱的氣息,與殘香混合的氣味,「你弄亂了我的頭髮。」

  謝玄英彎起唇角:「不放。」

  她去掰他的手。

  沒用什麼力,他便鬆開了攏住她頭髮的五指,轉而徐徐下落,覆住她的後頸,指腹揩過汗濕的肌膚,蹭下一抹淡紅的粉痕。

  慾念頓生。

  「世妹。」謝玄英輕聲叫著她,「你的衣裳沾到粉了。」

  -

  雨打裙風動,羅衫透香紅。露凝一枝春,幽蘭好相從。

  此景何曾見,少年清夢中。夢醒故人在,只怪雲鬢鬆。

  -

  床帳中,月色幽。

  程丹若把著乾了的頭髮,慢慢打辮子。謝玄英摟著她,埋首在她頸間,感受淡淡的餘香。

  兩人無聲依偎許久,方才出聲。

  「你心情不好?」程丹若問,「是不是遇到為難的事了?」

  「沒有,差事很順利,糧草已經調派過去了,人手也齊了,趁這檔事,軍籍也查了一部分,空餉很嚴重,但有彝苗的土兵,一時半會兒無礙。」他慢慢道,「我就是……心裡煩。」

  程丹若繫好紅繩,用髮尾輕輕搔他的臉頰。

  他笑了笑,收緊臂膀:「多少人,多少糧食,全都砸進去,真的是……」

  程丹若默然。

  這場戰爭,在歷史上或許只是被提到一句的小戰役,也可能是被濃墨重彩記載的大戰役。他們站在歷史前進的道路上,無法分辨究竟是哪一種結局。

  未知帶來無盡的不安。

  戰爭是一架無形的絞肉機器,會把一切攪得粉碎。

  「也許很快就會結束。」她只能這麼說,安慰他也安慰自己。

  然而,謝玄英沒有回答。

  她頓了頓,問:「你有不好的預感?」

  他迴避了這個問題,客觀道:「苗人武備簡陋,可熟知地形,假如沿途的苗寨隨之起事,怕不是一朝一夕能解決的。」

  「不是說韋自行很擅長用兵?」她蹙眉,「不能速戰速決嗎?」

  「此人獨斷專橫……」謝玄英遲疑了會兒,還是坦白,「其實,我調派糧草的時候,曾寫信建議他以朝廷的名義,安撫周邊的苗寨,但他拒絕了。」

  謝玄英道,「貴州僅一線之地,但願能速戰速決吧。」

  準確地說,不止拒絕了,還拒絕得十分難看。

  ——「文弱書生,懂什麼帶兵打仗?」

  程丹若怒極反笑:「這個王八蛋!」又狐疑地看著他,「這是原話?」

  當然不是。謝玄英並不想污了她的耳朵,含混道:「差不多。」

  程丹若心頭微沉:「他拒絕了,你就不能做了,是嗎?」

  「自然。」

  出征在外,數萬人的行動,若是人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那還打得成什麼仗?是以將帥做出決定前,幕僚軍師可盡情獻策,但一旦做出決定,無論下頭的人是否讚同,都必須遵守軍令。

  如今平叛一事,韋自行掌握著最終決定權。

  謝玄英哪怕不讚同他的選擇,也必須照他的吩咐辦事。

  「興許是我杞人憂天了。」謝玄英反過來寬慰她,「陛下既然選擇他,想必有過人之處——獨斷未必是壞事,有時候,優柔寡斷更為致命。」

  「但願如此。」程丹若也只能這麼安慰自己了。

  謝玄英岔開話題:「你最近在忙什麼?」

  程丹若道:「逛街。」

  真難得。謝玄英很高興她能放鬆一點:「買了什麼?」

  「藥材。」她道,「貴州藥材很多,但沒有好好炮製過,商人也不多。」

  「黔地凶險,這會兒又要打仗,外面的商人也不敢來。」謝玄英道,「你想做藥材生意?」

  程丹若白他一眼:「錢有什麼好賺的。」

  戰事未了,建設純屬空談,八字沒一撇,她不想多說:「以後再說吧,睡覺,很晚了。」

  「好。」謝玄英毫無睏意,但給她蓋好被子,自己也躺下。

  屋裡糊了紗,裡頭還有重重帳子,程丹若便沒有合窗,任由涼風吹入。山裡的夜間多少還有些涼,她往他身邊靠了靠。

  謝玄英托住她的腰,把她的大腿搬到身上。

  程丹若的重心徹底倒向他。

  暖洋洋的熱力透過相貼的肌膚,捂暖冰涼的手腳。

  她數著他的心跳。

  片刻後,問:「睡不著?」

  「想些事。」他拍拍她的後背,「你快睡,別勞神。」

  程丹若不聽:「什麼事?」

  「過兩天,我想去營裡看看。」他道,「夷人善於山間作戰,或許……」

  「嗯?」

  「等我想明白了再和你說。」謝玄英只有模模糊糊的想法,「你該睡了。」

  程丹若便不追問:「你也睡吧,明天再想。」說著,手按住他的後背,不輕不重地一下下撫摸。

  肌肉在她掌下漸漸放鬆,慢慢的,他胸膛起伏,長長籲出口氣,連帶著煩惱一塊兒吐出。

  「嗯。」

  涼風習習,兩人相繼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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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十二章 調崗位

  隔了兩日,程丹若抽空,見了見桉木和林桂。

  桉木和印象裡一樣規矩本分,她問什麼,他答什麼,絕不多話。

  但程丹若依舊問了他一個問題:「你看上喜鵲什麼呢?」

  出乎預料的,他答得很快:「她性子爽利,好就好,不好就不好。」

  桉木不喜歡忸怩的姑娘,他和喜鵲來往過兩次後,就試著送她一盒脂粉。

  那會兒,喜鵲就問:「你是什麼意思?若是不明不白的,我可不收。」

  他說:「就是那個意思,你若收了,我便和主子回了這事。」

  「你家裡願意,我才能收。」她的態度神氣又乾脆,「你別欺我是外來的,白佔我便宜,我也不佔你便宜。」

  「絕不敢胡來。」桉木只好回去先說服爹娘,回頭再遞一回。這次,她收了,說道:「咱們這就算定了,等夫人問,我就和她提。」

  桉木覺得,這個性子很好,很省事。

  程丹若見他口氣真摯,不由鬆了口氣:即便是奴僕婚配,也是人在過日子,總要心甘情願才好。

  「喜鵲是我的陪嫁,你要娶她,彩禮可不能少。」她微微笑,「不然,我可不依的。」

  桉木道:「夫人放心,小人萬不敢怠慢。」

  又問林桂。

  林桂比桉木更沉穩從容些。

  面對同樣的問題,他說了一件往事。

  那年,謝玄英被靖海侯罰跪祠堂,林桂和梅韻不能進去,一直立在外頭等候。當時天冷極了,兩人都被凍得瑟瑟發抖,手腳麻木。

  有幾次,林桂覺得自己要熬不過去了,但自始至終,梅韻都沒有吭過一聲,不叫苦,也不落淚,就像一株盛開在冬天的梅花,咬牙對抗風雪。

  侯府裡的丫頭多嬌氣,一個個和副小姐似的,脾氣大,愛甩臉色,到了婚配的年紀,林桂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梅韻。

  「她性子韌,小人很佩服,以後也會好生待她。」林桂說,「還望夫人成全。」

  程丹若多少有些欣慰。

  無論這個故事有多少分真心,至少,林桂也是看中了梅韻的人。

  已經很好了。

  「也罷,既然你如此誠心,」程丹若道,「回去備彩禮吧。我嫁丫頭,和外頭的人家一樣,該走的流程不能少了。」

  奴僕婚配,很多都是提了包袱就被打發了,主人家能走婚嫁的流程,無疑是莫大的體面。

  林桂面露喜色:「多謝夫人。」

  至此,兩個大丫鬟的親事算定了下來。

  程丹若命男方預備彩禮,也沒有薄待女方,一人三十兩銀子的嫁妝,還額外賞了好衣料做嫁衣。

  如此厚待,惹得底下的丫鬟羨慕不已,紛紛道:「今後輪到我們,也不知道有沒有這等風光。」

  「瑪瑙姐姐必是有的。」大家又笑,「她可是夫人跟前的一等紅人。」

  動靜傳到程丹若的耳中,她便問瑪瑙:「你以後,是想嫁出去,還是留在我跟前做個管事媳婦?」

  瑪瑙道:「我還想多伺候夫人兩年呢。」

  「說實話。」

  瑪瑙知曉她的脾氣,抿抿唇,不大好意思地說:「奴婢的乾哥哥,因我乾爹辦事得力,去了籍,如今在外頭替侯爺做些生意……」

  程丹若嚇一跳:「你二人有婚約?」

  「不不,奴婢的乾哥哥早就成親了,奴婢是想……」瑪瑙臉頰微紅,「以後能到外頭,替夫人辦事。」

  程丹若明白了。

  理論上,官不能與民爭利,但大多數官宦之家,會將生意寄放在家僕名下。有時候,為辦事方便,會為他們消籍,明面上也是良家子。

  有些豪僕,甚至穿金戴銀,華屋美舍,比許多小戶之家還風光。更不要說權貴之家,有的權僕甚至能與官員平等相交,乃至買官以改換門庭。

  當然,賣官鬻爵不提倡,想獲得良籍卻是人之常情。

  「我從前有個丫鬟。」程丹若已經學會御下之道,不承諾,只暗示說,「從小服侍我,後來被我放籍了。」

  瑪瑙的眼睛頓時亮了。

  --

  六月初,梅韻和喜鵲擇日嫁人,程丹若放了眾人的假,讓她們好生熱鬧兩天。而後,調整眾人的職務。

  梅韻作為管事媳婦,統管丫鬟僕婦的人事工作,包括發放月錢,培訓新人,調配崗位,等等。

  喜鵲負責對外的工作,什麼出門、遞帖子、上香、赴宴,去隔壁張家問安,都由她跑腿,今後,她就是程丹若的對外代表。

  黃鶯管衣裳首飾,和針線上的活計。程丹若和謝玄英一年四季的衣裳,她都要想法子顧好了,樣樣件件,都要心裡有數。

  竹枝負責庫房,家裡的杯碗瓢盆、布料器具、家具帳幔、藥材香丸,她都要記在冊子上,丟一個杯子都不成,但凡有進出的,都要她開箱子取用。

  貼身的服侍工作,由瑪瑙和竹香負責。

  其中,瑪瑙拿了程丹若的賬本和鑰匙,銀錢支出,都由她記賬,而竹香要管吃食,包括每天的茶水和補藥。

  小雀歲數還小,就讓她照顧麥子,並跑腿、傳話、打簾子。

  除此之外,程丹若額外強調了一件事。

  「我不耐煩記外頭的名字,不管以後你們嫁到誰家裡,在我跟前當差,就叫原來的名兒。」她半是認真半是玩笑,「什麼某某家的,你們是我的人,明白嗎?」

  丫鬟們互相看了眼,乾脆俐落地答應:「是,夫人。」

  --

  今日有雨。

  程丹若不想出門,就在家中寫信。

  年紀大的丫鬟嫁人,總要有新的丫鬟補充,她和謝玄英事業繁榮,需要的人手也與日俱增。

  公司擴張期,急需招人。

  做雜事的好處理,當地採買就是。她叫梅韻優先選擇父母雙亡的孤兒,不管怎麼樣,先給孩子一口飯吃,等離開貴州時,再考慮如何安排。

  但養孤兒一半是慈善性質的,除了掃掃地、擦擦柱子,不頂事,得有像竹香她們的二等丫鬟才好。

  沒人了,怎麼辦?當然是伸手問領導要。

  程丹若就請示柳氏,能不能替她調教兩個丫鬟送來,要能吃苦的,順便請父親母親送點稻米,貴州田少,好米真的很貴。

  她相信這種被需要的感覺,一定能讓柳氏十分寬慰。

  同時,這也委婉地提醒婆婆,皇帝給的莊子,出息得分紅了。她答應給魏氏高於市價的工資,利潤最好也對得起這筆高額的薪水。

  如果魏氏光拿錢不幹活,她就換人當高管,比如嫁出去的芸娘。嫡親女兒和小兒子,柳氏指不定更疼在別人家做媳婦的女兒。

  ——這大概就是古人看重大家族的原因了,扒拉一下總有兩個能用的人。

  寫到半道,外頭傳來小雀響亮的聲音:「給爺請安。」

  新工作真是活力滿滿。

  程丹若一時好笑,卻又疑惑,還沒到午時,怎麼就下班了?她扭頭看向簾外,果然,謝玄英挑開竹簾,拍掉肩頭的水漬,脫下油衣:「吵到你了?在寫信?」

  「出了什麼事?」她問,「你怎麼回來了?」

  謝玄英揮退丫鬟,拿起她的茶喝了口,吐出口氣:「剛到的消息,昨兒,韋總兵和叛軍碰見,已經打起來了。」

  「啊。」她霎時失聲。

  知道要打仗,和真的打起來,感受截然不同。

  霎時間,好似利刃懸頸,寒毛直豎。

  「別擔心,一時半會兒的打不到城裡。」她在身邊,謝玄英就心神鎮靜,「我回來吃頓午飯,等會兒去營裡看看,你可要去?」

  又看看天,補充道,「沒什麼事兒,不去也無妨。」

  程丹若卻道:「去,當然去。」

  他微微笑:「信給我看看,午飯吃什麼?」

  今日的午膳是魚脯、生炮雞、萵苣、蕨菜和老鴨竹筍湯。

  無須懷疑,湯是廚娘跟著隔壁的張家廚子學的。張佩娘別的不好說,至少給程丹若的菜譜帶來了很多新花樣。

  謝玄英瞟著程丹若。

  她舀了一勺胡椒,拌進老鴨湯裡,還道:「我已經讓人清理了後院,把帶來的辣椒種子都種了。」

  現代的貴州特產中,有一個大名鼎鼎的辣椒醬,可見此地十分適宜栽種辣椒。而潮濕多雨的環境,也注定這裡的人們會愛上辣椒的滋味。

  怎麼也是一種經濟作物吧。

  謝玄英拿起勺,喝了口她碗裡的湯。

  胡椒的辣味與海椒不同,他姑且能承受,也往自己碗中添了一簇。

  辛辣驅走了潮氣。

  兩人都比平日吃得多一些,為了消食,程丹若提議早點出發。她道:「我想騎馬去,坐馬車不方便。」

  「在下雨呢。」他說。

  「小雨,不礙事。」程丹若卻想習慣一下雨中跑馬,貴州天無三日晴,總不能下雨就坐車。

  謝玄英想想,答應了。

  冬夜雪和春可樂都被送回了京城,在這裡,他們各自選了新調教的滇馬。這種矮腳馬體格短小而勻稱,耐力奇佳,據說在山地行走數十里不喘汗。

  程丹若選了一匹毛色稀少的白馬,叫夏梔子,謝玄英選了更常見的青色,取名夏葉帷。

  都是很美很應季的名字,但她曾聽見馬夫背後叫它們……「花兒」「葉兒」。

  嗯,也沒毛病。

  雨珠打在斗笠上,噼噼啪啪,視野混沌,水汽繚繞。

  程丹若身穿淺紅色道袍,腰間佩短劍,驅馬跟在謝玄英身邊,內心十分平靜,甚至能欣賞一下雨中的山林。

  道路泥濘,油衣沾染了斑駁的泥點。

  出城後走了小半個時辰,程丹若終於見著了軍營的影子。

  「這裡是貴州衛。」謝玄英道,「大部分兵馬已經調往前線,這裡只有新兵,人數不多,大約千人左右。」

  程丹若眯起眼,望著前面的人群,一時懷疑自己穿越回了現代。

  眼前的兵卒,居然在玩三人兩足的游戲。

  不過,和運動會上常見的兩隻腳綁在一起的做法不同,他們是三人成豎隊,赤腳套在一雙類似於滑雪板的木鞋上。

  三人必須同時邁出同一隻腳,才能往前走。

  「這是誰想的辦法?」她大為詫異。

  謝玄英道:「書裡寫的。」

  程丹若:我怎麼沒讀過這種書?

  「一本游記,記載的廣西見聞。」謝玄英解釋,「廣西有瓦氏兵,乃是一名女將所領,曾帶土兵抗倭,麾下軍士紀律嚴明,頗有名氣。」

  她問:「還在世嗎?」

  「已故去多年了。」他望著她的雙眼,「兩廣與黔地地形肖似,山間作戰,最要緊的是將士之間的配合,我就想試試看,你覺得呢?」

  程丹若誠實道:「很厲害。」

  不管是發明這個辦法的女將軍,還是學以致用的謝玄英,都很厲害。

  謝玄英彎起唇角,又道:「我讓漢人與苗人各自成隊,互為攻守,如此,既省得他們在軍中鬥毆尋事,也好學一學苗人的兵法。」

  「鬥毆?」程丹若問,「很常見嗎?」

  他點頭。

  「不能混合隊伍嗎?」她疑惑,「這樣漢苗分立,也許會加劇矛盾。」

  謝玄英遲疑:「我想過這個問題,但他們互相排斥,且語言不通,難以交流。」

  「這不是長久之計,」程丹若中肯道,「還是要想辦法讓他們友好往來。」

  他嘆氣:「丹娘,和我們打仗的是苗人,雖說苗寨之間也有敵仇,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除非像安定長官司,獲罪充軍,抑或是水東、水西受命而來,誰肯同室操戈?」

  程丹若沒有吭聲。

  許久,才道:「會有辦法的,」她重復了一遍,「這不是長久之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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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4 00:58:03 |只看該作者
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十三章 做嘗試

  平心而論,謝玄英接手的這群新兵,已經有點模樣了。

  他們之中的漢人部分來自衛所,是之前被挑剩下的。這類人無外乎兩種情況,要麼負傷,行動多有不便,被篩下來的,要麼有關係,報了老弱病,打點後留在後方。

  但衛所廢弛已久,一衛滿額是五千餘人,吃空餉的能有一半兒。首次調集的一萬餘人,就掏空了貴州一半兵力——貴州就驛道一線屬於大夏,各地均不能缺人防守,以免其他夷民動亂。

  所以,新兵中更多的是新徵入伍的流民或貧民。

  前些年,皇帝決心嘗試募兵,以抗倭寇,成績斐然。這次自定西伯家中抄出百萬白銀,國庫充實,他便同意兵部的請求,允許貴州募兵平叛。

  謝玄英被調到貴州,與此事亦有關聯。

  皇帝可不想大筆的軍費又不明不白地消失了。

  事實證明,這是個正確的決定。

  這些新兵都是被餉銀吸引,主動選擇從軍的。

  那他們能有多少工資呢?

  戶部的賬目上寫的是5兩,可落到謝玄英手上,就剩每人3兩這麼多了。而他也不能真的每人發3兩銀子,庫房裡可沒那麼多白銀。

  3兩銀子的軍餉,包括衣服、糧食、武器和馬,這就去掉了1兩。剩下的,他不能全分發下去,要留一部分以備不時之需。

  比如,糧草因為雨天爛了,被敵軍奪走了,莫名其妙被火燒了(……)。

  還有陣亡的軍戶要撫恤,生病了要買藥,最後切實落到士兵手裡的餉銀,大概是1兩銀子。

  錢也不會發白銀,必然是以銅錢為主。

  饒是如此,許多士卒也已驚喜萬分。

  發下來的米,不是黴的,做衣服的布,不是爛的,隔三差五的,伙食裡還能見到肉腥,這可比想像中好了太多。

  這自然引起了衛所士卒的不滿。

  他們世世代代是軍戶,屯田能換一部分糧食,可被徵召後,朝廷不發餉銀,只管衣食住行。

  募兵的能有一兩的月錢,他們沒有,誰能高興?

  謝玄英早有預料,提前準備好的銀子就有了用武之地:操練優勝的隊伍,當月能額外領3錢銀。

  他平均每隔十日就要比試一次,若次次都贏,就能額外得到1兩。而軍戶家中畢竟有田產,和流民不同,這樣的獎賞,多少安撫了他們不平的內心。

  對於其他土兵而言,獲勝不分人,彝人獲勝,謝玄英照樣發錢。

  他們很高興,土司徵召他們打仗,可不會給餉銀,都是強行徵召入伍,付出的代價也只是讓他們有飯吃。

  至於黎哥這樣獲罪充軍的苗兵,抱歉,他們處於最底層,什麼都得不到。

  他們會憋著一股氣,等上戰場的那一日,徹底爆發。

  ——唯有立功,能折罪獲賞。

  謝玄英把錢和人都安排得明明白白,然而,費盡心機錘煉他們,有的問題依舊無法解決。

  漢人排斥苗人,苗人亦提防漢人,雙方涇渭分明。

  他們甚至不在一張桌子上吃飯。

  這種敵對的意識,既是刺激他們競爭的動力,也有可能引發矛盾,必須做得恰到好處,才能維持數股力量的平衡。

  謝玄英過往的經歷,幫了他很大的忙。

  縱使如此,他仍然憂心忡忡。

  今日用膳時,又和程丹若提及此事:「一兩個月還好說,天長日久的……」

  「你已經盡力了。」程丹若戳著碗裡的飯,沉思道,「我這兩天一直在想,朝廷改土歸流,其實就是想讓漢夷融合,就好像西北歸化的胡人一樣,雙方通婚,久而久之,便密不可分了。」

  他頷首:「不錯。」

  「照理說,自太祖初,各土司歸順,也有近百年了。」她道,「為何始終不曾見效呢?」

  謝玄英自到任,便在錢糧的軍務中掙扎,還沒有好好了解過這個地方:「為何?」

  程丹若道:「前段時間,我經常上街閒逛,和苗人攀談,有位婦人,得知我在收藥材,每日都去山裡挖草藥,差點摔斷了腿。爬著到集市,只為求我多收一點草藥——你知道為什麼嗎?」

  他搖頭。

  「她家欠了巨債。」程丹若道,「高利貸。」

  謝玄英不知此時,但稍稍一想便也知道個中因果:苗人耕種技術落後,許多深山的寨子,還在刀耕火種,糧食產量低,遇見天災人禍,便不得不借債度日。

  畢竟,一旦被收編戶籍,苗民就需要交稅了。

  「軍官放,漢人富商放,苗民裡富裕的也會放。」她大搖其頭,「許多苗民都欠下巨額利貸,不得不出賣田地。」

  謝玄英深吸口氣:「還有嗎?」

  「有,貴州那條街上,我買香粉的那戶人家,最近辦了喪事。」程丹若道,「老板的兒子外出進貨,在路上被苗人劫去了銀兩不說,人也沒了。」

  謝玄英啞然。

  他們到貴州的路上,不知多少次碰見強盜團伙,只是見他們裝備精良,一個個都沒敢動手而已。

  「在許多漢人眼中,苗民喜好搶掠,都是野蠻之人。」

  她繼續說,「除此之外,我還遇見過官兵驅趕販賣藥材的苗民,強徵苗民販運糧食,每石給錢七百文。」

  謝玄英:「……」

  往湖廣買糧是他的命令,每石7錢,但算上雇傭民夫、船隻耗費之類的損耗,賬目上差不多1兩銀子。

  就給苗民買糧的成本錢,讓他們自掏腰包來回,免費幹活,人工錢呢?

  「我會叫人嚴查。」他面無表情道,「已經去了的,回來補發。」

  程丹若點點頭,沒有過多糾結這個問題。

  只是道:「你發現沒有,剝削欺壓苗民的,是漢人官商,受到苗人滋擾,家破人亡的,是漢人的百姓。」

  其實,貴州的情形並不罕見,說到底,就是統治階級在剝削被統治階級。

  但因為民族問題,老百姓和老百姓之間就有了仇怨。

  謝玄英皺眉:「整頓吏治是藩台的職責,我怕是不好插手。」

  三司職權分立,反而不像知府,樣樣都要管。他這個參政是專門為軍務而設,且如今,戰事才是最要緊的,騰不出手來。

  「我們就先做好自己的事情。」程丹若思索道,「我想去軍營待段時間。」

  「我明日再帶你……」謝玄英後知後覺,「你是何意?」

  她平靜道:「我問過了,軍中沒有大夫。」

  謝玄英無奈地看著她。

  現在的軍營像個火藥桶,她也不怕炸了。

  「早上去,晚上回。」程丹若道,「我們不能期望底下受苦的百姓體諒對方,要想漢夷友好,該我們以身作則,先做出姿態。」

  謝玄英一時沉默。

  這話說服了他,是啊,怎麼能奢望百姓知曉大義,主動彌合關係呢?教化本是官員的職責。

  「罷了。」他道,「正好我手上沒什麼大事,我們一起去。」

  她微微彎起唇:「嗯。」

  *

  黎哥滿臉淤青地端走了自己的碗。

  給他打飯的漢人,心不甘情不願地給他舀了勺肉湯,肉類的油花漂浮在水面,帶著獨有的光澤和香氣。

  哼。黎哥心裡不屑地噴了口氣,他們今天贏了,照規定就有肉湯,對方再不爽也不能違反軍令。

  他一手粟米飯,一手湯,蹲到角落裡大快朵頤。

  他身邊是同樣狼吞虎咽的表兄弟。表兄弟叫黎猛,因為殺了個百戶,被寨子當做首惡,一塊兒送到這邊「贖罪」。

  「別說,這漢人官不錯。」黎猛舔舔嘴唇,「半個月了,頓頓都有粟米,我還以為只能啃野草呢。」

  黎哥沒有說話。

  比起只考慮眼前的兄弟,他感覺得到,上頭的人有意在磨煉他們。

  贏了不給賞錢,是打壓,吃食不克扣,是示好,漸漸的,他們心裡憋了股氣,就好像黎猛,已經提過幾次想立功了。

  「不知道啥時候輪到我們。」果然,黎猛又說起了這個,「我聽人說,那些彝族的,立功就有賞田!」

  「田?」黎哥就算知道是誘餌,也抵擋不住誘惑,「真的假的?」

  「真的,昨天不是水東那邊的彝人贏了麼,他不要賞,見了那個大官,說想出了一套用弩槍的法子,兩人搭伴,用槍的在前面這樣一下,拿弩的就這樣射。」黎猛手舞足蹈地比劃起來,「當時就賞了他十兩銀子,還說要是立了功,就給他賞田。」

  「說說而已。」黎哥嘴上保持警惕,「誰知道真假。」

  「萬一是真的呢?」黎猛說,眼睛賊亮。

  黎哥抹抹嘴,沒接這話:「那也得等打起來再說,行了,回去吧。」

  半道,遇見了啃粗麵饅頭的漢軍。

  饅頭表皮粗糲,夾雜著麥麩,看著就劃拉嗓子。可黎哥還是有點饞,這饅頭看著不咋地,可個頭不小,頂餓抗飢。

  他還能再吃三個。

  「看什麼看?蠻子!」漢軍不屑地翻白眼,「過兩天有你們好看。」

  「呸!」黎猛吐了口痰,「要你們好看!龜孫!」

  他以前不會說漢話,在軍營裡待了沒幾天,倒是把髒話俗語學了個字正腔圓。

  「你說什麼?」對方爆發出一連串侮辱爹媽的粗話。

  黎猛沒聽懂,但不妨礙他感覺出不是好話,火氣直充腦門:「你——」

  「冷靜。」黎哥一把拉住他,「他們在故意找我們麻煩,萬一我們被罰了,下次還怎麼贏?你還想不想吃肉了?」

  軍規森嚴,被發現打架鬥毆,漢人要罰打軍棍,他們更沒好果子吃了。

  黎猛恍然大悟,邁出去的腳倏地收回:「漢人真狡詐。」

  見他們沒有上當,漢人這邊兒,方才開口罵人的不由嘀咕:「杜哥,這群蠻子學乖了啊。」

  「狗挨打都知道繞路呢,何況是人。」蹲在角落裡啃饅頭的年輕人平靜地說,「要贏他們,得憑真本事。」

  對方訕訕然:「我這不是想多拿點銀子麼,瞧著他們每個月拿錢,咱們沒有,我心裡真是貓抓似的。」

  「咱們是軍戶。」旁邊的人說,「等立了功,就有賞田了。」

  「立功哪這麼容易?」

  「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輪到我們。」

  「不會太久的。」那個被稱呼為杜哥的年輕人說,「仗還沒打就徵兵了,朝廷肯定不會只派一萬人。」

  旁人問:「那得要多少?」

  「如果是我,只要三萬。」杜哥半真半假道,「如果是別人嘛,至少五萬。」

  眾人大笑。

  「杜兄弟果然是百年難得一見的良才,等富貴了,可不要忘記兄弟。」

  「就是,到時候千萬要提攜兄弟們一把。」

  年輕人笑笑,沒說話。

  他可不甘心世世代代做個軍戶,沒機會也就罷了,若有機會,必將一鳴驚人,一飛沖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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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4 00:58:29 |只看該作者
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十四章 軍營裡

  算算時間,新兵入伍差不多也有一個月餘了。

  幾次比試下來,雙方各有輸贏,因為每次都及時下發獎賞,以至於原本懶懶散散的新兵,或是為了爭口氣,或是為了賺點銀錢,一個個卯足勁競爭。

  今天暴雨,可上頭絲毫沒有改期的意思,依舊讓他們比試。

  木箭頭,竹刀槍,都是殺不死人的東西,眾士卒也就愈發無所畏懼,發了瘋似的攻擊對方。

  黎哥被人用竹槍捅了好幾刀,尖銳的槍頭戳進皮肉,沒好的傷口全都崩裂,沒一會兒,整個人就像是血裡撈出來似的,渾身血紅。

  不過,他也沒虧,回敬了好幾個平時一口一個「蠻子」的漢人。

  黎哥知道,那些人就是嘴巴痛快,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這群人中,他只有一個在意的家伙。

  他的漢名叫杜功,年紀不大,但很聰明,耍一手好槍,是個狡詐的獵手。

  他避開了黎哥,正如黎哥也小心地避開了他。

  他們的目的是立功升官,不是殺死對方。

  今天的拼殺,與其說是必須贏,不如說是讓那些大人們看的。

  黎哥想著,眼神隱晦地瞥向了山上。

  那裡,站著一高一矮兩個人,身穿鎖子甲的護衛將他們拱衛在中心。他知道,高的是「謝大人」,也知道了謝參政和謝御史其實是同一個人。

  而當初他見到的書生,據張百戶說,是謝大人的家人。

  黎哥知道後,不僅沒有惱羞成怒,反而有點竊喜。他想,自己賭對了,謝大人明明可以說穿真相,偏偏容忍他胡說八道,可見是真的想用他。

  這是一個機會。

  黎哥擦掉了臉頰的血,握緊自己的弓箭,朝「敵人」衝了過去。

  漢人很狡猾,但有句話,他很喜歡——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亦當五鼎烹。

  蠻子怎麼了?

  其他的首領能做大官,能娶大官的女兒,他為什麼不能?

  同一時間,杜功挑開了兩個阻擊他的苗人,一口氣衝向山頂。

  他的目標是奪取令旗。

  「滾開!」他大喝一聲,竹槍雖然已經開裂,卻依舊銳不可當。

  其心亦然。

  他姓杜,是貴州衛所的軍戶,有個兄長叫杜成。原本該兄長頂替父親總旗職位參軍,可他行軍過半,兄長從馬上掉下來摔斷了腿,抱病回家,家裡就報了他的名字。

  當然了,什麼不慎失足,都是假的。

  他的兄長膽小怕事,就是不敢上前線,這才故意摔下來的。

  斷條腿,總比沒了命強,是吧?

  但杜功不那麼想。

  他二十二歲了,還沒有娶妻生子,貴州這地方,讀書人少,老師更少,整個縣城都尋不出多少認字的人,像他這樣的軍戶,一輩子只能種田。

  窮山惡水,地裡沒糧,這輩子眼看就望到了頭。

  要出人頭地,只有打仗立功。

  可之前調來調去,從來沒有他們那兒的事,只能眼睜睜聽說「誰誰誰打了蠻子,升官了」。

  雖然也有疑慮,蠻子是這麼好打的嗎?但這對於杜功而言太過遙遠,他只能當是真的。

  現在終於輪到了他。

  -

  山上,謝玄英觀察著兩方人馬的比試,說道:「這批新兵已經很像樣了。」

  「是嗎?」程丹若有點懷疑。

  她看著下面鬥毆的新兵,感覺就是兩幫不法人士在火拼。

  開始,雙方還講究隊形和配合,但打紅了眼,根本顧不得命令,人人都想去摘象徵勝利的令旗。

  竹木易碎,他們赤手空拳互毆,掏襠的,戳眼睛的,錘頭的,還有滾在地上互相撕咬的,亂得一塌糊塗。

  一群成年男性的破壞力自然驚人,可要說是士卒,未免也太流氓了些。

  毫無紀律性可言。

  「他們已經會配合了。」謝玄英道,「也有血氣,不錯了。」

  程丹若對古代軍事一竅不通,他說「不錯」,那應該就是「不錯」,便問:「好多人受了傷,沒關係嗎?」

  「都是皮外傷,養上幾日就好。」謝玄英重復了遍,「最要緊的是血氣。」

  程丹若問:「為什麼?」

  「戰場上,一旦恐懼逃跑,會影響士氣,也更容易死。」他耐心解釋,「他們習慣上前而不是後退,就具備了最重要的膽氣。」

  她道:「狹路相逢勇者勝的意思?」

  「對。」

  謝玄英道:「等這一千人養出了血氣,再慢慢調新人進來。」

  募集的兵馬不止一千,第一批就有三千人,後面還有五千餘,最終至少萬人。具體要看前線的情況。

  這裡的一千人是他命人專程篩選的青壯男子,他們的伙食是最好的,訓練也最為勤勉,為的就是培養出一支精銳。

  「其他地方的人每天只能吃粗麵,喝清湯寡水。」他平淡地說,「只有這樣,他們被調來這裡後,才會千方百計得留下。」

  「原來如此。」程丹若又看了會兒戰局,忽然有所發現,「他們是不是已經選出了幾個頭?」

  「對。」謝玄英點點頭,指給她看,「苗人那邊,雖然攻打清平失敗,但黎哥還是很有威望,他很有野心,可用。漢人這邊的,軍戶裡有個叫杜功的年輕人,很有傲氣,只可惜……」

  她疑惑:「嗯?」

  「要想將他收為己用,必須給他想要的。」他道,「目前,不能為我所用。」

  「你的意思是,黎哥是苗人,又被你抓住,只能選擇你,但杜功不一樣,他是軍戶,想建功立業,多半會投靠韋自行,或者馮四?」

  謝玄英頷首。

  「你想收服他嗎?」程丹若有點好奇。

  謝玄英:「不想。」

  「為什麼?」

  「他還沒有上過戰場。」他說,「等他真的打過仗,見過血,一定有所改變。假使如我所願,也許我會,如果不合我意,不少他一個。」

  程丹若瞟了他一眼。

  說傲氣,誰也沒他傲吧。

  「嗯?」謝玄英注意到她的視線,關切道,「怎了,站累了?」

  她彎彎唇:「沒有,該下去了,我得做事了。」

  -

  黎哥今天是被抬回營裡的。

  他滿身鮮紅,胳膊和腿上好幾道口子,一動就迸開流血。

  黎猛破口大罵:「漢人就不是好東西,他們故意的!」其他人也義憤填膺,覺得對方故意下了黑手。

  然而,剛進軍營,身為百戶的張鶴便出現,打量眼黎哥:「傷得挺重,送到南面的傷兵營,今天有大夫。」

  聽到前半句,黎哥心裡一涼,得知是來了大夫才稍稍鬆口氣。

  黎猛問:「去不去?」

  「去。好吃好喝這麼多天,要是死了,不是白費糧食?」黎哥咧嘴一笑,「要死也是被人打死。」

  黎猛和另一個苗人抬起他,把他搬到了南邊。

  這裡不知何時多出了幾頂營帳,門口是個短打的藥童,模樣機靈。他探過腦袋看了看黎哥的傷勢,指著前面的營帳:「左邊這個。」

  黎猛以為這是苗人去的,二話不說就抬了進去,誰想掀開簾子,就瞧見兩個大呼小叫的漢人。

  看見他們,方才還鬼叫的人愣了愣,然後硬是把痛呼憋了回去。

  黎哥咬牙支起身,打量著營帳內的場景。

  出乎他預料,給他們看病的大夫有二,一個是個鬍子發白的老頭,一個卻是假冒謝御史的書生。

  老頭慢條斯理地把脈,過了會兒,說:「腹臟無礙。」

  然後,那書生就走過來,手裡拿著針線,和背上劃了兩道口子的人說:「趴下躺好,不要動。」

  他拿鑷子快速擦了傷口處,針線穿好,縫起了皮肉。

  「乖乖,縫衣服呢?」有人嘀咕,「這大夫哪來的啊?」

  對方理都不理他,三兩針簡單縫合傷處,就拿出一瓶藥粉灑在傷口上。

  「痛!」傷者差點蹦跶起來。

  書生身邊的護衛立即出手,把他牢牢摁在了榻上。

  撒好藥粉,拿白色的布巾紮好,書生說:「明天這個時候過來換藥,給他一個紙條。」

  旁邊的小書童遞上一張紙,上面有幾個字。

  「可以回去了,傷口不要沾水,晚上趴著睡。明天帶著這張紙來換藥,紙丟了就沒藥吃。」書生說,「下一個。」

  黎猛趕緊把黎哥抬過去。

  老大夫把脈,片刻後,說:「要靜養。」

  書生用剪子剪開黎哥的衣服(黎哥心痛得抽了口氣),同樣拿鑷子夾著濕布,擦掉傷口周圍的泥土和血跡,再抹了點酒一樣的東西。

  「你也縫兩針吧,頭上要處理一下。」

  黎哥無法反抗,被戳了兩針,頭上也裹了兩圈。他倒是忍得住痛,一聲不吭。

  包紮好傷口,書生又說:「紅帶子,帶他過去吧。」

  藥童給他的手臂紮上紅色的綁帶,手按佩刀的護衛抬抬下巴,示意黎猛扶著人跟上。

  黎哥滿心狐疑,不知道漢人搞什麼鬼,又覺得這個書生怪怪的,怎麼看都像是個女人。但他沒吭聲,任由護衛把他帶到了一個帳篷,裡頭全是傷勢比較重的人。

  「躺這。」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婆婆拍拍面前的竹榻。

  黎猛的口氣變輕了:「啥意思?」

  老婆婆說:「在這養病,有飯吃。」

  黎哥倒是滿不在乎,還是那句話,好吃好喝養他這麼久,要他死也得送到戰場上去,遂大大咧咧躺下。

  不一會兒,又來了很多傷員,有苗人、有漢人,也有彝族人。

  大家擠在一個帳篷裡,你瞅瞅我,我瞅瞅你,莫名怪異。

  詭異的靜默中,簾子被掀開,走進來一個婦人。她大概四十多歲,臉上有一大塊明顯的紅斑,表情嚴肅,乍看之下,就讓人想起自己的母親或嬸娘。

  「藥來了。」她環顧在場的年輕壯漢,嚴厲地說,「紅色帶子是外傷的,藍帶子是受內傷的,不許混吃,吃混了,丟了命,可別怨別人。」

  一邊說,一邊給他們發藥。

  黎哥是紅帶子,吃的也是紅托盤裡的藥,很苦,但他熟悉這種味道。

  他們出去打獵受了傷,巫師就會給他們煮藥,只不過他做的藥都是糊泥巴似的一團,沒有今天這碗乾淨。

  黎哥抹抹嘴,仰頭躺下,腦海中迅速閃過了一個念頭:那個漢人大官,對他們真心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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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4 00:58:48 |只看該作者
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十五章 軍法嚴

  傷兵營的生活,比黎哥想的還要舒服。

  每天都有人替他們診脈、分藥、給飯、倒恭桶,傷得輕的自己換藥,傷得重的由學徒幫忙。黎哥傷得不輕,但他要強,寧可自己換。

  帳篷裡,有個老婆婆負責給他們收拾東西,沾血的布,吃過的碗,一天兩次清理掉。隔兩個時辰,她還會提一壺湯水來,每人分一碗,還問:「夠不夠?不夠再添。」

  在家都沒這麼舒服過。

  但照顧歸照顧,規矩也很嚴。

  大小便一律用恭桶,不許隨地亂拉,吃飯前要洗手。如果不照辦,那個很嚴厲的女人就會拿藤條抽他們。

  黎哥很難受。這個女人讓他想起了早死的娘,那個老婆子讓他想起了姥姥,一樣的嚴厲,一樣的慈愛,所以,哪怕他能一隻手捏死她們,說話都不敢太大聲。

  晚上睡覺,會有一個六指的老頭守夜。

  過了二更就不許說話,誰敢亂吱聲,被他聽見了,明天早晨就沒飯吃。

  就這樣過去了三天,黎哥的傷口好轉,能正常下地。

  他換好藥,和其他幾個傷員一塊兒,被嚴厲的女人叫出去:「打掃一下營帳,你掃地,你們倆去搬水桶,你去劈柴燒火。」

  黎哥孔武有力,自然是幹的劈柴。

  他被分配到一把斧頭和一堆亂七八糟的木頭。

  黎哥右手不靈便,只用左手,沒一會兒就劈好了一堆木柴。婦人又叫他把柴火抱到灶台那邊去。

  他踢了腳柴堆,看看營帳周圍都有人巡邏,只好悶聲抱了過去。

  灶台邊,一個老頭在燒火。

  黎哥把木頭扔在地上,扭頭才想走,就見老人從凳子上下來,用胳膊肘當腿,爬到柴火旁,一塊塊抱起堆好,兩條腿軟綿綿地支在地上,像棉花枕頭。

  他卻好像已經習慣了,手腳麻利地繼續燒火。

  灶上的鐵鍋竄出白煙。

  老人拿木頭敲敲鍋,之前的婦人便走過來,倒入鹽糖攪拌均勻,舀到木桶裡,提著送去了營帳。

  黎哥忽而明白,原來他一天喝上三、四碗的湯水,居然是這麼來的。

  --

  自從傷兵營設立,程丹若就開始了早出晚歸的上班生活。

  每日通勤時間:一個時辰。

  到了上班地點後,就是巡回查房,寫病例,核算每日用藥量,再視察一遍營內的衛生。

  情況比她想的好,古代行軍也講究安全,什麼地方取水,什麼地方上廁所,都有明確的規定,傷兵營的人已經被訓練一個月,基本學會了服從。

  而且,傷兵營的待遇比平時好,有吃有喝,他們還算配合。

  這就夠了。

  就連醫護人員的接受程度,也比她預計的更為順利。

  這群照顧傷病的護工是她買來的。原想出錢雇傭,可根本招不到人,人家聽說去軍營,唯恐是徵兵,想也不想就拒絕了。

  買人反而更方便,且她為杜絕隱患,要求年紀在三十歲以上,只要有勞動能力即可。

  人牙子以極其低廉的價格,賣給她好幾個人。

  這都是別人不要的,老婆子太老,只能做點雜事,做不動重活,婦人貌醜,許多人家嫌棄她,還有那個患病的老頭,雖然手巧,可下肢無力,無法行走……

  還有耳聾啞巴的,有天生六指的,還有幹不了重活的,人牙子收都不想收,聽說她願意買,恨不得叫祖宗。

  但程丹若確實不介意。

  在傷兵營做事,又苦又累,還有危險,只要他們願意幹活,她就願意給他們一口飯吃。

  不過謹慎起見,無論多大年紀,婦人晚上都不工作,會離開軍營,在衛所的一處宅子休息。

  這也是無奈之舉。

  她需要婦女做針線工作,裁剪紗布,縫補衣裳,當她在軍營裡時,也需要婦人幫手——她上完廁所,總不能要護衛倒馬桶吧?

  既然如此,就得保護好她們。

  目前來看,有護衛的震懾,傷兵們不曾出現欺凌之舉,也沒有太多的厭惡感。

  就是高價請來的老大夫,水平不怎麼樣,比李必生差遠了。

  唉,算了,人手有限,湊合用吧。

  --

  今天是第五日。

  夜深人靜,守夜的六指老頭,在帳外慢吞吞走過。

  黎哥耐心等了會兒,確認腳步聲遠去,才踢了一腳旁邊的傷兵。

  對方麻溜地起來,從懷中掏出骰子、木筒和盤,低聲招呼:「開局了啊,今天賭什麼?」

  「賭錢。」

  「賭肉乾。」

  「誰輸了喊爺爺。」

  都是精力旺盛的年輕人,傷已經慢慢好了,大家也就變著法子打發時間。

  賭博應運而生。

  黎哥本來不想參與,他沒錢,但漢人不斷激他,又說不要他錢,輸了跪下叫爺爺就成。他氣不過,就與他們賭了。

  「大、大、大!」

  「小、小!!」

  氣氛一下火熱。

  黎哥沒接觸過賭博,被帶進溝裡,難免上頭,嗓門也大了起來。他沒發現,外頭不知何時多了輕微的腳步聲。

  隨後,火光大亮。

  田南帶著一群軍士出現,高舉火把:「來人,把他們綁起來。」

  黎哥等人來不及反抗,就被五花大綁制服住了。

  「軍中賭博,違反軍紀,」田南掃視他們,「說,這些賭具是誰的?」

  黎哥頭皮發麻,下意識地繃緊身體:他是苗人,他們會不會第一個指認他?

  先下手為強,他毫不猶豫地指向做局的人。

  「是他!」

  對方面如土色:「大人饒命,大人饒命。」

  田南觀察眾人的表情,知道黎哥說得沒錯,揮揮手:「帶走,明早軍法處置。」

  黎哥不知何意,就被扭送到廣場,和其他人一起被綁在木樁上。

  「完了完了。」做局的人喃喃自語,兩眼無神。

  黎哥被他念叨著,也緊張起來,眼睜睜地看著天一點點變亮。

  營地響起了集合的號角。

  士卒們三三兩兩,不算特別快,也沒有特別拖拉地集合了。

  黎哥見到了統領他們的千戶——李伯武。

  在謝玄英身邊待了五六年,這位心腹護衛終於得到了應有的機會。他參加了貴州為此戰事而特開的武科,以出色的成績成為了武舉人的頭名。

  再由靖海侯出面舉薦,破例擢升,給予千戶頭銜。

  新官上任,這是李伯武立威的機會。

  他宣布了黎哥等人聚眾賭博,違反軍紀的行為,隨後道:「照軍規,聚眾賭博興事者,二十軍棍。」

  黎哥默默籲了口氣。

  「為首者,尋釁挑事,擾亂軍心,杖斃。」李伯武掃視下頭近千人的士卒,果斷無情,「行刑。」

  黎哥聞到了一股尿騷味,扭頭一看,做局的人尿褲子了。

  他兩股戰戰,嘴巴念念有詞,已經嚇傻了。

  黎哥也有點後怕,默默吞了吞口水。

  他被押解在地,脫了褲子打軍棍。木棍結結實實地揍下來,皮肉劇痛。

  一時間,場上呼天喊地,尿味血味不斷。

  好不容易挨完,做局的人就被押到正中間。

  張鶴抽刀,乾脆俐落地砍下了他的頭。

  頭顱滾落在地,還眨了眨眼睛。

  霎時間,現場鴉雀無聲。

  黎哥和其他人一起,被拖到了一間漆黑的帳子裡。仍舊是在傷兵營,可這次,沒有了診治的大夫,沒有了照顧他們的老婆婆,沒有了按時送藥的紅斑婦人。

  他們像野狗似的,被扔在稻草堆裡,無人過問。

  深夜,傷口傳來陣陣痛癢。

  黎哥想起前兩天的日子,再看看周圍屎尿混雜的環境,忽然十分後悔。

  *

  貴州的夏天不熱,但潮濕多雨。

  程丹若每日下班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換衣服。新衣服都裁好了,她現在習慣在家穿絲,圖舒服,出門穿細棉布,圖耐磨。

  正擦頭髮,瑪瑙回稟道:「今兒馮四奶奶來過了。」

  「什麼事?」她詫異。

  瑪瑙道:「馮四奶奶想去寺裡上香,問您去不去,她約了貴陽府的知府太太,還有本地費家的奶奶。」

  「哪個費家?」程丹若隨口問。

  瑪瑙道:「出了進士的費家。」

  程丹若想起來了,道:「叫喜鵲去趟,就說我有事不能去了,多謝她記掛。」

  「夫人,」瑪瑙卻及時提醒,「那邊說是給馮四爺祈福,怕是想打聽馮四爺的下落呢。」

  「那就明天去,晚上我問問。」

  程丹若說到做到,夜裡謝玄英回來,她便問起馮四:「怎麼不寫封信來,佩娘都問到我這兒了。」

  謝玄英皺眉:「你夠忙的了,她還來煩你。」

  「誰讓馮四不寫信。」程丹若道,「前線有消息了嗎?」

  他點頭:「捷報,韋自行破了數個苗寨,勢如破竹。」

  「噢?」她有點意外,也有點高興,「順利就好。」

  謝玄英脫掉最外層的圓領袍,準備洗澡:「傷亡不少。」

  程丹若:「……」她跟進浴室,追問,「怎麼回事兒?」

  「據說他打仗就是這樣。」謝玄英解開搭護的衣帶,將這件襯裡的衫子丟到架子上,隨後脫掉護膝和襪子,統一丟進竹筐。

  他換上內室穿的趿鞋,道:「不惜兵力,以多打少,避實就虛。」

  程丹若道:「聽起來是很穩健的打法。」

  「確實。」他開始脫最裡層的汗衫,扣子一顆顆,解起來很慢,「馮四如何,我沒有聽到消息,想來以他的本事,多少也有功勳,等有了確切的消息,我命人送信就是。」

  知道前線捷報,已經是個好消息,程丹若可以和張佩娘交代了,便轉而問:「藥材送去沒有?」

  「送了。」謝玄英解完扣子,把暗條紋的汗衫丟開,「買糧的時候一道備下,但願能派上用處吧。」

  程丹若嘆口氣,一抬首,他只穿小衣,正看著她。

  她:「……」

  雖然不是第一次看了,可每次看,衝擊力都很大。

  「要進來嗎?」謝玄英的眼中閃過笑意,「世妹。」

  「不要。」她轉身就走,可才邁步,腳下就一個踉蹌。他踩住了她的裙擺,在她傾倒的剎那,撈人進懷。

  溫熱、柔軟又寬厚的胸膛,總是讓人很難拒絕的。

  程丹若貓了會兒,用一根手指頭推開他:「我洗好了,不去。」

  「當真?」他問。

  她撇過唇角:「說過很多次了,要好好洗乾淨才行。」

  謝玄英就放開了她,自己進了淋浴室。

  水珠落到身上,沖走了一天的疲憊。他正閉著眼,感受水流過身體的觸感,忽而聽見一陣腳步聲。

  若若出現在門口,懷裡抱著衣裳。

  「你忘了拿寢衣。」她說。

  謝玄英抹了一把臉。

  就好像所有雄性動物都會故意展示自己的魅力,以博取雌性的歡心,他也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美。

  只不過,面對外人,他並不想讓人過多關注自己的臉,可若若不一樣。

  他想引誘她,也喜歡引誘她。

  「好。」他伸手接過寢衣,挽在衣架上。

  水珠淌過他的指骨,落到她的手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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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4 00:59:24 |只看該作者
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十六章 長遠計

  唇齒交融固然好,就是有點費氧氣。

  程丹若被抵在牆上,親得昏昏沉沉,等回過神,滿身的水和汗,皮膚上的茉莉香粉被融化,變成一道道乳白色的水痕。

  第一個澡算是白洗了,只好重洗。

  「去幫我拿衣服。」程丹若指使他,她明明是來送衣服的,結果白搭上自己一身乾淨衣裳。

  謝玄英沒聽,套上自己的寢衣,把她裹進袍中。

  「你又來。」程丹若掙了兩下,沒成功,抬頭瞪他。

  謝玄英面不改色,仍然把她抱了起來,推門出去。

  外間空氣微涼,吹散浴室中的熱氣,他不緊不慢地走進內室,停在衣櫃前,打開櫃門,問她:「拿哪件?」

  程丹若懷疑他在炫耀,但沒有證據,草草一指:「背心。」

  謝玄英翻了翻她的褻衣,挑出一件淡紫色的葛紗背心和同色的小衣,花紋是應景的睡蓮,這才滿意地把她送進帳子。

  然後,不等她自己動手,搶先拿起褻衣:「我給你穿。」

  古代的背心和現代無甚區別,只不過扣子有些變化。

  謝玄英一面繫扣子,一面丈量她的尺寸:「長了一點點。」

  「可能吧。」程丹若是不惜餵自己好東西的,別看她燕窩補品之類的不碰,肉蛋奶每天都攝足,還要吃水果、蔬菜和點心。

  什麼油糖不健康,能活到那個歲數再說。

  她不忌口,但最近運動量大,每天上山下山,人反而結實了很多,體力也有明顯的增長。

  在鼠疫中消耗的元氣,在一年的休養下,緩慢恢復。

  「還是多養養,藥不能忘記喝。」謝玄英給她繫好小衣的腰帶,寬寬鬆鬆的紗褲像是山間縹緲的霧氣,將一切遮掩得朦朧又綽約。

  「知道了,你念經呢?煩人。」

  「養好就不煩你了。」謝玄英瞅瞅她,「誰讓你病著。」

  程丹若理虧,一口氣把床頭的燈給吹了。

  「睡覺。」她拉高被子,卻問,「你明天早起嗎?」

  謝玄英道:「明早不去營裡,去衙門,晚些也無妨。」

  「軍營裡的人現在老實了吧?」程丹若問的是聚眾賭博的黎哥一伙。

  謝玄英道:「關了兩天,應該知道服軟了。」

  「活該。」她半點不同情他們。

  以現在的條件,能給普通士卒提供醫療已經很不容易了,他們居然賭博。

  賭、博!

  不可原諒。

  她道:「我算過開銷,像之前那樣的輕傷,耗費的草藥和紗布也不在少數,如果加上補液的鹽糖,更貴。」

  說起這個,謝玄英也很煩惱:「錢根本不夠花。」

  為了平定叛亂,朝廷撥了百萬白銀做軍費,雖然發到他手上就剩幾十萬,但這錢絕對不算少,可投入一場戰爭,連個響聲都不見。

  他這輩子都沒為錢發過愁,直到今天。

  維持上萬人的遷移和日常飲食,要費莫大的心力。怪不得將領在前線打仗,後方得有人統籌一切。

  誰說打仗只有排兵布陣?大多數時候,這是一場耗時耗力地心力勞動。

  他發愁,程丹若也愁。

  沒錢,最好的辦法是問領導要。可國庫的錢也不多,戰爭損耗過大,朝廷就會增加賦稅,把壓力轉嫁到普通百姓身上。

  「再熬一熬。」她只好安慰他也安慰自己,「說不定很快就結束了。」

  謝玄英不樂觀,但什麼都沒說。

  程丹若似乎感覺到了,想想,說起自己的打算:「我打算再買些人,教他們粗淺的醫理。貴州少醫多藥,即便以後我們走了,他們也能治療當地的百姓。」

  通過這次練兵,她知道大概傷病會消耗掉多少紗布和藥材,試探了士卒對醫護的接受程度。

  目前一切良好,那就可以再大膽點,搞一搞醫學培訓。

  往近了說,傷兵回來就能得到救治,往長遠說,貴州比起富庶之地,缺醫少藥,百姓多病死,能多一個大夫,就多一分治愈的希望。

  和之前一樣,謝玄英支持了她的決定:「隨你。」

  他撫住她光滑的背脊:「不早,歇了吧。」

  「嗯。」

  程丹若熟稔地在他懷裡找到舒服的位置,很快入夢。

  *

  次日,程丹若專程抽了一個上午,請張佩娘來喝茶,順便告知她前線的第一手消息。

  得知前線捷報,張佩娘多少鬆了口氣。

  她禮節周到地道謝,卻在之後無話可說。

  空氣倏而尷尬。

  程丹若端起茶碗,感覺到張佩娘面對她時,總有一種微妙的難堪。

  大概是馮四當初不告而別,讓外人窺見了她真實的處境,這位總督女兒很難在她面前維持體面。

  偏偏於這個年紀的女子而言,面子是最重要的東西——她們還未在夫家站穩跟腳,卻已失去娘家的位置,實惠未到手,臉面就變成唯一的籌碼。

  張佩娘想在貴州社交,打開她的婚後世界,就必須光鮮亮麗。

  可程丹若目睹了她最丟人的時刻。

  往後三四年,恐怕都沒法解決這個尷尬了。

  「咳。」程丹若道,「我一會兒還要出去趟……」

  張佩娘暗鬆口氣:「不打擾姐姐了。」

  「原該請你常來坐坐,可我近日實在事情太多,分身乏術。」程丹若歉疚道,「怠慢妹妹了。」

  張佩娘道:「姐姐忙的都是正事,哪裡像我,不過尋些樂子打發時間,怎好要你遷就。姐姐不嫌我叨擾,我已經很感激了。」

  程丹若:「怎麼會呢,多謝你來看我。」

  兩人在社交黑話中達成了一致。

  解決了張佩娘的問題,程丹若把精力都投注到醫學培訓中去。

  這件事情說難不難,說簡單也不簡單。

  首先得有一群值得信任的班底。

  程丹若決定借鑑謝玄英的做法,放棄雇傭,打算先培訓一批自己人。

  最優選是謝家莊子上的佃戶子女,可惜遠水解不了近渴,買人成了唯一的選擇。

  小孩、少年少女、壯勞力、略微年長的人,全都可以。唯一的要求是能幹活,偷奸耍滑的不要。

  然後派出梅韻,給他們做個簡單的入職培訓。

  梅韻升級為管事媳婦後,對人事工作適應良好。

  她帶慣了小丫頭,又見過世面,等閒之輩唬不住她。她只要帶上家丁,大多數人都會老實聽話。

  但程丹若要的不是普通聽話的奴僕,她提了一個要求:「盡量讓他們認幾個字,至少把藥名和數字學會。」

  侯府大部分一等、二等丫鬟,都略識得幾個字,有的還會打算盤,是主人不可或缺的幫手。

  梅韻作為謝玄英曾經的大丫鬟,自然不例外。

  她鎮定地接下了任務:「是。」

  有了人手,還得有教材。

  程丹若翻了箱底,找出當初在宮裡編寫的入門教材,就外傷急救的內容進行了刪改增添,變成一本外傷救治手冊,古代名為《金鏃傷解》。

  接著,尋找手藝高超的匠人,製作印刷用的雕版。

  難度很大,因為有不少示意的圖案,但程丹若依舊在十天內拿到了成品。

  精美、精確、精致,並且,首印就是一百本。

  教材用不到這麼多,她就把注意打到了惠民藥局身上。

  貴州的惠民藥局,名存實亡……不,壓根沒有真正存在過。

  這也有好處。

  程丹若決定把這個招牌支棱起來。

  做起惠民藥局,比做毛衣簡單千萬倍,因為,這是一個明文規定的事業部門。

  惠民藥局有編制、有編制、有編制。

  按慣例,每個府縣的惠民藥局,都設大使一人,副使一人,雖然不入流,位同胥吏,可吃官家飯,在底層百姓眼中就意味著鐵飯碗。

  不出三天,她就得到了一個經驗豐富的老大夫,一個擅長治外傷的中年大夫,他們都是本地頗有名氣的醫生,各自在不同的藥鋪坐館。

  但無論他們平時的俸銀多高,都不約而同地選擇成為惠民藥局的大夫。

  有編制,是官醫,這就夠了。

  除卻他們,還有學徒若干,不是當地大夫的兒子孫子,就是吏員的兒子,抑或是大族的旁支子弟。

  程丹若並未計較這些人背後的暗流,這不重要。

  她只是下放了教材,要求他們在半個月裡,把急救包紮學會。

  時間一到,她就考試,沒過的就走人。

  太醫院也要每年考核一次,這個舉措沒有受到任何阻攔。

  --

  考核那天,程丹若親自去了惠民藥局。

  屋是新闢出來的,粉刷過,能聞到石灰和漆的氣味。五斗櫃是嶄新的,桌椅也是嶄新的,青磚光可鑑人,平滑齊整。

  初進門,程丹若無疑對眼前的成果感到滿意。

  這意味著下面的人沒有糊弄她,而是踏踏實實地辦了事情。

  但接下來的事,就讓她油然升起一股古怪之感。

  惠民藥局的大使、副使,兩個加起來一百歲的大夫,見到她在猶豫要不要下跪請安。

  通常來說,官員相見是不必下跪的,只需要按品階拜禮。但品階超過四等,尊者便可坐而受禮,卑者回稟便需要跪拜。

  他們才有半個官身,拿不準也是正常的。

  「不必多禮。」程丹若及時叫停。

  她的誥命有點高,被人多跪幾次,他們的膝蓋沒事,她七情內傷要復發了。

  兩位大夫暗暗鬆口氣,又說了一串吉祥話。

  「早聞程夫人大名。」

  「夫人仁善可親。」

  吹捧一番後,才正式開始考試。

  程丹若對他們很客氣,只問了幾個簡單的問題:貴州有什麼草藥,哪種可以治療蛇毒,哪種可以止血治外傷,哪種合適骨折。

  他們兩位都回答得很流暢,還額外附贈了幾個常用的藥方。

  程丹若沒有評價,又開始問骨傷的治療。

  怎麼復位,怎麼固定,請他們演示一遍看看。

  兩位大夫沒有任何遲疑地照做了。

  她心裡有微微的異常,但很快拋之腦後,進入正題:戰場急救。

  按壓止血的手法,包紮紗布的使用,傷處固定及後續搬運。

  他們拿針灸的假木人演示,也做得有模有樣,雖然動作生疏了些,但並沒有錯漏之處。

  程丹若嘉獎了他們,換學徒考核。

  學徒大約十餘人,都穿著新棉布裁的衣裳,皂鞋的幫子乾淨雪白,頭髮乾淨地紮著方巾,手指都乾乾淨淨的。

  從這點看,他們至少認真看了《驅病經》。

  那急救處理學的怎麼樣呢?

  也像模像樣。

  固然有個別包紮時打錯結,把大懸臂帶做成了小懸臂帶,抑或是止血帶紮錯了位置,但都無傷大雅。

  程丹若同樣誇讚了他們,勉勵他們好好幹活,卻在午飯前離開了。

  她覺得哪裡不對,但又不知道哪裡不對了。

  晚上,她把這個煩惱告訴了謝玄英。

  他很明白:「太完美了。」

  「對。」

  大夫們太老實聽話了,學徒們太用功懂事了。

  當年治鼠疫,危機之間,喬老大夫還要質疑一下她的水平,李必生得問清楚藥方的原理,李御醫還吐槽過她的針灸水平。

  可今天,誰也沒有質疑她。

  倒不是程丹若期待什麼打臉的劇情,但過於順利,往往意味著不對勁。

  她不是太醫,她沒有管惠民藥局的權力,她還是個女人——這點在西南之地確實被弱化了,本地掌權的女性太多,束縛沒有中原大。

  可西北何嘗不是如此?做毛衣的時候,還不是被兩家商號掂量過。

  「他們是在演給我看嗎?」程丹若狐疑萬分。

  謝玄英道:「不算。」

  她:「嗯?」

  「下頭的人對你千依百順,要麼是虛與委蛇,要麼就是……」

  他頓了頓,直白又殘忍地道明真相,「討好你,然後借你謀取好處。」

  程丹若啞然。

  「若……」謝玄英瞟了眼簾子,外頭晃過丫鬟的身影,他收回了親暱的稱呼,改而道,「這不完全是壞事,他們會很聽話,就好像昌順號一樣。你也需要他們。」

  一個人無法做完所有的工作,必須分潤利益,吸引幫手。而這些獲利的人也會因此靠近她,鞏固她的地位,幫她拉扯出更大的旗幟。

  往小裡說,這叫朋黨,往大了說,就是利益團體。

  「只有這樣,你的地位才穩固。」他認真道,「你不能退,一退,就只能退到我身後去了。」

  單槍匹馬無法在朝廷立足,勳貴抱團,文官抱團,同鄉、同門、同學抱團,自己人越多,能辦的事越多,話語權也越大。

  她更是如此。

  天然的性別弱勢,使得她無法擁有同門座師的提攜,選擇她的人很少,所以,她別無選擇。

  「丹娘,貴州是個好地方。」謝玄英低聲道,「他們別無選擇。」

  窮山惡水之地,教育工作差,每年會試,考中進士的貴州人少之又少,在朝廷屬於邊緣群體。他們不成氣候,完全無法和其他地域相提並論。

  南人和北人互掐,浙黨、楚黨、齊黨互掐,貴州人只能瑟瑟發抖。

  這個道理,程丹若也懂。

  但人家的黨派爭鬥,不管是以高官為首,還是以地域或是學派,終究是「士大夫」階層的內鬥。

  謝玄英建議她收攏士大夫階層裡的弱勢群體,從而獲取立足之地,固然沒錯。可與她利益更相近的,其實是另一個階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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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4 00:59:36 |只看該作者
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十七章 大暴雨

  程丹若對政治的思考只持續了幾天,最終選擇了順其自然。

  很多事不能深究,很多問題不能細想,比起思考過於抽象的鬥爭問題,不如好好做點實事。

  惠民藥局目前做的確實不錯。

  朝廷有生藥庫,為百姓提供藥材,當然,貴州的生藥庫裡啥都沒有,好像這個從未存在過——畢竟太祖定下規矩時,貴州還沒收復呢。

  但已有的編制操作起來,肯定比憑空捏一個方便。

  她物色了兩家藥鋪,準備進一批價格低廉的藥材義診。

  此時,終於出現了第一個難題。

  布政使司委婉地告知她,因為貴州收稅艱難,連糧食都靠湖廣接濟,所以,沒有多餘的錢買藥材。

  這筆錢可不走軍費,要地方財政出。

  果然,凡事牽扯到錢,就沒那麼容易了。

  程丹若沒多為難他們,自掏腰包買了藥,順便打發喜鵲去張佩娘那裡一趟,問她要不要參與慈善。

  張佩娘欣然同意,並主動問她,是否要本地豪戶募捐。

  程丹若一臉欣喜地說:「若能得義戶相助,自然再好不過。」她也不和張佩娘搶社交風頭,懇切道,「能否將此事托付給妹妹?」

  張佩娘謙虛道:「若姐姐不嫌我愚笨,佩娘願意幫襯。」

  程丹若送了她不少好話,表示自己最近忙,沒空參與,就托付給她了。

  這是張佩娘在貴州的第一場活動,自然盡心盡力,最後募集了不少錢財。

  程丹若問她要了名單,準備做成旌旗,在義診當天掛藥棚邊宣傳。

  ——他們下次捐錢,應該會更積極。

  經費到位,接下來就是人手。

  義診以惠民藥局為主,她家的藥僕打下手。

  半道調教的藥僕肯定比不上接受基礎教育的學徒,但問題不大,他們的工作只是幫忙整理紗布,遞送藥材,清理雜務,就好像實習生一樣,主要感受氣氛,做點雜活。

  等忙完,梅韻會告訴他們,如果他們好好學習,學會了醫術,以後就能去藥鋪裡工作,成為「管事」。

  明顯的升職路線,讓藥僕有了幹勁,學習起來更有動力了。

  程丹若計劃多義診幾次,等他們積累了經驗,正好能治療前線退下的傷兵。

  然而,事與願違,老天爺從不按計劃辦事。

  --

  這一日,烏雲壓頂,暴雨如注。

  程丹若立在二樓,憂心忡忡地看著院子裡蔓延的積水。

  貴州多雨,下雨不稀奇,可連續下了三天的暴雨,就不得不讓人擔心了。她自己取消了所有出門行程,並且讓廚房囤了足夠多的食物和水。

  不到午時,謝玄英就冒著瓢潑大雨回來了。

  「雨太大了,衙門被淹了。」他言簡意賅地陳述,「這兩日我待在家裡,你哪裡都別去。」

  程丹若點點頭。

  吃過午飯,暴雨升級為特大暴雨,同時伴隨強風。竹簾和窗紗被狂風捲走,滿地狼藉,大量積水湧入一樓。

  麥子是出生在北方的小貓咪,從未見過這樣的場景,躲到了主人的屋裡。

  程丹若抱著它,和謝玄英對視一眼,兩人心裡都有不妙的感覺。

  下午,意外頻出。

  瓦片碎了,客廳進水,掉了扇窗戶。

  程丹若有點擔心,到走廊張望,卻迎面碰見個躲雨的不速之客。

  「啊!」尖叫比大腦的速度更快。

  謝玄英推門而出,臉皮緊繃:「怎了?」

  「有蛇。」她閃躲到他背後,「蛇爬上來了。」

  謝玄英明顯籲了口氣,拽她進屋,自己拿過牆上懸掛的劍,拔出劍刃,卻又有點遲疑。

  小龍進宅是吉兆,斬殺不祥。

  他拿起烤衣服的熏籠,揮退聞聲跑來的丫鬟,把慌不擇路的蛇罩住了。

  「找個布袋。」程丹若恢復了鎮定,「把它丟出去就行。」

  丫鬟們面露遲疑:「夫人,蛇能鎮宅呢。」

  程丹若:「……那就請它出去。」

  女主人態度堅定,大家不好違逆。最後由膽子最大的小雀提了口袋,把蛇倒了進去。

  「等等。」程丹若想想,改了主意,決定迷信下,「等雨停再說。」

  小雀應下,乖巧地說:「我把它關柴房裡。」

  程丹若點點頭,她主要怕蛇咬人,遠離人群就行。

  這麼大雨,放它出去萬一死了怎麼辦。

  「今天就廚房做點吃的,餘下的皆不必做,窗也不用補。」她觀察風雨,「全都回屋待著,不要亂跑。」

  夜裡,風雨聲更甚。

  濕度太高,程丹若感覺渾身發黏,呼嘯的風聲時不時帶走瓦片,總能聽見碎裂的聲音。雨噼裡啪啦打在窗戶上,來勢洶洶。

  麥子不停地扒拉床沿,「喵喵」亂叫。

  程丹若撩開帳子,特許它上床睡一天。

  謝玄英沒說話,打量這隻愈發肥碩的橘貓,直到它安靜地蜷縮在她的腳邊,好像大毛球。

  「就一晚。」他勉強讓步。

  程丹若笑笑,往他懷裡靠了靠。

  兩人沉重的心情被稍稍沖淡,沒方才這麼凝重了。

  「我很擔心。」程丹若道,「你是不是也一樣?」

  他嘆口氣:「雨太大了。」

  「說不定只有貴陽下這麼大。」她徒勞地安慰。

  謝玄英苦笑。

  他們倆擔心的都不是貴陽,風雨過境,受災是必然的。可只要不發洪水,程度有限,他們擔心的是遠在安順的大軍。

  在山裡遇到暴雨,運氣好,只不過是被困住,運氣不好……會改變整個戰局。

  不過,心裡擔心歸擔心,兩人都不想過多討論,免得引起對方的不安,勉強入睡了。

  次日,風雨稍減。

  程丹若趁機叫人修補屋瓦,清理地上的碎片。

  又一日,雨停了。

  謝玄英得到一個不妙的信號。

  因為暴雨,山路阻塞,和前線大軍的聯絡中斷了。

  隔兩日,張佩娘穿戴整齊,再次拜訪,詢問她是否有馮四的消息。

  程丹若只能安慰她,馮四身邊有親軍護衛,也有昌平侯派給他熟知貴州情形的軍師,應該無礙。

  張佩娘沉默了一剎,聽懂了她的暗示,沒有過多糾纏,安靜離去。

  三四天後,確切的消息才傳來。

  極度糟糕的結果。

  約五千人的主力軍隊,全線潰散。

  不誇張地說,程丹若聽到這個消息,眼前一黑,半天沒回過神。

  「這是什麼意思?」她問,「人全死了?」

  「不清楚。」謝玄英道,「要等消息。」

  消息有好有壞。

  好消息是,五千的數字不斷往下遞減,隨著殘兵游勇的潰逃,原本負責後勤的兵部佐官收攏人手,陸續找回千人。

  隨著他們的敘述,災難的拼圖被逐漸湊出全貌。

  事情要從半個月前說起。

  之前捷報,韋自行勢如破竹,收服了失陷的安順州——此地與貴陽府接壤,算是叛軍最遠的佔地,隨後,附近的普定等地也陸續回到大夏手中。

  但隨著叛軍兵力的收縮,局勢逐漸僵持。

  大夏的軍隊艱難佔據了永寧縣,卻被堵得無法前進半步。

  這顯然觸怒了韋自行。

  他開局得勝,若能再收復普安,擒殺白山、黑水兩部首領,少說也能給自己換一個指揮使。

  十天前,他偵察了周邊的地形,決定大膽出兵,進一步壓逼叛軍部隊。

  這非常危險,因為永寧州的地勢十分復雜,苗寨也極多,原先設立的千戶所早就廢弛大半,碩果僅存的也被叛軍剿殺殆盡。

  可要說韋自行行事莽撞,那也不盡然。

  在大夏收服安順、永寧之際,其他的苗寨保持了對朝廷的敬畏。

  他們不像黎哥等苗寨,趁機舉事,沒有造反,也沒有派兵,謹慎地觀察雙方的交戰。而隨著大夏節節勝利,收服失地,眾土司也對大夏表示了親近和臣服。

  韋自行認為,敵人想不到他敢出兵,且敵方連失數地,己方卻士氣高漲,正是乘勝追擊的好時機。

  他兵分三路,自己率領五千人馬,直取要害,馮四率領三千人,從北路壓逼,不斷騷擾,給予敵人壓力。

  佐官率領剩下的兩千,作為支應和後援。

  老實說,很難評判韋自行的打法是對是錯,他打得並不冒進,考慮到貴州獨特的地形,一路兵馬有五千人已經不少了,算得上是以多打少。

  然而,打仗總是需要一點運氣的。

  他的運氣就很不好。

  因為連日下雨,道路不通,他的前進計劃遭到了阻礙。

  可兵已經調了,糧食也準備好了,馮四也帶著自己的偏路人馬出發了。韋自行不能這時叫停。

  他做了一件很多將領都會做的事。

  徵調民夫,清理山路。

  民夫從何而來?以前是謝玄英在後方調動,可軍情緊急,機不可失,被叛軍察覺到動靜,計策就失靈了。

  他只能就近尋人。

  於是,徭役攤派在了附近的苗寨頭上。

  他理所當然地命令當地土司,派人協助清理道路。

  這土司見他兵馬眾多,不敢不應,趕忙調派起了下屬的苗民開路,背石頭、挖泥巴、清樹叢,活兒不僅艱苦,而且還很危險。

  更倒黴的是,這個被挑中的土司是個相當差的首領。

  奢華無度,樣樣朝漢人貴族看齊(比如定西伯);橫行霸道,經常無故打殺轄內的百姓;搶奪田產,逼得不少苗戶破產失地,遠走他鄉。

  這麼一位惡霸,對大夏唯唯諾諾,對自己人卻剝削無度,自然引發了眾怒。

  他應韋自行的要求,派人清理道路,已經讓很多人憤怒不已,偏偏下雨導致山石滾落,一口氣死了十幾個人。

  寨民的怒火頓時被點燃,加上叛軍一直派人游說,終於點爆了此地。

  土司被殺了。

  動手的人是原土司的侄子,是本地頗有名氣的勇士,曾連續三年獲得上刀梯比試的頭名,各寨主便推舉他為新首領。

  新官上任,位子不穩。

  他不得不對外和叛軍聯盟,獲取支持,對內宣布反抗大夏,以平息眾人多年來被壓迫的怒火。

  這就是赤江安撫司叛亂的經過。

  他們位於永寧州,臨近北盤江,背靠大山。

  暴風雨到來之際,新土司聯合叛軍,前後夾擊,把韋自行的大軍拖進深山。

  擱在平時,這未必會出大事,可老天不知道在想什麼,連續下了五天暴雨,山石滑坡,泥流滾滾。

  韋自行的大軍主力,被永遠留在了山裡。

  韋自行本人,生死不知。

  但他死不死都不重要,折損至此,他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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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十八章 餘波深

  事情變得十分棘手。

  此次平叛的兩個將領,主將生死不知,副將下落不明,佐官嚇得要死,一口氣寫了三封信到貴州,恨不得管謝玄英叫爺爺,求他保住自己一條命。

  這麼大的失誤,必須有人承擔朝廷的怒火。

  主將沒死倒是好說,死了……誰負責?他一個小小佐官,就是聽命辦事,真的真的不想死啊!

  謝玄英給朝廷的奏疏,寫了撕,撕了寫,熬了一夜,在送出去前,終於得到個好消息。

  監軍的梁太監活著,他回來了。

  找到謝玄英,這位老太監沒多繞彎子,張口就是:「韋副總兵殉國了。」

  謝玄英深深注視著他。

  「謝郎,」梁太監滿身狼狽,臉上大大小小不少口子,人一瘸一拐,但口氣格外鎮定,「這是最好的結果。」

  謝玄英問:「所以,是怎麼回事?」

  「天降暴雨,泥流滾滾,大軍不幸被埋深山。」梁太監不假思索,「赤江安撫司從賊附亂,未曾及時營救。」

  謝玄英看了他會兒,緩緩搖頭:「這仗還要繼續打。」

  梁太監皺眉:「謝郎的意思是?」

  「惹來陛下勃然大怒,有什麼好處?」他冷靜地問,「多增兵力,就要消耗更多軍費,問罪眾司,只會將他們推得更遠,整個貴州都打起來,麻煩就大了。」

  梁太監道:「總要有人擔責。」

  謝玄英問:「叛軍情況如何?」

  「傷亡不輕。」梁太監說,「這麼大的雨,被淹的不止是我們的人。」

  「路況呢?」

  「被堵得七七八八。」梁太監說,「恐怕援兵進不去,那邊的人也出不來。」

  謝玄英的臉色就變得十分難看。

  驛道淤塞,別的好說,糧食運不過去,那邊剩餘的數千人,難道坐視他們活活餓死嗎?還有馮四,他迄今為止都沒有消息,恐怕被困在山裡了,總得找回來。

  他思索片刻,嘆道:「罷了,先寫奏疏吧,總要朝廷發話才好行事。」

  梁太監攏攏袖子,不急不慢地說:「依咱家說,暴雨雖是意外,可韋將軍一意孤行也難辭其咎。」

  頓了頓,意味深長地說,「如今群龍無首,全靠謝郎一應支撐。這份忠心,陛下也是知道的。」

  謝玄英與他交換了一個眼神。

  少時,他道:「公公先好生歇息吧。」

  梁太監也確實累了,沒再堅持。

  他相信謝玄英明白他的意思,韋自行已經死了,無論朝廷打算如何定罪,當務之急,還是派人接手貴州的攤子。

  可是,選出合適的人並不容易,韋自行兵敗的後遺症,也絕非他本人一死了之那麼簡單。

  假如謝玄英有想法,這會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

  謝玄英最終遞了一份中規中矩的奏疏。

  他客觀敘述了貴州的暴雨,「百年難遇之災」,平鋪直敘了結果,「三千餘人沒於泥流,馮參將下落不明,恐被困」,韋自行「不幸殉國」,赤江安撫司「內鬥而從亂」。

  接著講明自己的舉措,收攏殘兵,清理驛道,運輸糧食,搜尋馮四。

  他的克制,換來了皇帝的冷靜。

  皇帝並沒有第一時間因為赤江從亂而震怒,雖然他心有猜測,但內鬥是不爭的事實。他寧可相信是土酋內鬥,導致新土酋反叛,而非自己這個皇帝沒幹好,不得人心。

  至於傷亡,這個數字固然令他憤怒,可數千的平民百姓,在皇帝眼中也只不過是個數字罷了。

  他更惱怒韋自行的失敗,這丟了大夏的臉,更丟了他的臉。

  不過,上奏的不止是謝玄英一人。

  梁太監也遞了報告。

  比起置身事外的謝玄英,他迫切需要甩鍋,證明這次大規模的覆滅,與自己毫無關系,全是韋自行一個人的錯。

  他獨斷專橫,不聽勸告,以至於受到前後夾擊,葬送全軍。

  皇帝把這兩份奏疏放在一起,洞察了二人的私心。

  謝玄英的意思是,韋自行固然莽撞,可此次也有天時之差,且安順已經收回,永寧佔了一半,功勞不可磨滅。既已戰死,不必牽連家人。

  梁太監則要韋自行背上所有的鍋。

  死人不就是用來背鍋的嗎?前線大敗,總得給大家一個交代。

  皇帝招來楊首輔、曹次輔和靖海侯,商議如何處置。

  曹次輔搶了最安全的話題:「主將戰死,群龍無首,接下來派誰主持平叛?」

  靖海侯沒接這話,反而凝重道:「從亂的土酋又多了一個,卻不知叛軍還有多少人馬,是否需要增兵。」

  楊首輔平靜道:「恐怕要十天半個月,才能弄清那邊的情況。」

  皇帝屈指,「噠噠」敲著桌案。

  楊首輔接到了訊號,沉吟道:「韋自行決策有誤,以致前線潰敗,當重責。」頓一頓,額外道,「如今貴州局勢復雜,選人當慎重,不可再用無能之輩,以免重蹈覆轍。」

  聽見這話,石太監忍不住朝他瞥去一眼。

  楊首輔不動如山。

  再看看皇帝,喜怒難辨。

  他明白,是時候放棄崔寬之這個盟友了。

  果不其然,皇帝輕輕頷首:「力微而任高位乃是大忌。」

  於是,在場的人都知道了結果。

  次日,頒布正式結果:

  韋自行驕妄自負,出兵失利,原當斬首,念在戰死殉國,網開一面,革去世襲職位,貶為庶民。

  其家人得以倖免。

  沒多久,朝中就有御史開始彈劾崔閣老,指責他舉薦失誤。不等反駁,馬上有人跟上,說不是失誤,是收取了韋自行的賄賂。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御史們的彈劾是得到了一些授意。

  崔閣老不知是頭太鐵,還是自忖有石太監幫手,並未第一時間辭職,反而上述自辯,言稱自己和韋自行毫無關系,只是純粹推舉,壓根不認識。

  假如此時,皇帝開口寬慰,說什麼朕相信愛卿只是識人不明,也就過去了,但皇帝裝聾作啞,維持緘默。

  御史繼續彈劾,深扒過往。

  只有少數真正清廉的人,方經得起御史的扒皮,崔閣老顯然不在其中。

  他幹了大部分官員都會幹的事,比如受賄,因為過於常見,御史提都懶得提,他們逮住了一個最最致命的問題攻擊——結交內宦。

  文官和太監來往過密,不罵你罵誰。

  崔閣老灰頭土臉,也不敢找石太監幫忙了。

  沒有內宦在耳邊說好話,皇帝聽見的自然都是壞話。可帝王喜怒不形於色,他保持了一貫的平靜,雖然沒有寬慰崔閣老,卻也沒有特殊待遇。

  崔閣老謹慎地評估了一下形勢。

  他確定,彈劾他和太監交好的御史是楊首輔指使的,但對方的目的是給他一個教訓,還是置他於死地,很難分辨。

  因為,楊首輔的態度十分曖昧——他對崔閣老極其冷淡。

  正是這種冷淡,迷惑了崔閣老。以他對楊嶠的了解,他真想搞誰,絕對不會流露出任何痕跡,直接一招斃命。

  冷淡反而意味著殺心可能沒那麼重。

  所以,崔閣老想了想,決定先避避風頭,開始裝病。

  皇帝沒有派人探望。

  嗅到風向的同一時間,御史的彈劾如雪片般飛來。

  崔閣老終於意識到問題所在:打算踢他下台的不是楊首輔,是皇帝。

  他馬上聯繫了石太監,想弄清楚怎麼回事,可才有動靜,立馬就有人掏出了他貪污軍費的證據。

  皇帝震怒,將他下獄。

  三司迅速核查,發現他貪墨了貴州的軍費,十萬兩,送禮的是韋自行。

  皇帝令錦衣衛抄家,不多不少,抄出十幾萬兩。

  崔閣老,不,崔達的結局至此注定。

  他被抄家問罪,全家流放雲南。

  --

  消息傳到貴州。

  程丹若和謝玄英討論:「他有拿這麼多嗎?」

  「貴州不至於。」謝玄英自己過手了這筆錢,多少有數,沉吟道,「這個數目卡得很巧。」

  十萬兩,不多也不少,不至於誇大到讓人覺得是誣陷,也不至於太少,讓皇帝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他道:「有點古怪,太巧了。」

  「楊首輔推了一把?」她猜測。

  謝玄英點點頭,首輔毫無疑問摻和了一腳,甚至他可能是最早動手的,但……「我覺得父親說不定也有動作。」他不甚確定地猜想,「你說過,父親曾要你寫信給昌順號。」

  程丹若頷首:「對。」

  「此事說不定是陛下默許,楊首輔布局,父親推了一把。」謝玄英道,「崔寬之反應得太慢了。」

  韋自行的失敗只是藉口,崔閣老「恰好」是他的推薦人,「恰好」收了好處,但其根本原因,根本不在舉薦失敗。

  假如他不貪心,馬上能吐出寶源號的好處,說不定皇帝還會抬抬手讓他病退。

  誰想他犯蠢,裝病不退,以為避避風頭就好了。

  皇帝不惱怒才怪。

  程丹若仔細想了想,覺得說不定在她去年夏天回京的時候,靖海侯就在琢磨這件事了。

  既能得好處,又體察上意,把皇帝看不慣的人解決了,一舉兩得。

  「這麼看,還是許繼之厲害啊。」她感慨,「跑得夠快。」

  謝玄英不喜歡許家,沒接話,反而提起另一件事:「如我所料,朝廷遲遲選不好接手的人。」

  程丹若摸住他的手臂:「我們只能等。」

  從給韋自行定罪,到徹查崔閣老,朝廷忙得很,可給謝玄英的消息就幾行字,總結一下——「整肅軍隊,固守防線」。

  先集結衝散的部隊,清理驛道,想法子把前線穩住,別讓叛軍再奪回去。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但這對謝玄英而言是個機會。

  他短暫地握住了兵權,飛快清理了軍隊,弄清了兵馬的實際人數,順便安排傷病退回貴州,接受惠民藥局的治療。

  可這是暫時的,一旦朝廷派出新的主將,他的處境將變得十分尷尬。

  不讓吧,不合規矩,讓吧,不甘心。

  程丹若知道,謝玄英有點意動,卻不能動。

  他不能表露出對兵權的野心,也不能主動請纓上場,只能等人推舉他。可他實在太年輕了,朋友不給力,老師說不上話,唯一有這能力的,偏偏是態度曖昧的父親。

  現在,靖海侯是怎麼想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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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十九章 順勢上

  靖海侯少見地舉棋不定。

  他經歷過先帝在位時的立嗣之爭,見證了許多熟悉的人家抄家滅族,也一點點看著從小認識的郡王,慢慢變成了喜怒無常的帝王。

  少年的意氣風發隨年月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日漸老辣的政治手腕。

  從來都是打家業容易,守家業難。

  他幼年時,謝家已經是一個日漸沒落的勳貴家族,家產敗得七七八八,在京城泯然眾人。除非特別強調,否則誰也不知道他們是國公之後。

  甚至謝雲本人出自三房,並非長房子嗣,只是長房絕嗣,二房只有庶子,爵位才根據族譜,落到謝雲的頭上。

  謝雲爭氣,沒有辜負這個天上掉下來的餡餅,依靠祖傳的軍職,在沿海打出了明堂,一步步重振旗鼓,重新為家裡贏得了爵位。

  定國公的三房偏枝,至此成為大宗。

  介於這點淵源,不能怪老二一直心存隱憂,怕保不住爵位,落到老三頭上。

  靖海侯知道,自家最豪賭的一搏已經過去,家族還是求穩為上。所以,不管是蘇州的族人,還是他自己,心裡早就定好老二繼承爵位。

  畢竟是嫡長子,名正言順。

  但老三是出乎預料的。

  年幼時不消說,不過是個疼愛的子侄輩,和皇帝維持一些親情也沒什麼不好,誰讓妹妹死得早呢。

  可一年年過去,孩子越長越出挑,山東那會兒,他不得不壓了一手,讓老三徹底從文。

  在大同三年,他也做得很好。靖海侯很欣慰,也為他規劃好後頭的路。

  外放幾任,回京入六部。

  貴州是個機會,固然危險了一些,可不打仗就只是吃點苦頭。身邊有親兵在,還能像那些沒根基的,讓蠻夷給殺了不成?

  誰想到韋自行就不行了呢。

  眼下一塊肥肉放在嘴邊,落在別人手裡,他實在不甘心。

  這是謝家的機會。

  靖海侯知道,皇帝遲遲沒有兒子,今後老二掌兵的機會很少,哪怕有,也不過是例行公事。

  謝家的兵權會被一步步削弱,直到化為烏有,就好像當年定國公一樣。

  維持三代,皇帝已經很客氣了。

  可眼下有一個長久握兵的機會。定西伯家若不是犯了大蠢,也不過死一房,其他旁支照樣發展。

  靖海侯別提多眼紅了。

  這才是家族興亡的長久之計啊。

  他在書房悶了半天,喚人請來自己的幕僚。

  幕僚歲數不小,出身江南士族,只不過屢試不第,幼年寡母幼子備受欺凌,便再也沒有回鄉,投到謝家門下做西席。

  一晃二十幾年,靖海侯幫他的兒子做了縣令,他卻一直留在京城,替靖海侯出謀劃策。

  「鏡山,坐。」靖海侯對他十分客氣。

  幕僚笑著在圓凳上坐下,問:「東翁可是為貴州一事踟躕?」

  靖海侯問:「我膝下四子,三個是鏡山啟蒙,你說說,我四個兒子孰優孰劣?」

  幕僚進謝家的頭三年,給謝大當老師,因教得好,靖海侯又續弦了,乾脆提前讓謝二到前院,又教了數年。

  謝玄英自小進宮,在家的時候不多,可一樣要讀書,但他念的少,不久之後,幕僚就建議靖海侯帶他回蘇州,拜晏鴻之為師。

  等到謝四,不好意思,幕僚已經從私人教師變成了私人參謀,不教書了,可也是自小看著他長大,對謝家的四位公子了如指掌。

  二十多年主賓,著實不必多客套。

  幕僚道:「大公子外粗內細,審時度勢,二公子勤勉堅忍,克己守禮,三公子少年英才,非池中物,四公子跳脫了些,卻也孝順。」

  ——老大能自力更生,但魄力有限,缺乏開拓的本事,老二有禮法庇護,名正言順,自己也夠努力,奈何缺了點資質,老三早晚成大事,老四不太行,留家裡看著吧。

  靖海侯一聲長嘆。

  「貴州之事,我實在拿不定主意。」他推心置腹,「鏡山給我出出主意。」

  幕僚道:「東翁開了這口,心裡其實早有定論。」

  靖海侯不語。

  「兄弟如樹木,同氣連枝,但若旁支長成,也到了分根的時候。」幕僚望著案頭的一株盆栽,幾乎明說,「屆時,疑難自解。」

  假如分支搶奪養分,讓其餘枝蔓無法生長,就要剪掉,但如果有分根的機會,就不該錯過。

  說到底,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裡。

  靖海侯默默思索許久,終於頷首:「都是我的親生兒子。」

  *

  父子連心,雖說沒有刻意商議,但謝玄英還是和親爹打出了一波完美配合。

  謝玄英一封封上奏,大意是:我清理好驛道了,請朝廷派人。我訓練好一批新兵準備下放了,請朝廷派人。我接到湖廣支援的糧草了,你們快派人。

  表面上看,一切井井有條,讓擔憂貴州混亂的人鬆了口氣。

  可懂行的人卻看得焦急。

  養軍隊要錢的。

  光吃飯不幹活,每天兩頓飯也不能少。

  曹次輔自然而然地提出建議:朝廷必須抓緊時間,最好就近選人,最多半個月內必須趕到貴州上任。

  皇帝認可。

  跟著,靖海侯盤點了西南的情況,提出數個接手的人選。

  第一人選肯定是昌平侯。他兒子陷在那裡,肯定願意,但夏季是倭寇活動的高峰季節,六月初,他就去了山東打倭寇,分不開身。

  沒有為私情耽誤公務的說法。

  馮四失蹤至今,昌平侯夫人進宮找太后哭過,但昌平侯本人一聲沒吭,活似沒有這件事兒。

  皇帝不願亂動海防,當沒看見。

  其他的人選,各有各的缺陷,不是有爵位沒能力,就是聽說有能力,但皇帝認都不認識。剩下善戰的將領,都在北邊。

  西北不能撤,河套那邊不太愉快,東北不能撤,韃靼雖然安分了,可建州和其他蒙古部族總要劫掠。

  皇帝最後把目光放在了廣西。

  同樣各族雜居之地,一樣惡劣的環境,在此地剿匪的將領也不是沒有。

  這時,謝玄英遞上了他的奏疏。

  大意是:貴州已經補充好了兵源,感謝湖廣的支持,以及其他宣慰使司的友情幫助(就一千人),還有,和姑父你說下,我路過清平的時候,正好碰見幾個長官司作亂,順手給平了,人我充軍了,還挺能打的,希望能幫上忙。

  皇帝:「……」

  雖然作亂的人不多,但這孩子好像沒幾個人吧?就靖海侯給的五百個人,解了被圍的縣城,還把人充軍了?

  這是小事,可現在才說,未免也太舉重若輕。

  皇帝好氣又好笑,還有點心動。

  論行軍經驗,謝玄英曾帶兵平叛,論熟悉貴州的情況,他也在那裡待了數月,論忠心,更是無可挑剔。

  從前不考慮他,無非是他太年輕了。

  可古往今來的少年將軍,還少嗎?

  打仗與其說是一門經驗,不如說是一種天賦。

  皇帝深思熟慮後,說:「傳靖海侯。」

  靖海侯很快應召前來。

  皇帝也不繞彎子,開門見山:「世恩,讓三郎負責貴州平叛,如何?」

  靖海侯沉默了會兒,道:「陛下,不是臣捨不得這個兒子。他是陛下養大的,合該為君分憂。」

  皇帝略有欣慰,無論如何,謝家的忠心毋庸置疑。

  「不瞞您說,臣是擔心。」靖海侯苦笑,「老將尚折戟沉沙,何況是他?若是盡忠了,臣無話可說,就怕……臣實在……」

  皇帝聽懂了他的意思。

  謝玄英戰死就罷了,萬一打了敗仗,該如何處置?

  「你安心,他是你兒子,也是朕的侄兒。」皇帝下了決心,「無論結果,朕都不會害他性命——天底下沒有不打敗仗的將領,他還年輕。」

  靖海侯得到這句話,再無猶疑:「但憑陛下吩咐。」

  *

  八月中,內閣詔令,謝玄英升任貴州巡撫,主理平叛。

  柳氏差點暈過去。她前兩天還在寬慰昌平侯夫人,沒想到轉眼間,就輪到自己的兒子。

  「為什麼?」她拋開平日的矜持,咄咄逼人地質問,「為什麼總是三郎?他不是你兒子嗎?」

  靖海侯看了眼妻子,冷靜地說:「三郎能回來,家業就有他的一半。」

  柳氏冷笑:「原來如此,老二安享富貴,就什麼都有了,我兒卻要死中求活,方能有一席之地?你親生兒子只有謝承榮一個?」

  靖海侯皺眉:「你胡說什麼?!」

  「我兒子快沒命了,你冷靜,我可冷靜不了。」柳氏失去了平日的從容,「我兒子在你心裡,甚至比不上一個庶子!」

  老大至少去的江南,可三郎呢?

  馮四還沒回來,他謝威居然忍心送去親生兒子!

  「這是別人求都求不來的機會。」靖海侯道,「老三自己也想去,不然,他那奏疏就這麼巧遞上去?」

  他瞥了眼妻子,不容置喙道:「事情已成定局,你再鬧也沒用。」

  柳氏臉色鐵青。

  「行了。」畢竟也是結髮夫妻,靖海侯沒再刺激她,「我會派人幫他,陛下也承諾,即便出師不利,也萬不會降罪。」

  柳氏面容微緩,卻依舊不言語。

  「你要準備什麼,盡快籌備起來吧。」靖海侯沒再多說話,轉頭離開了正房。

  --

  靖海侯此次沒有說錯,比起被通知往貴州上任,出兵平叛確實是謝玄英自己想幹的。

  朝廷糾結的半月,他已經做了不少籌備。

  安頓殘兵,調動民夫,整理糧草……這些不必重復再提,最要緊的是,他安排前線的傷兵回撤,讓惠民藥局為其診治。

  軍中固然有軍醫,可這樣專程安排傷患治療,無疑極其罕見。

  何況,程丹若親自出馬,為傷重的人手術。

  她已經很久沒有動過外科手術,做起來略微生疏,但練手幾次後,立馬找回了手感。

  幹的最多的活兒是截肢。

  沒辦法,傷口不能第一時間處理,在潮熱天氣下又沒有得到良好照顧,難免出現感染的症狀,情況嚴重的,必須截肢保命。

  程丹若的截肢手術,當然比粗暴簡單地砍掉肢體更安全,失血也少。

  最困擾她的一直是止痛麻醉技術。

  如今的麻醉藥,不能無痛麻醉,只能讓人神志恍惚,略微減輕一些痛苦。好在貴州這類藥草不少,用蒸餾器提純幾次,加大濃度,勉強能用。

  饒是如此,病人也必須被五花大綁在手術台上。

  惠民藥局在籌備時就闢出了手術間,程丹若帶著新入門的外科大夫,給他們演示怎麼做截肢手術。

  劃線,設計皮瓣,切斷肌肉,處理神經和血管,鋸斷骨頭,消毒清洗,結紮神經和血管,縫合止血,紗布包紮。

  做了大概十來台,就將劃線、消毒清洗和包紮的活兒,分配給了手比較靈巧的幾個學徒,自己則繼續承擔最難的部分。

  這樣沒日沒夜地工作,換來了應有的回報。

  傷兵的死亡率,從五成下降到了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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